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红嫁衣(四)
烛火扑扑地跃动。
火光沿着少年的发梢流淌下来,缀在低垂的睫毛上,遮住了他落来的眸光。
云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感觉他扣住自己手腕的指节冰凉。
不能表现出害怕他的模样。
越是在这种危险的时刻,就越要保持冷静。
“三殿下,”
她仰起脸喊,用上了敬称,“好久不见。”
面前的少年没什么反应。
云渺无视他扣住自己的手,保持自然的语气继续:“我没想去哪里,只是突然想起忘记了一样东西,所以准备转回去拿”
只是一个晃神的功夫,那个襕袍玉带的少年就消失在了坐席间。
那张檀木案几上的琉璃酒盏还在微微晃动,荡漾着清冽淋漓的酒光。
完了完了完了。那个少年右手提着一柄刀,左手大袖下滑出一片刃,站在一地的尸堆上,踩着泼溅的鲜血,缓缓地抬起头。猎猎的风吹动他染血的衣袂,如同一个立在灼灼火光中的恶鬼。
刀刃反射着冷月的光,映着他那双漠无表情的漆黑眼瞳。
云渺感觉到身边押着她的人都同时向后退了一步。
他们在害怕这个少年尽管他只剩下孤身一人。
这场战斗显然已经持续了很久,而这群黑水寨山匪有着绝对的人数优势。
可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杀不死这个少年。
冲上去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被杀死以后,几乎没有人敢靠近他的周身了。
他们只敢缓缓地把他围拢在中心,不断地用弩箭来进攻,等待他因为力竭流血而死。凡是大着胆子敢尝试提刀上去的人,毫无例外地都被这个少年杀死在身下了。
云渺低下头,轻咬一下嘴唇。
她是见过他这种状态的在逃出黑水寨的那天。
浑身浴血,满身杀气,只剩下纯粹杀戮的意识,杀人的时候会轻声报数,近乎一台残酷而冰冷的机器。除非杀死所有敌人或者因为失去力气而昏过去,他根本不会停下来。
她现在知道为什么这群人要特意过来挟持她了。
其实不是为了把她带到他面前杀死她,让他感受什么失去至亲的痛苦因为此刻这个少年的状态根本不像是能够感受到任何情绪。
他们只是想试一下能不能通过挟持她的方式来迫使这个少年产生哪怕丝毫的破绽而已。
这群人为了杀他而来,已经折损了太多人手。他们不能在这里消耗太长时间,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复仇就离开。
“‘白头老翁’,”
树林间,为首的黑衣男人低沉地喝道,“你的人此刻在我们手上。”
押着云渺的人狠狠地把她往前一推,紧接着前面的黑衣男人一把抓过云渺,反手提起手中的斩.马刀,以锋锐的刀锋抵在她的脖颈下。
她被迫仰起脸,直视着对面的少年。
四面八方的刀手们握着兵刃缓缓地围拢上来,前排的一支小队举起弩箭,锐利的箭簇在一钩弦月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而黑衣男人拖着云渺走到了队伍的正中央。
“放下刀。”第一波与第二波弩箭之间存在一个短暂的间隙,落地的少年就在这个瞬间踩着折断的箭杆迎上前,身形快得犹如一抹闪电,大袖底下的刀亮起一线明亮的弧光。
半空中有弯月般的光一闪而逝。于是这个少年时常撑着下巴坐在窗边,看起来好像是在发呆,其实是在思考自己到底应该怎样做。
这一日雪后初晴,早开的梨花纷纷地铺满汉白玉的宫道。远处群山初霁,扑扑的飞鸟惊起,掠过瓦蓝色的天空,在琉璃瓦的屋顶上投下成片的影子。
宫城里,皇长女谢瑗提着一盏雪灯,正准备去拜访子城附近的亲王府,忽而背后有个干净的少年声音喊她:“皇姐。”
谢瑗回过头,看见穿着襕袍玉带的少年站在汉白玉台阶上,规规矩矩地行了个拜礼:“皇弟有事想请教皇姐。”
“你说。”谢瑗弯着眼眸笑了。因为极度的失血,少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苍白,可是在这样濒死的情况下,他居然是睁着眼睛的,仿佛醒着。
不过仔细看去,他的眼里没有任何神采,只是木然地仰望着天空。脆弱苍白的少年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剥去精致的表皮,底下只有一片空洞。
茅草棚子里面,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前,几个彪形大汉正抱着酒坛子碰杯。
“今日真是大收获!没想到来销金河打捞尸体能捡个世家大族的小孩!”
其中为首的大汉拊掌大笑,“倘若没死,活着送到平康坊能卖出个好价格,倘若死了,尸体带去黑水寨也能当个投名状。”
“大哥是如何捡到这个小孩的?”
另一人问,“穿的衣裳料子看起来就价值不菲,这种人家的小孩怎么会出现在百鬼坊的销金河?”
“鬼知道怎么会在那里。”
那个人站在吱呀作响的老旧木门边,压下头顶的斗笠,温声询问:“请问宫城该怎么走?”
隔着帘幕般的大雨,一个少年提着刀站在满地尸骸里,低垂着头,雨水混着血水打湿了他的额发。
“沿着城墙一直向西北。”
站在满地尸骸里的少年居然开口说话了,声音平静得像是在回答问路的旅人,“你会看见子城东边的夹道,进去后不久就是宫城。”
“多谢。”戴斗笠的人说,转身离去。
风在那一瞬间吹起他的斗笠,斗笠下的一双眼睛空茫有如大雾弥漫。
原来戴斗笠的人是个盲人。他看不见面前的满地尸骸,也看不见提着刀站在尸骸里的少年,瓢泼的大雨掩盖了空气里的血腥气,所以他甚至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一场屠杀。
然而就在风吹起斗笠的那个瞬间,一缕血的气味被风携裹着吹到了他的鼻尖。
与此同时,屋檐下的少年提着刀旋身而起,足尖轻巧地落在他的背后,手里的刀刃旋转着刺向他的后心!
“小孩子不要总是想着杀人灭口。”戴斗笠的人轻轻叹了口气。
“当啷”一声,刀刃相击在雨幕里,摩擦声犹如金石裂帛般响起!戴斗笠的人转动左手腕,大袖里的刀无声滑出,一线冷光迎向少年手里的长刀,竟然硬生生将他逼退了回去。
提刀的少年猛地咳嗽一声,在雨水中飞快后退数步,勉强稳住身形,随手抹去唇边的血,抬头望向对面戴斗笠的人。
“你很强。”少年低声说。
紧接着,这个少年做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举动。
他突然松开了握刀柄的手,反手握住前面的刀刃。手指被锋利的刀刃边缘割破了,他却仿佛感知不到疼痛,反而更用力地攥紧了,用刀尖慢慢地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戴斗笠的人怔了一下。
这对皇室姐弟对坐在荷花池中央的水榭亭台上。几名宫人送来一壶江南送来的阳羡茶,又摆开一盘青白玉为子的棋。亭台外水声潺潺,两人一边对弈饮茶,一边慢慢地聊。
起初扯了几句宫里的家长里短,后来他们开始聊朝堂上的政事。谢瑗很惊讶自己这个平日里总是乖巧低调的弟弟对朝堂之事竟有不少了解,说话的时候手里捻着一枚青玉棋子,微微垂眸,落子时棋子清脆起落,玉石叮咚作响。
谢止渊主要问的是朝堂上各方势力的态度,以及他们的父皇对于近日之事的想法。
这些都不是不可以聊的话题,谢瑗逐一地谈了自己的看法。谈完以后,她弯着眼睛笑了一下,问自己的弟弟:“止渊,你是不是近日有什么烦恼事?”
“皇姐怎么知道?”谢止渊歪着头问,这副样子装得像被姐姐看出了心事的弟弟。
“你是我弟弟啊。”谢瑗笑着说,“我们是家人。家人之间怎么可以不互相关心呢?”
这句话似乎让谢止渊怔了一下。他捏着一枚青玉棋子,面对着下到一半的棋盘,垂着眸,片刻后,轻声问:“倘若有一日,我做了很坏的事呢?”
谢瑗愣了一下,然后开玩笑:“还能怎么办呢?那就只好带回宫揍一顿了。”
谢止渊笑了一声。他撑了一下身体,双手扣在头顶伸了个懒腰,这一刻这个少年才流露出几分恣肆的少年气,不像是他平时那副乖顺听话的模样,反而在懒洋洋的气质里藏着一种隐约的锋芒。
“要是真可以这样就好了。”他懒懒地说。
停顿一下,谢止渊一只手撑着下巴,抬起头,很认真地问:“皇姐,‘心上人’是什么意思?”
“‘心上人’?”谢瑗愣了一下,笑起来,“能问这个问题,就说明你心里有很喜欢的人。心上人,就是我在跟你谈话的时候,你心里在想的名字。”
“我夫人是我的心上人。”谢止渊点点头,“我每天都在想着她的名字。”
谢瑗看着他一副认真的模样,又笑:“喜欢一个人的话,你得告诉她啊。你不告诉她的话,她要怎么知道呢?”
“可是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谢止渊抓了一下头发说。这时候他看起来真像是因为烦心事而苦恼的弟弟了。
紧接着,他又捏了一枚棋子,垂下眸,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轻声自语:“知道我是什么样子的人,怎么可能会喜欢我。”
“心会知道。”谢瑗想了一会儿,回答,“喜欢上什么人的时候,心会知道。”
说完这句话,她笑了一声,提起雪灯站起来,拍了拍对面的少年的头顶:“为了这种事情而苦恼,看起来才比较像是弟弟啊。朝堂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交给皇兄皇姐就好了。”
“我得先走了,你自己再想一会儿。”她提着灯转过身。
顿了一下又回过头,谢瑗笑着说,“喜欢一个人就要努力让她感受到呀,不然万一哪一天她跑了怎么办?”
下一刻,少年从倒了一地的尸体里直起身,手中握着一尺长如薄纸般的刃,轻轻一甩,血珠扑簌簌溅在雪白的屏风上,像是一幅雪中肆意盛放的红梅图。而立在血光里的少年仿佛踏雪寻梅的贵公子,微笑里有种诡秘的奢艳与华贵。
“你们的主人在哪里?”他歪着头,抬起手,手中一线刃光如血。
四面八方的刀手们缓缓地包围上来,没有人敢说话,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兵刃。刚刚落地的那一瞬,这个恶鬼般的少年解决了所有的弓弩手,每一刀都精准地割破了敌人的颈动脉,动作轻松得好像在自家花园里逛了一圈。
明明灭灭的烛火里,刀手们彼此交换了眼神,决定在下一刻同时冲上去。
“没有人回答么?”少年似乎看不见他们抽刀的动作,只是垂眸凝视着刀尖上滴落的血珠,轻声自语般,“你们都是南乞帮的人吧?真是可惜呢只好全部杀掉了。”
他微微歪着头,这个动作显得有些孩子气,仿佛一个误闯入别人家的小孩,可是说出来的话语却残忍得好像地狱里十恶不赦的恶鬼。
“凡背叛我的人,”他轻声说,“皆该当死去。”
下一刻,烛火坠地,衣袂飞扬,刀光汹涌!而这一日,望月楼被人包下了。
包下望月楼的是个女孩。于是云渺第一次看见了谢止渊被关在他母妃的宫里做什么。
整个洗去毒的过程中,那个少年静静地躺在榻上,盖着一件氅衣,一根又一根银线连接在他苍白的手腕上,没入他的血液,像是交织缠绕的无数银质蛛网,一直连到榻边的一个青色大玉海里。
这本来是一件玉质的盛酒器,此刻浮动着半透明的绯红色光芒。那里面是一层浓稠的血,被银线从他的身体里引出来,滴答坠落在玉器里,再以银色的箸挑开,速度极慢地搅动。
这个过程是把他全身的血都放出来,然后洗一遍,再送回去。
因为极度的疼痛,整个过程中他都是醒着的,但是没有什么意识、也感知不到任何外界的存在,无法动弹,只是躺在黑暗之中,反复地忍受着强烈的痛苦,除此之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最残忍的一瞬间,就是把他全身的血都放出来的那一刻,这个少年会失血到极致,陷入一种濒死的状态里,再被强行从这种濒死感之中拽出来,那个瞬间只有被扩大了无数倍的疼痛在身体里搅动,像是一瞬间被无数荆棘鲜血淋漓地穿透身体。
整个过程里,云渺就坐在谢止渊的身边,低着头,轻轻地握着他的手。她注视着这个少年的眼睫因为疼痛而止不住地轻颤,盖在氅衣下静谧苍白的模样像是被深埋在雪下很多年。
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母亲会对自己的孩子做这样的事。这个美丽残忍的母亲,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这种无解的毒折磨,然后再一次又一次强行换血,逼着他在剧烈的痛苦之中活下来。
现在她突然知道为什么每次从淑妃的柔仪殿里出来,这个少年的状态都显得倦怠而恹恹,垂着眸子,什么也不想说,只想靠在什么地方睡过去。
她也知道了为什么他不能离开长安太久,每隔一段时间都必须回到宫城里。如果不回去的话,血液里的毒就会发作得越来越厉害。可是如果回去的话,就会经历一次这种极度痛苦的换血过程。
日复一日,十数年如一日。
坐在轮椅上的鬼七公缓慢地操作着这些步骤。他苍老干瘦的手指极稳,执着一枚银质的箸,一一地挑动银线,直到最后一刻手腕突然一抖,拽动了所有银线。
清洗过的血液沿着无数银线重新没入少年的身体,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微微地颤抖。
“结束了。”鬼七公用一张帛布擦掉了沾在干枯手指上的血,转动着轮椅转过身子,“接下来就看命了。太阳出来的时候,倘若没能醒过来,他就会死。”
“我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她来的那天,是个夜色浓稠如墨的晚上。屋檐下的铁马叮叮当当地响,漫天的繁星都黯了,只有一线月光破开云雾,铺洒在落满榆钱的青石砖路面上。
如水的月光下,女孩搭乘一辆黑色的马车,披一件黑色兜帽袍子,牵起裙角从马车上走下来,随手往候在门边毕恭毕敬的小厮手里递了一张名帖,用脆薄如冰的声线平静道:“我以这个名字订了雅间。”
小厮展开名帖,上面以朱红色的印泥盖着:“白头老翁”。
这位不久前杀死黑水寨主、又彻底颠覆南乞帮、一夜之间名动江湖的中间人的名字,第一次以这样奇异的方式、通过一个代表着他的女孩,在这个夜凉如水的夜晚突然出现了。
来的第一日,女孩签下一张价值千金的银票,要了一个最贵的雅间,又点了二十个南风馆的小倌和十几名花楼最美的姑娘,让老鸨把这些人统统送到雅间里。
第二日,她叫了手艺绝佳的厨子,要求做了满桌的佳肴,又让最好的艺人与舞姬来到雅间。小厮们在楼道间进进出出,连底下经过的客人都能听见咿咿呀呀的唱曲声、闻到飘香四溢的饭菜气味。
路过的客人们都开始传说最顶层的阁楼里来了位豪掷千金的贵客,正在享用这里最好的姑娘、最美味的佳肴、最周到的服务,不知道是何方大人物,但必定是什么家财万贯的贵公子。
兵刃相击的声音如同清脆的裂帛之音,刀身震颤着撕破浓烈如实质的黑暗。数不清的惨叫和闷响之后,一点忽明忽灭的火绒燃起,少年左手握着刀,右手举起一星点燃的火绒,站在遍地的尸骸里抬起头。
从蜡烛熄灭到火光亮起,不过短短一盏茶的时间。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只用一把一尺长的左手刀,就杀死了这里所有的人。
大袖底下的刀无声地滑回去,少年举着那支燃烧着的火绒,推开了面前的门。
这些刀手看守着的就是这扇门。“你又带这些做什么?”
