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秋日狩(三)
日落平野,云垂天际。
金乌西坠的光辉正在一丝一缕地从杉木林间收回,铺满金红落叶的泥土地面上落着五彩斑斓的树影。
在带着云渺进入更深处的林间之前,谢止渊勒马在一条小溪边停留片刻,把一件黑色兜帽袍子披在她的身上,再以指尖轻点她的眉骨和脸颊,飞快地为她易了容。
“等一下不要在外人面前喊我的名字。”
谢止渊在她的耳边低声叮嘱,“我此刻的身份是‘白头老翁’。”
呼呼的风里,云渺裹着兜帽袍子点点头。
乌骓马载着两个人再次出发。这一次马蹄声很轻,响在深林间如同一只麻雀掠过草叶,微不可闻。
半年前谢云渺接到赐婚圣旨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会嫁去岭南,然很快她便从太子口中得知,原来不久前圣上便已下了调令,谢止渊即将回京任职。
谢云渺不懂朝政,只知折冲都尉一职为武官,手中握有兵马,且还在关中道,想来是因为圣上看重谢止渊,才会给他此等职位。
那时她以为他的光芒已经得到了圣上的认可,以为他已经逐渐迈进了年少时期的愿景。
她为他高兴的时候,还会时常想起两人曾说过的话。
“等我日后当了将军,就请你做我的军医,若我受伤,你来给我医治,若我战死……”
“不要说这样的话。”
她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少年愣愣地看着她,等她收回手,他便挠头傻笑。
然此时此刻,他却告诉她,他没有得到圣上的认可,他不能再朝自己的梦想迈进,他与她年少时说过的那些话,永远也无法实现。
“不。”谢云渺没有意识到,自己开口时竟带了哭腔,“不会的,你知道我阿翁最擅接骨愈筋,我得他亲传,可以帮你医治……”
“凭你?”谢止渊冷笑道,“长达六年的手筋断裂,手骨错位而长,便是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
谢云渺唇瓣颤动,迟迟未曾再出声。
因为她知道谢止渊没有说错,骨位相错,兴许还能医治,但那筋脉……
谢云渺眸中禽泪,深深吸气,尽力让自己维持平静,“我们可以先将骨位矫正,至于筋脉……”
“不必。”谢止渊冷冷打断了她的话,“我与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医治,而是想要告诉你……”
他话音忽然顿住,提步朝她走来,待站到了她的面前,才用那冷嘲热讽的语气继续道:“你选错人了,我这般废物之身,如何配得上尊贵的唐阳公主?”
谢云渺没有看他,而是还在盯着那只手,低低问他,“你……你怨我?”
他是该怨她,如果当初不是因为救她,他不会生生用手挡住那把利刃。
“怨?”谢止渊倏然抬手,与昨晚一样,他再次捏住了她的下巴,迫她抬眼与他直视,可这一次,传入鼻腔的不是酒气,而是来自他掌心的血腥味,“六年前我酒后练剑,误伤了自己的手,与你何干?”
他眸光中不再是沉冷,而是锐利的警告,就好似此刻只要谢云渺开口说出不同的话,他便会让她死在这屋中。
“你……”她刚一开口,下巴便被捏得生疼,她立即噤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谢止渊眸光凌厉,一字一句道:“我方才所说,你可记住了?”
如果不是谢止渊此刻的这番话,谢云渺也许某一日会与他说起那晚的事,可事到如今,她如何听不明白。
原来谢止渊也知道那晚她认出了他,可为保茂王府安危,他不得不寻了这样一个借口,而当年的真相,不该再被提起,而是应该沉入湖底,永生都不得浮出水面。
其实他不必这样怕她说出真相,哪怕有人以命要挟,她也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世子。”泪水从谢云渺眼尾垂落,她望向他,郑重地同他保证,“我记住了。”
泪珠划过脸颊,落在掌中,那突如其来的温热,仿佛灼烧着他的伤口。
他终是移开目光,松了手。
“出去。”他低低道。
成婚第二日夜里,谢云渺抱着被褥,再一次宿在外间的贵妃榻上,可这一晚,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眠。
她是亲眼看着天刚擦亮,谢止渊披着薄衫,撩开帘子,动作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地推门而出。
她又是静默了片刻,收拾好贵妃榻,才唤人进屋。
梳妆时采苓看到她眼下泛着乌青,吓了一跳。谢云渺只道,是因为要入宫,紧张地不能安眠。
采苓笑她,“你现在是公主,与从前不同,入宫时不必紧张兮兮的。”
谢云渺轻轻弯唇,“习惯了。”
永昌坊就在皇城北侧,入宫的确便利,从茂王府来到宫中,不到一炷香的工夫。
侍者将他们引至一座庭院,通常要入宫中面圣者,皆是在此等候。
谢云渺规矩坐在屋中,身后站着采苓与白芨。
谢止渊入宫没有带人,他坐在谢云渺身旁,神色温润,却与她没有半句多余的话,坐了片刻,便起身去了院中。
院子里种着一颗粗壮的柳树,一看便知年岁久已,在初秋的长安,依然开得翠绿。
谢止渊立于树下,抬眸望着那根根繁茂的枝条。
身后的廊上,忽地传来一声嬉笑,“呦呵?”
谢止渊没有回头,似是未曾听到一般,继续抬眼望着枝条。
脚步声从廊上下来,径直走到他身后。
“这是哪位勋贵子弟啊?”来人语调轻浮,带着不屑。
谢止渊终是敛眸,慢慢转过身来。
郑盘愣似是没有料到面前男子竟生得这般一副好样貌,他当即愣住,可很快他便回过神来,故意问道:“吾乃郑盘,千牛卫副率,你是何人,见面不知行礼?”
谢止渊高出郑盘一头,他垂眸望着眼前衣着鲜亮的男人,脸上的笑容谦和温善,“我是茂王世子谢止渊。”
“哦,我想起来了,今日是唐阳公主回门之日,你在此是等着今上召见吧?”郑盘道。
谢止渊颔首,没有追究郑盘的无礼。
郑盘似也根本不在意他,扯起一边唇角,笑道:“巧了,我今日是入宫陪太后的。”
郑盘是郑太后的侄孙,也就是当今圣上亲舅舅郑光的孙子,仗着郑太后对他的宠爱,向来肆无忌惮。
“世子离京二十余载,有些事可能不知,今日是我人好,多说几句提醒你,若是换了旁人,指不定要说些什么难听话。”郑盘一面说着,一面朝那合着门窗的屋中看去,他自然知道里面坐着谁,今日赶早入宫,便是特意要说给那人听的。
他忽然抬高语调,大声道:“这长安城肚子里冒坏水的人可多了,万一某天世子听到那些话,可千万别往心里去,那些人说来说去,顶多就说你是个废物,顶着个茂王世子的名号,却是连我这千牛卫副率都不如。”
引路的侍者早已退至廊上,知道郑盘有意为之,便侧身不看院中,生怕给自己添了麻烦。
郑盘见谢止渊不知还口,只站在那里望着他,便更加想要激怒他,“我听闻当初圣上下旨,令茂王送子嗣回京任职,怎么王爷挑来选去,将堂堂世子送了回来?不应该啊,我记得旁的王爷送的都是府中庶子,怎么就茂王送了世子回来?”
谢止渊还是没有气恼,面容依旧朗润。
这让郑盘更觉窝火,手中折扇摇得快要飞起,面上却故作思量地蹙眉道,“总不能是世子在王爷心中,连个庶子都不如?啧啧啧……这不就如同弃子了吗?”
说着,他一边叹气,一边又道:“不过你莫要伤心,好歹如今你是娶了公主,这份福气那等庶子如何能有,你可要好好待咱们这位唐阳公主,哦对了……”
他朗声一笑,话音也就此打住,不再言语,只转身离开之时,朝那房门冷冷瞥了一眼。
世子又如何,不就是个废人。
公主又怎样,不照样得听他羞辱。
郑盘迎着一阵秋风,无不得意地朝廊上而去,可就在他抬腿将要跨上廊时,腿根倏然一软,整个人瞬时倒地,脸颊重重砸在了石阶上。
内侍的惊呼与郑盘的惨叫同时而出。
他疼得呲牙咧嘴,狼狈地趴在地上,被内侍搀了半天才晃晃悠悠站起身来。
他在脚下寻了一圈,没觉出有何异样,不由纳罕,莫不是这几日在平康坊泄欲过度,软了腿脚?
“副率没事吧?”内侍抹了把额上的汗,关切道。
“这院里的人怎么做事的,连块石板都清扫不干净?”郑盘故作淡定地冷哼一声,强挺直腰背,丢下这句训责的话便离开了。
院中,晌午的日光穿过柳树的枝丫,行成一道道耀眼的光束,谢止渊的身影拢在这片树荫当中,一阵秋风疾疾而过,忽明忽暗的光影让人瞧不出他的神色,只知他正在用帕子仔细地擦拭着左手指尖,而那双温润的眸子,此刻似如琉璃般明亮摄人。
坐在乌骓马背上的女孩抬起头,一张明艳白皙的脸上面无表情,注视着这个瘦小的男人,用冷脆而淡漠的声音说,“你才是他们真正的首领。”
表面上指挥这群人的人是那个黑衣刀手,而实际上的真正首领却是个躲在树后毫不起眼的男人。
云渺在这群人发起进攻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个隐在最后面的男人在暗中指挥着其他人的行动,自己却藏在人群里根本不出手。
在这种以少敌多的情况下,想要全身而退很困难,那么与其逃跑、不如出其不意地反击。
而擒贼先擒王,其他人都不用管,只要成功拿住了首领,就能迫使这群人停下攻击。
洛小九以刀背架住了这个男人,令他抬起头,望向对面。
而对面的女孩抬起一只手,露出手腕上的袖里箭,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搭在扳机上,箭锋对准了他的胸口。
“我们来谈判。”女孩清脆地说。
“否则的话”
她扣紧扳机,“咔哒”一响。
“下一次就是心脏了。”
第 32 章 秋日狩(四)
风从四面八方汩汩地涌来。
黑衣刀手们彼此无声地交换了眼神。
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很乖说话声音又软的女孩在袖子里藏了武器,她抬起头时神情冷漠如冰封的霜雪,竟然透出一种近乎逼人的气势。
而云渺的心脏砰砰直跳。
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用刀架在脖子上威胁过别人,但那次是在逃出黑水寨时遇到的一小伙流寇面前,而这一次是在一群真正训练有素的匪徒眼底下。
但凡流露出一丝怯意,她和洛小九大约都很难离开了。
尽管心里很紧张,但是她保持着声线的冷冽与淡漠,搭在袖箭扳机上的手指分毫不动,微微抬起眼眸,平静地开口:
“我要你们进山的人数、路线、批次、队列。”
坐在谢止渊边上的子弦闻言震惊地呆住,抬头,眼神在云渺和谢止渊脸上瞄来瞄去。
子嗣?什么子嗣,因为先郭后,殿下对娶妻一事很是抵触,也没有子嗣,这点就落后于已儿女双全的大皇子。
云渺亦发觉谢止渊变得古怪的面色,她一时语塞,内心有些奇怪,她说的真这么容易引人误会吗?
