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你很怕我拖累屈氏吗?……
那天和子玉闲聊几句后, 他帮我抹完药便走了,又趁夜赶回了他的若敖氏军营。
我还没被屈云池分配练兵任务,不知道这军营里每天都在忙些什么, 因此有些好奇子玉每天的日常生活。
秋荑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 他说子玉每次来宗庙祭殿都是送钱的, 他得了俸禄也不自己留着,基本都给秋荑送过来。秋荑最近又收留了一批流离失所的孩子,这些孩子大多来自楚国周边的部落, 因为楚国日益挤占他们的生存空间, 那些部落降的降,逃的逃,留下一些老弱妇孺跑不动, 便乞讨到了楚国,被秋荑看见,就一并带了回来。
有了他这位大祭师的庇护, 这些孩子好歹能有个窝住,有两口热菜热饭吃。
我听了后, 也拿出随身那点银钱递给了秋荑,秋荑毫不客气照单全收, 并告诉我不能留宿, 因为我那间屋子如今已经被几个孩子占了,没我的床铺, 就连子玉的也一样。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子玉要连夜赶回军营了,要知道那若敖氏的军营离这里有几十里路,山路盘桓还不太好走,估计等他回去都要后半夜了。
我骑着马,趁着月色, 在山路上不缓不急地走着,骑到半路突然发现前方有个人牵着马停在路边,走到跟前借着月光才看清是子玉。
我有些惊喜:“你还没走?”
“没走,等你。”子玉看着我说道。
“等我做什么?”我有些疑惑,“难道还想问我和屈云笙调换魂魄的事?”
子玉摇摇头:“不是,是想跟你说薳氏的事。”
子玉往前慢慢走,我也下马跟着他慢慢走,子玉扭头看我,认真说道:“楚天和,你不要插手薳东杨的事,哪怕是真正的屈云笙在这里,他也插手不了,你会害了屈氏,也会让自己陷入危险当中……还有宗庙祭奠收留了很多不知底细的人,你和师父也不要在那里随便谈氏族之间的事,小心隔墙有耳。”
我看着他,子玉有一张俊秀的脸,可是眼神却不像他的脸庞那般清澈,更像一潭深幽的泉水,看不分明。
“你等我这么久,就为了说这个?”我问道,“你很怕我拖累屈氏吗?”
子玉愣住了,停下脚步直勾勾看着老子:“对,我怕你拖累屈氏,一旦屈氏乱了,楚国也会陷入新的混乱,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不懂我们的规矩,我怕你把一切都搅合得乱七八糟,然后自己一走了之,留下我们独自收拾残局。”
我听了这话,莫名有点上火,回怼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横冲直撞的白痴吗?这段时间我跟着薳东杨四处走,很多事不用你说我也明白,老子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你们没学过的我学过,你们学过的我也正在学,为什么你就那么认定我会连累屈氏?我知道屈云笙对你有过一点恩情,你在乎他,在乎屈氏,生怕我会做什么连累他的事,我今天就把话挑明了,我不会!你们的世界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早就待够了,等着天上五星连成一线,老子立马走人,你们爱谁谁!”
我也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自己劈里啪啦一顿输出,情绪上来简直压抑不住,子玉的脸越来越紧绷,在听我说完这些气话后,他沉默了片刻,对我拱手道:“既如此,还请你务必说到做到。”
说完,他飞身上马,一拍马屁股,走了~
老子当场石化原地。
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简直想引道天雷,劈死自己算了。
一口气堵在胸腔,怎么也散发不出去,越来越难受。
我骑上马,一扬马鞭,径直去了城中乐馆,上次薳东杨带我来过的这家,胡乱听了两个小曲后,要了个房间,倒头便睡,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晨,才发现自己身上没钱结账,还好老板熟悉我,告诉我不必挂心,日后再结也不迟。
我出了乐馆,又不想回屈府,便一直走到挖河道的地方,找了个高地坐下来,看着那些人一挖就是一天,这项工作似乎进展的很顺利,楚王又派了别的大臣监督这项工程,他给我放了一个月的养伤假,说伤好之后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做。
我未得王令,贸然去探望有些不好,只能这么远远看着,回忆着那段日子和那些老农同吃同住同挖河道的日子,好像天大地大,只有这里才是我楚天和真正的立锥之地。
对,是楚天和的,不是屈云笙的。
老子一直坐到太阳西下,因为无处可去,便又回了乐馆,这次老板看我的眼神便有些诧异了。
我直接把随身佩戴的玉佩抵押了,告诉老板我要开一个月的房,心里盘算着俸禄和赏赐应该也快了,到时候再把玉佩赎回来,毕竟这是屈氏的玉佩,我有些不想用。
老板立即乐开了花,给我安排了最好的房间,确保清静无人扰。
就这么住了十来天,终于在一天早上酒还将醒未醒之时,被人用一盆冷水给彻底浇醒了。
我看见薳东杨那厮端着个水盆,盯着我笑:“还好,没喝死,温柔乡待得可还舒服?”
我坐起来,看着浑身上下湿透的里衣,对他怒道:“你是不是有病,发什么疯?”
薳东杨呵笑一声:“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你是受了什么刺激,才躲在这里醉生梦死这么久?屈夫人还以为你去秋荑那里疗伤去了,今日我去屈府找你,屈夫人还托我给你送请帖,谁知刚离开屈府,乐馆的人也悄悄找上我,我这才知道原来你躲在这里消遣,怎么,看上这乐馆里的哪位姑娘了?竟然连家都不回了。”
“家?我哪有什么家。”我低声自嘲道。
“什么?”薳东杨似乎没听清,皱着眉头又问道,“你嘀咕什么呢?”
“没什么。”我把袖子上的水拧了拧,“你找我什么事,什么请帖?”
“没什么事就不能找你?”薳东杨啧啧道,“闲得无聊找你喝点酒,聊聊天难道不可以吗?”
我站起身,门外侯着的两个小厮赶紧进来,一个帮我擦干身上的水,一个帮我换上干净的衣裳,我发现自己如今好像不太抵触被这些人这么贴身伺候了。
“你真的有点不太对劲。”薳东杨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有心事?”
“没有,有屁快放!”
薳东杨使了个眼色,两名小厮识趣地退下,并给我们关上了房门。
薳东杨从袖兜里拿出一个帖子:“给,景云的请帖,他要邀请几大氏族前去相聚,见证景氏的家主继任礼。”
我接过请帖打开一看,发现上面的字居然能认出一大半,顿时有些感触。
薳东杨低头端详我的表情,好奇道:“你是不是受了什么……情伤,怎么一副愁肠百转的样子?”
我很无语的挤出一抹苦笑:“我能有什么情伤,全郢都的女子哪个不知道我被当众拒婚的事,躲我还来不及,有谁会跟我发展感情。”
“哦,不是情伤,那你干嘛躲在这里买醉,不回屈氏?”
我心里忍不住又叹了口气,用手示意薳东杨坐下,给他倒了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喝了几口茶醒醒酒后,又捋了捋自己的思路,我努力形容自己这些天莫名的惆怅和烦躁。
“东杨兄,我想听你一句真话,这些日子你跟我一起做任务时,有没有想过要是屈云笙在该多好,你会不会很想念他,希望他跟我赶快换回来?”
薳东杨刚还在悠闲的品茶,听见这话后动作就僵住了,他把茶放下,看着我问道:“何出此言?”
我答道:“这不是很正常的吗,你们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他和你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理解你们这个世界的规矩,而且他人不错,看得出来你们都很喜欢他,难道你不会更希望能和他一起完成任务吗?”
薳东杨笑了笑,又摇摇头,端起茶一饮而尽,却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我的问题很难回答,还需要您薳大夫思考这么久?”
薳东杨哈哈大笑:“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至于你方才问的,我明确回答你——没有,我并没有期待和我一起完成任务的人是他,云笙比我聪明,跟他在一起我显不出自己的本事,还是和天和兄在一起比较舒服。”
我:……
你还真实诚。
刚还刷一下亮起来的眼睛瞬间又黯了下去。
薳东杨给我倒满了茶,打趣道:“你最近都躲在这里,不回屈氏,又突然问我这样的问题,怎么,难不成你的心事是屈云笙?”
我看着他狡黠的像狐狸一样的眼睛,扭头看着窗外道:“只是最近突然意识到,我的确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不懂你们之间互相的羁绊,无论我在这个世界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好像都没什么意义,甚至会犯错,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似乎都在等着屈云笙回来,而我,不过是个多余又碍事的人。”
薳东杨默不作声看着我,也顺着我的目光看向窗外,片刻后,他问道:“天和兄是否会画像?”
“啊?”
“能否画出你本来的样子给在下看看?”
“哈?”
“我认识你这么久,从未将你和屈云笙混为一谈,哪怕你顶着他的脸,我也认为楚天和是楚天和,屈云笙是屈云笙,但是如果天和兄真的想和云笙划清界限,就将你的相貌画出来,以后我看着你,会尽量在脑海里幻想出你真正的容貌,这样如何?”
老子足足愣了好几秒,一下就笑了。
“我不会画,没那个本事,就算我会画,你每次在脑海里换脸不累吗。”
薳东杨也笑了,点头道:“应该,是挺累的。”
这一笑,倒是让心中的郁闷消了大半,薳东杨继续道:“你方才所说的羁绊,对我来说,哪怕云笙此刻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我也并未觉得他离开了,既然没离开,又何谈期盼他回来。况且云笙在这里并不快乐,这个世界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喜欢他,我们这个世界的人相信一切都是神灵之意,既然你们换了魂,必定有换的缘由,天和兄何不安安心心接受这个躯壳,窥探一下神灵之意……你说对吗?”
第52章 第 52 章 你们不是同一种人,也幸……
我愣了片刻, 薳东杨又道:“还有你方才说的……多余又碍事?我倒是有点好奇,何出此言?”
我苦笑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若是屈云笙在,很多事也许会顺利的多, 他懂你们这些氏族之间的制约和平衡, 也知道如何做好一个楚国上大夫, 还有屈氏,他应该很清楚怎么去担起屈氏的重担……”
薳东杨默默喝茶,听我说完, 一只手拿着茶盏放在嘴边, 挑眉道:“可是,尽管他能做好这一切,他不是自己选择殉情了吗?”
“……”
“或许于公子玦来说, 他是生死相随的殉情人,但于我来说,他却只是个逃兵, 我们年少时曾立过誓,要一起带着楚国兵马反攻中原, 还没实现他却跑了。”薳东杨顿了顿,看着我道:“逃兵可不是值得依靠的伙伴, 任凭他再聪明, 剑法再好,只要他选择逃了, 在我这里就再也不是可以托付后背之人,你虽不如他,但是关键时刻却从未逃过,在百濮也好,在陈国地牢也好, 治理河道也好,天和兄一次次让我觉得,如果有一天我有难,也许你会是我唯一可以放心交托后背之人……所以你又何必妄自菲薄,拿自己和云笙比,你们不是同一种人,也幸好不是同一种人。”
他着重说了最后一句话。
话音一毕,我心里盘绕了好多天的阴霾瞬间瓦解,仿佛一道光穿透云层直射而下,整个世界瞬间变得坦荡透澈。
我站起身,给薳东杨施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君子礼:“东杨兄,感谢开导,在下悟了。”
薳东杨眼含笑意看着我:“真悟了?”
