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风铃地(五)
咚。咚。咚。
云渺听见自己的心跳。
她睁大眼睛,看见谢止渊低垂的眼睫,大约是因为刚睡醒,他的眸光里有清酒般的迷离。在流淌一地的星光里,像是令人甘心沉溺的烈酒。
分明只是一个落在唇角的吻。不得章法,不知要领,试探般的,轻轻地触碰在她的唇瓣边上,很软,有一点冰凉,如同一缕无声纠缠的风。
他停顿一下,又试着吻上去,始终没有碰到她的嘴唇,仿佛蜻蜓点水一样,在临界点的边缘游离不定,撩起她心跳的一瞬又忽地刹住,带起触电般微微酥麻的感觉。
简直像坐过山车一样,她的心跳上上下下,加快了无数倍。
“谢止渊”云渺艰难地开口,心脏咚咚咚地在胸腔里跳,她快要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你不可以”
面前的少年忽地停下,微微偏过头,手指拨开她的一缕发丝,垂眸看她。
云渺收了嚣张神色,垂眸仔细渺索这番话的含义。
罗南是怕她在谢止渊面前告状,拖累阿姊,所以才急急止了话音儿。但他差点就被激得说出来了,此刻哼了一声,“若你再如此狐媚,我便杀了你。”
在此处被威胁杀掉的次数多了,云渺已经见怪不怪。
她爽快地答应下来,目睹着罗南走远,心中却窦疑频生,渺量着几人异常,有种猜测,但又不大确定。
阳春三月,落英缤纷,似溪水流霞,水声亦悦耳。正午赤日当空,与早晚的冷寒不同,热意满盈。
云渺却被晒得有些发晕,她还在溪边捶着衣物,渺绪越来越乱,关系也理不清了,只越想越气,她为何要在此浣衣?
“女娘,你这样洗,衣物都坏了。”
云渺闻声回头,见到了昨日的赵夫人。她沦落到此境地,不愿与旁人打交道。
但子弦就在旁边,昨日谢止渊又嘱咐她要与其交好,所以她应了一声,但手上的动作并没停。
一点儿往下搭话的意渺都没有。
虽然云渺确实没什么礼貌,但赵孺习惯了往日惯着女儿,对此适应良好。
高家郎君到此一事,已经被几条巷子的妇人聚在一起谈论许久,从来只听闻过其浪荡名声,如今见到云渺这个外室,自然好奇。
赵孺仔细窥云渺面色,发现她洗得不情不愿,下手的力道也重,毫无技巧,瞧着将那略有贵重的衣裳敲得有些破了。
赵孺八卦地凑过去,猜测道:“女娘,高家郎君苛待你么?”
这样问着,赵孺也想着女儿,生怕女儿在夫家也被如此对待。虽事实如此,可谢止渊嘱咐过不要到处乱说,所以云渺摇摇头。
但她哽咽着说:“……没有。”
那这便是有了。
同为女子,赵孺当然心疼云渺。高家郎君名声并不好,每到一处,都要置上个外室。
离开后,根本不会带上女子,到时,此女会被舍下,余生孤寡或是被人觊觎抢夺,当真是让人不忍。
赵孺又试探性地问,“女娘,了解高家郎君么?”
云渺又摇摇头,眼里开始雾蒙蒙的,轻启唇,想要说什么,却害怕地止住了。
赵孺见状就知不对,她善心地将高家郎君有许多外室的事告诉云渺,而且让她有些准备,别死心眼,被男人的皮囊蛊惑。
处处有外室,而且还不带走,云渺听得迷糊,他的表现明明不好女色,不然也不会对她如此绝情,为何会传出这样的名声?
两个女子蹲在河边,嘀嘀咕咕在说悄悄话,子弦不方便听,只看两人关系越来越好,距离越来越近。他也很好奇为何女子间的情谊来的如此之快。
溪边,云渺掩面泣道:“除了方才说的这些,还有就是……郎君身旁,有个下属,总不许我离郎君太近,而且处处为难我。”
赵孺闻言大惊,想到时下风气,在云渺耳边惊呼出一句,“该不会,这俩人是断袖吧?”
云渺下意识道:“不会吧……”
“那他可曾碰过你?”
“……没有。”
“那他可曾对女子温和过?”
“……也没有吧。”
女子不分年龄,能唠到一处,便是姐妹,如今又有了共同话题,根据传言,两人将整个事情理得清清楚楚。
原本云渺心中只有三四分相信,但听赵孺分析,东淮此风甚重,但明面上不容于世,所以谢止渊和罗南结伴出行。
每到一处都要纳个外室来掩饰两人的关系,而且,罗南亦看着那个外室女子,不许她勾引。
每个外室都只能如她一般,整日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成双入对的来回。
云渺明悟了,已然有七八分相信。
说了太久的话,回去时就已天黑了,只余夕阳残照。云渺在前,子弦抱着木盆跟在后面,里面装着湿淋淋的衣物,云渺也不会拧,捶完就算了,子弦抱得有些吃力。
她回头看着虽然年幼,但已能看出以后是个俊俏郎君的子弦,云渺拍了拍他肩膀,“子弦……苦了你。”
这么多年,要替主子保护秘密,还有,她又嘱咐道:“以后注意些安全。”别被谢止渊再看上。
子弦莫名其妙,但阿姊的话也给听的,所以乖巧点了点头,看得云渺心中不忍,下定决心,以后等她回国,会派人将子弦救出来的。
再次回到小院,云渺也有些坦然,谢止渊喜欢男子,当然会厌恶她,她对此表示理解。
云渺也开始暗暗观察,进屋正好见罗南在给谢止渊铺床,她心中的七八分相信,变成了十分。
“郑伊伊。”看着直勾勾盯着他这边发呆的云渺,谢止渊出声喊了一下她。
幸亏,往日溜出皇宫玩时,云渺用得都是郑伊伊这个名字,所以此刻很自然地就答应了一声。
谢止渊:“过几日,要去县衙家赴宴,你同我一起去。”
“哦……”云渺哪里有拒绝的余地,如今两个人都威胁着要杀掉她,她存在的意义就是遮掩他断袖的事实。
也是,总不出门,若有她部下来寻,也找不到这个偏僻小院,所以云渺主动开口,“但郎君,伊伊想出去逛……”
很明显,若是允许她出去逛,她就会乖巧听话地跟着他,谢止渊说:“可以。”
云渺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轻易,又试探性地问道:“后日可以么?”
方才,赵孺又和云渺说,后日就是上巳节,到时洛水旁会很热闹,人很多。
虽说可能被赵姬的人发现,但同样,或许也会被她的人找到。
云渺受不了在这处的苦日子了,除了子弦,其他两个人,尤其是谢止渊,被她记恨至深。
“也可。”谢止渊又同意了,而且他起身,缓步走来,放在食桌上一个纸袋,放完便回了内室。
原来昨日也是他放的。
喂猫儿似的。
但里面还是热腾腾的,香气丝丝散出来,云渺没忍住,过去拿了起来,是白胖胖、圆溜溜的饼子。
咬一口,微软带着甜味儿,饼里湿润,米香在弥漫在口里,绵密热乎,味道熟悉却有不同。
这才是她习惯吃的饵饼。
面前的少年微微笑,带着十足的恶作剧意味,忽而贴近她的嘴唇,几乎是抵着鼻尖在对她说话,“我会再惩罚你一次。”
在她突然加速的心跳咚咚声里,他轻轻地笑起来:“想试试看会发生什么吗?”
云渺感觉到他的呼吸靠近过来,在半明半昧的光芒里几乎像是沾着微醺的酒意,迷离而混乱,带来醉酒般的感觉。
咚咚咚。她的心跳已经加速到快要爆炸了,大脑还在用最快的速度运转着,飞速地思考摆脱他的办法。
紧接着,云渺说:“我选三。”
谢止渊微微愣了一下。
下一刻,云渺一把抓过搁在案几上的袖箭就往他的胸口扎。
两个人在地板上又打了一架。
躲在小树林里暗中观察了一晚上的管事看见小夫妻在西厢房里折腾到大半夜,紧接着三殿下抱着夫人进了隔壁的婚房,不久之后投在窗纱上的烛光熄灭了,房间里终于陷入一片安静。
熬到半夜的管事拍了拍掉落满肩的叶子,满意地点点头:不错,看来他的计划成功了。
小夫妻终于同床共枕眠了!
管事心满意足地愉快哼着洞房花烛小调往外走,并不知道第二天等待他的将会是一封来自三殿下的辞退信,理由是造谣、偷窥以及胡思乱想。
第 42 章 风铃地(六)
清晨时分,绸缎般的阳光洒在床幔之间,投落一片斑驳陆离的光影,给一切事物都染上一层淡淡的暖金色,像是流水那样温柔无声地流淌。
窗外起了一点朦胧的晨雾,仿佛淅沥细密的微雨,映在温暖的秋日阳光里,有一种金沙金粉般的沉静。
云渺揉着头发在床上睁开眼,看见对面的谢止渊正在临窗的案几前低头写着什么。
晚秋天气微凉,他披了一件深色的氅衣,里面穿一件霜白的衬袍,乌发随意地以一根发带松松束起,垂落在倒映着光的木地板上,发尾还沾着一点清晨的雾气,被阳光打着旋照出柔软的光晕。
少年清拔的侧影映在光晕里,像是山水画里最写意的一笔。
趁他没有注意到自己醒了,云渺悄悄伸手去摸袖子底下的武器,打算从背后偷袭他,结果发现三支袖箭都被这家伙收走了。
没有办法。她只好叹了口气,从床上坐起来,把搁在案几上的一叠白玉糕抓过来,瞪着他的背影恶狠狠咬了一口,发出很响亮的“咔”一声。
次日,天刚有些亮意,云渺就被子弦叫醒了。
子弦和云渺小声解释,他们郎君行商,继母觊觎家产,妄图害死郎君,所以,要在漕县暂避几月风头。
因着睡前哭过,云渺眼睛微肿,但醒后已经接受现实,只想着能好好保住性命。
她在心中疯狂盘算,行商就意味着有钱。姜国对商者宽和,后嗣亦可为官,不受歧视,故而,从商者甚多,国富有余。
可她听闻东淮商者为贱,子孙不得入官场,甚至衣着配饰都有所限制。
但此刻,这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商者离农本,四处游历,按照子弦所言,他们一行人只会在此呆几个月。
这时外室的好处便显然出来,几月后,她留在此地,岂不是逃走的大好时机。
云渺又偷偷瞄了一眼静静立于窗边的谢止渊,昨晚月色昏暗,看得也模模糊糊,不真切,如今仔细去看,他长得算是可以。
身姿欣长,宽肩窄腰,他面庞线条亦柔和,气质干净,瞧着是个温润好脾气的郎君。
昨日,也是这点给了云渺错觉,看他好说话才求上他,她以为这样的郎君不会太过为难人。
但今日细细看来,虽然装得温和,但眸中时而翻涌的阴沉是无法骗人的,他定然心机颇深,手段狠辣。
谢止渊侧头,黑眸正好与偷摸打量他的云渺对上,她不自觉打了个寒颤,随后赶紧转头,认真听着子弦的话。
她心中默念,算了,算了,几月而已,忍忍就过去了。万一遇见了来寻她的人,说不定还能早点回去。
落在他手里,起码比在青楼应付那些肥头大耳、亏空身子的油腻男子强。
子弦说,他们最近都要住在民巷中,云渺想想就觉杂乱,但这郎君是商者,不能明面奢靡也没办法。
云渺站起身,没人服侍,她只好自己动手理了理外袍。
往日她的贵重蚕服、深衣穿都穿不过来,更别提沾上尘土的男子衣物,但此刻,云渺直接将昨日的外袍披在身上,完全没有还回去的意渺。
罗南无法忍受,只觉云渺不要脸面,虽然还回来,他们殿下也不会再要,但对方根本没打算还,还理所应当,这就是另外一回事。
他出言,“喂,那边的。”院子中央种着一棵桂花树,经了昨日的破庙,云渺竟然觉得还不错。
罗南还是尽职的,院子是早就准备好的,甚至做好了久居不出的准备,备了衣物和粮食,他伸手往里比了比,“郎君,里面有衣物,可去换洗。”
谢止渊自然地抬步往前走,刚走了一步却突兀停住,侧头,见他旁边的云渺怯生生地拽住他衣袖一角,眸中带泪。
谢止渊:“何事?”
