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醉酒的事当不得真,醒了……
告别了子音, 和薳东杨走出楚王宫之时,远远望去,金乌西沉, 天上的层云在夕阳余晖的染印之下, 折射出五彩斑斓的霞光, 壮美无疆。
我对薳东杨道:“我也不知道如何劝你,你比我聪明百倍,相信能找到自我纾解的办法。”
薳东杨嘴角噙着一抹苦涩:“我打小就喜欢她, 可惜她心里眼里只有屈云笙, 那时候我恨不得杀了屈云笙,但是后来我发现,我这位云笙弟弟比我还要痛苦的多, 也不知怎么,一腔怨恨就突然失了着力处,反倒让我自己觉得没趣。”
我呵笑道:“你这话太绕, 简单来说就是‘求不得苦’四个字,这世上的人不说全部, 绝大部分都要承受这种苦,看开点就好了, 我如今都把这种苦当下酒菜吃过无数回了, 要是哪天没了,我还不习惯。”
薳东杨愣愣看着我, 唉,这傻小子,人生太顺利也不是什么好事,活不通透,稍微一点现实的小风刮过, 都能给他掀翻了。
我继续拿捏着高深莫测的小样:“多悟悟就通透了,你还年轻。”
“你还年轻”这句话老子早就想试试了,以前听单位领导叽叽喳喳在我耳边车轱辘转了几百次,现在终于让我熬到可以显摆资历的时候了,心里暗暗有股爽劲。
薳东杨眯眼笑了笑:“是不如天和兄通透,难道喜好男风能让人看的开一些?那不如天和兄改天带我领教领教,说不定能让我见到更宽广的天地。”
我一口唾沫呛在喉咙里,咳个不停。
“莫~~莫要再提~~那天真的是~~咳咳~~误会。”
薳东杨拍拍我的后背,帮我顺气,脸上又开始眉飞色舞起来:“你如今回郢都了,不见见那位让你一不小心磕到的人?”
一句话戳到了痛处,我顺过气来,正色道:“我行的端坐的正,又何必刻意去见他,哪天碰巧遇到了,解释一下就行了,大老爷们儿叽叽歪歪个什么劲。”
薳东杨扬眉不言,我和他在宫门外道别,分别坐上各家派来的辇车。一路回去,暮色渐重,郢都城内华灯初上,宛若游龙的灯火映衬着另一番热闹,与白日大不相同。
我掀开帘子往外看,街道两旁的夜间店面铺展开来,各种货物玲琅满目,郢都是个开放的都城,因为楚国四周原始部族很多,部族中有誓死抗争的,自然也有愿意归顺的,他们在这里扎了窝,贩卖着部族里面的特色货物。
除了周围部族,还有许多中原国家过来的商人,楚国在中原国家那里名声不好,还是个茹毛饮血的蛮子,但却挡不住这帮国际贸易先驱一心向钱看的热情。
当年周天子分封帮他干掉商朝的诸侯君主,楚国千里迢迢赶去帮忙,却只得了一个“子爵”的称号,在诸侯会盟时也让楚国国君负责在营帐外看柴火,不让他进去参与盟会,楚君忍不下这口窝囊气,一回来就自封为“王”,和周天子来了个平起平坐。
周天子不是没有讨伐过,但几次三番都无功而返,甚至舟行汉水时,被人偷偷凿穿了木船,最后沉尸汉江,楚王一脸懵逼的回复中原诸侯:“不知道谁干的,汉水卷走了他就问汉水去,问我楚国做甚么?”
一来二去,楚国这个蛮夷之帮的名号就越发坐实了。
薳东杨对我说过,这些商人当中有很多是间谍,有些他清楚,但是他没有揭穿,留着做反间,有些连他也不知道,这次子玉发现的那几人便是他们家族情报网里的漏网之鱼。
我正想到子玉,便觉得视线后方有个刺目的影子,人来人往那么多人,我却偏偏一眼看见了他。
子玉穿着一身玉白色衣衫,正在一个满脸沟壑的老大娘店前站着。
“停车。”我鬼使神差喊了出来,辇车顷刻停止,我才有点纠结下去还是不下去。
“娘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难道还一辈子不见了不成。”
我壮起胆子跳下车,让车夫等着,便朝他那里走过去。
子玉正和那服饰古怪,苍老到看不出年龄的店主说着话,店主低垂松垮的眼袋有些吓人,可是她一脸笑意的看着子玉,时不时携起他的手摸一摸。
我心火骤起,这老不正经的,占便宜占到能当他孙子辈的少年身上了,还要脸不要。
我快步走上前,握住子玉的手腕,从那老太婆的手里抽出来。
“子玉,好巧,在这里碰到你。”
子玉转过脸看见我,就好像看见鬼一样,脸色发白,眼中露出一丝慌乱之色。
我有这么面目可憎么?
我放开子玉的手腕,觉得下颌又开始隐隐作痛,虽然经过这些时日的调养,那道淤青已经散了。
“云~~云笙哥。”
我故作镇定的点点头:“你提前回来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亏我还在大林城四处找你。”
子玉躲开我的视线,又飘向那个老太婆处。
“还有些事要办,就提前走了,没和你说一声,对不住。”
这小子,脸颊和耳朵尖都开始泛红了,真是青涩的让人发愁。
他要是个老油条,我也没有这么大的负罪感,他现在这般模样,倒让我觉得自己玷/污了一个良家少年。
我瞟了一眼那个店,各种各样的咸鱼和虾蟹,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水产品,怪不得味道这么重。
“你要买鱼?”
子玉摇摇头:“不是,这位是孟阳的阿嬷,孟阳要在医馆里调养一阵子,我来和阿嬷说一声。”
我赶紧笑开了花:“原来是孟阳的阿嬷,失敬失敬,在下屈云笙,孟阳是因我受的伤,我……”
老大娘瞬间瞪大了眼,却要向我下跪,我一把扶住她:“使不得,我怎能受您一跪。”
大娘声音洪亮,和孟阳有异曲同工之妙:“屈公子,我跪你是应该的,尊卑有别。”
我赶紧打断她的话:“长幼也有别,那是不是我也该跪跪您?”
大娘不吭声,直直看着我,子玉嗤笑一声,对她道:“阿嬷,云笙哥跟其他氏族公子不太一样,你不必放在心上,孟阳五日后就能回来,你放宽心。”
说完,又从衣袖里拿出一个粗糙的布袋,里面沉甸甸的,我瞅着那轮廓,不用看也能猜到那里面装的是鬼面币。
子玉放在她手里:“孟阳托我带给你的,你好好收着,别下回记不得放哪儿了。”
大娘颤着手接过,往里屋走进去。
子玉眼神柔和地望着她的背影,渗出几分暖意,不过这几分的暖意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好像湖底偷偷露出的光,乍显还无。
子玉对我道:“云笙哥,我们走吧,一会儿阿嬷出来了,不定还要留我们多久。”
我赶紧点头:“说的在理。”
我和子玉并行于街市之上,马夫乖觉,隔了一段距离跟在后面,没有过来打扰。
我心里还是七上八下跳的慌,那个误会是直接说开好,还是装糊涂好,好像怎么都不合适,心里像被一块冰坨堵住了。
子玉本就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我不言语,他更是没话说,我们默默无言走了一整条街,四周纷纷扰扰许多人,多少化解了一点莫名的尴尬。
街市走到尽头,子玉才开了口:“云笙哥,你是不是有心事,你很少这么沉默的。”
我横竖一张老脸今日全赔在这儿了,再不说,估计我能得精神分裂。
我拱手一礼:“子玉,对不住,那个,那天我喝多了,看不清进来的人是谁,所以……我后来知道那个人是谁,才知道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横竖都是我的错,你要想捅我一刀,我也绝无怨言。”
子玉怔然片刻,从耳根一路红到半边耳朵,弄得我哭笑不得。这家伙斩杀百濮王都不带眨眼的,弄得我一直认为他天生冷漠,心如磐石,没想到却会因为这件小事如此羞涩,又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子玉终于找回了语言:“你说什么,我听不太懂。”
我:“……”
我鼓足了勇气正要开台唱戏,结果演对手戏的那位和我拿的剧本对不上,饶是我楚天和在情海波涛里游了几个来回,也一下不知怎么办了。
我默默缩回手,负在身后,尴尬一笑:“那可能是我认错人了,那天喝太多了,能记住的事不多。”
子玉应道:“醉酒的事当不得真,醒了就忘了不是更好?”
我哂笑一声:“说的极对。”
街市走到尽头,话也说到了尽头,旖旎的灯火下,我和子玉道了声“回见”,便各朝一方走去。
我想起一事,急忙回头叫住他:“子玉,你等等。”
子玉止住脚步,侧身回头看我。
我笑道:“再过不久,我要和申氏的姑娘成亲,到时候你若有空,就过来喝杯水酒,见见你未来嫂子。”
子玉愣怔了片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最后回道:“若云笙哥不嫌弃,我一定去。”
他说完,便转身走了,我没回过味来,为何要说什么“不嫌弃”,怪生分别扭的。
车夫搓着手走上前,一脸涎笑:“四公子,这位小公子长得真是好,就跟那玉石一样,虽然现在没长大开,但过几年,怕是要和四公子你抢‘郢都第一花’的名号了,您二人往人堆里一站,简直让人看花了眼。”
我听着就乐了,这小子一副獐头鼠目的奸猾相,尽会挑好的说。
“怎么,只许他长开,不许本公子长开?说不定再过几年,本公子更加英俊潇洒,甩他十里长街呢!”
车夫搓着手,露出他满嘴的大黄牙:“那是,我家公子风华无双,谁也比不了!是我嘴笨,说错了话!”
第32章 第 32 章 所以我们屈氏最好明哲保……
过了半月, 天气开始转凉,一出屋门,清风吹扫着地上的落叶, 在地上打旋, 我忽然念起宗庙祭殿里的那棵黄花树, 不知道它如今是花开灼灼,还是已经被越发寒凉的西北风吹秃了顶。
这半月间最大的事应该就是子音出嫁了,她出嫁之日算是轰动郢都, 楚王给她备了许多嫁妆和奴仆, 她出嫁那天所乘坐的辇车被各种花草装饰的鲜妍夺目,几大氏族首领随同楚王一路送亲至郢都郊外,秋荑和他那帮小巫者也在城门外跳了半天祈福舞, 乐师咿唔呀唔唱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唱的调子越欢快, 现场的气氛就越悲凉。
因为子音那双含着秋水的眼睛,一会儿落在我身上, 一会儿落在楚王身上,但更多时候, 是落在背后的郢都城墙上。
远嫁本来就是一桩苦事, 更何况在交通不便的古代,要嫁到一个渺远的敌国, 嫁给一个从没见过的男人,这辈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故土看一眼。我终于有些明白,子音的母亲对她说的那句话——女人的一生也是一场战争。
我把一个镶嵌着宝石的小暖炉送给子音,我终于打着要送礼物的旗号找到了屈家的藏宝室,那里面的场景险些让我的下巴砸到脚背上, 各种奇珍异宝,宝剑配饰,我在里面足足待了一整天,才把各种宝贝看了个大概,又从里面挑了个我觉得最能体现心意的。
重庆那个地方我去过,冬天阴冷到骨子里,当下这个时代还没有全球变暖温室效应,应该更冷,巴国所在的地方虽然和重庆并不完全重合,但气候也相差不多。
子音笑得暖暖的,便随着巴国的迎亲队伍走了,她一直转过身望着郢都城墙,直到身影消失在苍茫天地间。
我回来之后,狠狠泡了回热水澡,又吃了一大盘烤牛肉,还拉着薳东杨去乐馆听了一会儿小曲,心里才好受一些。
薳东杨就跟刚被暴晒过的水仙花,蔫到双目失神,宛如行尸走肉。心理学上有说过,女人失恋时一般会一哭二闹三上吊,但同时会启动自我治愈功能,企图变得更好来让抛弃她的男人后悔到想撞墙;而男人失恋时,表面看上去无所谓,却会启动自我毁灭功能,落入自我放弃的深渊。
我生怕薳东杨想不开,所以一直留个眼神瞧他。
还好他只是双目失神,没有吃不下去饭,喝不下去酒,心里还惦记着即将出使齐国的事,事业果然才是男人最好的伴侣,治愈情伤最好的那颗解药。
我夜里回府,屁/股刚沾到凳子,就被我爹屈云池叫去了他的书房。
他关上门,神神秘秘的推开一条小缝往外看,确定四周无人了,才招呼我去书架前的坐席上坐下,跟我唠嗑谈心。
“云笙,再过两天大王宣你入宫觐见,必然会提起给你分封一事,你是如何打算的,是打算从军,还是打算从政?”