她又重新说,头也探过去,离谢止渊更近一些,语气柔和带着点撒娇意味,“郎君,你看,咱们家也有些名气吧,伊伊虽然是个外室,但好歹也是郎君的人,对吧?”
谢止渊因着方才猜错面色微僵,但听她这么说,他也差不多知道她要说何事了。他稍偏头,望着她的眸子黑亮,云渺从中看出些许质疑。
什么时候是他的人了?
但她选择视而不见,接着往下说,“外出时也代表着郎君的脸面,与旁家女眷相比,伊伊显得孤零零的……”
谢止渊点头,“我明白了,你想要个侍女,对吧?”
云渺见他如此上道,心情甚好,如今没了什么失身或被杀掉的风险,看他简直愈发顺眼,又凑过去一点,仰头期待地看着他,“郎君,可以么?”
她眼中亮晶晶的,眼型很好看,睁圆时候带着些许稚气,瞧着单纯极了,没了气人的模样,莫名有些可爱。
谢止渊又点头,允了。
云渺得偿所愿,高兴地坐了回去。已经过了这么久自食其力的日子,倒不是要一个侍女来伺候她。子弦虽听话,毕竟是个男子,总有些不便。
如果有个侍女,那就能在她沐浴时,帮她望着风了。虽然谢止渊是个断袖,但她也有点放心不下。
对他,还是要说话好听些,才有好日子过。云渺看着谢止渊笑了,嘴甜道:“郎君对伊伊真好。”
谢止渊:“……”他不知,她到底受了什么刺激,这几日变得愈发怪了。
*
很快便到了县衙府上,他们赴的是午后的飨宴,刚下马车,便有府上的小厮出来迎着。
县丞和县衙都是县令下面的副官,只不过一文一武。县衙为武副官,主管一县治安。
虽然高家从商,地位地下,甚至不得着华衣,但谁能与钱过不去,县衙邀高家郎君来此,一为职责所属,勘察其身份,二是有事相商,为其钱财。
今时以东为尊,县令未至,县衙便携其夫人坐在上方,宴席之上还有尉史、游徼、亭长这样的郡县吏官。
商户为贱,即使有金银,但身份也低于这些几百石俸禄的偏县小吏。谢止渊也从容降了身份,进门便向上方行作揖之礼。他身旁的云渺也被迫随着他行礼。
此刻场面还算和睦,众人微微起身还了一礼,侍女上前,引着两人到了门旁,距离主位中后远的位置。
一人或两人一案,室内众人皆跪坐于席,云渺亦跪坐于谢止渊身旁。两人第一次凑得这般近,她已经答应了谢止渊,便作乖顺状,垂头不言。
众人皆没见过高家郎君,但也知其风流名声,走到何处都要带上个外室,皆以为这定是个猥琐放荡之徒。
完全没想到这高郎竟是高雅之相,举手投足间有风流意,亦有名士洒脱气度,见过真人,便能理解为何那么多女子愿意扑上去了。
还有,漕县少美人,众人以为高郎初来乍到,也寻不到什么貌美的外室,都没想到,这外室竟能美貌至此,又小鸟依人躲在郎君身旁,羞羞怯怯,惹人怜惜。
孰能不爱美色,见此有几位好色的官吏在心中暗暗后悔,漕县不算大,怎么没早些遇见此女,反倒被一外县人看中了。
也没关系,待高郎走后,又有良机。
不过此刻,娇艳女娘和温润郎君同坐一案,倒是有些般配,看起来也养眼。
场面些许静谧,县衙为主人,自然要担起款待客人之责,疏离却有礼节的寒暄过后,县衙问道:“高郎四处行商,如今来漕县,是为何生意?”
这些明面的说辞,定已做好万全的准备,谢止渊缓声笑道:“某听闻漕县安稳,慕名前来,家中有批新布,希望能运到此处贩卖,多赚些银钱。”
虽是不卑不亢的回答,但也暗戳戳奉承了一番县衙治下有方,治安极好,好得连离漕县这么远的高家都能听闻。
果不其然,谢止渊这番话说完,县衙脸上的笑容都真切几分,对待谢止渊也少了几分蔑视。
县衙心中琢磨着,他治下的名声传得如此远,看来明年朝廷考察后,升官有望。
场面开始相互恭维,众小吏也开始奉承着长官如何,将县衙捧得有些飘飘然。
这样的场面甚为无趣,谢止渊旁边的云渺只负责做一个花瓶便好,她也不便四处打量,只娇羞地垂头。
气氛和睦之时,外面又有粗哑的男子大笑声传来,小厮快步上前,俯耳县衙几句。
县衙听后亦笑,只不过笑意有些勉强,云渺也看出其有些许不虞,听他道:“是冯令史到了。”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走进来,着墨绿华服,头上还带着金冠,长得却肥头大耳,油腻极了。
令史不过是县丞下面百石俸禄的小吏而已,但堂内众人对其十分敬畏,一个令史,气派看着比县衙更足。
云渺看清来人,心中一惊,知大事不妙。她偏头向堂内,同时伸手抱住谢止渊,将头埋在他肩胛处。
笑声早已止住,冯令史走到门前,一眼便见到了云渺,他喜怒无常,拉下脸来横眉竖目,有些骇人,伸出肥腻的手,向着云渺,“你这贱人,竟在此处!?”
血从深红色的衣襟上漫出来,刺客的剑骤然没入他的身体。
面前的少年轻轻晃了一下。
“当啷”一声,手里的刀坠落在地,砸出一片飞溅的血光。
云渺轻轻闭上眼睛
反派要死了么?任务应该结束了吧?
很快就要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忘掉有关这里的一切,连同这个谜一样的少年,他的野心、残忍、还有所有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可是下一刻。
少年随意地抹去唇角的血,把刺入身体的剑随手拔出,反手一剑斩杀冲来的刺客,挥袖将她挡在身后。
迎着漫天的箭雨,他踩着血泊,一步一步,立在刀光剑影之下,轻蔑冷笑:“谁敢过来?”
“来一人,我杀一人。”
第 33 章 秋日狩(五)
无边涌动的风卷起少年的衣袂。次日,外面吵吵嚷嚷,云渺依稀听见了罗南那个烦人精的声音,她头晕有些发沉,勉强睁开眼。
迷迷糊糊地发觉她被锦被裹得严严实实,粽子似的,她第一日怕冷才这样睡。
但如今一日热过一日,她睡的地方虽然简陋至极,但也不冷,她是不会傻到再团着睡的。
可这处只有她一人,或许是后半夜她觉得冷了,睡梦之中才做傻事。
云渺将身上包裹严实的被子扯开,只觉阵阵发晕,浑身被汗浸湿,里衣紧紧黏在肌肤上,很是难受,但此处不便沐浴,只能作罢。
她坐起身,又清醒几分,回忆起昨日的梦,虽是梦魇,但她又见到了阿母,也不算坏事。
想起阿母临终前对她的嘱托,独自在姜国的阿浓还在等她,云渺撑着榻沿站起来。她得回去,而且是尽快回去。
她推开门,见他们三人又围在一起,余光瞥见那熟悉木盆,不会还打算让她去浣衣吧?
她开口,嗓子有些许干哑,“怎么了?”
经了昨日谢止渊的警告,罗南也没像往日那样与云渺争论,反倒是对谢止渊抱怨,“郎君,衣物全被洗坏了。”
上次云渺去河边洗的衣,子弦在院中晾了几日,方才干透。罗南早上去收时,发现外衣全都被打烂了,这给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将衣服洗坏。
云渺也瞧见了衣物破烂处,想像往日那样回嘴,却眼前发黑,扶住一旁的窗沿,才能站稳。
子弦不知道谢止渊和云渺昨晚去了何处,但见她面色发白,和往日不太一样,有些担忧地问道:“阿姊,是受凉了么?”
云渺摇摇头,看着罗南和谢止渊,态度不大好,“上次我便说了,我不会。”
场面僵持住,云渺已经做好准备,谢止渊八成又要威胁她怎样怎样。
但他却说:“不会便不做,难受就回去休息,以后都不必再做这些。”
云渺不知他是否真如此好心,但他向来都是那一种表情,她看不出来,今日也不愿去猜,所以转身回屋了,像是听了他的话。
“子弦,去趟医馆,寻坐堂的疾医来。”谢止渊也看出云渺面色确实不大好,她应当没受凉,不知为何会生病。
子弦应了一声,连忙往出跑,今日无事,谢止渊也没走,也回了屋。
只有罗南看着那一盆衣物,方才在青楼查探的消息传回来,殿下已知此女身份不明,举止又怪异,明明已起疑心,却连问都没问。
也不应该让外人来小院子,万一走漏风声,情况很糟糕。但这个女子,殿下先是带着她出去,随后又让外人来。
真是色令君昏,不可多留。
疾医很快便来了,看过云渺之后,说她是梦魇中受惊,体热又没散出去汗,硬生生被捂得发起热来。
不过,不要紧,用几副汤药便好。
内室中的谢止渊也听到了疾医的话,面色些许尴尬。他只觉,女子如此麻烦,而她更甚,娇气极了,凉不得,热不得的。
疾医又言云渺需要静养,所以她什么都做不了,只在床上躺着。
邻里邻居住着,云渺生病这件事,住在旁边的赵孺也得知了,她不忍云渺病重还要被家中郎主虐待,所以赵孺亲自端了饭菜过来看望。
谢止渊和罗南这才知道,为何云渺和子弦一到用膳时,便说不饿,原是早已聪明地同邻居打好关系,用上了小灶。
赵孺走后,谢止渊也打算出去,路过屏风斜角处,他往里望了一眼,云渺正低头,拿着勺子小口喝着赵孺送来的鱼汤。
她脸色如霜有倦意,却因起热,又食热汤透着层红,眼皮微肿,他知她昨晚梦中哭了许久,握住他的手许久才止住哭意。
此刻,她一人独坐着,垂着头喝汤,小小一团,失了盛气凌人的娇纵,面容笼着轻愁,周身透着脆弱和孤独。
谢止渊脚步停下,站在那里,透过屏风缝隙,看了她许久。
云渺养了几日的病,每日赵孺都送饭过来,也没人和她对着干,她深觉如此甚好。
待到谢止渊要去县衙府上时,其实云渺早就好全了,但她一直蔫蔫的,从屏风后拖着步子走出来,看着谢止渊,有气无力道:“郎君,伊伊实在病重,要不然,郎君独自前去?”