绯衣的少年单手撑在窗台边缘坐着,歪头看坐在地板上的女孩收拾自己的荷包。
“你别管我。”云渺低哼着把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往自己的荷包里放,塞得这个小包鼓鼓囊囊,像是那种漫画里小动物搬家的行囊,里面满满当当都是各式小玩意。
“不出意外的话,日落前我们就回来了。”
谢止渊有些好笑地看她,“半日不到的行程,带干粮和药粉有什么用?”
“我才不相信你。”
云渺哼了一声,“上次你还嘲笑我说我们是去秋狩而不是打仗,结果到最后变成了荒野求生。”
她竖起一根纤巧的食指,在他的面前晃了晃,终于找到机会反讽回他:“某个家伙瞧不起我带的东西,结果还不是靠它们才捡回一条小命。”
谢止渊扯了下嘴角,也不生气,从窗边翻下来,欠身把她那个满当当的荷包拎起来,手腕轻轻一翻,忽地把它抛起在半空中。
“你干什么!”云渺连忙张开手去接,却在站起来的同时被他打横抱进怀里,连同那个荷包也落进他的手里,被他随意掂了掂重量,搁在她张开的双手掌心,“嗒”地一响。
“好重。”头顶上方传来少年半是抱怨半是嘲讽的轻笑,“总有一日你会把这个家都搬空。”
“我怎么可能”云渺反驳到一半,突然被捂住眼睛,随即身体一轻,失重般的感觉出现,她已经被谢止渊抱着翻出了府邸,在高高的屋檐之间轻巧地起落。
女孩的裙裾像是打着旋绽放的花苞,被少年轻轻地压下去拢在怀里,仿佛收拢一朵打开的白玉兰。踩着屋檐起落的少年绯衣大袖被风吹开,像是在半空中展开的羽翼,长长的冠带翩飞如同雪白的蝶。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云渺被谢止渊放在一块山石上,被拎着双肩歪歪斜斜地站好,怀里抱着她那个鼓鼓的荷包,摇摇摆摆像个不倒翁似的被他扶正。
身边的少年放下她以后就走到前方,大袖底下的刀无声滑出,轻轻夹在指间,敲击一下面前的石壁,微微垂眸,似乎在琢磨着什么。
风从背后汹涌地卷过来,呼呼地鼓起她飞扬的裙裾,站在后面的云渺一边张开双臂保持着平衡,一边仰起头去看四周的环境。
这是皇家禁苑里的一座石山,坐落在无数密林之中,嶙峋的山石犹如弯曲的脊背,刀削般锋利。四周的松林间挂满纸风铃、平安符和千纸鹤,每当风从远方涌动而来,满座山林就叮叮当当地响起,伴随着松柏叶的哗哗声。
很少有人知道这座山底下藏着一座墓那些祈福的纸风铃在寂静深夜里响起的时候,仿佛是生者在向已故之人倾诉无言的哀思。
很少有人知道南乞帮这个江湖上出名的黑.道帮派在望月楼里置办着无数产业。每当深夜时分在长街上杀人离去,帮派里的成员们会来到这个纸醉金迷的地方,喝一杯酒,点一支曲,醉醺醺地拊掌大笑,枕在膝上的美人媚眼如丝。
手掌杀人剑,醉卧美人膝,所谓醉生梦死,不过如此。
七日的时间里,从错综复杂的线索之中一路追查到底,最后一切蛛丝马迹指向的就是这个地方。背叛“白头老翁”的南乞帮众就是藏在这扇门后,筹划着杀死自己的新主人、为死去的老舵主复仇。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里面却没有人。
铺了一地的竹席上堆放着无数卷宗与文书,悬挂在头顶上方的蜡烛烧到只剩小半,除此之外是几张花梨木的矮案几。案几上的茶水都还是温热的,说明这里的人喝到一半就匆匆离去了,大概是接到消息就望风而逃了。
最前方一张案几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页信笺搁在上面,信笺的一角压着朱红的印泥,上面是伪造的“白头老翁”四个字。这是一封假造的手令。
少年站在案几前,手指抚过那页信笺,碰到压在信笺上的镇纸。确切地说,这并不是一个真正的镇纸,而是一个羊脂玉的玉佩,玉石上雕刻着花,乳白的色泽犹如一抹娇嫩的羊奶。
手腕翻转,掌心摊开,羊脂玉落进手里,站在案几前的少年垂眸注视着这枚玉。
这正是那天在星光下求婚的时候,他送给那个女孩的花。
指尖微微一勾,羊脂玉翻过来,少年微微低头,鼻尖抵在羊脂玉上,闻到一缕极淡的草药气味,像极了那个女孩发间淡淡的香。
男人冷喝,“不然她就会死在你的面前。”
他抓着云渺的头发令她高高地仰头,长长的发丝在风里飞扬,露出一张皎洁而白皙的脸。这个动作是为了让对面的少年看清她的脸,让他意识到他的女孩此刻在他们的手上。
对面的少年微微歪着头,并不回答,似乎在思考他的话。沾着血的额发垂落下来,遮住他的眼睛,没有人能看清他的神情。
云渺牵起裙角就转身往人群里跑。
她必须得尽快把谢止渊找回来。
这时候正是女主角姜葵离开宴席、在不远处的水面上遭到刺杀、然后再遇到皇太子谢康的重要剧情点。
绝对不能让反派看见这些。
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
云渺褪下斗篷大氅,随手挂在衣桁上,取出里面的银针包,匆匆坐在连珠帐内的织金锦床上。
床上的少年仍在昏睡,微微蹙着眉,偏过头,呼吸很轻很浅,有些紊乱和急促,像是缠绕在香炉里的一缕热风。
云渺用沾了凉水的白帕擦了擦他的额头和手心,扶着他坐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然后伸手去解开他的外衣。
褪下繁复的华服以后,只剩下一件雪白干净的衬袍。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可以看清少年的肌骨和经络,如同冷白玉石上的浅浅纹理,映着一抹流淌的晨光,仿佛半透明、易碎而清透。
云渺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用一根又一根银针刺破他的肌肤、进入他的身体。
怀里的少年闭着眼,低垂着头,纤密的眼睫随着她手指的动作而轻轻颤动。
银针进入的同时,他微微地喘息起来,身体在她的怀里轻轻地颤抖,像是在承受什么。
摇曳的纱幔之间,错落的光影晃动。
许久之后,云渺有些气喘吁吁,完成全部步骤,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风在纱幔之间无声地涌动,带起一片沙沙的轻响,潮水般。
滴答的刻漏声敲过午时之后,谢止渊从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里醒过来。
睁开眼时,察觉到自己正躺在床上,他轻轻地眨了下眼,转过脸,看见女孩睡在他的身侧,脸颊微微绯红,被阳光晒得发烫。
记忆停在那个飞快的、无声的、蜻蜓点水般的吻。
以及女孩的唇瓣上柔软的触觉和醉酒般的微醺感。
神使鬼差间,他在阳光下试着探出手,指尖轻触到她的嘴唇。
下一刹那。
心跳好快。
丝竹乐声悠悠扬扬飘荡在水面上,四面八方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宾客们在画舫之间彼此举杯对饮、谈笑生风。
而云渺挤在人堆里垫着脚到处张望,专心寻找那个少年的身影。
这时,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了她一下。
云渺被拍得在人群中一个没站稳,往后倒的时候跌进一个带着清冽气息的怀抱里。
她从怀里仰起脸,少年恰好低下头,嘴唇几乎碰到她的鼻尖,很软,微微带着一点凉。
“你在看我。”他忽而轻声说。
第 22 章 红嫁衣(五)
云渺飞快从谢止渊怀里钻出来。
这家伙神出鬼没的差点没把她给吓出心脏病。
“我没有看你。”
她冷静地反驳,“我只是在找人。”
“你在找我。”面前的少年平静地打断,十分确定的语气。
“我没有。”云渺冷着脸。
“那我走了。”谢止渊转身就走。
云渺怕他一出去就撞见男女主,只好扯住他的袖子:“其实我是在找你”
被拉住的少年回过身,微微偏头,看着她,也不说话,等她继续往下编。
他在她的面前稍稍低下头,似是认真倾听的模样,干净的眼瞳里倒映着她的影子。
仿佛极有耐心地等她开口
她被他盯得全身上下都不自在。
越往杉木林深处走,林间越发寂静。
披着兜帽的女孩骑在乌骓马的背上,紧紧地握住了缰绳。
四面八方都是死一般的寂静……隐约透露着某种令人不安的预兆。
“咔嚓”一声,树枝折断的声音。
紧接着,一道身影从上方急速俯冲,带起一道呼啸的刀风!
骑在乌骓马上的云渺猛地仰起头。
“夫人!”与此同时,洛小九低喝一声,从下方的树上旋身而起,反手握住腰间弧刀,迎着那道刀风一跃而上。
下一瞬间,“当啷”一声,两柄刀在半空中相撞!
“果然是漏网之鱼”
树上的黑衣刀手翻身落在一截枝上,嗓音沙哑地问,“你是‘白头老翁’的什么人?我们的眼线看见他让你一个人走了”
“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云渺低声说。
但是黑衣刀手显然不信。他提着刀缓缓从树枝上站直,向上抬起一只手,四指张开,是一个下令的动作。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树叶之间出现了十数道同样的黑色身影,全部都是来自黑水寨的刀手。
他们同时抽出刀,雪亮的刀锋映着马背上女孩的影子。
“夫人。” 头顶上方一盏琉璃灯流转着错落的光影,坐在灯下的红衣少年半垂眼眸,凝视着落在掌心的银针。
这是方才从百鬼坊里送来的东西。
这种银针是特制的,针身极长,中间空心,里面盛满以那种叫做龙血草的药调配而成的药剂。对着灯看过去,甚至能够看见针管中一线半透明的液体,映在烛火的光里像是清澈甘冽的酒,浓烈、甘甜,却危险如一管毒药。
制作这种针剂的过程极度复杂和困难,哪怕以百鬼坊地下赌坊的财力,也花了很长时间才完成。注射针剂是使得龙血草的药效发挥最快的方式之一。往血液里注入这种危险的液体之后,药效会在转瞬之间释放到最大、几乎不用任何等待的时间。
而使用的人所需要做的,仅仅是在自己的手腕上轻轻一扎。
手指随意地一拨,这枚银针没入大袖之中,连同一线刃光一齐隐没在缠在手腕上的红绫底下。坐在灯下的少年站起身,拨开悬挂在木梁之间的层叠纱幔,停在雅室西厢房的窗边。
推开窗的同时,身后一个清脆的小女孩声音响起:“你要走了?”
一只手搭在窗格上,少年回过身,坐在窗台上,往房间里面看了一眼。
门边堆满书的大案几前坐着一个小女孩,右手抓着一只墨笔,在铺开的宣纸上乱涂乱画,并不回头看他,只留一个小小的背影。
“你要去做什么?”小女孩用冷脆的声线问。
“我似乎并不能告诉你。”少年轻笑一声。
“你发高烧昏迷不醒的那几天,阿渺姐姐一直守在你身边。”
小女孩哼了一声,“任何人都不许进这道门,连陪我玩的小倌哥哥们都被打发走了。”
“是么。”少年轻声说。
“你到底是什么人?”小女孩问,回过头。
“我么?”
坐在窗台上的少年扯了下唇角,轻笑了声,“我是个坏人啊。”
“你果然是个坏人!”小女孩愤愤攥拳,“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肯定不是什么好人!我就知道你其实是把我绑架到这里来的大恶人!”
“知道我不是个好人,还跟着走么?”
少年偏过头,撑着手坐在窗台上,“冷大帮主,你明知道这是一次劫持行动,还心甘情愿地跟过来,待在这里好几日都不愿离开,为什么呢?”
“其实是想要你爷爷担心吧?”他懒洋洋地说,语气毫不吝啬恶劣与嘲讽,“快过去十日了,你爷爷还没来找你。”
“你说”他歪着头,微笑,“你是不是个没人要的小孩了?”
被戳中了心事,小女孩脸一瞬间白了。
“冷大帮主,不必担心。”少年轻笑起来,“我答应过阿渺,不会伤害你。今晚你好好睡一觉,醒来时就会回到你爷爷身边。”
小女孩冷着一张小脸,下定决心气势不能输给了人,试图在别的话题上找回场子,握紧拳头大声说:“你这个大坏蛋,根本配不上那么好的阿渺姐姐!”