“这……”我摇头说道,“还未来得及仔细考虑,不知道爹的意见如何?”
屈云池眼眸中透着锋利的光,低下声道:“你可知道为父为何要给你娶申家的女儿?虽然你此前名声不佳,但我屈氏是楚国最尊贵的几大氏族之一,要从这些氏族里面挑个姑娘联姻,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为父却给你选了一个普通武将的女儿,你可知道为父的良苦用心?”
我抿着嘴,十分严肃地道:“父亲深意,还望赐教。”
屈云池掂掂胡须,点点头:“你既然猜不到,那就让我来告诉你。若是以前,几大氏族联姻本属好事,但最近这段日子,天上的风云变幻不定,看不出是晴是雨,还是暂时缩在屋檐下,远远观望的好,不要和任何一个氏族走的太近。”
我依稀仿佛明白了一点:“父亲的意思是,大王那里……”
中国式的语言智慧,话得说到一半,让对方接下去,尤其对方是你的上级领导的时候,这是他展示权威智慧的好时机。
屈云池半虚着眼点了点头:“不错,我笙儿果然聪明过人,比你那几个傻大哥强多了。”
说完,他继续道:“若敖氏这几年强的有些太过了,但若敖氏有个致命的问题,就是后继无人,子湘大夫活着还能控住那帮恶狼,但他到了那把年龄,估计再过几年就会蹬腿翘脚了,到那个时候,若敖氏无人管束,怕会出乱子。”
我瞪大眼看着屈云池,若敖氏青黄不接这个问题,我从斗渤身上就看出了端倪,虽然悍勇过人,但总觉得差点脑子,能管中窥豹,却没办法高屋建瓴俯瞰全局。
俯瞰全局,这本身就是一种天生的直觉,可遇而不可求。
屈云池:“这一点,不光我看明白了,大王也看的清清楚楚,若敖氏是楚国最锋利的宝剑,但这把剑一旦掉转方向对准楚国,就会是最大的灾祸,甚至比当年中原联军联合攻楚还要严重的多,会是灭顶之灾。”
我道:“那大王有什么打算?”
屈云池眯了眯眼:“我之前也在观望,但我最近看明白了一些,大王的意思,恐怕是要扶持薳氏来抗衡若敖氏,薳氏主外交多年,间谍从北到南遍布中原诸国,支系庞大,虽然兵力方面不及若敖氏,但如今各国之间纷争加剧,这些间谍的作用有时候大过一整支军队。而且薳氏这几年频频出现一些能堪大任的新秀,这可比若敖氏那帮莽夫强多了。”
我想起薳东杨吹嘘自己一张嘴就能抵挡三军的得瑟样,如今看起来,他倒不是吹嘘了,家族势力足够厚,所以话才能说得那么响亮。
我附和道:“所以我们屈氏最好明哲保身,不跟任何一个氏族掺和,向大王表示我们的不二忠心即可。”
屈云池猛拍大腿:“就是如此,前些日子,那子湘还跟我提起过他的一个侄女,说和你同岁,长得温婉可人,贤良淑德,我当即就明白他的意思,立马推拒。他这是眼看着快溺水,急忙抓个救命稻草,我如何能上他的当,同朝共仕这么多年,他那点心思我还能不明白。”
我看屈云池满脸讥诮不屑,又觉得子湘大夫也挺苦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身上担着一个随时会发疯的氏族,还被同僚划清楚河汉界,我都能想象出他在风雨飘摇中佝偻的身姿,想伸手让人搀扶一把,都被人一把打开手。
我问道:“那这和我从军还是从政有何关系?”
屈云池意味深长的说道:“你那三个哥哥虽不是什么大材,但统领屈氏兵马还堪一用,你是幼子,我楚国向来立幼不立长,屈氏早晚会交到你手里,所以你从现在开始,所有的决定都要为整个氏族考虑,而不只是为你一人考虑。”
我蓦地感到一阵心累。
“所以,我应该选择从政,在朝政上巩固我们屈氏的一方领地,兵家之争就让若敖氏和薳氏去对抗,我们屈氏暂且避让。”
屈云池满面红光:“不错,一点就透,和你说话真比你那三位兄长轻松多了,哈哈。”
我苦笑一声:“虎父无犬子,和爹比,还差太远了。”
出了书房,抬头望见繁星万点,它们在安静的苍穹顶上挂着,默默俯瞰大地。
我仔细找了许久,也没看见北方五星连成一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原本过来是想享福的,结果刚打完仗,又要踏入朝中做官了,做官自然威风,但做官也真的心累,尤其是这种背后还担着一整个氏族的官,我怕我会过劳死。
方才还同情子湘老贼,现在我只同情我自己,贵族公子真不是好当的。
第33章 第 33 章 如果你非要证明你的存在……
两日之后, 楚王宫大殿,群臣毕集,端宏肃穆。
我在众人目光中走上前, 行跪拜大礼, 正式接受“左徒”一职, 这个职位,算是文官中的大统领之一,简单来说, 对内和楚王议论国事, 对外接待外国使节,还要负责田亩商业等杂事,偶尔还要参与国策制定和修改……
当后来我听薳东杨给我解释这个官的职能权限时, 险些没晕过去,这个时期的国几千年后大多会变成一个省,如果楚王相当于□□, 那我这个官,跟□□的秘书有异曲同工之妙。
人生巅峰啊, 放在楚天和的世界里,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我却借着屈云笙的壳子体验了一把。
封赏完毕, 群臣向我一一祝贺,我一一回礼, 脸直接笑成了雕塑。
这次朝会,我见到两个人,印象很深。
一是司马蒍谷,三十岁左右,正是意气风发的大好年华, 一双眼透着虎豹般的锐利之光。“司马”一职仅次于“令尹”,算是全楚第二大官,他所在的“蒍氏”是薳氏的一个分家,所以他也是薳氏近些年熠熠生辉的几个新秀之一,是楚王用来平衡若敖氏的那块杠杆支点。
二是世子熊渊,十八九岁的样子,和公子玦差不多大,他被楚王定为世子,也是未来的楚王接班人,我对他印象深刻的原因,是因为他长得实在是一言难尽,眼睛像蜜蜂,声音像豺狼,一看就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其背景也很雄厚,母亲是前任齐国国君的女儿,现任齐国国君的亲姐姐。
当年齐国国君联合中原诸国也攻不下楚国,便干脆让自己的女儿嫁过来和亲,借此安抚楚国。齐国公主嫁过来时楚王已有王后,所以她屈居人下做了妃,但经过许多年的经营谋略,如今已是名副其实的后宫之主,而原本的楚国王后,也就是子音公主的母亲,已经退避宫中做起了贤妻良母。
这些都是薳东杨提前告知我的。
我不喜熊渊还有另一个原因,在朝会上,众人都在恭贺此战获胜,商量下步计划之时,只有他莫名其妙提出“公子玦两次大败,如不责罚,恐难立威”这么一句话,企图带节奏。
还好群臣不傻,没有顺着他说,随便找了个话题岔开了,把他这歹毒心计扼杀在摇篮里。
走出大殿,我长长吐出一口气,一个朝会开的,比我以前在公司开三天培训会还累心,主要是公司培训会可以糊弄过去,而这里,好像每次商讨都能决定该国接下来的走向,哪怕有时候走歪了还要回头走,但这种压力,是我这等社会小青年此前从未体验过的。
薳东杨走出大殿,和我并行在长长的石阶上,他叹道:“云笙以前就觉得,从军也好,从政也好,各国之间打打杀杀也好,都是没有意义的,没想到他不喜欢的事,倒让你担着了。”
我冷笑一声:“他话只说对了一半。”
如果没有这些打打杀杀,这九州之地就没法统一,几年前后的中国也许会跟欧洲一样,分裂成若干小国各自为政。
政权的统一,从古至今,都是用武力来实现的,虽然这个真相很残酷,但它的确是真相。
我没有继续往下说,有时候我觉得做人还是糊涂点好,如果我跟薳东杨说了以后的事,薳东杨那颗脑袋不知道会经历怎样的波涛汹涌,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单单纯纯的做楚国贵公子,单单纯纯的为楚国效命,单单纯纯做一粒历史大江中的泥沙石粒。
“去看看公子玦吧,听说他状况不太好,我就不去了,他应该不想见到我。”
薳东杨还忙着出使齐国的事情,便不和我多言了,留下这句话,便径直往前走,我在石阶中央停下脚步,望着空空荡荡的楚王宫,寻找着他的那座宫殿。
走下石阶,寻了一个宫人,假装脚抽筋了,让他扶着我往公子玦宫殿的方向走,他偶尔抬头偷瞄我,欲言又止的十分明显。
“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只有我们两人,我不会对别人说。”
宫人道:“不敢。”而后又抬头瞄我,方才幽幽叹气道:“左徒大人,公子如今状况不太好,听说吃穿用度都被克扣了大半,有好几次,都想在殿中寻死,小人听了此事,实在痛心的很。都说患难见真情,大人您这段日子没来宫里看公子,有些人在私底下说您心冷,但小人却一直站在大人这一边,我敢说,这世间再也找不到比大人更热心的人了。”
我止住脚步,从腰间扯下一块佩玉,递给他:“你不要推拒,这块玉佩你可以拿去换钱,给公子玦偷偷准备些好酒好菜,剩下的自己收了,我下次过来时,再来寻你,多给你一些。”
宫人利落的收好玉佩,躬身道:“小人明白,小人谢过大人。”
走了许久,终于来到那道熟悉的月门前,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情形,如今第二次来,却好像岁月都变换了一轮,唯一不变的,是他这两次都吃了败仗,应该都不大好受。
屋外没人看守,屋门都起了一层薄薄的灰,我推门进去,屋里冷冷清清的,既没有灯火,也没有半个侍女宫人。
我一进门就看见了他,他被绑在一个宽大的木凳上,木凳又和屋梁捆绑在了一处。他嘴里被人塞了布包,可能是怕他咬舌自尽才这么做的。
我径直走过去,从他嘴里扯出布包,他疲惫又失落的看着我,冷声道:“你来干什么。”
我同样冷着声回道:“听说你寻死,来看你怎么个死法。”
他骤然抬头,双眼深深地看着我,透着许多恨。
我蹲下身,捏住他的脸颊,用我平生最大的愤怒说道:“自尽好玩吗?你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什么都抛开了?我来告诉你,这辈子你迈不过去的坎,等下辈子轮回,同样绊死你,是个爷们儿就给我振作点,有石头挡路,就拼命踹开,拿出祭奠上整条命的决心,这样就算死了,也死的痛痛快快。”