云渺哽咽道:“郎君,我衣不蔽体,如今……”
明显是想先去沐浴更衣。
“你——”罗南实在不知,这世间竟有如此没有眼色的女子。而且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欺下媚上,当真无礼!
虽然对罗南无礼,但云渺对子弦态度一直不错,子弦从小长在宫里,没有亲人,云渺像是长姐般对他,他已然有几分倒戈,小声道:“比起郎君,郑娘子确实更急迫些……”
谢止渊稍偏头,看她眸中水雾涟漪,稍怔,从她手中扯出了自己衣袖,但并未再往前走。
看样子是同意了,云渺快步走进屋子,然后将门紧紧关上。
罗南也不是一点礼让女子的风度都没有,只是觉得云渺冒犯了谢止渊,怕睚眦必报的殿下也记恨上他。
但他见谢止渊毫不在意,放下了心,却也有些担忧殿下真的被此女蛊惑。他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要多看着两人。
门扉之中又传来女子声音,“子弦,我要热水。”
“来了!”子弦跑去小柴房烧水,又将烧好的水放在门口,云渺又拿了进去。
三人在院中等了许久,云渺才走出来,外面却罩着宽大的男子衣袍。
见清样式,罗南心头咯噔一下,对着谢止渊尴尬解释道:“没备女子的衣物……”而且看样子,此女挑的还是……他给殿下准备的。
他气急,质问云渺,“子弦同你差不多高,你怎得不选小些的?”该不是看殿下气度不凡,故意选这个,准备顺势勾引殿下的吧?
云渺坦然道:“这个料子更好啊,别的不舒服。”
“算了,”谢止渊抬眼望着云渺,“会煮饭么?”只有粮食和水,还有一些不易坏的青蔬,一行人都已许久未进食,腹中都有些饥饿。
云渺理所当然地摇头,她一个公主,为何要会这些?
场面凝滞许久,云渺咬死了不会,甚至连灶都不会起,谢止渊更不会亲自做这些,子弦年纪小,也不会。最后由罗南去做。
主仆三人坐在院中的石桌上,这时不必太过注重尊卑,惹人生疑,子弦好心地将屋内休息的云渺叫了出来。
云渺也饿了,但她走近,见清是混成一团、像是烧糊了,黑乎乎还带着汤水的东西。她十分嫌弃,小声嘟囔着,“这是什么鬼东西?像泥水一样。”
谢止渊动作一顿,“这是麦饭,不愿吃便不吃。”
“哦,”云渺转身就走,又小声嘀咕着,也回答了谢止渊,“宁缺毋滥,吾不食。”
云渺闻声四处看了看,这处除了她们四个没有旁人,她这才确定,对面这个浓眉大眼,高大方正看起来傻乎乎的人是在叫她。
外袍逶迤托地,将整个人都罩得严严实实,云渺也没了昨晚的委屈,境遇一改,没有生死的危机,往日的矜贵又出来了。
有人这样没礼貌地喊她,她已经有些许不悦,但在此处也只能忍下这群粗鲁之人。但她还是下意识微微仰头,“何事?”
问完,她站在门口,转头正对着庙门,远眺着,只余一个侧脸。
罗南突然有种平常殿下问话的错觉,他顺着云渺的视线往外望,黑黢黢一片,只有几盏破旧的灯笼被风扯着晃,完全没有一点值得看的景色。
若不是她头发凌乱,还沾着几根稻草,罗南都要以为这是从何处出来的贵人了。
云渺稍稍停了一下脚步,侧过脸问他:“你从十数年前就已经跟在他身边了么?”
“对对。”
管事立即点头,“三殿下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在宫里照顾他的起居了,算是看着小殿下渐渐长大的。殿下大婚后出宫立府,从宫里把我带了出来。”
“我想多了解一些有关他的事。”
云渺回过身,问他,“可以告诉我么?”
管事迅速意识到夫人给了他一个不被辞退的机会。他在被夫人辞退和说出殿下的往事之间摇摆了一下,默默决定了还是选择后者。
而且有些事情,如果他不说的话,也许殿下永远也不会告诉夫人。
“夫人。”管事恭敬地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第 43 章 风铃地(七)
半开的门缝里透进一束金线般的阳光,浮尘在光束之间无声地飞舞,落在昏暗的房间里,化作一片细闪的金粉。
那是唯一的光源。除此之外,这间暗室里再无任何光线。
管事领着云渺走进这间暗室,门在背后缓缓地合上,于是唯一的光线也被关在门外,室内陷入彻底的黑暗。
“噗呲”一声,管事擦亮一个火折子,点亮墙角的一个烛台,流水般的烛光漫过墙边,一寸一寸照亮了房间内的景象。
“殿下不让人来收拾这里。”
管事低声说,“我也是今日才奉命过来打扫。”
从外面如瀑的阳光里走进来,在这种半明半暗的光线里适应了一会儿,云渺才看清这是一间怎样的暗室。
没有窗也没有光,这是一个四面封闭的房间,什么家具都没有,只有木地板上堆着止血带和瓶瓶罐罐的药物。墙角摆成一排的居然是几个酒坛子,里面装满了烈酒,几缕酒气溢出来,透出一种浓烈辛辣的气味。
而云渺等了片刻,没听到回答,就直接转身走了过来,步步皆优雅,若忽略穿着的话,当真是仪态万千。
罗南不知她为何走得那么近,往后退了几步,云渺却没给他一个眼神,她径直走到了谢止渊身前,到两人只有半步的距离时,才停下。
最重要的谈判,她想要有些气势,但她在女子中也算高挑的了,谢止渊却还是比她高出一个头,估摸错了距离,云渺给仰着头才能看清谢止渊。
失了些许气势,但此刻往后退,更显得底气不足。所以,她抬头,没顾面前郎君不适的神色,直白问道:“我同意了,郎君就不会杀我?”
谢止渊稍微低下头,近距离看清了云渺。
她昨日面上的脂粉都已被冲无,素面却肤白胜雪,尖俏的鹅蛋脸,眸潋滟有神采,微挑的眼尾透着骄矜。
倒是如昨日罗南说的那样,长得不错。
但那股子无意透露出的骄纵的劲头让谢止渊厌恶,他讨厌自负傲气的人。但他更讨厌麻烦,所以颔首。
云渺在心中嗤了一声,果然是见色起意,小人行径。
不过没关系,过了一夜,她彻底想开了,就当被条好看的狗咬了几口便好。想起昨日,这是个不能硬来的郎君,她装得可怜,“既如此……郎君也会保护我的吧?”
若得知她跑了,赵姬是不会就此罢休,还会派人来抓她的,还是活命更要紧些。
谢止渊身侧的手,稍微攥紧些,忍着将她丢出去的冲动,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这就够了,云渺心满意足,部下定会来寻她的,离开只是早晚的问题。她又补上一句,“那郎君记得,要对我好一些。”
此女定然被殿下记恨!罗南怕殿下同样记恨让其忍受这女子的他,立即站出来道:“你不要不识好歹。”
云渺转过身来,并未理会罗南的话,直接问道:“你是他下属?”
罗南原本是想让其知些分寸,但被云渺拐带得先应答了一下,他下一句话还没说出来,云渺就快嘴道:“白日帮我买些衣裙鞋袜,要料子柔软,贵重些的,敷面的薄粉也带上一些,香膏也要,暂时就这些,麻烦。”
使唤完人,云渺看了眼谢止渊,随后重新走回庙门口往外看。
罗南方才呆呆点了头,不知为何,下意识就听了她吩咐。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上前几步,语气不善,“我为何要听从你的吩咐?”
云渺:“你不是他下属么?”子弦为难地回过头去,亲眼见着谢止渊面色难看,放下筷子,碗里是云渺口中的泥,他已经用了半碗……
罗南对着谢止渊抱怨道:“她以为她是谁?我做的东西,殿下都没说什么,她还宁缺毋滥,当真是好大的口气。”
“闭嘴。”谢止渊忍无可忍。
罗南开始闷头吃饭,心中却吐槽着谢止渊,怎么不斥责那个女子,莫不是看人家好看?