洛小九贴在云渺的背后,低低地说,“等下我把他们拦住,你骑马冲出去。三殿下的马很快,他们追不上的。”
“那你呢?”云渺抿着唇问。“想在我的身体里动什么手脚都可以,反正我知道你是要碍母妃的事。”谢止渊懒洋洋地说,手指轻轻一拨,大袖底下的刃光闪过,“只有一个条件。”
“不要告诉她。”他歪过头,看着轮椅上的老人,“否则就杀了你。”云渺摸了摸马鬃毛,又瞪了一眼身边的少年,恶狠狠道,“你太好了,他不配。”
乌骓马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呼噜噜喷了个响鼻,低头把那一串浆果咬回来,温顺地放到了她的手掌心。
云渺被这个举动逗笑了,揉了揉乌骓马的头:“好吧。我喂给他。”
她小心地扶起昏睡中的少年,让他枕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把浆果一小口一小口地喂进他的嘴里。
他在半梦半醒间,闭着眼,慢慢地吃掉了一小半,然后又歪着头睡熟了。
云渺就着剩下的一半浆果,混着干粮一起吃进去,填饱了肚子。
休息了一段时间,等到天光大亮的时候,云渺扶着谢止渊骑上乌骓马,离开了这处山洞。
因为载着一个受伤的少年,乌骓马走得很慢,步子迈得平稳。
马背上的云渺也很仔细,小心翼翼地抱着他,怕他身上的伤口再次崩裂。他的状态已经承受不了更多的失血了。
就这样慢吞吞地走着,时不时停下来休息,很快就到了傍晚时分。
乌骓马停在一处小溪边饮水,云渺让谢止渊靠在一棵树下睡,把一件外袍盖在他的身上,然后尝试去寻找些可以充饥的食物。
荷包里的干粮很少,两个人分着吃,下午的时候就已经吃完了。
云渺几乎从来没有这样饿着肚子的时候。哪怕最初那段和谢止渊一起回长安的山路上,他也总是能设法找到足够可口的食物给她吃。
但是这次他还在昏睡着,她只能靠自己想办法了。
云渺把乌骓马的鞍卸下来,让它放松一会儿,顺便从马鞍边取下了一张拓木弓和几支羽箭。
她想试试看能不能射点什么猎物。其中几个山匪假意去寻找马匹,实则从后方绕到了一片视野盲区,悄然拔出了手里的刀。
“动手!”山匪头子突然暴喝一声!
云渺被人猝然抓住头发往后拖!有人从背后用刀柄对准她的膝盖弯一敲,迫使她半跪在泥土地上,握在手里的刀被一并取走。
山匪头子冷笑着捏着那柄小刀,玩弄似的轻轻抬起她的下颌。
“本来想要对你轻一点儿”
刀锋滑过她白瓷般的肌肤,停在皎洁如雪的衣襟下方,挑开几寸。
“看来是必须得下些重手了”
“放手。”每当这个少年一袭白衣如雪、伪装成温良无害的模样时,却是他最杀伐果决、心狠手辣的时刻。他提着刀行走在江湖之上时,至多也不过杀十数人,而当他执着笔筹谋朝堂之事时,每一步都可能牵动千万人。
她凑过去,想看他在信笺上写了什么,可他把信笺折叠起来,收进了大袖底下。
“谢止渊,”她试着转移他的注意力,“我头发乱了。”
他没听懂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歪着头看她。她坐过去,仰起脸,认真说:“你要帮我扎头发。”
“我为什么要帮你扎头发?”他觉得有点好笑。
“因为擦头发的时候是你弄乱的。”结果全部被云渺塞在窗户缝里那些可以放倒一头牛的麻沸散弄晕了。
“接下来怎么办?”云渺问,“要抓一个问话吗?”
“问话也问不出来什么。”谢止渊懒懒地答,“凌伯阳不可能把关押何子完的囚车位置告诉他们。”
云渺从这个反派少年懒洋洋的语气里读出一丝杀机:他打算把这些人都处理掉。
她立刻踩着雪过去,扯了扯他的袖角,拉一下他的手,不许他动藏在袖子底下的刀。
她的手指从他的指缝间经过,碰到小指的时候轻轻勾了一下。那个瞬间有一点轻微的暧昧感,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动了一下,听见她踮起脚在他的耳边喊了一声:“谢止渊。”
她说话的时候贴得他很近,卷翘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雪粒,喊他名字的时候眨动一下,那些雪粒纷纷地扑来。他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垂眸时看见她急切地抓他的手的时候,她的手指和他的勾连在一起。
“没必要处理掉这些人。我刚才想到了通过他们找到真正的囚车的办法。”云渺继续说,“我想了两种办法,一种更快一些但不太准,另一种有点耗时但是更管用,你选哪一种?”
谢止渊说:“好。”
云渺愣了一下。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她在他眼前挥了挥手,“我刚刚是在说有两种办法……”
她踮起脚去挥手的时候,勾连的手指因为自然垂落而松开。他忽而抓住她的手,把她再次抱起来放进怀里,足尖轻踩着雪地跃上窗沿。
“回去再说。”
就这么把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人继续留在雪地上。
“所以你选哪种办法?”
翻窗回到房间里以后,云渺抱着谢止渊的氅衣坐在暖炉边,用他的衣服拢着双手取暖,抬起头问。
“第二种吧。”坐在对面的少年漫不经心地说。他似乎根本没在听,只是低着头拨弄她的手指。她稍微松开一点,又被他捉住,他试着把手指嵌入她的指缝间,轻轻地扣进去。
少年筋骨匀长的手指扣进去的时候,连带她说话的声线都颤了一下。
但是云渺仍旧坚持着把话往下说:“我带了那种用来追踪的草药。每次有人来偷袭我们的时候,就暗中把草药洒在他们身上,之后可以跟着草药的气味追踪过去”
这种草药的制作方法最初还是在黑水寨的时候谢止渊教给她的。上一次在望月楼被绑架的时候用过,这一次带出来的时候她又做了点调整,使用起来会更加方便。
“这样虽然耗时长一些,但是一定可以找到所有囚车的位置。”她点点头,无视他试着拨弄她手指的动作,“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好。”他又漫不经心地说,指腹轻轻捏一下她的指尖,往下滑动,换了个姿势扣进去。
这个动作弄得她又忍不住颤了一下。她抿了下唇,闷着头,抽出自己的手,指尖戳一下他的胸口:“谢止渊,你是不是身上的伤已经不痛了?”
“痛习惯了。”他不太在意地说,又要去拉她的手。
“那你就去干活!”她推着他往窗边走,往他的手里塞了一大包草药,“快下去!”
她指出,又问,“谢止渊,你是不是不会?”
这句话居然出乎意料地有用。对面的少年冷冷地说:“我什么都会。”
云渺忍住笑,抓过一支笔,坐在他的身侧,在案上的宣纸上画了一个极为复杂的发髻样式:“谢止渊,我要这个。”
话音未落,她愣了一下,身侧的少年取走她的画笔,合上那张宣纸:“不许挑。”
正午的阳光里,风沙沙吹起案上的纸页。案前的少年动作笨拙地给身边的女孩挽起长发,女孩低着头玩着一绺儿垂落的发丝。
就在他没有注意的时候,她悄悄地拨动手指,从他垂落的大袖底下偷走了那封信笺。
然后又在他看过来的时候,回过头看他,笑容灿烂,很乖巧的模样,歪一下头,青丝如水泻。
阳光落在她的发丝上,像是灿金色的。
他微微怔一下,忽地侧过脸,不去看她。
于是云渺捏住了那封信笺,不动声色地收进衣襟底下。
她有点不太确定这个计策算不算一个小小的美人计,但是按理说反派是肯定不会被美人计所诱惑的。不过这些日子里这家伙对她格外好,她决定还是把这些好暂时归于他还需要利用她。
“扎好了。”片刻后,谢止渊说。
云渺抓过小镜子看一眼:“扎歪了。”
身侧的少年忽而轻笑一声:“阿渺,不要太得寸进尺。”
话语落下的刹那,云渺被扣住手腕拉过去,倏地靠近他的面前。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被捏住下巴掰着仰起脸,谢止渊微微低下头,贴近她的脸颊。
少年清冽如雪的气息笼住了她,漆黑如墨玉的眼眸倒映着她的面容。他的唇角微微勾起,含着一点浅淡的笑意,危险又漂亮得如同开在黑夜里的血色罂粟花。
这个动作亲昵得像是恋人之间在亲密私语,可是云渺清楚地知道谢止渊是在观察她。她不确定他是不是发觉了她偷走了他的那封信笺。如果他发现了的话,是不是要对她进行什么可怕的惩罚?
谢止渊突然伸出手,吓得云渺闭了下眼,却感觉到他只是拨了一下她的发髻:“好了,不歪了。”
下一刻,他已经披上氅衣,推开门,站在门边回头望过来,灿金色的逆光勾出一道清拔的剪影:“待在这里别动。”
忽而,有人轻声说。掖庭宫里,几个宫人抱着卷轴推门离去,内侍监余照恩正在灯下翻看一卷账簿。
一阵风倏地穿堂而过,吹灭了满室的灯,遍地的阴影如同爬满了鬼影。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涌动的那个刹那,坐在灯下的老宦官猛地抓起身侧的一柄短刀,踩着乱了一地的纸页翻身而起!
“当”一声,刀刃相击的声音如同裂帛。
风哗哗地流过,遍地阴影里站着一个戴斗笠的少年,一只手提着一柄长刀,另一只手攥着一枚沾着血的羊脂玉。
很轻微的“咔嚓”一响,那顶斗笠从中间被劈开成了两半,这是因为刚才那一次刀刃相击。斗笠下的少年垂下的额发浸透了血,微微遮住那双漆黑得如同黑夜的眼眸。
“殿下竟然要来杀自己的老师么?”余照恩沙哑的嗓音问。
“告诉我她在哪里。”谢止渊平静地说。
“倘若老臣不告诉殿下呢?”余照恩桀桀大笑,“殿下唯一的软肋果然是那个女孩”
话音未落,对面的少年已经提刀而起,涌动的刀风带起遍地翻飞的纸页。余照恩大笑一声,第一刀架住谢止渊的刀刃,第二刀挥开他的攻击,第三刀死死压住他的肩膀,刀刃下压割开他的衣袍,嘲弄般地拧转着刀刃,让血流出来染红他的衣襟。
“太慢了!太慢了!”这个位高权重的老宦官此刻装腔作势般流露出惋惜的神情,“殿下,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学生,学生怎么可能杀死亲手教会他刀术的老师?”
话音未落,他愣了一下。
就在下一刀刺过来的那一刻,对面的少年扔掉刀踩着自己的血硬生生迎上前,任凭那柄刀贯穿了他的身体,与此同时大袖底下的一线刃光翻转,反射着血光的刀刃架在了自己师父的脖子上。
以自己的鲜血为代价,学生在这一刻几乎杀死自己的老师。
“告诉我她在哪里。”
踩在老宦官剧烈起伏的胸口上,握着刀刃的少年微微俯身,垂落下来的额发滴着血,滚烫的血珠滴答砸在老宦官的眼睑上,“别以为我不会杀你。”
满目的鲜血里,对面的少年歪头,微笑,如同一个残忍的恶鬼:“我什么人都可以杀。”
足足十数年没有过敌手的老宦官,在自己的学生面前缓缓打了一个哆嗦。
“殿下,”余照恩嘶哑地回答,“娘娘很思念你。”
日落时分,淑妃的柔仪殿内,朱红的宫墙下堆着厚厚的雪。
尽管在深冬时节,这座宫殿里依然飘着点花香,悠悠漫漫,透着一丝奢艳与诡异。铺洒着花瓣的曲折小径尽头,一袭华服的女人提着一盏莲灯,婷婷袅袅地从一株红梅树下转出来。
忽地,她的脚步顿了一下。
一片极薄的刃紧贴在她的喉咙上,迫使她微微抬起一点脸颊。
靠在她背后的少年握着刀,半垂着眸,沾着血的额发垂下,身上透着浓烈的血腥气。
淑妃怔了一下,而后温柔地微笑起来:“小孩子真是不听话,这么晚才回宫,又跑去哪里玩了?”
那个声音很轻,可是寒冷、清晰、透着不容置疑的绝对命令。
被这道声线里的森然冷意震慑了一下,山匪头子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回过头。
浑身是血的少年缓缓地站起来,平静地抬头,冷冷看着他。
烈烈火光映着那张淡漠而清绝的脸,深红衣袂在遍地燃烧的大火里翻卷如云,浴血而立的少年身形犹如一柄插在风中的染血的刀。
周围一圈的山匪们同时打了个寒颤。
这个少年分明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以冷漠的目光注视着,却令人产生一种极度恐惧的感觉就像在子夜时分撞见了恶鬼。
“重复一次,”他冷淡地说,“放手。”
这是云渺第一次看见谢止渊这样的神情。
以前他也经常这样命令人,可是尽管眼神冰冷,唇边总是弯起一个弧度,就算是杀人时也在微笑,歪着头,像个贪玩的坏小孩。
而此刻的少年冷漠得如同冰封。
他的目光森冷而空旷,眼底一丝笑意也无,身上只有浓烈得有如实质的杀气。
山匪们后退一步,握紧了手中兵刃。
“一。”少年轻声报了个数。
没人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也来不及去猜测。
下一瞬间,深绯色的影子如同刀刃出鞘!