佛教传入中国是在汉朝,轮回这两个字他应该听不懂,但他没问我,只是直愣愣的看着我的眼睛,好像要把所有的不甘痛苦无力愤怒都看进我的身体里。
过了片刻,他终于说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依靠的了,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你不会懂的,我从小到大只有一个心愿,就是想向父王证明我的存在,但我输了,输了两次,输的彻彻底底,我已经不知道我还要以何为凭立足于世,这世上有我没我都一样。”
我好像被石头堵住了心,来的路上我就想清楚了一件事,以前薳东杨说公子玦“利用”屈云笙,我左思右想都想不通利用什么,但自从屈云池对我说“楚国立幼不立长,你是未来屈氏的统领”,还有今日在大殿上见了熊渊那个豺狼之后,我就恍然大悟,公子玦想利用的是什么。
“你还有可依靠的。”
公子玦抬眸望我。
我道:“如果你非要证明你的存在,那屈氏就会是你的后盾,我屈云笙就会是你日后的依靠。”
他的眼中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寒潭,但寒潭的水面上终于有了一点涟漪。
我抓紧他的衣襟:“只答应我一件事,日后成与不成,都不要后悔,也不要一遇挫折就想到自尽,那我今日把我自己,把我整个屈氏拿出来做赌注,就会变成一件可笑又愚蠢的事。”
公子玦久久不回答,最后,他重重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我站起身解开他身上的绳索,刚一解开,就被他一把抓紧手腕,他伸手从腰侧辗转到后背,使劲将我搂在怀里。
我浑身止不住发麻,赶紧道:“还有一事,你我之间,以后……”
我还没说完,他便打断了我的话:“我知道,不谈感情对吗?其实我在大林城就已经看出来了,你心里有了新的人,所以容不下我了,这是最后一次,等你出了这道门,以后我们见面,只有君臣之礼,不会再有私情。”
我听完这话,刚想推开他的手一下子悬在了半空中,又轻轻落了下去。
哎,今天所做的这个决定,我也不知道对不对,但屈云笙既然跑了,我觉得我怎么做,都比他那个窝囊废强点。
熊渊一看就不会是个好君主,我选择公子玦,也并非完全出自私情。
毕竟我楚天和,也是堂堂男子汉,也有那几分豪情热血,希望能用我的几分薄力辅助明主,为楚国百姓谋点福祉。
第34章 第 34 章 “申禾,你想做什么!?……
天高云淡风清浅, 暗香浮动入心间。
今天,本公子终于要成亲了!
我爹,如今我已经能不尴不尬叫他做爹了, 他将全郢都的贵族世家都请了个遍, 所以从大早上到日中, 我们屈家的门槛都被磨亮了一个色度,变得光滑润泽了许多。
我三位哥哥在门口接待客人,仆人也打扮的喜气洋洋, 接礼物接到手软, 我瞅着那些礼品,盘算着我这婚后的小日子应该能过的不错。
我和那些贵族世家子弟礼节性问候时,薳东杨一直在我边上默默提醒我这些人都是谁和谁, 我觉得这帮贵族子弟,虽然相貌上百花齐放,不一而足, 但总体看上去精气神都好得很,这个时候的贵族子弟从小就是文武双修, 而且战乱频繁,尚武精神深入骨髓, 所以不是戏文里那般病怏怏的萎靡颓唐样。
我正笑着和一位景氏的小公子唠嗑, 就听见门外传来小厮的大喝声:“去去去,别想浑水摸鱼偷摸进去瞧热闹, 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谁都说一句认识我们公子就能进的话,那要我们做什么,也不打量打量自己是谁,这道门槛不是你进得起的。”
我朝门口看去,和薳东杨相视一眼, 便一道走了过去。
门外站着的,是一身靛蓝衣衫,手捧木盒的子玉。
他身上那件衣裳,整洁干净,颇有层次感,还有几道绣边,这是我见过他穿的最好的一次。
他脸色像被冰块给冻住了,就算看到我,眉头也舒展不开,不过就算如此,也挡不住他清秀中带着俊朗的气质,看得我心里一颤。
我对小厮怒目而视:“这是我师弟,你好大的胆子,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
小厮赶紧“啪”的一下打了自己一耳光,抖着腿跪下来:“公子饶命,公子饶命,是小的眼拙,是小的该死。”
说罢又给了自己两巴掌,脆生生的响。
万恶的奴隶社会啊~~~
我心里感叹一声,走上前,从子玉手中拉过那个木盒子,看木纹像是新雕刻的,盒盖上有一对上下齐飞的燕子。
我一手抱着木盒,一手携起他的手,和他一起在众人的目光中走进了那道高高的门槛,两旁站着的氏族贵人们鸦雀无声,默默看着我和子玉走到院中。
我爹的脸色不太好看,他轻微瞥了子玉一眼,又略略看了看我手中的木盒,对我道:“你过来,为父要单独和你说一句话。”
我随我爹走到另一个小院中的槐树下,我爹见人群远了些,才说道:“你那位师弟可是秋荑的弟子?”
我点头:“不错,是我请他来的。”
屈云池脸上阴云飘过,好像疾风骤雨片刻即至:“胡闹也要有个限度,你可知道今天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我知道,可是……”
屈云池粗暴打断我:“你可知道贵贱有别是先祖定下来的礼法!”
我默然不语,直勾勾看着他。
屈云池怒火更盛:“要是贵贱没了分别,所有乡野之民都能和氏族子弟混作一处,那我们这些氏族的威严何在?今天能和他们共饮,明日是不是就能和他们同食同寝,共分天下?”
我无言以对,陈胜吴广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要在几百年后才会振聋发聩,惊醒众人,眼下这个时候,贵族还在无所不用其极的扮演贵族,贱民还在理所当然的扮演着贱民,我没有预料到界限划分的如此明显。
我回道:“他救过我的命,还是三次,如果不是他,儿子如今已经坟头长草了,希望爹能体谅我这一次。”
屈云池面不改色:“报答的方式有很多,私下里给多点财宝就行了,今天这么多氏族首领在这里,你这番行为实在是胡闹至极,那是当众在打大家的脸。”
我抬头,紧绷着脸颊:“总不能现在赶他走吧,如果爹要赶他走,那我也走,这亲不成也罢。”
“你!”屈云池瞪着我,横眉倒竖,我感觉他的头发都快通上电流直立而起了。
我也不做回避。我妈说过,人活着不能没有骨气,如果我连救命恩人都要赶出门,那我以后别做人了,猪狗窝里更适合我。
正在我和屈云池无声对峙之时,薳东杨走了过来,咳了两声。
“那个,新娘快到了,该准备一下了。”
说罢,他又瞧了瞧我:“你师弟走了,他让我跟你说一句,他还有事先走了,祝你和尊夫人百年好合,子孙满堂。”
我好像一下落入了冰窟里,无名火却破冰而出,腾然上窜。
我这里还准备为他开战,他却在背后悄悄撤走了,那我方才演的是哪一出。
我转身出门,走到大院中,往人堆里一瞧,果然看不见他的身影。
“这个混蛋,别让我再看见你。”我把木盒扔给仆从,“这个单独拿到我房里,别和其他礼物混在一起。”
“是。”
薳东杨抬眼看我:“怎么,一个不值钱的破木盒子,也珍惜成这个样?”
我哼道:“他不给我面子,我也不给他面子,成完亲后,我立马拿去还给他,和他割袍断义。”
薳东杨撇嘴一笑,不再说话。
过了没多久,新娘辇车终于到了,申禾盛装打扮,在侍女的掺扶下缓缓向我走来,我赶紧接住,牵着申禾的手,领着她往成礼的中堂走去。
申禾的手很凉,挨着我的时候还微微颤抖了一下,我想她应该是紧张,别说她一个弱女子,就算是我一个大老爷们儿,也紧张的手心冒汗。
从此以后,她便是我的,我也便是她的。
我妈说过,夫妻是相互搀扶的伙伴,一起养育小的,一起照顾老的,这是个很重的担子,非两个人齐心合力不可。
我牵着她的手的时候,便升起一股责任感,从此以后,她便是我的妻子,我要为她撑起一片天地。
礼服很宽大,很繁琐,她整个人显得僵僵的,行动有点不自在。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放松下来,一切有我在。
走到中堂,两边父母坐定,司仪开始念念叨叨,古代的证婚辞,文绉绉到了极致,一大堆“兮”啊“之”啊的,老子听不懂,也没耐心听,只偷偷望着边上新娘,想象那红面巾下的娇羞神情。
司仪终于啰嗦完了,我们依次向父母跪拜,没有敬茶这一项,只略略躬身便可,也没有劳什子的相互对拜。
等我俩站起身,薳东杨端来两杯酒,我拿起一杯,等着申禾拿另外一杯。
她直直站在原处,并没有行动。
我轻声道:“夫人,这酒……”
我刚说完,却听薳东杨尖喝一声:“小心!”
他一把推开我,须臾之间,我看见一道青色的剑光从申禾衣袖中倏然而出,她抽出一把短剑,将面巾一掀,惨白的小脸上挂着两道泪痕,双眼又红又肿,透着说不出的绝望。
众人齐声大喝:“住手,别乱来!”
申禾略略侧望,忽而凄声大笑:“哈哈哈,你们以为我会杀他?”
申禾的父亲猛地一拍桌:“混账!”正要上前去,申禾即刻将短剑架到自己的脖颈上,使劲往肉里一推,顷刻间白皙的脖子流下一道血流。
“禾儿!”申禾的母亲吓得哭了出来,高声大叫,却不敢上前,只顾一个劲的哭。
屈云池脸色如灰,喝道:“申禾,你想做什么!?”
申禾凄凉一笑,说道:“做什么,还不明白吗,你们屈氏这道门,我从来没想过要进来,但是您屈大人开了口,我爹说就算我要死,也要死在屈家这块地上。”
申禾后退两步,笑得更加凄凉:“娘,做女子怎么这么难,如果我是男儿,也要披甲上阵,为自己建功立业,也要为自己争取想要的东西,想要的人。可是我不是,我只是个女子……”
我向她靠近一步:“申禾,你冷静一点!”