“自然是真的,我会一直记住东杨兄这番话,哪怕有朝一日我回去了,也一定会时时刻刻记住你的话,绝对不会妄自菲薄了。”
薳东杨听见这话,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脸上的笑意好像僵了僵。
他站起身:“那就好,既然心结解了,就回屈氏准备准备,景云的继任庆典是后天,家主继任礼可是很大的庆典,届时全郢都的氏族公子都会齐聚景氏,你会看到一些之前没见过的人,打起精神,你如今可是屈氏最亮眼的明珠,万千目光集于一身,别露怯让别人笑话了去。”
我笑道:“是,我即刻回去准备。”
薳东杨和我一起离开乐馆,分头回了家。
一回家,才发现屈云池巡视属地回来了,他也是为了景云的家主继任庆典快马加鞭赶回来的,他如今是屈氏家主,自然不能缺席这种场合。
另外我那三位哥哥已经为庆典准备好了新衣裳,个个看起来风度翩翩,屈家这几兄弟继承了屈夫人的美貌,都长得不错,往那一站,长身玉立,非常引人注目。
我将提前备好的新衣一换,侍女将铜镜往前一放,镜中人顿时看得老子两眼发光,不光是我,一圈围观的人也忍不住赞叹起来。
“不愧是四弟,你站在那里,我们三个都黯然失色了。”说话的是二哥屈云毅。
屈家四兄弟都是不爱言语的人,走低调路线,这里面稍微张扬一点的就是二哥屈云毅,他长年驻扎在屈氏一个靠近杨越部落的封地,因此行为也比其他人散漫些。
不过他说这话时,眼神中真的含着欣赏的笑意,没有半点嫉妒。
不仅是他,其他两位哥哥屈云天和屈云庸也赶紧点头附和。
我顿时觉得心里暖暖的,特别和薳东杨的处境一对比,感觉自己就是一朵温室里的娇草,被身边人用爱和宽容包裹着。
屈夫人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对我招手道:“笙儿好模样,不愁找不到良配,今日全郢都的贵族女子都会前往景氏赴宴,一定能找到一个合眼缘的。”说罢,对着其他三位哥哥挤了挤眼睛。
其他三个哥哥立马符合道:“对对,今日一定能找到一个好弟妹。”
“我四弟才貌出众,何患无妻。”
“对,定有最好的等着你。”
好朴实无华的演技。
我笑了笑,低着头拱手一拜:“借哥哥们吉言,云笙也相信定有命定之人等着我,我绝不会自暴自弃,你们放心吧。”
三人立马露出欣慰的笑容,对我拍拍肩以示鼓励。
待一切就绪之后,我们四兄弟骑上骏马,屈云池和屈夫人坐在装饰华美的大马车里,一行人浩浩荡荡朝景氏的府邸出发。
几大氏族虽各有封地,但在郢都都有自己的府邸,家主除了巡视封地之外,一般都在府邸中听候王令。
景氏是楚国六大氏族之一,也是一个十分低调的氏族,平日在王宫中也从未见景氏之人主动进言,一般都是王令下达后,景氏兢兢业业照着做。
所以若不是因为景云,我对景氏几乎毫无印象。
不仅是景氏,还有昭氏,也相当隐秘。
景氏的府邸在郢都东面,为了今日宴席,景氏特地在府邸附近开辟了一方空地,空地上堆放了许多荆条,想必是晚上要开什么篝火晚会。
楚人崇尚凤凰,而凤凰浴火重生,翱翔九天,这和楚国何其相似,所以楚人也崇尚火焰。
听说当年被周天子从中原一路追杀至楚地时,沿路都是尸骸,老的、病的、幼的,还有跑不动被追兵凌辱致死的女人们,那鲜血染红了逃亡的道路,也染红了楚人的复仇之心。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首领千里迢迢跑去帮助周天子打败敌军,就因为某些言行举止就被厌弃,就被孤立在诸侯之外,就被称作蛮夷,就被周天子下令追杀,甚至要把整个氏族赶尽杀绝。
仅仅就因为某些言行举止。
后来他们想明白了,不是的,不是因为言行举止,是因为他们弱小。
如果他们是个强大的部落甚至是诸侯国,哪怕楚国先祖踩着周天子的脑袋,把他的脑袋往土里摁,周天子也会为他擦鞋,生怕脏了他的鞋。
于是他们一手拿着牛绳,一手牵着马鞭,开始了凤凰浴火之路。
经过这次陈国之行,我越来越理解薳东杨的那句话——如果你毁了楚国,我便毁了你。
“四弟,你看着那些荆条发什么呆?”三哥扯了扯我的衣袖,低声道:“昭氏的人来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一对炫目的人马停在空地的东北角上,那群人一露面,简直闪瞎了我的眼。
简而言之就是三个字——好有钱。
这是我的第一感想。
昭氏的人不仅个个穿着华衣美服,就连马车也装饰了许多香锻宝石,为首的家主脖子和腰上都挂着各色各样的宝物,简直像是行走的珠宝模特。
屈云池和对方互相施礼,寒暄几句,又让我们几人和对方的子女打招呼。
对方一共五个儿子,一个女儿,清一色的华贵装扮,闪的让人挪不开眼。
“你是云笙吧,上次见你时还不到我的胸口,如今竟长得比我还高了,这些孩子真是一年一个样哈哈哈,不过每次见你都能让人眼前一亮,听说你立了几个大功,已经位至左徒了,我这几个不成器的儿子,真是比不上你万分之一。”
他说完这话,他那五个儿子一脸不悦都写在脸上。
您老可真会给我拉仇恨。
我赶紧谦逊回道:“全赖众人相助,我并未有多大功劳,如果换做令公子们,想必完成的更加出色。”
我抬眼打望一下那五人,得,脸上除了不悦又加上鄙夷了,想必是觉得老子虚伪,和传闻中得屈云笙人设有冲突。
如果原来的屈云笙是个恣意所欲的少年郎,那老子就是根油锅里翻炸变色的老油条。
老油条又如何,能活就行。
人们会嫉妒秀于万林的天才少年,却不会嫉妒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老油条,前者会让人相形见绌,后者只会让人鄙视,不屑一顾。
不屑一顾,这正是我所求的。
那昭氏家主愣了一瞬,仿佛和他记忆中的屈云笙有点出入,他随即掩掉了自己的怔愣,笑道:“云笙长大了许多,不错不错。”
屈云池立马解围道:“我和昭伯伯叙叙旧,你们几个年轻人先进去。”
说完,他便拉着昭氏家主的袖子走到一边,留下我们几个互相尴尬地看着对方。
我和三位哥哥走在前面,听到后面昭氏的几兄弟低声说道:“哥,他真是那个公子玦的相好,殉情还没殉成的那个?”
老子脸皮一抽,呼吸一停。
“对啊,除了他这郢都城里还能有第二个屈云笙?”
“他和传闻中不一样啊,听说他一直是郢都城里这些公子王孙的翘楚,为人张扬,不知收敛,今天看见他,就跟看到另一个爹似的,假的让人恶心。”
“你怎么说话的,说他便说他,说爹干嘛。”
“你们说话小点声,这是郢都,他有屈氏做靠山,都坐上了左徒上大夫之位,我们长年待在铜绿山,不知这郢都城里的水深水浅,万一他听到……”
我转身道:“听到又如何?”
这一次,我不再挂着职业假笑,冷声道:“诸位背后说人是非,难道是君子所为?倘若我自谦之言在诸位眼中是恶心,那你们这种寸功未立还爱嚼舌根的行为,算什么?狗叫吗?”
几分钟之前,我还想着“不屑一顾”挺好的,现在却第一个忍不住。
三位哥哥听到,都转过身,和我一起冷冷直视对方。
“我四弟如何,还轮不到诸位来议论,且不说他是我楚国的上大夫,就是他屈家四公子的身份,也由不得别人背后置喙,难道你们昭氏一回郢都,便想和屈氏为敌?”大哥屈云天肃然说道,一张脸乌云遍布。
几个穿金带银公子哥登时有些慌,又惊又怒地看着我们。
“屈公子,哥哥们初到郢都,不知规矩,铜绿山荒僻偏远,他们平日听的都是些乡野村夫的闲言碎语,不知真正的屈公子是何为人,如有冒犯之处,我替几个哥哥赔罪。”
一个带着面纱的女子从后走出,她便是昭氏家主的小女儿。
虽然带着面纱,但整个人都透着沉静庄重,我方才还闷在心口的怒火被她三言两语就说散了。
可屈云天的脸色依旧难看。
“昭翎,你代他们赔罪?拿什么赔?我楚国男儿还没有让女子赔罪的道理,除非他们不是男人。”
一番话,说得那五人登时脸红。
昭翎又凑近了些,看着我低声赔礼道:“屈公子,今日是景云大夫的家主继任庆典,你也不想扫景大夫的兴对不对,此番是我们有错,我昭翎答应你,庆典过后无论你想要什么样的赔偿,我都答应你。”
好大的口气,昭翎说这话的感觉好像她才是那个当家作主的人,让人不由觉得好像她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一样。
我也不好意思为难一个女子,便就坡下驴回道:“好,赔礼我先记着,今日的事一笔勾销。”
说完,我和三个哥哥往里走,却听到背后传来责备之声。
“要你多事!”
“就是,这是男子的事,还轮不到一个女子来管。”
“这里不是铜绿山,你在这里少出声,没你说话的份,你该学学其他贵女怎么规行矩步。”
我捏了捏拳头,面无表情往里走。
第53章 第 53 章 小妹昭翎仰慕屈四公子已……
我们一进内庭, 便发现里面的庭院里已经站了许多人。
男子们分为大大小小的十几个圈子站着,各自闲谈,女子们则在景氏专门安排的女眷席位上坐着, 嬉笑玩闹。
景氏家丁刚通报“屈氏到”, 原本还热闹沸腾的庭院瞬间安静了许多,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朝我们投射而来。
准确来说,是朝我投射而来。
上次见到这么他们,还是在我的婚宴上。
从那之后, 我忙着挖河道、去陈国, 和这些人已经很久不见了,如今看见这么多目光齐齐汇在我身上,脑子里瞬间闪过那日申禾决绝自尽的场面。
“尴尬”有时候比起其他情绪, 更让人想死。
我扯出一抹笑,尽量维持着岌岌可危的风度,和其他三位哥哥一起对大家施礼。
众人还礼后, 从大声讨论变成了小声议论,我跟着三位哥哥来到屈氏的席位处, 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前来社交的贵族公子们裹挟进了小圈子里。
还好, 我的小圈子里有薳东杨。
等例行寒暄结束后, 我终于有了和薳东杨单独谈话的机会。
我低声道:“昭氏那五兄弟叫什么?”
薳东杨是个猴精,眼里立马漾出一抹奸笑:“怎么, 他们得罪你了?”
我没直接回答:“他们似乎不在郢都生活?在什么,铜……绿山,那是什么地方?”
薳东杨也没直接回来,反而微微抬起手指,对我指到:“那是老大昭剑, 老二昭戈,老三昭戟,老四昭殳,老五昭钺。”
我突然听出一些规律:“都是兵器名。”
薳东杨点点头:“都是青铜器炼成的兵器。昭氏被大王派往铜绿山驻扎,远离郢都,在汉水下游,那个地方有全楚最大的青铜矿,昭氏负责为大王冶炼兵器,不过正因为他们掌握了兵器冶炼,所以大王压制了他们的兵权,只给予他们通天的富贵……你其实不必忌惮他们,他们唯一有的,可能就是身上那些碍手碍脚的破石头。”
我心里一凛,对普罗大众来说,财富就意味着一切,可是在当权者眼里,那些象征财富的宝石不过是些破石头,只有实权才是至高无上的。
“他们确实不住在郢都,大王明面上说是炼制兵器事多繁杂,铜绿山又山高路远,不想他们舟车劳顿,实质上是不想让昭氏参与朝政,这都是大家心照不宣之事。这五兄弟在乡野之地长大,在当地横行无忌惯了,不知这郢都城里的规矩,你也不必将他们放在心里。”
我大致懂了昭氏的处境,一个被剥夺了实权,却被放在金山银山上的吉祥物氏族。
“不过,大王对昭氏很是宽厚,你们真要打起来,估计大王会让你低头认错,所以还是不要跟他们起正面冲突比较好。”
我疑惑道:“这话怎么说?”
薳东杨靠近耳边低声解释道:“因为铜绿山原本是属于中原诸侯中的随国,是先王连同若敖氏从随国手中硬抢过来的,后来随国归顺大楚,铜绿山也被昭氏看管,但是铜绿山本来就是在随国境内,你猜随国君臣怎么想?”
随国?
秋荑说过如今薳氏的夫人就是随国人,原来还有这层背景在。
我略加思忖,瞬间秒懂:“大王怕昭氏暗通随国?”
谁愿意看着原本属于自家的金矿被别人抢去,还天天在眼皮子底下挖,那是挖矿吗,那是在挖心!
如果老子是随国君臣,定然每天琢磨怎么策反昭氏。
薳东杨声音压得更低了:“这下你知道昭氏的位置了吧,没有实权,却无比尊贵,大家既无视他们,也尊重他们。”
我赶紧道谢:“多亏了东杨兄提醒,不然我真怕自己会忍不住动手。”
“没事,我会拉住你。”薳东杨笑了笑,不知为何,现在看见他笑,我就莫名放心。
就像有个人告诉你,你可以冲动,可以愤怒,甚至可以去捅天,他会在适当时候拉住你,不会让局面失控,你可以由着自己的情绪大闹一场一样,莫名心安。
虽是这么想,嘴上却回道:“不必了,从目前的经验来看,拴不住的往往是东杨兄你,善后的才是小弟我。”
薳东杨放声大笑,吸引了周围的目光。
正在此时,家丁通报“楚王到,令尹大人到”,众人立马躬身施礼,楚王身着便服,脚下生风一般走了进来。
他微一抬手,众人站好,哪怕身着便服,楚王身上也透着一种帝王的压迫感,而紧跟在他后面的是世子熊渊,还有公子玦。
看来公子玦很受重视,楚王那么多儿子,今天这样的宴会却只带了他二人前来,这不明摆着让众人怀疑,是不是世子之位还有第二个选择。
怪不得熊渊的脸色比锅底还黑。
站在楚王边上的子湘大夫也穿了一身便装,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笑眯眯地看着我等。
我的目光一转向他身后,当即愣住了。
他身后竟然是子玉!
子玉穿了一身黑色的便服,安安静静立于子湘大夫身后,目光微垂,没有看向庭中的人。
为什么子湘大夫要带子玉来?
