第41章 第 41 章 这天下的可怜人你又救得……
是夜, 星明月朗,我踱步又踱步,最后鬼使神差地骑着马来到了郢都城外的汐澜江边。
不得不说这时候的生态环境真的绝佳, 汐澜江在星月之晖的笼罩下, 波光盈盈, 静谧朦胧,江上浮着一层淡淡的薄雾,恍惚之间好像不在人间。
我顺着汐澜江往东北方向看, 那里正是若敖氏的练兵场, 哪怕到了夜晚,也能听见此起彼伏的练兵声,若敖氏一年之中大大小小的战役要打几十场, 这样的练兵强度也是理所当然。
不知道子玉此刻在做什么,在练兵,还是在休息?
像他那样志在最高军权的卷王, 恐怕很难休息片刻吧,也不知下面的人服不服他?他有没有结交到新的朋友?
看他那日故意放水的情况, 估计在若敖氏的日子也不好过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个简单的道理连我都懂, 他比我通透十倍,想必更加懂。
也不知若敖氏的高层有多少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 如果知道了,他们会拥护他,还是会想方设法除掉他?子玉没有父亲护佑,也没有强大的母族依靠,他只有他自己, 也只能依靠他自己的那条命。
哎,我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要是不知道还好,现在还能猫在山里凿山开渠,当我的挖掘包工头,可是已经知道了他的新处境,就很难做到心如古井,不起波澜。
我又往前走了些路,江面上的雾气越来越浓,若敖氏的练兵场也越来越近,我望着练兵场中燃起的火把,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时至今日,我还有何面目见他,难道还要再说一次抱歉,醉酒的事当不得真?
那我自己都想给自己一巴掌了。
也不知望了多久,披风也染上了夜露,我默默看着练兵场的方向说了一句“保重”,便调转马头往郢都城而去。
……
第二日晌午,我跟薳东杨便踏上了去往陈国的旅程。
由于此行还肩负着寻找那位楚国间谍的任务,需要低调隐秘,因此我跟薳东杨都没有带什么随从,只我二人再加一位赶车的马夫轻装出行。
一路上,薳东杨吹着一些欢快的小调,我看着沿途越来越陌生的风景,昨日的忧愁才渐渐散开,心情也随之明朗起来。
从郢都一路北上,四周的山石土木越来越棱角分明,土地也越来越广阔,不像楚国的山川草木因为水多总是氤氲着一种雾气,进入陈国国都宛丘之后,明显感觉到此地国民的衣食住行都和楚国有着巨大差别。
陈国的衣饰偏向于肃静雅正,不像楚国那般色彩斑斓,飘逸柔和。薳东杨买了两套陈国的衣裳,我们找了个驿站落脚换完装后,马夫留在驿站,我和薳东杨趁夜去了那位楚国间谍的府邸。
这位楚国间谍名叫景云,原本是楚国大族景家的一名青年才俊,楚王看中了他的博学多识和雅正之风,导演了一出世家子弟因为争权夺位而自相残杀的戏码,成功将他“驱逐”出楚国,此后景云流落诸国皆不得重用,最后流落到陈国,他和陈伯一见如故,才逐渐进入陈国的政治中心,做到了上大夫之位。
这些年中原诸国的暗波汹涌,恩恩怨怨,有一半都是靠这位景云大夫传递回楚国的,如果说薳东杨是楚国明面上的外交官,那这位景公子就是楚国暗地里的纵横家。
我和薳东杨来到景府门前的一家食肆坐下,景府大门紧闭,周围并无士兵看守。
“小二,把你们好吃的好喝的都拿上来,我们坐了许久车才来到宛丘,可饿急了。”薳东杨装作很粗豪的模样,大喊道。
“好嘞,二位稍等,马上送上。”店小二仿佛看见两个行走的金山,双眼放光,不一会儿便端了九道菜上来,还送上一坛酒。
“您二位不是我们陈国人吧。”
“嗯,郑国的,来这里做点买卖。”
“嘿呦,郑国商人那是出了名的会做买卖,二位远道而来,小的可得招呼好了,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我听着他们扯淡,目光却一直看着前方木桥后,坐落着一座座装饰华美的行馆,灯火旖旎,好不绚烂,行馆前方马车穿行,似乎十分热闹。
店小二注意到我的目光,笑嘻嘻说道:“这位公子,感兴趣?”
我问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公子,我看你是头一回来我们宛丘吧,前面是七闾。”
“七闾?”
店小二看我满脸疑惑,瞬间来劲了,直接坐我前面贱兮兮笑道:“公子你难道没听过,当年管相国为了充实国库,就在齐国设置了七闾,把很多齐国美女集于其中,以便于外国的商人在此中消遣,赚那些人的夜合之资。我们陈国处在几个大国之间,商人游客来往频繁,所以我们相国也照猫画虎弄了这个七闾……现在懂了吧。”
老子看见他一脸贱笑说着这些,真是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这都是什么封建余孽,原先觉得中原地区奉守周礼,好歹能保守一些,没想到堂堂相国居然带头做这样的龌龊事。
我轻哼一声:“管相国还真敢为天下先啊,那真有女子愿意去里面?”
“有什么愿不愿意,有的是孤儿,有的要奉养双亲,还有的丈夫战死了,无依无靠,进里面反而是解脱。”
小二还想继续说,看见又有客人进来了,便一溜烟跑去招呼了。
薳东杨看着我的模样,哼笑道:“受苦的是那些女子,你恨什么?快收收你那张发大水的脸,一会儿还有正事要干。”
“我……”
“你气愤又能如何,这天下的可怜人你又救得了几个?我不知道你原先所在的地方是怎样的,但这些女子一旦离开七闾,十有八九会饿死路边,被野狗分尸,你为什么觉得她们在这里比在外面更受苦?”
薳东杨一番话将我噎了个彻底。
是啊,如今诸国之间连年征战,家里的男丁死的死伤的伤,不死不伤的随时等候应征入伍,底层人民一年到头的劳作所得大部分上供给了贵族。
女子无法接受教育,无法寻找工作,依靠的男人死了伤了走了,她们又能如何?
需要有人结束乱世,也需要有人给与她们应得的权利,可是光是这两样,就需要走过几千年的时光。
我和薳东杨无言地吃完饭,便假装散步消食慢慢围着景府转悠,直到来到一个四下无人的矮墙处,我二人翻身而入,溜入府中,只见院落中花草盆摘尽皆摔破,厅中各种器物已被灰尘遮住。
薳东杨抹了抹灰尘:“看来有一段日子了,不知景大夫还在不在人世?”
话音刚落,忽然听见楼上有东西掉落的声响,我和薳东杨警惕地看了对方一眼,便悄悄走上楼去,躲在一间卧室门外,透过窗缝看见里面有个狱吏装扮的人正在指挥两个小吏找东西。
“都给爷找仔细了,看看那些衣裳被褥中有没有夹层,还有这屋里有没有暗阁密道什么的。”
“头儿,我们都来过多少趟了,除了那封信就再也没有找到过其它证据,我看景云大夫没准是清白的。”
“哼,我管他清白不清白,易大夫要我们找就得找,快点别废话。”
听这意思景云没死……
我和薳东杨互视一眼,仿佛看见了希望。
这时一人大叫起来:“伯夷大人,快看!”
其他两人围过去,那个小吏将一个小箱子从墙角的空心柱子里拉出来,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各种宝石玉翠,三人瞬间看的六眼发光。
“这景大夫所藏颇丰啊。”
“那这个我们要交给易大夫吗?”
那狱吏恨铁不成钢地吼道:“说什么呢,易大夫只是要我们找证据,这些算得什么证据?而且当初是我第一个发现景云有古怪的,结果功劳都是易大夫的,这些算是给我们下面人的补偿。”
另外两人互看一眼,默契笑了笑。
狱吏从里面拿出几样宝物分给两人,轻声道:“来,这两个给你们,出去别乱说。”
两个小吏立马应声:“是,小的明白。”
三人分赃完毕便抬着箱子走出来,我跟薳东杨立马闪到旁边角落里。
“跟着那个叫伯夷的。”薳东杨低声道。
我点点头,和薳东杨一起默默跟着三人来到一个偏僻的巷子里,三人走进一个宅院后不久,只有两个小吏空手出来,我猜这个宅院必定是那个伯夷的居所。
我和薳东杨一直在外面等了很久,差点睡过去的时候,终于看见那个伯夷走了出来,他换了身华丽气派的衣服,精神抖擞,满脸喜气,一直走到七闾门口,递了个木牌便进去了。
薳东杨假装好奇地问一位马车夫:“这位大哥,我们从郑国来的,想问问为何进这七闾都要出示木牌啊?”
马夫立马热心答疑:“哦,您二位不知道吧,这七闾每一年都要展示一些新姑娘,今天就是她们的展示之日,据说啊这次这些新姑娘中,有多位姿容艳绝,客人们要竞价做首客,所以要限制人数,非熟客或是达官富商是不让进的。二位公子,你们要进去就改天吧,做不了首客也没关系,又不是娶来做妻子,不用抢什么鲜。”
薳东杨笑道:“说的是,看来只能改天来了。”
第42章 第 42 章 你还真是满心满眼都是你……
说罢, 薳东杨便示意我跟着他走,七闾实际上是交错纵横的七条街巷,我们转悠了好半天, 终于找到一个黑黢黢四下无人的墙角。
薳东杨望着高墙, 用手粗粗比划了一下:“这么高啊, 看来得找个东西借借力。”
他看了看四周,从一堆杂物里抽出一根长木条,随后将那跟长木条斜搭在对面墙上, 用力踏着木条而上, 可惜他脚下的功夫远不如嘴上的功夫,在快靠近屋顶时脚下松了,又掉了下来。
“哎, 薳兄你自己什么身手自己不清楚吗?”老子好不容易打击他一回,心里别提多得劲了,说罢, 便掀开裙摆踏着木条而上,只在几步之间便落到了房顶上, 随即潇洒地向他伸手,“快点。”
薳东杨的表情在乌漆麻黑的环境里看不清楚, 但想必什么精彩, 他静默了片刻便再次飞身而上,快到房顶时被我一把拉了上来。
我笑道:“东杨兄, 这趟要是立了功,我可不是像你说的那般毫无作用啊。”
薳东杨冷笑一下,忽见一个侍女过来,便赶紧拉着我落进了院中,还没来得及躲起来, 便被侍女发现了。
“谁在那里?站住!”
薳东杨立马站在原地陪笑道:“这位姑娘,我们是郑国商人,失敬失敬。”
侍女走到我们跟前,看见墙上落下的茅草和泥土,瞬间明白了几分:“哦,原来是两个过墙客啊,这么高的围墙也敢翻进来,真不怕摔断了腿?”
我仔细看了看这个侍女,虽然端着茶果,服饰简单,但言谈举止落落大方,一看便是见过世面的。
侍女看了看薳东杨,又看了看我,笑道:“你说你们是郑国商人?我在这七闾中最常见的,不是大官就是商人,抑或是那些心急又无钱的过墙客,过墙客又多是四处奔波操劳之人,这些人都不似你们这般模样,还有……”侍女一下抓起我的手,笑了笑,“我猜的果然没错,这么厚的剑茧,你是常年习武之人吧,习武之人身上的英气是压不住的。说吧,你们到底是谁?”
薳东杨一副“都怪你长这样”的表情,陪笑道:“姑娘真是慧眼如炬,实不相瞒,我们不是郑国商人,是郑国氏族子弟,听闻陈国美女如云,这才想来开开眼界,没想到还要什么木牌,这才不得不偷溜进来,还望姑娘行个方便,带我们去前厅开开眼,也不枉我们千里迢迢跑来陈国一趟。”说罢便从袖兜里摸出一块玉佩递给侍女。
侍女借着月色看了看那块玉,满意地收起来:“那好吧,也差不多快到时辰了,你们随我来。”
我跟薳东杨跟着她转了几个走廊,她突然让我们躲在廊下一个假山后,没一会儿,只见一列女子从长廊另一边缓缓走了过来,这些女子衣着服饰和侍女截然不同,且个个手持花灯,香气扑鼻。
侍女低声道:“这些就是今日要展示的姑娘们,前面穿的鲜丽的是普通的姑娘,后面穿的素一点的是女乐。”
我问道:“女乐?就是负责演奏丝竹琴弦的女子?”
和子玉他娘一样的女子。
侍女点头道:“是,这些姑娘一般要训练很多年,虽然不伺候客人夜合,问价却更高一些,特别是最后面那位……快看,她来了,女乐之首秋兰。”
我和薳东杨一同伸着脖子朝最后面望去,只一眼,目光便像蜘蛛丝一般立马就被那位秋兰给黏住了。
与其说这位秋兰有多美,不如说她浑身散发的清冷之气让人惊讶,只见她一身白衣,手抱弦琴,面容宛如冷月般有着幽静之感,衣裙随着微风轻轻摇曳,仿佛和周围人身处不同世界。
不知为何,我一下脱口而出道:“汐云。”
侍女扭头问我:“什么汐云?”