申禾斜眼瞧我,尽是不屑:“屈云笙,你既然喜欢男人,为何还要娶我为妻,我申禾不求富贵荣华,只求两心相知,哪怕那个人只是个猎人野民,你们屈家真的欺人太甚……”
我喉咙发紧,忙说道:“你误会了,我真的已经改过了,也是真心喜欢你。”
申禾大笑道:“真心喜欢?你从未见过我,连话也没说过两句,如何就真心喜欢了?听说你为公子玦殉情,那时候我还敬你有情有义,结果你清醒过后,忙着要为屈家延绵子嗣,才赶紧选了我。我今天就告诉你,我就算死,也不会做这种苟且卑贱的事。”
两道泪从她眼角滚下,我看的扎心疼。
但她说的话却让我无法回,真心喜欢?我真的是真心喜欢吗?难道不是把她当做一个替身,来弥补我当初的遗憾?
我叹了叹气:“那你为何又要送我出征?”
她冷笑一声:“我是楚国儿女,自然要以家国为先,身为武将的女儿,我还分得清孰轻孰重。”
我叹道:“那你想怎样?”
强扭的瓜不甜,我楚天和比谁都明白,但被分手那么多次,还从没惨烈到这个分上。
申禾愣在那里看我,谁知屈云池将茶杯一摔,怒喝道:“你当我屈家是什么地方!”
他话音一毕,四个护卫就窜入门中,拔出铜剑指向申禾。
申禾闭上双目:“不劳你费心,我今日敢这么做,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就算你们放过我,我申禾从今往后也无法在这郢都城待了,横竖都是一死,还不如死在这里,了却我爹的愿。”
申禾她爹面色灰白,杵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娘已经瘫倒在地,垂足顿胸哭嚎不已。
她说完,便转动短剑,正要猛力一拉,老子也顾不上什么了,立马扑了上去,双手紧紧抓住她的剑刃,那猛然一拉的劲道,全都落在了我的手上。
那一瞬间,刺痛钻心,我都以为我的手掌要断成两截了。
“笙儿!”
“云笙!”
“四公子!”
……
四周一片乱叫,护卫扑将上前,制住申禾,她目瞪口呆的看着我,被护卫按压在地上。
我半跪在地上,看着手掌里翻出的白肉,和源源不绝的血流,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手上的疼痛都随着这种空旷,变得渺远了一些。
第几次了,第几次被踹了,以前还能找借口,比如我穷,比如我没房,比如我不解风情……
但到了如今我才明白,什么原因都不是,老子天生就是孤鸾命,我不想认都得认!
申禾被捆了起来,关进屈家的地牢,我已经无力去想她的事了。大夫赶过来手忙脚乱为我止血包扎,我娘在边上凄声叫喊,四周氏族子弟各种颜色开花的脸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老子也不知道是失血过多的原因,还是心被掏空了,渐渐的,就模糊了双目,慢慢倒在了地上。
为什么,我的一颗真心,总是被作贱成玻璃渣。
第35章 第 35 章 秋荑这个老光棍,还好意……
得意和失意, 虽然伴随着人生自始而终,但在一天内从最高处自由落体到最低处,我还是有点接受无能。
何况, 申禾那番恨入骨髓的陈述, 已经跟着诸多氏族子弟飘散出去, 想必我昏迷的这段时间,郢都城里已经街知巷闻,经此一事, 我的脸面算是彻底阵亡了。
我有点不敢清醒, 怕清醒过后,不知如何面对众人目光,尤其是那些嘲笑和同情的目光。
昏迷渐渐拖到了尽头, 到了不得不醒的时候,睁开眼,我娘正坐在我边上擦拭眼泪, 屈云池在后面站着,铁青的一张脸, 申禾她娘跪在地上扯着屈云池的衣角,抽噎着倒气。
三个哥哥也在边上站着看我, 薳东杨坐在床沿边, 不客气的拍了我的脸颊几下:“云笙,醒醒。”
我半侧身, 微微支撑着抬起上半身,看着申禾的娘说道:“爹,放过申禾吧,这件事错在我,不怨她。”
屈云池眼角抽搐, 对我道:“闹到这个地步,她毁的可不仅仅是你,而是我们屈家的脸面,放过她,那我们屈氏以后如何在这郢都城里抬头做人!”
我说不过屈云池,身子也虚弱的很,便重新躺了下去:“我没事了,你们先走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申禾的娘“哇”的一声哭嚎出来,膝行着朝我过来,却被我大哥中途拦着,硬是给拉了出去。
薳东杨拍拍我的肩膀,便劝慰着我娘走了出去,门被关上,偌大的屋里只剩我一个,瞬间变得寂静冷清。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又空,又堵的难受,其实我不怨申禾,这事和她无关,我静下心来思考,觉得我这种情绪完全是对那看不见的命运之手的怨恨。
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发现我一直被它玩弄,凡是我执着过的,通通化为灰烬,凡是我没想到的,却一件件发生在我的生命中。
想考的大学,想从事的事业,想要过一生的姑娘,想……
我扪心自问我确确实实努力过,当年想进top2,从早上五点学到晚上十二点,整个卧室贴满了化学反应式,买的资料都是用蛇皮口袋装的,高考前的模拟考,我都和如今在清华读硕士的同班并列第一,但偏偏高考马失前蹄,名落孙山。
为了能给我喜欢的姑娘买个贵的手链,我每天晚上去做家教做到10点,才赶着末班地铁回学校,我至今都还记得末班地铁上空荡荡的车厢,和寥寥无几的乘客。
我也曾经热血过,努力过,拼搏过,但是往往所有为之努力过的事都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不如我那些一开始就选择得过且过闲散度日的哥们儿,至少没有努力过,心里便没有渴求的魔障。
失望的多了,破灭的多了,有些人选择消沉堕落,甚至报复仇视社会;有些人慢慢就看开了,只觉得人生可笑,也开始得过且过,混个温饱。
我今天才明白,这些年,我已经彻彻底底变成了第二种人,“看开”“看淡”的久了,都忘了曾经那个热血的自己是什么样了。
只是,热血有用吗,渴求有用吗,说到底都敌不过上天的一只手,譬如今天这桩事。
我想了好一会儿,从老庄想到释迦摩尼,又从释迦摩尼想到耶和华上帝,还是没轻松多少,辗转反侧间,目光瞥到了屋角处。
孤零零的木盒子被胡乱放置在屋角处,我掀被而起,走到屋角处端详那个木盒子,盒子边有个木头扣子,做的还挺精致,我打开扣子,看见里面被分成了一个个小格子,猜想这应该是给申禾放首饰用的。
我抱起木盒子走出房门,正好碰到守在外面的何伯。
何伯有些惊讶:“公子,你要去哪里?”
我回道:“见我师父去,有点事。”
何伯赶紧拦着我:“公子,大人说这几天哪里都不让你去。”
我捂住心口,痛苦道:“你就对我爹说,我心绞痛,必须要见我师父,不然我可能活不过明天。”
何伯双眼环睁,大惊道:“那我去给公子备车。”
我拦住他:“不用备车,我自己骑马去要快一些,不需人跟着,我明日就回。”
还没等何伯说下一句,我便自行跑去马厩,赶紧拉出一匹马,趁何伯来啰嗦之前,便骑马飞奔而去,照着记忆往宗庙祭殿方向一路飞驰。
骑马果然比坐马车快得多,还没到天黑,我便赶到了祭殿,将马交给一个小巫童之后,便径直走去子玉的居所,途中路过了那棵黄花树,黄花凋落满地,上面还有零星的几朵花中豪杰还在寒风中簌簌□□着,我深表敬意。
我没有敲门,一把推开,里面空荡荡不见半个人影,看来他从屈家离开后,没有直接回来,去了别的地方。
我把木盒放在桌上,退了出来,往以前待过的小山坡走去,夕阳正在慢慢落下,颇为壮美,我直接坐在地上,呆呆望着山头的大红圆盘,渴望这血色残阳能化解我那斩不断,理还乱的满腹愁绪。
不管我在几千年后的现代社会,还是几千年前的战国乱世,为什么命运之手都要把我玩的团团转,我是不是上辈子炸毁了银河系,还是在更久远的过去,跟着路西法反叛过耶和华上帝,所以背了满身的原罪,时间空间都无法切断。
坡下的小溪仍旧波光潋滟,当初第一次看见子玉在这里练剑时,我还以为是山中神灵成了精,幻化成了一个舞剑的少年,那般纯净美好,但经过大林城一役后我才明白,纯净美好的表象下,有多少是不可言说的。
人啊,也就那么回事。
正在我“看透世间”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一种近似于无的悄然脚步声,还好我耳朵尖,虽然那个人在竭力掩藏他的行动,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
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乎到了我背后,我好像背后长了眼睛,感觉到他在伸手靠近我。
我去,难道是刺客?!
我迅速偏身一躲,同时伸手去抓住他的胳膊,那人却好像没有力道一般,被我猛力一拉,就跌倒在我前面的坡沿边,即将滚落下去。
“救命!”
他哑着嗓子吼了一声,我这才发现,原来是秋荑,赶紧伸出两只手抓紧他,将他拖了上来。
怪沉的,我使了好大力,连裹住手掌的白布也渗出了血,伤口再次裂开。
秋荑坐在我边上,倒了半天气:“你手劲还挺大的,真是吓死我了。”
我呵道:“你走路怎么跟黄鼠狼一样,不带声气,我还以为是刺客。”
秋荑摸了摸胸口:“是你紧张过度罢了。”
我看着他一身孱弱样,有些奇怪:“难道你不会武功?”
秋荑苦笑一声,看着我:“那玩意儿太累,小时候学过一些,长大了发现自己在学武方面资质太差,就彻底抛开了。”
我点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秋荑顺过气来,拍了拍我的肩,我靠,为什么这些人总喜欢拍我的肩。
“你的事我听说了,那个,怎么说呢,大丈夫何患无妻,此花不开别花开,说不定日后还有更好的。”
我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行了,劝人的话我比谁都会说,就是一下没顺过来罢了。”
秋荑这个老光棍,还好意思在恋爱问题上指导别人?
当然这话我没说出口,给他留点面子。
他憋了片刻,硬是没憋出下一句话,只是叹叹气,望望天,看上去比我还唏嘘。
我看着他唏嘘感概的老夫子模样,突然发应过来哪里不对劲了。
我抓住他的衣袖:“你不会武功,那子玉的武功是谁教的,他的武功能和百濮王互相抗衡,总不会是无师自通自学的吧?”
秋荑半斜着眼瞧我,有些闪烁。
“难道这是不能说的秘密?”
秋荑看了看四周,低声道:“其实也不是不能说,问题是连我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一直有人私下教他,不仅仅是武艺,还有兵法韬略,不瞒你说,我心里想起这件事就慌得很,生怕他会出什么事。”
我皱眉看他:“为何连你都不知道?”
“当年我收养他到七岁的时候,就有几个人来这里说要单独见他,子玉跟他们走了一回,此后便总是莫名其妙消失几天,回来后全身都是伤,大概到十岁的时候,我便发现他对兵法韬略之类的书了如指掌,我问他是谁在教他,他却闭口不言。”
我思忖一下:“你是他师父,难道不偷偷跟去看看?”