山匪头子连刀都还没举起来,那个鬼魅般的影子已经接近了他。
本来以为学会了用袖箭,用弓箭也不会太难,结果试了几次以后发现,她根本连谢止渊的弓都拉不动。
当时看见这个少年站在树下挽弓,随意地就用一支箭射中了一瓣花,她产生了一种自己上也行的错觉而现在她只想冲他抱怨为什么他的弓那么硬那么重。
就在努力地尝试拉开弓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响。
树下的少年不知何时醒了,披着一件外袍,踩着落叶走到她的身边,伸手从背后轻轻地环过她,帮她拉住了弓弦。掌心覆盖在她的手背上,有些冰凉。
“你应该还在睡的。”云渺低声说,不回头。
“其实这一点不必殿下说明我们的立场是一样的。”老人笑了笑。
他搭在木轮椅上的干瘦的手伸出来,摸了摸趴在榻边睡着的女孩的柔软头发,一对苍老浑浊的眼珠子里居然涌动着一种祖父般慈爱的情绪。
“她当然什么都不会知道。在我唯一的小徒儿眼里,我永远只是她最好的师父”
话还没说完,忽地一线刃光抵住了他苍老的喉管。老人缓缓地抬起头。对面的少年竟然能够动弹了,在这种程度的重伤情况下,这个少年以远超他想象的速度,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放开你肮脏的手。”少年冷冷地说,“别出现在我眼前。”
“否则的话”这一年冬天发生了很多事。
例如说皇太子乘船往东都时在水上遇刺生死不明,例如说淮西雪灾后接连发生几次异动和匪乱,例如说南衙北司之间的争斗达到了白热化的地步。
上元灯节那一日的宫宴上,遇刺回来刚养伤不久的皇太子被人下了毒药,沿着线索一路追查出来的结果发现幕后之人是皇长子岐王,于是岐王被一道圣旨贬往蜀中、此生非诏不得入京。
这些事情背后多多少少都藏着那个反派少年的影子。
云渺知道谢止渊一直在暗中挑拨太子党与岐王党的关系,虽然在表面上听从自己师父内侍监余照恩的话而行动,但是实际上正一点一点地收拢着自己的势力。如今岐王党倒了,皇太子久病不愈,越来越多的朝臣开始暗中支持年幼低调的三皇子。
大结局的日子一天接一天地近了,云渺在心里默默计着时。这个故事收尾的时候是在即将到来的仲夏,结束的时候是在那一年深冬,漫天的风雪飞舞,再也不会有来年了。
那个冬日午后近乎意外的吻后,两个人的关系又变回了以前一样。
也许是因为隐隐觉得离别的日期要近了,云渺相当小心地控制着自己和谢止渊的距离,不许他亲吻,不许他拥抱,也不许他抱着她睡觉,只可以睡在靠在她床边的小榻上。
因为害怕告别的时候太伤心,所以不敢再靠近那个人了。
谢止渊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每次被她拒绝的时候,他都歪着头无辜地看着她,那副神情就好像被抛弃了一样。被他弄得有点心软的云渺,只好伸出一只手,允许他牵一下。
这家伙其实很好哄。让他牵着手,他就被哄好了。
之后的结果就是他变本加厉地想要。吃饭的时候要牵,出门的时候要牵,睡觉的时候也要牵,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想要她牵着他,而且一定要是十指相扣的那种。
这世上居然有人可以把牵手这么简单的事翻出那么多花样。每一次牵手,谢止渊都会变个法子,有时候无名指牵着小指,有时候两只手掌心相抵,有时候他们的手指勾连在一起,像是一种密不可分的粘连。
但是也仅限于牵手了。无论谢止渊想要怎样再进一步,云渺都坚决不允许。
他微笑着,转动刀刃,乖巧的神情却像是残忍的恶鬼,“我会忍不住想杀你。”
老人妥协了。他缓缓地向后仰,收回了手,转动着木轮椅,往门外走。
“三殿下。”他忽然又说,轮椅背对着少年,“看在我们算是盟友的份上,我可以告诉殿下一件事。”
“殿下知道自己身上中了那种叫做情人花的毒吧?”
老人缓慢地讲述,“因为血液里流动着剧毒,所以情人蛊不会让你死去,却会让你感受到同等的疼痛,和荼蘼香的毒混合在一起发作”
“在不断地、绝望地祈求着被爱的过程里心悸而死,这是最深重的诅咒。”
“心很痛吧?不过这种毒有缓解的办法。”
老人转动着木轮椅回过头,看了一眼披着氅衣坐在榻上的少年,以及靠在他身边睡熟的女孩,“心悸发作的时候,待在你的心上人身边,被触碰和被回应,疼痛就会缓解。”
转动着木轮椅的老人推开门出去了。在关上的门后,披着氅衣坐在榻上的少年歪了一下头,似乎完全没听懂,眼神里难得闪过一丝迷茫。
根本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些话,为了强行行动而压下去的疼痛成百倍地发作起来,他咳着嗽倒下去,却在倒在榻上的那一刻忽地愣住了,眸光因为惊讶而微微颤动。
他的手指被轻轻地牵住了。
似乎在睡梦里听见了他低低的咳嗽声,身边的女孩无意识地拉住了他的手。她还在做梦,不知道因为梦见了什么,意识模模糊糊间伸出手,轻轻地牵住了他。
谢止渊极慢地眨了一下眼。那个被牵住的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云渺正在梦里没完没了地上课、考试、做作业,追着一张被风吹走的数学卷子跑来跑去,在下雪天遇见了一只受伤的小野猫。她把小野猫捉住了带回家,结果小野猫不听话,不停地用爪子挠她。
猫爪子揉了揉她的头发,又碰了碰她的睫毛,沿着她的眼尾、鼻尖和脸颊划下去,轻轻戳了戳她的嘴唇。戳一下,又一下,怎么还不够,想要做什么。
云渺被挠得有些不高兴了,很生气地张口咬了一下,不知道咬到了什么。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见榻上坐着一个少年,披着一件厚厚的氅衣,正在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谢止渊?”她迷迷糊糊地问。
“我是个刀手,收钱办事。”洛小九低声道,“不用管我。”
“不行。”云渺轻声说,“我不同意。”
“夫人”洛小九低低开口。
“我有别的办法。”云渺打断她,压低声音,“按照我说的做。”
她微微偏过头,低声在洛小九的耳边说了几句话。洛小九点了一下头,靠在她的身后,和她背对着背,缓缓地抬起手中弧刀。
而云渺低着头用力咬了下唇,手指在袖子底下攥紧了扣在腕上的袖里箭。
下一刻,洛小九从云渺的背后跃起!
四面八方的攻击同时前来!黑色的身影如同旋风般包围了树下的两个少女,而洛小九手中的弧刀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路线在人群之中闪动,划出无数道银亮如闪电的折线。
云渺一怔,这个少年的神情罕见地如此凝重。
“别动。”他低声说,“倘若被他发现了,他会杀了你。”
下一刻,呼啸而来的掌风掠过上方的树梢!
迎面而来的风里,少年旋身而起,双手推出,接下那一掌。
两股汹涌的掌风对撞!林间的鸟雀呼啦啦地飞起,满树金红的秋叶扑簌簌抖落一地,像一场骤然掠过大地的雨。
云渺睁大眼睛,看着漫天的落叶里,少年的身体像折了翼的鹤那样跌落出去,重重地砸在汉白玉的宫道上,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
黑袍人冷笑一声,提着刀,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冷月的光落在那人的脸上,躺在草丛间的云渺恰从一个仰视的角度,看清了他的容貌
是她认识的人。
内侍监余照恩,金吾卫大将军,正二品的上柱国。
这个往日总是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老宦官,在此刻周身透着森冷而可怖的气息,仿佛一只在黑夜里蛰伏的枭。
“三殿下。”一袭黑袍在老人站在宫道尽头,冷冷地睨着前方。
倒在地上的少年攥了一下拳,撑着一只手艰难地半跪着起身,偏过头低咳一声,随手拭去唇边的血迹。
旋即,他保持着半跪的姿势,缓缓地仰起头。
“师父。”
少年的声音嘶哑。
第 23 章 红嫁衣(六)
躲在草丛里的云渺瞪大眼睛。
内侍监余照恩是谢止渊的师父?
根据她对原著的回忆,这个神秘的黑袍人是全书战力天花板,男女主角加起来才能勉强打得过的那种。
而这个人居然是谢止渊的师父?
不过这样似乎就能够解释为什么黑莲花的武力值那么高了。
云渺起初就怀疑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太监会是什么反派,果不其然,他不仅是反派,还是反派的老师。
反派阵营内部的关系似乎远比她想象得要复杂许多。
这一次云渺没有抗拒。
起初那是一个很轻的吻,像是飞鸟以翅尖亲吻水面,清澈的水面泛起一层涟漪。少年冰凉的指腹抹过她的眼尾,舌尖尝到泪水,是咸而潮湿的。
而后在彼此的试探之中,他慢慢加深了这个吻。呼吸渐渐开始交织缠绕,她被吻得软倒在他的怀里,被他轻轻掰着下巴仰起脸接吻。绵密的吻像是潮湿夏季的雨水,纠缠的气息仿佛彼此渗透着的云朵。
他的手指一寸寸地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一边亲吻她一边感受到她因为被亲吻而身体微微地发颤。通过这样亲密无间的接触,她的情绪传递到他这里,像是细微的火花电流流遍全身,噼里啪啦,炸起一声又一声心跳。
冬日清晨的阳光明亮而清浅,老旧的木地板上拉出无数道光影,半透明的纱幔被风吹落,笼罩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在这个雪后的清晨接吻,窗外簌簌雪落,人们沉睡,天地皆白。
这一次他们吻得很深,很久,很长。她仿佛在这个浓烈的吻里确定他的存在。
这个纠缠的吻持续了很久,久到他们都忘记了时间。她被吻得全身都发软,哪一处都潮湿,被一种酥麻的感觉占据了全身,连指尖都在轻轻地颤。
直到他忽而偏开头,轻笑了一声,拇指指腹抵在她的唇上,往上拨开一下,做了一个让她张开嘴的动作:“阿渺,呼吸。”
少年干净清冽的声线带着点笑意,像是一泓溅落的清泉响在她的耳边。
这句提醒让她猛地想起了还要呼吸这件事,被亲得迷迷糊糊的身体终于回忆起进出空气的方式,这才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大口的呼吸让冬日微凉的空气涌进肺部,因为亲吻而眩晕的意识变得清醒了一些。
躺在榻上的少年仰着面,看见女孩坐在他的身上,双手撑在他的身侧,被亲吻过后的眸光朦胧,衣袂和头发都凌乱,美得不可思议。她的双颊绯红,眼尾也绯红,低下头时半边青丝如瀑般垂落,扫落在他的鼻尖,带着一点草药和白兰花的香。
他的指尖微微动一下,伸手捧起她的脸,擦干净她眼尾那些泪水,温柔得像是仲夏夜的风在抚摸。
然后他揉着她的头发,再次把她按进自己的怀里,让她的额头抵着自己的胸口,等待她因为接吻而混乱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浓烈的情绪也平静下来。
“谢止渊。”她终于开口说话,小声喊了他一句,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点哽咽,不知道是因为哭的还是因为被亲的。
“我在。”他轻声回答,指腹在她的眼尾揉了一下,还是有点潮。
于是谢止渊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又带着点心软的意思,似乎是拿她没办法。
“笨蛋阿渺。”他说,“别哭啊。”
“坏蛋谢止渊。”她闷声答,“我最讨厌你了。”
“我知道。”谢止渊笑了一声。这个少年笑起来的时候又有点放肆,带着几分恶劣几分张扬,不顾她的挣扎把她更用力地按进自己怀里。
云渺这时候才想起来她又被他亲了。这怎么可以。她很生气。
她都被亲哭了。云渺眨眨眼:“这要怎么做到?”
“这是你要做的事。”案几边的少年歪过头看她,“阿渺,你已经答应我了。”
云渺警惕地看他一会儿。总觉得这家伙似乎在试探她什么。可是他究竟在试探什么,她却不太能确定。于是她更加警觉地后退了一步。
“还有一件事。”身侧的少年伸手把她抓回来,迫使她坐在自己旁边,“南乞帮内出卖我的位置的人,我知道是谁了。”
“谁?”她问。回到府邸里之后,云渺看也不看谢止渊一眼,牵起裙角转身就离开了。
府里的管事看见这对小夫妻下午时还在一起读书,晚上出一趟门回来就互不搭理了,恨不能扇自己一巴掌,埋怨自己不应该告诉夫人有关殿下的行程。
本来小情侣在大婚后的关系就不好,难得在一场秋狩之后缓和了不少,就被他一句多嘴导致再次陷入冰封。
三殿下嘱咐过不让夫人在深夜时出门,此刻一定是生气夫人在晚上出去找他了。
可是夫人一定也是因为担心殿下呀!
管事急得在府里到处走来走去,拼命逼自己想点办法亡羊补牢。
思来想去,他觉得夫人心软,还得先从夫人那里找补。
府邸东边的听花小筑里点着一盏灯,云渺正一个人坐在灯下,借着烛光翻书,试图研究出反派下午在读的那一堆奇门遁甲是什么意思,忽然听见管事在门外叩了叩:“夫人。”
“怎么了?”云渺抬起头,觉得管事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紧张。
“殿下他”管事努力编织一个听起来尽量可信的谎话,“殿下他似乎身体不适。”
“他不舒服?”云渺歪了下头,搁下手里的书。
果然,夫人还是担心殿下的!管事暗中激动,开始继续往下胡编乱造:“殿下他沐浴过后就在西厢房歇下了,似乎身体不太舒服,还叮嘱我们千万不要告诉夫人”
云渺歪着头想了会儿。刀手们扑上来拦住前方的少年,而少年右手挥剑斩开迎面而来的刀光,左手紧紧地把女孩护在自己的身后,带着她一步步向前。
乌骓马长嘶着踩开人潮冲来,眼看就要奔到主人的面前。人群之中的少年扔下剑伸出手,准备去拉乌骓马的缰绳。
然而一名刀手突然从斜后方刺出来,一刀挥向前方少年的肩头!
此时已经来不及避开了。如果要拉住乌骓马的缰绳,就必须硬生生抗下这一刀。而谢止渊似乎根本没有避开的打算,任凭那一刀朝自己劈落下来。
站在他身后的云渺忽地咬了下唇。
她飞快地甩开大袖,从里面抓出一把粉末,用力向那个刀手一抛!
风把那些粉末吹了过去,扑上来的刀手仿佛中了什么软骨药一样,手里的刀一松,身体砰地重重砸倒在地面上。
这时,谢止渊已经拉过乌骓马,先把云渺轻轻抱起来放到马鞍上,再翻上去坐在她的身后,挽着缰绳纵马而出,破开一片纷乱的刀光。
乌骓马长嘶着踩翻冲过来的人群,在漫天箭雨里消失在林深处。
“那是什么?”下一刻,他用尽全力地抱住了她,扣住她的双手把她拉过来,像是要把她按进自己的身体里。这个拥抱看起来那么凶狠,可是一点也没有弄疼她,分明是一个禁锢,却脆弱得近乎玻璃般易碎。
大约是用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垂首埋在她的颈间,再也不动了。
很轻的呼吸洒在她的颈间,云渺慢慢侧过脸,看见他低垂着头,闭拢的眼睫还在轻颤着。少年的身体冷得像寒冰,眉眼仿佛覆上一层霜,像是一个初雪后堆在角落的雪人,在阳光下悄然无声地融化、吹散、消失不见。
云渺轻轻叹了口气:“你怎么会痛成这样啊?”