薳东杨在一旁哼笑道:“你还真是满心满眼都是你那位师弟啊。”
我尴尬地清了清喉咙,侍女拍了拍我的手背:“她们都去了大厅,你们走完这个长廊就到了,进去后就没人问你们要木牌了,你们自己找个不扎眼的角落坐下,自己小心,别被发现了。”
侍女说完后便转身走了,薳东杨看看那位侍女,又看看我,啧啧两声:“屈云笙白白浪费的这副皮囊,倒让你小子捡了大便宜,在楚国也罢,离开楚国也罢,只要有你在,这些女子的目光就落不到旁人身上。”
我苦笑道:“长成这样还不是被人当众悔婚,可见对于男子来说,再好的皮囊也无用。”
薳东杨笑而不语,径直跳上长廊往大厅方向走了。
此时大厅里已是一片喧嚣欢闹声,厅中很宽敞,来的人也不少,二楼是一个个小包间,里面坐满了达官贵人,楼下的人在一个个小方桌边喝茶聊天,好不热闹。
我四下看看,终于发现狱吏坐在一个靠边的角落里,便示意薳东杨,薳东杨点点头,我们便走过去坐到狱吏旁边。
狱吏正在扇着扇子喝着茶,看见我们也没当回事,目光依旧锁定在前面的台子上。
见状,薳东杨使劲干咳两声,狱吏看了他一眼,薳东杨一见他,立刻假装兴奋道:“嘿呦,这位不是伯夷大人吗?真是幸会幸会。”
狱吏疑惑地打量他:“你是?”
薳东杨笑成了迎春花:“在下只是郑国的一个小商人而已,不足挂齿,不足挂齿,只是近日刚来宛丘,便听到许多关于大人的不凡事迹,心中甚是仰慕,但也只是远远瞻望过大人,没想到今日能在此相会。”
狱吏一听,哈哈大笑道:“我不过是区区一个小官吏,那有什么不凡事迹。”
随后又问道:“真有人在传我的事迹?
薳东杨趁机坐到了他身边,拜道:“大人,有才德之人即使自己不出声,人们也会争相传诵他的事迹,特别是大人识破景云大夫之事更是街谈巷议,大家都在赞叹你的聪明才智,都说你是陈国的国之柱石。”
狱吏谨慎地看看四周,随即对我们低声道:“小兄弟,靠近点,这景云一事可不能随便提。说起来,我的确费了很多心力才逮住他的马脚,本以为被上面的人给抢了功劳,心里郁闷的很,没想到还是有心明眼亮的人知道是我伯夷抓的他,也算是安慰了。
薳东杨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不过在下只听了个大概,而且人多嘴杂,一直无缘听得全部经过,莫非那景云大夫真是楚国间谍,如果他是,定是极能隐藏之人,大人又使的什么法子识破他的真面目的?”
狱吏又看了看四周,显然更来劲了:“小兄弟,我跟你投缘才说的。这景云大夫啊,可真是十分狡猾,藏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人知道,官位还越做越高,若不是有一天,我无意间发现他经常买鱼的地方有几个楚国商人常在那里转转悠悠,还真难揭开他的假面具。”
“那大人又是如何识破他的?”
“说到这,那可是要十分机敏警觉之人才能发现其中的端倪,我仔细观察了好多次,那景云买鱼都是选对方指定的鱼,也不管那鱼肥不肥,鲜不鲜,你说爱吃鱼的人怎么会这么随意,而且我发现他买的鱼都偏大,我就猜啊这鱼肚里面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所以某天借口喜欢抢了过来,一刀破开鱼腹,你猜怎么着,还真有一封写给楚国友人的信,至于那信里写了什么,就不能说了。”
薳东杨愣了一下,随即惊叹道:“还是大人棋高一着啊,这景云如此善于伪装仍能败于你手,小弟佩服佩服,那这间谍怕是要杀头吧?”
狱吏回道:“那是当然,只是现在还有点利用价值,得逼他说出其它余党,所以还不能杀。”
薳东杨点点头:“大人说的是,要一网打尽才能永诀后患,那一定得把他看好了,要是跑了就可惜了。”
狱吏笑道:“他哪里跑得了,易大夫把他关在府中地牢里,他是插翅也难飞。”
薳东杨看着我挑挑眉:“哦,易大夫……”
第43章 第 43 章 若你毁了楚国,我便毁了……
正此时, 一个中年女子走到台上,那女子虽不年轻,但看得出是风雅之人, 而且言谈举止都颇有仪态。
伯夷对我们解释道:“二位初来乍到想必不知道吧, 台上那位是七闾主事, 名叫柳风,原本是王宫女使,专门负责教授礼仪, 几位出嫁的公主都是她教出来的, 嫁到别国后也是出了名的贤淑端庄。”
薳东杨应和道:“果然一见她便觉得气度不俗。”
柳风盈盈笑道:“各位贵客久等了,若有怠慢不周之处,我柳风先在这里赔个不是。”
四周众人立马吆喝道:“可算出来了, 快点让我们见见那些姑娘。”
我环顾四周,楼下大厅里的叫的比较欢,楼上小包间里的目前还算稳重, 这些人平日里也自诩君子,结果到了这里连装都装了, 呵,男人……
柳风还是盈盈笑道:“今日十位姑娘首次面客, 她们年龄尚轻, 未曾见过这般场面,还望诸位包容些, 别吓着她们。”
一人站起大声道:“柳风姐,大家都是熟客,知道规矩的,你快带她们出来吧,我们都快等不及了。”
其余人立马附和:“是啊, 是啊,都懂的,快带出来吧。”
柳风施了一个礼,走到台边,屏风后奏乐声响起,四下灯火被灭了大半,台上花灯依次亮起,旖旎缱绻,别有一番美感。
最先出来的是一位衣着鲜丽,笑靥如花的姑娘,长相温柔可爱,一下就得到了众人喝彩。
柳风在后说道:“这是盈月,年方十六,善歌舞,陈国鹿城人,不知诸君意下如何。”
众人打量完,一人举手伸出两指:“我出二十铢。”
另一人立马伸出五指:“这么少,我出五十株。”
……
说实话,作为一个现代人,置身于这样的环境是很难受的,看着台上那个小姑娘喜笑颜开,仿佛把那个笑面揭下来就是哭面。
我刚想出价,薳东杨仿佛窥探到我的心思,坐过来按住我的手,低声耳语道:“今天会有十个这样的姑娘,你全都要帮?帮得了今日帮得了明日?我警告你别坏我的事,若是你我身份暴露坏了大王的计划,薳氏和屈氏要受连累不说,楚国此次逐鹿中原的机会也会破灭。若你毁了楚国,我便毁了你。”
我看着薳东杨,认识他至今,从未在他眼里看过这般严肃认真的目光,和一个人很像,当他说我是楚国左徒大人,当为楚国做点实事时也是这般的目光。
楚国,对他们二人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默默放下手,看着台上的姑娘被一个个竞价选走,旁边的伯夷连连叹道:“真是我见犹怜啊,可惜被那个莽夫抢去了,可有的受喽。”
当进行到第八个姑娘时,大厅中忽有一个青衣白帽的人放大声量道:“庸脂俗粉也要抢,真是可笑得很,柳风姐,不是只用这些人就想糊弄大家吧。”
柳风转头看青衣人一眼,冷笑道:“所谓各花入各眼,美丑随人愿,这位公子若不满意前面的,大可耐心等待,何必出言贬低,我柳风保管你今日定会找到满意的人。”
青衣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那就好。”
紧接着第九个小姑娘出场,只见她身材高挑,模样艳美,举手投足间都有种妩媚气息,立马便将厅下众人看呆,就连二楼小包间里的人也不淡定了,争相出价。
“我出两百株。”
另一人急忙站起来:“我出三百株。”
“四百株。”
……
我不了解这个时代的一百株相当于多少钱,楚国的货币是鬼面币,陈国是布币,怎么个兑换法也只有薳东杨清楚,但看伯夷刚发了财都不敢出价,想必不少吧。
待加到七百株后,青衣人站起身,朝厅中众人伸出一根手指:“我出一千株。”
我这下才看清青衣人的真面目,只见他满脸胡子,眼角处还有一块大黄斑,众人哄然大笑起来。
一个大汉狂笑道:“哈哈哈,说别人是庸脂俗粉,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这个模样还挑三拣四,你可别吓坏了那位姑娘。”
其他人也跟着大笑起来。
青衣人丝毫不恼怒,还是怡然自得的很:“有没有高过此价的,没有的话,她可就是我的了。”
众人面面相视,一人应道:“我出一千一百株。”
青衣人:“一千二百株。”
那人再道:“一千二百五十株。”
青衣人:“一千三百株。”
那人恼怒道:“你!”可是却没有加价。
青衣人转向柳凤姐,讽刺一笑:“柳风姐,好像是我赢了。”
柳风爽快应道:“好,替这位公子记下,她是你的了。”
青衣人坐下后,柳风接着说道:“最后一位是秋兰姑娘,她年纪虽轻,琴技高超,如今已是七闾中的女乐之首,今日哪位公子出价高,她便可为谁献上首次曲艺。”
秋兰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缓缓走出,抱着琴面向众人未展笑颜,但众人显然为她的容貌和气质所惊,纷纷目瞪口呆,起哄声变成了鸦雀无声。
片刻之后,楼上一个包间的仆从发声了:“我家公子甚喜丝竹琴弦,愿意出价五千株,请姑娘于府中宴饮时弹奏。”
“五千株!”四下一片哗然。
因出价太高,众人都不敢回价,议论纷纷。
这时,青衣人又站了出来:“千金难买心头好,我出两倍价。”
这下众人更震惊了,连伯夷的眼珠子也快掉出来了:“一万株……天爷!”
方才讽刺过青衣人的大汉急吼道:“你这个丑八怪,两个美人都要,你不怕享不起。”
青衣人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哼,有本事就出价高过我啊,我既然出得起价,就自然享的起人,我看你一声横肉,想来也是外胖内虚,何苦来争。”
“哈哈哈”
四下一片狂笑不止。
大汉恼羞成怒掀飞了桌子:“你小子今天死定了!”
说罢便朝青衣人打过去,厅中众人好像见惯了这种场景,倒也不慌,在一旁兴致勃勃看戏,柳风姐站在台上沉默不语,而那位秋兰也静静看着两人过招,脸上不见丝毫慌张。
青衣人跳到桌上,大汉也爬上方桌与青衣人缠斗,但青衣人身手敏捷,功夫显然在大汉之上,躲闪几招之后他忽然反击,一个巧妙的击肘将大汉从桌上掀飞,大汉重重摔下,壮硕的身体还砸坏了几张凳子。
青衣人居高临下看着他:“说你外胖内虚还不信,非要让本大爷出手将你打出原形。”
大汉这下彻底恼怒了,大喊一声“来人”,便疯狂扑了上去,有四个随从装扮的人从角落里钻了出来,与大汉一起围住了青衣人。
四人手中有剑,纷纷刺向青衣人,厅中众人见亮出了兵器,这才慌乱起来,乱哄哄推攘着往外跑,伯夷这个狱吏也趁机溜之大吉,生怕刀剑无眼伤到他身上。
青衣人一边四处躲闪,一边大声道:“五个打一个,秋兰姑娘,只怕今日我有惜花之心,却无惜花之力,若我败了你会如何?”
秋兰开口回道:“既然是公子你出价最高,我自然要为你献曲,不过公子若是为了自保放弃秋兰,秋兰也只好听天由命。我会在心里默默感激公子,绝无半句怨言,待他日重逢,秋兰再为公子献上一曲。”
薳东杨扯起嘴角:“这个秋兰好厉害的嘴,哪个男人听了还会退缩。”
果然,青衣人回道:“你这么说,本大爷今日倒要为红颜全力一搏了。”
青衣人又与五人缠斗起来,虽然他身手不错,但看的出来他力气不大,而且手无寸铁,寡不敌众。
正思忖间一个随从找到了他后背的空隙,用剑直刺过去,我来不及多想,顺手操起一个茶杯扔了过去,刚好将剑刃打偏,青衣人看我一眼,差点被另一个人挑破了眼睛,我想也没想,快步飞奔过去扣住一人的手腕,再一掌击中他的脖颈,那人一个踉跄手中剑被我夺走,我和青衣人背靠背面向其余四人。
“你是谁,为什么帮我?”
我低声道:“快走,他们人多,你打不赢的,一会儿叫来帮手更麻烦。”
“不行,秋兰在看着,我可不能丢脸。”
“她早走了。”
“什么!这个女人……”
老子见对方又围了过来,不想拖延下去,虚晃两招拉着青衣人就朝外跑。
薳东杨见状故意掀翻两个桌子,分散对方的注意力,随即也跟着我们跑了出来。
我们三人一起跑了很远很远,到一片树林里的破屋外才停下,三人都气喘吁吁,满头大汉,青衣人确定后面无人追来,向我拱手道:“刚才真是谢谢你啊,怎么称呼?”