秋荑满脸无奈:“云笙,不对,天和啊,哎,这郢都城有多少见不得光的事,见不得光的人,事事都要弄清楚,我秋荑早就死一百回了。对我来说,子玉有他的选择,我就尊重他的选择,自己选的路,鲜花遍野也好,荆棘满地也罢,都要自己去面对是不是?”
他忽而抬眉,深深看着我:“我说,你是不是对子玉有点关心过头了?”
我哑然。
秋荑上下打量我一番:“方才看你还愁云惨淡的,怎么一说到子玉的事,连脸上的愁云都飘走了,你该不会……”
我赫然打断他的话:“我比你有良心罢了,关心好兄弟。”
秋荑放声大笑,起身往回走:“他应该回来了,你想知道什么,不如直接去问他,也许他会告诉你。”
第36章 第 36 章 “师弟,我好冷,抱抱……
等我心怀惴惴走到子玉的屋前方时, 屋里已经有了火光,我抬手欲敲门,在门前犹豫了片刻, 最后还是敲了下去。
门从屋内打开了, 我看着火光灯影中的子玉, 他怔了一怔,便挪开身子,让我进去。
屋内的圆桌上, 摆着我还给他的木匣子, 还有一坛酒,子玉似乎在独酌独饮。
我往桌边一坐,右腿支到左腿上, 目不转睛看着子玉关门,他随后坐在我对面。
我伸手拿过子玉喝了半杯的酒,闻了闻, 挺烈,仰脖子一喝, 喉咙烧的慌,接连着从喉咙一路烧到小腹丹田处。
子玉看我饮下, 才开声道:“我送给你的东西确实不值价, 不过你可以直接扔了,何苦还给我来让我难堪, 好歹师兄弟一场,哪怕只是表面的你也不愿意再做下去了么?”
我冷哼一声,瞥了他一眼,又拎过坛子把酒斟满,再次一饮而尽。
正要喝第三杯, 子玉按住酒坛:“喝酒不是这么喝的,云笙哥你既然还了这个匣子,应该也没别的事了,恕不远送,他日有缘再见。”
我觉得可笑,便冲他笑道:“你这是下逐客令?”
子玉愣了片刻,神色渐渐冷漠,点头道:“正是,我今日算是明白了,有些门槛确实堪比天高,就算得你称我一句师弟,也终究是无用。”
我点头道:“你说的很对,阶级门槛从古到今都一样,可是……”
可是我楚天和也不过是大地上最不起眼的一粒尘埃,不过是借了屈云笙的壳子才恬不知耻当了一回贵族公子,而子玉身份不明,说不定真是哪个高门大户遗落在外的私生子,真要按这个世界的规则论贵贱,不配的应该是老子。
子玉微微侧首看我:“可是什么……”
灯火中,他的眼神里带着几丝波光,嘴角抿出了一抹刚毅和严肃。
我就着全身被火烧的慌的血液冲口而出:“可是什么门槛也挡不住我乐意,我若认你做师弟,你就不该逃,若你走不进这道门槛,我走出去便罢了,我还在据理抗争,你却先逃走了,你这是要把我置于何地!”
子玉眼神一闪,抬眸,定定看着我。
“走出去?”
我笑道:“我今日才是看明白那个,申禾说我喜欢男人,就算死也不会嫁给我,我无比看重的师弟也说门槛太高,要和我一刀两断,原来我是天生遭人厌的命么,枉我以前还自视是个好人,原来都是自欺欺人,看来人确实不要太认真,不要把任何人放在心上,免得被捅成马蜂窝,还只能自己伤情。”
子玉一怔:“申禾?发生了什么?”
原来他还没有得到消息。也对,这个世界没有微博朋友圈,不然我这个“今日郢都城最大笑话”不出十分钟就能被传得家喻户晓。
我叹笑一声,再灌下一碗酒,全身的血液烧的更慌:“她说她不愿嫁我,闹了一场,如今被关着,我其实并不伤情于她,原本也谈不上什么感情,我只是伤情我自己,原来是个谁也嫌弃的命。”
子玉一把拉过酒坛,走过来扣住我的手腕,看着被包的严严实实的手掌,眉头紧蹙。
我想从他手中拉出手,却发现挣脱不开。
“没事,她想自杀,我挡了一下,受了点小伤,其实是我对不住她,是我没有征求她的同意,让我爹擅作主张。”
子玉侧目看我,放开了手腕,略带怀疑说道:“氏族子弟不都这样?强取豪夺,什么时候问过别人愿不愿意。”
我有些头晕,听了这话心火陡起:“对,我是混账。我走了,就照你说的,就此别过,以后有缘再见,不,也许再也不见了,你那么在意那个门槛,我就在门槛里做我的贵公子好了,也许还快活自在点。”
我站起身,有些不稳,强撑着意志力往门外走,刚走到门边打开门,就被一双手从后按住了门。
“云笙哥,你的手在流血,我帮你包扎完再走。”
“不用。”我急火上头,使劲开门,却因为用力过猛将伤口撕扯地更开了,鲜血瞬间溢出,浸湿了整块纱布。
“屈云笙!”子玉的声音提高了一倍,“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你今天不过遭受一点挫折就这般发疯,那申禾呢,你有没有为她想过,她被逼嫁人,求死不能,如果大王下令重罚她为你们屈家解恨,她可能还会连累整个氏族,你又失去什么呢?”
我一时间被怼的哑口无言,正要开口争辩,子玉又道:“你失去的不过是一点颜面,也许会被全郢都笑话一段时间,但过了之后呢,你终究会成为屈氏的首领,也终究会另娶一位门当户对的高门贵女,你到底又失去了什么?还是说你觉得,申禾全家的性命比不上你一点颜面?那你方才说你要走出那道门槛的话不就是最可笑的笑话……”
子玉一顿输出将我还未成型的话粉碎了个彻底。
我一张嘴半开半闭,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子玉冷笑道:“屈公子,你口口声声说要走出那道门槛,可是你心里的门槛呢,你又走的出来吗?我不知道从前的你是怎样的,但如今你既然贵为楚国的左徒大人,是屈氏未来的掌家人,我希望你承担好这份责任,
我不需要你为了我走出这道门槛,你也走不出来……我只希望你在你的位置上好好坐着,为楚国做点实事。”
我看着子玉无比认真严肃的神情,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压在心里。
我只是想过来度个假寻个宝的,为什么桩桩件件都在朝着我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子玉的话宛如当头一棒提醒了我,如今我不仅仅是屈家小公子,还是楚国的左徒大人,一个被全楚国人寄予期望的上大夫。
也不知道是失血过多,还是酒劲上头,我看着子玉的脸越来越模糊,竟不知不觉跌倒在地,子玉慌忙过来扶我,我抬头看他,在门外的月光和屋内的灯火两相辉映下,竟然觉得五官模糊的他无比好看。
也不知道是不是今日心灵受到太多冲撞的缘故,此刻的我无比脆弱,特别希望有个人可以抱抱。
然后,老子就真的鬼使神差抱了上去,子玉原本就没站稳,被我一个不小心扑倒在地,我似乎~好像~一不小心在他脸颊靠近唇角的位置触碰了一下,然后就将头靠在他的肩窝处彻底闭上了双眼。
“师弟,我好冷,抱抱我。”这是我事后回忆起来还能记住的最后一句话。
第37章 第 37 章 他终于攀上若敖氏的高枝……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 秋收过后,粮仓满盈,贵族又开始折腾祭祀的事情, 那些封地的民众刚歇下两天脚, 就又开始忙碌起来。
我这个左徒大人很不幸的成为了这群忙忙碌民众的指挥官, 除了要出席祭祀之外,还有一件大事,就是给郢都郊外的农田疏通河道。
郢都郊外有个叫云梦泽的地方, 丛林茂密, 野兽穿梭,湖泊遍布,再加上郢都边上的浩浩江水, 把这个都城都围在了水圈当中,若是风调雨顺还好,一旦遇到极端天气, 比如半个月的暴雨,就能把郢都郊野淹个通透, 更惨烈时,能直接在郢都城里撑船玩。
我这个左徒走马上任没逍遥几天, 就被一道王令压去挖河道治水患。
于是, 锦衣华服一脱,粗的扎人的短衫一穿, 老子一夕之间成功从贵公子变成了泥腿子农民,终日在河道山林中奔波勘察。
勘察两个多月,总算摸清了点头绪,知道这些江河湖泊的走向,也和经验丰富的老农商量出了几个对策。
挖水库、修堤坝、还是凿山引流, 我和这些人争执不休。
楚国原本就是河泽之地,郢都边上的汐江和澜江是浇灌田野的主河干,从上游下来,有三条支流交汇,往下行时,又要通过一个狭窄的通道,通道两边都是险峻高山,就算是想把通道凿宽一些,也无可奈何。
以往的路子是在两岸修堤坝,这个办法无功无过,治标不治本。
我去勘察这些河流的时候,就发现有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便是将其中水流量最大的那条支流从上游某处引到别的地方,既解三水交汇的压力,也可以灌溉另一处没有开荒的土地。
哦,对了,勘察时候还发现,这个时候的地不值钱,人比较值钱。
虽说三山六水一分地,但车轱辘般的战乱加上九死一生的生育条件,人口实在比那“一分地”还缺的厉害,到处都是肥沃的荒原,白白给了杂草和跳虫。
“可是,要引流就必须要凿开这座小山,从里面打个洞,这可如何是好?”
一个满脸刻着深深皱纹的老农看我一眼,愁的不行,好像要把两道眉都黏到一处。
不仅是他,四周站着的人都在脸上明晃晃挂着“左徒大人疯了”的招牌,生怕我参悟不出来似的。
我指着图上那个小山丘,自信有力的说道:“我有办法凿开这座山,虽然会花费点时间。”
老农眼光雪亮:“哦,大人有何办法?”
我道:“先选好位置,然后用火烧,烧烫了后再用冷水浇,最后再用利器去敲打,一处一处敲打出来。”
四周被太阳晒得焦黄的脸上,尽是一片秋瑟瑟的凉意,把我冻了个激灵。
“那个,可行么?”
我绷起脸皮:“不行的话,就把我这颗脑袋砍了喂汐水河神,看看能不能压住这条江一年半载。”
周围拂袖一拜:“大人慎言!”
我懒得再和他们争辩:“用火烧到岩石裂缝,再用凉水一浇,那山能变得跟小姑娘的脸蛋一样软,你们要不信,自己大可去试试。”
我咳了两声,再道:“如果你们连试都不敢试,那就用以前的土办法吧,祭祀的时候多往水里扔点猪牛羊,祈求那永远看不见影的水神给你们一条活路,求她别让水漫过堤坝。”
几个人先是脸色一白,互相看看对方,最后一个老农“啪”的一声拍了一下大腿:“那,试试?”
四周站着的老农也跟着点点头:“既然左徒大人都这么说了,那就试试看吧。水神什么的,其实,俺们也不是太信。”
我不禁赞叹古往今来还是无产阶级觉悟高。
“说得对,没影的人也好,神也好,都不如这双手靠的住。你们去准备柴火荆条,越多越好,都给我堆在山外面。”
“是,大人,小的这就去准备,告退。”
老农人一走,身下的就是我三个小随从,他们原本白白净净的面皮都被这些日子的勘察染上一层黄黑色,笑起来,一口白牙异常晃眼睛。
“大人,这行得通吗?”
