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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第 26 章 楚狗二字,你下黄泉再说……


    我率先换好衣服, 瞥见公子玦那血淋淋的手掌,心里抽的痛,便蹲在他身边替他换, 谁知公子玦一把推开我, 不冷不热说了一句:“我自己来。”


    薳东杨十分嫌弃的将衣裳左右看一遍, 几乎是捏着鼻子皱着眉把自己给硬塞了进去,我们三人都算是高个子,所以一穿上, 下摆就短出一截。


    待公子玦换好后, 我将他半驮在身上,跟着薳东杨走,薳东杨径直走到死牢里的一个偏僻屋中, 里面像是一个现代的签到室,薳东杨走到一个书架边,将书架移开, 后面是一幅壁画,看不分明, 他摸索着拧开一个暗扣,壁画上赫然出现一道暗门。薳东杨让我们先行, 他在最后面摸索了一会儿, 就将暗门合上了。


    “这门从里面锁上就打不开了,但愿这条暗路还走得通。”


    我:“……”


    敢情这些人的做事方式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没有一个管过后路的。


    暗道能容两人并肩而行,不见一丝光,我也只能摸着墙往前走,公子玦咳嗽一阵,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有暗道?”


    薳东杨的声音从后面飘了过来:“我自然知道, 这里好几处地方都有暗道,我祖父修的,我如何不知?”


    公子玦道:“你祖父?薳章!”


    我一听“违章”二字,久远的记忆瞬间复苏,想当年刚拿到驾照时十分骚包,我妈一见他崽子能开车了,神气的不得了,“大笔一挥”从老窖里掏了十来万给我买辆练手车,老子把狐朋狗友全都通知了个遍,天天开着小破车四处溜达,从城市中心区到郊县旅游区,还差点脑子发热想试试从318国道开进藏,洗礼洗礼自己堕落的灵魂……


    幸好在进藏之前,我接到纸片般飞来的“违章”通知,我那本驾照被扣到还剩一分,老子从此便安分守纪做良民了。


    只是现在想摸摸车也难了。


    薳东杨的祖父真是起了个绝顶好名字。


    他漫不经心答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当年先先王选世子犯难,问他的意见,结果他站错了队,又怕被世子党秋后算账,就借故躲在了这里,开始给自己挖后路。一开始只想挖一条,后来挖出了乐趣,越挖越多,就索性在好几个地方都挖了一个逃生路,他临死前下过命令,之后的邑长都不可动这些屋里的摆设,从他那辞世到现在,都换了十几任邑长,其他邑长知不知道我不清楚,但如今脑袋挂在城墙上那位肯定是不知道的。”


    我想了一下:“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薳东杨:“呵,这种事自然是家传绝学,我爹说狡兔有三窟,你看你祖父多厉害,起码有十几个窟,还在我八九岁的时候,他就带我来把每个窟都观摩一遍了。”


    我心里真想为那位叫“违章”的地道工程师点一百个赞,这种利人利己,泽被后生百代的壮举简直是伟大至极,所以说打仗不如搞基建啊。


    我一边热泪盈眶,一边又疑窦丛生。


    “那你既然知道,为何不一开始就想办法从地道外爬进来,非要去激怒那个百濮王做什么,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当场杀了我们?”


    薳东杨犹疑片刻,说道:“直觉罢了,他没有杀公子玦,就证明他还留了一手,三个小国联合作战,他又是首当其冲的鱼饵,如果真的杀了公子玦,再添上你我二人性命,倘若三国联盟溃败,其他两国或许还能跑,但他百濮却一定跑不了,他百濮王也不是个傻子,我激怒他无非是想让他把我们关起来,而关押的人,我提前就联系好了。”


    公子玦顿时停住了脚步,颤抖着声说道:“什么三国联合作战?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心道不妙,难怪薳东杨会迟疑,老子问错话了。


    这回,薳东杨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径直说道:“大概一年前,百濮、巴国和庸国就开始密谋这场大战,百濮王攻大林,却没有趁胜追击,只不过是想把王氏和若敖氏最精锐的人马引过来,你关进来的这段时间庸国攻陷了阜山和阳丘……”


    我拖着公子玦往前行,公子玦边走边说道:“阜山和阳丘也沦陷了?!”


    薳东杨道:“不错,不过是把鱼饵增加一些,借此吸引我们的主力,用不着担忧。其实真正的威胁只有一个,就是巴国。巴人悍勇善战,而且很擅长水战,他们地处江水上游,江水直达郢都,虽然楚国沿江水设了许多关卡,但没有若敖氏和王军坐镇,那些关卡也不过形同虚设,恐怕今明两日,江水上就会有一场真正的大战。”


    公子玦加重了声量:“王军和若敖氏的精兵已经在江水两岸埋伏好了?”


    薳东杨:“不错,只等那些鱼鳖自投罗网。”


    公子玦明显情绪激动起来:“所以父王派我来攻大林,也只是为了迷惑他们,让他们误以为我们上了他们的当?”


    薳东杨不答,我明显感觉公子玦的呼吸在加快,有些急促,他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怒,良久才说了句:“果然,我在父王眼里,是可存在可不存在的棋子,仅此而已。”


    我有些怨薳东杨了,为何要把这些扎心的话如此直白的说出来,他自己活在其乐融融的暖窝里,就不去考虑别人房梁下的凄凉了?


    我扶着公子玦腰间的手臂不由得紧了紧:“没事的,出去后再说,一切都会好的。”


    这话跟“让爱发电”一样又傻又没用,但老子实在想不出更有用的话,说起来,不仅是他,我也被子玉瞒了个彻底,我们好像都是不被人看重的棋子,可有可无罢了。


    公子玦失了许多力气,我明显感觉肩井沉重了许多,这种情况下,别说他丧失了活下去的力气,就算他真的是个死人,老子驮也要把他驮出去。


    这条道很长,也不知走了多久,才渐渐听到地面上的动静,好像是匆忙慌乱的脚步声,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撞击,发出“咯咯”的强力响动。


    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乱,越来越明显。


    地道变得宽了些,薳东杨从边上挤到我们前面:“你们跟在我后面,我先出去探上一探。”


    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这条地道总算到头了,薳东杨在墙壁四周摸了半天,只听石板摩擦出声,红火的光从外射入,他先探出半个身子望了望,随后跳跃而出,对我们道:“外面乱得很,没人在意,快出来。”


    我把公子玦的手递给他,公子玦被拉出去以后,我也一跃而出,我发现经过这些天的实战演练,老子的身子越来越轻快灵活了,简直说得上“动如脱兔”。


    外面一大群男女老少在疯狂奔窜,许多百濮士兵也在来回穿梭,尖叫声,嘶鸣声,撞击声不绝于耳。


    我一出来就傻眼了,彻底傻眼了,街市上一大群身披红袍的疯牛四处奔窜,见人就顶,疯牛牛角装了匕首,尾部的穗子正在熊熊燃烧,它们一顶一个准,所到之处,血流汹涌。


    薳东杨为防我们成为斗牛烈士,赶紧拉我们躲到边上一个石墩后,有两个小女孩也躲在那里,瑟瑟发抖,双眼满是恐惧。


    我这才明白过来那些神牛有何用,所以这又是子玉的计谋?