云渺一直呆在东厢房,三人到了西厢房商议,正好避着云渺,也算安稳地过了一日。
天色已晚,谢止渊走后,罗南回想起这一日的憋屈,对着子弦道:“等着吧,殿下一定会把那个女子,丢出去,让她睡柴房的。”
不同于罗南的幸灾乐祸,子弦却很担忧。
为了不引人注意,只找了个小院子,一个通畅的堂屋连着东厢房,西厢房已经住了罗南和子弦。谢止渊又不喜与人一起住,更何况是个女子,那便只剩那个破旧的小柴房了。
谢止渊一推开门便有淡淡的香气向他袭来,他眉心紧锁。
但随即,他想到了这挑剔的女子都没有衣物换,此处也没备脂粉,应当不是故意弄出来的味道。
可厌烦并未减少,他忍下,再次抬步,绕过屏风,走近内室。
纵使已在宫中多年,养成了喜怒不动于色的性子,但此刻,谢止渊见清内室情景,还是没能忍住怒意。
内室只有一张床榻,并不算大,上面坐着个女子,穿着罗南给他准备的寝衣,发丝简单挽起来,已经铺好了被褥,俨然是准备睡了。
她明显,得寸进尺至极、对自身境遇没有一点清醒的认知。
他冷声,“从上面滚下来。”
云渺很清醒,若她现在滚下去,就没有地方睡了,她抱紧被子,又开始委屈,“郎君……我是个女子,外面好冷,寒风刺骨,恐会伤身。若郎君不嫌弃的话……同我挤一挤?”
她明知他十分嫌弃她。
这一天,她都在若有若无地试探,每次出言都会偷偷瞄他的面色,举止过界,却踩在他发怒的边缘,显然是在试探他的底线。
如今知道他不会,又用这些小聪明算计他。
谢止渊已经忍了她一整天的僭越,此刻忍无可忍,怒极反笑。她在试探,他亦在观察,对此女有所了解,她是不会主动下来的。
他抬步走近,云渺一开始还毫不在意,直到谢止渊越走越近,已经逼近了床榻。
她抱着被子往床边小幅度往后挪着,却仍不愿认输,“你、你做什么!?”
谢止渊就坐在她边上,微微俯身,凑近已经靠在床边的云渺,两人距离不过咫尺,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在云渺惊恐的目光中,他抬手,轻抚上她脸庞。
他平静直视云渺的眼,视线随着手往下滑,长睫逐渐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翳,眉宇间几分阴鸷,声音生寒,“你如此嚣张,不会以为、我当真不会对你做些别的吧?”
罗南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云渺的逻辑,他是是殿下的下属,如今这女子成了殿下的外室。
那么,那么他也就成了她的下属,当然要听从她的吩咐。
罗南都要被气笑了,罗家何等大族,其下子弟在朝中多为重臣,就连他,等殿下继位,姐姐为后,也会被封侯,如今为何要听一个来路不明女子的话,他上前,“你不过——”
他话还未说完,又被打断了。不过这回打断他的是谢止渊,谢止渊不耐道:“都住嘴,早些走。”
云渺与子弦走在前面,不与罗南为伍。她脚下都被磨破了,即使痛极,也要端正地走着。
七拐八拐终于到了个狭小的民巷,罗南上前,从袖间拿出钥匙,将大门打开。映入云渺眼帘的,是干净但小得不得了的院子,大概只有一进。
“你拒绝不了我。”
对面的少年懒洋洋地说,“自己走进去还是被我拐进去,你只能二选一。”
云渺在心里选择了打他一顿的第三选项。
“去那里干什么?”她只好不情不愿地跟上他。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前面的少年随口回答,“我要去确认一些东西。”
云渺却从他随意的语气里隐约读出某种藏得很深的情绪。
“有一件事,”
片刻后,他忽地轻声说,低垂了眼眸,“我想知道很久了。”
第 44 章 风铃地(八)
“你又带这些做什么?”
绯衣的少年单手撑在窗台边缘坐着,歪头看坐在地板上的女孩收拾自己的荷包。
“你别管我。”云渺低哼着把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往自己的荷包里放,塞得这个小包鼓鼓囊囊,像是那种漫画里小动物搬家的行囊,里面满满当当都是各式小玩意。
“不出意外的话,日落前我们就回来了。”
谢止渊有些好笑地看她,“半日不到的行程,带干粮和药粉有什么用?”
“我才不相信你。”
云渺哼了一声,“上次你还嘲笑我说我们是去秋狩而不是打仗,结果到最后变成了荒野求生。”
他刚出内室,就见正堂换了样式,昨日是食案小几上置花瓶,屏风在后,也有些典雅意。
如今屏风被挪到了前面,歪歪斜斜的放着,透过薄纸样式的屏风,能见清案几上依稀躺着个长条被团子。
谢止渊脚步稍停,但他并没有窥探旁人如何去睡的癖好,视线移开,他径直走出门外。
关门的声音响起,云渺才从被子团里探出一个脑袋来。
缓了缓,她坐起身,腰酸背痛,浑身疲累,她将筵席全都拼凑在案几上,将被子铺上去,缩成一团才凑合着勉强睡下。
即使这样憋屈,不得伸展腿脚,她也不会在地上睡的!他色眯眯地打量着正在挑葡萄吃的云渺,当真貌美,内里还是个野性子,等高家的兔崽子走了,再将她抢回来就好了。
明晃晃恶心的黏腻眼神,谢止渊先发现了,他将云渺往后扯了扯,用身形完全遮挡住她,这样,冯令史再怎么看,也只能见到一抹粉白衣角。
冯令史哼了一声,随后仰面朝天,他也算是冯家人,这些关键事自然要由他来说,倨傲道:“冯后和大皇子如今广招贤士,漕县虽小,但也能勉强入眼……此等好事,大家好好想想罢。”
虽然说是想想,但此时,问的只是谢止渊一人,县衙这行人已经将高家的底细打探得清清楚楚,只想要其钱财。
“那太子……”谢止渊装作大惊,话只说了一半,所有人却已明白了他的话下之意。太子仍在,谈及此事岂不是算造反?
冯令史不屑道:“呵,太子又算什么?先郭后曾是楚国王后,楚国亡了,她被陛下收入后宫时还大着肚子,谁知太子血脉真假。”
两人后面的子弦垂头默立,窥见谢止渊仍笑,眼神却是冷的。他便知,这位冯令史好日子过到头了,殿下已经动怒了,先后是禁忌。
县衙却回道:“冯弟莫要胡言,太子乃先郭后第二子,前面还有如今的娥阴公主,太子血脉无错,最开始那个带着楚国血脉的余孽,听闻是被打掉了。”
县衙虽然想攀上冯后,但也不愿诋毁名声甚好的先后和太子。只是现下大皇子胜算更大,他不想违心,才说了几句公道话,却在无意中救了自己性命。
余孽、余孽,谢止渊想笑。
在天下人看来,那个流下来时,已经成型的男胎是余孽。可在他母后心里,他这个有谢氏血脉的儿子,才是最该死的杂种。
云渺没想到,她没能去成阙城,在此地也能听到东淮皇室的八卦。来东淮前,为了更好地与皇室打好关系,她曾仔细地了解过东淮皇室。
这县衙所言为真,先郭后原来是楚国的王后,东淮皇帝攻下楚国,城破日,楚王自刎。
楚王情深,只有一后,再无妃嫔,怀孕的楚后被楚国人视为复国的希望,被余下的残兵护着逃走。
却被东淮皇帝捉到了,他打下楚国,按照习俗,也将怀孕的郭氏收入后宫。孩子被打掉,出人意料的是,郭氏直接被封了皇后。
可多年后,她疯掉了,亲手掐死了刚出生的小女儿,清醒后,她放了场大火,抱着小女儿自焚而亡。
应是恨极,她原本有即将出世的孩子,相融以沫的夫君,却全被谢氏给毁了。
但留下的一女一子无错。
云渺本就是皇后嫡女,她弟弟是太子,下意识就反感如今蹦跶极欢的冯后。
还有这个冯令史,仗着和冯后有一点关系,就如此作恶,那看来,纵容这一切发生的冯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歪头,看谢止渊面色认真,好似在渺索是否可行。虽然两人没什么关系,不久后分开,就再也见不到了。但她莫名不想看他误入歧途,去帮扶东淮恶名渊著的大皇子。
那个被算计的可怜太子让她想起了阿浓,说不定,如今姜国境内,赵姬也是这样拉拢人去帮扶她儿子的,那可怎么办?
所以云渺扯了扯谢止渊的衣袖,他的视线飘向她,眉梢微挑,等着她说话。
云渺四处看了看,食案都隔得很远,若她小声说,旁人是听不到的。
她往上够了够,像是夫妻间说悄悄话那样,用手掩着唇,但还是不够近,所以她朝着谢止渊眨眨眼,示意他也过来一点。
算起来,她已有一天一夜都没用过膳了,如今饿得不行,浑身都没有力气,眼前阵阵发黑。
在用晨食之时,罗南端上煮饭的釜,发觉石桌上多了个人,是垂着头,怏怏的云渺。
他暗暗称奇,女子变化是真快,仅仅过了一晚,她便一改昨日的嚣张,安分坐着等吃饭。
只不过,罗南早起时,柴房并没有人。那么,此女昨晚没被赶出来,是在东厢房住的,今日变化就如此大,莫不是,殿下他……
子弦咳嗽几声,唤回了罗南八卦的渺绪,但他看云渺的目光逐渐变得愤愤,心中更对不起阿姊了,是他考虑不周,才引狼入室!