我微微偏头看薳东杨,薳东杨也恰好在看我,他皱着眉头,示意自己也在困惑同样的问题。
子玉的身世恐怕除了楚王、子湘、薳东杨父子和我,其他人都不知道,子玉如今的身份是若敖氏千夫长,一个千夫长参加这样的宴会并不合适。
我猜不透子湘要做什么,隐隐感到担忧。
就在我困惑之际,景云在景氏族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出来了。
他努力走好每一步,额头上浸满了汗水,看得出来他走每一步都很痛苦,但饶是如此,他也不要人抬,硬是一步步咬牙走到了楚王面前。
“微臣参加大王。”
楚王扶着他的手臂,说道:“免礼,今日是你继任家主的大日子,本王只是来讨杯酒喝的客人,你能坐便坐,不要逞强。”
景云回道:“是,微臣遵命。”
今日的景云换了一身非常繁杂的装束,整个人看起来气场十足,他原本气质温和,浑身上下都透着君子之风,可是在今天这样的装束和场合下,我仿佛看见了另外一个景云。
那个一边施着君子礼,一边将中原诸侯蒙蔽于股掌之间的景云上大夫。
算起来,他也就比薳东杨大两岁,却做了很多年的卧底,离开楚国踏上中原时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那几年如临深渊的时光的。
很快,景氏族人来报,说大巫准备好了,请众人移步去祭台。
我这才知道秋荑那个老骗子竟然也来了。
一行人便随着家丁的指引前往景氏祭台。
老子一看见秋荑,当即傻眼,他今天穿得要多妖娆有多妖娆,不知道他上哪儿褥了那么多鸟毛,把自己打扮的五彩缤纷,活像一只偷了孔雀毛的八哥,脸上涂了几道红印,正在祭台中央跳大神。
那些无家可归的孤儿摇身一变,成了他的巫童,有些负责奏乐,有些站在东南西北四个角跟着他一起跳大神。
这老家伙是懂得资源优化利用的。
我偷摸看了一眼子玉,子玉面无表情看着秋荑,好像已经见怪不怪了,我都怀疑子玉以前也是巫童中的一员,被迫打/童/工很多年。
一想到他小时候可能也跳过这些舞,瞬间就忍不住想笑。
可是老子还是生生给憋住了,这么严肃重大的场合,b格不能掉。
秋荑跳完大神之后,景云便在他的引导下戴上了景氏冠冕,手持家主印,对着景氏训话。
薳东杨望着景云,一脸欣慰的模样,我真想问问他当初和景云说了什么,才让景云从当日那种心如死灰的状态中走出来,愿意承担起这份家主重担。
我发现这小子真的很会蛊惑人心。
也不知道这种本领是天生的,还是在薳氏那样的龙潭虎穴中炼成的。
继任庆典结束后,我们果然被安排到了堆放荆条的空地上,此时正当日月交替之际,天边还有一抹壮丽的夕阳红,晚风簌簌,吹得衣袍飞扬,荆条燃起的篝火被吹得火星四散。
当即,奏乐的、跳舞的、舞剑的,都纷纷活跃起来,众人一边饮酒,一边开怀释放。
而且我算看出来了,这种篝火晚会也是一种变相的贵族相亲会,那些贵女们纷纷解除禁锢,跑到篝火边随乐而舞,跳着跳着,就有男子加入其中,邀请其中一名女子跳舞。
熙熙攘攘间,我想找个机会和子玉说说话,但是他一直站在子湘大夫身后,而子湘大夫坐在楚王边上,氏族首领都在楚王两边坐着,仿佛一道鸿沟,让人难以靠近。
况且,我就算找到机会和他说话,又能说什么呢?
比起我,他可能更希望真正的屈云笙站在这里。
毕竟真正的屈云笙不会把事情搞砸,不会拖累屈氏,不会让楚国陷入动荡。
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情绪是怎么回事,明明已经释然了,可是看见子玉后,那该死的失落感又浮了上来。
这他妈鬼氏族之间的事关老子什么事,老子就一平庸的俗人,来这里的目的只为寻宝,你们爱怎么斗怎么斗,爱怎么死怎么死,关老子屁事,他未免太看得起老子的良心了。
正烦闷间,忽然听见一个略微耳熟的女子声音:“屈四公子,听闻四公子剑舞卓绝,小妹仰慕已久,今日得遇良机,可否给小妹一个机会,让我为你奏乐一曲,也让小妹见识一下传闻中的一舞动四方。”
我看着眼前的昭翎,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空茫状态,一动不动僵在原地。
不仅仅是我,就连附近刚才还在欢歌笑语的男男女女们也停了下来,纷纷看向我们。
薳东杨那厮更是笑成了一朵迎春花。
“你干什么?”我低声问道,“我不明白。”
“不明白吗?”昭翎微微一笑,随即提高了声量,“小妹昭陵仰慕屈四公子已久,想为四公子弹奏一曲,不知四公子愿不愿意为小妹舞剑助兴。”
宛如一个惊雷,瞬间炸响了整片夜空。
第54章 第 54 章 莫昱之子,莫氏子玉,见……
我还在怔愣中没回过神来, 只听见风声吹着荆条,噼啪作响。
四下一片寂静,众人没有起哄, 没有议论, 也没有嘲讽。
唯有寂静, 十分诡异的寂静。
就连高台之上的楚王和众家主也渐渐停下了饮宴,看向我们这边。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艰难说道:“昭翎, 你不要胡闹, 你是女子,为何如此?”
虽然楚国民风开放,但也是男子主动追求心怡的女子, 还从未听说过有哪位贵族少女主动表白男子的。
昭翎到底想干什么?
仰慕?
是有多想不开才会仰慕一个人尽皆知的“断袖”。
昭翎听了这话,沉默片刻,随即抬手轻轻掀下面纱, 面纱下露出一张俏丽的脸庞,可是她的左脸处有一块红色的小胎记, 让原本俏丽的脸庞多了一分瑕疵。
“啊……原来她长这样!”
“怪不得一直带着面纱,原来是……不敢见人啊。”
“听说她这次来就是为了找夫婿的, 如此看来, 倒和屈云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不?一个难娶,一个难嫁。”
难听的话语随着猎猎风声灌进了我的耳朵, 昭翎也听见了,可是她神色自若,好像完全不在乎那些闲言碎语,一双眼晶晶雪亮,十分真挚地看着我。
我此刻应该做什么?
若是换做刚穿过来的我, 此刻定当为红颜一舞,如此好的女子当着众人的面说仰慕我,无论如何我都要让她如愿。
但现在的我却不能应承。
我知道一旦应承了会是什么结果,所有人都会认为我和昭翎看对眼了,接下来呢?
也许昭氏很快就会登门和屈氏谈论婚事。
昭翎一旦和我联系在一起,郢都城里就没有第二个公子王孙会娶她。
为什么她要做这种自毁名声的事?
更何况,老子根本不会什么剑舞,秋荑那个老匹夫从来没跟我说过屈哥还有这项技能,我要是当众舞剑,不就是告诉所有人我是个货真价实的赝品吗?
正当我骑虎难下之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乱了场中尴尬的氛围。
众人顺着马蹄声看去,只见四个黑衣装束的男子骑马奔来,场中许多人一看见那四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薳东杨赶紧走到我边上,将我往后拉了两步,低声道:“是莫氏,他们怎么会来?看来今日子湘老贼是有备而来的。”
我看了看子玉的黑衣,又看着那四人的黑衣,隐约猜到子湘大夫想要干什么了,手指不由得嵌入掌心深处,浑身紧绷。
莫氏四人有两个是中年人,两个年轻人,我记得薳东杨说过,莫昱还有两个兄弟,想必那两个中年人便是莫昱的两个兄弟,而后面跟着的,很可能是他们的儿子。
“微臣莫垣,拜见大王。”
“微臣莫衡,拜见大王。”
“微臣莫风,拜见大王。”
“微臣莫雨,拜见大王。”
四人向楚王拜完,又朝子湘大夫行礼,子湘老贼笑眯眯的神情中终于出现了一些肃然,目光中也泛着一丝冷铁似的冰寒。
“大王,令尹大人,莫氏奉命平定申息二地叛乱,虽此次折损较多,但幸不辱命,叛乱皆被平息,我兄弟二人特来复命。”
楚王站起身,大喜道:“做的好!莫氏不愧是我大楚兵马的翘楚,凡战必胜,攻无不克,诸君当效之。”
所有人都齐拜道:“恭喜大王,恭喜莫将军。”
楚王看着莫氏道:“说吧,你们想要什么赏赐,申息二地乃我大楚门户,此番功劳甚大,莫氏的折损,本王必定加倍补偿。”
莫垣抬头看着楚王,肃然回道:“大王,我莫氏从上至下,都只想要一物做赏赐。”
“何物?”
“请令尹大人归还莫氏黑虎令。”
此言一出,四下寂然,众人脸上都写着震惊二字,那些贵女们见此情形,都悄悄退到一边,只留下男子们站在场中。
薳东杨低声道:“看来这是要当众打子湘老贼的脸啊,不愧是莫氏,一群嗜血的疯子。”
我心里一紧。
莫衡紧接着说道:“十五年前,我三弟莫昱战死百越,令尹大人为了大局着想,将三弟的黑虎令暂时收归己用,这十五年间我莫氏听从令尹大人调配,出生入死,未有半句怨言。但今日作为莫氏族人,我不得不说一句,令尹大人是治国能臣,却并非领兵将帅,如果黑虎令在我莫氏手中,这场仗不至于折损过半,只怕再这么下去,莫氏会损耗殆尽……况且黑虎令原本就是楚国先祖赐予我莫氏的殊荣,令尹大人拿了这么多年,不觉得良心不安吗?”
一席话毕,就连楚王的脸色都僵凝住了。
这郢都城里,哪个不是对子湘大夫毕恭毕敬,生怕有半点得罪,没想到莫氏的人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贴脸开大,我终于明白薳东杨说的那句话——莫氏的人骨子里都是一群疯子。
一时之间,就连空气都窒息了,空气中仿佛有千军万马蓄势待发,只等一个火星来引燃。
子湘大夫听了,沉默片刻,终于缓缓站起身,看着莫氏的人说道:“莫垣,莫衡,你们特地选了今日这个宴会来向我讨回黑虎符,众目睽睽之下,倘若我不归还,便落了一个把持兵权,欺压同族的罪名,我子湘活到今日,就差一个脑袋便全埋进土里了,你们这是想让我晚节不保啊。”
说罢,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意。
楚王在一旁没说话,这是若敖氏内部的事,按他的立场不能直接干涉。
我想起秋荑那天说的话,氏族之间不能互相干涉,否则便会落得群起而攻之的下场。就连贵为一国之君的楚王都不能干涉若敖氏内部的事,更可况是我这种小角色……
子玉那日的劝导和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莫氏两兄弟听了这话,语气更加强硬激愤:“令尹大人,您是我兄弟二人的叔父,我们对您敬重万分,但莫昱死后,莫氏只留下我兄弟二人苦苦撑着。楚国上下人尽皆知,凡是最危险的地方,莫氏先去,凡是最没把握的仗,莫氏先打,如果调兵权都被人把持控制,试问莫氏被捆住手脚要如何作战,再这么下去,莫氏全族尽灭,我兄弟二人就算下了黄泉,也没脸去见三弟!”
这时,一直站在后面的两个年轻人也开口了。
“令尹大人,那黑虎符原本就是莫氏的,我们年纪小不懂事,但也知道不能随便去拿别人的东西,令尹大人是若敖氏家主,最应该公正公道才对。”
这番话说完,场面更加尴尬,没有人敢出声,若敖氏是楚国最强大的氏族,手握军政双全,没有人敢掺和他们内部的事,那些家主们也个个噤声,冷眼旁观这场兵权之争。
子湘看了看四人,又转头看着楚王,楚王说道:“这是你们氏族内部的事,本王不应多言,但莫氏于国有大功,本王相信子湘大夫身为家主,定能做出让众人都心服口服的抉择。”
子湘点点头,拜道:“是,微臣明白了。”
说罢,他缓缓转过身,看着身后的子玉,故意提高声量道:“子玉,过去吧,你该正式拜见一下你两位叔父了。”
蛰伏已久的火星,终于点炸了空气中的千军万马,烈风呼啸,火焰腾飞。
众皆哗然。
各种各样的惊讶声、议论声,绵延起伏,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家主们也不淡定了,他们直直盯着子玉,看着他一步步走向莫氏。
我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僵住了,喉咙上好像堵了一块大石头,呼吸都变得困难,心脏仿佛被人紧紧握住,停止了跳动。
“原来是为了这一天。”薳东杨在旁边恍然道,“不愧是老贼,谁能算的过他。”
是啊,原来是为了这一天~
不愧是统掌全国的大人物。
早就安排好了棋子,来走这一步。
可是,这个棋子是子玉……
他除了秋荑,背后无人可靠。
子玉冷静地走到莫氏二人面前,恭敬拜道:“两位叔父,莫昱之子,莫氏子玉,见过二位。”
莫家四人全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眼神,盯着子玉从上往下看,嘴里大声嚷道:“不可能,我三弟从未娶妻,哪里来的孩子,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何此前从听说过你?”