    我怒火中烧,扯过薳东杨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薳东杨也是一脸懵逼:“别问我,要问问你那位子玉去,他只说让我激怒百濮王,想办法被他扣住营救公子玦,再无其他。对了,我怀疑啊,说不定整个计谋都是他定下的,这种计策实在不是子湘大夫的惯常风格,比那老奸还要邪门几分。”


    一个百濮士兵看见我们,立马撞了过来,满脸是血,冲我们大吼道:“你们躲在这里作甚,快去南门集合,楚狗已经攻进城了!”


    我扯住他的衣襟吼道:“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牛会进来?”


    百濮兵哭丧着脸道:“楚狗太狡诈了,他们一听他们的使节被扣,就先送粮食,再送美酒,又送了好些美人,我们听说阜山和阳丘也被攻陷,还以为他们狗急跳墙,就放松了警惕,谁知道晚上那些楚狗说要送牛给我们烤来吃,我们太久没吃过这种好东西,就开了两道城门让他们快点进来,谁知道城门刚开,那些楚狗就引燃了牛尾巴上的芦苇……那些牛发了狂,冲了进来,牛角上还绑着利刃,他们的伏兵趁机一拥而入,和城里的伏兵里应外合,总之,大王已经先从南门走了,我们也要快去南门集合。”


    他最后一句话话音刚落,薳东杨就迅疾出手夺下他的剑,抹了他的脖子,恨恨说道:“楚狗二字,你下黄泉再说。”


    我被血溅了一脸,满脑子尽是愕然,这就是战场,不对,这才是真正的战场。


    除了百濮人,还有许多手无寸铁的民众,也在被疯牛顶着四处逃命,直直望去,就能看见一个孩童哭嚎尖叫着,被牛角钉在了墙壁上,他还没死,还在挣扎,还在对着人群哭喊着爹娘……


    我愣愣的站起身,对薳东杨道:“子玉还交代过你什么?不对,他只让你激怒百濮王,好让他计谋得逞,应该没有考虑过我们的活路,你要怎么做?”


    薳东杨不解的看着我:“自然是趁乱逃出去,如今的战场已经不是由我们来控制了,而是由他和斗渤,我们做不了什么。”


    我点头道:“我把公子玦交给你了,你们先走,不用管我,我还要去一个地方。”


    薳东杨和公子玦齐声说道:“你要去哪儿?”


    我不回答,从地上又捡起一把残破的剑:“去看看那位运筹帷幄,谋划全局的人,真面目到底是什么!”


    薳东杨的直觉告诉他,百濮王不会杀我们,但我的直觉却告诉我,子玉一定不会放过他。


    第27章 第 27 章 你们的王已死,要投降还……


    野牛被火烤炙着, 拼命狂奔,稍有点武功底子的士兵还能应对,那些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却无处可逃。


    大林城很特殊, 城小郊野宽, 百濮攻陷之后就烧了一片房屋, 这些邑民只能聚集在街道上搭棚子暂时过活,给百濮人做牛做马,等着楚军的救援。


    我很难说子玉的做法对或者不对, 我没资格。楚国最精锐的士兵如今都暗暗潜伏在江水两岸, 这里要想以少胜多,不出诡招恐怕也是痴人说梦,况且他曾经说过, 以前那套规矩的打法已经不适用了,这个世道已经变了,这才是他所信奉的用兵之道。


    我迅速穿过主街进入南门, 南门厮杀的汹涌,楚兵和百濮兵正在殊死搏杀, 人群中望去,一辆载着行军鼓的战车上, 斗渤正用他还勉强能使的那只手敲打着战鼓, 杀意腾腾,目眦欲裂。


    四周的刀剑撞击声响彻霄汉, 一个楚兵看见我,提剑砍来,老子侧身一避,迅疾出手,用剑背在他肩上使劲一敲, 士兵捂住肩,手中剑“哐当”一声落了地,我上前扯住他的铠甲:“子玉呢?!”


    士兵没认出我,一口咬过来,老子无奈,只能掐住他的脖子,扯着嗓子吼:“我问你子玉在哪里?!”


    周围又有两个楚兵扑杀过来,我退后几步,将头上的盔帽脱下,从袖兜里拿出子玉给我的令牌:“都睁大眼看清楚,我是屈氏统领屈云笙!”


    三个楚兵一愣,僵在原地不动,正要屈膝下跪,我骂道:“跪什么跪,子玉在哪里,屈家军又在哪里?”


    打眼一看,此处皆是斗渤率领的若敖氏兵马,主街上有许多王军,在忙着搜索房屋,想必是在找公子玦,但独独没有看见屈氏的兵马。


    小兵颤着声道:“他们出南门去追百濮王了,我们不认识什么子玉……”


    一阵不安感铺天卷地的席卷而来,我提剑朝斗渤的战车冲杀过去,也不知道杀过来的是楚兵还是百濮兵,斗渤看见我,眼睛鼓得更大,被火光印的发亮,我跳上战车,径直问他:“子玉去哪里了?”


    他扯着粗嗓子大吼:“他非要去追杀那个百濮王,但我认为夺回城池才是第一位的,就没搭理他,那小子自己骑马去了,你们屈家那位孟阳也跟着去,后来屈重也领军去支援,现在如何了我怎么知道。”


    我手心发凉,百濮王就算兵败,手下起码也有七八千的人马,就屈家那点兵,能顶什么事。


    斗渤一把推开我:“胜利在望,你别在这添乱,屠了这帮百濮蛮子,我们就赢了。”


    他继续猛敲大鼓,发出屠杀殆尽的讯号,鼓声“咚咚”作响,好像在我五脏六腑中敲打一般。


    我默默站起身,一把扳开了他的手掌,在行军鼓上敲击停战的讯号,周围的士兵渐渐停下了攻击,那群百濮兵原先也是背水一战想保命,看楚兵停了,也在顷刻间停了下来。


    斗渤:“你作甚!?”


    我走到战车前方,将若敖氏的令牌高举于前,用最大的声量说道:“这是子湘大夫的调军令,从现在开始,你们听我指挥,谁要不从就以若敖氏军法论处!”