我还礼道:“姓屈,你呢?”
青衣人坐到地上,用衣袖扇风:“我姓先,我跟你们又不认识,你们为什么救我?”
薳东杨累的上气不接下气,也坐了下来:“你问他,我不知道,我可没想过救你。”
我回道:“只是看不惯他们人多欺负人少。”
青衣人笑了笑:“看不出你还有侠义心肠。”
我冷笑道:“那也比不上先兄你色胆包天。”
青衣人听罢大笑:“你是笑我被那个秋兰戏弄?女人果然信不得,对吧,不过那个柳风姐是聪明人,一定在等我回去送钱。”
薳东杨都惊了:“你就这么念念不舍,还想回去?”
这时,我才发现有些不对劲,经过汗水浸泡,青衣人眼角那块黄斑好像变形了。
我指了指自己的眼角:“你这里?”
青衣人反应过来,笑了一笑,便一把扯下胡子,再卷起衣袖擦去那块黄斑,现出一张可爱秀气的脸。
很明显,还是一张女孩的脸。
我和薳东杨都吃惊地看着她:“你是女的?”
青衣人点头道:“对啊,这些都是假的。”说罢将发髻拔掉,一头秀发披散直下,更显得清秀灵动。
“我叫先素,不过街坊邻里都叫我素女,你们救了我,我就当你们当自己人,也叫我素女好了。”
我和薳东杨互相看看,我随即问道:“素女姑娘,你为何女扮男装,还要和那些人一起竞价?”
先素爽快回道:“当然不是为我自己啊,在这宛丘城中,有一些高官重臣,有些事他们不好亲自出面,所以就让中间人代劳。”
薳东杨问道:“可就算如此,又怎么会找你这个女儿家去做,让男子去不是更方便?”
先素脸色微变:“怎么,你看不起女子?”
薳东杨赶紧回道:“不敢,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女子,我都不一定打得过你,哪敢看不起你。”
先素显然很满意这个回答,脸色又变好了:“我这是子承父业,我的养父是个行家,我从小耳濡目染所以自然比别人熟悉,而且用生不如用熟,自从我养父死后,他们便把这些事交给了我。”
“原来如此,果然是虎父无犬女。啊对了,不知你帮哪几位高官重臣做事,这其中,可有易大夫?”
我真是服了薳东杨这厮,活该他年纪轻轻就能游说四方,真是时刻不忘收集有用的情报消息。
先素谨慎问道:“你跟易大夫什么关系,问他做什么?你们又是什么人?”
薳东杨正要回道,忽然听到几声类似黄鸟的声音。
先素眼睛一亮:“是我哥来了,我要走了,我们有缘再见吧。”
薳东杨急忙问道:“要怎样才能再见,我们真的有急事相求。”
先素停下脚步,那黄鸟声越发急促,像在催她。
“这样吧,明日午后,在城南湖边那个飞石滩等我,到时再谈。”
说完便跑走了。
“真是个古灵精怪的丫头。”薳东杨笑着摇摇头。
我哼道:“薳大夫这次不会怪我多管闲事了吧。”
薳东杨对我拜道:“若此次出使成功,云笙兄当之无愧占一半功劳。”
第44章 第 44 章 秋兰冷冷回道:“你能走……
第二日, 我和薳东杨都快把飞石滩有几块石头数清楚的时候,先素终于来了。
她换上了女装,可能是年龄小的原因, 整个人散发出活泼清新的灵动气息, 把我和薳东杨看得一愣一愣的。
先素不是秋兰那种惊艳众人的大美女, 也不是子音那种尊贵骄傲的九天凤凰,可是从老子穿过来至今,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活泼可爱的少女, 真像一阵春雨浇进了心田。
比我浇的还猛是薳东杨那小子, 我看他的眼神在先素身上辗转了好几回,终于忍不住干咳两声,让他自重。
先素也纳闷地看了看自己:“有什么问题吗, 你们看什么?”
我尬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身衣裳很适合你。”
先素一下便笑了:“是我哥给我买的新衣裳,我平时都穿男装, 很少这么穿。你们还挺守约嘛……”
薳东杨笑道:“你也一样,我们还以为等不到你了。”
“说吧, 你们有何事求我,难道, 还是为了易大夫?”
薳东杨笑得更殷勤了:“不错。其实你做事无非是求财, 应该不会太在乎帮什么人办事,又和谁有关吧?”
先素瞥了他一眼:“话是不错, 谁出钱我就帮谁,这是我先素一贯的做事原则,不过呢要看是什么事,我能不能做到,又会不会对我有损害, 说说看,我能帮你什么?”
薳东杨也不避讳,开门见山道:“那我就不瞒姑娘了,我们有位朋友被易大夫关在了地牢里,我们想潜入地牢救那位朋友,你既然在帮他们做事,那些大人府中的环境你必定是一清二楚,我们不会连累姑娘,只要你将地牢的位置告知我们,我们便重酬奉上。”
先素皱眉道:“易府地牢?你们要救何人?”
我和薳东杨互相看看,这种谎话我可不知道怎么编。
薳东杨笑道:“呵呵,只不过是个普通商贩,和我一样的郑国行脚商,因为言语不敬冲撞了易大夫,便被关了起来。”
先素听了这鬼话,扯起嘴角轻蔑一笑,朝我们拱手道:“两位公子既如此防备,那小女告辞了。”
“哎哎哎,你别走啊。”我拦住先素,“怎么好好的就要走?”
先素看着我道:“你们鬼话连篇,不可信,自然要走。”
“你怎么知道我们说的不是真的?”
“你那位朋友。”先素指了指后面的薳东杨,“虽然模仿郑音模仿的很像,几乎可以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但是你这个同行者是一点郑音也不会啊。更何况,易大夫地牢里关过什么人我一清二楚,什么时候关进一位郑国商贩了?”
薳东杨尴尬地摸摸鼻子。
我赶紧拱手道歉:“真是逃不过姑娘的眼睛……”
我看了看薳东杨,决定坦诚相对:“那我就明说了吧,我们是楚人。”
先素撇嘴道:“嗯,我猜到了,你接着说。”
“我们想救易大夫地牢里的有一位朋友。”
“是谁?”
我看了看薳东杨,薳东杨摇摇头,示意不可说,可是我的直觉让我觉得眼前这位姑娘可信。
“既然你知道我是楚人,也知道易大夫地牢里关过什么人,想必你也猜到是谁了,我觉得不说出来对姑娘比较好。”
先素直直看着我,既没答应,也没拒绝,思考片刻后说道:“你救过我,我不帮你也说不过去,你们要找的人确实在易大夫的地牢里,而且那位大人对我养父有过不少恩情……不过在商言商,这件事这么危险,我可不能吃亏。”
薳东杨听罢,赶紧从衣袖中拿出一块玉佩:“此次来陈国并未带多少钱财,不知可否用此玉佩替代?”
“玉佩?”先素接过来一看,逐渐露出惊讶的表情,“周王室的宫中之物,看来二位确实来头不小啊。”
薳东杨笑道:“姑娘年纪轻轻,没想到见闻如此广博,我薳东杨佩服佩服。”
“薳东杨?”先素恍然大悟,“听闻楚国薳氏有一位巧舌如簧的青年才俊,这些年在中原诸国辗转游说,挑拨离间,原来就是你啊。”
听到此话,薳东杨眼皮抽了抽。
“那你呢?你又是谁?”先素问我道。
“在下屈云笙,无名小卒一个,不如东杨兄名声在外。”
“姓屈,果然又是楚国一个大族子弟,你们如此自报家门,就不怕我转头就将你们卖了?”
薳东杨走到先素面前,恭敬拜道:“怕是怕,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能赌一把姑娘的良心了。况且姑娘你并不是陈国人,你的养父也不是,你真正的主人在陈国也受尽侮辱,难道姑娘对陈国还有什么护国之心?”
先素清亮的目光瞬间沉了下来,直勾勾盯着薳东杨。
薳东杨似笑非笑,并不回话。
“不愧是纵横四方的薳大夫。“
“过奖过奖,在下身负重任,不得不查清楚姑娘的真实身份。”
我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更没想到薳东杨的情报组织这么大,就连刚认识的女子都能在一夜之间查的清清楚楚。
“不过我向姑娘承诺一件事,若此次营救成功,他日你和你的主人想去楚国做客,我楚国必定敞开国门,迎奉贵宾。”
先素听了这话,沉吟片刻,便将那枚玉佩收下:“既如此,那我便帮你们一次,但地牢守卫森严,不是轻易就能进去的……你们跟我来,我帮你们变变样子。”
日落时分,我和薳东杨在先素的一番鬼斧神工下,完全变了一番模样,我们被改造成了车夫,而且是最不眨眼的那种,和同行的两位车夫看上去别无二致。
先素又变成那晚初见的男子装束,我们一行人在七闾中转了好几个巷道,终于在一个僻静的月门前停下。
月门处的侍女通报过后没多久,秋兰便在几个侍女的簇拥下,抱着弦琴缓缓走出。
我和薳东杨的目光再一次直了。
她的装束依旧淡雅简洁,但气质出尘,容貌绝世,不声不响便可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柳风姐跟在后面送她出门,在轿门前说道:“这次是你首次迎客,若得了好名声,以后自然客似云来。”
秋兰听了这话轻蔑一笑:“现在的秋兰,就算弹得再稀松平常也会是客似云来,不过以后容颜衰老了,哪怕技艺再精湛,恐怕也只是门前冷落……秋兰都明白,柳风姐无需多言。”
我和薳东杨听了这话,互相看了看。
不知为何,这女子身上总是笼罩着一层哀愁,听了她方才说的那番话,我的心情就像沉入水底,憋得难受。
柳风姐听了,叹气道:“你这孩子,总是这样,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也不看看外面是什么世道。”
“我都明白,柳风姐无需担忧,我会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秋兰上了桥,先素和柳风告辞后,我们一行人前往易大夫的府邸。今日是他的会客日,据说来了位鲁国的大盐商,而这位盐商最喜音律,所以易大夫才会不惜重金请到秋兰上门献艺。
我们入了偏门后,秋兰和先素被接待的仆人迎入内庭,侍卫对我们搜身后便让我们去马厩歇着,那里停了十数辆马车和许许多多马夫,大家都在吃着茶果扯着淡,看我们进来便自来熟一般邀请我们加入他们的八卦闲聊。
“你们是谁家的轿夫?”
“听说了吗,今天易大夫请的这位贵客,那可是富可敌国的大盐商,齐鲁两国的海盐大半都要经他之手流入各国,前些年齐国打仗,齐王都要管他借钱发军饷。”
“据说他家里的门帘比国君的衣裳都华美。”
“何止啊,我还听说就连烧火用的木材也是一等一的香木。”
“我的天爷啊……竟是如此富贵……”
……
听到我们是秋兰的车夫后,这群人更是乌泱泱围过来。
“怎么样,听说这位女乐之首美若天仙,是不是真的啊?”
“听说她弹的曲子能引来玄鸟飞腾,你们可曾听过?”
薳东杨和其他三个轿夫忙着和他们胡吹,我趁着人多借口上茅房溜了,等转入无人的拐角处,便将先素给我画的地图摸出来,大概确定好易府地牢的位置。
先素说地牢里面什么样她也没见过,进去后就只能靠我自己,薳东杨吩咐我救到人后就给他发信号,他安排好了外应。
我发现经历了这么多事后,如今的我早已没有了最初的惶恐胆怯,仿佛这样的任务是理所应当的,就是我身为楚国左徒该做的事,这样的想法让我震惊又释然。
人是环境的产物,诚不我欺。
在躲过了好几波侍卫侍女,七弯八拐后,老子终于找到了地牢入口,这易府地牢的大门被伪装了一番,不像牢门反而像宅门,如果没有先素的地图恐怕很难找到,我推开门缝往里一瞥,惊讶地发现这地牢居然是水牢,水深及膝盖处,地牢深处还有一人在看守台上喝酒,隐约可见里面有几个犯人被吊了起来,浸泡在水里。
“奇怪,为什么只有一个守卫,难道水牢的安全系数比较高?”
我正犹豫不决之时,忽然瞥见一个侍女的身影往这边过来,立刻跳上房梁躲起来。
侍女叩门轻声唤道:“哥,我送酒菜来了,今日有不少好吃的。”
地牢门开了,里面的看守走出来接住篮筐,四处看了看:“妹妹,你偷偷把宴席的饭菜送来给我,没被人发现吧。”
“放心吧,今日大人宴请贵客,美味佳肴多不胜数,我只拿了一点不会有人发现的。”
“你快回去吧,记得带点回去给娘。”
“我留了的,你放心吃吧。”侍女正准备要走,我见机不可失,便一下从房梁上跳下来,一把扣住侍女,反控于手中,另一只手捂住了她想要惊呼的嘴。
“别出声,不然我杀了她。”
没想到老子现在也能脸不红心不跳说出这么狠绝的话了。
看守明显慌了:“不要乱来,你想怎样?”