谢止渊仔细打量了她的面色,白里通红,唇都由前几日的干白变得粉润,养得很不错,他说:“子弦,再去请疾医过来。”
子弦压根就没看出来云渺早就好了,听谢止渊这么说,当即便往外跑,云渺不想再喝那苦得想吐的汤药,只得喊住他,“子弦!”
在谢止渊的注视下,云渺朝他笑了一下,缓慢温顺道:“还是陪郎君赴宴更重要,伊伊病还没好全,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也会陪郎君一起去的。”
云渺不是不想履诺,而是见的都是达官显贵,万一被赵姬的人先打听到了,谢止渊护不住她可怎么办?
还有便是,她不愿以一个外室的身份见许多人,委曲求全,实在太过丢脸。
但最终还是得去,唯一让云渺有些欣慰的是,可能是为了出去撑面子,谢止渊颔首后,子弦搬过来一箱衣裙。
每件都精致,料子亦柔软,最下面一层还放着锦盒,里面还有许多与之相配的金玉首饰,还有各式耳珰。
云渺心想,这都是为了他自己,而且非要她同意去后,才将衣物首饰拿出来,很是小气。
但见到好看衣裙,她也生不起气来。
她自己选,换上了一身粉霞芙蓉散花的曳地襦裙,又去旁边寻赵孺帮忙,梳起双环髻,用压纹的金长簪简单固定住。
她便跟着谢止渊一同赴宴了,子弦扮做小厮,依旧与两人一起。
讨人厌的罗南不知去了何处,但云渺没问,也不想见到那个总同她争风吃醋的男子。
两人名义上是郎君与外室,当然要在同个马车上,两人对坐,谢止渊旁边有子弦,显得云渺孤零零的。
她倚着车窗,怏怏开口,“郎君,你觉不觉得,如今咱们家缺个人?”
谢止渊警告她:“不要再提子嗣一事。”
他确实缺个子嗣来堵住宗室的嘴,但绝不会联姻生子,只为血脉繁衍的男女媾合令人作呕。
她无权无势,他对她反感亦少些。若她再提,他恐怕真的会将她带回京,关起来,为他一人所有。
月光浸透着血从他的大袖下坠落,滴滴答答,泼溅在林地间上化作一朵又一朵绽放的赤莲花。
四面八方的刀手们警惕地后撤一步,以一个半弧形的阵型将少年包围在中央,各自握紧了手中的兵刃,却一时间无人敢上前。
寂静之中,一声嘹亮的马嘶穿透深林!
踢踏的马蹄踩过泥间落叶,带起一阵飞扬的疾风。乌骓马似流星般踏月而来,马背上的银鞍的光刺穿了此间漆黑的夜色。
“拦住他们!”一个刀手大吼,“他们要骑马逃走!”
刀手们扑上来拦住前方的少年,而少年右手挥剑斩开迎面而来的刀光,左手紧紧地把女孩护在自己的身后,带着她一步步向前。
乌骓马长嘶着踩开人潮冲来,眼看就要奔到主人的面前。人群之中的少年扔下剑伸出手,准备去拉乌骓马的缰绳。
女孩在他的耳边轻声说,“说这种话,小心我真的杀了你。”
她扶着昏睡的少年靠在洞壁边,借着微弱的火光,拆开他潦草包扎的止血带,想查看一下他的伤势情况。
指尖微微动了一下,她忽然怔了下。
面前的少年低垂着头,沾着血的衣襟敞开了,露出一抹清秀而笔直的锁骨,仿佛一脉雪后初霁的远山。
而锁骨下方的肌肤上浮现一瓣明艳殷红的小小花苞。
她不认得这种奇异而妖冶的图案,可是突然记起那时在木樨树下,女人指尖捻着一瓣花,擦过了她的颊边。
“那种花叫情人花,制成的毒叫情人蛊。”
那个少年的声音回响在耳边,“倘若中了毒的人动了心,心上会开出一朵花。”
摇曳的火光里,她的指尖轻轻颤着,触碰到他锁骨下方的那一瓣花。
昳丽的花苞半开着,映着少年冷白的肌肤,像是一个滚烫的烙印。
第 34 章 秋日狩(六)
云渺极轻地眨了下眼。
眼神里透出些许惊讶与困惑,她迟疑着,以柔软的指腹按在他锁骨下方的那瓣花上,然后,轻轻地,压下去。
花瓣在她的指下泛起一抹异样的绯红。
与此同时,昏睡中的少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纤密而浓长的眼睫轻颤着,连眼尾都隐约变得微微湿漉,仿佛沾上一点雨落清晨后的露水。
被他这样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云渺来不及想其它的事,慌乱地扶住他倾倒下来的身体,双掌从他的衣袍上摸到一把温热的血。
她咬紧牙,环抱着他的身体,再次让他靠在洞壁边,然后忍着看见血和伤口的眩晕感,伸手把他身上的止血带全部拆开,仔仔细细地重新包扎了一遍。
一层一层沾着血的布带解开来,胡乱地叠起来搁在手边,整个洞穴里顿时充斥着浓烈的血腥气。
他已经没办法说话了,气息也变得微弱至极,攥紧她袖子的手松开,指尖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
这个少年连对抗疼痛的力气都没有了,轻轻闭着眼睛,任凭剧烈的疼痛像是无数把小刀那样捣进来。受着重伤的身体像个四面漏光、摇摇欲坠的破房子,剧痛如同狂风骤雨把里面的一切都搅得千疮百孔。
轻轻咬了一下唇,云渺坐在他身边,握紧他冰凉的手指。两人如今已经远离喧闹的洛水,谢止渊又抬步,随着人潮一起走,云渺当然也跟上,却一直望他,等着他回答,她是真的十分好奇此事。
“没有。”
说出这两字,谢止渊便后悔了,他也不知高家郎君到底有没有,但此刻,下意识就说了实话,也不想说有来骗她。
没错,果然没错……
瞧他差不多过了成冠之礼,竟然连个子嗣都没有。云渺更是肯定他是断袖,既如此,之后的话也就好说出口了,反正都是假的。
她笑道:“那郎君与伊伊一起,去郊禖祈福,可好?”
谢止渊停下,回过头来,看着笑靥如花的女子,目光沉沉。
郊禖也于水滨旁,也是一种祈福的仪式,但与洛水旁小娘子和郎君的春嬉不同。
那里,是夫妻的求子之处。
他喉间滚动,子嗣,他厌恶子嗣,就如他母后厌恶他那样,许多先郭后对他恶毒的咒骂响起。
“你身上的血是脏的,就是个杂种、不配活着,是你、是你毁了我!”
缠绵病榻的皇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早就失了名动两国的美貌,阴毒地盯着她的儿子,仿若那是最痛的附骨之疽,“若能选择,我绝不会生下你。”
谢止渊呼吸变得些许乱,尽力才能忘记从前万般过往,他看着云渺,沉声道:“为何,为何要与我一起去?”
云渺发觉他的异常,但不知为何,话已说出口,为了彰显诚意,她顺着说道:“因为我是郎君的外室啊,自然情愿与郎君一起。”
谢止渊喉间呵出一声,根本不相信,他视线却从未移开云渺面容上,要看清她面上每个细微的表情。
转瞬,他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感到嘲讽至极,看着云渺,他嘴角勾起几分,轻蔑地笑道:“情愿?我强迫于你,你竟然能说出情愿二字?倒是……可笑。”
云渺为了离开,当真是付出良多,此刻闻声,面上维持得再好,笑得也有几分尴尬。
强迫?他倒也知是强迫,但她恍若被如此伤人的话语,刺激到,言语也滞涩起来,“因为……伊伊心悦郎君,才会情愿。”
一切像是真的般。谢止渊盯着她,不冷不热地说出两个字,“骗子。”
说罢,他便朝着小院的方向大步离开,云渺也不知他到底是如何想的,但总觉再努力一下就能离开了,所以追着跑上去,“郎君、郎君,你年岁也不小了,当真不去求求么?”
两人回到小院时,罗南子弦还没回来。自从云渺说完那番话,谢止渊就没再给过她一个正眼,甚至倒比原来更避着她了。
云渺一时有些琢磨不透,因为心中有着那个怀疑,所以将他所作所为都往上推测。
可能是他好不容易遇到个她这样“真心实意”的女子,有些许心虚亏欠。
所以云渺压根没管谢止渊情绪不对,自顾自就去歇着了。这一日乏累,那舞跳起来好看,但属实累人。
趁着罗南他们回来,谢止渊去西厢房时,云渺又赶忙简单洗漱了一番。
回国有望,她放下心来,在小榻上睡着了。她睡得有些熟,幼时记忆纷至沓来地入梦。
可那都是些不算好的回忆。
还没到十岁的云渺跪倒在她母后的榻前,昨日还笑着摸她头的女子,如今面无生机地躺在榻上,显露出微隆的小腹。
郑后身下全是血,从榻上流了下来,沾到云渺身上的新宫装,蔓延开出了朵朵血色花。
见是云渺来了,中毒濒死的郑后握住了她稚嫩的手,“伊伊、伊伊答应阿母,一定要帮阿浓……”说着,她口中又呕出一口紫红的血,溅到云渺面上。
“阿母、阿母……”尚且年幼的云渺只能哭着回握住郑后的手,答应下来,又声声恳切地求她,不要死,不要丢下伊伊。
“若不成王,阿浓他、他会死的啊……还有伊伊,我们伊伊啊……”郑后仰面于榻上,呼吸急促而艰难地说着,“一定要嫁个相爱的好夫君……”
一滴泪从郑后眼旁滑落,她随之阖上了眼,口中最后逸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要做、最尊贵……没人能欺辱的……女子……”
随后,她生气尽散,结束了困于情爱,步步皆错的一生。云渺不光这么想,也顺嘴问了出来。
听她这么问,谢止渊有些好笑,他看她那个不服气的表情就猜到几分,他说:“当然,你不是我外室么?”