    还是子湘老贼比较有威慑力,调军令一亮出,四周瞬间寂然一片,就连斗渤也不敢开口。


    我喝道:“百濮人听着,投降者缴械不杀,反抗者格杀勿论,我屈云笙没耐心,你们快做决定。”


    我见他们面面相觑,谁也没动静,便道:“我数完三声,如果还未做决定,就当你们要抗争到底。”


    “一……二……”


    还未数到三,稀里哗啦一片兵器撞地声,有人带头就好办多了,其余众人纷纷放下武器,抱头蹲地。


    原来从古到今投降的姿态都是一样的。


    若敖氏的那群孙子显然杀红了眼,肾上腺素正处于极速飙升状态,几千双眼睛望过去都像饿狼鹰隼一般,恨不得把那帮人撕成肉渣。


    我举起一只手臂:“以这里为界,一半人留在这里清理战场,另一半人跟我走,如若不从,军法论处。”


    说罢,我对斗渤道了声“得罪”,将他战车前方套马的缰绳斩断,跃上其中一匹,率先冲出南门,回头一望,那一半人果然快速列好队,跟着我后面极速前行。


    没想到这块兵符的威力这么大,那些像恶鬼野狼一般的若敖氏军队居然毫不犹豫听我指挥,可是子玉又是如何获得这块如有神威的兵符的?


    我来不及深思,如今从头发稍到脚趾间都只有一个念头——子玉虽然在智谋上超乎我的所料,但他的功夫并没有到能和百濮王抗衡的地步,如果真要硬拼,他只怕凶多吉少。


    我不知道那个蠢货为什么非要杀了百濮王不可,夺回城池已经算是天大的功劳,凭借这个回去封个小官做绰绰有余,连斗渤那种粗蛮之人也掂量的清楚其中的利弊得失,他为何那么蠢。


    我骑着马几乎都要飞起来了,幸好后面跟着的是若敖氏的兵马,素养极高,行军极快,还在我肉眼可见的范围之内。跑了没多久,便看见前方火光幢幢,听见刀剑相击之声,还有人群吼杀之声。


    我扬鞭疾奔,穿过一片林子,眼前的视野陡然变宽,林子后方是个平坝,两方人马正厮杀的惨烈,百濮兵果然比楚兵多出许多,楚兵嵌于其中,好像一群误入大江的鱼鳖,被围个水泄不通。


    但是,强弱悬殊却不如我想的那般大,百濮人急于逃命,士气低落,出手比第一次攻城那日弱了一大截,混合着血腥味还有一股浓浓的酒味,想必子玉送的酒他们一点也没被浪费。


    我屈家军简直像脱胎换骨一般,神勇至极,几乎以一敌三,我都不敢相信他们是我带出来的那群兵。


    目光扫视之间,终于看见了百濮王的身影,在他对面,子玉正面迎敌,孟阳在他身边打掩护,阻挡其他百濮战将上前偷袭。


    子玉出手很快,比他与我比试时还要快出许多,攻防跃动间,身影如疾风飞旋,化作一道道看不清的黑影。他围绕着百濮王闪动,企图寻找攻击空隙,百濮王严阵以待,眼神一直随他而动。


    我算是明白了,子玉的力量不如廪生,所以想以快致胜,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到哪里都是这个理。


    百濮王也不得不加快步伐,随着子玉转动,他横剑一扫,子玉翻身上肩,从他头顶跃过,在半空中出招,抽剑刺向廪生的脖颈,廪生脚步踉跄,未来得及挥剑,便徒手抓住了子玉的剑刃,大喝一身,将子玉甩下身去。


    我踹了一脚马腹,战马前蹄腾空,嘶鸣一声,像离弦箭矢一般窜了出去,四周长矛霎时对准了直刺过来,老子左躲右闪,被划了两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我挥剑劈开那些长矛,直入虎穴,离百濮王十步距离飞下马身,和子玉一道共同应敌。


    子玉没有片刻滞凝,他出招明确,只攻百濮王上半身,老子心如明镜,便着力攻击百濮王的下盘,形势顷刻间便发生逆转,四周战将想要上前,孟阳支着那硕大的身躯竭力抵抗,屈重也从人群里杀了过来,护在我身后。


    百濮王目眦欲裂,声嘶力竭大吼道:“狡诈的楚狗,我要让你们陪葬。”


    子玉沉静如水,一句废话也不和他多说,只管招招直入死穴,定要取他的性命。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子玉,冰凉如雪,只是站在他身边,便能感觉到一股摄人心魄的寒意,他好像没有恐惧,没有激动,没有仇恨,没有一丝一点的感情波澜,有的只是不动声色的沉静如山。


    我刺破了百濮王的膝盖,他双膝跪地,子玉手起剑落,百濮王的脖颈上赫然出现一道血红的划痕,片刻之后,人头滚地,脖颈上的血喷射四周。


    但那副身躯,却始终没有倒地,依然稳稳的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和子玉都被血溅了满脸,老子第一次看见这种场面,吓得浑身发软,秋荑说的身魂相离的症状再一次发作,从手心一路凉到了脚心。


    子玉慢慢走过去,扯住百濮王头上的辫子,拎在手中,高举入空。


    “你们的王已死,要投降还是殉葬,你们自行决定。”


    声音不粗豪,却穿透了这平坝上的夜空,四处从喧嚣转为安静,有几个百濮兵对天长吼,双目燃火。


    更猛烈的反击或者缴械投降,都在一瞬之间,我抓紧剑柄支撑起来,做好最后一搏的准备。


    正在此时,树林后窸窸窣窣传来声响,若敖氏的兵终于到了,他们没有片刻犹疑,瞬间包围了百濮人,形成了一个外包围圈,那几个嘶吼的百濮人渐渐垂下手臂,僵硬的脸颊开始抽搐。


    大势已去,没有领头羊的羊群,只是任人宰割的小绵羊,我都明白的道理,他们更明白。


    在楚兵的注视之下,那几个战将率先扔剑,紧接着,其他小兵也扔下了武器,不过他们并没有抱头蹲地,而是低着头站立在原处,无声以对。


    屈家军很快上前收缴了兵器,孟阳和屈重凑上前来,孟阳嘴唇发白,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子玉一把上前扶住他,低声叫唤着:“小五?”


    我伸手试探孟阳的鼻息,呼吸微弱,断断续续。


    屈重皱着眉道:“快送他回城,也许城里还有大夫。”


    几个士兵赶紧上前将孟阳抬到马背上,子玉那静如止水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忧怖之色,他挥剑割断了自己衣裳的下摆,将百濮王的头颅包在里面,又将包裹交给我。


    “云笙哥,你拿回去复命吧,是屈家军随我出城追杀百濮王,所以这份功劳应该算屈氏的。”


    我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去接那个滴血的包裹,当即尴尬苦笑道:“这自然是你的功劳,我……”


    我有许多话想问,可是却不知从何处问。


    子玉看了看那个包裹,说道:“既然你不想拿,我就先帮你拿着,先回城吧,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我道:“好,先回去。”


    他慢慢朝林子走去,偌大的平坝上只剩我和屈重,还有游荡不散的腥风。


    我问屈重:“子玉和孟阳认识?”