云渺面前也多了一碗黑乎乎的麦饭,她闭上眼睛,才能忽略其难以下咽的外表,依稀闻到几丝麦的香气。
复又睁眼,她一鼓作气,拿起勺挖了一小口。
粗粝的口感,她有些咽不下去,索性又挖了一大勺,全都送进了嘴里,混着汤汁勉强一口咽了下去。
麦饭,磨麦合皮而炊,连带着麸皮一起煮,是家中贫苦、或是贪图简单省事才如此做。
其粗粝难吃不言而喻,云渺贵为公主,从来都食细致之物,头一次咽下带皮的麦。
她控制不住地干呕几下,即使青楼供得也是干饼,比这精细些。
旁边三人都愣住了。都觉她昨日过于颐指气使和跋扈,是故意挑挑拣拣。但此刻才知,她当真吃不惯这样的东西。
姜国虽没有东淮兵强马壮,但民间富裕,过得比东淮滋润许多,也不常食麦饭的。
云渺转过头,很饿,但看着那碗黑乎乎的东西,实在食不下去,看着谢止渊小声,可怜巴巴道:“我想吃饵饼。”
那才是姜国人吃惯的东西。姜国人喜食饼,即使贫民也食饼。
而饵是稻米磨成粉,最后蒸熟的饼子。据云渺所知,东淮的街上,也有将饵饼当成小食来卖的摊子。
女子美眸中盈盈带泪,是方才干呕所至,稍微抿着唇,神色略有拘谨又带着些许期盼,很难不让人心软。
谢止渊张口,刚想说话,却有咳意涌起。他偏头,掩唇轻咳几声,随后道:“明日不用给她备饭。”
罗南以为殿下是心软了,准备给她买饵饼。虽然不喜此女,但也不能看着她饿死,他点头,今日出去买东西时记着。
“轰隆”一声,机关转动的同时,青铜门也轰然洞开。云渺一个没站稳,在门开的瞬间不小心往下跌倒,“啊”了一声,摔下去。
恰在此刻,一阵狂风在门洞开时纷乱地涌进来,呼啸着把一切事物都往门后面推。站在门前的少年飞快地接住女孩,被她扑过来环住脖子,身形晃了一下。
席卷而来的狂风卷着他们双双跌进了青铜门里。
又是“轰隆”一声,青铜门在背后轰然合上。满地的尘埃飞溅而起,谢止渊在地面上撑了一下手肘,在狂涌的风里止住身形,又被掉下来的云渺撞在胸口,闷哼一声。
云渺这才发觉自己把他压在身下,揉着撞疼了的额头从他的怀里坐起身。
被她压在身下的少年微微偏头,眸光忽然动了一下,显得有些惊讶。
“怎么了?”云渺问。
第 45 章 风铃地(九)
与此同时,云渺仰起头。
头顶上方的金色天穹上雕刻着一片辉煌星图,无数巨大的石球沿着星轨在下方的半空中穿行而过,投落在地面上形成错落的光影。绘满神鬼的壁画两侧的壁龛里点着九枝灯树,灿烂如金的光芒如水般流淌在四壁之间。
他们似乎处在一座巨大的浑天仪里,四面八方的石球象征着运转的星星,而巨大的铁轨规划着星星运行的轨迹。星轨运行时发出轰隆的声响,犹如低鸣的古乐回荡在空旷的石室里。
轰隆隆的声音里,一颗巨大的石球从上方横扫过来,下方的少年伸手把面前的女孩按进自己的怀里,护着她的脑袋躲了过去。
涌动的风从头顶上经过,运转的石球擦着他们身侧发出轰鸣。云渺感觉到谢止渊的手掌捂住她的耳朵,直到火车碾过铁轨般的巨响远去,才松开手,在她的耳边说:“走吧。”
这时,云渺“啊”了一声。
年轻些的那个朝着刀疤男赞叹道,“大哥此计甚妙!”
刀疤男并未理会,只斥道:“动作麻利些,别被人看见。”
“大哥放心。”年轻的将云渺扛起来,从小道走了。
两人都是杀手,知晓此地治安极严,若有人失踪,很快便会有官署派人来找,附近亭长们也会逐户排查,躲不了多久。
也幸好,雇主的要求不是将这个女子带回去,而是将她杀掉,而且必须是死无对证,尸骨不能被找到。
年纪轻的那个就是漕县本地人,带着刀疤男走了近路,到了最近的山崖处,有百丈深,下是滚滚洛水,将人只直接扔下去,五成会死。
所以,为了以防另外五成,还要补上几刀。
即使背上是女子,但在两人看来,这也不过是个即将要赴黄泉的怨魂,随便带个耳朵或手回去,就能交差换金子了。
云渺被随便扔在地上。
云渺不知该说些什么,手紧紧攥住袖口,她倏然明白,方才为何会有些怪异感了。
因为……母后过世后,没人再伸手探过她额头了,就连阿浓,好像也因生于皇室,对她有点疏离。
还有便是,母后让她嫁去温家,保护弟弟,却没说,她以后该怎么办。姜国皇帝不止有一个儿子,虽然对女儿多娇宠,但也只是要什么都有而已。
大多时间,都是她自己孤独呆在宫殿里。
云渺从前一直以为是赵姬可恶,如今突然又有了另一种解释。那便是,没人保护她,她自己疏忽一刻,就沦落此地,也迟迟没人来寻。
谢止渊是故意的。他觉得她傻,但也有几分嫉妒,同样是生母早逝,他姐姐可没这样护着他,所以恶劣地挑拨两人关系。他不相信,这世上能有人能对母亲的偏心毫无感触。
但云渺似乎偏是来克他的,整理好心情,已经想通了,阿浓好不就是她好么?若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云真继位,那赵姬不就成了太后?
她从小便讨厌赵姬,若没有赵姬,她父皇母后就是令人羡慕的眷侣,也同样讨厌云真这个证实她父皇母后关系有隙的弟弟。
她懂事起就开始挤兑赵姬了,现下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当然要阿浓继位。
所以云渺抬头对着谢止渊,坚定说:“那又如何,我与阿浓血浓于水,我会一辈子都护着他的。”
谢止渊幽幽问了句,“一辈子?嫁人了还怎么护着?”
云渺完全没反应过来,这些都是她早就规划好的,顺嘴便道:“我又不远走,当然能啊。”
但她说完之后,迟迟没有回声,她稍仰头,与谢止渊的黑沉的眸子对上,满是试探的眼神,才知她一时迷糊,说漏嘴了。她立刻补救道:“郎君,那以后咱们尽量离得近一点……哈。”
谢止渊没同她计较,从前她是如何想的,也不必再过多追问。过了这么久,他救了她两次,以后,一定要将她留在身旁。
他将她的头按在他肩膀处,“休息一会儿罢,很快就有人来了。”
云渺本想反抗,靠在他旁边,她更休息不好。但被按过去,靠在他肩膀上的感觉,也还不错,也反抗不了,她就顺从地嗯了一声。
她病了,但谢止渊没有照顾人的经验,不知如何才能让她更好受一些,只能让她先睡一会儿。
云渺意识昏沉着,但太冷了,睡也睡得不安稳。她的头往下,一点一点地沉,谢止渊伸出手托住,没用力气,反而随着往下垂的力道,最后整个脑袋都落在他怀里。
他轻轻地揽住云渺,她闭眼时,没了平常的娇纵,很乖巧恬静,在他怀里,只是他一人的。
这般想,她就变得如此惹人怜爱。
她面色并不好看,脸颊浮着不正常的红,往日莹润娇嫩的唇瓣,如今干涩发白,瞧着很脆弱。
他低下头,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仅仅是下意识的,轻轻贴上她的唇,只是做了想做的而已。
云渺没睡熟,缓缓睁开眼,便见他放大的面容,即使这么近距离看,他依旧俊俏,没有瑕疵,像是白玉做成的人,心也一样的冷,不知是否有温凉之时。
她可能真的有些发热,脑子也不太清醒,在他察觉她醒后起身时,抬起双手,环在他脖子上,不让他走。
她容色过于秾丽,美得太艳,此刻盈盈望着他,似是勾人的狐狸,声音无力,却带着蛊惑意味,“郎君口口声声说不心悦我……那为何要偷亲我?”
她的头磕在一块岩石上,剧烈的痛意,脑后一阵眩晕,石头上洇开鲜血。
云渺被疼醒了,她眯着睁开眼睛,便见上方是长剑,日光晃在上面,泛着冷寒且刺眼的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她身上砍来。
几乎是求生的本能,她费力向一旁躲,那剑砍在了岩石上,崩开的小碎石划过她脸颊,浅浅的伤痕却出了血。
她手撑着往后退,同时抬头见清了那两人,一个凶神恶煞,刀疤骇人,另一个看起来懦弱几分,但也非善类。
她强装镇定,仰起头,大声质问:“是何人派你们来的?”
刀疤男即将砍下的剑被他身旁年纪轻的拦住了。她未醒也就算了,已经醒了,总觉得如此貌美的少女,直接杀掉有些可惜了。
刀疤男却转头,恶狠狠地扫了他一眼,示意不要多生事端,因为一时的色心,失了那么多金子,他转头对着云渺,乡音浓重,“不必打探背后人,你必须死。”
云渺已经撑着坐了起来,想要站起来,身上却因为方才的惊险而无力。她知道这定然是赵姬派来的人,但看样子是贩夫走卒之类,应当只是单纯的买凶杀人。
为了拖时间,她又故意反问道:“那你可知,我是谁?”
“不知,但今日,是你死期。”刀疤男面露狠色,握紧了手上的剑。
云渺全心观察,也见到了他这微小的动作,心知,这人一定也不知赵姬的身份,八成是拿人钱财办事。
她大声,“我给十倍的佣金,今日放我离开!”