呵,历史书上写了,李冰当年在都江堰治水就是这么干的,要是行不通,就问李冰去,我可不负责。
我扬眉道:“行不行得通试过不就知道了,什么都要问能不能,行不行,那什么都不用干了。”
三人脸色一僵,立马回道:“是,属下听命。”
我卷起地图往外走:“我再去瞧瞧下游还有没有可以疏通的地方,晚上做饭给我留一点就行,不用等我。”
一人急忙拦住我:“大人,你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屈府了,贵府的何伯今日又来过一次。”
我摆摆手:“就说我忙。”
“可……”
“啰嗦什么,你是大人还是我是大人?”
那人缩回手去,躬身示礼,我负手身后,飘然而出,却听得他们窃窃的叹息声:“看来那件事对大人打击不小,哎……”
我心里猛跳了两下,赶紧疾步走开。
世人都以为我是被申禾给气的,所以来这郊外变成了工作狂,不眠不休勘察河流,企图忘却那件丢人的前程往事。
但其实在我从宗庙祭殿回去的第二天,就偷偷把申禾放了,还给她安排了马车,准备了一笔盘缠,应该能让她逃到别处暂时安居。
然后跪求了半天让我爹放过申禾一家,我爹最后只是将他们赶去郊野封地上干农活,算是全屈家一个脸面。
我这么没日没夜的干活,无非是想忘记那晚那件丢人现眼的事罢了。
有些事,发生时多么顺其自然,事后想起来就有多百爪挠心。
若说第一次是因为喝醉了帐里太昏暗,不知道他是谁,老子还能理直气壮。
可是第二次呢?
我明明清楚明白准确无误地知道他是谁,还把他扑到,还在他脸上啄了一口,位置还很尴尬,第二天还假装潇洒无所谓的说:“师弟你都忘了吧,我酒后失态,让你见笑。”然后还大摇大摆走出去……
哪怕走出门后几乎是夺路而逃的。
更恐怖的是,在这之后我脑海里总是时不时浮现出这件事,就跟鬼影一样阴魂不散,而且由于心虚我再也没去过宗庙祭殿,和子玉也很久不见了。
害怕想便不想,只能用没日没夜的工作来挤压掉心里全部的妄念,不让自己闲下一丝一毫,生怕他的影子在这个间隙之间又冒出来,让人愁的慌。
算起来,自那天以后,已经有三个多月了,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是不是还在给若敖氏跑腿,做那些玩命换钱的苦差事。
我夜里回来,一大帮人围着篝火取暖聊天,老农将饭热一热递给我,我胡乱扒了几口,便觉得饱了,望着那跳跃的火苗,出神发呆。
这时,有人从后面拍打我的肩膀,我刚一抬头,那人便在我边上坐下,眉眼都是不可思议的笑意,双目灼灼的看着我。
“我说几月不见,你怎么落魄成这幅摸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楚国穷疯了,连士大夫都过得跟乡野鄙民一样,你既然都做了大夫,好歹顾忌一下我们楚国的颜面。”
我又惊又喜,薳东杨这混蛋居然活着回来了,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车马奔波也没让他消瘦几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薳东杨放声大笑:“昨天夜里回来的,今日就来寻你了,听说你好几个月没回屈府了,怎么,那申禾就伤你如此之深?”
我无奈笑道:“与她无关,我热爱劳动罢了。对了,你出使齐国的事怎么样,办成了吗?”
他在走之前和我大概说过,自齐桓公归西后,中原失去了执牛耳的霸主,齐桓公的几个儿子不顶用,手下的臣子也平庸无奇,所以接不了齐桓公的班,然后边上的宋国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当年齐桓公将死之时,底下几个儿子夺位政权,杀得昏天黑地,如今的齐国老大还是当年宋公出兵给扶持上去的,所以齐侯一上位,宋国便挟制住这个年轻的君主,索取各种朝贡,一看齐侯都听从宋国的号令了,宋公便觉得自己登上霸主之位指日可待,只差一个诸侯会盟。
会盟前,需要给“请帖”,先摸个底。
楚王也“意外”收到了这试探性的请帖,楚王原本不把宋国放在眼里,但不知道怎的,睡了一晚过后,又突然改了主意,决定出席会盟。
同时,他放出了薳东杨这只黄鸟,去齐侯那边嘤嘤嗡嗡几声。
薳东杨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意,在我耳边低声道:“齐国小儿早就被宋国那个老头逼疯了,宋公想打‘仁义’的旗号,效仿齐桓公号令中原,也不掂掂他宋国有几斤几两,我这次也只是跟齐侯闲聊几句,看看他齐国的门是朝哪边开的?”
我低声道:“是朝哪边开的?”
薳东杨浅笑道:“哪边都不开,他准备闭门自守,不问天下风云。”
我在朝政上浸润了些日子,瞬间便明白了,恐怕薳东杨“闲聊”的这些话,成功挠到了齐侯的痒处,拆散了齐宋两国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友好邦交”。
我呵道:“你那几句闲聊恐怕费了不少心思吧。”
薳东杨看着火苗,双眼也浮起了华光溢彩:“算不得什么,原本就没有连接的线很容易斩断,真要有稳固深厚的连接了,就算我把古往今来所有的邦交心计都用上,也没用。”
我瞬间羞惭起来,算起来,这薳东杨也不过二十来岁,居然就在各个国家之间纵横捭阖,长袖善舞了,我二十岁那年还在大学混毕业证。不过羞惭之后我也明白,年代不同不能相提并论,这些人大抵十三四岁就上战场,入朝政,都是在实际的拼杀中练出来的本事,就算把我放到这个环境里,我也会被浸染成他们那样。
“哦,对了。”薳东杨扭头看我,“今天来的时候经过若敖氏的练兵场,顺便去里面溜达了一圈,你猜我看见谁了?”
我心上一跳,直觉有些不妙。
薳东杨说话都不待停的,即刻自问自答:“我看见你那位师弟了,他居然出现在若敖氏的新兵营中,而且还是个十夫长,看来他终于攀上若敖氏的高枝,准备扶摇直上了。”
我倏然愣住,好像全身上下被冰水淋了个透彻。
“他从军了?”
薳东杨面露疑惑:“怎么,难道你不知道?”
我摇摇头:“他……他没跟我说过。”
薳东杨:“若敖氏可不是那么容易进的,一般他们的兵都出自本家,如果是外面的人进去,少不得要受许多折磨,你那位子玉师弟不仅进了,还一下当了十夫长,要知道就算本家子弟也要一两年才能升上一级。我估计,你那位子玉师弟的日子不会好过。我去的时候,他手下那十个人好像都不怎么听他号令,训练也懒散的很。”
我埋头沉思,一口气从胸腹中提上,堵在喉咙里,略微有些呼吸困难。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什么,白天太阳晒多了,困的。”
薳东杨一半脸在火中,一半脸在暗处,晦暗不明,似笑非笑。
“我看出来了,你有事瞒我,不过我也不是多闲的人,懒得问你,等你实在憋不住的时候再跟我说也可以。还有一事,大王让我顺便看看你这边进展如何,你准备让我如何回答。”
我回过神来,将地图从腰兜里拿出,摊开在地:“你看见这里没有,我准备凿山引流,一箭双雕。”
薳东杨鼓大双眼,倒吸了一口气,方才缓缓吐出:“这……这能行吗?”
我露齿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少见多怪,让你见识见识科学的力量。”
“科学?那是什么。”
我看着他那双充满好奇的大眼睛,有些捉急,这可怎么解释才好。
“科学,就是探查万事万物的自然规律,然后加以利用,把万事万物往有利于人类活动的地方改。”
薳东杨傻愣愣看着我,脑门上似乎贴了三个字“说人话”。
我瘪瘪嘴,细细想了好几个解释,最终没一个靠谱,只能拍拍他的肩,遗憾地摇摇头。
薳东杨无奈地放弃了:“好吧,不过那得多久,你能预料吗?”
“不知道,短不了,只有人工,没有机械,只能是老牛耕田——走一步算一步。”
而且,我更希望这个工程长久一些,这样我就能一直窝在这里,说不定可以直接在这里等到五星连线穿回去的时机,避免和他再次见面。
“大禹治水也不见这么弄的,你大概是疯了。” 薳东杨一脸看疯子的表情。
我:“……哎,对牛弹琴啊。”
第38章 第 38 章 子玉,雏鹰可上不了九重……
七月流火, 九月授衣。
宛如身处蒸锅之中的热气终于消停了下来,天气渐渐转凉。
挖渠工作又进展了一个多月,我终于躲不过去, 被管家几次三番催命似的给催了回去。
一回家, 所有人都直愣愣地看着我, 手里的茶杯都忘放木桌上了。
我拿着一个挡太阳的草帽,站在屋中央看着众人,沉默了一会儿, 才终于明白他们在傻愣什么。
我全身上下都是泥点子, 挖山工作辛苦,我嫌那些贵族礼服碍事,就直接换上了农人最爱穿的粗葛布短衫, 眼下的光景一定不怎么体面。
大哥大笑出声,手里的竹笛转了一转,乐呵道:“四弟, 你一会儿拿面铜镜照照,看看还能不能瞧得见自己?”
我皱着眉, 小厮很利索的拿了一面铜镜过来,我往里一瞧, 我嘞个乖乖, 一张脸焦黑发黄,除了那双眼清亮有神, 其余地方完全没眼看。
老子活脱脱从贵公子变成了真假难辨的老农民。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心里踏实。
最好能完全换张脸,谁也认不出我,我才敢在郢都城里横着走。
我爹不在家, 我娘看着我就开始掉眼泪,嘴里不停念叨着:“我的儿啊,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大丈夫何患无妻,何必为了那个申禾想不开啊……我的儿啊……”
我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得以脱身回屋,迅速沐浴更衣,又吃了顿大餐,才又爬回我的高床暖枕躺下了。
木板床睡久了,重新睡软床,还真他娘有点不适应。
没成想一闲下来,那些想要遗忘的片段趁着空隙又悄没声的溜进了脑子。
酒后失态当不得真,这话是老子说的,只是没想到如今久久放不下的那个,也是我。
他大概早就忘了吧……
“哎。”我翻来覆去,一直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睡下了,第二天天微亮,我爹就把我拎了起来,跟在他身后的小厮迅速给我换上了衣裳,还挺贴身,腰间还有动物皮做成的皮绳。
“随我去见大王,大王要问你话。”我爹冷着脸瞧我,好像是看不起我这副容貌。
我睡意刚来,只得任由他们摆弄。
不得不说屈云笙的身板底子真好,这件修身衣一换上,那叫一个挺拔笔直,俊逸潇洒。
我随屈云池出门,骑上马,屈云池马鞭一扬,率先奔出。
我紧随其后,有四个护卫又跟在我后面。
待到日中时分,我们一行人终于到了城郊的某处练兵场,练兵场的看守看见屈云池,立马迎接我们进去。
我从未来过此处,不知这是哪里的练兵场,不过既然是屈云池带我来的,这里多半是屈氏的。
进了练兵场后不久,我就见到了楚王,他坐在正中间的矮台上,还是那么精致帅气,活脱脱像个建模,左侧是令尹子湘,右侧是司马蒍谷。
随着二人依次排开的是若敖氏和蒍氏的小辈:斗勃和薳东杨。
他们面前的空地上,有十个人站成两排,一个个都站的直挺挺的,双手背在后面,面朝楚王。
我和屈云池向楚王行礼完毕,楚王笑道:“云笙,都快认不出你了,哈哈,你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我谦恭道:“大王谬赞,能为楚国鞠躬尽瘁,是我屈云笙此生无上的荣耀。”
老子这奉承恭维话说得越来越有水准了。
楚王听了果然受用,又是朗声大笑道:“听说你治水的方法颇为有趣,当下进展如何了?”