    屈重点头:“应该是,那小子还剩半条命了,也一定要跟着这个小兄弟追杀出城,我看他们不仅认识,还关系匪浅啊。”


    他顿了顿,继续道:“孟阳是主公最近才偶得的小将,他以往身世如何,属下也一概不知。”


    我心中一个念头闪过,急忙拉着他的手:“孟阳是何时进入屈家军的?”


    屈重想了想,回道:“大概一月之前,那时候公子你还在宗庙祭殿里养伤,他说他倾慕你的剑法卓绝,所以想投入屈家军麾下,这样的从军理由我还是第一次听闻,所以有点印象。”


    悠悠小风从鼻孔吹入心,凉了我一身,我不知不觉加快了步伐,去追赶前方那位渐行渐远的身影。


    第28章 第 28 章 “云笙,你可知道和亲的……


    我一路追逐, 连走带跑,却只见到幽深的林子和燥热无边的官道,丝毫不见子玉的影子, 待进城时, 才在一堆打扫战场的士兵中捕捉到了他的身影。


    他站在薳东杨面前, 将手上的那个东西交给他,公子玦站在薳东杨边上,二人相视一眼, 却不说话。


    子玉交完东西便要走, 我急忙上前拦在他面前:“等等。”


    薳东杨脸上现出一抹笑,说道:“云笙,你倒是神勇的出乎我的意料啊。”


    我讪笑道:“惭愧。”


    说完便冷着脸看着子玉:“你是不是该和我解释解释。”


    子玉神色平静的望着我, 道:“好,要在哪里说,这里还是别的地方?”


    我心中的烦躁和愤怒还没有消散, 便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将他拉着往边上一条小街道上走, 街道上的房屋被烧了个“尸横遍野”,找不到遮难, 我越走心头火越大, 不自觉间走了很长距离,一直到一个四处无人的小园子里。


    我松开他的手, 尽量压抑住自己的火气,语气平和的问道:“是我一件件问你,还是你从头到尾都给我说清楚了。”


    子玉盯着我,唇角提起一抹笑:“其实,我倒是想知道你好奇什么?”


    我瞪大眼, 看着他那副不以为意的模样,觉得脖颈都僵了。


    “好奇什么,比如,你为何会有若敖氏的兵符,子湘老奸……大夫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就将兵符交给你,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还有那个孟阳和你又是什么关系?是不是你安插进屈氏的……最重要的是,你既然跟踪调查这群间谍这么久,没道理不知道一点内幕消息,为什么不提前透个风给我,让我和公子玦都像傻子一样去当鱼饵……还有,这整盘棋,你到底是其中的一个棋子,还是下棋的那个人!?”


    我是个藏不事的人,一通话问完,心里才舒坦些,其实也不是必须要他的回答,脑子的血液此时已经凉了些,我自己也明白,他回不回答,其实是他的自由,和我又有多大关系。


    就算是现代社会,那桥洞下的流浪汉扯十个关系网,没准儿也能和首富扯上边,更何况是他。郢都城里的公家氏族哪个没有铺天盖地一张网,就算子玉是若敖氏网下的鱼虾一只,他做的这些事都是为了能顺着这张网往权力中心层爬上去,又有什么可愤怒的呢?


    我得过且过不求上进惯了,难道还能埋怨别人一心求进?


    那我是个什么东西。


    子玉还在沉默,我就已经在心里把这些给理顺了,突然觉得没有听他回答的必要了,可是子弹都出了膛,还是想看看到底打中了几环。


    子玉垂下眼皮看着地面,片刻过后才抬头看我,凉凉的脸在如水的月色下显得更加静谧,恍然中有种他所在之地,是红尘槛外的错觉。


    “我也想问你一句话,你为何如此好奇?我把兵符交给薳大夫的时候,他可没有多问一句,每个氏族都会有一帮拿钱卖命的死士,兴许我就是呢,这应该才是所有人正常的第一反应吧。”


    我被反问懵了,他朝我走近几步,站在我跟前,眼睛亮亮的:“至于孟阳,他的确是我安排进屈家的,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的,说过的话自然要做到,不然为什么要说。”


    我一时没回过神来,这啥意思,他说过这句话么?


    好像是说过,为什么说来着?


    见我不言,子玉微微一笑:“云笙哥想不出说什么好,还是已经完全忘了这回事?”


    我厚着老脸道:“不敢忘!不过,我以为只是一句戏言,没想到你却是认真的。”


    子玉轻笑着叹叹气:“其实我之前还对你说过,我们以前见过一面,但是那一面你肯定也早就抛在脑后了。”


    我觉得我整个脸皮都崩的死死的,一遇到这种回忆杀,老子就觉得自己的马脚在摇摇欲试的往外露。


    子玉侧转身,看着边上一颗被火烤熟的枣子树,缓缓道:“小时候在乐馆里的事大多忘了,只有些微几件还记得,那天天寒地冻下着雪,我在后院帮那些乐馆的伶人洗衣裳,那天晚上一个小公子溜进了后院,他看见我也不说话,就坐在屋檐下支着头看我洗了好一会儿,我也不打算和这种一看就是达官贵人的公子哥说话,他看了一会儿便走了,台阶上却留下一个还有些烫手的暖炉。”


    我想着那个场景,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转过身继续道:“那暖炉我抱了一会儿就扔了,不过我后来打听过,那天来乐馆的小公子只有一个,就是屈家四公子屈云笙。”


    我问道:“你为何要扔?”


    他似笑非笑,淡淡回道:“风里雪里待惯了,觉得突然多出一点暖,会坏了长久以来建立的清醒,如果失去那种清醒,我害怕我会死的更快。”


    心里的大石头滚落下去,碾压了一路。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种事,我活了二十几年都只把它当做墙上的名人名言,但眼前这个人,还在他是个几岁大的小崽子时,就理解到了骨髓里。


    真他妈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像生嚼了一把苦黄连。


    “所以,你是为了那个暖炉,才想要报答?”


    子玉没有否认,点头道:“算是吧,不过你说过你把我当师弟,一直以来还从来没有贵族公子把我们这种人当成平等的人看过,我军令在身,没有办法对你透露消息,但也不能看着自己的师哥白白送死,所以只能出此下策。”


    我心里被什么撞了一下,这小子,还真是仁义。


    我认他做师弟只是随口一说,他却当了真,一对比之下,我又觉得自己不是东西了。


    我举手拍了拍他的肩:“行了,什么都不用多说了,有你这句话,那些你不能说的都不重要了,我天大的火气也被你这句话给浇灭了。”


    在这个机关算尽,征战不休的时代,子玉这样的,其实才是最正常的,我这个和平瓦砾下长大的“温室花朵”,才应该重新建构三观,找到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的立足之地。


    子玉:“我要去看看孟阳,云笙哥要去吗?”