“景云在哪儿,带我去见他。”
看守人脸色微变,显然是不敢说,我用手指掐紧了侍女的脖子。
看守人立马慌了:“手下留情,我带你进去。”
看守人立马在前方带路,我跟着他走进水牢,看见牢房中那些被吊起来的犯人基本都已面目全非,血肉模糊,有些身体甚至溃烂生蛆,臭不可闻。
我情不自禁倒吸一口凉气,这还是我穿过来至今第一次见识到古代地牢的残酷。
终于到了景云处,只见牢房中那人的双手被绑着吊在梁上,脑袋耷拉着,身上有很多血痕,新旧交织,很明显被拷打过很多次,头发散乱,遮住了半张脸,神志已是昏昏沉沉。
我看不太清楚他到底长什么模样,是不是和薳东杨给我看过的画像相似。
“开门!”
看守人哆嗦着掏出钥匙开门,就在他开锁那一刻,我一记手刀打晕了他,另一只手臂扶着他以免他倒在水里。
“扶着你哥到一边去,想活命就不要出声。”
侍女急忙点头照做,我赶紧进去解开景云手上绑的绳子,绳子被绑的很紧,有部分已经嵌入血肉中,费了很大力气才解开。
“景大夫,快醒醒。”
话音刚落,对面那人忽然抬起头睁开双眼,我还来不及思索,一把锋利的青铜刀就刺了过来,我急忙偏身,那把小刀直直刺进了我的肩膀,痛的老子立马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这么一细看,才发现对面那人并非景云。
“等你很久了。”那人露出狠厉的表情,抽出小刀想继续攻击,我另一只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一别一折,对方吃痛大叫,小刀落入了水里。
随着他几声叫喊,有很多侍卫跑了进来,将老子团团包围住。我夺过其中一人的长剑,艰难地冲击着包围圈,对方侍卫源源不断往里涌,倒下一批补上一批,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将我耗死在里面。
也不知身上受了多少剑伤,在我快撑不住的时候,终究是对方先垮了,我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冲出水牢。
刚一出来,就看见不远处有浓烟升起,随即就是尖锐的“救火”呼喊声,我夺路而逃,路上遇到不少横冲直撞提着水桶的侍女家丁,看起来火势十分危急,也多亏了那些四处洒落的水掩盖了我的足迹,在不知转过多少庭院走廊后我头晕目眩,便钻进了近处一个屋子里,找了个大箱子打开,见里面都是女子的衣物,便胡乱掀开躲入其中,仅靠最后一点意志力支撑自己不晕过去。
晕晕乎乎中,好像有人搬动箱子,随即整个箱子都开始颠簸起来,没过一会儿,好像听见了有人说话,是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
“为何拦住我的车?”
“我们在找一个青年男子。”
“我是青年男子吗?”
又有一个声音说道:“算了,别耽误正事,让她走。”
“不行,还没搜车。“
“搜可以,但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这些都是你们大人赏赐的,我还没打开看过,也不知里面有什么,要是坏了里面的物件你可得去向大人请罪,免得让大人认为是秋兰不敬,敢坏他的赏赐。”
“你……”
这时,又有一个人急冲冲说道:“快跟我来,那人从东边跑了!”
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老子也终于坚持不住,彻彻底底昏死过去。
醒过来时,箱子已经打开了。
我爬出箱子,看见夕阳透过窗户直射进来,刚好落在我躲藏的箱子上,我急忙环视四周,忽然看见一个女子静静端坐于夕阳阴影处,无声无息看着我。
仔细一看,竟然是秋兰。
而我们所处的这个木屋,似乎是在某个僻静的山里,往窗外看去,能看见远处的山峦叠嶂。
“是你救了我?”
秋兰冷冷回道:“你能走动了吧。”
我点点头,发现身上的刀口几乎都结痂了。
“能走动了就走吧。”
“不知要怎样答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不必了,是你自己躲进去的,也是你们的人助你逃脱的,我又没做什么,有什么可答谢的。”
我看着她冷清清的脸,听着她冷清清的声音,竟有点怕她,便拱手拜谢道:“好,打扰姑娘了,在下告辞……救命之恩他日有机会定当还报。”
第45章 第 45 章 因为我心里也有一位可望……
只是还没走出去几步, 一个趔趄之下,背上的伤口好像撕裂一般,有一股暖流涌出, 随即眼前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 模糊中似乎看见有一人从大树后朝我飞奔过来, 看他的身形像是薳东杨……
等我再次清醒时,屋外已经黑压压一片,我睡在一个木床上, 赤/裸的上半身缠绕了止血的绷带, 一件血衣被丢在地上,上面划破了许多口子,薳东杨看着我像老母亲般慈祥笑道:“你醒啦。”
我支撑着手臂坐起来, 薳东杨还主动搭把手扶着我,我看了看屋内的风格,问道:“我们还在秋兰这里?”
“嗯, 我求了她,她同意让你在这里养两天再走, 眼下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你浑身都是伤, 想必经历了一番苦战。”
我看着薳东杨的神情, 这厮看我的眼神里居然露出了几分敬佩和关切,让我浑身激灵。
“其实你大可以投降的, 他们的真正的目标是我,不会拿你怎么样,这可和我认识的天和兄不太一样啊,怎么,难道经历了这么多事后, 天和兄也愿意为楚国出一分力了?”
我听得牙酸,应道:“别别别,这条命是屈云笙的,我要奉献也是奉献他的命,你别给我戴高帽,我受不起。”
薳东杨不置可否轻笑一声,拿起旁边一件干净的浅灰色衣裳给我换上:“你换好衣服吃点东西,我们还要商量接下来的计划。”
我边换衣服边问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的眼线在易府各个方位盯梢,把混乱中离开易府的马车一一排查后,就只剩秋兰这里情况不明,我就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你果然在这里。真是没想到这个秋兰居然不住七闾的高床暖枕,反倒住在这种荒僻之地。”
我正欲和薳东杨再说话,却听到几声琴弦之音,薳东杨示意我闭嘴,我和他都安安静静听秋兰的弹奏。
说实话,在此之前我参加了不少楚国宴席,听过各色各样的乐师弹奏,但还从未听过如此流畅自然的琴音,仿佛几声之间便能构造出一个结界,结界里是一个独属于秋兰的世界,而听者会不由自主的被她带入那个忧伤又纯净的世界。
一曲完毕,薳东杨便朝屋外走去,我也跟着他走到厅中,秋兰还在方才的位置坐着,静静看着琴弦,仿佛在沉思什么。
薳东杨拍掌说道:“秋兰姑娘不愧是女乐之首,技艺卓绝令人叹服。”
秋兰淡漠地看了薳东杨一眼,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赶紧拜道:“多谢姑娘收留,我又欠你一份情了。”
“你觉得怎么样?”
秋兰问道,连声音都带着几分天寒地冻的冷意。
“没事了,过两日应该就能痊愈了,姑娘放心,只要好了我马上就走,绝不拖累姑娘。”
“我若是怕拖累,就不会救你了。”
我看着秋兰愣了愣,秋兰又说道:“你们想救的那位大人,于我曾有解围之恩,我如今救你一次,也算还了当年的恩情,但此事绝不会再有下一次,你们好自为之。”
薳东杨笑道:“这景大夫还真是四处结善缘啊,不愧是景家调/教出来的人,君子如玉,如切如磋。”
秋兰淡漠地看了薳东杨一眼,便俯下头调理琴弦:“你们出去吧,我还要练习,不喜有人在旁打扰。”
我明显感觉薳东杨的脸皮抽了抽,这位仁兄在楚国也算排得上号的公子,每次去秦楼楚馆总有一群莺莺燕燕围着他献殷勤,今日却在秋兰这里吃了瘪,脸色瞬间黑的精彩纷呈。
薳东杨和我刚转身要走,他却停下了脚步,又转身过去:“其实秋兰姑娘,我听你弹这曲宛丘足足弹了一整夜,但你知不知道,你的弹奏有那么一点点问题。”
秋兰听着这话,抬眼看他,眉头紧皱:“你知道我弹奏的是宛丘?”
薳东杨挑挑眉,嘴角微扬,却不作答。
“有什么问题?”秋兰的语气终于没那么生冷了。
薳东杨笑道:“大凡音律都是表述世间万物之情,你固然技艺纯熟,堪称绝艺,可是这曲子里好像少了那么一点点感情。”
秋兰沉默地盯着他,可是眼神却有些波动。
薳东杨四处看了看,看见屋子另一角落也放了一张琴,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看见琴上刻字时有些吃惊:“这可是周天子宫中之物,怎么会在这里?”
秋兰赶紧站起身,走过来挡在他面前:“你别碰它。”
“这么紧张,心上人送的?”
只听见“啪”的一声响,一巴掌落在了薳东杨脸上,他整个人愣在那里,面前是秋兰隐隐动怒的脸。
老子看了这场好戏,又想笑,又不能笑,憋得不行。
“啧,难道被我说中了?”薳东杨的恼怒转瞬即逝,痞里痞气笑了笑。
秋兰又要抬起手打他,薳东杨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喂,别以为你是女子我就不会还手。”
“我不准你侮辱我师父。”
“你师父!”薳东杨惊讶道。
“等他养好伤,你们二人立刻就走,在此之前都不要再来烦我。”
秋兰说完便朝里屋走出,重重关上了门。
薳东杨还看着她的背影出神,我走上前拍拍他的肩:“别看了,门都快被你看穿了。她不比你以前在秦楼楚馆见过的那些女子,你对人家客气点,况且她还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再对她不尊重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哼!”薳东杨冷笑一声,“她当然不比那些女子,我薳东杨纵横乐坊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琴艺这么高超,还会武艺的女子,有趣有趣。”
“武艺?”
“看不出来吗,让她打你一下试试,你就知道她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怪不得敢一个人住在这种荒僻山野。”
我明显感觉薳东杨眼中有异样的波光微微闪动,他随即走向秋兰的那张琴,盘腿坐下,旁若无人地抚起琴来。
依然是方才那曲宛丘。
还别说,虽然薳东杨平日里总是一副狡诈多谋的模样,但他弹琴的时候,还真有一种贵公子的高雅风度,虽然技艺比不上秋兰那么娴熟,但曲子听起来好像更吸引人,好像在听一段消散风中的往日传说。
没过多久,秋兰里屋那扇门打开了,她静静看着薳东杨,也不言语,就那么静静听着。
薳东杨停下来笑道:”不会连你的琴也不能碰吧。”
“你怎么会弹此曲?”
薳东杨笑了笑:“我可是楚国人,楚人自小就在各种乐声中长大,况且有许多中原乐师常年到楚国交流切磋,我会弹宛丘有什么稀奇,我还会弹很多你不知道的曲子。”
秋兰静默片刻,慢慢走到她师父那张琴前坐下,双手抚在琴面上。
薳东杨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既然想合奏,在下可否知道姑娘的名字?”
“秋兰”
薳东杨讽刺一笑:“如果你真的想这一世都躲在秋兰这个名字后面,不以真面目示人,那我一直叫你秋兰也无所谓。”
秋兰静默了片刻,反问道:“那你呢,你叫什么?””姓薳,名东杨,因家东边有一棵大杨树,故而以此为名。”
秋兰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的真名是,奚和。”
“奚和?天下大和的和?”
“能开始了吗?”
薳东杨回过神来:“当然,宛丘所讲的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巫女可望而不可即的情感,虽然近在咫尺,却只能默默守望,在下献丑,请姑娘赐教。”
薳东杨随即弹奏起了宛丘,奚和呆呆听了一会儿,若有所思,而后渐渐闭上眼睛与薳东杨合奏起来。
还别说,奚和的琴音一合进来,整个曲子简直升华了不少,美妙绝伦不说,还有一种特别美丽又哀伤的情绪从琴音中发散出来,像晨雾一般缠绕了这屋中的每一个角落,就连老子这种俗人,也听的心醉。
一曲罢,奚和还没有回过神,薳东杨倒是先站起来走向她,跪坐在弦琴前看着她激动道:“没想到你的技艺这么绝妙,好多我学不会的地方你竟然能挥洒自如。”
奚和也睁开双眼看着他,眼中氤氲起一层雾:“为什么你会知道里面那两个人的感情?我弹了那么多次也体会不到。”
薳东杨苦笑道:“这还不简单,因为我心里也有一位可望不可及的女子,我望了她十几年,她的目光却一直看着别人,一直到她出嫁那天,她的目光也从未落在我身上。”
奚和的声音终于没那么生冷了:“原来如此。”
这时奚和忽然咳嗽两声,薳东杨伸出两根手指探了探她的额头:“好烫,你患了热症?”