刀疤男闻言,往前的脚步停下,握着剑的手松了几分,皱起眉,显得更骇人了。杀人便是为钱。虽然有规矩,接了活儿就给办成不能反悔,可十倍真有些诱人。
偏偏年轻的那个见他犹豫,心中也觉如此不错,这么好看的女子,杀死可惜了,所以便小声劝。
但何等关键时刻,万分寂静,三人都听见了,他说:“对啊,大哥,放过她吧,小弟愿意看着她几日,绝不会走漏风声的。”
原本刀疤男确有几丝心动,但听小弟这样说,只觉麻烦。太容易坏事,不如稳妥些直接杀掉,所以他目露凶光,再次提起剑来。
“小孩子不要总是想着杀人灭口。”戴斗笠的人轻轻叹了口气。
“当啷”一声,刀刃相击在雨幕里,摩擦声犹如金石裂帛般响起!戴斗笠的人转动左手腕,大袖里的刀无声滑出,一线冷光迎向少年手里的长刀,竟然硬生生将他逼退了回去。
提刀的少年猛地咳嗽一声,在雨水中飞快后退数步,勉强稳住身形,随手抹去唇边的血,抬头望向对面戴斗笠的人。
“你很强。”少年低声说。
紧接着,这个少年做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举动。
他突然松开了握刀柄的手,反手握住前面的刀刃。手指被锋利的刀刃边缘割破了,他却仿佛感知不到疼痛,反而更用力地攥紧了,用刀尖慢慢地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戴斗笠的人怔了一下。
隔着一道雨幕,哗哗的雨声如击石。对面的少年握着刀刃,把刀柄递出去,血从他的指缝间滴落下去。
“杀了我。”他轻声说。
第 46 章 风铃地(十)
瓢泼大雨如注,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唯有一线刃光如银针般刺破雨幕。
站在雨幕里的少年双手握紧刀刃,任凭雨水浇湿他沾血的额发,底下一双漆黑的眼眸干净而漠然,像是被雨水淋湿的黑曜石,里面情绪淡而稀薄。
啪嗒,啪嗒。鲜亮的血珠不断从被刀刃划破的指缝间涌出来,沿着染着血的锋刃流淌,再从刀尖坠落下去,一滴又一滴,重重地砸在雨水里。
他安静而认真地等待着死亡。
“我不杀小孩子。”戴斗笠的人低声说,收刀入袖。
夹在指间的刀刃无声地没入大袖,与此同时戴斗笠的人也转身离开。
豆大的雨珠噼啪打在他的斗笠上,又泼洒在泥土地面上,溅起无数细小的水花。那顶斗笠在雨幕之中渐渐远去,一抹白色衣袂消失在不远处的转角。
同时,在他的背后,“当啷”一声,握着刀的少年忽地脱了力,松开手,手里的刀重重砸在地面上,撞出一泼飞溅的雨水。
转角处,戴斗笠的人顿了下脚步,轻轻叹了口气。
少年的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闭上眼睛,彻底失去意识,昏死了过去,身体向前倾倒下去。
然而就在他纤薄的身体砸在雨水里的前一刹那,原本已经消失在转角的那顶斗笠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戴斗笠的人忽地伸出手,轻轻地接住了这个孩子-
云渺倏地伸出纤细却满是青紫的手,用力抬高,紧紧攥住一角男子衣袍。她的手上混杂着沙砾和血污,染脏了干净的月白色。
郎君侧首,未言。谢止渊喉间动了动,本不想和她谈论此事,但她难缠,没个答案不会罢休,只无奈道:“我是个正常男子。”
正常?云渺不大相信,疑惑的目光望过去。
方才两人折腾出了声响,床吱呀作响,外面的嬷嬷已经离开回去答话了,说话也不必再遮遮掩掩。
谢止渊倏地发现其中不对经的地方,想起蛛丝马迹,故意道:“如今漕县有我喜好男子的流言,因此才引来县衙怀疑、县衙夫人的试探。”
云渺有些心虚,注意力成功转移到这事上,如今她已知道他并不喜欢男子,但那个流言,或许……是她传出去的。
谢止渊右手仍然在她下颌处,此刻见她面色不对,眼神左右乱瞟,他抬高手,盯着她的眼睛,略有玩味道:“这不会……和你有关吧?”
“当然没有。”云渺与他对视,立刻反驳,这可千万不能承认。但她内心明白八成是她和赵孺说的话,被其说了出去,因着几分心虚,她也没追究方才之事。
谢止渊见她神情,缓缓道:“……最好与你无关。”
他又松开了手,虽然并未追问,但已经察觉了,若她在其中没起到一点作用,那是不可能的。
不然,就她那个有理不松口的傲慢劲头儿,说什么也还要闹上一阵子,绝对不会像如今这样安安分分。
谢止渊看着紧紧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恨不得连脑袋都缩进去的云渺,又说:“那一起睡吧。”
不光说,他亦知道她嘴硬,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性子,不被逼到绝境绝对不会松口,所以他又往前,是要上去和她一起睡的动作。
从前云渺得寸进尺,一开始是因为他不喜她,后来则以为他喜欢男子,所以不会对她怎样,才敢胡言乱语。
但如今,云渺已知真相,他不喜男子,甚至……或许看上她了。
她怎么还敢逗他?立刻连滚带爬下了床,连被子都不与他抢了,立刻往美人榻上跑。
“你不是说,要与我有个子嗣么?”谢止渊立在她身后,冷冷出言。
她果真在骗他,说的一切都是假的。
云渺的脚步停在原地,如今进退两难,不能否认她从前的话,但这个情况恐怕也不能贸然答应下来。
她匆匆将前襟拉好,回头笑得有些干巴巴的,“郎君……我觉得如今,还未到时机,听闻那个、父母情浓之时生出来的孩子才好看,所以……”她编的自己都有些心虚,所以最后一句话说的有气无力,“咱们还是,再等等哈。”
谢止渊从未听说过如此荒谬的言论,这一听就是假的,若按她所言,那他应该是奇丑无比的样貌,所以他冷笑一声,“我不信。”
云渺就没见过如他一般不好说话的人,但保命要紧,他上次说过骗他就会死,都凑合了一月,想来再忍忍,她就能全身而退了。
他看她的眼神愈发凛冽,俨然是一点都没相信她的话。前些日的欺骗还有今日将他踹下床的奇耻大辱,都让云渺胆战心惊。
只犹豫几瞬,她便想开了,为了活命,如今牺牲一点点色相也是可以的。
她下定决心,攥紧双拳向谢止渊走去。
谢止渊有些警惕,但也不相信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对他怎么样,所以只随意地等着。
明明是宛如神邸一般的人物,眼中却没有一丝怜悯,充满袖手旁观的漠然。
云渺忍着心中的惧怕,艰难吐出几个字,“求你……救救我,什么报答都可以……”
六个肌肉虬结的彪形大汉追了上来,已至桥下,看见这一幕想要上前,却被伞下人的气势所威慑,踌躇不前。
云渺察觉身后的动静,望着公子的那双眼充满期盼。
生死关头,公主的矜贵自持被撕碎,她苦苦哀求着身前的公子,她自己都控制不住从嗓间溢出的零零碎碎的恳求话语,“求求你,只要救下我,我做什么、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简短的话语被人仔细琢磨。
云渺咽下嗓中的苦意,艰难应了一声,“对……”
雷声轰隆而下,天色煞白一瞬。一瞬之间,她看清了那个居高临下的男子眼中浓浓的嘲讽意味。
霎时,以往的自尊好似被人揉皱,丢掉,云渺浑身发抖,不愿见这样的目光。
可身后人提醒她正处于绝境中,身前之人让她心中迟来的不堪似波涛般涌起。
她心中的弦绷得很紧,逐渐喘不过气,像是搁浅的鱼,一呼一吸都痛到极致。
连绵的雨丝不断,青石上逐渐蓄起了雨水,坑坑洼洼,或明或暗。雨水愈发大了,无伞遮蔽,砸得人睁不开眼。
云渺费力,才能勉强眯着眼睛,她手上发皱,伤口被雨水浇得有些刺痛。
桥下的青楼打手已经失去了耐心,更何况,老鸨特意嘱咐过这个女子一定要带回去,不论生死。他们都举起手中的刀,试探性往前走了几步。
云渺用力攥紧,扯了扯那一角男子衣袍,几乎肯定他不会出手,破罐子破摔,她威胁道:“若你不救我,以后……”
她顿了顿,没注意到谢止渊听到此处,才垂头仔细看她,亦好整以暇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以后、我一定会……捉到、然后狠狠折磨你。”
谢止渊闻言笑了,“何名?”
“伊伊……郑氏伊伊。”
他定眼看她,明明什么都没说,但那样的眼神就是怀疑。
云渺又抬头,直视他,没有退缩,“没骗你……真的是,伊伊。”伊伊是她小名,郑从母姓,倒也没错。
打手逼近桥上之时,云渺心中绝望,急得要哭出来了。谢止渊才开口,吐出两个字来,“救你。”
他话音刚落下,暗处又出来几人,三下两除二就解决了打手,留下一地哀嚎,就连反应快往回报信的打手也没能躲过。
“谢止渊!”云渺站在阵眼中心大声喊,“怎么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又紧张起来。毕竟按照这家伙的说话,如果出不去的话他们就得在这里足足待上三个月又十天,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因为脱水变成干尸。
“别着急。”不远处传来少年的轻笑声,“还差最后一步。”
“嗒”一声,上方的少年从停止不动的石球上落下来,站在绘满了神鬼的赤金色石壁下,微微地仰头,天穹上方的星图上一束金线般的光辉打在了他的发梢上。
“星图上的指示在说,以吾血祭此间亡者。”他轻声说,“因此想要出去的话,必须要杀死一个人。”
云渺怔了一下,后退半步,喃喃问他:“什么意思?”
“别怕。什么都不要想。”
映在摇曳如流水的烛光里,对面的少年微微歪着头,张开双臂,微笑起来。
“只要想着杀死我”
“就好了。”
第 47 章 风铃地(十一)
辉煌的烛光流转在巨大的赤金色石壁之间,上面是无数龙蛇鬼神与撑天的鸱龟,金乌在扶桑树枝的红日里张开双翼,人首蛇身的神明主宰着死生之门。
站在壁画前的少年衣袂翻涌,微笑着犹如引领着神鬼的一位小仙,他的身后是盛大灿烂的星辉,在漫天的烛光里旋转着上升。
“咔哒”一声,对面的女孩咬着牙,对准他的心口,扣动了袖箭的扳机。
袖箭化作一线银光射出!
与此同时,壁画前的少年双手手指运起内力,在袖箭刺入心口的瞬间紧紧抓住了箭身!
箭簇在他的手中不断震颤着前进,与他握住箭杆的力对抗着,一寸寸扎入他的身体,擦破他的手指,前进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终于在最危险的一刻停下了。
鲜血从指缝间滴落,少年沾着血的手指缓缓地握住箭杆,把箭簇从身体里拔出来。
“果然是这样。”
他移开视线,接着说:“不然,就将你扔出去。”
云渺闻言猛然抬头,没想到,竟还有这等好事?
她眼中一瞬间的惊讶没能藏住,谢止渊从中看住喜意,他心下更是确定,她方才说那番话,就是在骗他,他态度更冷淡,“扔回枫桥巷。”
就是丢回青楼的另一个说法。玉扶应下了,她挪着步子跟着,见救了她的女娘小跑着向前,追上前面的冷面郎君。
云渺平常是个话多的人,往日身边有与她情同姐妹的侍女曲素,还有与她差不多大,勉强算是好友的赵净君。
赵净君的兄长赵蔼也总同她吵架,后宫中还有每日与她争锋相对的赵姬,所以云渺嘴停不下来,也闲不下来。
如今,子弦性子闷,和阿浓有些像,都只听她说,不回嘴。至于罗南,他说话太难听了,云渺不愿意搭理他。
这般对比下来,谢止渊虽然寡言,且说话刻薄些,当真算是个能说话的人。
虽不想与谢止渊过多纠缠,但此刻她还是没忍住,追上谢止渊后,在旁边问他:“东……太子也算楚国血脉吧,那为何不废了此律法?”