    我喝道:“我不去我还是个人吗!”


    子玉怔愣一下,我突然意识到,方才那句话一不小心把我的流氓气息侧漏了一点,赶紧端肃了脸色,竭力搜出全身仅存的一丝风雅:“自然要去,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子玉笑着点点头,先行走了,我赶紧跟上。


    出了小街道,薳东杨还在那里,他把包裹放在一个木匣子里,正拿给斗渤欣赏,公子玦已经不见人了。


    子玉并不和他们多言,径直走了,我发现这小子脾气也挺怪,按理说他如此求上进,应该趁机对斗渤或者薳东杨说几句阿谀奉承的话,混个脸熟。


    但他没有,从他的态度中,我从来没有见过半点谄媚之态,好像又不把那些世俗的手段放在眼里,一时间,我都分不清他是求进还是不求进了。


    孟阳那小子命挺大,士兵进行全城搜罗的时候还真给搜出了一个大夫,大夫身上的背篓里还裹着一些好药。大林郊野阔,地形变化多端,所以药材丰富,孟阳大伤小伤都找到了相应的救治药材,从阎王爷那里捡回了一条命。


    那大夫精神抖擞,见我两只胳膊血流汩汩,也给我包成了粽子,活像刚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


    当天晚上,公子玦便带着百濮王的脑袋连夜赶回郢都,并未向我辞行。


    五日过后,前方战报传来,巴国出动的三万人马被江水两岸的楚兵来了个十面埋伏,楚兵分成了五段来打这条意欲化龙的小水蛇,巴人且战且进,且进且败,在郢都近在咫尺之时被端了个底朝天,巴君见到被快马加急送过去的百濮王脑袋,顿时木了,当即和楚王达成了协定,缴械投降。


    又一日,阜山和阳丘的战报也送抵过来,庸国不战自退,悄无声息的连夜逃了。


    夜里,薳东杨拖着老子去喝酒,在邑长的会客大厅里,前任邑长的三儿子虞干城亲自布置了大厅,挂了一些五颜六色的轻纱丝缎,又叫来几个形姿丰满的女子在厅中跳舞助兴,那几个女子抖胸晃腿,看得我双眼发直,坐我对面的斗渤更是目瞪口呆看着那些姑娘,端酒杯的手有许久没有动弹了。


    虞干城侥幸不死,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任邑长,但大林是薳氏的封地,这个地方还是薳氏的家主说了算,所以他一直不遗余力的讨好薳东杨,今日战报一到,他便趁机安排了这场酒宴,明面上说是为了庆祝,但暗地里还是希望坐在正首的那位能借此放松一下,愉悦一下心情。


    薳东杨一言不发地喝着酒,一杯接着一杯,我觉得有些不对劲。薳东杨这个人嘴损,有着能在任何情形下都能把周遭打趣一番的本领,如今他听着虞干城那一套套情真意切的祝贺词,竟然不发一言,只是直直的看着眼前舞动的女子,脸色微沉。


    我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可有什么心事?”


    薳东杨侧头看我,苦笑道:“大王要和巴国和解,巴国每年进贡井盐,而楚国为了表示好意,要与巴国和亲。”


    我想了一下:“这有什么问题?”


    自古和亲就是最常见的外交手段之一,虽然不道德,但确实发挥了不少润滑作用。


    薳东杨好像喝大了,看我的眼神都在飘,似笑非笑说道:“云笙,你可知道和亲的人选是谁?”


    我摇头鼓励他继续。


    薳东杨又灌了一杯酒,苦苦一笑:“是子音公主。”


    这一下,连我也有些意外,这位子音公主不就是被屈云笙宁死不从拒婚的那位?


    斗渤转过脸看着薳东杨,又看了看我,虞干城讶然道:“哎呦,这可真是,子音公主是我楚国最美的明珠,如何能嫁到巴国和亲。”


    薳东杨听了这话,一双目迸出寒光,逼视虞干城,虞干城也不傻,立马闭嘴不言,埋头发抖。


    薳东杨站起身说道:“今晚送个姑娘过来,我要干净的,你看着办。”


    虞干城抖着腿道:“是,自然是净身的才配得上……”


    他还未说完,就被薳东杨粗暴打断:“还有这两位也别忘了。”


    他说完这话便扬长而去,斗渤脸刷的红成了猴屁/股,我表面镇定,手心已经渗出了满手冷汗,这份大礼,拒还是不拒?


    几杯烈酒下肚,又看了半天抖胸舞,说老子不渴望那是假的,从魂穿过来到现在,我有多久没开过荤了,光是想想,就有些口干舌燥。


    斗渤看着我,憋得说不出话,我讪笑着喝酒掩饰,虞干城躬身一礼,飘然而去。


    谢绝二字,还在肠子里打转,便被堵住了最后的出路。


    第29章 第 29 章 万一碰巧是个喜好男装,……


    我叹气, 踱步,掀开帐门望望外面,复又叹气、踱步。


    薳东杨和斗渤夜宿在邑长的大宅里, 近水楼台先得月, 想必已经醉倒在温柔乡里面了。老子觉得那个宅子人少, 阴风阵阵呼呼的响,这场仗结束后,那些孤魂野鬼还没来得及投胎, 说不定就在里面四处游荡, 所以谢绝了住在大宅里的提议,自己在军队不远处支了个帐篷凑合,虽然隔了一段距离, 但听见从不远处传来的士兵欢呼吵闹声,也能安心不少。


    我心里七上八下跳的慌,便向虞干城讨了两坛酒, 酒壮怂人胆,希望在美人到来之前能把自己的胆子撑肥一些, 不至于哆哆嗦嗦,遭人笑话。


    “楚天和啊楚天和, 你这个禽兽, 你该拒绝的,你怎么能接受这种事, 你还是个人吗?”


    “可是薳东杨那厮都没当回事,要说不是人,他才不是人,还要干净的,我呸, 简直是个淫/贼。”


    “那人家就是这种环境长大的,堂堂贵族公子,没准儿这是常事呢?倒是你,学了那么多年德智体美劳,怎么思想觉悟就这么低呢,你说说这是人干的事么?这跟嫖/客有什么区别?哦,您这还有强迫性质,还不如人家嫖/客有节操。”


    “对对,老子简直是禽兽,那等姑娘来了,我就跟人家说明白?”