然后她转过身,张开手环抱住他的身体,把他轻轻抱进自己的怀里。就在抱紧他的那一刻,她感觉到少年的眼睫又颤动了一下,连衰弱到极致的心跳也弥补上一拍,像是连接上电流里的火花,闪烁一下。
她的拥抱和触碰似乎都对他的疼痛有奇妙的疗效。
他在无意识间抓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她慢慢地握紧他的手,掌心贴着他的掌心,侧过脸,看见他颤动的纤长眼睫都因为这样亲昵的触碰而变得湿润,仿佛粘连着水珠,朦朦胧胧,犹如春雾笼罩。
在她的拥抱和牵手里,他低着头睡着了,止不住战栗的身体渐渐陷入安静。
怀里的少年睡颜苍白,映在星月之光下,擦洗过的发尾还是湿的,水珠滴答着流淌到他薄而清秀的锁骨,滚动一下,落进衣襟里,沾上血,再掉到她的手背上,洇开一小朵花。
他锁骨下方的花苞更加绽放开了,似一朵危险又绮丽的曼珠沙华,花枝摇曳。
抱着他的女孩却没有看见这些。她只是轻轻托住他的脑袋,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然后在泼溅一地的星光里,彼此依偎着睡了漫长的一夜。
次日醒来的时候,云渺发觉自己躺在树下,枕着一片落叶铺成的厚厚的席,身上盖着一件干净外袍,被阳光晒得暖融融。
已经快到晌午了。
抬起头,她看见那个少年坐在溪石上,披着一件白色的衬袍,手里抓着一把湿漉漉的宿苜草,正在喂马。
“早午饭在你手边。”谢止渊说,也不回头,“衣裳干了,换好就出发。”
云渺揉了揉眼睛,转头看见自己的手边搁着一把新鲜浆果和一些不知名的小坚果,用一块洁净帛布裹起来。旁边铺开的落叶上叠放着她的衣服,都是干净而整洁的。
“我换衣服,你不许偷看!”她大喊。
这次他连回答都懒得回答,坐在溪石上晒着太阳喂马,抬起一只手,摸着战马的鬃毛,微微地仰头。阳光下的风鼓起他的外袍,两只大袖在风里翻飞,白衣少年的身形清拔,似一只乘风欲起的鹤。
云渺盯了他一会儿,确定他没有回头的意思,于是抓过搁在身边的襦裙。
穿好了,她抱着那一把浆果走到他身边,挤了他一下,在溪石上挤出一个位置,坐在他身边,摇晃着双腿,吃早点。
潺潺的溪水声里,粼粼的水面上倒映着少年少女并肩而坐的身影。
身边的少年冷笑一声:“你就非要抢我的位置?”
“我是来检查一下你的伤势。”云渺剜他一眼,“昨晚你看起来像是快死了一样。”
谢止渊似乎很不想谈论昨晚的事,并不答话,继续喂马。云渺歪着头看他一会儿,觉得他的状态确实比昨日好了不少,只是透过薄薄的一层白色衣襟,还是能看见底下缠着的止血带在微微渗血。
耳边涌动着的风如同擂鼓,云渺听见谢止渊在自己的背后轻声问。
他的声音极轻,带着轻微的喘息,很虚弱,语气却漫不经心,像是随便找了个问题来跟她说话。
此刻两个人已经骑马离开了杉木林。就像洛小九说过的那样,三殿下的马很快,刀手们都追不上。
浓稠的夜色里,马蹄踩着泥土嗒嗒地奔跑,微凉的风吹起发丝和衣袂。不远处是在月光下泛着银光的溪流和蜿蜒的山脉,漫山遍野都是金色红色的秋叶。
“是麻沸散。”云渺低声回答,没有回头,“一小包的量,可以放倒一头牛。”
“你居然会带这种东西。”身后的少年似乎轻轻笑了下。
“都说了要以备不时之需。”云渺低哼一声。
两个人都没有谈及刚才那个危险的一推。他差一点就死在那里了。
谢止渊不知道为什么云渺会折返回来找他,云渺也不知道为什么谢止渊在她做了那样的事以后仍然救她。
他们静静地坐在马背上。谢止渊单手挽着缰绳,轻轻地靠在云渺的身上,低垂着头。她知道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说话只是为了保持意识清醒。
“把手给我。”身后的少年再次轻声开口,微微喘息着说,“我的刀给你。”
“给我刀做什么?”云渺有些困惑地问,但还是伸出手,让他把那片一尺薄刃缠在自己的腕上,感觉到他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到自己的肌肤。
“以备不时之需。”他轻笑一下,重复她的话,然后闭上眼,靠在她的身上,渐渐安静下来。
又是长久的沉默。
“谢止渊”云渺终于再次开口,想问他什么。
也不知道黑莲花反派是哪里不舒服。
但是假如他这会儿歇下了的话
她攥了下手,摸到了袖子底下的袖箭。
——岂不是可以偷袭他!
白天的时候她用袖箭赢了他,知道了他近日要去皇林禁地,却不知道他具体要去做什么,问了他也不回答,要她再赢过他一次才行。
此刻岂不是赢他的最好时机!
一想到刚才反派利用她来拐骗小孩子以达成他计划的坏事,云渺对他就一丝同情心也无,甚至觉得假如她趁此时机把他刀了也没什么问题。
“我去看看他。”她说,站起来。
听到这话,管事瞬间暗自高兴起来:夫人果然是心软了,夫人还是心疼殿下的!
他立即毕恭毕敬地引着一盏灯,带领云渺来到不远处的西厢房,还特意遣退了其他从人,给这对小夫妻留下一个互诉衷肠的独处空间。
云渺接过管事递来的灯,等到人都走了,悄悄吹灭了蜡烛,借着夜色的掩映,躲在了窗边的花树下,往里面看过去。
“二帮主赵不群。”他平静地答,仍低着头回信。
“不要杀他。”她从这个少年的眸光里读出一抹杀机,轻轻咬了下唇,低声说,“你已经杀了太多人了再这样下去,没有人会愿意跟随你,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找机会背叛你。”
“交给我处理。你答应我一次,我就答应你一次。”
她认真地说,抬起眸,“谢止渊,这一次我站你身边。”
那个瞬间恰好有一束天光流淌在她的发间,明亮的像是笼了一层暖金色的光。女孩歪着头,明净的眼瞳倒映着他的影子,如水的发丝在光芒里飞扬,像是神话故事里被薜荔兮带绿萝的山鬼,轻易地就可以勾走路过少年的魂。
他忽而偏过头,不去看她,说:“随便你。”
云渺轻轻哼了一声,双手撑着脸转到他面前,抬起头:“谢止渊,你要我来当这场宴会的主人,那你得给我一些东西。”
她竖起一根纤巧的食指,在他的眼前晃了晃,“我要最漂亮的衣裳、最昂贵的首饰、还要花不完的银子。”
“这不难。”他懒懒地说,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我还要你帮我扎头发。”云渺抓过他的笔,在宣纸上画了一个极为精巧复杂的发髻样式,“我要这个。上次你没扎出来,这次不许偷懒。”
“为什么又要帮你扎头发?”被她这么指挥,他几乎气笑了。
“因为你昨晚说话不算数,现在你是小狗了。”她十分认真地点点头,“你得听我的话,否则我就不帮你了。”
面前的少年似乎忍了一下,克制住自己的脾气,冷笑:“最后一次。”
云渺轻哼一声,难得可以这样指挥反派,心里十分得意,有点趾高气昂的意思,被他轻轻抱起来放在铜镜前,低着头让他给自己扎头发。
偶尔传来女孩温温软软的声音,时而抱怨时而指挥。
“向右一点”
“歪啦。”他换了件干净的雪白衬袍,外披一件浓墨色的氅衣,极致的黑白两色衬得少年的身形清拔。大约是刚沐浴过,又因为下着雨,他的发梢还沾着些潮湿水汽,衣襟微微敞开着,露出一抹清秀而笔直的锁骨。
“还不睡么?”他手里提着一盏烛灯,星点的光落在她的眼睛里。
“睡不着。”闷在被子里的女孩声音气鼓鼓的。
“我陪你。”他说,提着灯坐在临窗的案几前,摊开一张白色的宣纸,挽起大袖取来一管墨笔,借着一点微弱的灯火回复一封信。
“我才不要你陪。”云渺恶狠狠瞪他的背影。
他顿了一下笔,听出她语气里十足的抱怨和不满,轻声笑了一下,把笔搁下,转过身,走到她的床边,伸手去拨开她颊边一绺儿不高兴地跳动的头发:“阿渺,别生气。”
云渺偏过头,躲开他的手:“不许碰我。”
“别生气。”他又重复一次,歪着头看她,“做什么事可以让你不生气么?”
“那你放开我。”她气愤地说,“不许关着我。”
“只有这件事不可以。”他看了她一会儿,“你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不关着你的话,你会给外面的人送信。”
“那我很想扎你一针。”她十分恼火地咬牙。
他笑了声:“那你扎吧。”回到府里的时候已经将近晌午。
车轱辘碾过落着花的青石砖路,转过一条喧嚷的长街,停在漆金红木的三皇子府门前。
云渺抱着从洛黎那里抢过来的糕点,从马车上走下来。府里的管事匆匆迎上来:“夫人,午膳已经在内堂备好了,都是殿下吩咐做的夫人最爱吃的。”
“他人呢?”云渺问。
管事愣了一下:“殿下方才被宣入宫了。”
“哗啦”一声,云渺手里的糕点掉在地上。管事吓了一跳,连忙去捡,一边紧张地问:“夫人,怎么了?”
云渺镇静了一下,低声问:“什么人来宣他入的宫?是内侍监余公公吗?”
“这倒不是”
管事抓了抓头发,努力回忆,“辰时三刻左右,夫人离开后不久,有个宫里来的内侍带了一道圣上的手谕,宣三殿下入宫圣上的旨意来得很急,殿下看了一眼就跟着走了。”
“他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
“殿下什么都没有说。”管事想了想,“只吩咐了一句准备午膳的事殿下大约觉得晚上就会回来吧?”
可是那天晚上谢止渊没有回来。
不仅那天晚上没有回来足足一整个春天,他都没有再回来过。
宫城里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就像是有什么人把有关三皇子的消息完全封锁了。递进去的书信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也没有任何信件从宫里传出来。
云渺起初慌乱了一段时间,想尽办法试图进宫城里找谢止渊,她担心是他的母妃淑妃把他关进宫里做了什么。直到江湖上的消息从百鬼坊那边传来,云渺才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事。
——中间人“白头老翁”的身份被发现了。
大约在春狩前后,皇太子察觉了自己这个弟弟就是江湖上连续布置过多次刺杀的中间人“白头老翁”,于是以极快的速度作出了回击。
在年幼的三皇子被一道圣旨关进宫城里的那一刻,针对“白头老翁”的据点发动的攻势同时进行,很快这个反派少年手下的江湖势力就被摧毁了大半。
每天都收到相应情报的云渺待在府里,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在按照原著的剧情线进行着。这是反派的第一次失败,剧情又向前推进了一些,按理来说她应该感到高兴的。
可是她望着天空发呆的时候,只是突然在想
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又没有好好睡觉。
今天晚上的月亮很亮很圆,你有没有看见。车厢里,捧着酪浆的小女孩脑袋像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眼睑慢慢合拢起来,耷拉着脑袋睡着了。
“别担心。”
谢止渊看了一眼,对云渺解释,“我放了安眠香,只是让她睡熟一会儿。”
“马车已经被包围了。”
他合上窗帘,以指节轻轻扣了下窗棂,低声对赶车的车夫说,“开始行动。”
下一刻,一声长嘶响彻寂静的街道!
四面八方的小巷间忽然涌现出数不清的人影,雪亮的兵刃如寒芒刺破漆黑的夜幕。一群丐帮帮众冲出来堵住了路口,另一群骑马的人从对面奔来。
赶车的车夫猛地拽住缰绳,马车在道路中央突然刹住,车厢里的少年低声喊:“洛小九!”
一道人影从上方“嗒”一声落下来,佩刀的黑衣少女接过从马车里送出的昏迷的小女孩。
“段天德的人呢?”谢止渊低声问。
“在前面路口。”洛小九回答,“我会亲自盯着他把冷小帮主送到望月楼。”
车厢里的少年微微点头,黑衣少女已经抱着小女孩离开了。
就像谢止渊计划的那样,这是一场伪造的劫持。整个计划的目的是以冷白舟为饵,把他的对手中间人“蒲柳先生”引到望月楼,令他陷入布置在那里的埋伏。
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是为了吸引附近眼线的注意力,尤其是为了把藏身其中的南乞舵主段天德暴露出来,让敌对方的眼线们以段天德为线索慢慢摸到望月楼,从而把假情报提供给中间人“蒲柳先生”,引导他前往望月楼救人。
这是云渺读到的最后一段原著剧情,此后发生了什么,她已经完全不清楚了。
但是唯一确定的是,这个反派少年一定会失败。
马车外长街上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只剩下零星的兵刃碰撞声和屋檐下叮当的铁马在响。
有那么一瞬间,一切似乎都已经结束了。
然而就在下一刻,弓箭破空的声音如同狂风骤雨般袭来!
车厢里的少年猛地把对面的女孩按进怀里,托着她的脑袋压着她滚落在地面上。
外面的车夫甩开缰绳连滚带爬跌在马下,紧接着呼啸而来的箭矢像是暴雨那样穿透了马车,把整个车厢扎成一只密密麻麻的刺猬。
马匹长嘶着跪倒在地,车厢在箭雨中轰然翻倒,车辕和木架折断的声音仿佛裂骨那样刺耳。
飞散飘扬的尘埃里,云渺被谢止渊压在身下抬起头,看见整个坍塌的车篷都砸在他的身上,车篷顶上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矢。
无数涌动着的风中,她听见很轻的一声咳嗽。
“谢止渊?”她轻声喊。“谢止渊,”她问,“你为什么会懂这些?”