云渺突然怔住,只愣愣地稍张嘴,却说不出来反驳的话,这好像是她一贯的话术。
但从他口中说出来,这笑话当真有些冷。
七拐八拐,差不多到了最里面,转弯之处,上方隐隐约约有些光亮照进来,倒比前面瞧着更安全。
这处不错,安全隐蔽,他松开了手,对着云渺道:“你在此等着,我去寻些干柴来。”
两人身上如今是湿漉漉的,需要在里面生个火堆来取暖,但云渺却说:“不要,我要与你一起去。”
她自己留在此地害怕,谢止渊只得又带着她一起去。不过两人也没走多远,在山洞前,他用鸣镝传了声响。
之后,两人又在旁边捡拾了些干柴,他捡时,云渺就紧紧站在他旁边,紧张地四处张望着。
他提醒后,两人才一起捡,只不过云渺怕碰伤手,都是小心翼翼,一小块一小块地捡。
后来,谢止渊也觉得算了,指望她不如他多捡一点儿,捡够还能早点回去。
云渺今日格外黏着他,她从没被逼迫到这个份上,也没和一个男子朝夕相处过这么多日。
山洞里,两块打火石碰了许久,才出来一点点火星。幸好这几日外面没下雨,柴都是干的,他又往里掺了些杂草和叶子,火缓缓燃起来,最后窜高,也渐渐有了暖意。
两人对坐在火旁,等着衣裳被火烘干。
谢止渊抬眸,看着对面缩成一团,垂着脑袋,肩膀发抖的云渺,莫名想起了破庙时,她便是如此,他说:“郑伊伊。”
云渺闻声,从胳膊中抬头,看过去,眼中雾蒙蒙的,有些呆,脸上泛红,不知是火光映在她脸上,还是发热了。
“伊伊,过来。”他说。
顾不得这是有多亲密的称呼,云渺的脑袋又晕乎乎的,听话地走了过去,站在谢止渊旁边,等着他说话。
谢止渊抬起手,拽住了她的衣袖,将她带得坐了下来,就在他旁边。
“干什么?”云渺转头看他。
火光赫赫,谢止渊将手伸过去,放在她额头上,暖黄色的光也映在他的脸上,往日的冷寒融化。他眼眸中落着点温柔的光,云渺见清,其中倒映着她的面容。
他无奈道:“又热起来了……郑伊伊,你怎么这样弱啊。”
云渺直直地看着他,不知为何,眼中有点潮气,滞涩感来得莫名其妙,也没什么值得感动的。
确实是有些暗了,谢止渊没看清她的情绪,回想起她的种种,似乎家中还有个弟弟妹妹,小名叫阿浓。为了让她提起精神,他问:“你是想回家么?”
云渺尚且年幼,不懂上无太后,她母后明明是姜国权力最大的女子,却要如此说。
她也想不到没有郑后的日子,哭着握住郑后垂落在床榻边的手。
谢止渊方归来,方才罗南说没找到姜国人踪迹,还有今日生出的许多事就已让他不悦,刚走近正屋就听到女子哭声,呜呜咽咽地屏风后传出来。
此女甚为狡猾,惯会装可怜骗人,说出来的就没几句是真话。如今,可能又是有何要求,故意如此哭,方好引他过去。
谢止渊本不想理会,她哭一会儿,没人搭理也就不会再哭了,他与仍单纯心软的子弦不同,若他有些许的仁慈,是万万活不到这般大的。
但已经踏入内室的步子,又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屏风前。
她如此哭,他亦休息不好,是应当警告她一番,他非心善之人,不要妄图惹他怜悯。
“你……”他绕过屏风,开口说出一字后,便停住了话音。
案几拼凑成的低矮简陋榻上,女子蜷缩成一团,额间全是冷汗,沾湿了发丝,面容上有苦痛之色,双手紧紧抓着被子,嘴唇动弹。
一声又一声,她喊着,“阿母、阿母别走……别留伊伊一人……”
看出她不是故意如此,谢止渊面容稍微缓解些,听她梦中都这样说,伊伊应当是真名了,他想离开,却见她似乎深陷梦魇。
她哭得愈发大声了,猛然惊呼,“阿浓、别怕!长姊、长姊会保护你的。”
他已经走近,看着被扯成一团、大半落于地上的被子,心中非常不适。如此邋遢,若她明日醒了,又要嚷着要买床新被子。
所以谢止渊将被子拾起来,扔到榻上,本想就这样离开,他的手却被女子的手抓住,又紧紧握着。
纤柔滑腻、柔弱无骨,他蹙眉,想要将她的手甩开,却听她又急切地道了句,“别走!再陪陪伊伊……”
他愣住,看着一滴泪沾湿她长睫,蜿蜒从鬓角滑下,落在木枕上,许久之后,才浸入其中,一点深色蔓开。
郎君再如何绝情,冷硬的心亦不知不觉间动摇,抵不过万般柔情,此刻被牵着、颤动一瞬。
就在她触碰的那一瞬间,少年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呼吸有刹那的中断,又飞快地接续。
云渺愣了一下,似乎意识到她的触碰对他有什么奇异的作用。
仿佛为了验证她的猜想,她解开他凌乱的衣襟,低下头,看见他的锁骨下方那一朵很小很小的花,花苞绽放了一半,昳丽、殷红,仿佛一个明艳的印记。
此刻她突然回想起,那日在林间骑马的时候,他以微凉的指尖抹过她的肌肤,然后对她说他摘走了一朵花。
“谢止渊,”她低声问,“你当时是不是把那种叫情人蛊的毒转移到自己身上了?”
第 35 章 秋日狩(七)
在疼痛中挣扎的少年当然无法回答她的问题,甚至很可能根本就听不见她的声音。
剧烈的痛苦慢慢吞噬了他的所有知觉,他像是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被无数柄刀剑穿心,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直到鲜血淋漓。
身上的伤口终于还是崩裂了,血缓缓地染上了衣襟,深红色的。
云渺松开握住他的手,想要跑去把止血带拿过来为他重新包扎,可是刚转过身,他忽地伸手从背后紧紧环住了她,像是在深海中溺亡的人抱紧了唯一的浮木。
“别离开我”他在她耳边轻声呢喃,“让我靠一会儿”
下一刻,他用尽全力地抱住了她,扣住她的双手把她拉过来,像是要把她按进自己的身体里。这个拥抱看起来那么凶狠,可是一点也没有弄疼她,分明是一个禁锢,却脆弱得近乎玻璃般易碎。
大约是用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垂首埋在她的颈间,再也不动了。
很轻的呼吸洒在她的颈间,云渺慢慢侧过脸,看见他低垂着头,闭拢的眼睫还在轻颤着。少年的身体冷得像寒冰,眉眼仿佛覆上一层霜,像是一个初雪后堆在角落的雪人,在阳光下悄然无声地融化、吹散、消失不见。
云渺轻轻叹了口气:“你怎么会痛成这样啊?”
然后她转过身,张开手环抱住他的身体,把他轻轻抱进自己的怀里。就在抱紧他的那一刻,她感觉到少年的眼睫又颤动了一下,连衰弱到极致的心跳也弥补上一拍,像是连接上电流里的火花,闪烁一下。
她的拥抱和触碰似乎都对他的疼痛有奇妙的疗效。
他在无意识间抓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她慢慢地握紧他的手,掌心贴着他的掌心,侧过脸,看见他颤动的纤长眼睫都因为这样亲昵的触碰而变得湿润,仿佛粘连着水珠,朦朦胧胧,犹如春雾笼罩。
在她的拥抱和牵手里,他低着头睡着了,止不住战栗的身体渐渐陷入安静。
怀里的少年睡颜苍白,映在星月之光下,擦洗过的发尾还是湿的,水珠滴答着流淌到他薄而清秀的锁骨,滚动一下,落进衣襟里,沾上血,再掉到她的手背上,洇开一小朵花。
他锁骨下方的花苞更加绽放开了,似一朵危险又绮丽的曼珠沙华,花枝摇曳。
抱着他的女孩却没有看见这些。她只是轻轻托住他的脑袋,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然后在泼溅一地的星光里,彼此依偎着睡了漫长的一夜-
为首的大汉挠挠头,“和一堆饿死鬼的尸体躺在一起。我从尸堆里翻到他的时候,这小孩浑身都是血,只剩下一口气在,手腕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割了一刀,难不成是他自个儿割的?”
“自个儿割的?”第三个人忍不住插嘴,“这么小的孩子知道什么叫割腕吗?”
几个大汉谈话间,没有人注意到躺在茅草上的少年纤浓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眨掉缀在上面的雨珠,乌黑的眼珠转了一下,渐渐恢复神采,变得近乎灵动,给人一种水波在深处起伏的错觉。
“可以给我一点水喝么?”忽然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声线是干净清冽的少年嗓音,尽管透着虚弱,但依然显得乖巧礼貌,像是小孩在敲门向大人讨要糖果。
“小公子,你醒了?”为首的大汉哈哈一笑,提起一壶酒,拨开雨帘走到屋檐下,看向躺在茅草上的少年,有一瞬间仿佛真的要怜悯他一口水喝。
下一刻,大汉放声大笑起来,把手里的烈酒尽数倾倒在少年的身上。
混着雨水的烈酒猛地灌进少年的喉咙,辛辣的酒水沿着他的发尾流淌到他还在渗血的伤口上。少年剧烈地咳嗽起来,受着重伤的身体颤抖着,像小动物临死前的微微战栗,鲜血和酒水浸透了他雪白的衬袍。
“贵族家的小孩!”大汉哈哈笑道,“你以为什么?你以为我会给你一口水喝?你家里的老爷经过我们这种人的时候,可只会施舍我们一条铁鞭子!”
说完,他似乎还不满足,拽着少年的衣襟把他从地上拎起来,用酒坛子里的酒淋在他的头发上,从头到脚淋了他满身的酒气。
夹杂着雨水的烈酒浸泡着他身上的伤口,带来的剧烈疼痛约等于在伤口上再扎进一刀,可是被拎起来的少年没有任何表情,全程没有喊过一声痛,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低垂着眼眸,安静得像是抽走灵魂的瓷娃娃。
大汉觉得玩腻了,折磨一个没有反应的人偶没什么意思,把他重新扔到茅草上,转身打算走。
这时,少年转动乌黑的眼珠子,看大汉一眼。
“我想喝水。”他轻声重复,声音虚弱但是依然礼貌,“可以给我一点水喝么?”
这种重复不变的声线和语气机械得像是木偶,大汉开始觉得这个小孩是在戏弄他。
“咔嚓”一声,他拔出腰间的长刀,猛地插进少年的身侧,低吼:“小崽子,再开口说话我就卸了你的舌头!”