奚和立刻躲开,站起来想走,却因为站不稳瘫坐下去,薳东杨赶紧扶着她对我道:“你来照顾她,我去附近看看有没有草药。”
我赶紧接替她扶着奚和,薳东杨站起身便跑了出去,看着他急冲冲的背影,又看了看我怀里的奚和,我突然觉得,是不是子音那一页终于要掀过去了。
第46章 第 46 章 你越来越像个……真正的……
没想到薳东杨这厮居然还懂点医理, 杂七杂八的草药一熬,往奚和嘴里一灌,到第二日清晨, 她真的就退烧了。
薳东杨折腾了半夜, 忍不住去睡了, 就剩我一人守着奚和醒过来,直到晨光穿透窗沿射入一道道光芒,奚和才缓缓睁开了双眼。
“唉, 你醒啦。”我缓缓伸手扶起她, 奚和的态度也不像昨日那般抗拒冷漠。
“你昨夜都守在这里?”奚和问道。
“嗯。”我端起旁边一碗水递给奚和,“我的兄弟帮你摘草药熬草药累了大半宿,实在撑不住就去睡了, 他说热症可大可小,稍有不注意可能会要人性命,所以我便守了你一晚, 还好你熬过来了。”
奚和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硬是说不出口, 我看着有些好笑:“你想谢我?大可不必,我这条命也是你救的, 况且真正救你的人是我兄弟, 你要谢就谢他。”
我不敢告诉奚和那药是薳东杨一口口给她渡进去的,昨晚她烧糊涂了, 怎么也喂不进去,我急得六神无主,还是薳东杨当机立断给她强喂进去,老子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也不知这奚和把男女授受不亲这件事看得重不重, 因此话到嘴边又打个弯滑进肚子里,硬是不敢吐露半个字。
我一边想着,一边活动活动筋骨,没想到熬夜守人竟然这般疲惫,想着想着又想到我妈身上,她说过我小时候爱发烧,她常常几天几夜没合眼守在我身边,那时候还没什么实感,现在才知道什么是母爱如山。
“你怎么了,好像很悲伤?”奚和看着我问道。
我苦笑一下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想到我母亲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奚和听了沉默了,我扭头看她,似乎她的眼神更悲伤。
“你怎么看上去比我还难过?”
奚和挤出一抹苦涩的笑意:“至少你还能想起你母亲的容貌,我连我母亲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她在我刚生下来没多久便饿死了,我师父说,她衣不蔽体抱着我四处乞讨,想要寻找我那个去了战场便音讯全无的父亲,可是那时候又是饥荒,又是战乱,她找不到多少食物充饥,便一路靠着贱卖自己的身体给我换点粮食,保住我这条命,直到遇到我师父,她才断气……”
奚和说这番话时,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揪紧了,可是她的语气却平静无波,平静的好像带着死气,这更让我难受。
“你师父是谁?”
“他是周王室的宫廷乐师,四处游历时救了我,授我琴艺,传我武艺,带着我辗转诸国采集曲乐,可是……”奚和眼中笼罩着更加浓厚的阴影,“在我十岁那年,他死了,死于瘟疫。”
奚和抬起头,定定看着我的双眼,她的痛苦在这一瞬间直接撞进了我的心里,让我很是难受。
饥荒,战乱,瘟疫,似乎是这个时代挥之不去的梦魇,笼罩着每一个挣扎求存的蝼蚁。
我正在搜肠刮肚思考怎么安慰她时,薳东杨推门进来了,手里还端着刚熬好的药。
“你醒啦!”薳东杨快步走过来看着奚和,很是开心,“你还有外邪未清,把这碗药喝了,能帮你好的快点。”
奚和接过药,慢慢喝完,药十分苦涩,薳东杨还贴心的准备了野果,我突然觉得自己在这里很多余,想找个什么理由赶紧开溜。
“那什么,我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你们聊。”我三步并作两步赶紧走出房门,临走时还不忘给他们关上门,可是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奚和看我的眼神好像欲言又止,似乎并不想让我走。
走出门后,我看着山间的晨雾,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身上的伤也没昨天那么疼了,还多亏了笙哥的底子好,受这么多剑伤居然还能恢复的这么快。
眼下片刻的清静也让我可以清理清理思绪,思考当下的状况。
我和薳东杨很明显从一开始便中计了,怪不得那个伯夷二两黄酒下肚,就把什么都给说了,敢情是设好了圈套就等我们往里钻,虽然我从那个时候起就感觉怪怪的,一切都顺利的有些诡异……但因为相信薳东杨这厮的能力,我便将那些质疑都吞进了肚子里。
果然,关键时刻还是得相信自己的本能,哪怕他是纵横四方的外交家,也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
现在那些人肯定在四处搜查我和薳东杨,奚和这里倒是个绝佳的避难所,但倘若那些人四处搜查无果,必然也会怀疑到奚和这里,我一个大男人,绝不能连累一个小女子,可况还是一个身世这么惨的小女子。
想着想着,薳东杨便从屋里走了出来,拍拍我的肩:“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我回头看他,好奇道:“这么快,你怎么不和奚和姑娘多聊聊。”
薳东杨回道:“哦,她说她累了,想休息一下,我便出来了。”
听了这话,我不知怎的,忽然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手指不自然地摩挲着手心。
“你刚才想什么呢,看你神情挺严肃的。”
“哦,”我赶紧应道,“我在想怪不得伯夷那么好说话,原来是设好圈套等我们跳,还有你也是,还自称是什么游走诸国的纵横家,人家给我们挖的坑,你真是一点不带怀疑的就往里面跳。”
薳东杨听罢,不怒反笑,拍了拍老子的肩膀,跟看傻子似的看着我:“我说天和兄,你觉得就你都能想到的问题,我薳东杨会想不到?”
“你什么意思?”
“这个坑,谁给谁挖的还不一定呢。”
“说人话!”
薳东杨“啧”一声,瞪了我两眼,又把目光移向远方:“有句话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倘若不跳这个坑,又上哪儿去打听景云大夫的下落,难道要把全陈国上上下下翻一遍?”
老子还是听得一头雾水,薳东杨看我的目光更像看白痴了。
“我一开始就知道那个伯夷是在引我们入坑,我也愿意跳这个坑,你想想看,原本快要到手的鱼就这么飞了,钓鱼的人会怎么办?”
“怒火中烧,重新再钓?”
“不错,而且还会换更大的鱼饵,因为我们这条鱼对陈国来说非常重要。”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顺着薳东杨的话揣测道:“陈国费尽心思想抓我们,是因为宋国?如今宋国势大,企图召开诸侯会盟意欲称霸,陈国想示好宋国,就必然要送上一份厚礼,没有什么礼比几个楚国来的间谍更厚的了,所以他才会不遗余力来抓我们。”
薳东杨看向老子的目光突然多出了几分欣赏:“我看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把你当成真正的屈云笙了,当年我和云笙坐论天下事之时,他也能在三言两语间明白我的心事……你越来越像个……真正的楚国公子了。”
我听了一阵牙酸:“行了,别回忆当年情了,那现在怎么办,什么也不做干等着?”
薳东杨点点头:“对,什么也不做,干等着。”
薳东杨这话半带玩笑半认真,但老子是不太信他的,主要这厮的心眼子比马蜂窝还多,我觉得问下去也问不出多少实情,索性就别问了。
况且身上的伤还没好,正好借机休整两天。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想知道,那个先素?”
“你想问,她是不是故意引我们去的对吧?”薳东杨看穿了我的心思,叹笑道,“放心吧,你没有信错人,那日你从易府逃脱之时,我看见她高呼起火想引起混乱,助你逃脱,况且她真正的主人是晋国公子,眼下正被陈国国君以留客为借口软禁着,她的心,并不向着陈国。”
“晋国公子?那又是何方人物?”
“晋公子姬重,一个流浪诸侯国的丧家之犬。”
“啊?”我满脸问号看着薳东杨,“先素的主人是个丧家之犬?”
“不错,这还得从一桩往事说起。当年晋怀侯好色无度,为了个奴婢竟然废后,新后为了自己的儿子能坐上君主之位,便撺掇晋怀侯杀子杀妻,姬重是先王后之子,被一帮老臣护送着逃离晋国,十几年来辗转诸国以求庇护,新任晋侯倒不像他母亲那般心狠手辣,并不追杀姬重,因此姬重得以保全他这条性命。”
我瞬间明白了这位晋公子的处境,果然像薳东杨说的那般,是个可怜的丧家之犬。
“那先素呢,她和姬重是什么关系?”
“当年护送姬重逃离的老臣中,最有名的一位便是晋国前司马先渠,听闻他死于乱箭之中,留下一子一女在逃亡途中分离失散,我打听了很久,自从姬重来陈国之后,这个先素便和他来往甚密,姬重被陈国国君嫌弃,一行人吃穿用度都常有缺失,是这个先素从中周转,才让姬重在陈国的日子好过点。”
我听了这番话,恍然大悟,转过头仔细打量着薳东杨:“我发现,你果然是个可以在诸侯之间兴风作浪的纵横家,这世上有你不知道的事吗?”
薳东杨眉毛一挑:“过奖过奖,在下过人之处多的是,你慢慢品吧。至于这世上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倒确实有一件……”
“何事?”我好奇问道。
薳东杨澄澈一笑:“我以前一直好奇为何云笙会看上公子玦,而不是看上我。”
我:“……”
好吧,老子就不该多嘴问那句话!
第47章 第 47 章 所以我……有得选吗?……
我和薳东杨在奚和这里躲了三天, 终于等到了景云的消息。
果然如薳东杨所言,陈国放出了更大的鱼饵,要将景云大夫枭首示众。
奚和在第二天夜晚便被七闾来的马车接走了, 直到我们离开也没有回来过。离开时, 我和薳东杨都不约而同回头看了看这座山间小屋, 薳东杨心里怎么想我不知道,但于我是留念的。从我穿过来至今,还从来没有哪个女子向我吐露过她的痛苦和脆弱……我隐隐约约能感到, 奚和是信任我的, 或者说,对我有好感的~
但碍于薳东杨,我不能对奚和有什么非分之想, 更何况经过当众悔婚之事后,我都害怕这种感觉只是一种错觉,一切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和薳东杨又经历了一番乔装改扮, 混在了集市中等着看枭首示众的人群里。
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我终于远远望见了传闻中的景云大夫。
他早已被折磨的惨不忍睹, 一身血迹斑驳,脸上也有几处血肿, 一条腿的膝盖骨都被剜去了, 看上去触目惊心。
我后脊背的冷汗一茬茬往外冒,虽然在易府地牢里就见识过这些古代酷刑的残忍, 但是景云在经受这么多残忍酷刑后依然云淡风轻地站在高台上,静静眺望远方,浑身上下看不出丝毫惧意,这种安静带给我的是更大的震动。
人群里一片啧啧声,有骂景云是狗间谍的, 有感叹景云是好人的,还有讨论景云在陈国的升迁历史的,我和薳东杨混在人群里,一言不发。
我第一次感觉到薳东杨的低气压,他似乎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只是怔愣地看着景云,盯着景云被剜去膝盖的腿,好像纷纷扰扰的人群都消失了一般,苍天之下,大地之上,只有浑身是血的景云存在着。
这些年,薳东杨在明面上游说诸侯,长袖善舞,而景云在暗地里收集信息,提供支援,他二人的羁绊有多深,是我这个旁人所难以想象的。
“你不要表现得太明显。”我拉了拉薳东杨的袖子,低声耳语道,薳东杨回过神来,低下头,又轻轻点了点头。
而后,当他再次抬起头时,便切换了一张好听是非的假笑脸。
“大哥,今天这里怎么这么热闹,台上那个人是谁啊?”薳东杨拉着边上一个男的问道。
“你不知道啊,听你的口音像是郑人。”
“大哥好耳力,小弟确实是郑国人,来陈国采买的。”
“哎呦,郑国商人出名的哟,你今天算是赶上好戏咯,台上那个是楚国派来的间谍,这么多年一直在我们陈国做官,都做到上大夫的位置了,最近被逮着了,要砍头嘞。”说完,还往自己的脖子咔擦比划一下。
“那啥时候砍头嘞?”
“说是后天,要示众五日才砍头,你要不忙就等着看完再走,这种事可不多见啊。”那人说得眉飞色舞,好像要看的不是砍头,而是一场盛大的表演秀。
薳东杨的拳头不自觉捏紧了,可脸上却依然挂着笑,又指了指高台旁边一个坐着的人:“那位大人是谁啊,看上去仪表不凡啊?”