我道:“进展缓慢,不过一旦达成,将会一劳永逸,可保此地再无水患之忧。”
楚王看了一眼子湘,眯着眼道:“令尹大人,听听这话,咱们这位屈四公子可真长成能顶天立地楚国儿郎了啊。”
子湘捋捋胡须,点头道:“早就说过,此子非凡,只是尚需琢磨。还是大王英明,将他置于左徒之位。”
楚王满意地点点头,又看看斗渤,再看看薳东杨,最后又把头转向我。
这意思不经别人说我也看明白了,这是楚王在盘算他的人力资源,到底有几斤几两。
我和我爹入座之后,边上立马来了两个小兵伺候左右,众人的目光终于集中在了场上的那十个人。
他们穿了一样的衣裳,全都目视向下,看不清样貌。
斗渤站起身,声如洪钟的宣布:“赳赳武夫,公侯干城!今日我若敖氏选拔千夫长,尔等有幸,得大王检视,当全力以赴,展示尔等平生所学,千夫长之令就在此祭祀高台上,谁要最先拿到,谁就是我若敖军新一任千夫长。”
随即,斗勃从小厮手里接过弓箭,引燃箭头,一箭飞出,高台最上方的烽火狼烟瞬间升腾,那十人迅速调转方向,齐齐奔向高台。
激烈的争斗在出发的时刻便已发生,不知道是谁来了一记扫堂腿,他边上的人未来得及反应,便摔倒在地,那人溜的比蛇还快,前面的人也组成了战圈,打得不亦乐乎。
我看这场面就头疼,自从大林之战以后,我发现我越来越见不得暴力场面,都产生了应激反应,只是见他们你一拳我一腿的,就开始浑身紧绷。
我颤着手看着这场混战,不过,随着一半人倒在地上爬不起来过后,我突然全身发凉,后背好像被人钉了钢板,连怎么活动都忘了。
前面那些人中,有张熟悉的面孔,但他和我一样,这些日子应该没少受罪,整个人变得刚毅了许多,连原本白玉般的肤色也变得微黑了些许。
最让我惊讶的是他的眼神,锋利如刀,暗若深渊。
他没有看我一眼,整个人都全神贯注于争斗当中,在我的记忆里,大林一战中,子玉的武功在百濮王之上,神鬼莫测,但他今天明显放水了,都赶不上当时速度和力量的三分之一。
不过这小子放水也放得如此心机,如果不是我曾亲眼所见,我都快相信他现下是陷于苦战当中,稍不注意就会被人放倒。
哎,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我就静静看你演吧……
终于,在一番“苦战”过后,子玉率先登上了高台,拿到了高台之上的千夫长令牌,看台上的人看到最后,都因为太过热血澎湃站了起来,唯独楚王和子湘大夫依旧坐在原地,静静看着这一切。
子湘大夫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楚王就要难懂得多,看不出他什么心思,皱着眉头,眼睛却在放光,有点像山中蛰伏已久的猛狮,绽放出曾经耀眼骇人的光芒。
子玉拿到令牌飞身而下,走到空地中单膝跪下,双手奉上令牌,一言不发。
楚王袖着手,像一把反射着冷光的利剑,全然视旁人于无物,仿佛天地间只有子玉一个人。
楚王问道:“好身手……说吧,除了千夫长,你还要什么赏赐?”
子玉抬起头,双目如寒潭幽谷,不徐不疾地说道:“子玉求大王赏赐一样东西!”
“何物?珍奇异兽,只要寡人有,寡人皆可赏赐。”
“子玉求的,唯有一样,便是世人皆有的名姓!”
四周喧哗声轰然炸开,我抬头看着大家,方才的紧张促狭也被这现场喧嚣的氛围驱散了大半。
名姓?
的确,子玉没有名姓,秋荑曾说过,他不知其父,也不愿随其母姓,所以这么多年也只有一个小名。
求楚王赏赐名姓,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反而因为是楚王赏的,所以这名姓有了分量。
四周的人怕是不知道他的身世,所以才有这么大的反应,没准儿个别人还以为他谄媚侍主,连爹娘给的名姓都不想要了。
子玉说完,便没有为自己进一步解释。
楚王也奇怪的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直勾勾看着子玉,嘴角绷的紧紧的。
不知过了多久,微风起于青萍之末,又渐渐转为狂风,吹得大帐呼啦啦响,楚王和子玉四目相对,未发一言。
我的关注点除了这二位,还有令尹子湘,这老滑头居然面不改色的喝着茶,好像这事儿和他无关,他只是个看热闹的观众。
终于,等到狂风吹乱了子玉的发,黑云渐渐压顶之时,楚王才站了起来。
他走到帐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子玉,而后说道:“等你能为我楚国开疆辟土那一天,属于你的东西,自然会回到你身边;如果只是现在的你,就算寡人赐给你了,你也拿不起!子玉,雏鹰可上不了九重天,能上九重天的,只有凤凰。”
楚王说完这席话,便径直往外走,子湘大夫这才站起身,整理衣冠,笑眯眯在后跟上,其余人也莫名其妙的跟了出去。
空地之中,子玉依旧跪在原地,任随狂风刮过。
我爹示意我一同走,我瞧了子玉一眼,又向他拱拱手。
许是觉得前些日子的婚宴上有些无礼,而此刻这人已经一跃成了若敖氏的千夫长,所以我爹也就摆摆手,任我留下,他先行去了。
我站了片刻,走到子玉面前,蹲了下来。
“子玉……好久不见……师弟……咳咳……那个,风大,快下雨了。”我伸手去扶他,他却像触电似的,往后一躲,自行站了起来。
“左徒大人有何赐教?”子玉向我施礼问道,面色冷淡,好似陌生了许多。
“我……”话到嘴边,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左徒大人若无事,子玉先行告退。”他一说完,便转身走了,连一句回话的时间都不给我,真是决绝的可以。
我一个人在狂风中站着,衣裙飘飞,心里堵的好像压了一块大石,惆怅尴尬的难以言说。
第39章 第 39 章 子玉想要的,是莫氏的姓……
我走出练兵场, 还未上马,就看见不远处的一匹黑色骏马上,有个人悠闲自得的坐在上面, 嘴里叼着根草, 边嚼边转。
我回头望了一眼练兵场, 而后骑上马,行到他旁边,薳东杨侧头看我一眼, 什么也没说, 便驱马前行,我扬起马鞭,同他并辔而行。
黑云压顶, 不久电闪雷鸣,苍茫天地间大雨倾覆直下。
我和薳东杨淋浑身湿透,却谁也没提出来找个地方躲雨, 依旧驱马奔驰,好似要与天地化为一体共沉沦似的。
我们一路从郢都郊外跑进郢都城内, 薳东杨在乐馆外停下,一个身披斗笠提着灯火的小厮赶紧迎上来, 唤人接过我们的马, 将我二人迎了进去。
乐馆灯火旖旎,忽明忽暗, 琴弦丝竹之声绕行其间,声声入耳,撩的人心痒。
一个笑盈盈的妇女看见我们,嘴角都快扬到眉角了,她唤人将我俩领入二楼的小隔间, 不一会儿就准备好了热水和换洗衣裳。
虽然来这个世界的时日也不短了,但我依旧习惯不了这种旧社会的万恶风俗,侍女一过来,我赶紧往后退几步,让她们在门外伺候。
这乐馆里的侍女果然比别处的识相些,见我拒了,便相视一笑,掩袖退出。
我脱衣沐浴,正洗得舒服,却又听到屋外传来的敲门响。
还未等本公子发言,门便被人推了开,两个唇红齿白的纤瘦少年躬身而入,半跪在地拉上木门。
我:“……”
少年行完礼,便走上跟前。
“你们是?”我刚一开口,他们便将手伸入水中,并未挨着我的身子,似乎只是要把手的温度调整到和水温一样。
“公子,我们是来伺候您沐浴更衣的。”一个少年说道,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标准的职业微笑,拘谨舒适又礼貌周到。
“我不用人伺候,你们……”我斟酌着措辞,咳嗽两声,说道,“今日心绪欠佳,本公子想独处一会儿,你们在门外等着,要是被人问起,本公子自会为你们开脱。”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即弯着腰退了出去。
自此,我才有片刻闲暇平复一下我的如潮思绪。
子玉成了若敖事的千夫长?
是,他成功了,短短几个月,就从无名无姓的祭祀巫者成为了众人渴慕的千夫长,还效命于若敖氏,楚国第一军团的千夫长,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薳东杨告诉过我,若敖氏选拔士兵,多出自于本家,如果要在里面混到千夫长,恐怕除了过人的本领,还要有雄厚的家世背景。
子玉到底有没有后台?
还有,他希望楚王赐名姓的时候,楚王为何不愿?
就是这个楚王,也奇怪的很,若敖氏选拔千夫长,他身为一国之王日理万机,为什么会有兴趣去观摩,还召集了那么多人一起观摩,难道真是找个乐子消遣消遣?
繁杂的思绪搅得我头疼。
子玉的态度倒在我意料之中,毕竟不做人的是我,该!他嫌弃我是理所应当的。
差不多把水洗凉了,我才穿好衣服从屋里出来,薳东杨刚好从另一个屋出来,我二人都穿了一件绣花长袍,素雅淡洁,颇有一种魏晋公子的风貌。
不过那些公子大多奢靡享乐,和眼下这些氏族子弟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我和薳东杨坐在一处能看见下面乐师弹奏的地方,面前的小木桌上放着茶水点心,薳东杨为我倒了一杯茶,自己将茶杯放到嘴边,却不饮。
“云笙,今日之事你有何见解?”薳东杨似笑非笑的问道。
我愣了一下,回道:“没有见解,正想向东杨兄请教。”
薳东杨:“你那位师弟实在出人意料啊,这才多久,就能坐上若敖氏千夫长一位,你可知就算在若敖氏族内,要坐到这个位置,也需要多少战功的铺陈。”
我点点头:“能想到,所以……他其实有后台吧,而且后台还不小。”
薳东杨看了看左右,示意他们再退的远一些,方才说道:“我这里听说过一件趣事,不过时日已久,很多事传来传去,都不一定还是当初那个样子。”
我忙问道:“和子玉有关?但说无妨,我也十分好奇。”
薳东杨挑了挑唇角:“原本和子玉无关,不过自从大林城一役后,我突然想起这段往事,倒觉得这里面说不准有些蹊跷。”
我:“到底何事,能别卖关子了吗,你们这个时代的人啥都好,就是说话绕来绕去这点不好,费神。”
薳东杨放声大笑:“哈哈,好,那我就直说了。十几年前,这乐馆有位名动全楚的乐师,唤作汐云,才艺双绝,就连周王室的乐师也不远万里前来向她讨教,可以说,见她一面,听她一曲,难比登天。”
我点点头,话本里常见的桥段,但戏如人生,人生如戏,一点也没说错。
“听说那位佳人一直都孑然一身,连贵族士大夫的求聘都拒之门外,风骨傲然,堪比君子。”
话说到这里,突然有些耳熟,我心里猛地一跳,该不会……
“这位女子一直到二十五岁都未出嫁,逐渐开始从万人求慕变成了万人讥讽,直到有一天,她突然说自己怀孕了。”
我拿茶杯的手哆嗦了一下,茶杯险些摔落在地。
“那女子不顾众人嘲讽,毅然决然生下了那个孩子,然后……”
我道:“跳江自尽。”
“你知道!”薳东杨双眼放光,看着我的表情亮了几个色度。
“嗯,你接着说。”
“后来那孩子被人领走了,据说就是今日楚国第一巫师秋荑。”
我叹了叹气:“东杨兄你今日跟我说这个,想必也是为了验证你的猜测。不过,你猜对了,他从乐馆抱走的孩子确实就是子玉。”
薳东杨看着我,神情渐渐严肃:“秋荑收养的孩子太多,他自己又没几句真话,所以我去问他,他也不说,只得来问你。”
“然后呢?”我看着他,“如果只是这点讯息,那我早就知道了,而且,和若敖氏又有什么关系?”