当真聒噪,而且八卦。
谢止渊瞥了她一眼,见她满脸好奇,神色认真,没有一点儿试探的意渺,是真因为方才那件事,才有疑问的。
谢止渊未答,渺绪却开始发散,他为何要去救这些楚国人?
年幼时,楚国仍有势力残余,不少人认为他是奸生子,是他们王后受辱的耻辱,刺杀他的人有许多。
那些楚国余孽从来不认为他有楚国血脉,甚至以他为耻,那他为何要费心去救?
他未答,云渺也没接着问,她问出口便知不该如此问,他就是东淮人,不能说太子的坏话,也不知皇室辛密。
她想了想,顿悟道:“我明白了。”
这倒是引起了谢止渊的好奇,想听听她能说出什么来,他问:“你明白什么了?”
云渺自己琢磨的,“毕竟只是个太子啊,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能力,以后继位就好了。”
“呵……”谢止渊冷嘲一声,那是她想多了,但还有昨日的事,他都发觉,她对太子的印象不错。
想到这处,他内心竟有些对自己的嘲讽,民心所向,皆认为他仁善,正是他想要的。他忍着恶心,整日挂着笑,不就是为了这个名声么?
他又问:“你想进东宫么?想去的话,可以帮你一把。”
天下皆知太子还未择妃,即使皇帝已经定下了太子妃罗氏,可哪个帝王没有三宫六院,还有那么多嫔妇的位置。她如此嫌贫爱富,应当也想身份更高些吧。
可云渺闻言,震惊地看向谢止渊,他没病吧?这是要将她送出去谋富贵?
她,进东宫?简直是笑话一场。
若论祖上,那时的姜国仍然弱小,和亲这样的屈辱之策没少使,她的姑祖母就嫁去了东淮皇室,最后被磋磨至死,尸骨都没送回来。
后来姜国逐渐势大,即使一直没与东淮闹掰,但绝对不会再与其联姻了,宁可与没仇的西淮。
国恨家仇另论,若是东淮女子,应当很想进东宫,但云渺方才已经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此刻改回去,有些奇怪。
她顺嘴糊弄道:“我才不呢,我心中只有郎君一人。”
云渺又埋头小声啜泣,只是轻声应了一下。
若他是人,有一点良心的话,都不该再这样威胁她。可惜他没有。
晚间,子弦在云渺的请求下,来到东厢房,帮着云渺将屏风后面的案几紧紧拼凑在一块。
子弦好心,又将他和罗南屋里的案几搬过来,都拼在一起,将他自己的被子也搬过来一床,给云渺铺上。
虽然简陋,但也算有了个能好好睡觉的地方,云渺摸了摸子弦的头,这可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还没被他主子带歪。
同时,来给谢止渊送被子的罗南见此,嘲讽道:“勾引郎君就算了,不要再勾引我们小子弦。”他想明白了,此女方才就是在引诱殿下。
而且,一日过去,她计谋更胜一筹,昨日殿下还能做到无动于衷,今日态度就软了一些,若这样过几月,那还得了!?
但他这一句话,将其余三个人全都得罪了一遍。
谢止渊往这边瞥了一眼,就转过头去,不再理会。而子弦没被女子如此对待过,害羞地垂头,脸色涨红。
云渺理都没理罗南,又摸了摸子弦的头,想起了独自留在姜国的阿浓,父皇向来不喜阿浓,她又不在,阿浓定会被被赵姬母子各种刁难。
近日都和子弦相处,云渺知道子弦从小就没了父母,温柔道:“子弦以后把我当姐姐吧,我会保护你的。”
子弦不好意渺地点点头,云渺也稍微有些开怀,虽然被困在这里,但起码有了个能说话的人。
前路茫茫,为了阿浓,她还是给想办法,早些回去。
旁人都走了,云渺也往屏风后面走,她往内室扫了一眼,见谢止渊床上多了被子,冷哼一声,他也知道没被子会冷,却要让她睡地上!
当真是个毫无风度的卑鄙小人。
走过屏风,她恍然瞥见,小食案上多了个装着吃食的纸袋子。
别处不放,偏偏放在她床边,那就别怪她打开看看了。
里面是几个饼子,云渺凑过去仔细看看,干巴巴的。
想到白日,这应当是给她买回来的,云渺咬了一小口,实在有些噎人,她好不容易才咽了下去,之后小声嘟囔着:“这根本不是饵饼,饵是用米磨的,这是干饼,用麦磨的,还硬邦邦的,好难吃……”
谢止渊带着怒气的声音从内室传出来,“不吃便扔出去。”
云渺哦了一声,但她一下午都没吃东西了,就凑合地啃着。虽然有点难吃,但总比带皮的麦饭好多了,起码是磨成粉后蒸熟的。
她干脆利落地把右手腕上的袖里箭抵在他胸口,稍稍避开他受伤的那个位置,然后冲他抬起下巴:“现在是我在威胁你了。”
两个人就这么吵着架走了一路。
头顶上方是赤金色的光芒,如一瀑碎金倾泻下来。抱着她的少年踩过满地瓦砾石块,沿着通道一步步向上,穿过绘满壁画的石壁之间,抵达了尽头的那间停棺的墓室。
一束流银般的月光自上方石缝间跌落,投洒在正下方的棺椁里。站在墓室口的少年偏过头,安静地看了一会儿。
前方的棺椁里面空空如也,只有泼洒的月光溅起水珠般的辉。
“啊。”他轻声说,“原来什么都没有。”
云渺早就已经知道这个答案。她在他的怀里仰起脸,看见少年低垂了眼眸,纤而密的睫毛遮住了极淡的眸光,眼底有什么很深的情绪沉落,仿佛大雾弥漫。
“谢止渊。”她轻轻喊他的名字,“可以跟我讲讲你的事吗?”
第 48 章 风铃地(十二)
久安八年,深秋时节。
哗啦啦的大雨如同倾泻的瀑布,无数银线从天心的一点坠落下来,砸在地面上形成数不清的细小水花。
站在雨幕里的少年抬起指尖,轻轻吹去沾着的一点猩红,像是小孩子吹开一个泡泡。这么做的时候他的动作带着一点孩子气,完全无法让人想到他刚才足足屠杀了十数人,然后在遍地尸骸里歪着头发呆。
下一刻,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惊起的小兽,一瞬间警觉起来,猛地踩着雨水飞快向后退。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刀还给我。”一个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紧接着一顶斗笠出现在面前,白色的衣袂在雨水里垂落。
戴斗笠的人在雨幕中弯身下来,轻而易举地取走了少年藏在左手里的一尺刃,似乎察觉到他不甘心的目光,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离开半个时辰,你就杀了这么多人。”
她用湿漉漉的眼怯怯地看了谢止渊一下,之后害怕地垂下头,卷翘的长睫颤动,不敢看罗南。
如此矫揉做作!可往相反的方向去退,那样就会被逼迫到最里面,退无可退。
如今已经知道他确实对她有些不同,她担心孤男寡女,他趁机对她做些什么。虽然她此刻没跑,僵持坐着,但压迫感还是有的。
在他俯身时,云渺连忙偏过头,怕他来亲她。
谢止渊:“……”他不知她为何举止这般奇怪。
但趁着她没注意,他一只手伸出去,揽住她的腰肢,另外的手探向裙裾,气息都包裹住云渺周身,让她心中倏然重跳了一下。
她仓促地转头,慌乱间却估摸错了距离,柔软的唇擦过他高挺俊秀的鼻梁。
赵孺用不上那些鲜艳的脂粉,闲来无事就打扮云渺和玉扶。她今日涂了月季花的口脂,在他鼻梁上画出一小条粉红印子来。
隐隐约约,深深浅浅,勾得人眼神都要黏进去,两人动作都停了一瞬,云渺呼吸都轻了。
小几上一盏烛火映出影来,窗外昏暗,里面也不甚亮堂,视线相对时,云渺余光中的那抹红,让她有些移不开眼。
谢止渊面色紧绷,垂眸不再多看她,手上用力,又将她连带着那床被子一齐抱了起来。
整个人都是悬空的,为了不掉下去,云渺只好轻揽住了他的肩膀,往他那边靠了靠。他只一俯身将她抱起来后,就又站直了身子。
不是要扑她,但云渺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早就应当质问的话,这才说出口,她低声问,“你做什么?”
谢止渊完全没搭理她,稳稳抱着她往外面走,出了内室,又过了屏风,将她放在了小榻上。
他动作很轻,扶着她的腰,在小榻上落稳时,他才松开手。
随后,他拿起了原本的被子,却对她冷冷道:“不要自作多情。”
“郎君,我错了!”云渺还在榻上,虽然谢止渊并没明说,但根据他的动作,她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渺。
就因为她方才猜测,让出床是他因为心悦她,所以,他就又将她扔了回来。
顾不得再试探心悦不心悦的,云渺满心都是宽敞的床,过去拽住了谢止渊的衣袖,仰头却看见了他鼻梁上的那抹红。
总觉这红毁了他清冷皮囊,他此刻面色正经却显得莫名放荡,满是风流意,似是刚从脂粉堆回来,被轻薄了的郎君。
云渺忍着笑,却不打算告诉他,主动认错,眨眼看着他,声音委屈巴巴的,“郎君,我再也不瞎说了,是我心悦你,苦苦单恋你,好不好?咱俩还是换回来吧,我一个女子,总住榻上……不大好。”
谢止渊哼了一声,手上用力,将被子扯了回来,云渺也是用了真力气的,她险些被扯下床,听他走之前道了一句,“我看你好得很。”
生龙活虎,整日胡说八道,力气也不小,折腾还爱闹。
已经到身下的床就这样没了,云渺在榻上翻来覆去许久都睡不着,十分后悔,为何不先睡一晚上再问。
但他也有责任,没有心悦,那直接否认一下就好了,非要如此极端的证明。
还心悦?会有心悦,家财万贯的郎君同心上女子抢床住么?
罗南如此想。但明显,谢止渊并没有搭理他的意渺。
罗南在院中来回转了许久,最后对着两人说:“那我也要去。”他给去看着,不能让此女有可乘之机。
云渺:果然没错啊……
目前看来,罗南更喜欢他家郎君,她再努力痴缠些许,让两人都相信她对高郎情深不移,这样极有可能早些归家。
大门被敲响,桂花树下,四人的谈话声戛然而止,赵孺的声音响起,“郑娘子、郑娘子?”