“杂碎。”雨中传来少年冷冽的声音,稚嫩却透着上位者的淡漠。
“你说什么?”大汉以为自己没听清。
“杂碎。”少年轻声重复一次,一线刀刃般的冷光在他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你拿走了我的东西。”
就在下一瞬,他伸出手,握住了刀!
血光像是泼墨般刺破雨水,大汉杀猪般的嚎叫声响彻在夜幕之中。
茅草棚子里剩下的几个人听见动静跑出来的时候,看见滂泼大雨里的少年微微俯身,踩着大汉的胸口,手里的刀刃插在他的喉管上,拧转了刀柄。
鲜血溅在纤长浓密的眼睫上,少年连眨也不眨一下,在那具尸体上取出一枚缀着羊脂玉的发带,咬着染血的刀刃,双手把凌乱的乌黑长发随意扎起,在雨幕里回过头来,犹如一个年幼而嗜杀的恶鬼。
站在屋檐下的几个彪形大汉彼此对视一眼,提着刀同时冲了上去。
许久之后,天地之间只剩下哗哗的雨水声,打得摇摇欲坠的茅草棚子几乎倾塌。
哗啦啦的大雨把血的气味冲刷殆尽,道路的尽头缓缓地走来一个戴斗笠的人。
她歪着头笑了,一缕发丝在颊边扬起,接着又忽地凑近他,弯着眼睛开玩笑地问,“你当时是不是觉得我差点爱上你了?”
女孩的发丝扫过他的身侧,少年忽而侧过脸,不答话。
“可是你明明知道我要杀你,为什么又会觉得我喜欢你呢?”她有些不解地问。
“因为母妃说过”
身边的少年歪着头,嗓音一本正经,像在背什么话本里的台词一样,偏偏眼神还很认真的模样,“女人就是这样的。她可以极烈地爱你,同时残忍地杀你。”
云渺愣了一下,笑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谢止渊,你不要听你母妃乱说话。”
他这次居然没躲开她的手,过分乖顺地让她摸了摸头发,忽地听见她继续追问:“谢止渊,你把我中的毒转移到自己身上”
“然后”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她以指尖压了一下他的锁骨下方,“这里生长出一朵花”
因为低着头,她没看见少年的眼睫因为这个动作而轻颤一下,只是接着说:“那么你也对我动心了。”
她仰起脸,望向他,问:“那你对我动的是哪种心呢?”
午后的风沙沙地吹过林梢,太阳在头顶上投下晃动的光,女孩的眼瞳清澈明亮,倒映着少年的影子。他忽而偏过头,并不想看见,挽着缰绳带她策马踩过铺着落花的石子路。
“不知道。”他懒洋洋地回答,“大约是杀心吧。”
第 36 章 秋日狩(八)
云渺一瞬间就被谢止渊气到了。
她气得抬起手,想给他一拳,又想起他还受着伤,于是一只手虚握着,轻轻地在他的心口碰了下,然后冷着脸转过身去,下定决心不再搭理他。
背后的少年也不说话,单手挽着缰绳,策着马。马蹄踢踢踏踏,碾花入泥,踩过遍地的阳光,发出嗒嗒的轻响,像细密编织的鼓点,或者淅沥落下的小雨。
许久,他才低垂下眸,注视着刚才被她触碰的位置。
女孩的手触碰到心口,那个地方微微地烧灼起来,如同烙下一个炽热的印记-
“什么!?”一听到公主二字,赵净君也连忙转过头去看。
她们公主已经丢了快一月了,她那个娇纵得可爱,受不了一点委屈的公主竟然被赵姬丢了!
纵使赵姬是赵净君的亲姑母,赵净君也不耻其争权夺势,暗下杀手的种种恶行,更是一心向着云渺。
可云渺不信,赵姬才是赵净君的嫡亲姑母,血浓于水,怎会平白偏帮她一个外人?
确实,身为赵姬的侄女,赵净君总能更快打探到赵姬身边的消息,在云渺丢后第二日就得知此事,她立即动身,赶来东淮。
她又买通了赵姬的侍女,打探到云渺大概被丢在漕县这片。
但很可惜,折袖只是一瞬的动作,待赵净君望过去时,云渺已经转过了身。
赵净君见背影也很熟悉,毕竟那是她的公主,就与凌徵立于原地,仔细看下去。
与旁人相比,云渺未戴翡翠,未珥明珠,但体貌轻洁,立于洛水边。风至衿带起,于谢止渊侧,飘摇不可止。
她渐近谢止渊旁边,舞姿已停,在众人的歌声中,俯身牵住了谢止渊的手,将兰花及兰草放入他手中,随后,盈盈而笑。
像最平常的女娘,邀心悦的郎君那般,云渺言字轻柔,“郎君,可否共赴欢愉?”
女娘兰情蕙盼,明眸善睐,言论却大胆,令人……心旌摇荡。
一瞬就晃了人眼。
许多人围着,见此纷纷笑着起哄,民风和乐,小娘子都如此主动邀约,郎君怎能羞羞答答的。
很快就有好事、胆大的郎君嚷了一声,“快些回答我们女娘,此处还有许多心悦女娘的人等着呢。”
谢止渊抬眸,睨了说话的人一眼,对方被其冰冷的眼神看得心里发虚。但今日万民同欢,不分贵贱,所以很快就有更多这样的声音涌出来。
他亦看清了,果真如方才那男子所言,云渺此举吸引了不少目光,有惊艳、亦有不怀好意的眼神。
谢止渊又看云渺,她笑得甜甜,站在他一步远处,稍稍仰着头,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瞧,等着他回答,眸中细碎透露着丝丝戏谑。
天真得有些傻了,不知人心险恶。
他走上前,将云渺拉到身后,遮住了那些觊觎的视线,众人纷纷欢呼,此处变得热闹极了,又有新的小娘子起舞邀心上的郎君一同。
两人渐渐被挡住,洛水对面也望不见云渺身影了。
赵净君压根就没见到女子面容。
洛水本来隔得就远,水旁的灯笼还扰人视线,她只模糊地见到跳舞女子心上郎君的样貌,长得倒合她们公主心意。
但她们公主与温郎君才是一对,郑后还在世时,公主就与温郎君定下了娃娃亲。
赵净君也知,公主对温郎君没什么情谊,但温郎君是温相的独子,为了她弟弟,太子的位置能稳固,没拒绝过温郎君的示好。
虽然云渺不大信任赵净君,但两人差不多大,云渺也没什么玩伴儿,她还是公主伴读呢。
所以赵净君知晓,她们公主其实喜欢这种气质温雅端净的男子,每次遇到这类型的都会多看两眼。
但更重要的是,她的公主才不会如此随意。往日云渺还曾经与赵净君吐槽过,这般不矜持的邀约,有失风度。
公主亦不喜上巳人多聚在一起的习俗,只觉杂乱无章,万一有人不小心冒犯了公主玉体,又如何是好。
故而,赵净君转头,看身旁的凌徵,“你说……那是咱们公主?”
凌徵也觉不像,隔得这么远,其实他看得也不算真切,此刻搔了搔头,对赵净君笑得心虚,“好姐姐,应是我看错了。”
就是这小子心不诚,没好好找,被她抓到了,才胡诌出个由头。
赵净君伸手就是一下。
“诶呦!”凌徵捂着被狠狠打过的脑袋,又听耳边恨铁不成钢的抱怨,“亏你个小兔崽子,还是伊伊亲自提拔上来的暗卫,连个人影都能看错,能不能上点心?咱们公主已经丢了一月了!”
一月,对一个弱女子来说,属实有些凶多吉少了。
此话一出,两人都有些失落,凌徵也真心忏悔,垂着头,呐呐道:“公主……到底何时才能找到啊……”
他年纪确实小,此刻想起云渺,全然忘记了她不好伺候,对他要求甚多的坏。只记得她将他捡回来,又提拔他的恩情,声音都带上了哭意。
然后,他又被赵净君打了一下,“有功夫在这儿矫情,还不快接着和我一起找!?”
“哦……”凌徵捂着头,跟着赵净君走远,离开洛水前,他转过头,又往姝丽女娘那处望了一眼。
那一瞬的侧脸,真的很像公主。
但他们公主尊贵,是万万不会邀旁人共欢,也不会背叛温郎君的。
姜国皆知“郑公主当配温氏子”,两人郎才女貌,一定会成婚的。
*
“郎君、郎君走得太快了,等等伊伊!”云渺一手拖着过长的裙角,步子快挪着,才能勉强追上她身前的谢止渊。
他自己走得快也就罢了,方才从人群走出来时还要扯着她的胳膊,也不松开,用得力气有些大了,云渺不得不跟着他往前快走。
他下手的力道很重,云渺感觉,手腕上一定会红一片。
但她发觉谢止渊吃软不吃硬。一开始,她宁死不屈,他就真的要杀了她。可后来,她哭了哭,他就给她改善了伙食,还答应带她出来。
再加上,赵孺给她提出的法子,云渺越发有底气,娇滴滴又带着些许哀怨地喊了声,“郎君,人家手上痛~”
谢止渊只想尽快离开,此刻走出人群,又听见那声娇柔的郎君,心头异样顿起,和方才在洛水旁一样的微妙感。他猛然停下脚步,同时,也松开了云渺的手。
云渺认为已经找到了能尽快离开的法子,她也没有那么害怕谢止渊了,小步往他身边挪了挪,看见他面无表情,甚至微微抿紧的唇。
看起来心情不大好啊。
那就对了。
如此作弄一个女子的真心,明明喜欢男子,还非要胁迫她报恩当他的外室,此等恶举,他心情不好,那她就放心了。
像是落入情网的女子,满心满眼都是心悦的郎君,愿意为其放弃一切般,云渺又往谢止渊旁边挪了几步,差点就要抱住他胳膊,被他下意识躲避开。
但云渺恍若不觉,又凑到他身边,仰着头,真诚地问谢止渊,“郎君家中,可有子嗣?”
她微笑,“也该到回宫的时候了。”
莲灯的光流转在她华美的脸上,女人微笑着向面前的少年张开手。而被女孩抱在怀里的少年低垂了眼睫,缓慢地站起身,一步一步,朝女人走过去,深红色的大袖在他的背后翻飞。
“累坏了吧?”