“我小时候一个人在山里待过很久。”他随口答。
“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在山里待很久?”她歪着头问,眉眼弯弯的,风吹起她打开的裙摆,摇摇曳曳,像是花开花落。
他不想回答,把手里的宿苜草喂完,起身,牵着乌骓马走到树下,给它套上缰绳和马鞍,在晌午的风里回过头,白色的衣袂在阳光下纷飞:“准备出发了。”
云渺把最后几块浆果塞进嘴巴里,牵起裙角从溪石上跳下来,跑到他身边。
风把他纷飞的衣袂吹到她的手边,她抓住一片,仰起脸,突然说:“谢止渊,我觉得你穿白色也很好看。”
阳光洒在女孩仰起的眉眼间,她的眼瞳明亮像是落了星星。身边的少年忽而转过脸,不去看她的眼睛,低垂了眸,轻声说:“我不喜欢白色。”
“为什么不喜欢白色?”她问。
他随手取过那件深红色的大袖袍,罩在白色的衬袍外,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她也不在意,弯了弯眼睛,笑着说:“你刚才坐在溪水边,穿着白衣服,阳光照下来,非常好看”
顿了下,她歪着头,想了想,“山间的小神仙一样。”
面前的少年微怔一下,偏过头,很轻地扯了下嘴角。她恰好看见了,大声说:“谢止渊,我刚刚夸你好看,你是不是高兴了一下?”
“没有。”他说。握在手里的刀刃被骤然夺走,紧接着就自上而下切开了他的喉管。山匪头子瞪大着眼睛倒下去,被近乎残忍地杀死在自己的血泊里。
一弧飞溅的血光如泼墨般扬起,挥挥洒洒如同一场温热的雨。少年甩开刀刃上的血,踩着尸体转过身,抬起刀尖,轻声说:“二。”
这下所有人都突然懂了。
这个少年是在报数他即将杀死的人数。
周围的山匪们无声地交换了恐惧的眼神。
下一刻,所有山匪同时发起冲锋!
四面八方的人影高高跃起,兵刃发出尖锐的破空声。
这些人决定以人数优势击败这个少年,否则他们只会一个接一个地被他杀死。
站在刀光剑影里的少年抬起眸。
攻击袭来的刹那,他也同时移动!
深红色的大袖下滑出一柄极薄的刃,他右手提刀,左手握刃,在扑来的人群之中穿梭而过,每一次折返都带起一片血光。
“十一。”
“十二。”
“十三。”
每杀一个人,他就轻声报一个数字。整个过程里,他都在机械地报数,如同一台冰冷而精准的杀人机器。
最后,他站在满地尸体里,低垂眼眸,垂落的大袖下滴着血。
仅仅一炷香时间,他杀死了这里所有的人。
这是一场绝对的屠杀。
立在血光之中的少年犹如一个炼狱里的恶鬼,携裹着火光的风卷起他的衣袂和发丝,他仿佛踏着尸山血海归来。
站在他的对面,隔着烈烈火光,穿襦裙的女孩静静望着他。
恰在此刻,一线月光穿透云雾,倾洒在堆积着鲜血和尘埃的地面上。
这道光如同刀剑般切割开两人之间的空间,女孩立在明亮的那一半,而少年站在茫茫无边的黑暗里,微微垂着头,碎发遮住眼睛。
“害怕么?”他忽而轻声问。
云渺怔了一下。抱着她的少年不知道是否在做梦,又或是处在梦游般的状态里,低垂的眸光仍然是朦胧而迷离的,没有什么意识,像是稀薄的雾气漫上来,有一点湿润和模糊。
“谢止渊?”云渺在他怀里悄声问,“你现在是睡着还是醒着?”
没有回答。他微微地低头,把下巴抵在她的发顶,闭着眼轻轻蹭了下,似是十分喜欢这样的亲昵。
“喂!”云渺小声喊。
他还是不答话,更用力地抱紧了她,然后就不再动了。
云渺试着挣扎了一下,没办法从他的怀里挣脱出去。她喊了他几声,回答她的只有少年匀净的呼吸声。于是她只好埋在他的胸口闭上眼。
谢止渊的怀里有清浅好闻的干净香气,让人想到被新雪洗过的冬日晴空,或者微微冰凉的清晨露水。其实她很喜欢这样的味道,早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被罩上他的外袍的那时候,就已经很喜欢这种气味了。
“好吧。看在你大病初愈的份上。”她低声嘟囔,“这一次允许你抱着睡但是绝对没有下次了。”
这么嘟囔着,她靠在他的胸口,慢慢地睡着了。
这一觉意外地睡得很好。也许是因为闻着喜欢的气味,在这个星光坠落如雨的夜晚,她睡了长久以来最好的一觉。
次日醒来的时候,云渺从床上睁开眼,看见谢止渊已经醒了。
已经是深秋了,雨后天气微凉,少年照旧穿着红衣裳,外披了件雪白的氅衣,乌发以一根犀簪半束,松散披落,坐在临窗的案几前,提笔写着什么,再看廊下,已经铺满长卷。
“早膳在你手边。”他头也不抬地说,总是不用回头也知道她在看他。
手边的案几上果然放着一叠甜点。粥是温热的小米粥,浅浅洒了层糖霜,旁边搁着几块白玉糕、梅子饼、还有餐后吃的小点心,琳琅满目。谢止渊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从前在回长安的那段路上,为了哄着她,他特意了解过她的喜好。
“几点了?”云渺一袭丝绸软袍,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赤足踩在地板上,乌发未束,垂落了满地。窗外阳光遍地,日头已高的模样,她似乎睡了个懒觉。
谢止渊忽而顿了笔,回过头,看了她一会儿。
“你干嘛?”云渺警觉。
他笑了一下:“你昨晚似乎睡得很好。”
云渺不知道他在表达什么意思,警惕地抱着被子后退一下。黑莲花从来没有真心说过好话,说好话绝对是要干坏事。
“我昨晚也睡得很好。”他懒洋洋地说,又转回去,临窗写字。
云渺眨了下眼,没明白这话里是什么含义。她盯了一会儿他的背影,注意到他已经恢复得很好了,昨晚的那种倦怠情绪全然褪去,提笔落字时眸光低垂,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锋芒,像是淬了光的名刃。
他的嘴角勾着点笑意,看起来心情很好。
这个如此眼熟的微笑反派绝对是又要干坏事了。
云渺觉得他肚子里的坏水在咕嘟咕嘟冒泡。
她得设法探听一下他的计划。
“你有!我看见你笑了!”她不依不饶地追过去。
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双脚忽然一下离开地面,她被他打横抱了起来,裙摆落进他的怀里,耳边是少年切冰碎玉般好听的嗓音:“走了。”
他把她抱到马鞍上坐好,然后挽着缰绳翻身坐在她的身后,策着马淌过一片粼粼的溪水。
因为谢止渊的伤还没好,骑马骑得很慢,两个人几乎是慢吞吞地在往回赶。谢止渊也不太着急,他布置的人手会按照他的计划行动,而他此刻受着伤的模样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不如慢一些回到营地上,尽可能恢复得再好一些。
马背上一晃一晃,云渺有点困意,靠在谢止渊的怀里,打着呵欠。
大约是午后的阳光太好,这样的氛围也太过放松,她终于忍不住,想要问他昨晚的事:“谢止渊?”
“嗯。”他应她,懒懒地挽着缰绳,干净的嗓音也沾着阳光气味。
话音未落,她手里抓着一枚银针毫不客气地扎过去。这枚银针被她悄悄藏在袖子里面,仓促之间也没来得及对准他的穴位,只是用尽全力地往他的胸口扎。
面前的少年不躲也不闪,任凭她这样扎进自己的身体。大约是恰好碰到了身上的伤处,他忽地闷咳一声,偏开头,身形微不可察地摇晃了一下。
她的眸光微微动了一下,轻咬了一下唇,握紧的手指松了松,却忽然被他反手握住了手腕。
“谢止渊你干什么!”云渺不许他碰自己,想要抽回被握住的手,可是手腕被他攥得很紧。
“你不是想扎我一针么?”谢止渊轻轻笑起来,“阿渺,你可以再深一点、再用力一点”
紧接着,他不由分说地握着她的手,更用力地扎进了自己的身体。
血珠沿着银针滴落在她的指尖,像是绽开一小朵昳丽的花苞。细密的疼痛在心口蔓延开来,四面八方连接着血液和脉络,她带来的疼痛比他经历过的所有疼痛都要轻微,却如此分明地刻印在身体和灵魂里,他竟然产生一种沉溺于其中的异样感觉。
面前的少年忽地微微低下头,托住她的手腕,轻轻地吻去她指尖上的血。
那个吻落来的刹那,她的指尖倏地惊跳起来,像是被惊动了的白色蝴蝶,被他小心翼翼地收拢在掌心。
迷乱摇曳的烛光里,少年低垂的眼睫晕染上一点微红的光,轻而细密的吻像是蜻蜓点水,一下又一下,直到她的指尖重新变得明净洁白、纤尘不染。
他轻轻地咳着嗽,却笑了起来,问她:“还生气么?”
“还生气。”她低着头,不去看他,闷闷地说。
“那要再来一次么?”他极为认真地问,“你想要多少次都可以。”
“你扯到我头发了!谢止渊你是笨蛋吗?”
窗外是一帘潺潺的雨,房间里堆满金玉织锦,铜镜上倒映着低着头的女孩和坐在背后专心为她绾发的少年。朦胧的天光落在镜子里,仿佛洒下一层金色的边,勾出两道挨在一起的影子,离得那样近,就像是在光芒里彼此靠近的两个灵魂。
沙沙的雨声中,遍地的光芒像水一样流淌,空气里有着金沙金粉般深埋的沉静。
用力咬了一下唇,她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要跟他打架。他笑起来,轻轻地咳着嗽,任凭她打了自己一会儿。
下一刻,他忽地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面前,捏着她的下颌,低下头,碰到她的眼睫。
女孩纤长的睫毛像是被惊飞的蝴蝶那样颤动起来。面前的少年在遍地阳光里安静地低着头,很轻地啄着她的眼尾,一下又一下,抹去那些露水一样的泪珠。
她甚至从这个吻里尝到某种绝望。
他像是在说:你愿意和我一起死吗?
仿佛是在坠入地狱之前,这个罪孽深重、伤痕累累的少年,用这种近乎绝望的方式,想要留住身边唯一的温暖。
这一刻爱和死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他并不懂得什么是爱,只是想要她陪着自己去死。也许某一瞬间,他以为这样就可以一起死去。
“谢止渊”云渺拼命摇着头,“你放开我”
他吻她的方式几近抵死缠绵,仿佛灌进了最烈的酒,连呼吸都变得时断时续。她被吻得开始意识不清了,几乎产生一种心悸的错觉。
太危险了。绝对不可以。似乎只要再进一步就会发生什么无法控制的事,简直就像高速到快要失控的列车,她也不知道自己将会撞进什么东西里去。
她在这个吻里感觉到心跳的失控,于是想要落荒而逃。
就在彻底失控之前,对面的少年忽地松了手,放过了她,偏开头,轻轻扯了下唇角:“你看起来真像是快要死了。”
“你才快要死了!”云渺气愤地反驳,“你怎么可以”
她的话未说完,谢止渊欠身抓起滑落在地板上的外袍,扔过去盖在她的脑袋上,把她整个人裹起来。她立即抱着这件外袍往后退,退到对面的墙边,和他隔开一大截距离,远远地瞪着他。
对面的少年轻轻笑了一下,仿佛没看见她恼火的眼神,重新靠坐在墙边,微微偏过头,望向窗外。
遍地的月光里,房间里的少年少女各自不说话,面对着面,都在平复着因为接吻而剧烈加速的心跳。
云渺把自己埋进谢止渊的外袍里,低着头,从耳朵到鼻尖都红得像在发烧。心跳还在咚咚咚地跳,因为那个吻而混乱的呼吸渐渐平缓。
被他亲一下简直像打了场仗,整个人兵荒马乱的,她有点不确定自己算不算是缴械而逃,但是不管怎么样都不想再来第二次了。
因为低着头,她没看见靠在墙边的少年低垂了眸,掌心用力按在自己的心口上,身体难以察觉地晃了一下。
刚才她离开的那一瞬间,他的心脏忽地疼了一下。
明明已经用了那种叫做龙血草的止痛药,按理说身体完全不可能感觉到任何疼痛,可是那一瞬间心痛的感觉还是那么明显,痛得像是扎进了一把小刀,狠狠地剜出血肉。
靠在墙边的少年松开手,微微仰头,轻轻闭上眼,忍受着这阵突如其来的心绞痛。
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心痛的感觉。原因一定是那种叫做情人花的毒。
而且每次心痛都是因为她。
为什么?