“哦,那是宁仪大夫,就是他接替了景云的上大夫之位,国君派他来监管的,这位大人可是国君身边的新宠。”
“哦,原来如此。”薳东杨点点头,没有继续和那人扯淡,而是走到我边上,示意我离开。
我跟着薳东杨离开人群后,上了一辆马车,马车一路行到一个荒僻的郊野,确定四处无人后,车夫才让我们下车。
我们跟着车夫走进一个农家小院,院子从外面看起来平平无奇,没想到里面却是别有洞天,弯弯绕绕走了好几个回廊后,才终于在一个屋门前停下。
“公子,他们都在里面恭候多时,请!”
薳东杨点点头,马夫推开门,我们走进去后便看见有十来个人跪在地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属下拜见薳大夫!”
一众人齐声说着,对薳东杨行了个楚国的跪拜礼。
薳东杨坐在为他准备好的席位上,挥一挥袖道:“好久不见,诸位都起来吧。”
一行人站起身,看见我,有些好奇。
为首的老者问道:“这位是?”
薳东杨回道:“屈氏四公子屈云笙,如今是我楚国的左徒上大夫。”
一行人露出惊讶的神情,再次齐刷刷跪下,向我叩拜道:“属下拜见左徒大人!”
我赶紧抬手道:“快起来,不必拘礼。”如今老子说这种话是越来越溜了,这张角色扮演卡都快让我恍惚真假了。
众人这才起来,薳东杨让我坐他边上,为首那人对薳东杨拱手道:“薳大夫,突然召集我等前来,是否是为了营救景云大夫一事?”
薳东杨并不回答,而是缓缓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吞吞喝着。
这厮也不知道在思考什么,从方才见到景云之后起,他一路上就不太正常,以往那个深陷敌军阵营还能谈笑自若的薳东杨一下就不见了,我跟在他身边都觉得压抑的慌。
“那个宁仪是什么来头?”薳东杨看着为首的老头问道,“自从景云暴露身份之后,我就失去了陈国朝政的消息来源,此前并未听过这个宁仪。”
老者回道:“这个宁仪是从齐国来的,并非陈国人,听说在稷下学宫学习了许多年,精通治国理政之道,陈侯对他很是器重。”
“又是稷下学宫出来的那些混蛋!”薳东杨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似乎对这个稷下学宫恨得不轻。
“稷下学宫出来的人可不好对付啊,而且他们对楚国十分排斥,这下可真的棘手了。”一名妇人担忧地说道。
薳东杨脸色也变得阴沉沉的,好像快要发大水一般。
“陈国人如何看待宋国称霸这件事的?”薳东杨沉着脸对众人问道。
这一问,众人倒是七嘴八舌踊跃回复。
“那宋国都快骑到陈国头上做爹了,陈国人自然是恨的。”
“但是恨也没用,陈小宋大,这些年蔡国渐渐归顺我大楚,陈蔡两国是老冤家,陈侯赶紧请了宋国军队帮忙驻守边界,以前那些宋国军人还算老实本分,可最近宋国要称霸的风声越来越大,那些宋军也趾高气昂起来,闹出了不少事。”
薳东杨抬起眼眸:“是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就是抢夺钱粮,调戏陈女,那些当兵的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远离故土出来守别国的土地,心里难免烦闷,如今宋国眼看着快称霸了,这些宋兵也愈发按捺不住,况且那陈侯向来是窝窝囊囊的,也不敢得罪宋国,所以对那些宋兵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时常送美食美酒前去犒劳,陈国百姓对此怨气不小呢。”
薳东杨听了这话,嘴角微微露出笑意,他把茶杯重重扣在桌案上,站起身对众人下令道:“既如此,我们就把这把火烧的更旺盛一点。”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对薳东杨的话心领神会,眼神腾一下就齐刷刷亮了。
个个都是人精。
我暗自吐槽道~
薳东杨都没说具体怎么做,为首老者便问道:“薳大夫想要何时开始?”
“今晚开始,来得及吗?”
“虽然仓促了点,但我们在陈国潜伏这么多年,早就为这一天做好了万全准备,就等着薳大夫一声令下。”
“好!”薳东杨正色道,“那就把这把火烧得越旺越好,本公子定要让陈侯知道,在自己的土地上邀请别国的驻军,是一件多么愚蠢可笑的事。”
众人齐拜道:“属下遵命!”
一众人陆陆续续离开后,屋里只剩我和薳东杨两人,薳东杨看着我,还没开口,我便心知肚明:“我知道,又要去闯豺狼虎豹的巢穴了对不对?”
薳东杨愣了一瞬,随即笑道:“知我者,天和兄。”
哎,老子上辈子是不是做了什么孽,自从穿进这个身体后,干的全是玩命的差事,原先的我还想着逃跑和反抗,现在的我都快习惯这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生活了。
“那个稷下学宫是什么东西,听你们的意思好像很棘手?”
“嗯。”薳东杨点点头,“是齐国的一个学宫,广纳天下学子,学习六艺经传,从那里出来的人都有几分真本事,而且无一例外都很排斥楚国,视楚为蛮夷之邦。”
“懂了,不好忽悠是吧,也就是这次去凶多吉少,没准儿真的会死里面。”
薳东杨无奈地笑了笑,看着我道:“也许吧,面对三军我有谱,面对稷下学宫我可没谱,你愿不愿意再陪我去一次?”
我更无奈地笑了笑,对薳东杨说道:“如果我不去,就凭你那稀松二五脚的功夫,没准儿就真死里面了,虽然你这个人自大又狂妄,狡猾还嘴毒,但确确实实是我楚天和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所以我……有得选吗?”
薳东杨的目光闪了闪,想说什么欲言又止,而后转身往门外走,一边走还不忘竖起手指比划道:“自大、狂妄、狡猾、嘴毒……天和兄,君子慎言以养德,人与人之间,大可不必如此坦诚。”
第48章 第 48 章 如果我输了,你会替我收……
我虽然猜到了薳东杨要去找宁仪谈判, 但老子猜不到他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去自投罗网。
此刻我和薳东杨换上了楚国飘逸华贵的公子服,泰然自若地站在宁仪大夫的府邸前,被一帮训练有素的侍卫包围着。
我低声道:“下次送死能不能选个低调点的方式?”
薳东杨干笑道:“反正也是送死, 轰轰烈烈不好吗, 以后你我二人说不定还能成为陈国口耳相传的传奇人物。”
我嘴角抽了抽:“对, 两个上赶着送死的楚国傻Ⅹ,能不传奇。”
正和侍卫对峙中,宁仪终于出来了, 他直勾勾看着我们, 最后把目光锁定在薳东杨身上,脸上带着几分讥讽的神色说道:“几年不见,薳大夫你还是这么……面目可憎。”
老子听了这来者不善的问候, 差点笑喷出来,薳东杨却恭恭敬敬施礼道:“宁仪大人,虽不知几年前我们在哪里见过, 但是对于稷下学宫的士子,我薳东杨向来是万分敬重的, 今日有幸相识宁大人,是我薳东杨毕生之幸。”
宁仪哼了一声, 甩袖道:“不敢, 这世上还没有接受禽兽施礼的道理,你们楚人常年在江汉之地与野兽野人打交道, 还是施兽礼比较合适。”
这一下,不要说薳东杨,老子都被激怒了,腾一下火就冲到了天灵盖。
薳东杨愣了一瞬,昂首微笑道:“哦, 我想起来了,几年前齐国联合五国诸侯声讨蔡伯,我曾随父前往谈判,那时候好像在齐国乌泱泱的使者团中见过你,怎么,在人才济济的齐国混不下去了,所以来陈国显能?”
宁仪面色瞬间铁青,薳东杨却继续拱火道:“也对,当年在齐国那乌泱泱的使者团里,宁大人连说句话的资格也没有,难怪我觉得大人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薳东杨此话一出,我的火瞬间灭了大半,果然是那个自诩靠张嘴就能抵挡三军的薳大夫,我突然觉得他还是有几分靠谱的。
宁仪看上去是个很重面子的人,被薳东杨三言两语这么一说,整个人都好像笼罩在一层阴影里。
“都愣着干什么,拿下他们,我定会向国君禀报,记你们大功。”
四周侍卫听了这话,就跟打鸡血一样往上扑,我赶紧举剑护在薳东杨身边。这些侍卫一看就是精挑细选的,武艺出众,还懂配合,但是我发现经过易府地牢那一场苦战之后,我身上的某种封印好似完全被解除了一样,往往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便一击即中,任凭那些人怎么围攻,都没伤到我和薳东杨半分毫毛。
“好剑法!没想到你们楚国那样的荒蛮之地,竟有如此精妙的剑法。”宁仪在一旁忍不住赞叹道。
薳东杨回道:“何止剑法,多的是你们没见过的好东西,你们稷下学宫的学子自诩君子正道,天下正统,岂不知正是被这份狂妄自大蒙住了双眼,不知这世上的天高地阔。”
宁仪沉默以对,片刻之后,眼见围攻的侍卫一个个倒下,宁仪终于下令住手。
他静静打量我道:“你是谁?为何会如此剑法?”
我见他挺客气,也客气回道:“我乃楚国上大夫屈云笙,师从大楚第一剑客谷先生,宁仪大人,幸会!”
“楚国屈氏子弟,难怪~我们稷下学宫向来注重剑道,虽有些自夸,但我宁仪的剑法确实算当中翘楚,方才见了你的,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沉默片刻,叹口气道:“说吧,你们今日这么堂而皇之来找我,所为何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薳东杨也双眼雪亮地看着我,原本以为这场谈判得全靠薳东杨那张嘴,没想到真正派上用场的居然是老子的剑法,不对,应该说是屈云笙的。
“宁大人,我们所为何来想必你是知道的,在这里谈好像有些不合适,能不能
入府中叨扰片刻,我们说完便走,绝不久留。”
宁仪旁边的一个随从好像有些警惕,拉了拉宁仪的袖子,低声说了句什么,宁仪甩开他道:“国君那里,我自会解释,清者自清,怕什么!”
说完,便转身往里走,吩咐随从道:“带他们进来,其余人等,都在外候命。”
“是,遵命!”随从一脸不悦,引我们进去,我们跟着宁仪来到一间会客议事的屋室,室内摆放了六张高席,三面在左,三面在右,面面相对。
婢女摆上茶水后便退了,宁仪坐在左面最中间的席位上,和薳东杨正对着,我坐在薳东杨边上,由于现场气氛有些不好,老子也忍不住正襟危坐起来。
“说吧,薳大夫,你要谈什么,若是要我放了景云,那是痴人说梦。”
我其实挺好奇薳东杨会怎么谈判的,因此完全本着一种吃瓜的心态看这场好戏,我虽知他是常年在诸侯国间纵横捭阖的薳大夫,但是实打实的谈判,我今日还是第一次见。
薳东杨也不着急回答,而是喝口茶先,随后他一脸肃然看着宁仪,缓缓问道:“我想知道,就算把景云和我们绑起来献给宋国,于陈国有什么好处?”
宁仪讽刺一笑:“我早就见识过薳大夫的巧言令色,我也猜到了你接下来会说什么,你无非是想说宋国称霸之后,一定会处处为难陈国,对我们陈国不利,还不如投靠楚国,牵制宋国才为上策……你说,我猜的对不对?”
薳东杨哈哈大笑起来:“不愧是稷下学宫的士子,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用多费唇舌。既然宁大人明白宋国称霸后一定会处处压制陈国,远交近攻,这是你我都明白的道理,陈侯软弱尚且不论,你作为陈国当朝新贵,难道不该为陈国谋划一条更好的出路?”
宁仪听了这话,不以为然地端起茶杯,慢慢摩梭着,他看着里面摇晃的茶水,不急不徐说道:“若是为了陈国,我自然不赞成宋国称霸,但倘若我为的不是宋国,而是整个天下呢?”
话音一落,我明显感觉薳东杨的唇角都绷紧了,他居然找不出话来回应。
宁仪抬眸看他,就像看一个不入流的小丑:“薳大夫,你惯会用利弊之道蛊惑人心。自齐国衰落之后,这些年中原混乱不堪,人心不古,个个背信弃义,只为自己的私利考虑,这其中,少不了你的手笔。”
“可你不知道,我稷下学宫以匡扶周礼为己任,齐国也好,宋国也罢,就连陈国也不过是我们匡扶周礼的道场,谁做霸主不重要,谁压制谁也不重要,只要中原再度安定,周礼的复兴才有希望,这其中的决心和夙愿,是你们这种只为自己私欲的小人所无法理解的。”
我偷摸瞟了一眼薳东杨,感觉他整个脸都僵硬了。
这可如何是好,一个善于利用私欲攻击人心的说客遇到了一个大公无私的理想主义者,就好比重拳打在棉花上,白费力气。
我以为薳东杨要缴械投降了,没想到这厮沉默片刻后,又开口了。
“宁仪大人说的真好,听得我都快吐了。”
我转头看着薳东杨,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哥们儿是疯了吗,他是知道怎么刺激别人的!