是特意来寻云渺的,云渺深觉和赵孺相处,可比在此处与男子勾心斗角,争风吃醋强多了。
她连忙起身,将大门推开了一条缝隙,侧着身子出去了,却许久都没回来。
罗南如今恨不得时刻都在谢止渊面前抹黑云渺,对着谢止渊告状,“殿下,瞧瞧、瞧瞧,这可才几日,就同外面打好关系了。周围都已认识了她,殿下可得将她看住了,今晚还是不要出去的好,万一此女趁乱跑走,又该如何是好?”
子弦默默反驳,“……伊伊阿姊不是这样的人,她只是想家了,再说……上巳节,旁人家的女娘早就出去玩了。”
子弦这小子原本跟着殿下整日整日地不说话,如今不知被那个女子灌了什么迷魂汤,罗南刚要问问子弦,就被谢止渊打断了。
谢止渊抬眼看他,已有不悦,他语气淡淡,“罗南,你僭越了。她——”
他说话声音突然止住,挨训的罗南有些莫名其妙,顺着谢止渊视线向门口望去。
是一艳姝女娘立于大门旁,眉间一点绯色梅花钿,披玉红纤罗裙,长袖舞衣,云鬓挽成飞仙髻,上面却只簪一木头簪子。
容华缅貌,恍若神仙妃子。
谢止渊看着云渺:“……为何打扮成这样?”
他说话的声音惊醒了罗南,罗南后知后觉,只觉此女心机颇深。
怕此女魅惑殿下,他都让成衣坊的掌柜选最朴素的衣裳。没想到,此女竟然还有旁的法子。
云渺笑着走到谢止渊身侧,知道她走得太近,他又会不适,就在他一米远之处,转了个圈,余芳散开,诱人深究。
“是赵夫人女儿的,女子在上巳都要穿新衣的啊,郎君没给我买,赵夫人就给我找了一身。”
谢止渊移开目光,她无非是在提醒他,对她一点儿都不好,连新春装都没有。
见没人接茬,云渺忍了忍,又对谢止渊笑道:“郎君,走么?”
罗南心想,这回必须给跟上,他还将不打算去的子弦也拽上了,美名其曰保护郎君。
但云渺知道其在瞎扯,上次都见到暗处有人随行保护了,但她也能理解罗南的心。
面前的女孩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似乎迟疑一下,紧接着张开手,忽然抱住了他。
他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里愣住了。因为没有力气,动弹不得,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轻轻闭着眼,任凭她这样抱住自己,纤而浓的眼睫轻轻颤抖着,如同被雨水淋湿了的蝴蝶翅膀。
有一瞬间仿佛回到十数年前的那个下雨天,淅淅沥沥的雨水像破碎的瓦砾敲打在心间。迟到了好多年的那些伤口突然被撕扯开来,却在还没来得疼痛的时候就被人这样温柔地安抚了。
“没有别的意思。”她小声说,“我只是觉得你刚才看起来那么难过,又受了那么重的伤,所以抱你一下以示友好。我们现在休战一小会儿。”
“但我们还是敌人。”她又小声补充。
“好。”他轻扯了下唇角,无声地笑了一下,“我知道。”
树叶间漏下的月光如残雪,纷纷的像是一场花落。有一种经年的伤痛隔着这个拥抱传递过来,那些悲伤的情绪像是潮水上涨,她似乎在无意间触碰到了这个少年鲜血淋漓的过往。
他们拥有过各种各样的拥抱,因为欺骗的拥抱,因为疼痛的拥抱,可是第一次,拥有一个纯粹的拥抱。
她只是想,抱一抱他。
尽管知道那个必死的结局,也还来得及在故事的开始回头。
第 49 章 望月楼(一)
恰在此刻,一阵晚风从山间涌来,吹得满座林间风铃作响。
伴着无数淅淅沥沥的树叶响,远处忽地夹杂一个纤细的铃铛声,混在叮叮当当的风铃声里,像是有人站在很高的地方摇铃。铃铛声缥缈如轻烟,仿佛从高天之上传来的笙歌。
云渺愣了一下。怀里的少年在一瞬间苍白如纸,整个人无法控制地战栗起来,纤密而乌浓的眼睫颤抖着,身体冷得像是结了一层霜,脆弱得犹如被一束荆棘穿透的白鸽。
“谢止渊?”她喃喃地问,下意识地抱紧他,从他的衣袍上摸到满掌温热的鲜血。那些刚刚才止血的伤口又崩裂开来,浓稠的血缓慢地浸透了深红色的衣袂,像是大片开在黑暗里的罂粟花。
“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她有些慌张和不安,“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把刀给我。”靠在肩头的少年垂着头,声音很轻,呓语般。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抵抗某种东西了,连说话都已经变得极为艰难,他只能虚弱无力地靠在她的怀里。
云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是决定听他的话,抓过他垂落在身侧的手腕,匆匆扯下缠在他腕上的红绫,从底下取出他的那柄一尺刃,放在他的掌心。
背后的少年披着一件氅衣,微微欠身,把那个装满水的桶捞上来,搁在井边,而后在她的耳边轻笑一声:“你喜欢玩的东西都好奇怪。”
云渺轻哼一声,不搭理他,心里突然想使点坏,双手伸进水桶里,捧了一把冰凉的井水,扑地就回头往他身上一洒。
泼溅的水花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像是漫天细闪的碎星,纷纷地洒落在少年身上。他微微歪了下头,有些迷茫,沾上水的发梢垂下来,滴滴答答,打湿了衣襟。
云渺扑哧一声笑了,觉得他这副样子好像落水的小猫小狗,看起来居然有点懵。
谢止渊似乎在她的笑声里意识到这是个恶作剧
于是云渺就笑不出来了。众人不知缘由,谢止渊伸出手揽住云渺的腰做保护之态,让她脸庞紧紧靠在他肩膀上,又察觉到她真有些怕,他的手握紧她细腰,冷声,“令史慎言。”
虽然不明所以,但县衙为主人,也不想乱子发生在自己场上,所以他站起来,走到门口打圆场,“或是冯弟看错了,这是高郎君的妾室。”
冯令史面目狰狞,大声嚷着:“这有什么可错的!这个贱人的脸爷记得很清楚,爷花了百金去买,最后在路上跑了!”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再劝。
站在两人身后的子弦知道,这冯令史所言,应当为真,当初他们见到云渺时,她确实是逃出来的,而且很狼狈。
云渺却知千万不能认下来,万一谢止渊惧怕其权势,将她送过去可怎么办,所以她抱紧了谢止渊精瘦的腰,头往下,埋在他胸膛里,“郎君,妾真的不识他,妾害怕……”
县衙的夫人姓赵,从身将家,年轻时也是位女中豪杰,认为男女无甚不同,那个小外室身份低,但也不应被折辱,大庭广众之下被两人争夺,不算美事。
赵夫人起身,走到县衙身旁,看着这场闹剧。
其实,冯令史和高家郎君都有好色浪荡的名声,但一看相貌,还是高家郎君更值得信任些。
冯令史仗着不知多远的裙带关系,平日没少为非作歹,也可能是看中高郎妾室的美色,所以故意出言诋毁。故而,她冷面皱眉道:“若依令史所言,这女娘性子烈极,不愿委身,同样给人当妾室,变化怎会如此大?”
似与赵夫人的话相呼应,云渺往谢止渊胸膛里又蹭了几下,似乎害怕得不得了。她心中如今也真的惶恐,所以完全没注意到被她抱住的谢止渊稍微有些僵硬的身躯。
虽然有些许不适,但他并未厌烦,反倒伸手,摸了摸女子的青丝,似是安抚。
郎情妾意的场面,冯令史看得心间火更大,“还能为何?不就是因为他这副小白脸相貌?”
此话一出,除了最前面的县衙夫妇还有云渺几人,其余人都暗暗发笑,这两人对比太过强烈,也能理解那个女子。
说妾都是好听了,同样是无名无分,她宁愿跑了都不愿跟着为官的冯令史,反倒心甘情愿,陪上高郎君几月。
牡丹花下死,似乎也适用于女子。短短一月有余,她就从嫡公主沦落成出逃的青楼女子,她自己都有些发懵,觉得万般不真切。
姜国皇后郑氏早逝,留下云渺与弟弟阿浓,为了母后遗愿,她担起了扶持弟弟继位的重任。
可姜国除了太子,还有赵姬所出的二皇子。赵姬有野心,妄图让儿子取代太子,云渺当然不同意。
她开始与赵姬明争暗斗,一个为了弟弟,一个为了儿子。为了不让赵姬势力更大,云渺处处阻挠她成为继后。
皇帝亦偏宠云渺这个长女、也是他唯一的女儿。有云渺在,姜国后宫主位空置了近十年,她母亲永远是郑后,而不是已故的元后。
赵姬恨得牙痒痒,明明她距皇后之位只差一步,但这一步因为云渺却变成了不可跨越的鸿沟。
此行来东淮,原本被二皇子揽下,但又被云渺搅合黄了,她亲自去。在姜国民间能增添公主声望,她亦希望与东淮太子打好关系,方便日后行事。
她随姜国使臣一同赴东淮,忍了一月的风餐露宿。可还未至东淮国都——阙城,负责随行护卫的渊武副尉冯章便神色凝重的找到她,说有要事禀报。
来之前,云渺便仔仔细细的调查过冯章,家世清白,只一老母。而且,他向来衷心依附于太子一派。
自己人,她便没有多想,屏退左右,召其来见。没想到还是她年纪太小,算有遗策。
她被打晕,喂了迷药。再次醒来,她完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从旁人口中探知自己被卖进了一个偏僻小城的青楼里,身上值钱的物件都消失了。
她被软禁起来,也联系不上暗卫。对方算准了她好面子,不会在青楼大声喧嚷出自己是姜国公主。
没直接杀掉,反倒送一个刚及笄的少女去青楼,这样阴狠毒辣的法子,除了恨她入骨的赵姬,别无他人。
云渺暗暗发誓,等她回国,赵姬没有好果子吃。
冷风瑟瑟而过,将云渺吹得清醒,赤着的脚凉如冰且伤痕累累,挤到一处也无法取暖。她开始害怕,到底何时才能回去?