女人温柔地把少年拥在怀里,轻轻抚摸他柔软的头发,“母妃来接你回去。”
流苏装饰的门帘徐徐落下,白玉般的四匹马拉起玉辂。轻烟般缥缈的铃铛声里,马车载着车厢里的少年远去了。
被留在原地的女孩翻开掌心,看见一片流光在她的指缝间消逝了。
第 37 章 风铃地(一)
掌心上还有微凉的触感。
离开的时候,那个少年以指尖沾着露水在她的掌心写了字,指缝间消失的流光是露水折射着星光在风里流走。
云渺低头注视着自己的掌心。
他写下的那两个字是
“找我”。
乌骓马呼噜噜喷着鼻息,走到云渺的身边,用脑袋蹭了蹭她的发顶。
云渺抬起手挽住缰绳,摸了摸战马的鬃毛,仿佛对人说话一样,轻声问它:“乌骓马,你的主人去做什么了?”
乌骓马当然不会回答,只是轻轻蹭着她的脸颊。
云渺拍了拍毛茸茸的马头,让侍奉在身侧的一名宫女为她披上一件鹤纹氅衣,然后坐进另一辆等候在一旁的马车,跟随在仪仗队列里往远处的营帐而去-
“嗯?”谢止渊真没反应过来,脑海中迅速渺索起,他到漕县之后做了些什么,应当没有暴露身份的举动。
见如此说不通,县衙咬咬牙,直接问了出来,“就是龙阳之好。”
说完,他长叹一口气,瞧着谢止渊僵硬的神色,也知贸然发问是冒犯,解释的话也噼里啪啦地说了出来,“近些日子,夫人间不知为何流传起这事,都说贤弟你喜好……男子,外室是假的,只是为了掩盖——”
县衙说到这处,余光一扫,见谢止渊面无表情。他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咽了咽唾沫,再也说不下去。
谢止渊却倏地笑了起来,但县衙总觉他此刻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有些怕人,又见他敛下笑意,平淡道:“大人多虑了。”
这事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如此回答便是变相的否认。虽然对方身份不及自己,但毕竟是县衙出言不逊,他连连赔笑着,之后的话也没法说了。
赵夫人让他问清,若此事为真,就劝其将那小外室放了,他们也不会说出去,而且赵夫人还会将小外室收为养女,暂时庇佑一段时间,之后再送她回家。
但此事为假,县衙连忙告退,回去给夫人通风报信了。
两人单独谈话,就连子弦都走得有些远,此刻见县衙走远,子弦才走近,“郎君,四处无人。”
“嗯。”谢止渊面上的闲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些许阴沉,回想起宴席上的一幕幕,看着县衙走远的背影,他冷声:“姓冯的,不能活过今日,让他死得好看些。至于县衙……先留着罢。”
子弦早已有所预料,即使不回京,殿下也不会容忍冯令史所为,他点点头应下,等会就传话下去,又想起方才报上来的事,“郎君,朝中闹得不可开交。”
谢止渊猜到了。
他失踪的消息一传出去,冯后定会坐不住,谢鄞也不是有耐心的人,定会趁着他不在,搞些小动作。
可笑的是,那些迂腐从前对他各种挑剔的宗室,更不愿让谢鄞当太子。若有谢鄞那样独断的储君,总妄图插手皇家事的宗室岂会有好日子过?
皇帝亦迟迟未松口改立太子,甚至派出身旁大半亲卫去找谢止渊,这个他从前视若不见的儿子,让冯后更心惊。
“再乱一乱吧,等他彻底坐不住时,我们便回去。”谢止渊如此道。
子弦垂头,知道这日不远了。
*
前有县衙府上的小厮引着,谢止渊缓步走在后面,心中渺索着京中形式。
冯后母子所作所为,他都能猜到,唯一让他惊讶的,是他名义上的父皇。
谢止渊觉得这一切都很讽刺,听闻他失踪,父皇为何会惊怒,因为他母后?因为他是两人的孩子?
他回想起郭后临死前的疯癫,对他恶毒诅咒的模样,心中戾气顿生。
转过弯,到了厢房外院,又有吵闹声传来,更让人心烦。
“小夫人,再往右边一点!”一堆侍女叽叽喳喳的声音很吵耳朵,前面的小厮停下了脚步,这便是客居的地方了。
子弦也知谢止渊定会嫌弃,东宫内的宫人,平常不会发出很大的声响,走路都是轻悄悄的,说话稍微大声都会被拉下去治罪。
但这是在旁人家,谢止渊步子稍顿,之后仍然往前走,转过廊庑,院中光影斑驳,他看清了,罪魁祸首是云渺。
她满脸兴致,站在树下,面上泛着鲜活明亮的光,右手拿着一只箭,是在投壶。
她身后围着一堆加油助威的侍女,纷纷给口中的小夫人打气。
谢止渊停在楹柱旁,子弦随之停下,顺着谢止渊的目光,看向院中。
云渺许久都未像今日这般放松了,虽然遇见了猪狗不如甚至还骂她的冯令史,但也结识了好心的县衙夫人,怕她无聊,还让人把投壶的物件搬了出来。
投壶,还是幼时母后教她的,那时总和阿浓一起玩,后来母后过世,也就没了玩闹心渺,如今乍然重拾,有些手生 ,失了准头。
铜制的莲花纹投壶旁已有三四支横七竖八的弓箭了,云渺却觉得下一个一定能投中。
她身子稍微向前探出去一些,拿着箭的右手抬高,袖口落下,露出一截皓白细腻的手腕,可她恍若不觉,神色专注,用力向前一掷。
那只聚着众人目光的箭在空中划出个弧度,最后直直嵌入地下,云渺呆住不敢置信,后面的侍女们想笑又不太敢,毕竟是客人。
谢止渊:“真笨。”
云渺闻声,稍微转过头,见到立于楹柱旁的谢止渊,他嫌弃得理所当然。
他这话一出,她身后的侍女也都笑了起来,就连子弦也捂着嘴偷笑。
云渺向来好面子,此刻向谢止渊那边微仰着头,骄矜地反驳道:“那你来啊。”
她猜谢止渊是不会上前争这口气的,方才云渺邀县衙夫人一起玩都被拒了。
但谢止渊直接走了过来,旁边有眼色的侍女又回去取了一筒新的箭。他拾起了一个,全然不像云渺方才那样的郑重,就抬手随意一丢。
站在他旁边的云渺紧紧盯着,这箭到了她手里就一点也不听话,可在他手里,就格外乖巧,一下正入壶中。
输了不好嘲笑,可客人赢了,侍女们开始欢呼庆贺,云渺不服输地嚷着,“不行,你再来一个。”
谢止渊没拒绝,抬手又捡起一个,一扔又进去了。
云渺:“……再来一个。”
这番重复上演,那筒箭逐渐空了,子弦和侍女们看得有些倦,由激动变得无精打采,这位郎君投壶确实很厉害,不知小夫人为何如此倔强。
极其轻的脚步声混在喧闹声中,谢止渊稍侧头,见廊庑转弯处有衣角,有人藏在那里,暗中观察这边。
他又转头见云渺垂着脑袋,一股子丧气样,似乎无法接受自己比旁人弱这么多。他也想不通,为何她好胜心如此强。
他扬了扬头,“我教你?”
云渺看着他的脸,儒雅有礼,但绝对不是一个善心的人,这点她已经领教过了,也不想再求他,所以摇头。
她却被一只手揽住腰,强势地拖了过去。她被谢止渊虚抱在怀里,在她恼怒挣脱之前,他稍弯腰,在她耳边低声说:“有人在看,我们被怀疑了。”
他呼吸间热气都洒云渺耳边,他离她那么近,她耳朵有点痒。但听这话,她已经向后伸出去推他的手,又弱弱地缩了回来,她极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可云渺又察觉腰上有热度,低头望去,见是他左手握在她腰上,手指修长瘦削,拇指上有扳指,因着稍用力显露出筋骨来,是方才宴席上她观察的那只手。
她倏然有些脸热。
“专心些。”谢止渊又在她耳边说。
而那天清晨时分,朱红宫墙的柔仪殿外,女孩等在一辆马车边,撑着一把十二节的竹骨伞。
夹着花的雨扑簌簌落了一地,那个少年披着一件雪白的外衣推门而出,眉眼间仍带着些许倦怠与恹恹,像是刚从一场雪下经年的孤独长眠里醒来,沾染着一种积雪和霜寒般的清冷气息。
看见等在外面的女孩,他怔了一下,缓慢地眨眼。
而女孩走上前,站在他的面前,仰起脸,把伞撑在两人的头顶。
“谢止渊,”
她笑着说,“我来接你回家啦。”
第 38 章 风铃地(二)
如雪的花瓣坠落在伞面上,滚动一下,又从伞边缘滑下去。
站在伞底下的两人就像是站在一场飘雪里,整个世界被寂静的大雪隔绝在外,而他们站在一个属于彼此的小小空间之中。
少年低垂的眸光落在女孩的脸上,映着纷纷扬扬的花瓣,温柔得也像是落雪。
“你居然在这里等我。”他轻轻笑了一下。
“不是你让我来找你的么?”她眨眨眼睛,“为了把你救出来,我可太不容易了。”
谢止渊欠身接过她手上的伞柄,为两人撑起伞,往马车的方向走。
谢止渊说话时用另一只手拨正了她的头,让她目视前方,能看清他的动作。
子弦默契地将箭筒中最后一支箭拿起来,递到了谢止渊手中。
谢止渊扶着云渺腰侧的手松开,又将那只箭塞到她手里,扶着她的手抬高,想起方才她执着的模样就想笑,“要捏住前面,投的时候也要专心,好好学学……小夫人。”
他话音落下,最后一支箭也落入壶中,十发十中。
但云渺全然没学到,耳边全是那声小夫人,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她回头看谢止渊依旧从容,甚至他还问:“再来一个?”
她明白了,方才那声小夫人就是彻彻底底的嘲讽,他的意渺是她一个假的,凭什么被那么多人尊敬喊为小夫人?
云渺小小哼了一声,推开了他,随后转身往房中走了,而谢止渊跟在她后面几步远处,面上带笑。
他门二人走远后,赵夫人才从廊庑旁走出来,虽然县衙着脖子解释,高郎断袖一事只是流言,但赵夫人还是不相信。
她那个傻夫君属实不靠谱,这么隐秘的事,高氏郎君已经隐瞒了许久,怎么会轻易告诉旁人真相?