宁仪肉眼可见的恼怒了,眉头也皱了起来,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和薳东杨八字不合,两个人在一起就没几秒钟的和平。
“是人都有私欲,不承认自己的私欲,看不起别人的私欲,把自己伪装的和圣人一样,真的让我想吐~还妄图实现你们那些自以为是的宏图远志,宁仪大人,周礼如果真有你们说的那般好,就不会衰落凋敝了!它早就败了,正是败给你们所看不起的私欲!”
薳东杨说得铿锵有力,宁仪抓起茶杯就摔地上,指着薳东杨大骂道:“无知小儿,岂敢妄论周礼!”
薳东杨站起身,走到宁仪面前,抓起他的衣领:“你明明都知道,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呢!周礼制定的那些规矩礼法,哪一个不是为了帮上位者巩固江山?怎么,在上面的人就该永远在上面,在下面的人就活该在下面?我楚人明明骁勇善战,悍不畏死,却被中原诸侯排挤到荒蛮之地,终日和野兽抢饭吃,我们就应该吗?你宁仪明明学富五车,心怀天下,却被排挤出齐国,沦落到陈国这个就连保家卫国都要依靠宋国驻军的傀儡国家,你甘心吗?你难道不想有朝一日成为中原朝政的中流砥柱,让那些排挤你的人都跑过来跪在你脚下,视你为天下师?别说你没有私欲,做不到和不想,是两回事。”
一番话,把宁仪给说懵了,也把老子给看懵了。
薳东杨甩开宁仪的衣领,坐在他边上,语气缓和了些许:“宁仪大人,我楚国可以助你成为天下师,也只有我楚国办得到,等你成为天下师后,你大可以广布道场,推行你所信奉的周礼,若你真的相助宋国称霸,陈国一定会沦为宋国的附庸,那个时候,你这个弱国大夫,会更被那帮人看不起的,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宁仪陷入了长久的静默,脸上的神情变了几变,最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看着薳东杨道:“你们楚国是出了名的蛮夷之邦,我如何信你!”
薳东杨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这世上最言而无信的,往往是礼仪之邦。”
“你们真的能助我成天下师?”
“我既说得出,自然做得到,只要陈国能成为制约宋国称霸的掣肘,陈国就会成为整个中原朝政的中心,到时宁仪大人作为使者出使楚国,我大楚必有厚礼送上,我相信凭借这份厚礼,再加上宁仪大人的能力,成为天下师必定是轻而易举之事。”
宁仪好像明白了他的计划,又思考了好一会儿,终于同意道:“好,陈侯这边我来说服,不过他一向懦弱,惟宋公马首是瞻,要说服他可不容易,需要点准备。”
薳东杨回道:“明白,所以给陈侯的大礼我也准备好了,今晚就会出现,届时可助大人说服陈侯。”
宁仪不明:“什么大礼?”
薳东杨故作高深道:“不急,到时候就知道了,今晚陈侯应该会急召大人进宫议事,还请大人做好准备,想好说辞,尽快达成陈楚同盟。”
宁仪虽然疑惑,也不再问了,他只是对薳东杨施礼道:“薳大夫,今日我算是知道了,为什么那些国君会被你三言两语所蛊惑,不过我有一句话相送。”
“什么话?”
“慧极必伤。”
薳东杨愣了愣,脸上的神情有些凝重,随即对宁仪还礼道:“明白,不过就跟宁仪大人以复兴周礼为己任一样,我薳东杨的这条命,早就献祭给楚国了,伤便伤吧,人哪有不死的,死的心安理得便好。”
宁仪点点头,看向薳东杨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欣赏,我也回了宁仪同样的周礼,我和薳东杨离开宁仪的府邸后,漫步在月光下,我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了,只想和他这么静静地走着。
“你今晚怎么这么安静?”
我笑了笑,摇摇头,看着他的影子道:“我今天算是知道了,你一直以来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薳东杨转头看我,哼笑一声:“怎么,佩服我?”
我叹笑道:“对,佩服得很,在下也想问薳大夫一句话?”
“有屁就放,别这么惺惺作态,屈云笙可从来不会在我面前这么谦逊。”
我真是哭笑不得:“你是怎么做到算无遗策,胸有成竹的,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一切,好像所有事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薳东杨突然止住了脚步:“你是这么认为的?”
“不然呢,我今日所见所闻,确实是一个疏狂无边的薳大夫,他好像从来不会输。”
薳东杨没有回答我,只是盯着我的眼睛看了看,随即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如果我输了,你会替我收尸吗?”
“啊?”
“如果我输了,尸体可能在敌军阵营,那个时候谁会来替我收尸呢,如果云笙在,他应该……也不会吧,他是屈氏家主,一定以屈氏为重的。”
我沉默了,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跟在他身边默默往前走,今晚的月色很亮,我二人的身影被照在地上很清楚,如果是往日,我一定会调侃他一番,可是今日见到他作为使者薳东杨的一面后,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生死,多么远又多么近的词啊~
第49章 第 49 章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景氏……
是夜, 我和薳东杨一夜未眠等着消息。
第二日,景云便被士兵从集市上带走了,薳东杨派了马车前去接应, 等到日落时分, 景云终于被送到外国使臣专用的驿馆中。
第三日, 听闻陈宋边境的民变皆被平息,陈侯派出王军,将驻守边境的宋兵尽皆赶走, 至此, 陈宋邦交正式破裂。
我和薳东杨一边照顾景云,一边听着纷至沓来的消息汇报,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地了, 此次陈国之行总算是圆满结束。
就是景云有些惨,他全身上下都是伤,身上没一块好肉, 虽然被大夫从阎王殿里抢了回来,但身体也废了。
此后别说重返朝堂, 就连日常的生活也成问题。
薳东杨和他单独聊了很久,也不知他说了什么, 当我再次见到景云时, 终于在他万念俱灰的眼睛里看到一点生机。
人活着,总是需要一点希望的, 不知薳东杨给了他什么希望,让这样一个傲然于世的君子愿意被困在残破不堪的躯体里继续苟活着。
从我来到这个世界,我好像就一点点被他们给带偏了,时不时就会思考生死的问题,就连原先最感兴趣的宝藏也觉得无趣了许多。
哎, 老子是楚天和,不是屈云笙!我暗暗提醒自己~
等待景云康复期间还发生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奚和出嫁。
我原本以为她会是薳东杨新的一页,没想到这页还没开始便结束了。
奚和出嫁阵仗很大,堪比世家贵女,娶她的人正是那位富可敌国的鲁国盐商,还以正妻之礼求聘,我真心实意为奚和感到开心。
听闻那位鲁国盐商极爱音乐,也通乐理,我想他是真心实意爱慕奚和的,比起薳东杨这位常年在刀尖上舔血的说客,那位盐商才是奚和最好的归宿。
我原本以为薳东杨会去和奚和道别,结果他没有,他听了后没说什么,依然端着药去照顾景云,只是神情上的落寞骗不了老子。我原本以为我是天生孤鸾命,这辈子注定情路坎坷,没想到薳东杨也好不到哪里去,顿时感觉我那些破事也还好,光棍者阵营从来不是只有老子一个人。
第二件事便是我们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晋公子姬重。
先素主动来驿馆找到我们,并引领我们去驿馆后的小树林里见到了晋公子姬重。
出乎我意料的是,姬重并不是一位年轻公子,他一半头发都白了,看上去有四五十岁大,满面风霜,一脸落寞,穿着一件旧长袍,好像被浆洗了太多次,所以有些掉色了。
他身边跟着老老少少十几个人,有老到满头白发,走路都颤颤巍巍的狐言大夫,也有和先素差不多一般大,长相俊朗,却一脸老成严肃的先易,他便是先素的哥哥。
他们一个个看上去都跟逃难的饥民似的,脸色有些差,像是营养不良,衣服也破破烂烂,除了姬重的衣服还算完整,其他人都是补了又补,缝了又缝,没一件好的。
先素解释说,为了能帮大家逃离陈国,她赚的钱都拿去打点关系了,所以没有多少余钱给大家添置新衣,而且狐言大夫也坚决不肯脱下旧袍,他让大家都穿着这些破衣烂衫,以便时刻谨记一路所受的屈辱。
我慢慢从震惊变成了敬佩。
薳东杨对待晋公子姬重也十分尊重,礼节很到位,言谈举止间都没把对方当作他之前所说的“丧家之犬”,反而竭力邀请对方前往楚国做客,并承诺一定会重礼相待。
和宁仪一样,姬重和他的随从似乎对楚国也有几分抵触情绪,他虽然来见薳东杨了,却没有表示一定会去楚国,他们的下一站是蔡国,就是那个和楚国相接壤,如今依附楚国的蔡国。
姬重想要楚国的庇护,却不想让天下人知道他为了活命竟然寻求蛮夷之邦的庇护,因此蔡国是最好的选择。
中原、南蛮,哪怕落魄如姬重,也把这条线划得泾渭分明。
我约莫有些理解为什么楚人身上的信念感那么重了。
告别姬重之后,我和薳东杨终于踏上了回楚的道路,因为要顾及景云的身体,所以我们回去的速度减慢了许多,等我们回到郢都时,楚王早已按捺不住,亲自带着群臣来到郢都城外为我们接风洗尘。
老子一见到这个阵仗顿时傻眼了。
上次攻打百濮凯旋而归时,楚王可没有亲自到城外迎接我们,更可况还率领群臣。
我和薳东杨立马跪下,薳东杨说道:“禀告大王,微臣此次出使陈国,幸不辱命,已经带回景云大夫,也攻破了陈宋联盟。”
这厮果然是会邀功的~
我立马跟进道:“这一切都仰赖大王之威德,方能庇护我二人顺利完成使命。”
薳东杨偷摸瞅了老子一眼,眼神很微妙,似乎在说“你小子是越来越会了”。
楚王大笑数声,对众人道:“有如此人才,我大楚何愁不兴!”
众人齐声道:“天方授楚,未可与争!”
楚王大喜,扶起我和薳东杨:“你们此次出使陈国,当记大功,奖赏一事,明日再议。本王今日前来除了是迎接你二人回楚,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说罢,他望向马车,双眼有些湿红。
薳东杨赶紧解释道:“景云大夫受伤较重,难以坐立,不能出来跪拜大王,还请大王恕罪。”
“无妨,本王前去见他。”说罢,楚王往马车方向走,跟在他后面的,是楚国景氏子弟。
我之前跟景氏没有太多接触,但光是从他们的衣着装扮看,这个氏族相比于其他氏族,似乎更有君子之风。
楚国尚武,因此楚国的贵族或多或少都更注重武艺和练兵,但景氏的人却不同,他们衣着雅致,腰间纷纷佩戴玉珏做装饰,个个看上去风雅端方,好似从书斋里泡出来的一般。当他们从我面前走过时,我仿佛闻到了书香,听到了琴音,看见了静谧的群山……
楚王打开马车门,里面的景云早已泪流满面,他想坐却坐不起来,楚王和景氏子弟看见他的惨状,一脸悲伤。
“大王,我……”景云挣扎着想起身,楚王伸手阻止他,两位景氏的人上马车将景云微微扶起,让他能看见楚王。
“景云,本王想念你这么多年,你终于回来了。”
景云听了,泪如雨下,他抹了又抹,就是擦不干净,一直哽咽着。
“景云,从今日起,本王正式任命你为楚国上大夫,官居右徒之位,你不再是什么狗屁陈国的大夫,而是我楚国的上大夫。”说罢,楚王看向旁边一位景氏的老者,“我同你叔父商议过了,你原本就是景氏家主的第一人选,如今你叔父老了,你也终于回来了,景氏这份重担,也该重新扛起来了。”
老者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块家主令,走到景云面前,郑重地放在他手中。
“好孩子,叔父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这原本就是你的,叔父帮你拿了这么多年,真的累了,现在物归原主,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景氏家主,我景氏,得靠你撑着。”
景云看着手里的家主令,想要推脱,老者却不给他拒绝的机会,立马伏身拜道:“恭迎家主归来!”
其他景氏人也跟着跪拜:“恭迎家主归来!”
景云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他看了看家主令,又看了看跪拜的景氏族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又看了看薳东杨。
薳东杨笑着点点头,好像在鼓励他,景云也终于下定决心,将家主令攥在手里。
“我景云在此立誓,只此残生,必当竭力效楚,撑起景氏,定不负大王所托。”
群臣齐贺道:“恭喜大王,恭喜右徒大人!”