薳东杨笑了笑:“你不知道若敖氏其实有六个分家,被称为若敖六卒,其中一个是斗氏,还有一个是莫氏。如今的令尹子湘大夫,斗渤上将军,皆出自斗氏,而莫氏的首领莫昱在十几年前,死于征战扬越的途中。”
这倒是新讯息,立刻就吸引了我的注意。
“如果说若敖氏代表楚国最强军力,那莫氏便代表若敖氏的最强军力,莫氏的人骨子里都是一群疯子,楚国能在南方荒野开疆辟土,杀伐四方,其中流血最多,冲在最前面的,便是莫氏。”
也就是最强战力里面的特种部队,有多凶猛我从子玉身上倒是能窥视一二。
“莫昱膝下无子,战死的时候年仅二十岁,他的两个兄弟倒是生了几个儿子,但子湘大夫至今不把莫氏军符交与他们,而是控在自己手中,这也引起了莫氏族人诸多不满,毕竟那群人对战争和军权的渴求都是从骨血里与生俱来的。”
我听得入神,光是若敖氏就让我想跪着唱征服了,这莫氏的狠人该多吓人。
“但这和子玉有什么关系?”
“我正要说……”薳东杨神情严峻,全然不见平日云淡风轻的模样,他从衣袖里摸出一物,递给我,是一块破烂的布。
好像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上面还有血写的字。
“我……我看不懂。”虽然血液早就凝结发黑,但拿着这种东西,还是觉得渗人,仿佛当年写信的人正在眼前,满身是血写下最后对人间的挂念。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万望珍重,汐……”
“汐云?”我抬起头看薳东杨,薳东杨点点头,“这是莫昱将军临死之前,托我薳氏的线人转交的,可惜那线人中途叛敌,直到一年前才被我派去杨越的间谍发现,我处决了他,从他那里发现了这些,一直将这件血衣藏在这个乐馆中,也算是对汐云姑娘的交代。”
“那个间谍说,莫昱临死前一直喊着汐云的名字。”薳东杨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翳,“而且那个时候,楚国内部也发生动乱,为了防止周边部落趁机作乱,楚王下令封锁了莫昱将军战死的消息,直到一年后令尹子湘统领三军,将全部身家拿出以纾国难,才稳定了楚国的大局,危机过了,楚王才下令发丧。”
我瘫下双手,看着空茫处出神,这他娘的都是些什么事。
除了遗憾只有遗憾,除了丧只有丧……
汐云没收到信,也不知道莫昱已经已经死了,所以她自杀是为了殉情还是觉得自己被心上人抛弃,生无所恋?
我不得而知,知道的那位已经随着滚滚江水永化尘埃。
心里压了一座很沉的山石,我没接着问,薳东杨也没接着说,但他要表明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子玉,或许就是那位莫昱将军留在世间唯一的血脉。
子湘大夫知道,楚王也知道——子玉想要的,是莫氏的姓。
第40章 第 40 章 你那位师弟啊,给自己选……
薳东杨见我半天不说话, 最后才悠悠说了一句:“你那位师弟啊,给自己选了一条带血的路。”
我缓缓抬头看他:“带血的路?”
薳东杨淡淡笑了笑,喝了一口酒:“在楚国所有氏族当中, 最血雨腥风的莫过于若敖氏, 他的身份如此尴尬, 如果我是他,就会隐姓埋名,远远躲开这个不详的氏族, 偏偏他就要不管不顾一头扎/进/去。我看他今日的态度很明确了, 他不仅要扎/进/去,还要去争夺若敖氏最至高无上的权位,这不就是给自己选了一条九死一生的路么?”
一种不安的感觉瞬间拢上心头, 我的心忽然跳的好快,快到有点呼吸困难:“可是他从小就被人教导兵法和武艺,从大林一役可以猜到, 教导他的人应该就是子湘大夫,如果有子湘大夫给他保驾护航, 他应该不至于将自己的路走到绝路。”
“哼,子湘大夫……”薳东杨讽刺一笑, 向我靠近了些, 眼神锋利如勾,“你知不知道那个老狐狸是怎样的人?你不要被他的外表迷惑了, 如果在全楚上下要找一个人比心机,我唯一害怕遇到的对手只有他。”
我:“……”
损别人的同时还不忘自夸一番,你可真看得起自己啊。
薳东杨又道:“莫家那几个叔伯子侄可都对莫氏军权虎视眈眈,子湘大夫把军权一直攥在自己手里不给他们,已经招了许多恨意, 他却暗中培养子玉,但他没有让子玉韬光养晦站稳脚跟,而是在子玉羽翼未丰之时就让他在大林一役中显露锋芒,然后迅速提拔他成为若敖氏千夫长,你觉得他这么做,到底是为子玉好,还是害他?”
我听了此话,后背的汗一层层往外冒,经过薳东杨这么一分析,顿时觉得子玉如今面对的不是青云直上,而是泥淖深渊。
“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抬头直视薳东杨,双手因为紧张攥得紧紧的。
薳东杨哂笑一声:“谁知道呢,且看着吧,我对你这位师弟可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我低头看着杯中酒,端起来一仰而尽,可是再凉的酒也压不住心里的惴惴不安,我现在特别想飞到子玉身边,和他说说话,问问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可是看他那个表情,似乎也不想理我。
而且若敖氏练兵场戒备森严,我如今想见他一面也困难。
薳东杨回到郢都的第五日,又被一道王令急召入宫,同时收到紧急王令的还有我。
我和薳东杨二人聚在王宫的议事偏殿中,陪在楚王身边的,只有子湘大夫。
楚王拿出一个竹简,示意我二人传阅,我和薳东杨一同看完。
老实说,虽然老子这段时间的古汉语知识进步神速,能看懂一些日常文字,但是像这种文绉绉的公文,我还是一知半解。
还好薳东杨及时给我暗示了上面的内容。
“宋公想邀请大王和齐侯在诸侯会盟前先见一面?看来他是想投石问路,以防诸侯会盟突生枝节。”
薳东杨说完后,楚王点点头,看着我道:“屈大夫,你怎么看?”
这可把我问住了,我穿过来至今除了学会阿谀奉承之外,还没有参与过一场正正经经的议政会议,但如果只有我们几人,楚王又点名道姓让老子回答,看来是躲不过了。
我思忖一下,强装镇定答道:“既然宋公想探探路,我们就让他探,顺便也借此机会探探齐国的路,如今中原诸国群龙无首,又纷纷惧怕楚国,他们到底是想推举出新的霸主联合抗楚,还是选择倒向楚国,我们正好可以借诸侯会盟好好看看中原的风向。”
楚王听了这话,和子湘大夫互相看看,皆不言语。
楚王接着又问薳东杨:“薳大夫,你怎么看?”
薳东杨笑了笑:“屈大夫已经把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微臣如今更想知道,大王想让微臣出使哪个国家?是陈国吗?”
楚王听完放声大笑:“哈哈哈,子湘大夫,我楚国有这些文武双全的后继之人,何愁不能称霸中原。”
子湘大夫拱手应道:“天方授楚,大王逐鹿中原指日可待。”
楚王眼眸中闪过熊熊烈火,对我二人下令道:“薳东杨,屈云笙,本王命你二人即刻前往陈国,务必给寡人解决这个后顾之忧。”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赶紧和薳东杨一起拜道:“微臣听命!”
出了王宫,我赶紧拉着薳东杨去了一处荒无人烟的林子。
“为什么要出使陈国,为什么又让我和你一起去,陈国怎么又成后顾之忧了?”
薳东杨左右观察了一下林子,确定没人之后,才低声说道:“陈国和宋国相互接壤,这些年互为依靠,相互支援,相当于左膀右臂。大王想让宋国断其一臂,失去援军。”
我很快琢磨出其中的隐藏讯息:“大王想攻打宋国?”
薳东杨点点头:“楚国上上下下十几代君王的目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称霸中原,好不容易等到时机成熟,大王绝不会让宋公得逞的。此外还有一件事也必须去陈国,我们在十年前曾经派出一名间谍去陈国,他经过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已经做到了陈国上大夫之位,向我们传送了很多中原讯息,但最近一月却音讯全无,不知是被发现了,还是真的投陈了,我必须去探个究竟。”
“那为什么要我去?这些不是你家的家传绝活吗,要我一起去能做什么?”
薳东杨就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笑了笑:“你啊你,真是白白得了云笙的壳子,却没有得到他的脑子。”
我:“……”侮辱别人大可不必如此直白。
薳东杨又道:“你爹没跟你说过,如今大王想扶持薳氏打压若敖氏吗?”
我点头:“说了,让我别瞎掺和。”
薳东杨讽刺一笑:“掺和不掺和是我们做为臣子能决定的吗?倘若薳氏真的可以成功打压若敖氏,那薳氏不就成了下一个若敖氏?大王想要的是平衡,想要所有氏族都规规矩矩为他所用,而不是任何一个氏族的嚣张独大,你现在明白为什么大王在知道你毫无用处的情况下,还要派你出使陈国,分我的功劳了吧?”
我面皮一僵:“大王也想扶持屈氏来平衡薳氏?”
“你也不算太愚钝。”
“在下可谢谢薳大夫夸奖了。”
薳东杨笑了笑:“你回去收拾收拾行囊,我们明日便出发吧。哦,对了,虽然出使陈国算不上多危险的事,但路上会遇到什么总是很难预料的,你最好在离开之前见见你想见的人,免得日后留下什么遗憾。”
我听了这话呼吸一滞,浑身上下像被人点了穴一样僵硬,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身影,也仅仅只出现那么一个身影。
薳东杨骑上马潇洒走了,留下老子手脚冰凉,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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