子湘冷声说道:“你们一心只想着黑虎令,又怎么会关心莫昱是否有外室,是否有遗孤。”
莫垣大喊道:“不可能,这是假冒的,我三弟长年征战沙场,不近女色,帐中从不留人,又怎么会有孩子。”
子湘对着站在角落里的侍从点点头,侍从便离开了,过了片刻,两个侍从抬了一个小木箱,放在莫氏面前。
“原本这是莫昱的私事,我本不想在这样的场合公之于众,但你们非要选今天这样的日子逼问黑虎符,我就只好对不起莫昱子侄了。你们面前放的,是莫昱和乐馆乐妓汐云的书信往来,还有二人的定情信物,莫昱在书信中亲自为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取名子玉,便是你们面前站着的这位少年,你们三弟的字迹,想必你们都认识。”
话音毕,莫垣和莫衡看着木箱,似乎很是抗拒。
他们在众人的注视下,不情不愿打开木箱,翻看着那些信件和信物。
良久,莫衡终于支撑不住,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手上的信件散落一地。
子玉从始至终都神色淡淡,脸上没有半点波澜,他弯下身捡起那些信件,又一一折好放入木箱,动作轻柔又郑重。
莫垣死死盯着他,目光如炬,仿佛他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个失而复得的子侄,而是一个从天而降的仇敌。
“子湘叔父,您糊涂了吧,他的亲娘是乐妓,乐妓每日伺候的男人多了去了,谁知道她当年到底是不是怀了我三弟的种,有没有诓骗我三弟……”莫垣狠狠盯着子湘,咬牙切齿道,“就算他真的是我三弟的骨肉,一个乐妓之子怎能入我莫氏家门,只要我们族人不认,他就永远不可能姓莫!”
子玉抬眼看他,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波澜,整个人像是从万年冰川中刚爬出来的一样,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感受到寒意。
“叔父,你弄出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野小子,就想让他承继我三弟的位置,我莫垣第一个不服!若是一个乐妓之子都能当我莫氏家主,那我莫氏,岂不是成了全楚上下最大的笑话。”说完,他发狂一般大笑道,“哈哈哈,堂堂令尹大人为了不归还黑虎令,居然找了个乐妓生的小野种做傀儡,我莫氏竟被欺压至此,三弟你在天之灵看见了吗,我莫氏流了那么多血,死了那么多族人,竟然被欺压至此啊……”
满场都是他悲怆发狂的笑声。
子玉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四周看着他的目光越发鄙夷,甚至还有低声嘲讽的。
“是啊,乐妓之子,怎么能当氏族之长,子湘大夫是不是疯了?”
“别说话,你想死吗,看不出来这野种只是个傀儡,子湘大夫拿他当借口不想归还黑虎令罢了。”
“呸,乐妓之子,还妄图当莫氏家主,他也好意思站在众人面前。”
“唉,莫氏真惨,怎么会半路杀出来一个野种。”
我感觉自己的手指嵌得更深了,薳东杨忽然抓着我的手,轻轻拍了拍,我转头看他,薳东杨面色一怔,微微摇头,说道:“别管若敖氏的事,这个篓子你要是捅了,我兜不住。”
“还有……”他的目光往下看着我的手,“流血了,屈云笙。”
第55章 第 55 章 黄花树下那个青稚的少年……
屈云笙, 好沉重的三个字。
这三个字就意味着我只能站在旁边静静看着,甚至连为子玉辩驳一句的机会都没有。
四周一片片“娼妓之子”的嘲讽声宛如漫天利箭,直直射向子玉, 而他却只能站在漫天箭雨中一言不发的承受着。
这tm操蛋的世界。
贵族和贱民之间的鸿沟如此之深, 甚至都可以如此不加掩饰地公开侮辱一个人, 哪怕那个人从未做过什么,甚至还是有功之臣。
我置身于风声和人声中,觉得自己快站立不稳了, 脚下的土地逐渐变得漂浮, 喉咙越来越堵,胸口都快炸开了。
子湘大夫朝着侍从挥挥手,侍从转身出去, 很快便带着一个中年女子进入场中。
女子竟是那个乐馆的老板。
我去了好几次,都快和这个老板成熟人了。
女子一改平日里的八面玲珑,喜笑颜开, 举止十分庄重有礼,她先向楚王和子湘大夫施礼, 紧接着便转过身来面朝众人,不紧不慢地说道:“子玉的确是莫昱将军的骨肉, 这点我施荑可以作证。”
在场的贵族公子哥们恐怕十有八九都去过那家乐馆, 都认识施荑,因此也没人出声质问她的身份。
施荑抬手行礼道:“我乃施荑, 原宫中女官,二十年前奉命离宫开设乐馆,这点大王可以作证。”
好家伙,一出场就把楚王拉下水。
看样子和中原的七闾一样,都是由官家在背后支持, 由宫中女官出面管理,夜合之资也会流入宫中充斥国库。
闻名天下的管相国发明的赚钱方法,讽刺吗?
这些受尽千古赞誉的贤者能臣,却发明了让女子受尽千古罪的行业。
或许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吧,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女子不算高效率生产资源,于耕作,于打仗,于修建,都不如男子劳动力高效,所以底层女子除了嫁人生子,别无他法,一旦她们失去了生存依靠,为了活命,除了堕/入/风/尘外还能有其他办法吗?
女子真的能和男子较量生产力,是在工业革命之后。
看着施荑,我不由得想起奚和那些话,心里沉甸甸的。
楚王点点头,示意施荑所说属实,施荑继续道:“十几年前,我刚开设乐馆没多久,就遇见了汐云,她天资聪慧,尤擅琴弦,我请了宫中乐师训练她,她也不负所望,初次宴会便技惊天下,想必在座的各位家主都有印象,毕竟当年各位家主的重大宴席,汐云都曾献艺。”
家主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不该回应,还是景云率先开口道:“虽然我那时年纪尚幼,也对这位汐云乐师印象深刻,她琴艺精湛,天下无双,这么多年也再难听过第二个比她更好的。”
有景云开头,其他家主也纷纷回应。
施荑得了回应,继续道:“那容我再斗胆问一句,当年各位家主聘请汐云献艺之时,是否都知道她只献曲,不卖身?”
这话一出,除了景云,其他家主脸上都有些精彩。
看来这些人当年都有过某些方面的小心思。
昭氏家主最坦荡:“不错,这是当年人尽皆知的事,我二哥曾花重金买她过夜,也被她拒之门外,为此他还专门找我打了一架,以消解心中闷气。”
挺好,敢情坑的是他二哥。
施荑听完,叹气道:“汐云当年和莫昱将军在一场宴会上一见钟情,此后二人暗暗定情,莫昱将军也曾禀明父母想求娶汐云,只不过换来的,却是莫氏对汐云的一顿毒打,使得汐云险些丧命。”
子玉这才看向施荑,轻声道:“他想过求娶我娘?”
“不错。”施荑看着子玉,眼眶发红,“我知道你恨我,但我当年是有苦衷的,若我不那样对你,莫氏早就把你杀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猛地想起来,秋荑说过他刚看见子玉时就觉得这孩子被虐待的快死了,于心不忍才捡回去养的。
“莫氏老家主不认可你娘的身份,因此派人打了她一顿,她躺在床上皮开肉绽,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你父亲长年征战疆场,怕顾及不了你娘的安危,所以他们此后很少见面,大多数时候只是书信往来,后来你娘怀了你,莫昱将军想用平定百越的战功向大王当面求娶你娘,可惜啊,天意弄人……”
施荑留下一行泪,哽咽道:“你娘将你托付给我,我原本应当善待你,可是莫氏老家主派人来说,此子留下,怕是后患,让我想办法杀了你,我下不去手,便任由其他人折磨你,老家主亲自来看过,发现你浑身是伤,奄奄一息,他可能也动了恻隐之心,便放过你了。子玉,我当年确实是别无他法。”
子玉脸上依旧是那种平静到近乎淡漠的神情,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按理说他好不容易才知道当年的真相,内心一定会动荡的,为何今天的他从始至终都这般平静。
十分压抑的平静,好像暴风雨来临前的诡异窒息。
“我施荑今日所说,全是事实,若有虚言,子孙不昌,儿孙永绝。”
一番话说完,就连莫氏的四人,都无言以对了。
来这个世界时间久了,我发现这时候的人要相信另一个人,不是靠严谨的证据,这个时候的技术做不到探求严谨的证据,而是靠这个人本身的社会关系和赌咒发誓。
在崇尚神灵的当下,赌咒发誓是一定会应验的。
施荑在这两点上,都做到了顶格,完全没人再质疑她了,所有人都相信子玉真的是莫昱将军的骨肉,而且是莫昱将军未来得及向世人公告的唯一骨肉。
未来得及公布和不想公布,完全是两回事。
没有人可以再用“野种”,“私生子”称呼子玉了。
薳东杨在旁边叹道:“没想到决定这场认亲大戏的,居然是我们毫不在意的乐馆老板,这世间的事,还真的是妙不可言。”
施荑又补充道:“容我最后再多说几句话。汐云投水而亡后,莫昱将军战死百越的消息传回郢都,老家主卧病在床好几年,最后曾派人来找过子玉,说想接回莫氏抚养,但那时子玉已被大巫收养,大巫云游四方,不知踪迹……我虽不知老家主的意思,但应该是想认下子玉的,毕竟人之将死,什么成见也该放下了。”
我听了这话,并没有感到一丝高兴或者欣慰,不知为何,我觉得子玉很难受,我能感受到他心里的难受和隐忍,所以我也很难受。
莫垣似乎也认命了,苦笑着说道:“好,就算他真的是我莫氏子孙,是我三弟的亲儿子,令尹大人将他推出来又算什么,一个寸功未立的小子难道还能直接当我莫氏家主不成,今日我讨要黑虎令,与他无关!他的身份,自有我莫氏族人定夺。”
“对对,他哪怕是三弟的儿子,也不是我莫氏家主,和黑虎令有什么关系。”莫衡也反应过来,急忙附和。
施荑擦干眼泪,恢复往日的神态,告退道:“我今日来此,只为证实子玉的身世,如今任务完成,施荑告退。”
楚王说了句“辛苦了”,施荑便退出场外,如今的场中只剩子玉和莫氏四人,可是围绕这场黑虎令的纷争却并未结束。
“接下来会怎样?”我看着薳东杨,急忙问道,不知怎的,子玉的身世被证实以后我感到的并不是放松,而是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害怕。
“不好说。”薳东杨皱着眉头,“我猜不透子湘老贼的想法,这老家伙向来一肚子算计,虽然都是为了楚国,但也让人很不舒服。”
我低头沉默……
如果没有子玉,今日子湘大夫骑虎难下,必然归还黑虎令。
可是子玉的出现把这潭水搅混了,如果我是莫氏,一定会死咬黑虎令,把子玉的事归结为家族内部事,让子湘无处插手。
事实上,莫氏也反应过来了,正在死咬黑虎令。
如果我是子湘,我该怎么做呢?
我把来到这个世界后接受的所有讯息都在脑袋里串了一遍,一道电流嗤啦作响,仿佛静夜中横劈一道天雷,瞬息之间,一个不好的猜测在心里油然而生。
“如果子玉想当众抢夺家主之位,他会怎么做?”
“啊?”
我看着薳东杨:“你们的家主之位除了走选举路线,是不是还有另外别的路?大王也是靠杀了他的亲兄弟来夺得楚王之位的,哪怕杀了人,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也是被认可的,不一定要众人同意。”
薳东杨反应过来,变色道:“烛火车轮阵!”
薳东杨话音刚落,就见子玉转过身看着楚王,恭敬施礼道:“我莫氏子玉,今日想请大王,若敖氏家主,及各大氏族做个见证,我自请进入烛火车轮阵,以求争夺莫氏家主之位,生死不论。”
生死不论。
这四个字仿佛一个音捶在我耳边敲响,我已经听不见周围的议论纷纷,也看不见他们的惊愕神色了,天地之间,烈风呼啸,黑云飘聚,子玉立于苍天之下,黑色的衣摆随风飘扬,孤独又孤傲。
我第一次意识到,黄花树下那个青稚的少年已经彻底消失了。
第56章 第 56 章 他真的会杀一个完全无冤……
所有人听了这话, 都面露惊愕,这里面也包括莫氏那四人。
“烛火阵!你疯了?”莫衡跟看鬼一样看着子玉,仿佛看到一个更疯颠的恶魔。
“大哥?”莫衡慌张地看着莫垣, 莫垣虽也震惊, 却比莫衡淡定的多, 他抬手制止莫衡继续说下去,自己却用阴鸷的目光死死盯着子玉。
“你方才说,生死不论, 别怪做大伯的没提醒你, 我莫氏长年在刀口上舔血喝,没有一个是手软脚软的废物,和这些郢都城里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可不同, 若真打起来,刀剑无眼,你小小年纪, 难道真的活够了?”