楚王大笑道:“今日如此大喜之日,若不是景大夫有伤,本王一定和你彻夜痛饮。景云你先回去养伤,待伤好之后,本王一定在你的家主继任庆典上与你好好饮上几杯,看看你是否还和当年一样,千杯不醉。”
景云终于笑了,回道:“是,微臣遵命。”
就在那边一片和睦之时,我们这边却冒出一点小杂音。
有个薳氏的官员不知何时挪到了我和薳东杨身后,对他低声道:“这景云可真幸运啊,出去几年,回来还能当景氏家主,我可真替表弟你不值,论本事,你可丝毫不逊于他,可惜啊可惜……”
我用余光瞟了一眼薳东杨,他一言不发,脸上的神情几乎没有半点改变,那人说完便走了,我本想说点什么,但转念一想这是薳氏自己家的事,我这个外人好像也不便多嘴,便也跟着沉默了。
虽然我对薳氏不算特别熟悉,但也听秋荑提起过,他们薳氏从先祖起就帮助各代楚王游走诸侯国,能言善辩心眼多是他们的家传绝学,掺和进这群人精的世界可不是什么好事。
在人群中,我还注意到了站在最后面的公子玦,他换上了朝服,想必是得到了某个小官职,他的目光似乎一直都在我身上,不管我看多少回,都能看见他正好在看我,这让老子情不自禁又紧张起来。
不过可喜的是,他的精气神看上去好了一些,应该是想通了,我曾说过屈氏会是他的依靠,那时是为了救他一命,如今看来,这份诺言不得不兑现了。
第50章 第 50 章 我生气的是屈云笙,并不……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我最想看见的人却不在场。
也对,他如今只是若敖氏的千夫长,归若敖氏管, 并不是楚王的臣, 如何会在这些人中。
散会后, 我回到了屈府,我父亲外出巡视领地未归,我三个哥哥特地回来为我接风洗尘, 他们对我又是抱又是搂的, 我母亲更是揉着我的脑袋一顿狂亲,我为了不让他们担心,特地隐瞒了受伤的事, 只不过那些伤口在他们的搓揉之间,好像又裂开了。
家宴过后,我趁夜去了宗庙祭殿, 秋荑正要脱衣而眠,看见我闯进去, 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跟子玉一样,进来不敲门!敲门, 懂吗, 敲门!”
“赶紧,别废话, 有正事。”我快速脱下衣服,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伤口又裂开了,白色的里衣上又被染上条条血印,看上去有些惨不忍睹。
秋荑眼睛都看直了, 他围绕我走了一圈,叹道:“怎么伤得这么重,几十道剑伤,你居然都没死?”
“是啊,没死,您还挺遗憾?”我白了他一眼,“赶紧想想办法啊,在陈国的时候找医者处理过,但是一直没愈合,撕裂过几次,现在好像有些发炎了,能不能治啊?”
秋荑哼笑一声:“算你小子有福气,我刚调好一种药,专治剑伤,本来是给子玉准备的,正好被你给赶上了。”
“怎么,他受伤了?”我心里一紧。
“只是小伤,你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要是继续恶化下去,再来个发烧发冷啥的,说不定这条命真就难保了。”
我默默坐着,心里松快了一点,还好,子玉没受多重的伤。
秋荑从床头的药箱里拿出一个盒子,一打开,药气熏天,里面散发出来的药味瞬间弥散整个屋子。
“你这是什么药,这么冲?”我掩鼻问道。
“好药,其中几味药还是我寻了很久才寻到了,至少长了六七十年,你别嫌它气味大,用了就知道,它不仅仅帮助伤口愈合,还能把疤痕给淡没了,这可是千金难买的好药。”
“这么神奇。”在我半信半疑间,秋荑慢慢给我上药,这药上的还挺麻烦,得慢慢抹,轻轻揉,还得吹一吹。别说,原本火燎燎的伤口慢慢的就不痛了,甚至还有股舒服的凉意。
我一直以为秋荑这个楚国第一巫者是个老骗子,如今看来,他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对了,师父,你知不知道薳东杨是什么情况?”我问道。
“薳东杨?你问他干什么?你和他一起去陈国相处这么久,难道还不了解他?”秋荑慢慢给我吹伤口,边吹边问。
“我了解的是他这个人,可是他们薳氏奇奇怪怪的,总给人一种不好的感觉,我从未听他说过薳氏的情况。”
“薳氏啊……”秋荑停顿了一下,叹叹气,“哎,反正不是什么安乐窝,龙潭虎穴之地,薳东杨的处境很尴尬,不,应该是危险。”
“危险?!”我一脸疑惑,“他这么奸猾,不是,聪慧,怎么会有危险?”
“你有所不知,薳东杨的父亲薳期思是如今的薳氏家主,他原本的夫人来自景氏,也是如今景氏家主景云的姑姑,所以薳东杨和景云算是打小的交情。只不过薳期思那货是个好色之徒,成婚后没过多久就被杨越部落进献的一位美女给诱惑了,然后景夫人受了刺激,身体每况愈下,我还去给她驱过邪祟,哎,那可真是位端庄知礼的好夫人啊……她说她自知药石无灵,只担心年幼的薳东杨,问我怎么办,可我哪里知道,薳氏那个氏族还不像若敖氏,若敖氏虽然也争也抢,好歹靠的是军功,是真刀真枪,薳氏那帮人好像天生就喜欢阴沟里暗斗,我可玩不过。”
我心里越来越沉重:“后来呢?”
“后来,景夫人死了,那个杨越美女成了新的夫人,不过没多久她也被抛弃了,又来了个随国的美女,成了如今的薳夫人,我虽然无法干涉薳氏的事,但还是暗中帮了薳东杨一把,让他进到宫里跟随少师学习,也就是那个时候,他认识了云笙,斗渤,公子玦那帮孩子,我现在都还记得,他把斗渤气得脸红鼻子粗的场面,着实有趣,这孩子真是实打实的薳氏血脉,牙尖嘴利的很,也只有屈云笙能忍他,还能和他互相揶揄。”
我又问道:“那他如今在薳氏是什么处境?他立了那么多功劳,应该会好过一点吧。”
“呵,这才是最要命的,要是他是个蠢笨之人,寸功未立,也许还能好过点,毕竟他身上有一半的景氏血脉,薳氏的人也不敢太过苛待他,可是偏偏他锋芒毕露,像极了他祖父薳章,这些年可谓出尽风头,让其他薳氏子弟黯然失色,这才可怕。”
“如何可怕,难道那些薳氏的人还能害他不成,他们可是同族,他薳东杨为薳氏争光,其他人跟着沾光不好吗?”
秋荑看着我叹叹气:“孩子,你们那里的人看待人与人的关系都这么友好和睦的吗?”
我哑然。
“你不懂,楚国有六大氏族,楚王的熊氏,你所在的屈氏,子玉所效忠的若敖氏,薳东杨所在的薳氏,景云的景氏,还有昭氏,这六大氏族几乎掌控了全楚所有的土地、人口和军队,既相互合作,也相互斗争,不是你想象中的那般和平。”
我沉默着,听他继续说。
“这薳氏,拥有全楚最强大的情报组织,若是放在以前,薳氏还没那么重要,毕竟那时候楚国主要是跟江汉平原的小部落争抢土地,情报不情报的,在绝对武力面前好像可有可无。但如今楚国已经成了江汉平原最大的诸侯国,想要北上中原,和其他诸侯国一决高低,情报就成了最重要的事,而情报要保持绝密性,就只能被极少部分人知道,我猜啊,可能如今掌握这个情报组织的,只有薳期思和薳东杨,薳氏其他人都接触不到,薳氏子弟又不擅长打仗,所以只要薳东杨不倒,其他人很难有出头之日,而眼下,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
“那个随国夫人生了个儿子。楚国向来是能者居之,不论长幼次序,而且这个夫人自嫁给薳期思后,就被随侯认作妹妹,背后有大靠山,所以薳东杨的位置就变得非常尴尬,薳氏其他人就想看他们自相残杀,不可能帮着薳东杨。”
“那景氏呢?薳东杨身上有一半景氏的血,景云还跟他是发小,难道不能成为薳东杨的靠山?”
秋荑摇摇头:“不能,楚国自先祖起就立下规定,各个氏族互不干涉,哪怕楚王也不能强行干涉氏族家事。我偷摸告诉你啊,就连楚王当年也是杀了他哥哥才坐上王位的,这要是互相干涉,就干涉不完了,可能整个楚国每天都忙着互相讨伐,那还怎么去对外作战,怎么去问鼎中原,你说对吧。”
我抬头看他:“那要是干涉了会怎样?”
“还能怎样,群起而攻之呗,比如你要是干涉了薳氏的事,那其他五大氏族就有理由讨伐屈氏,到那时,屈氏的土地被瓜分,屈氏的人口被抢走,你们屈氏就完蛋了,就这么简单,多少人眼巴巴盯着那些土地和人口啊,所以你可千万别掺和薳东杨的事啊。”
我深深吐了口气,点点头:“我也没那个本事。”
就在此时,门一下被推开了,穿堂风一过,我和秋荑纷纷看向门口,秋荑立马变作疯狗狂吼道:“说了几百遍了,敲门!敲门!敲门!我这里是市集吗?我也是有隐私的!”
我和子玉互相看着对方,都愣住了。
子玉转身想走,可是他又止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快步走到我面前:“你在陈国受伤了?”
我点头道:“嗯,差点死在陈国。”
子玉仔细观察我的剑伤,眉头微皱:“你们遇见了什么,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秋荑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突然放下药膏往外奔:“子玉,你帮你师哥上药,为师肚子痛,先走一步。”
秋荑就这么干脆利落的消失了,留下我和子玉面面相觑。
子玉好像长高了一些,比之前又瘦了些,想必这些日子没少吃苦头,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拿起那盒药膏,给我仔细涂抹。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我在门外好像听到了掺和薳氏的事。”
啧,这古代房屋的隔音效果,就是这么堪忧。
“哦,没什么,闲聊罢了,问问薳氏的情况,我发现我对很多事都不了解。”
“因为失忆了,还没恢复?”
他还记得我之前瞎掰的谎话。
“嗯~是吧。”我犹豫着该不该坦白,我总觉得子玉好像看穿了我不是屈云笙,在等着我自己坦白,但又怕是老子想歪了,节外生枝。
“师弟你终于愿意跟我说话了。”我低声说道。
子玉手上的动作一顿,好像又想起了不该想起的事。
老子这句话一出口就想给自己一巴掌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明可以糊弄过去的。
“对,对不起啊,我这个人有时候做事不着四六,就是不靠谱,我自己也不想的,就是不知道怎么就……”老子实在编不下去了,紧张的浑身发僵。
偏偏这时候,子玉往我的伤口使劲一按,我痛的哀嚎起来,本能的往后一捞,刚好抓住了他的手。
一瞬间,就跟触电一般,我和子玉都缩回了自己的手。
子玉手上的剑茧更厚了,好像比我的还厚。
子玉有些磕巴地说道:“那天的事没什么,你整夜都睡在床上,我趴在桌上,井水不犯河水。”
“不不不,毕竟是我做了逾越的举动,是我该死,你生气是应该的。”说完我便啪/啪给自己两耳光,子玉愣了片刻,又笑了。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知无不答。”
“你到底是谁?”
这下换我愣住了。
“我觉得,你并不是屈家四公子屈云笙,听闻那位小公子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言行举止很规矩,并不像你这么……”
“大条对吧。”我乐了,“其实我之前就想告诉你了,但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今天正好,本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真名叫楚天和,楚国的楚,天下的天,和平的和。”
子玉直直看着我,脸上没有半点惊讶,倒是让我有些心虚。
“都怪你师父搞得那些实验,把我和屈云笙的魂给调换了,现在我在他的身体里,他在我的身体里,都等着天上五星连成一线,再换回来。”
子玉的表情这才有了些波动。
“所以,你终究是会回去的对吗?”
“嗯,我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属于我,我的那个世界和你们这里不在一个时空,所以回去了,就好比死了,永远的消失了。”
我在这个世界干过的荒唐事也一并消失了,片叶不留。
子玉沉默片刻,点点头:“明白了,所以之前那些事也就一笔勾销了。”
这下换老子沉默了,看子玉这表情,像是很想一笔勾销的样子。
“子玉,如果你还介意,我给你磕个头吧,真的,我是真的愧疚了好久。”说着说着,我便要下跪,子玉用手拉住我的胳膊,将我提了上来。
“别跪,你不欠我什么,你是楚天和,不是屈云笙,我生气的是屈云笙,并不是楚天和。”
这话,倒是把老子听糊涂了。
“为何?”
子玉释然一笑:“不为何,我原本以为是屈公子拿我当消遣,没想到这身体里原来不是他,他曾于我有恩……其实我早就有很多疑惑了,只是不想问,不敢问,今日明白了真相,反倒释然了。”
所以,我不重要,重要的是屈云笙?
我心里一酸,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强作笑颜道:“对,不着四六的是我,不是屈云笙,你该高兴。”
子玉拿起药膏:“还有几处伤口,天和兄,要不要继续?”
我听着他这句话,嘴里好像咽了一口黄连,不知为何,薳东杨这么叫我,我觉得很顺耳,可是子玉这么叫我,我反而觉得很生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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