云渺在这时抬起头,看见对面的少年微微歪着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你干什么?”她紧张地问。
那天夜里,弦月坠落的时候,躺在被子里的云渺在半梦半醒间听见窗外很轻的“嗒”一响。
次日清晨时分,她从床上醒来,穿着件织锦大袖的丝绸软袍,扎一条极宽的雪白帛带,一只手挽起堆叠如云的青丝,赤足踩在木地板上,绣着云纹的裙摆从金丝边的地毯上迤逦而过。
她停下来,从竹木屏风后面踮起脚,探头往下看。流水般的发丝垂在屏风下面,仿佛绸缎般滑落下去。
屏风下的软榻边倚靠着一个少年,微微歪着头,已经睡着了。
阳光从她的发梢流淌到他的指尖,仿佛牵了一根很长很长的线。
第 24 章 红嫁衣(七)
风从窗外吹进来,卷起半透明的纱幔,在女孩的发梢和少年的头顶悄然笼下来,像是落了一团柔软而蓬松的云。
隔着一扇屏风,女孩垫着脚,趴在竹木架上,低下头看着靠在下面的少年。清晨的阳光洒下来,从他的发梢往下流淌,描画他的眉骨和鼻梁,勾出清晰挺拔的线条,闪着细碎的暖金色微光。
他这样静谧睡着的模样,像是寻常人家未及冠的少年,养在绫罗绸缎、堆金积玉里,长成个无忧无虑的世家小公子。
唇瓣微动一下,她想喊他的名字。
可是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让他就这样好好睡一会儿。
她牵起裙摆,蹑手蹑脚地走出去,推门的声音很轻,怕吵醒他。
今日府里的早膳是花酥糕、梅子饼、羊奶酪、还有些零零碎碎的甜点和果盘。在内堂陪父母亲用过膳之后,云渺特意说了要回房温书时吃点碎嘴,端了一盘糕点再走。
很轻的“吱呀”声后,她回到遍地阳光的房间里,端着个白釉小瓷碟,盛满琳琅的糕点和早茶,静悄悄地放在屏风后那个少年的手边。
他还在睡。大约是这些天都很累了,又受了好多的伤,一睡着就睡了好久。
头顶上方的星图仍旧在不断地流转,天穹下方的大小石球按照天上星的轨迹运行着。女孩坐在最高的那颗星星上,身边的少年靠在她的肩头无声沉睡,流水般的烛光勾勒出他们并肩而坐的金色剪影。
耳边只有很浅的呼吸声与星轨运行时的声响。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云渺想起自己带来的荷包,打开来,数了数里面的干粮,发现最多只够两个人吃一天
可是他们还要待足足三个月又十天。
云渺渐渐觉得谢止渊刚才那些话不是故意逗她玩的,而是认真说的。也许他们真的要在这里慢慢风干变成干尸了。
她一瞬间悲从中来。
怎么可以在这个可怕的异世界,和她最讨厌的反派少年被关在一个坟墓里面变成干尸!
云渺越想越悲伤,再加上鞋子丢了,裙子脏了,肚子饿了,坐在这么高的地方,身边只有一个睡着了的少年,醒了也不会安慰人只会说讨厌的话,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糟糕。
自从穿越到异乡以来,她一直强忍着各种各样的不适。长久以来的孤独和不安堆积在一起,在这一刻终于像是雪山上经年不化的雪那样突然往下崩塌。
云渺开始掉眼泪。谢止渊不回答,撑着下巴看她一会儿,忽地倾身过去,把她连人带外袍打横抱起来。
“谢止渊你放我下来!”云渺在他怀里拼命挣扎,大声抗议,“你能不能不要一晚上折腾我那么多次!”
“想知道一件事。”他懒洋洋地答,一只手抱着怀里的女孩,另一只手干脆捂住了她的嘴,于是她的抗议声就变成了一团模糊不清的“唔”声。
就这样,她被抱着放在了织锦软床上,流水般的青丝洒了满床。她刚想试着挣扎一下,面前的少年就轻轻把她按在身下,一只手撑着在她的颊边,微微低头,垂眸看她一会儿。
“别乱动。”他轻声说。
云渺偏开头想躲开他,他稍稍掰过她的下颌,指尖从她的颊边滑下来,落在她的唇瓣上,轻轻压了一下,按出一个小小的红印,那是他们刚刚接过吻的位置。
“我们刚才做的这件事”
他歪着头,轻声问,“叫做什么?”
云渺才不想告诉他有关亲吻的事。她一句话也不说,干脆利落地对着他的手指咬上去,报复性地用了很大的力气,牙齿在他的指尖咬出一道浅浅的痕。
面前的少年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也丝毫不介意她这个报复的举动,只是微微歪着头,注视着从伤口处冒出的几粒血珠,像是在指尖上绽开了一朵很小的、昳丽的花苞。
他的眼睫轻轻眨动一下,眼神里闪过一抹极轻的惊讶。
那个瞬间她咬下来的时候,意外地有一点轻微的疼。而对于这样的疼痛,他似乎很喜欢。
而且就在碰到她的那一刻,心脏处的强烈疼痛忽然消失了。
他有些不明白,她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为什么会让他产生这样奇异的感觉。
云渺警惕地看了他一会儿,看着这个少年歪着头,像是发了会儿呆,又像是稍微地走了神,立即想要从他身边逃出去。
结果就在她动一下的瞬间,谢止渊扣着她的手腕把她抓回来,重新把她轻轻压在身下,拨开一缕她颊边的乱发,掰起她的下巴,低下头,靠近她咬紧的唇瓣。
少年很轻的呼吸洒在她的唇角,清而浅,落雪一样,却有种微醺的感觉,像是醉了酒。
咚咚咚。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心跳又乱了,云渺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难道又要亲吻她吗?她绝对不能接受再这样被亲一次了,她觉得自己一定会因为缺少空气而晕过去的。
这次她根本不想看他,紧张地闭上眼。
然而他只是轻轻地笑起来,手指轻轻碰了下她的眼睑,忽地偏开头,抵在她的耳边轻笑着说:“阿渺,晚安。”
这是很早以前她教过他的一句话。他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却觉得很适合在这时候对她说。
“你走。”面前的女孩把自己埋进被子里,闷闷的声音恼火地说,“我不要和你一起睡。”
“好。”似乎觉得今天确实把她折腾坏了,他唇角轻轻弯了下,意外地好说话,“我不和你一起睡。等你睡着了我就走。”
“哼。说话不算数是小狗。”云渺轻哼一声,埋在被子里闭上眼,开始睡觉。
因为埋在被子里很闷又呼吸不畅,她过了一会儿就坚持不住了,只好不情不愿地探出头来,只露出小半张脸,转过身去背对着谢止渊睡。
这个少年就坐在床边的木地板上,一只手撑着脑袋,偏过头看着她睡觉。他极有耐心地等着她睡着,她反而越睡不着,总感觉被黑莲花反派盯得背后发凉,在心里数了一百只小绵羊,数完以后还是没有睡着,只好又数了一百遍谢止渊。
最后她终于睡着了。睡着的时候,身边很安静,不知道谢止渊在干什么。
风沙沙地卷过床上的纱幔,几粒星光从云层里漏出来,投落在睡熟的女孩的脸上。她纤而长的眼睫在睡梦里乖巧地一动不动,偶尔被风吹过才轻轻颤一下,一根一根,清晰而分明,仿佛历历地计数着时间。
坐在地板上的少年安静地看着她。
这一天他杀了很多人。一天之内同时杀死这么多人,对他来说也是很少见的事。杀人给他带来一种残忍的快意,拧转手里的刀,看着鲜血泼出来,漂亮得和那些绽放在忘川河对面的彼岸花一样,比任何一切事物都要更加接近死亡。
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晰地知道自己犯了杀孽。犯了杀孽的少年,归途只能是烈火灼烧的炼狱。
可是当他回来的时候,洗去身上的血,扔掉手里的刀,换一件她说好看的干净的白衣,靠在墙边看着她的时候,似乎令人产生一种莫名的错觉,原来像他这样的恶鬼也是有可以回去的地方的。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这世上有人想要他不必孤身一人。
其实这一天他很倦怠,近乎有种恹恹的心情。可是在这个女孩身边,看着她这样静谧的睡颜,好像世上所有的疼痛和残酷都被洗去了,心里产生一种异样而奇妙的情绪,连他自己也不明白那是怎样的心情。
唯一确定的是想要她留在他身边。大约是刚睡醒,他还有些困倦,稍稍打着哈欠,伸出一只手轻轻提了下她的后领,把正在往旁边躲的女孩抓回来,好像捉住一只试图逃跑的小猫,“不许跑。”
既然已经被他发现了,再挣扎也没什么用了。云渺不情不愿地被他拎着回来,从袖子底下摸出一封信,放在他摊开在面前的手掌心。
信笺放在他手里了,摊开来的掌心却不动,面前的少年微微歪着头,好整以暇地看她。
云渺轻哼一声,只好把一双大袖都放在他的手心上方,抖了抖,藏在袖子里的一大叠信笺哗啦啦地倒出来,散落了一地,全部堆在地板上,摞成小山一样的纸堆。
很难想象她是怎么把这么多信都藏进袖子里的,这副场景简直像是她把这个反派少年给扫荡一空了。
“你居然偷看了这么多。”这次连谢止渊都觉得有点惊讶,又感到有点好笑,取过一封信拆开,撑着一只手在案几边,懒洋洋地读着,头也不抬地问,“你都看到了什么?”
“你在计划杀中间人‘蒲柳先生’。”云渺不大高兴地回答,“以冷白舟那个小孩为诱饵,望月楼里已经布置好了为他准备的陷阱。”
中间人“蒲柳先生”是皇太子的江湖马甲。这时候,这个反派少年还不知道自己的皇兄就是自己在江湖上最大的对手,设计在望月楼里的局既是为了杀死他,也是为了试探出他的真实身份。
“看来‘蒲柳先生’已经到了。”坐在案几边的少年读完信笺,转头扫了一眼窗外,“他们应该还在找冷白舟所在的位置。”
“我不喜欢你计划着杀人的样子。”云渺低哼一声,“最最讨厌了。”
“你似乎总是很关心别人。”谢止渊又拆开一张信笺,取过一支笔,拢了拢垂落的大袖,低着头,回复一封信。
“我当然关心别人!”云渺恼火地说,“我关心每一个你计划要杀的人”
话未说完,她忽地被扣住双腕抓过去,案几边的少年把她拉近到面前,低下头,靠近她的唇:“阿渺,最好不要乱说话。”
这时候云渺歪着头看他,看见这家伙一副得意的神色,好像在跟所有人说:对,就是我夫人。
然后又十分强制地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简直像生怕别人抢走了她一样。
以前他不许她看他往来的书信,现在也随便她翻,唯一的条件是每次他写信的时候,她都要被他抱在怀里。他低着头提笔写信,她就坐在他怀里抱着一叠信纸看。
云渺开始怀疑谢止渊是不是又要做什么坏事。每次他有事要利用她的时候,就会对她格外好,一副乖顺小狗的模样,任凭她差使,但背地里其实是切开黑的小恶魔。
气温一日日地变暖,早春的梨花开了,纷纷地落在临窗的案几前。
因为天气还有些凉,坐在窗边的少年披着一件氅衣,撑着一只手正在翻看从淮西送来的信件。靠在他胸口的女孩窝在他怀里取暖,也扒拉着几封信件在看。
“洛西园的信。”谢止渊一边读信一边懒懒地说,“何子完如今是新任淮西刺史,上表要求自领军务,父皇不准,于是何子完杀了前来就任的判官,准备起兵进攻东都。”
分明说着动辄涉及千万人生死的事,这个少年漫不经心的语气像是在谈论一盘棋局的走向:“我听说皇兄昨日面见父皇,请用兵淮西,重新启用被贬黜的将军府”
“不久后将有十六道九万人进军讨伐淮西,监军的宦官和行营都统都是我师父手下的门生。”
一枚梅花形铜钱从他的大袖里滑出,轻轻敲击在乌木案几上,坐在窗边的少年微笑起来,带着一分张扬凌厉:“不知道这场赌局最后谁会赢。”
云渺并不喜欢听他说这些事。他以天下为棋局,图谋天子之位,在这些彼此对峙的势力之间游走、挑拨、离间,像是藤蔓一样在黑暗中收束着自己的势力,这种时候这个少年就是个十足邪恶的反派。
她悄悄从他怀里挪开一点,手里还捏着一封信,读到一半的时候,惊讶地眨了一下眼,紧接着不动声色地把这封信往袖子底下藏。
但是在她远离的那个瞬间他就已经知道了。内堂里只留了她一个人的午膳,谢止渊并不在这里,不知道又去忙什么了。
云渺也不在乎他不陪她吃饭,一个人坐在案几前享用美食,吃得十分高兴,饱足了以后喝一点酪浆,酸酸甜甜的,清爽又甘冽,惹得她的心情格外好。
午膳之后,她晒着暖融融的太阳,窝在树下睡了一个心满意足的午觉,才舒服地伸着懒腰站起来,踩着遍地纷纷扬扬的花,去找谢止渊。
府里的管事说三殿下在西厢房里读书,但是云渺百分百确定他不是在读书,绝对是在策划着什么。
她沿着曲折的落花小径,走到了府邸西边的厢房。
午后的暖风洋洋洒洒,挂在檐下的风铃叮叮当当,临窗的案几边坐着一个少年,仍旧披着那件雪白的氅衣,半倚靠在雕花的窗框上,屈着一条长腿,正低头摆弄着什么。
云渺牵起裙角,悄悄从他的身后走过去,垫起脚去偷看他手里的东西。
他手里握着的居然是一件机括,身边还零零散散搁着许多玄铁打造的配件。他低着头,拆了装、装了拆,手指灵巧地来回移动,最后“咔哒”一声,机械严丝合缝地卡拢,变成一台做工精巧的袖里箭。
“给你的。”他头也不回,似乎早就知道她在偷看,随手往后一抛。
云渺怕被砸到脑袋,一边后退一边张开手,他像是料到她的反应似的,这件小小机括抛去的位置恰好就是她退后的地点,轻轻巧巧落进她的双手里。
“给我这个干什么?”她警惕问。
“教你。”他懒洋洋地说,把肩上的大氅随手取下,站起来,来到她的面前。
“教我什么?”她又后退一步。
“杀人术。”他轻笑起来。
云渺立即就把袖里箭往回扔,却被他抓着手腕放回掌心,不许她松手。
“洛小九跟我说过了,秋狩的时候遇到敌袭,你一箭也没射中。”
“阿渺,回来。”背后的少年似乎很不高兴,掌心轻轻覆盖她的额头,把她重新按回自己的怀里,抽走了她藏进袖子里的那封信。
信是从淮西送来的。谢止渊不久前派南乞帮的人替淮西刺史何全送了一批军械去淮西,南乞帮的回信里提及那位中间人“蒲柳先生”出现在淮西的粮仓附近。
恰好不久前皇太子奉旨私访淮西,只要把这两件事连在一起,再根据各种蛛丝马迹,谢止渊立刻就能猜出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
云渺一直不想让反派知道主角的江湖马甲,但是这一刻似乎已经瞒不住了。
谢止渊撑着下巴读完了信,若有所思片刻:“原来皇兄以中间人的身份在江湖上活动了那么多年。”
然而下一刻,这个反派少年的反应让云渺愣了一下。
他轻轻掰着她的下颌,令她抬起脸,而后低下头,贴近她的额头,凝视着她的眼睛,轻声问:“阿渺,为什么总是那么关心他?”