    “这就对喽,要点脸,虽然您老这脸皮刮十层也嫌厚。”


    我脑子里精分出两个人,好一番天人交战,浑身紧张的直冒汗,一碗一碗酒下肚,不知不觉间那两坛子都见了底,可是姑娘还没来。


    我站起身想往床边走,不觉间踉跄了一下,双眼眩晕。


    不好,这酒喝的时候不觉得,没想到后劲这么大,老子也自诩海量,一晚上转三次台第二天照样清清醒醒上班打卡,但此刻却真的有些支撑不住了,从桌边挪开的时候衣袖不小心拂到了灯台上,灯台从桌上倒下,瞬间明灭。


    整个大帐陷入了一片漆黑。


    我一个头两个大,走两步后很幸运的踩到了自己的衣角上,还没摸到床边,就绊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算了,凑合着睡吧,幸好是夏天,地上也凉快。


    我趴在地上云里雾里,渐渐陷入睡意之中,脑子昏昏沉沉。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有人在边上拍我,她好像拍了好一会儿,又在说着什么,但酒劲正盛,又混和着睡意,我觉得那声音好像隔着千里深的大江,听不明白。


    她伸手揽住我的腰,又把我的一只胳膊搭在她肩上,扶着我往前走,直到那木床沿磕了我一下,我才知道是到床边了。


    这小娘子来的可真是时候。


    烈酒烧身,我心里燥热难耐,被她这么一揽一扶,原本就岌岌可危的节操瞬间一哄而散,回炉重造去了。


    就在我坐下来的瞬间,便顺手将她往怀里一掴,这小娘子估计也没料到这一出,结结实实摔在了我身上,身子还有些实沉。


    她浑身僵直了两秒钟,正要起来,我一手揽紧她的腰,再一翻身,将她半压在身下,老子咧着嘴笑道:“小娘子,从了我,以后保管你吃香喝辣,我可不是薳东杨那禽兽,以后我养着你好不好。”


    我觉得她像浑身触电一样,在我怀里猛地一颤,也是,听了我如此坦率真挚的表白,她兴奋点,害羞点也是应该的。


    我伸手去摸她腰间的腰带,正要扯开,她却挣扎着要起身,我没等她起来,便迅速凑上去亲了一口。


    乖乖,运气今天全在老子这边,这一下去便命中了目标,正好对上她的唇,那姑娘好像于此道十分生涩,就是这么不痛不痒的一触,她就像个木雕石像一般直直不动了。


    我的心火瞬间燃炸了。


    老子二话不说撬开她的牙关,进行更深沉次的探入,姑娘的唇舌倒不是很软,有点硬,还有点苦味,别具风味。我扯住她的腰带往外一拉,便从她身上扒拉了出来,正伸手往衣服里面钻,谁知嘴唇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下颌也被一拳袭来,老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双强有力的手推了出去,整个身子从木床上飞了出去,狠狠摔在地上。


    哎呦,我去,这姑娘原来是个大力水手。


    我挣扎着要爬起来,却感到前面一阵疾风旋动,帐门被人猛然掀开,一个身影穿过帐门跑了出去,脚步踉跄的很,好像被揍了一拳的是她不是我。


    月光一照,我才看清楚,她穿着一身黑衣,并不是那些花花粉粉的轻纱罗裙。


    我嘴里有些发麻,还没琢磨出味儿来,大帐中又陷入一片黑寂,我抵挡不住睡意席卷,便趴在地上径直睡了。


    第二日,我醒过来时,看到现场痕迹,瞬间从心里一路麻到四肢百骸。


    桌上放了一个木案,木案里有碗已经凉透了的药,床上有一条黑色的腰带直直躺在那里,活像一条要咬人的水蛇。


    那腰带并不细,就算我给自己编造一万条借口,也骗不了我自己,这恐怕不是女人的腰带。


    我坐在桌边四肢发凉,如果不是女人的腰带,那必然就是……男人的腰带。


    再想起揍我的那一拳,推开我的那双手,那劲道怎么会是一般女人能有的。


    老子迅速冲出大帐,对守在外面的守卫喊道:“昨晚有谁进来过?”


    守卫一脸呆瓜样:“四公子,您昨日说晚上不要守卫的呀,我们没人来过,又怎么会看见都有谁来过。”


    我无言以对,正要转身进去,却瞥见薳东杨那混蛋正一脸春色盎然地走过来,他叫住我,和我一道进入帐内。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药,又上下打量我一下:“你怎么跟见鬼一样,脸色又青又白的,你不是说怕孤魂野鬼在那个大宅子里面游荡,硬要跑这里来夜宿,怎么,难道孤魂野鬼喜欢你这边天宽地阔,又大老远跑来这里拜访你了?”


    我想了一下,决定探探他的口风,万一碰巧是个喜好男装,手劲大的姑娘也说不定。


    “昨晚伺候你的那个姑娘怎么样?”


    薳东杨眉头一挑:“唔,还不错。”


    我低头抠抠手,又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昨晚来我这里的姑娘是谁,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我一醒来她就走了,我还不知道人是谁。”


    薳东杨双眉一蹙:“什么姑娘?”


    我心道坏了。


    薳东杨轻笑道:“我后来想了想,虽然你的魂不是云笙,但这身子还是云笙的,如果日后他回来知道我让他的身子占了一个姑娘的便宜,指不定一两年都不和我说一句话,所以我就让虞干城免了你这边,让你好好休息。”


    我此刻只想抡起凳子朝这货砸过去,你大爷的,你倒是美了,现在可坑死我了。


    薳东杨伸手掰过我的脸:“你脸怎么了,好像是被人打的,难道昨晚有刺客?”


    我一把按下他的手:“我磕的,喝多了,眼瞎。”


    薳东杨哼笑两声:“我今日是来告诉你,收拾一下,三日后动身回郢都,这里就让虞干城继续整理,那小子打仗不行,重建城郭却还堪一用。”


    我点点头,没搭话。


    那腰带已经被我藏进了衣袖里,幸好薳东杨没看见,不然就他那双毒眼,不定又能看出什么。


    “你这药都凉了,要不找人热一下?”


    我看着那碗药很扎心:“不喝了。”说完便端着那碗药一并扔到了外面,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我道:“我看看孟阳去,你请便。”


    谁知薳东杨却像狗皮膏药一般贴上来:“反正也没事,一道去,我也看看这位小兄弟恢复得如何了。”


    这位仁兄可真是闲啊!


    我们二人一道走到孟阳所在的医馆中,他双眼圆溜溜的,明亮有神,看来恢复的不错。


    孟阳一见我,想下床行礼,我赶紧止住他:“行了,老实待着,等会儿伤口裂开了,还得遭回罪。”


    孟阳声如洪钟在我耳边震响:“身为武将,就要有随时保持武将的风度,这是我爹临终前告诉我的,末将不敢违背。”


    我觉得我的太阳穴扯着整个脑神经隐隐作痛。


    薳东杨朗声大笑:“哈哈哈,你爹说的对极了,看来这个礼云笙你非受不可,不然人家的爹在九泉之下也会怪罪你,坏了人家一脉相传的家风。”


    我苦笑着接受了他的行礼,隐隐觉得我有折寿的风险。


    行礼完毕,他终于又躺下了,我四处一瞧,没看到子玉。


    “对了,子玉去哪里了?”