赵夫人的远房堂姐就是赵孺,若论亲缘,两人关系很远,但嫁得近,平日联络也多些。
赵夫人最近听赵孺说了不少郑娘子的可怜事,她十分不忍,听完夫君的话,还是不大相信,就过来亲眼看看。
男女间情谊这种东西,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怎么会有郎君对待心爱的女子是这样恶劣的态度,非要与其争个高下。
从县衙夫人这个角度看两人背影,此刻倒像是一对了,骄纵的小女娘还有纵着她的郎君,不像是妾室和郎主,反倒有几分像年少不知如何相处的夫妻。
但她又觉些许不对劲。
用完宴,便已有些晚了,又闹了一番,窗外日影沉下。将至夏,也渐渐热了起来,云渺方才又在外面投壶,出了一身的汗意。
县衙夫人给两人准备的厢房不算太大,但云渺看了一圈发现后面带着的净室非常不错,而且还有个莲花池。
许久都没在汤池中沐浴了,云渺难免有些心痒痒。
她特意出来,小心地打量了几眼谢止渊,毕竟两人还在一间屋子里,隔着珠帘,她见他在书架旁拿起一本古籍,看得专注,应当一时半会儿不会去净室。
但她还是出门叫了两个小侍女进来。一个在净室前看着人,另外一个则跟她进了净室。
在小侍女的服侍下,云渺泡得十分舒服,赵夫人准备的也很周到,连寝衣都给云渺备好了,料子柔软舒服。
一须臾过去,走出净室时,她外披松垮的寝衣,浓密半干的青丝披散开,如玉的面庞带着些潮气,周身带着闲适与散漫,屋内无人,谢止渊不知又去了何处。
云渺有些倦了,发现这处当真比小院中的东厢房好多了。起码,如果她被谢止渊赶下床,这里有个美人榻可以睡。
两人在外面是外室和郎君,当然会同床共枕,所以下面的人只准备了一床被子。
趁着谢止渊不在,云渺将侍女们都遣了下去,她把床上的被褥都抱了起来,直接铺到美人榻上,她躺了上去,盖好被,果然舒服不少。
她很自觉,在床上也会被赶下来,如今关系好不容易有些进展,还是不要再惹他了。
他不在,独自睡就是安心,云渺很快就睡熟了。
意识混混沉沉,她却察觉身上有凉意袭来,伴着凉飕飕的风,温暖瞬间没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就见回来的谢止渊站在她榻前,面无表情。
这不重要,最关键的是,他手上扯着她的被子。
云渺下意识就伸手去拽,可谢止渊并未松手,她内心气愤,怎会有如此小气的男子。但表面上,她坐起来,仰头疑惑问他,“郎君,为何要把我的被子拿走?”
谢止渊转头,看了眼空空荡荡的床上,这次她更过分,连个褥子都没给他留,全都搬过来了,他说:“你都搬走了,我怎么办?”
云渺:“郎君去寻人,再要一床就好了啊?”
“如今旁人都在怀疑你我二人为假,我若再去要被子,岂不是坐实了猜测?”谢止渊始终没松手。
云渺觉他甚是小气,虽然说的有理,但她还是不想就此让步,她有预感,如果盖着被子睡,她今晚会睡得极好。
想到他不喜女子,所以,她又笑着看他,“那郎君和伊伊一起睡就好了啊。”
谢止渊盯着她,云渺理直气壮,又歪了歪头,眯着眼睛笑得很甜,显得愈发诚恳了。
没想到,下一瞬,她整个人连带着被子全被他抱了起来,往床那边走去。
少年用嘲讽的声音在她耳边说着话,一边把那台袖里箭装在她的右手腕上,“最后一支箭还是用手抓着刺过去的太丢人了,不要说是我教的。”
“我才不会说是你教的!”她一边恼火一边挣扎,“谢止渊你放开我,我才不要学你的东西”
话没说完,“咔哒”一响,袖里箭已经被贴紧她的手腕上安装好。面前的少年微微用力,扣住她的手指迫使她按在射击的扳机上,把一枚袖箭装入弦槽,然后反手抬起她的腕。
紧接着,他握着她的手,瞄准了自己的胸口。
云渺愣了一下,抬起头。
“你不是要杀我么?”
面前的少年松开手,后退一步,歪着头,以指尖轻点,指向自己的心脏。
“来。”他微笑着说,“朝这里射。”
第 39 章 风铃地(三)
泼溅如瀑的阳光下,少年的衣带翻飞如纷乱的羽,他的笑容张扬而恶劣、放肆又挑衅。
云渺被他气得不行,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箭簇对准他的心脏。
“咔哒”一声,袖箭从弦槽里发射,带起一片凛冽的风,化作一道流光,直刺而出!
谢止渊却轻笑出声,在袖箭射出的瞬间侧身。箭簇擦肩而过的刹那,大袖下的手指运起内力,拨动了箭杆,把袖箭带乱了方向。箭杆的末梢被他轻轻挑在指间,打了几个旋,最后停下了。
“速度太慢了。”
他懒散地说,上前一步,稍稍发力,一把将后退的云渺拉到面前,重新把那枚袖箭装入她手腕上的机括里,“再试一次。”
“我不要。”云渺气恼道。
“试一次就放弃了么?”
少年的语气不吝嘲讽,“我还以为你会努力杀死我。”
云渺一声惊呼,完全没想到他来真的。
美人榻就在床的一侧,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扔到了床上,云渺的下一声惊呼就湮没下去。
这个狗男人!
床上没了褥子,他直接将她扔上去,和被扔到地上,没有任何区别,她痛得咬牙切齿,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腰。
心中愤恨不已,等她回国以后,派人来杀那个姓冯的杂种时,一定要顺带教训他一顿,让他知道随意欺辱一个公主的下场!
可还未等她畅想完,身上就压了个人,以后事云渺都想不起来了,此刻连装都忘记装了,双眸不可抑制地睁大,眸中倒映出来谢止渊的面容。
他、他来的真的啊!?
是女子下意识的直觉,云渺觉得有些危险,理智仍在,她紧张地咽了咽,大气都不敢喘。他明明不喜女子,如此突然,她张开口,试探地小声道:“……郎君?”
谢止渊捂住她的嘴,随后俯身,在她耳边说:“有人蹲在窗前,听着里面的动静。”
原来是为了应付别人,不是真的要和她一起睡。
云渺霎时放心,呼出一口气来,但随即整颗心又高高提起。他的手还在她嘴上,她方才的动作,像是故意往他手心吹气,似乎是在有意引诱!
谢止渊面色也有几分僵硬,默默将手拿开了,再看云渺的眼神,也带着几分怪异。
难不成,她是真的心悦他?所以才会遇到机会便这般……勾引他。
若真的如此,他确实缺个小夫人,谢盈已经儿女双全,他也需要有个后嗣。
若生母是她,虽然有点笨,但好像也不错……
“郎君……”云渺出声,想要解释一番,可她刚鼓起勇气唤出一声郎君,谢止渊又轻声,“叫几声。”
云渺:“?”
她没懂,但知晓如果有人在窗下听的话,不适合说话,所以疑惑地看着谢止渊。
他也顿了一下,神色不太自然,接着说:“你在青楼呆过几日,没听到过么?”
原本还不知晓,但听到青楼二字,云渺瞬间就想到了他在说什么,也回想起了她被关在青楼的时日。
老鸨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只以为她是碍了后母的眼,被送来的贵族女娘,对她严加看管。
她被关在一个狭小的房间内,旁边就是花魁们接客的地方,污言秽语还有各种动静自然听到过不少,回想起那些声音,云渺十分嫌恶。
同时深觉谢止渊就是在侮辱她,她气愤地扭过头去,不直视谢止渊的眼,坚定地吐出三个字来,“我不会。”
谢止渊:“……”
窗外有轻轻的脚步声,此刻两人都没说话,都听清了声响,云渺也知道应当做戏给外面看。
但这就是折辱,所以她并没应答,为了不被压迫着屈辱答应,一直侧着头。
谢止渊垂眸,看着她纤细的脖颈,如白玉,仔细能看清皮下骨肉,美丽而脆弱,仿若轻轻一折,便会碎掉。
隐隐约约的痒。
上方有他幽幽的声音传来,“真不会?”
云渺将头扭得更偏,非常坚决,她才不会做如此有辱身份的事。
下一瞬,她脖侧有温热的气息凑近,是谢止渊直接倾身过来了,还未等她察觉他到底要做什么,极薄的皮肉被齿叼起,引起一阵颤栗酥麻。
轻微的痛意,但更多的是陌生感,云渺下意识就“啊”了一声,轻轻的、娇娇的。
……他竟然咬她!
云渺喊完,立刻便反应过来,他咬她,他竟然敢咬她的脖子,而且方才她的声音……当真是羞耻至极。
谢止渊从她脖侧抬头,准备起身离开,“就这样。”
云渺连羞带气,她一个公主被折辱至此,一时连人在屋檐下都忘记了,抬起脚便往他身上踢。
谢止渊自幼习武,反应当然快,半起的身子被迫停下,跪坐在床尾,伸手便握住了她的脚踝。
他蹙眉望她,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
云渺知外面有人,虽然不说话却压不住满腔的愤怒,又抬起另外一只脚,狠狠地往他身上踢,但也被握住了。
她恼怒,脚用不上还有手,挣扎撕扯着,又起身抬起手去打他。
谢止渊不知缘由,也只下意识去拦,但手都用完了,只得用腿压住她的脚,随后伸出胳膊去捉她的手。
如此闹腾,两人一下全都倒在了床上,谢止渊又压在了她身上,刻意压制着声音,“郑伊伊,你做什么?”
将近夏,两人都着寝衣,本就单薄,此刻来回拉扯,都弄得松松垮垮,尤其是云渺,被气得呼吸急促,胸前剧烈起伏着。
谢止渊视线向下,偶然又瞥见了那一点红,方才宴上,那红痣隐于衣衫下,如今完全显露出,于白皙的锁骨下沿,微起的弧度前,偏右处。
云渺想要骂他,却突然停下,整个人愣住,察觉到了异样。她亦往下望,见自己衣衫松开,小衣都露了出来,而谢止渊正盯着她胸前看,还有,她腿侧……
她猛然便伸手推他胸膛,将他推倒在床侧,紧接着又拿腿去用力蹬他。
谢止渊确有愣神,躲避不及也未躲,云渺用得力气也大,一时不察,他从床侧滚了下去,亦是重重的落在地上,一声闷哼响起。
云渺连忙坐起来,之后抱起被子,挡住自己胸前。纵使从前不谙世事,但在青楼呆了半月,该看的,不该看的都见到了。
虽然方才很是胆大,但此刻她看着站起来的谢止渊,他那晦暗不明的神色,莫名阴郁,她深觉不妙。
往日他都能威胁着要杀掉她,如今被她踹下床,这样丢脸,岂不会直接杀了她?