周围被无辜中伤的公子哥们可不淡定了,纷纷怒喝道:“放屁, 我们可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虽然莫氏功勋卓著, 也不能这么看不起人吧。”
“就是, 我们也参加了不少战役,楚国的仗, 不是只有莫氏一家在打。”
“对啊,真要较真,说不定你们打的那些仗换成其他氏族也能赢,而且莫氏最厉害的人是莫昱将军,你们有什么本事叫嚣。”
莫垣神色倨傲:“既然如此, 烛火阵过后,待我们家主之争落定,我莫垣任凭诸君挑战,在宴会上比武助兴本来也是我大楚从古至今的传统,我倒看看到时候谁敢下场。”
此话一出,方才指责的声音少了一大半,看来莫氏在武力值上确实要拉别人一大截。
“烛火阵是什么东西?”我赶紧问道。
“死阵。”薳东杨皱着眉头回道。
“死阵?”我心里一紧,“为何是死阵。”
“因为从楚国先祖开始,凡是自请进入烛火车轮阵的人,无一生还。”
我感觉自己的心像漏了一拍,怪不得子玉今天从始至终都冷淡平静,他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刻,他从一开始就准备献祭上这条命。
“我好像有些明白子湘老贼想干什么了。”薳东杨沉着脸说道。
我来不及问他子湘想干什么,因为莫氏几人都同意进入烛火阵,子湘在台上平静说道:“烛火车轮阵是我楚国自先祖武王便传下来的比武传统,凡入阵者生死不论,今日由各大氏族作见证,倘若子玉在烛火燃尽之时仍不认输出阵,他便是当之无愧的莫氏家主,再有异议者,便是质疑先祖武王,与全楚为敌!来人,点燃烛火。”
侍从们将许多烛火搬出来,围在场中,大家自觉站在烛火之外,烛火之中,只剩子玉和莫风。
“他们先出莫风,看来是想消耗子玉的体力。”薳东杨看着我道,“虽然这句话说的有点早,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可能……只是可能……子玉会死得有点惨,你不要太难过,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他想必是有觉悟的。”
我恨不得用鱼线缝上他那张乌鸦嘴,眼下老子最不想听到的就是他那些冷静自若的分析。
子玉和莫风互相施礼,莫风大声说道:“子玉,我佩服你的胆量,但我不会手下留情。”
子玉回道:“我也一样。”
莫风率先举剑攻击,子玉急闪躲开,莫风下一招在瞬息之间便接连而至,子玉拔剑反击,莫风往后一跃,躲过这一招,刚一站稳又直刺而来。
“好快的连招。”自从在陈国地牢开窍后,我如今看这些剑招都能看出些门道,仿佛这些剑招在我面前都自动放慢了速度,子玉还在试探阶段,并未使出全力,对面的莫风却很快进入巅峰状态,他出手极快,剑招与剑招之间的连接让人目不暇接,我们这些旁边的都看得头晕,更别提在场中接招的子玉。
而且这哥们就像拥有使不完的牛劲一样,按理说这么快的出招一定很耗体力,十几招过后必然有松懈,可是他和子玉拆解了二十几招,速度也没有半点减弱。
子玉被如此快攻压制着,很难找到反击的机会,几乎都在疲于防守。
哪怕我真的很想缝住薳东杨的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莫风这小子真的很适合打消耗战。
出招快加体力强,对手在找到反击机会前可能就被他磨得精疲力竭了。
除非子玉拥有百濮王廪生的力量,可以一剑震飞对方的剑,用强大的力量直接压制,否则就像陷入泥潭中,越挣扎的久,越没有获胜的希望。
五十招过去了,子玉还是没找到反击的机会,依然在疲于自保。
这场单方面的碾压让围观众人都纷纷叹气,议论声又悄然升起。
“我还以为他敢进入烛火阵,一定有什么大本事,原来也就不过如此啊。”
“我都不忍心看了,他还是直接认输算了,一个莫风就能解决他,都不用上其他人。”
“是啊,他怎么不直接认输呢,现在认输也就是丢人而已,至少能保命。”
四周纷纷扰扰,就连薳东杨也在我旁边嘤嘤嗡嗡:“你师弟快没力气了,他快被对方耗没了。”
我沉默不语,又看着两人拆完几招,突然冷哼一声,转头看他:“哦,是吗?我怎么觉得是那个莫风快被子玉耗没了。”
薳东杨不解地看了看我,又赶紧转头看着场中的两人,还是和之前一样,莫风一直在进攻,子玉一直在防守,但他终于发现了端倪,微微张大了嘴,露出讶异的表情:“莫风要输了!”
只听见一声剧烈的剑矢碰撞声,莫风居然抵挡不住,连退数步,子玉一反常态,转守为攻,剑招之快与莫风不相伯仲,可是莫风已经完全没了力气,堪堪抵挡两招之后便被子玉一脚踢出了烛火圈外。
莫风败,子玉胜。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形势就彻底逆转了。
莫风满头大汗,颓然的走到莫垣面前,莫垣直接给了他一巴掌,莫风嘴角出血,默默站在莫垣身后。
我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莫雨便站在了场中,此时天色已黑,乌云滚滚,大风吹得旗帜猎猎作响,侍从给烛火加了防护罩,烛火之光并不强烈,因此场中变得晦暗不明。
“你怎么知道莫风会输?”薳东杨难得请教了老子一次。
“这还不简单,因为子玉的气息和步伐一点没乱,而莫风……虽然出招奇快,但脚步却越来越乱,他的力气快耗没了,所以步伐跟不上出招。”
薳东杨恍然一笑:“所以,你这位好师弟刚开始是故意示弱的,他引导莫风越攻越快却久攻不下,莫风心浮气躁,必然更加迅速,直至体力耗尽……啧啧,好可怕的心机,竟然用别人的长处来攻击对方,换谁都崩溃。”
我看着场中的莫雨,问道:“这莫雨有什么长处?”
“铜皮铁骨。”
我一愣:“任凭他再铜皮铁骨,能硬的过刀剑?”毕竟子玉最擅用剑。
“你不知道烛火车轮阵的规矩,如果对阵者不用任何兵器,那子玉也不能用,换言之,这场比的是拳脚。”
“一共要比几场?”
“一直到烛火燃尽,莫氏的人都可以入阵挑战,如果烛火燃尽之时子玉还没出阵,并且活着,那他就赢了。”
我深吸一口气,拳脚功夫并非子玉强项,至少我从未见他单独练过拳脚,难怪烛火阵是死阵,这世间有几个人是十项全能的,对阵者可以使用自己的最强技能,而子玉却要用对方最擅长的技能打败对方。
这特么不是自己找死是什么?
我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秋荑也悄悄过来了,我虽然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想必他和老子的心情是差不多的。
不,比老子更难受。
是他把子玉从孤儿稚子拉扯长大,如今却看着他主动送死,甚至连阻拦的立场都没有,这是一种更大的绝望和无助。
一滴雨水打在我脸上,我抬头看天,紧接着,天空中千万滴雨水顷然而下,众人都被裹挟在风雨中,却无一人挪动脚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场中的子玉和莫雨吸引了。
尤其是子玉胜了莫风之后,原本分明的局势一下又浑浊起来。
莫雨摆好阵势,慢慢挪动脚步靠近子玉,子玉也一样摆好起势动作,大雨将他淋了个通透,我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但从他的动作来看,他并未慌乱。
莫雨快速出拳攻向子玉的肋间,子玉扣住他的手腕使劲扭转,莫雨顺势在空中翻腾一圈,落地之后一记横扫踢向子玉,子玉飞身躲开,顺势出拳打向莫雨的面门,莫雨往后一仰,双手在面前交叠试图硬接子玉这一拳。
谁知子玉出拳为假,出腿为真,他瞬间变换姿势,单手撑地,双腿借势踢向莫雨的胸口,莫雨双手来不及收回,被子玉踢倒在地。
但他不愧是铜皮铁骨,站起身来拍拍胸口的土,就跟没事人一样,盯着子玉的眼神却更凶狠了。
“你师弟拳脚功夫可以啊,我以为他只是剑法好,没想到拳脚也这么厉害。”薳东杨颇为兴奋地说道,“今天真是大饱眼福啊,好久没见过这么高水平的比试了。”
我看着子玉,担忧的感觉却渐渐拢上心头。
第二次,是子玉主动进攻,子玉出拳又快又犀利,得益于他灵活的身手,莫雨有些应接不暇,子玉飞身一拳直接砸在了他的脸上,莫雨只是踉跄了几步,站定之后立刻便和子玉继续周旋,似乎刚才的伤害微不足道。
铜皮铁骨。
这玩意儿何止是铜皮铁骨,简直是钢筋混泥土,就跟不知道疼一样。
“喂,你看着怎么跟嫁不出去的小媳妇似的,愁眉苦脸的。”薳东杨戳了戳我的手臂,“你师弟的拳脚功夫完全在莫雨之上啊。”
我摇了摇头:“都是些无用招,除非他真的想杀莫雨,否则眼下这些都是无用招,对莫雨来说没有多大威胁,反而会帮他熟悉子玉的套路,找到子玉的破绽。”
子玉真的会对莫雨起杀心吗?
哪怕被逼入绝境,以他的心性,他真的会杀一个完全无冤无仇的人吗?
第57章 第 57 章 要混蛋大家一起混蛋
数十招过后, 莫雨渐渐占据了上风,子玉攻速渐渐放缓,莫雨已经能接住他的每一招了。
莫雨见对方势弱, 当即反扑, 一拳出击正中心口, 子玉摔倒到地,咳嗽不止。
他抹了一下嘴角,爬起来想要反攻, 谁知莫雨丝毫没给他机会, 趁他未站稳便飞起一脚踢向他的下颌,将子玉踢趴在地。
这一次,子玉趴倒在我近处, 我终于看清了他嘴角的血痕。
“好!”莫衡和莫风大喊道,“莫雨,干得好!”
子玉擦了一下嘴角, 袖口上的血顺着雨水流下,染得身下的泥土都红了, 他咬着牙站起身,冷冷看着莫雨。
“喂, 你直接认输的话, 还能保住一条小命,你本就是乐妓之子, 想做家主何其荒唐,要是现在认输,我们莫氏还能给你一个身份,让你吃穿不愁,你何苦非要争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莫雨对子玉大声喊道, 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尤为浑厚,像鼓点一般砸在每个人心上,可是子玉却没有半点动摇,他站在风雨中,冷静而凛然。
像一个猎豹静静看着自己的猎物。
“莫雨,我不想杀你,可是今天不杀你,好像不行了。”
子玉声音不大,只有近处的我和薳东杨听到了,莫雨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大声问道:“嘀咕什么呢,手下败将,是要认输吗?”
我紧张的攥紧了拳头,薳东杨似乎也紧张起来,扯住了我的袖口。
“他不会真的要……”
话音未落,子玉变拳为掌刀,飞快冲向莫雨,莫雨还和之前一样侧身躲开,躲开之时还不忘大喊:“没用的,你所有招数我都看完了,快认输吧,别逼我杀……啊……杀……”
一句完整话都没说完,子玉已经一手掐住了他的下颌,一手圈住了他的后脑勺,莫雨还没来得及应对,子玉侧身倒地,借着身体的重量将莫雨的脑袋重重砸在了地上,莫雨倒地之后想要挣扎起身,子玉却没给他机会,将身一旋,直接拧转了莫雨的脖子。
莫雨瞪大双眼,满脸涨红,还没来及的说完那句话,整个人就宛如泄力的八爪鱼,双手双脚无力地瘫软在地,一动不动了。
“莫雨!”一声暴吼响彻云霄,莫衡发疯一般跑向莫雨,使劲想要抱起他,可是怎么抱也抱不起来,莫雨已经完全没了动静,任凭他爹怎么哭喊,莫雨也没有半点回应。
天地间除了莫衡的哭喊声,就只剩暴雨冲刷大地之声,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像被人钳住了脖颈,难以呼吸。
这就是楚国的传统,进入烛火阵者,生死不论。
可是最让人窒息的,除了莫雨的死,还有眼前这个黑衣少年的肃杀和冷静。
他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杀了一个同族,半点犹豫也没有,活像一个人鬼皆惧的杀神,而不像个活人。
莫衡绝望地看向子玉,疯了一般吼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说完,便从腰间拿出两把手刀,猛地冲向子玉。
“莫衡最擅行刺,你师弟会不会这门功夫?”
我根本不想回答薳东杨的话,目光完全被子玉黏住了,他真的杀了莫雨,他真的走上了这条沾满血腥的夺权之路。
曾经我盼着他的路能好走一些,没想到他还是义无反顾踏上了这条最难走的路。
不是杀人,就是被杀。
权力之争的路上永远都见血,不管是见别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我觉得自己心中有股怒气正在凝聚,胀的我浑身难受。
莫衡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子玉接连打了两场,体力不支,手上还没有兵刃,只能躲闪自保,莫衡的手刀锋利异常,连续刺了子玉好几下,子玉接过子湘扔给他的手刀时,手腕直接被莫衡割得皮开肉绽。
手刀掉在地上,被莫衡一脚踢飞。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莫衡整个人陷入癫狂状态,一直追杀子玉,誓要让他给莫雨陪葬,子玉浑身是血,却依旧不认输,在跌跌撞撞的躲闪中寻找反攻机会。
为什么不认输?