    孟阳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昨晚出去后就没有回来过,不过子玉大哥向来独来独往,兴许有别的事要忙。”


    薳东杨问道:“你这位子玉大哥是什么来路,你可知道?”


    孟阳顿时警惕了起来,浑身紧绷:“子玉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除此之外一概不知,无可奉告。”


    薳东杨也不在意,哂笑一声,便不再问。


    我和薳东杨便转身走出去,正好碰见那位大夫抱着一包药走了进来,他看见我,双目放光。


    “公子,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去找你,你伤口上的药该换了。”


    我坐下来让他给我换药,那伤口似乎有些发炎了,流着脓水。


    大夫皱眉道:“奇怪,难道那药水没效用?”


    我心上一跳:“什么药水?”


    大夫看着我,满脸写满失落:“昨天夜里,我让一直照看这位小将士的那个子玉给你送去了一碗疗伤药水,我千叮万嘱他一定要让你喝下,难道他没送去?”


    “……”我好像瞬间被人抽走了三魂七魄,连话也说不囫囵了,舌头上下打颤,却憋不出一个字。


    大夫翻转我的衣袖,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袖兜里落了出来,我双目一睁,正要去抢,却被一人迅疾出手,捡了起来。


    薳东杨那厮拿着那条腰带晃动翻看,斜眼瞧我,满眼都是笑。


    “大夫,昨天那位子玉出门时穿的衣裳你可还记得?”


    大夫不解的点点头:“记得,一身黑衣,走出门没多久我就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薳东杨的笑意更炙热了,他蹲在我身侧,目光刚好落在我泛着淤青的下颌上,轻声道:“磕的疼吗?”


    我一口老血上涌,正要开口辩解,薳东杨却提着那黑带子在我面前晃晃悠悠,趁大夫转身配药的空隙,贴在我耳边轻声道:“原来,魂和魂之间要对换,也要讲究个缘分,幸好我昨天阻止了虞干城,没有坏你的好事,不然你今天是不是要和我割袍断义?”


    苍天啊,也给老子来个六月飞雪算了,我他娘的比窦娥还冤。


    第30章 第 30 章 子音破涕而笑:“说完了……


    我记不得此后三天是如何过的, 走到哪里都要先探头四处望望,生怕在人堆里看见他。


    其实想想,不就是喝大了亲一下么, 有什么好计较的, 我又不知道那个人是他, 这完全是个误会,就算碰到了,我装作酒后失忆, 一概忘光, 也未尝不可啊。


    出来混,脸皮总是在一次次的历练中越发厚实,我也很无奈。


    薳东杨那家伙总是笑眯眯地看我, 我起码跟他解释了十回:“那是误会,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一句“云笙当年也这么说”,就把我满腔的冤情堵了回去, 我也只好委屈巴巴的求他别声张,我回去还要娶媳妇儿, 这要传出去,对我、对子玉、对我那位未来夫人申禾都不好。


    薳东杨双指并拢抵额发誓:“若我将天和兄的秘密告知第二个人, 天打雷劈, 虎狼分尸……”


    我赶紧按下他的手:“没这么严重,别动不动就发誓, 老天爷怪累的,这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就别打扰他老人家了。”


    薳东杨笑了笑:“我觉得你有时候说的那些话甚是有趣,这可是你们那边的俗语?”


    我赶紧道:“有意思的话多着呢,以后慢慢教你,只要你别拿我当外人, 替我保守秘密。”


    薳东杨一拳捶到我的胸口上:“好,一言为定。”


    他这边算是暂时安生了,子玉那边,我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从那晚过后到起兵回郢都,子玉再也没在大林城中出现过,我知道他是在躲我,他这么一弄倒让我更加不好意思起来,好像我占了他天大的便宜,做了一件很对不住他的事。


    哎,愁人。


    看他那样,没准儿在这个方面还真是白纸一张,老子糊里糊涂就做了一件顶龌蹉的事,不知道下一次见面,他会用什么眼光瞧我,还是从此避而不见,各走一方。


    不过这份愁,在我进入郢都城后就烟消云散,飘去了西天云外。


    还在城门外,就看见乌泱泱一片花红柳绿挤在城门两旁,公子玦率先离开,我就成了暂时的领兵统帅,走在最前方。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郢都有这么多女子,从扎着小角的小丫头到满面皱纹的老大娘,我抬头望去,目眩神迷。


    薳东杨忿忿道:“上次云笙得胜归来也是这般盛况,这次看上去好像人更多了些,郢都第一花果然名不虚传啊。”


    我还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明星待遇,以前看电视新闻,看到那些大小妹子跑机场跟着明星追,还觉得挺傻的,现在老子也体验了一把,才知道这种短暂的互动还真是妙不可言。


    战车一进城门,那些女子就往战车上扔东西,大多数是手绢,其次是瓜果花草,还有几个妹子扔了几块沉甸甸的玉佩上来,我眼睛骤然发亮,这可是远古时期的玉佩啊,甭管搁现在值多少钱,带回去一定是无价之宝。


    我不动声色往前走,努力将自己扬起的嘴角往下压,开始盘算着回去后该如何安排富贵闲散的生活,是环游世界呢还是在北京一环内买个房呢,最好在故宫边上,每天起床开门望望紫禁城,沾沾帝王霸气。


    最好再在路上偶遇前女友,一时兴起问问近况,再一时兴起请她去我新家逛逛,帮我瞧瞧买的值不值当。


    这条路终究还是走完了,侍卫问我如何处理,我说道:“这是别人的一番心意,应当珍重,你们帮我放在箱子里,抬回屈府。”


    侍卫很赞赏的看了我一眼,照我的吩咐去办了。


    我和薳东杨一道进宫面见楚王,斗渤伤的重,楚王便让他养好了伤再入宫觐见。


    楚王神采奕奕,在书房里接待了我和薳东杨,子湘大夫也站在边上,一脸春风化雨的慈祥。


    再次见他,我才觉得,果然人不可貌相,不要轻易从外貌推断本质。


    楚王拍拍我的肩,又拍拍薳东杨的肩,言简意赅的总结道:“做得好,你们此次功劳甚大,想要什么赏赐?”