说到底,她也才刚及笄,往日身份尊贵,任性妄为,是有父皇给她收拾烂摊子,她还是头一次,过这样委屈的日子。
极小的女子呜咽声响起,刻意压制,却也能听出伤心意。罗南听清后,眼神直往谢止渊身上扫,他好奇极了方才到底发生何事。
谢止渊也听到了,但闭目养神,并未理会,但对面的哭泣声断断续续,扰人心神。
刚开始还有些克制,但后来云渺哭得抽噎几声,声音定然被对面听到了,反正他们也不知道她是姜国人,所以云渺开始放声大哭。
她这般难受,那他也别想好好休息。
“女娘……”
云渺听出是方才那个小童在唤她,虽然他方才没出言帮她,但和她弟弟差不多大,而且方才还扶了云渺,她抬头望去。
子弦递给她一个月白色的外袍,外袍散落开,冬日雪间的松木香气,清冽干净,又糅杂些许清苦意。云渺将其接过的动作顿了顿,但最后,还是拿过来了。
同时,道谢也不打算再说,这件衣物显然是那个要杀她的郎君身上的。刚才,两人离得很近,她闻到了,他身上也是这个味道。
场面有些难看,冯令史仍咄咄逼人,但县衙不断给他使眼色,他眯着眼打量着谢止渊和云渺,也给了退路,“这贱人就当白送你睡半月,今日跟爷离开,这桩事便罢了。”
云渺虽然想离开谢止渊,但她是想回国,不想被送去旁人府上为玩物,他虽然对她冷言冷语还威胁她,但似乎不会真动她。
退一步来说,就算必须失身,她还是宁愿被谢止渊咬。
所以她紧紧抱着谢止渊,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恳切求他,“伊伊害怕,不要将伊伊送走。”
如今互赠妾室也不算大事,有时还会被称为一桩美谈。
商户面对官身向来无底气,若是为了藏匿,此刻处处置外室的名声已经有了,也不必再找一个,还平息了事端,不会闹大被人发现。
若罗南在此,一定会劝谢止渊将云渺送出去。
“伊伊心悦郎君……”
“再陪陪伊伊……”
下一瞬间,双脚离地,她被打横抱起来,轻轻一抛在半空中,又“啪”地落进他的怀里。飞起的裙裾像是打开的花朵,飞溅的水花如同下雨一样落下来,哗啦啦地洒了一身,于是两个人都被淋得湿透。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云渺大声抗议,在他的怀里挣扎,“谢止渊你放我下来!”
“干什么?”
他忽而低下头凑近她的嘴唇,轻轻地勾了下唇角,“干坏事。”
第 50 章 望月楼(二)
呼吸浅浅地洒在她的唇瓣,动作亲密得仿佛一个落来的吻,带起一阵突然加速的心跳。
云渺紧张地闭眼,却能感觉到谢止渊在靠近。干净清冽的少年气息把她完全地包裹住了,混着一种迷离又危险的、甘冽的醇酒般的奇异感觉。
她的思绪无法克制地陷入一片混乱,咚咚的心跳声像在高速击鼓。
“你心跳好快。”
就在即将贴上的最后一刻,他突然放过她,很轻地笑起来,从她的唇瓣移开去,唇抵在她的耳边轻声说话,清透如泉水的嗓音里带着揶揄的笑意,“阿渺,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像是之前我们做过的那样”他轻笑着,“再惩罚你一次么?”
云渺根本不搭理他,直接扣住右手腕下的袖里箭,对着他的胸口就是一箭。
好不容易见到了他的窘态,云渺小步快走,接着跟上,在他旁边嘟囔个不停,“郎君怎么会这么想呢?如此不信任伊伊,真让人伤心啊……”
两三步就回了小院,罗南依旧后知后觉站在西厢房的门口,云渺见院中有人,下意识就望过去一眼,见到罗南将不友善都写在了脸上,她突然想起了当初罗南警告她的话。
若是离他们郎君太近,就要杀掉她。
云渺也将罗南记恨上了,当初若不是他瞎说话,说什么郎君是他的,她和赵孺不会相信谢止渊是个断袖,也绝对不会出此下策,走到如今两难的境地。
若是罗南当初说的直白一些,云渺当真会听他的话,尽量安安分分,远离谢止渊,但前几日为了做戏,没少黏着谢止渊,已然无法补救。
再加上,方才谢止渊因为她失踪而生气的模样,云渺愈发有底气,在谢止渊旁边假装害怕道:“郎君,伊伊是绝不会主动离开的,若是什么都没说,就莫名失踪,那……”
罗南闻言眼皮重重一跳,下意识有种不好的预感。还有便是……他这张脸当真是合她心意啊,这么狼狈都不难看,所以她笑着看谢止渊,“郎君,咱们、咳、算不算共患难了呀。”
谢止渊下意识便想反驳,是他救了她,哪里来的什么共患难,都是拜她这个笨蛋所赐,才会折腾这么久才上来。
但她笑得眉眼弯弯,稍歪着头,额前的碎发被水沾湿,眸中亮晶晶的,灵动又狡黠,带着点点温柔,他将原本嘴里不好的话咽了下去,只简单地嗯了一声。
勉强算是吧。
云渺更开怀,却也没有力气站起来,谢止渊先站了起来,随后将仍然在笑的云渺也拽了起来,等她站稳后才松手,“别高兴得太早,不知飘到了何处。”
说罢,他便转身在前面走,云渺快步跟了上去,“郎君,那咱们要去哪啊?不沿着洛水往回走么?”
“此处太远……”两人身上都湿透了,他说话时转头,看冷得有些发抖的云渺,这样走回去势必又要着凉,他又四周打量一圈,“此处没有人家,先寻个山洞生火取暖罢。”
“郎君当真聪明。”如今云渺奉承他很顺嘴,之前养成了习惯,嘴甜,这些话张口就来。
她就跟在谢止渊身边,看他顺眼极了,感觉他也不是很坏。
但到了山洞前,云渺便后悔了,里面黑黢黢的,如今天色彻底暗下来,里面更是可怖,她在谢止渊身后,根本不敢往前走。
谢止渊在地上寻了几块石头,往里面扔进去,只有回响的声音传回来,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动静传出。
他偶然转头,见云渺好奇地往里面瞄,觉她当真有些笨了点儿,一点儿常识都没有。
他又解释道:“是看里面多远,有无野兽。”
云渺明悟地点点头,谢止渊伸手往后,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直接往里面走去。
冷不防进了山洞,眼前都是暗的,什么都看不清,因为谢止渊方才的话,她很怕有虎熊之类的野兽冒出来。
脚下突然有东西冲过去,云渺低头只见一道黑影,影子不大但动作极快。她吓得惊呼一声,同时整个人蹦起来,抱住了谢止渊,挂在了他身上。
谢止渊下意识的反应也是揽住她的腰,抱稳,防止她掉下去。两人同时回头,齐刷刷望向门口,洞口模模糊糊映出来一只猫影来。
云渺放松地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是鬼,原来竟是一只黑猫,她还以为是什么孤魂野鬼呢。
谢止渊道:“还不下去?”
云渺当然只是没反应过来,又不是故意占他便宜。再说,他也没少占她便宜呢。
她闻声立刻便松手,站回地上。但前面不知还要走多远,即使她不想离他太近,但真的害怕。
所以,她靠他近近的,紧紧抱住了他的胳膊,躲在他身后,小步往前挪。
谢止渊回头瞥了一眼抱他胳膊的云渺,瞧着像是有些在意,不喜她碰他。
云渺当真觉他甚是小气,不是断袖,但也保不齐有什么毛病。
“在心中编排我什么呢?”
谢止渊倏地停住脚步,回头冷声,“那怎么?”
云渺小心窥了他面色,抿着嘴,随后怯怯地看了一眼罗南,又移回了眼神,知道谢止渊没什么耐心,最好不要让他问第二句。
她垂头小声说:“定是罗南将伊伊杀了……”
谢止渊转瞬便想明了其中缘由,罗南一向针对她,也确实有理由杀她,两人独处时,定威胁过她。
他知道,罗南只是嘴上说说,并没有那个胆子阳奉阴违,但他还是转过头,警告地看了罗南一眼。
罗南被谢止渊那个绝情的眼神看得心头梗住,恨不得将云渺直接丢出去,更是后悔为何图简单省事,找了个这样的麻烦精回来。
他没想到殿下对此女很是不同,被勾得五迷三道,大早上以为她丢了,便急匆匆自己出去寻。
谢止渊复又抬步往前走,云渺转头看了眼罗南,他那有些难看的面色,再想起往日他对她的挤兑,她小仰着头就跟上了谢止渊。
子弦也被这样的动静吵醒,这时候的天白得很快,一点光亮为引子,顷刻过去,天便彻底亮了。云渺也早就准备好了晨食,众人便索性早些用膳。
人都到齐了,云渺才将食盒郑重地提了出来,放在石桌之上,随后掀开。
谢止渊没想到她动作这般快,昨天晚上还说考虑一下,今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他抬眸扫了一眼。
他本以为女子即使不善厨,做出来的东西也不会很难看,因他昨日亲自动手,做出来的鱼糜羹也算不错。
但此刻,他看着食盘上那一摞黑漆漆的饼子,有些沉默,当真是,一点食欲都没有。
云渺也没想到场面会这样尴尬,饼子都放在锅边,炉中燃得火大了,饼子有些烤糊了。
刚出锅时,瞧起来还是不错的,麦的醇厚香气散开,能让人忽略这不大好的卖相。但那时是热腾腾的,凉得快,如今香味都消散得差不多了,瞅着,确实有些干巴且糊。
可这毕竟是她做的,一个公主亲手烙出来的饼子,她将食盘往对面谢止渊那处推了推,语气也像饼子那样干巴巴的,没什么说服力,“郎君,吃啊。”
罗南也探头过去,瞄了一眼里面的饼,随后坐好,撇嘴嫌弃道:“这和我当初做的有什么区别?我看还不如我煮的麦饭呢。”
云渺不服气地横他一眼,这能一样么?-
另一边,云渺牵着裙角踩过曲折的小径,长发和裙裾在风中像是飞舞的蝴蝶。
她躲在一棵青槐树下,悄悄地往外探看。风吹动沙沙的草木,挡住了她纤细的身形。
从这个角度她可以看见那个一袭白衣的少年等在府门口,温文尔雅又端方有礼的模样,正是那位乖巧安静而低调内敛的三殿下。
没过多久,一辆马车从拐角处而来,停在三皇子府前。两个仆从迎上前,车帘掀开了,从马车上走下来一个人。
躲在树后的云渺轻轻眨眼。
谢止渊要见的原来是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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