我觉得自己的心口都快炸裂了,再这么下去命都丢了,还能干什么?
莫衡又刺中了子玉的膝盖,子玉站立不住,倒在地上用手撑着往后挪。
“我要杀了你,我要你给我儿陪葬!”
子玉认输啊!
为什么不认输!
莫衡上前按住子玉受伤的胸口,直接翻转手刀,刀尖向下,刺向子玉的喉咙。
子玉尽力一躲,刀尖偏了,刺中他的锁骨。
子玉咬着牙闷哼一声,艰难地往旁边挪。
为什么就是不认输!
我觉得自己的怒气已经快冲破胸膛,将我的胸口四分五裂了。
我抬头看向子湘,是这个老贼把子玉推向这个深渊的,可是如今的他却冷冷看着台下的一切,面色没有半点波动,仿佛子玉的死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甚至是早有预料的。
早有预料?
一道惊雷在我心里炸响。
烛火阵摆明了是死阵,子玉走入阵中完全是带着献祭的目的去的,他从一开始根本就没想过能赢。
子湘搞了一出认祖归宗的大戏,又把子玉推进去献祭,目的是什么?
莫昱是莫氏最有威望的领袖,氏族里面一定还有许多支持莫昱的旧臣,不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何莫垣和莫衡还没有成为家主。
子玉的身份一旦确立,莫氏中就会有旧臣追随他,而他却被莫昱两个兄弟给杀了,甚至还是死在争夺家主之位的烛火阵中,这无疑给了那些追随莫昱的人最好的叛乱理由,莫氏一旦乱,作为大家主的子湘就有最好的理由一网打尽。
到那时,别说是黑虎令,就连整个莫氏,都会被连根拔起。
原来子玉从一开始,就是一颗死棋!
我在瞬息之间想明白这一切,那口堵在胸口的怒气终于炸开了,我快步冲了过去,只听见薳东杨在后大喊道:“别去!”
晚了,老子今天就算豁出去这条命,也不能让这么卑鄙的计谋得逞。
这种拿人命下棋的棋局,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原因,都让人恶心的想吐。
哪怕我一直跟自己说:“要让人不屑一顾,要让人忽视,不要多管闲事,时机到了就跑路,老子是楚天和,不是屈云笙!”
可是晚了……眼前这个人,老子就算不要这条命,也不能看着他白白死在别人的计谋里。
“砰”的一声响,两把手刀剧烈撞击,我捡起地上的手刀挡在子玉面前,莫衡一副见鬼的表情看着我,我顺势一脚,将他踢飞出去。
对于这个刚刚丧子的老家伙,我是很同情的,但是老子也自私,我不能让子玉给他的儿子陪命。
“你是谁?”莫衡似乎对我不熟悉,大吼道。
“屈云笙……”
四周一片哗然变色,帮莫衡回答了问题。
“屈云笙?屈氏的人,左徒大人屈云笙?”莫衡又看着我,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
“你干什么,快滚!”子玉在我背后压着声道。
“认输!”我懒得跟他废话,直接说出了我的决定。
“我不认输,这件事和你无关,滚!”子玉脸上的血水混杂着雨水,都让我看不清他本来的样子了。
不过他真的还是以前的样子吗?
我自嘲似的苦笑一声,屈云池在看台上大声怒吼:“屈云笙,你做什么,这是若敖氏内部之争,轮不到你来插手,快出阵!”
我转头看他,看得出来他快急疯了,目光又挪向他旁边,子湘大夫双目冰凉地注视着我,或者说,睥睨着我。
“爹,子玉是我师弟,他说他认输了,烛火阵的规矩——入阵者认输出阵就算完,莫氏不能再打了。”
“认输,他何时认输的?”莫衡大吼道,“屈云笙,难道你们屈氏要干涉若敖氏的事?”
子玉拽着我的衣领,将我拉低到他面前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我让你快滚,这不是你该插手的事。”
“对,我疯了,我他妈看着你一步步自杀早疯了,我不知道你和子湘达成了什么协议,你为他死我管不着,我为你死你也管不着。”
要混蛋大家一起混蛋,反正左右都是死,老子不想憋屈着死。
“你!”
子玉愤怒地看着我,目光像燃火一般,锋利无边,他和子湘为了这一天不知道准备了多久,却被老子不管不顾地搅乱了,想必现在很想撕了我。
“认输!”
“不认!”
“好,那就一块死。”我扔了手刀,跪在地上抱住子玉,他瘫坐在地上早没了力气,根本推不开我,我死死困住他,等着莫衡过来把我们捅个对穿。
“楚天和,你为什么?”他哑着声音涩然道,“这一切原本和你无关。”
我苦笑一声:“谁他妈知道,要是每件事都能找到理由,这世界就不会这么疯癫了,我好像……总是很矛盾。”
子玉不再说话了,他看着莫衡的方向,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认输了,我出阵。”
雨势已经减弱了许多,这四个字清晰无误地传递到每个人耳朵里,我听见薳东杨高声喊道:“莫氏子玉认输了,烛火阵结束了!”
莫衡看着莫垣,带着哭腔道:“大哥,他……”
“闭嘴,生死不论本就是烛火阵的规矩,把莫雨带上,先回家。”
“大哥!”
“莫风,带他们先走!”莫垣声色严厉,莫风赶紧进去抱起莫雨,扛在背上,莫衡跟在他儿子后面,回头看了我和子玉一眼,这一眼盯得老子毛骨悚然。
感觉我和子玉会成为他这辈子最大的仇人。
他们离开后,莫垣看着子湘道:“令尹大人,既然这小子认输了,他就没资格做我莫氏家主,我莫氏黑虎令,是不是该物归原主了?”
楚王一直都做壁上观,这一刻终于开口了:“莫氏黑虎令是先祖赐的,理应归还给莫氏,不过子湘大夫是若敖氏家主,也是我楚国的令尹上大夫,他保管黑虎令这么多年,也是为了我楚国和若敖氏的安定。莫氏乃若敖氏分族,不应对大家主怀有芥蒂,此番平定申息,你作为领兵者,当记首功,黑虎令由你看管,本王觉得实至名归。”
楚王这番话一说完,便给了子湘一个大台阶,原本还被架在火上烤的子湘立马就驴下坡,拜道:“是,子湘谨遵王令。”
说完,便从袖口中拿出一块纯黑的令牌,命仆从交给莫垣。
莫垣拿到黑虎令的那一刻,手里微微抖动,双目都在闪光。
子玉浑身上下都在流血,我扶着他往秋荑的方向走去,刚把他交到秋荑手里,就听见莫垣在背后说道:“左徒大人,等一下,你我之间,还有事未了。”
第58章 第 58 章 我屈云笙定当为你舞出最……
我转过身, 见他阴沉着脸看我,我知道躲不过,索性也不躲了。
“莫垣将军, 有何赐教?”
莫垣哼了一声, 看了看屈云池, 再看着我道:“我楚国各大氏族之间早有规矩,内部事宜互不干涉,今日你们屈氏不但干涉了, 甚至还干涉我莫氏最为重要的家主之争, 我莫垣想请问屈氏家主,这件事该如何了?”
屈云池铁青着脸,赔罪道:“庶子无礼, 定当重罚。”
“好!今日大家都听见了,定当重罚!倘若只是小惩小戒,恐怕就算我莫垣不追究, 我若敖氏的‘大家主’——子湘大夫也不会善罢甘休。”他说大家主这三个字时,简直可以用咬牙切齿来形容。
子湘沉默如山, 冷冷看着我,而后说道:“屈云笙, 今日你干涉了莫氏的家主之争, 他日就会有别的氏族干涉屈氏的家主之争,试问你想让屈氏就此陷入混乱, 永无宁日吗?”
我赶紧跪拜道:“令尹大人,今日是我不对,我屈云笙任凭处置。只不过子玉是我师弟,于我有恩,我不能不管, 倘若因此坏了氏族之间的规矩,我屈云笙自请离开屈氏,从今以后就做楚国的乡野之民,永不踏入屈氏门户。”
我话音刚落,四周一片惊诧,毕竟这个时代尊卑差异巨大,上下层之间是不流动的,有哪个傻叉会放着氏族贵公子不做,去做一个终年劳作却只求饿不死的野民。
屈云池指着我,手指都在颤动:“你……混账!”
就连子湘也被我这番话说愣了,不知怎么回我才好。
楚王目光如鹰,静静看着我,他背后的公子玦则沉着脸,脸色比天上的乌云还黑,而他旁边的世子熊渊却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他。
我曾答应过公子玦,屈氏会成为他的倚靠,如今我干出这种事,他的倚靠没了,是我对不起他,他确实该生我的气。
莫垣愣了片刻,对我说道:“我在边境作战时,便听说屈氏四公子是个奇人,如今见了,确实是耳闻不如一见。”
我苦笑,恐怕奇人都是委婉了,奇葩才是最合适的词。
“屈云笙,听闻你剑术卓绝,本人早就想讨教一二,方才你说子玉是你师弟,倘若你不横加阻拦,子玉未必不能险胜我二弟与我决战,既然你搅乱了烛火阵,那他没进行的决斗,就由你代替如何?”
不愧是战斗种族,他们身上是不是绑定了一定要当第一的武魂系统,黑虎令到手了都还想着继续干仗。
我站起身,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道:“也好,我记得你方才说过郢都城里都是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晚辈也正想请教一二,看看莫氏是有多大能耐可以在这郢都城中大放厥词。”
“好!屈云笙,干他!”
“屈云笙,你一定要赢。”
“打趴他!”
四周一边倒地站在我这边当啦啦队,薳东杨朝我扔来一把剑,我接过剑,双手持剑,剑尖朝下,示意他先出招。
“既有比试,怎无奏乐。”一个少女从远处走来,众人转头看她,她手里拿着一个类似埙的乐器,在众人灼灼目光中走进那些男子的圈中,对我笑道:“屈公子,小妹来时便说过想为你奏乐助兴,眼下正是良机,不知可否有此荣幸?”
我大脑一阵懵圈。
昭翎,她到底想做什么?
我刚捅出这么大一个篓子,正是瘟神附体的时候,她不避的远远的,反而凑上来作甚。
不会真的看上我了吧?
“昭翎,放肆,还不退下。”昭氏家主在台上怒喝道,这些家主今天也挺倒霉,出门没看黄历,一个个都被自己的儿女气得吹胡子瞪眼,众目睽睽之下还不能干什么。
“父亲,女儿常年在铜绿山偏远之地,很难得才回郢都一次,我仰慕屈四公子已久,还望父亲成全!”昭翎迎着她父亲的怒喝,不卑不亢地回应道。
等等等等,这是当众表白了?!!!
我看着薳东杨,大眼瞪小眼,谁知薳东杨那厮还一副“刺激啊”的表情,双目放光,好像在看一出绝佳的好戏。
我说你这位起哄架秧的吃瓜群众,能不能给个提示跟我说说这姑娘想干什么?
莫垣又哼了一声,不屑道:“不知廉耻,这昭氏怎么管教女儿的,竟然当众作出如此不知羞耻之事。”
这句话倒是把老子的火气一下就点燃了。
一个敢于当众表白的女性,怎么就不知羞耻了?天知道这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事!