    薳东杨躬身回道:“能为楚国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便是对微臣最大的赏赐。”


    我的牙槽阵阵发酸,刚还在脑子里排列组合的宝物顷刻间化作一绺青烟飘向远方,和大雁一道飞往落霞满天。


    我躬身道:“能为王前驱,为楚国鞠躬尽瘁,云笙便觉得此生值了,再多的赏赐都是过眼云烟,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楚王大笑着说道:“哈哈,子湘大夫,这些孩子都长大了,真是了不得啊。”


    子湘忙露出他那仙风道骨的笑容:“还是因为有大王这棵参天乔木,这些小树苗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长。”


    妙,回答的实在是妙!我微微抬头偷看子湘一眼,心想这老家伙到了这把年龄,到了这般高位,还完全没有倨傲之色,还这么会来事儿,真是我职场人士的最佳典范。


    楚王很受用,眉梢全是得色,却刻意端肃道:“令尹大人过誉了,本王可不敢当。你二人都起身,有过必罚有功必赏,你们不在意,本王却不能不在意,你们的赏赐容本王想想,你们也累了,都回去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我和薳东杨躬身告退,临门还差一脚的时候却被楚王叫住了。


    “对了,屈云笙,子音十日后出嫁去往巴国,她想见你一面,你今日若不忙,就先见见她再走。”


    薳东杨侧头看我,神色凝重,我知道他的想法,便回道:“是,我即刻便去。”


    楚王看我的样子,总觉得有点说不出的心酸,他儿子伤了,要见我,他女儿出嫁了,也要见我,我觉得我这面子也忒大了点。


    一出门外,内侍就领着我们往回廊上去,薳东杨的脸色越走越沉,都能从他脸上挤出墨汁挥毫题字了。


    我装作没看见,看着前方内侍的后脑勺,他上了年岁,后背佝偻,估计也就到我脖子的高度,我琢磨着这内侍是不是太监,按理说这个远古时代应该没有太监,可是他迈着小碎步走出了一种花枝招展的风情,我又怀疑是不是我有限的历史知识影响了捉衿见肘的判断力。


    走了半个时辰,穿过无数长廊和园子,我们才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子音公主所居住的地方叫做兰芄殿,殿前方的院子挺大,花木众多,鸟鸣嘤嘤,看来她很得楚王宠爱。


    侍女进去通报后,我和薳东杨便一同走了进去,薳东杨迈门槛时险些绊倒,踉跄了一大步,弄得我又是想笑又是心酸,这家伙单枪匹马直入敌军虎穴龙潭时,也不见半分忧惧,此刻却如此窝囊,可见动了真情,再强硬的人也会软成一滩烂泥。


    殿内有一股清淡的花香,沁人心脾,十分好闻。


    一扇绣着凤凰浴火的大屏风后面,站着一个亭亭玉立,身形修长的女子,她一身鲜红嫁衣,比旁边的侍女要高出一个头的距离,我觉得屈云笙就算高的了,她却几乎可以到屈云笙眼睛的位置,在女子中确实属于鹤立鸡群那一类。


    她听见侍女的通报,理理衣服,转过身来,我觉得我的呼吸一滞,瞬间三魂不见了两魂。


    这位子音公主可真是美的炫目啊,她和楚王的长相有几分相似,不像大多女子那般柔美,而是有一股英气和端庄之气,鼻梁秀挺,双眼含着波光灼灼,一见到她,就让我想起“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出水清莲。


    难怪像薳东杨这般眼毒的男人也能为她神魂颠倒,我心里又是一阵刺痛,屈云笙啊屈云笙,你丫简直是个不知好歹的混蛋,你说你干的都是些什么事。


    子音对侍女道:“你们先出去,没我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声音不娇不柔,也不粗豪,正是我喜欢的那一卦。


    侍女福身退下,拉上了屋门。


    子音看着薳东杨,柔声道:“东杨哥哥要不要坐一下,有些话我想单独对云笙哥哥说。”


    薳东杨的目光从一进门就粘在她身上,说不出的哀婉凄凉,看得我小心肝一抽一抽的。


    薳东杨:“我还是出去等吧。”


    子音忙说道:“不用,你听着也好,我怕东杨哥哥你刚回来,站久了身子累。”


    还挺会体贴人。


    薳东杨走到十步远外的会客坐席上坐下,后背朝向我们,默默喝茶。


    子音这才向我走近一步,眼中的波光暗淡了许多,渐渐锋利起来。


    我知道,我又要给屈云笙背锅了。


    子音叹了口气,轻轻说道:“云笙哥哥,你平安回来就好。”


    一句话,就把我扔进了油锅里。


    我温声回道:“托大王之福。”


    子音望着我:“我十日后就要出嫁了,你难道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


    我看着她双目含泪,便道:“是我对不住你,我,我其实没脸见你。”


    子音眼里幽幽的,“听说你醒过来之后,和申氏的女儿订了亲,我就想问你一句话,你是真的不喜欢女人,还是只是不喜欢我,所以用我王兄做借口,将我拒于千里之外。”


    我如鲠在喉,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想到这件事会伤害到一个无辜的人,我还骂屈云笙办的什么事,我楚天和呢,又干的是什么混蛋事。


    子音等了一会儿,我仍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咬了咬嘴唇,似乎在努力克制心里的痛楚。


    “云笙哥,从你第一次来王宫,第一次从树上帮我摘腊梅花,我就对自己说,长大了一定要嫁给你,我一直以为你的心意跟我的心意是一样的,哪怕不说出口,你我之间也能心心相惜……但是没想到,所有的一切,这十来年的点点滴滴,都只是我一厢情愿,当我知道你宁愿被打死也不愿意娶我时,我才知道自己这些年的心意有多可笑,有多可怜。”


    “我……”


    “你不用解释,我也不需要你的解释。”子音瞪着大眼睛看我,眼神陡然一变,冰凉了许多,“其实你来之前我已经想通了,你心里装的是我王兄也罢,是那个申禾也罢,反正肯定没有我的位置,我想见你,不过是想告诉你我这些年藏在心里的痛楚,只怕以后再没有机会,也让我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我怔然看她,哎,要是有谁对我情深如此,我就算死也值了,可惜我楚天和这辈子,好像都和“情深”二字无缘,无论是我对别人还是别人对我。


    “你要多保重,去巴国后照顾好自己,过去的事就当它过去了,只要你不执着,谁也困不住你的心。”


    我缓缓说道,其实在一定程度上,我和子音的遭遇很相似,我权且把自劝的话说给她听,希望她也能放宽心。


    子音眼中的泪终于顺着眼角落了下来:“我明白,我母后说过,在这世上,除了男人有战争,女人的一生也是一场战争。男人的战争是杀伐四方,而女人的战争是孕育希望,我会走下去看看,绝不会像以前面对你那样没出息。”


    我望着她一脸坚毅的神情,心中震动,她说的话也不知触动了我哪根筋,让我有些发懵。


    “云笙哥,你闭上眼睛,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对你说。”


    我惴惴不安的闭上眼睛,这小公主不会是要和我临别一吻吧,这可咋整,薳东杨一定会宰了我,我也不想占这种挨千刀的便宜。


    就在我想着要不要推拒时,忽然听到“啪”的一声脆响,随之而来的就是左脸红辣辣的痛感,我睁开眼睛,子音破涕而笑:“说完了,解气了。”


    我扯起嘴角笑道:“那就好,一路保重,空了就写信回来,我永远是你的云笙哥哥。”


    子音点点头:“一言为定?”


    我拱手一礼:“自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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