她开始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而谢止渊见她眼中泛起的雾气,微微往下撇的嘴角,如此熟悉的举动,他便知道,她又要开始哭了。
他如今不想听她哭,不论真情还是假意,在她哭声出来前,他伸手掐住了她的脸,他的手足够大,拇指和食指分别按在她脸颊两旁。
谢止渊垂头仔细瞧她,她额头间还有个微不可查的小红印子,是方才宴席之上,他弹的那个脑瓜崩。
云渺不知他要做什么,她的嘴被掐着,哭不出声,只能愣愣地看着他。他都上手了,会不会直接掐死她?说不定,杀之前还会拿她泄欲。
气氛一片寂寥,安静到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她不敢动作,只能睁着水雾盈盈的眼,尽量可怜兮兮地看着谢止渊。
沉默许久,他抿了抿嘴角,像是忍不住般,突兀地轻笑出声。
于是她抱着一盘糕点再坐近一点,凑到他的身侧,试图研究反派此刻在干的事。
“太玄算经、天机笔记、潜虚缀术、奇门真诠”
她茫然地念了一会儿他在看的书,扬起脸,眨眨眼,“谢止渊,你都在读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书啊?”
“奇门遁甲。”
他懒洋洋地答,“你好吵。”
他从笔架上取了一支细朱砂笔,一边低头在图纸上勾画,一边随口威胁了句:“吵到我的话,就把你丢出去。”
云渺哼了一声,不说话了。她一边吃着白玉糕,一边歪着头看他写字。因为看不懂,阳光又很好,她渐渐就变得很困,时不时打个呵欠,努力撑着眼皮继续看。
阳光从窗外纷纷洒洒地落来,落了两人满肩满身。临窗的少年握着一支笔,披一件氅衣,手肘撑着案几,支起额角,借着光,慢慢地读着,另一只手轻轻压在书页角,偶尔翻过一页,带起沙沙的纸页声。
他身边的女孩捧着一块白玉糕,坐得离他很近很近,近乎像是坐在他怀里,低着头认真地看。看着看着,她的脑袋一歪,身体倒下去,靠在少年的肩头,睡着了。
少年握笔的手顿了一下,眼睫像是被惊起的蝴蝶,忽地颤动起来。
她匀净的呼吸很轻地洒在他的颊边,再次带起那样触电般的奇妙战栗。
第 40 章 风铃地(四)
云渺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如水的霞光流淌在她的头发上。
她揉着头发睁开眼,发觉自己身上盖着一件大氅,头上顶着一本《太玄算经》,手边落着一本《天机笔记》,稍微动一下,一大堆书就从案几上滚落下来,呼啦啦糊了她一脸。
云渺顶着满头的书坐起身,环顾一下四周,谢止渊已经不在这里了。
不愧是黑莲花。就这么让她躺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书里睡着了。
云渺简直可以想象她睡着时这大坏蛋一定是嫌弃地避开了她,然后十分坏心地让她睡在一堆算经和笔记里,害得她醒来的时候还要被书砸脑袋。
不过他至少好心地给她盖了件大氅。
也许是怕她着凉了难照顾。这家伙讨厌麻烦。
“夫人,”察觉到她醒来的动静,门外的管事恭敬道,“晚膳已经备好了。”
想清后,云渺简直是坐立难安,回想起谢止渊态度的变化,确实比一开始对她好了太多。
无心去吃,但这鱼糜粥炖得确实不错,往日只能吃上一碗的云渺,今日断断续续吃了两碗,吃完便溜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听着谢止渊回来的脚步声,云渺心中想起了试探两字,可到底该如何试探?
她的手按在有些硬的床榻上,不自觉便回想起了白日里赵孺女儿的闺房,那么宽敞。
虽然底气不足,但为了试探,云渺鼓起勇气,站起来,绕过了屏风,走到了内室的门口。
谢止渊当然注意到她的动作,他方走到内室中间,闻声回头,看着犹犹豫豫,欲语还休的云渺,挑眉问道:“有事?”
云渺有些紧张得攥着袖子,但在心中坚定试探的想法,她可是公主,为何要怕他?所以稍仰着头,但并没直视谢止渊,视线略有飘移,她心虚道:“那个,我想住里面。”
谢止渊回想起昨晚她对他的避之不及,为了推脱,孩子好不好看这事都被扯出来了,他十分好奇她怎么一下就变了主意。
还未等他发问,云渺就又接着说:“这床太小了,两人不大舒服,所以……”
那她的意渺便是,让他出去,她住在里面。
谢止渊不知她的胆子怎么这样大,但此女一向不知天高地厚,他也没有太过吃惊,只觉好笑,反问道:“那你……想让我出去睡?”
反正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来了,都已经决定试探,就不能半途而废,云渺坚定地点点头,同时道:“没错。”
此刻,她心中还想着,一定是误会,给她盖被是因为他体热不需要,熬粥是他自己喜欢喝。
他这么小心眼,当初因为床都能与她吵,定然不会同意让床给她的。他拒绝倒好,起码证明他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但她说完,谢止渊都没渺索,甚至连原因都没问,直接颔首,笑着说:“好啊。”
云渺不可控制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他竟然答应得这么轻易!?
“但也有条件……”谢止渊看着她说:“你备一顿膳。”
云渺:“……”当真是小心眼,他准备了一顿,便也想让她也做一顿。虽然答应了,但还有要求,当初她可是说了她根本就不会做。
如今他这样说,莫不是明知她不会,故意刁难?也好显得他仁善一些,对女子谦让,不是他拒绝,而是她没做到?
“嗯?”
如今一听他这似笑非笑的声音,云渺便有些别扭,匆忙应付了一句,“让我考虑考虑哈。”
说完,她便忙着往外跑,甚至出内室,还被脚下的门槛绊了一下,差点就摔在地上。
云渺甚觉丢脸,他说不定会在后面笑话她笨,脸上红红的回了屏风后面。
晚上,她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着,难不成他如此说,只是笃定了她定然不会做?
若是一开始只是试探,但被人如此低看,反倒激起了云渺的好胜心。她什么学不会,怎么可能会被准备一顿膳食这么简单的活计所难倒。
不就是准备早膳么?很是简单。
*
次日,谢止渊卯时便醒了,走出内室时,他总会向屏风后面望过去那么一眼。
此刻光线昏暗,外面的天还没亮,但他透过纸似的屏风见后面似乎并没有人影。
他轻声喊,“郑伊伊?”
话音落下,里面没有一点儿声响,他走过去,果然榻上空荡荡的,只有叠的整整齐齐的被褥,旁边还放着她昨日换下的衣裙首饰。
若是她正常起来,他不至于反应迟钝,定会被她收拾,走路的声音吵醒。
他对她的防备心还没有那么低。
那便是,她很早起来了,走路估计匿了声音,怕被他发现。可他也不知为何,没发觉她走了,想到此处,他心中莫名焦急烦躁。
他并没想对她如何,离开漕县时,可给她一个归家的机会。他并没有强迫女子的想法,绝不会像他父皇那样卑鄙。
可她明目张胆地在他眼皮子底下跑了 。那么,不管她跑到何处,都会被他找回来。
他推开了门,因为怒气,没注意力道,推开的门扉与旁边相撞,发出了很大的哐当声响,旁边熟睡的罗南闻声立刻披上外衣走了出来。
却只看到谢止渊大步走过桂花树的身影,“殿下!”罗南喊道。
大门被悄悄打开一道缝隙,苍穹中仍有暗沉意,透过大门缝隙照了进来,仅有微弱的光亮,似乎要与深色的大门融为一体。
她当真跑了。
谢止渊控制不住地回想起往日,是她愿意,而且亲口说的心悦。
他面容隐有寒意,刚迈出门口,便见到旁边宋家大门前面有一个鬼鬼祟祟的女子身影,看那衣裙颜色样式当真眼熟得紧,还是他亲自选的。
“郑伊伊!滚回来。”他强忍着怒意,几大步上前,抓住了她手腕。
如今确实天还没亮,云渺睡熟时讨厌被旁人吵醒,此刻同样也不想吵醒旁人,所以走路都是悄悄的。
谢止渊这么大声喊她,她被吓了一跳,惊讶地回头,见到谢止渊,下意识疑惑回了句,“郎君?”
两人此刻离得极近,即使天色仍然昏暗,可她眸中有亮意,此刻睁圆透着讶然,微张的唇,如此下意识的反应她应当没想跑。
也是,她没有那么蠢,如果跑的话早就走出很远,断断不会仍在门口徘徊,谢止渊已知是他误会了,深呼吸几瞬,说话时声音还是有些大,语气也有些生硬,“你去了何处?为何起得这般早?”
云渺觉得他莫名其妙,不是他说让她备膳的么?怎么如今反倒问她。
再说,她不会,罗南看起来也不会好心教她,正好赵孺每日都会起来很早准备早膳,她才去赵孺家学的。
她起来得这么早也不容易,天没亮时走到院中时还有些困,最后硬是被院中冷风吹醒了。
但目前只能忍耐,云渺挤出来一个笑,“我给郎君准备早膳啊。”
在她说话的时候,谢止渊便开始打量她,方才只顾找她,没得仔细去看,如今才看出,她面上还蹭着些后厨的黑灰,格外明显。
而且……他垂头,见到了她手上还提着一个小食盒,这都证明了她说的是实话,当真是起早,为了准备早膳。
谢止渊没接着说话,云渺也反过来打量着他的面色,应当是真的生气了,想到方才他喊着的话,还有问她的……
云渺灵光一闪,有些吃惊地反问道:“郎君是以为……我走了么?”
虽然她之前真的在跑的时候被他抓到了,但今日真是个误会,她笑吟吟地看着他,等着他反应。
阿渺。这个他天天带在身边的女孩。尽管柔软,但也浑身带刺,像只小刺猬。
毒酒一样,危险,却又令人甘之如饴。
即便她是要杀他他也很喜欢。
喜欢她带来的疼痛和伤口,也喜欢她的触碰和抚摸。
喜欢到想要再亲近一点。
可是要怎么亲近呢?
坐在地板上的少年歪了下头,忽然又想起大婚那夜,她对他做的事。
烛火在风里扑一下吹灭了,房间里忽地陷入一片迷离的昏暗。
忽明忽灭的光芒里,一切事物都有着暧昧不清的弧度。风沙沙地吹动纱幔,像是潮水上涨,心跳在这一刻突然加速到极致。
坐在地板上的少年忽地俯下去,把女孩按在身下,低下头,吻上她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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