既然昭翎都不怕被我这个瘟神连累,我一个大男人又怕什么,她非要搅浑这潭水,我就推波助澜帮她一把。
“昭翎,有劳奏乐,我屈云笙定当为你舞出最好的一场剑。”
“好。”昭翎双眼雪亮,似有繁星,她将乐器放于唇下,吹奏起来。
好家伙,第一声便有如利刃出鞘,杀意腾腾。
这哪是一个当众表白的恋爱脑能吹出的曲子,分明是个运筹帷幄的女战士。
我率先出剑,莫垣持剑抵抗,他后退半步,双目锐利地看着我,想必是感觉出了我此剑的力道。
我可没给他反攻的机会,飞身往上,借助腾空之力往下使劲一砍,莫垣双目一瞪,双膝跪地,勉力接住这一剑。
昭翎的乐声中似有千军万马,吹得我热血沸腾,我从穿过来至今,还从来没打过这么单方面碾压的架,莫垣疲于保命,根本没有反攻机会。
空中只听见无数兵器撞击声。
平心而论,莫垣很强,他剑法老练,思路清晰,知道怎么组织进攻,避我锋芒,寻我短处,还知道借力打力,给自己争取休憩时间。
除了力量不如百濮王廪生,其他都丝毫不逊百濮王,甚至在作战思路上更全面多变。
倘若是在真正的战场上比试调兵遣将,我早就输了,可现在比的是剑法,他很强,我却更强。
不知是乐声加持,还有我真的升华了,尽管莫垣想尽各种办法拖延时间,化解我的招数,这场比试仍然是单方面的碾压,最后在昭翎石破天惊的破风之声中,我挑掉了对方手里的剑,将自己的剑送到他的脖颈边。
“你输了,承让。”
莫垣看着自己被挑落的剑,又睨了我一眼,叹道:“我莫垣收回之前的话,这郢都城里的公子王孙,并不全是手软脚软的废物。”
我收回剑,莫垣居然主动向我行了个礼,我依样回礼。
他经过我身边,轻声道:“多谢。”
声音很轻,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看着他的目光,我瞬间明白了。
他是知道的,他知道子玉如果死在烛火阵中会有什么后果,怪不得他不给莫雨报仇,反而催着他们快走。
这些老贼!一个比一个奸诈。
我冷笑一声,笑自己到底年轻,比不过这些老东西的心眼多,只知道把自己置身险地,用命来扛。
若我有一天也能成为下棋的人,那该多好。
可是这样的想法,让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比武结束后,我不得不面对尴尬的场面,这场比试的输家只有我和子湘,众人想为我喝彩,都不敢明目张胆。
该散场的都陆续散场了,屈云池让我立刻跟他回去,秋荑扶着伤痕累累的子玉,一直注视着我离开。
子玉的脸色很苍白,不见一点血色,他看着我的眼神中似有千言万语,我笑了笑,让他放心,毕竟我立了几次大功,我就不信屈云池还能杀了我不成。
昭翎也被昭氏带了回去,她离开时冲我点点头,眼神里满是感激,我最好奇的人就是她,这姑娘到底是为了什么一定要和我这样一个身陷泥淖的人扯上关系,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哪怕我之前有片刻的自作多情,但在听过她的乐曲后,脑子都彻底清醒了。
这样一个女子,怎么可能是个被感情冲昏头脑的白痴,她一定另有目的,只是我猜不到。
回到屈氏后,一行人都是低气压状态,几个哥哥扶着屈夫人,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过话,屈云池似有雷霆之怒被压抑在胸口中,一进屈府,便下令家丁关上所有大门,让我跪在众人面前。
就连屈氏其他家老也被请了过来,站在厅中看我受罚。
“屈云笙,你可知错?”屈云池声色俱厉,像要吃人一般看着我。
“我知错。”我赶紧认怂,眼下保命要紧,我可不是梗着脖子也要充英雄的主。
“你有何错?”
“我不该干涉若敖氏内部的事,破坏氏族之间的规矩。”我从善如流回答道。
“不对!再答!”屈云池怒喝道。
不对?
我抬头看他,一脸迷茫。
屈夫人双眼都哭红了,三位哥哥用微妙的神情看着我,似乎觉得我又可怜又可恨。
“我不该当众让子湘大夫下不来台,这场比试是他在背后计划的。”我又答道。
“你倒也不笨,能想通这一点,可还是不对,再答!”屈云池脸上的怒气都快沸腾了。
我这次是真的懵逼了,连当众打脸子湘大夫这样的答案都不对,还能有比这更错的?
“我不知,还请父亲指教。”我立马态度诚恳地低下头,跪伏于地。
“你不知?你竟然不知!”屈云池快步上前,照着老子的肩膀就猛踹两脚,我隐忍着没有发声,等他发泄完胸中这口怒气。
“你是我屈氏未来的家主,氏族长辈们花了多少心思培养你,结果你回报给屈氏的就是这个?为了个人私情,竟然置氏族安危于不顾,为了个人私情,竟然自请离开屈氏,你倒是全了你的个人私情,那请问,我氏族上下对你的付出和希冀,你又要如何了结?”
屈云池踹完最后一脚,跌倒在地,双眼通红,愤怒和失望从他眼中奔涌而出,我看见他这副样子,彻彻底底呆住了。
我虽没有经历过屈云笙经历的那些过往,但这些家族长老向我投射过来的目光,已经将我彻彻底底压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这就是身上背负一整个氏族的感觉?
沉重的让人直不起腰,透不过气,无路可逃。
“你既然觉得屈氏几百个同族都比不上你那位师弟,要走便走吧,不走也不行了,你得罪了子湘大夫,我必须要给他个交代,你不知道子湘大夫当年是如何从内忧外患中三定楚国的,他的手段和心计,不是屈氏可以承受的,你今日要从屈氏出去,但却不能走着出去。”
我听了这话,心下了然,磕头道:“云笙辜负了父亲的期望,也辜负了整个氏族的付出,我甘愿受罚,父亲不必心软……我习武多年,受的住。”
第59章 第 59 章 杀我可以,别用鬼啊~
你说人这个生物是不是很矛盾, 有时候为了保命可以抛弃一切,有时候又可以为了一切抛弃性命。
我跪在众人面前,默默承受着棍棒加身之痛, 心里却是澄澈一片。
来这个世界这么久了, 我好像已经习惯他们的思维方式了。
国家、君主、氏族, 桩桩件件都在性命之上,我也好像从一开始的保命为上,到如今变得有点不太珍惜这条命了。
口中一阵腥甜, 我呕出一口血, 屈夫人终于承受不住,跪在地上抱住了屈云池的大腿:“够了!老爷,你是真的要打死他吗?笙儿是我九死一生才生下来的孩子, 他是有错,那同样也是我的错,我就不该枉背天纲先后嫁给你们父子二人, 生下他……当初老家主去世时,妾就该随老家主一同去了, 也好过今日看到自己的儿子被活活打死,都是妾的错, 都是妾的错……”
她的哭喊声充斥了整个大厅, 悲怆无比,我心中一凛, 暗暗握紧了拳头。
怪不得屈云池和他的几个儿子都有云字,原来他们按氏族的辈分来讲,真的是同一辈的。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纲常伦理是怎样的,历史上确实有不少父妾子继的荒唐事,这个世界这么古老, 发生这样的事似乎也并不稀奇。
可怜的却是屈夫人,可能她从始至终都没有选择的权力,只是个任人支配的玩偶,如今却为了自己的儿子在众人面前自揭伤疤,我虽然不是真正的屈云笙,但也感到喉咙一阵阵涩然。
身后的棍棒丝毫没有减弱,我感觉自己脊梁骨都快被打断了,终于在一棍之后,我喷出一大口血,染红了前面的一方地,我把头埋低靠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着。
“儿啊!”屈夫人尖利的叫声终于打动了屈云池,他示意家丁住手,对我厉声道:“屈云笙,你犯此大错,当离开屈府前往屈氏老宅反思己过,没我的允许不得再踏足屈氏半步!你今晚就滚,你的所有东西都是属于屈氏的,除了身上这件衣裳,什么也别带走。”
我艰难回道:“是,云笙遵命……”
我想试着站起身,却发现后背很痛很痛,尝试几次无果后,屈云池喊了何伯过来。
最后还是何伯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根木棍,递给我,一脸悲戚地说道:“四公子,老奴送你去屈氏老宅。”
“不准送,让他自己走。”
“不,老奴就要送……”何伯转头瞪了屈云池一眼,“四公子三岁之前,都是老奴成天守着他,带着他,教他学步,带他爬树,就连四公子的第一把小剑,也是老奴亲手做的~~~你身为家主,赏罚分明,老奴无话可说,可是四公子受这么重的伤,要是半路晕倒在路上被野狗啃食,那还有命吗?”
说着说着,何伯似乎来了气性,对屈云池怒目而视:“说什么氏族规矩,可容老奴斗胆说一句,若今日犯错的是若敖氏子弟,子湘大夫会这么惩罚吗?当初老家主在位时,可没有这般怕他若敖氏!我屈氏也是堂堂高阳苗裔,楚国大族,何时变得这般窝囊了。”
“丢人啊,丢人!”
“你……”
何伯扶着我,头也不回往外走,身后鸦雀无声,我们一步步走出屈府,此时天色已晚,屈府外空无一人,月色皎洁,有狐独行,似在寻找配偶。
我确实需要何伯引路,屈氏老宅在什么方位我一无所知,只知道那是郢都城扩建之前屈氏的老府邸,后来郢都城扩建,楚王赏了屈氏一座新的府邸,那个老宅便被空置了,这些年都被用来关押犯错的族人。
“公子,所幸老宅不算远,你坚持住,老奴几个月前去洒扫过,把上一位上吊自尽的族人尸首收拾干净了,将他一把火全烧了,那些骨灰都沤了肥,现下里面虽然空荡了些,收拾收拾也能住下,你且忍耐几日,等家主回过神来,一定会接你回去的。”
我听着听着,好像被人点了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简直有种想哭的冲动。
也就是说,老子现在要去住的,是另一位仁兄刚上吊自尽没多久的凶宅。
杀我可以,别用鬼啊~
“何伯,那位族人……有没有留下什么遗言?”
“没有,只在门上留下许多抓痕,老奴估计他是先服了毒,受尽折磨却没死成,这才上吊的,他隐瞒家主克扣岁贡,本就是死罪,那毒药,多半是家主赐的。”
我默默为自己点了一只蜡,希望屈云池别哪天突然想不开,也给老子端来一碗药,老子还风华正茂,尚未婚配啊~~
“公子你怎么了?是不是痛的厉害?”
“没有,只是腿软了一下。”
我好想问,能不能不去,但奈何除了那个老宅,我似乎无处可去。
我刚得罪子湘老贼,去秋荑那里只会连累他,他还养了一群孤儿,去别的地方又没钱,估计就算有钱,这郢都城里也没人敢做老子的生意。
这时候的生态环境又过于优越,夜晚在外面游荡的何止是野狗,甚至有虎豹和黑熊,如果我流落街头,说不定过两日这郢都城的犄角旮旯就能增加一具不知名的肉/肢残骸。
比起鬼,老子更怕被野兽分食。
毕竟一个是精神伤害,一个是物理伤害,两害相权取其轻。
我杵着木棍走啊走,走啊走,从来没感觉这郢都城里的街道这么长,背上的痛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厉害,我痛的满头是汗,几乎都快支撑不住。
终于在我快放弃的时候,看见了站在前方的阴影中的那个人。
他站在街边一个巷子口,天色灰暗,看不分明,他的脸上好像笼罩了一层薄雾,虽然看不清五官,但他往那里一站,我就知道这个人是子玉。
他快步跑了过来,将我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另一只手搂住了我的腰,将我的重量分担到他身上。
“啊~”我痛苦低吟,“轻点,背疼。”
子玉扭头往后看,一双眼全是震惊。
“放心吧,没断,但也快了。”我苦乐道,“那打板子的人手上有绝活,知道轻重,子湘大夫派来的探子已经离开了吧?”
“啊,有探子?”何伯往后一瞧,左右张望。
“嗯,从我们离开屈府就一直跟着,方才走到这条街就没听到他的脚步声了。”
练武到一定境界可以提升耳力目力,甚至能用意识察觉周围环境的轻微变动,以前老子还不信,觉得这是玄幻小说,没想到这竟然是真的。
哪怕我被打个半死,也能听到一路尾随的脚步声,我猜测是子湘大夫派来检查屈氏是怎么处罚屈云笙的,便没有声张。
“嗯,这是屈氏老宅的外街,他知道你的去处,便走了。”子玉回道,手下动作放轻了些,何伯赶紧在前面引路,带着我们在巷子里七弯八拐。
“你的伤怎么样,你自己都有伤在身,跑来这里做什么?”
“都是些皮/肉伤,未伤及筋骨,不碍事,师父给我上了药,已经不痛了。”
“你怎么猜到我会被发配到这里?”
“屈氏这些年犯错的族人都被关押在这里,里面死了不少人,我有点不放心。”
子玉说这话时,明显犹豫了一下,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感觉他比老子还担心。
“放心吧,来的路上我就想好了,与其被豺狼虎豹啃了,我宁愿和鬼做室友,说不定那些鬼友正寂寞,缺个人打团呢。”
子玉皱了皱眉,似乎没懂我说的“打团”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应该感觉出了老子破罐子破摔的坦然,眉头很快又舒展了一点。
要说不说,这破宅子真的藏得很深,巷子都不知道穿了多少条,我们终于走到一个大木门前面。
这木门在昏暗的月色下看着,就像个鬼屋入口。
何伯开锁推门,在门边摸索几下,拿出一根火烛点燃,引着我们往里走。
一进去我才发现,这是个相当大的宅子,就连一进去的院子,都有两三个足球场那么大,院子里种了许多花卉,除了花朵开得正艳,其他都破败不堪。
一想到何伯用那位仁兄的骨灰沤肥,我现在看那些灼灼盛开的花朵都觉得毛骨悚然。
“公子,这边。”
何伯领着我们穿过走廊,进了月门,又穿过走廊,又进了月门,最后推开一个小木门,终于进了最里面的居室。
木门嘎吱作响,何伯把屋里的烛火都点燃,我这才看清了这间居室的陈设。
就是简简单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饭桌,还有一个读书的案几。
房间很久没人清扫,已经积了一层灰。
我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向木门,果然看见了木门上几道触目惊心的抓痕,这时恰逢一阵风过,火柱摇曳,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脑袋上……好像正有一双腿在摇晃?
老子转身就想往外走,现在就算把我丢出去喂豺狼,也绝对好过让老子一个人待在这个房间里。
可是我使不上劲,子玉略一收紧揽腰的手,对我道:“云笙哥想去哪里?”
何伯转身看我,苦着脸道:“确实是太委屈公子了,公子是金枝玉叶的贵人,怎么能住这样的屋子,可眼下除了这间屋子,其他屋子是要多乱有多乱,且多年未住人,早已蛇鼠成群,实在来不及清扫,公子先委屈几日,待老奴找来人手,帮公子布置出另一间居室。”
“多年未住人……也就是说,之前那位族人真的是在这个房间自尽的?”
“对,正是在公子上方的梁上,投缳自尽的。”
何伯长叹一声,我脚下一软,彻底瘫了下去。
第60章 第 60 章 昭氏翎,凤凰之翎
“公子, 今日夜深了,老奴先回去,明日鸡鸣之前还要把府中的活干完, 等干完活之后, 老奴再带些吃食衣裳来, 公子今日受罪了,早些歇着吧。”
何伯说完,擦擦眼泪, 又是叹气又是摇头, 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走,很快就不见了踪影,偌大的院子里, 只剩我和子玉二人。
子玉将我扶到床边坐下,掸掸上面的灰,又让我躺下, 从腰间拿出一个小药囊。
“师父给你的?”我问道。
“嗯。一个内服,一个外用, 你先吃了这个,我再帮你抹外用之药。”
我赶紧吞了那粒红乎乎的小药丸, 秋荑虽然神神叨叨, 但他的药是真有效,几乎用一次就立马见效。
“他怎么知道我会被打?嘶~轻点。”
我趴在床上, 子玉慢慢拨开我的衣裳,血液凝固早就将衣裳和皮肉粘在了一起,他虽是十分小心轻柔,也免不了我痛得满头大汗。
“你的伤势很重。”子玉怔愣一下,轻声道, “可能这次要躺十天半个月才能勉强恢复。”
我笑了笑:“没死就行,我得罪了你们若敖氏老大,屈氏家主不把样子做到位,怎么能让子湘老贼消气。”
子玉默默跟我上药,片晌,问道:“为何救我?”
我扭头看他,觉得他在问一个很可笑的问题:“这还有什么好问的,倘若换成是我进那个遭瘟的烛火阵里,你会不会救我?”
子玉默然,似乎在犹豫怎么回答我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方才摇摇头:“可能不会。”
老子一口血差点梗出来:“不会?你怎么这么无情!”
“不是我无情,而是我觉得要是进入烛火阵的是你,也许不会输。”
“那万一输了呢,万一快死了呢?”
“还是不会。”
“……”行吧,算老子白问。
“我不知道你们那个国家的规矩是怎样的,但在楚国,如果互相干涉太多,氏族与氏族之间就会积累怨恨,长期以往,就有可能发生互相攻伐的灭族祸事,这种情况在此之前并非没有发生过。上一次氏族混战还是在大王初登王位之时,那时候的楚国并不是只有如今的六大氏族,有两个氏族在那场混战中被全族诛杀殆尽,周边国家也趁机攻占了楚国许多领地,最后还是令尹大人出面平定混乱。他制定这些规矩,自有他的道理。”
我听出来了,这家伙完完全全是子湘老贼的迷弟,虽然说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吧,但还是让人寒心。
“所以他要你为他死,你也心甘情愿?”
子玉停下抹药的手,侧头看我:“为何你认为他是让我去送死的?是不是薳东杨跟你说了什么,才让你不顾一切挺身而出。”
“没,你误会了,是我自己瞎猜的。”
你小子,怎么宁愿怀疑薳东杨当搅屎棍,也不愿怀疑是老子机智过人。
“你猜到什么了?”
“这其实也并不难猜,听那些人的意思,你父亲莫昱将军是个了不起的作战领袖,莫氏一定有很多人还在怀念他,所以莫垣这么多年一直当不了家主,要是让他们知道莫昱将军还有个儿子,甚至这个儿子还敢正大光明进入烛火阵,堂堂正正争夺家主之位,不知道会激动成什么样。但倘若你死在烛火阵里,那些莫氏家老一定会迁怒莫垣,如此莫氏必乱,莫氏一乱,子湘老贼做为若敖氏大家主,不就正好将莫氏收为己用,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说这么长一番话,老子还是挺累了,说完便咳嗽不止,一咳嗽背上的骨头就疼,子玉没再问了,帮我掐住脖子上的一个穴位,咳嗽果然就消停了。
“你跟秋荑学的?”我奇道。
“学过一点医术,不多。”子玉见我无碍了,才继续说道:“你猜得不错,不过并非全对。”
“有哪里不对?”
“谁告诉你,我一定会输的?”
“啊?”这次换老子懵逼了。
子玉轻叹一口气:“子湘大夫从我很小的时候便教我兵法,授我诗书,遍请名师训我习武。剑法、拳脚、甚至是行刺,我都学了很多年,从一开始,他就并不认为我会输。”
“那你怎么?”话说到一半我自己便想明白了。
子玉会输是因为他没有真的起杀心,如果他一开始就选择一击即中,攻其要害的作战方式,恐怕莫风和莫雨都会成为他的手下亡魂,不至于在前两场比试中被白白耗费许多体力。
“他此番这么生气的原因,不单单是因为你,更是因为我。”子玉眉眼低垂,似乎有些失落。
我想说点什么安慰他,但说什么都不合适,毕竟我也是罪魁祸首之一。
子玉现在一定很自责,就因为自己的优柔寡断,最后不仅杀了莫雨,还输了比试,还将我牵扯其中,还让子湘多年的期望落空……
我能感受到子玉此刻的内心有多煎熬。
“所以你搞砸了前一半,我搞砸了后一半,子湘老贼原本怎么都不会输的两手方案,就这么被我们联手毁掉了。”
我换位思考了一下,若我是子湘,现在肯定恨不得撕碎屈云笙,再给子玉一个大耳光,教了这么多年全白教了。
子玉没有回答,收回药囊:“都弄好了,你趴着休息,不要乱动,我先走了。”
“别——”我赶紧伸手抓住他的袖口,“别走,我……”
我一个大男人实在说不出“我怕鬼”这种话,不知怎么,我老觉得四周的空气不太对劲,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呼吸,甚至有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正浮在床脚看着我。
但我好像也没有强留子玉的理由。
况且他是若敖氏千夫长,军中规矩森严,他能在外过夜吗?
子玉看了看自己的衣袖,又看了看我,突然笑了:“我不走了。”
“……”
我抬头看他,一脸惊喜。
“我折腾一天也累了,宗庙祭殿太远,若敖氏暂时也回不去了,就借你的地方歇一晚如何。”
我长舒一口气,笑道:“住,尽管住,住多久都行。”
又发觉不对:“若敖氏回不去了?为何?你不是若敖氏千夫长吗?”
难不成任务失败就被子湘踢出局了?
“我若现在回若敖氏,反而不太好,令尹大人让我先养好伤再说。”
我略一思忖,也是,莫氏家老要是知道莫昱将军的遗孤一直在若敖氏当什么千夫长,一定会来要人的。
在这种风口浪尖上,避一避也好。
“这屈氏老宅位置隐秘,外街又都是贩夫走卒,人来人往反而好藏,师兄容我借贵宝地躲一阵可好?”
“好,好,躲在地老天荒都可以。”我简直高兴的快哭了,老天爷对我还是不错的,虽然我老是做些傻缺事,但每次都不至于走上绝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古人诚不我欺。
正在我高兴之时,外面传来一声咳嗽,我和子玉同时看向门外,只听木门吱呀一声响,一个穿着夜行衣的男子踏步而入,笑意盎然,穿堂风也随之贯入。
薳东杨这厮背着个包裹,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看了一眼我和子玉,说道:“早知他来,我便不来了,打扰了两位互诉衷肠,我来的可不巧。”
话虽这么说,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把木凳上的灰一吹,对漆黑的门外道:“昭翎姑娘先等等,容他穿好衣裳。”
昭翎居然也来了?
我望向门外,果然看见门边有黑色的衣角,薳东杨将包裹放在床边,对我道:“来得匆忙,我胡乱挑了几件自己的衣裳,你选一件换上,昭翎有话要当面对你说。”
“正好,我也有话要当面问她。”
我选了一件较为宽松的里衣换上,坐在床边,昭翎走进屋内,看了一眼薳东杨和子玉,两人都看了看我,随后便退了出去。
二人退出后,昭翎突然在我面前跪了下来,施了一个大礼。
“屈公子,昭翎今日利用了你,昭翎特意来祈求你的原谅。”
“原谅?”我问道,“你在众人面前说仰慕我,其实对我来说并没什么,世人对男子情事本就宽松,更何况我还是个声名狼藉的氏族子弟,但我不懂,你为何要这么做,如此自毁名声,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昭翎目光雪亮的看着我,肃然道:“屈公子,倘若我今日不这么做,可能明日一早,我就会被父亲送入王宫,成为大王后宫中的一员,我不想做大王的妃子,所以今日是我最后的机会,而你是我最好的目标。”
我哑然。
怎么,难道老子阴差阳错间竟然抢了楚王的女人?
当头一根棍子砸的老子眼冒金星。
“你本来是要嫁给大王的?”
“不错。”昭翎面色冷肃,“我们昭氏掌管兵器冶炼,我是昭氏家主唯一的女儿,正因为如此,我嫁给任何一个氏族子弟都有隐忧,只有嫁给大王最合适,我父亲此番前来,除了庆贺景云大夫继任家主,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和大王商议将我送入王宫。”
“在来的路上我就想好了对策,我要当众对你示好,让众人都觉得我昭翎心悦你,只有这样,大王为了颜面才不会纳我,我才能成功返回铜绿山。”
我看着她冷肃的模样,也不禁严肃起来:“为何,做大王的妃子不好吗?”
“好吗?”昭翎目光锐利地看着我,“被困于一方之地,只为不停的孕育子嗣,生下子嗣后还要竭尽全力为子嗣谋求后路,就算不想争也要争,不想斗也要斗,我想问问屈公子,做大王的妃子真的好吗?”
“不好。”我诚恳说道。
昭翎的目光终于缓和了下来:“我不仅仅是不想做大王的女人,我也不想做任何人的女人,我只想做我自己,昭氏翎,凤凰之翎,凤凰当翱翔九天,这时我奶奶为我取的名字,也是她对我的希冀。”
我沉默片刻,看着她坚毅的目光,心中一动,就好像自己心里的某一处,被人一脚踩平了,变得坚实有力量。
“说点现实问题,你选我做目标,无非是因为你听说我不喜女子,我定然不会娶你为妻,那你之后要怎么办?倘若你不嫁人,你父亲百年之后,你当如何自处,你那几位哥哥似乎并不好相处。”
昭翎坦然一笑,好像并不担心这个问题。
“这是我的问题,并不是屈公子的问题,屈公子只管好好养伤,不用担心我的事,昭翎自有办法。”
我沉默一瞬,低头笑了:“也是,你似乎并不需要我担心,但我还是要多嘴说一句,倘若将来有难处,就来找我,我若是能帮忙就一定帮,你不用不好意思开口。”
昭翎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屈公子当真是良善之人,我昭翎此次郢都之行,总算没有白来。”
她站起身,从袖兜里拿出一物,走到我身边将东西放在我手中:“屈公子,这是我的谢礼,这把锁匙是铜绿山中一能工巧匠所制,只要不是特别精密繁杂的锁,它都能打开,世间惟此一件,公子被困在此处,想必需要,我方才试过了,它很轻易便打开了这个宅子最外面的锁。”
好家伙,居然是万/能/钥/匙,怪不得这两人能进来,看来铜绿山中真的是卧虎藏龙啊。
我赶紧收好:“谢姑娘,这礼物真的是雪中送炭。”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公子好好保重,盼有重聚之日。”
“好,你也多保重。”
昭翎转身推开门,薳东杨和子玉站在门外,薳东杨要送昭翎回去,便留下一句“改日再来看你”就走了。
子玉走进屋,看着我,想说什么又没说,最后默不作声地帮我整理好床铺,才终于问道:“昭翎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子玉沉默一下,又道:“不要怪我多嘴,她身份特殊,不管她有多心悦你,于婚嫁之事,都要慎重考虑。”
他正在整理帷帐,我低头从下往上看他,子玉本就长得清秀,从这个角度一看,倒更显得好看。
“你看什么?”子玉眉头一皱。
“我在看,怎么一向聪明绝顶的莫氏子玉,今日却突然犯起了傻。”
子玉有些疑惑地看着我,半天才反应过来。
“难道她是……故意的?”
“不然呢,你以为哪个氏族贵女会喜欢一个殉情的断袖,喜欢到要公然表白的地步,除非她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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