“不许关心别人。”次日清晨,云渺在鸟雀啼鸣之前就醒了。
醒来以后,她先是紧张了一下,然后翻过身,看见身边的少年还在睡。
迟疑一小会儿,她伸手探了一下他的呼吸,确定他没死,再凑到他耳边小声喊:“谢止渊?”
他仍旧没什么反应。
云渺试着戳了戳他的额头,又捏了捏他的指尖,再摇晃了几下他的身体。
他只是轻轻闭着眼,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如同一尊白玉砌成的小仙塑像,很漂亮,却没有生机。
可是他分明在呼吸,也有心跳。
云渺把手心覆盖在他的额头上,甚至感觉到他似乎在发烧。
她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时,府里的从人在帐外叩了下门,恭谨道:“殿下,夫人,再过几个时辰就要去殿前行见礼了。”
完了完了完了。
云渺从床上跳起来。
按制,大婚次日,谢止渊要带她去宫里面见天子。
可是这家伙不知道怎么回事昏睡过去就不醒了。他要是死掉了还好,她就可以离开这个世界了,可问题是他又没死掉。
于是她面临的问题变成,她得设法把他弄醒。
云渺飞快地披上一件斗篷,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溜出了府,前往百鬼坊一带的坊市。
一定是那种毒出了什么问题。
她得尽快去问师父。
哪怕再多一天、多一刻、多一个瞬间都足够了。
次日清晨,温暖的阳光洒在床幔之间,泼溅开一朵又一朵明亮的光晕。
云渺醒过来的时候,注意到自己盖好了被子,每一寸被角都被掖得很好,最上面的被子边缘拉起来,抵在下巴边缘,绒毛蹭着柔软的肌肤,有一点轻微的痒,好像被小猫挠了一下。
她揉揉眼睛坐起来,歪过头,看向身侧,愣了一下。
身侧的少年靠在床边,坐在木地板上,低垂着头,睡着了。
秋日清晨的阳光从床幔之间打着旋儿落在他的发梢上,晕开成一小团一小团的光。浅浅一层朦胧的光笼在他的侧脸上,使得这个少年的睡颜干净又柔和,纤而密的眼睫缀着光,像是细碎的金。
云渺双手撑着脸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把自己的被子拉过去盖在他身上。他低着头,睡得很沉,没有动,大半被子都垂落在木地板上。她踩着落在地板上的被子,走过去,低着头,靠近他身边。
“谢止渊,昨晚你没走,说话不算数。”她凑在他耳边小声说,“是小狗哦。”
一旦开始哭了,眼泪开了闸似的停不下来。啪嗒啪嗒的泪珠子掉下来,砸在这颗最高的星星上,如同断了线的珍珠般。
“喂,”靠在她身边的少年忽然开口,“你怎么哭了?”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也许是被她哭的动静吵醒了。说话的声音很轻,贴在她的耳边,还带着点睡醒时的朦胧,干净而微凉,像是清晨时分的露水。
云渺抬起头,看见谢止渊坐到她的面前,认真地看她,歪着头,眼神里透着几分好奇。
“我们要变成干尸了。”她连回答都带着哭腔。
结果对面的少年笑了起来:“怎么可能。”
“可是你说我们要在这里待三个月又十天”
“好吧。”谢止渊叹了口气,承认,“我是故意吓你的。”
“你怎么可以故意吓我!”云渺这次是气哭了。
“我觉得你被吓到的样子很好玩。”对面的少年抓了下头发,伸手想碰她,被她退了一下躲开了,就像炸毛似的不许他靠近。
“谢止渊,我最讨厌你了!”她一边掉眼泪一边大声说,“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讨厌的人”
话音未落,她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块小小的东西被塞进她的嘴里,舌尖舔到一下,冰凉的,甜丝丝,似乎是一块冰糖在口中化开了。
谢止渊不知怎么从她的荷包里翻出一块糖,趁她说话张开口的时候喂到了她的嘴巴里。云渺的眼泪被这块糖堵住了,只好咬着糖慢慢吃下去,而对面的少年极有耐心地等着她吃掉。
结果吃完了糖以后,云渺继续哭。
云渺回想起来了。这一日中秋月圆,皇太子谢康与将军府小姐姜葵在这一带约会。皇太子出行时披了个江湖马甲,没有人知道这个白衣的年轻人就是尊贵的太子殿下。
她绝对不能让谢止渊看见他的皇兄。
他们毕竟是哥哥和弟弟,彼此之间太过熟悉,万一谢止渊产生了对皇太子马甲的怀疑,那这剧情都可能走不下去了。
眼看男女主角就要走过来了。
云渺急切地扯着身边少年的手,猛地把他拽进身侧一道墙边的窄缝里,仰起脸伸手去捂他的眼睛。
谢止渊恰好低下头来,无意间碰到她的指尖。
她的手指抬起来,倏地不动了,停在他的唇瓣上毫厘,再进一步就近似一个指尖吻。
她意识到这个姿势过分亲昵。
他们躲在狭小的缝隙里面对着面。
温热的呼吸缠绕在彼此的鼻尖。
第 25 章 红嫁衣(八)
空气里有一刹那的静谧。
指尖轻颤了一下,云渺想要收回手,却在下一刻被扣住手腕往墙上压。
“你到底想干什么?”谢止渊低声问,嗓音如碎冰般清冽动听,却让云渺悄悄打了个寒战。
几次三番折腾反派,也许是真把这家伙惹生气了。
面前的少年低头看她,单手扣着她的腕,另一只手从她的颊边滑下来,停在她的颈间,指尖贴在她的动脉上,似是一个轻描淡写的威胁。
云渺觉得他的指尖有点凉
凉飕飕的那种凉。
“其实”
她搜肠刮肚寻找借口,突然灵机一动,开口,“其实今天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也许这就是快死了的表现吧。
犹豫了一下,云渺伸出双手地环住他的身体,把他一寸寸拖起来,拖到堆满锦缎罗绮的连珠帐内,让他在织金锦床上静静躺着。
大约是觉得他快要死了,她的心变得异常柔软,甚至有种难以言说的难过也许是因为毕竟和他走过那样长的一段路。
虽然只当做是一场大梦,但是他们如此真实地拥抱过、牵手过、甚至还接过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床边的女孩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还替他轻轻掖了掖被角。
然后坐在床边,等他死掉。
刻漏声滴滴答答地走过,喜烛上的火浣花心毕剥作响。
云渺小心翼翼地俯下身,贴着床上少年的心口,探听一下他的心跳,发现他没死。
过了一会儿,又探身过去,倾听他的呼吸,发现他还是没死。
云渺:“”
他好像只是睡着了。
怎么办。难道下错毒了吗。为什么会这样。
这时,云渺突然想起谢止渊的袖子底下藏着一把刀。
她拉开被子,抓过少年垂落的手指,解开缠在他腕上的红绫,取出那柄一尺长的薄刃。
双手握着刃,轻轻贴在少年的颈上,她看见血管在纤薄的皮肤下跳动,映着烛火的绯红与刀刃的冷光,显得异常脆弱与单薄。
他的生命只在她的两指之间。
犹豫了好久,她还是没动手,只是小心翼翼地掖了掖他的被角,把那柄小刀重新缠回了他的腕上。
织金锦床上的少年睡得深沉,纤长的睫羽低垂,在眼睑下方投落一小排扇形的影,衬着那张骨相清绝而华贵的脸。
“算了。”黎明前的最后时刻,夜色浓稠得像是浸染着墨汁。
噼里啪啦的燃烧声里,房屋和塔楼在烈烈大火中轰然倾塌。
这座匪帮山寨已经烧得几乎什么都不剩了,遍地都是烧毁的朽木和滋滋作响的砖块。
云渺拉着失去意识的谢止渊在黑暗里踉踉跄跄地跑。
一路上都是尸体和死人,还有破碎的刀刃箭簇。这场仗已经打完了,官兵们陆续清场,偶尔遇到一小股流寇,就把他们杀死在火场里。
这些人都已经杀红了眼,根本不会分辨面前的是山匪还是被关押在山寨里的不幸者,只要遇到人就格杀勿论。云渺带着谢止渊下山,既要躲避流窜的山匪,又要躲避巡逻的官兵。
她没能找到可以乘骑的马,也不知道怎么骑马,只能靠着双足步行下山,摸摸索索地寻找一条安全的路。
身边的少年始终没有清醒过来,闭着眼睛任由她拉着手向前跑。
他跑得跌跌撞撞。在经过一片乱箭时,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啪一下扑倒在泥土地上,摔得膝盖破了口,可是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痛,低垂着头,如同一个睡熟的布偶娃娃。
云渺只好把他重新拉起来,站起来又继续领着他走,只是速度比之前更慢了一些。
这种无意识状态下的他,脆弱得像个小孩子,随便什么东西都能伤害到他,更加让云渺觉得自己要保护好他。
一缕光在云层后跳跃,太阳渐渐升起来了。
晨曦的光破开浓重的黑暗,一层灿烂的金辉漫过群山遍野,鸟雀跃起在沾着露水的枝头,无数尘埃在光柱之间翩跹起舞。
云渺拨开交错的草叶,拉着谢止渊走出了深林。
一线金灿灿的阳光落在她的眼瞳里。
迎面而来的风里携着野花和露水的清香,几只蝴蝶绕着她的脚踝跳舞。
他们终于下山了。她顿了一下,轻轻说,“快到来不及告别。”
“你后来找到他了吗?”云渺问。
“找不到了。”洛小九低声回答,“那么多年不见我都快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
“也许他还活着呢。”云渺转过脸,歪着头笑了一下,青丝如水泻,“不要放弃啊。”
洛小九还没来得及回答,坐在马背上的女孩忽地攥紧了缰绳,拽着乌骓马折返而去:“我们去接个人。”
风雪浓烈得犹如实质,拍打在身上像是跳跃的尘粒。
纵马在漫天风雪里飞奔过长路,这支江湖丐帮的队列赶回去的速度很快。临近武关道的时候,风里吹来浓重的血腥气,前方似乎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斗,道路两侧还残留着折断的箭簇。
就在前方的官道尽头,突然出现了一支带甲的队列。
这些人的肩上都佩着金莲花的徽章,身上的甲胄以精铁和玄铁打造而成,腰间的鱼符、铜印与墨绶在风雪里亮得刺目。
——他们是禁军的人。
“三皇子妃。”
因为在宫城里见过面,为首的禁军统领认出了云渺,出列抱刀行了一礼,“还请留步。微臣受命,不准任何人靠近。”
“禁军平日里不得出宫城。”坐在马背上的女孩声线冷脆,“什么人给你们下的令,竟然允许你们到长安城外来了?”
“微臣手上有天子手谕。”禁军统领谨慎而恭敬地回答,“还请三皇子妃离开。”
“倘若我说不呢?”对面的女孩松开缰绳,抖落马背上一卷白麻布,从里面抽出一把系着红色丝绳的古剑,手指握住剑柄,剑尖向前。
茫茫风雪之中,她抬起眸,逐字逐句,声线清晰:
“我是殷川云氏之女,以天子剑为令,我来救我的夫君。”
在场的所有人都安静了片刻,风雪之声呼啸着擦过身侧,卷起道路两旁的乱雪。禁军是宫城里的近卫队,奉天子之名而行动,天子剑的命令对他们来说是必须绝对听从的命令。
然而下一刻,一个沙哑而苍老的嗓音忽然桀桀笑道:“小姑娘,这里是武关道,而不是长安城。老臣在长安城里必得听天子令,在武关道上可未必。”
话音未落,内侍监余照恩提着九尺大刀纵马而出,冰冷的刀锋卷着雪沫带起呼啸的狂风,朝着对面乌骓马上的女孩长劈而下!
就像余照恩说的那样,这里是武关道而非长安城。在天子脚下没有人敢动殷川云氏的女儿,但是在这个被风雪掩盖了一切的所在,他完全可以抹杀这个妨碍了他太多次的小姑娘,然后回禀时再把此事归咎到江湖丐帮或者淮西杀手的身上。
就连禁军都没有想到他会对手持天子剑的人下手,一时之间没有人反应过来。
这时,突然有一柄弧刀从侧面斜刺而出,划出一道凌厉而锋利的弧线,“当啷”一声,与前面的大刀相击!
刀刃相击发出一声清脆的金石音,洛小九骑着马挡在云渺的面前,后面的人跟上来同时拔刀。两方人马在风雪之中对峙,马背上的两个女孩彼此对视了一眼。
紧接着,云渺纵马而出!乌骓马长嘶一声,连风雪都被抛在了背后。而背后的洛小九迎着风雪提刀向前,为云渺在人群之中斩开一条路。
云渺缓了一口气,把谢止渊领到一棵树下休息。
他在半梦半醒间被她扶着坐好,微微偏着头靠在树干上,一下子就睡得很沉。她凑近到他的鼻尖,听见他匀净而轻浅的呼吸,稍微放下了不安的心。
于是云渺转过身,站起来,打算去找点水喂给他。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弓弦拨动的声音。
有什么人在靠近。躲在屋外的云渺悄无声息地溜到一扇半开的菱花窗下,踮起脚,隔着袅袅的沉水香烟,去偷看那个坐在主座上的少年。
她很少见到谢止渊和官员们谈话时的模样。每次在宫宴上群臣聚会的时候,他都低调地垂袖立在自己的皇兄皇姐身后,认真倾听他们的对话,几乎从来不插嘴,偶尔插话也是请教问题。
更多的时候,他似乎干脆连听都懒得听,自顾自靠在幕帘后玩几支算筹,或者抛一枚梅花钱币,像个对大人们的政事丝毫不感兴趣的小孩。
不过云渺知道,朝廷上风云诡谲的党争,背后都有这个少年在不动声色地推波助澜。
很少有人知道三皇子的野心,户部侍郎司蘅显然也并不了解这位殿下。这名年轻的佞臣进到房间后,脱下披在肩头的大氅递给一个仆从,而后就一直微笑着注视面前的少年。
坐在主位上的少年并不看他,低着头,摆弄着一套白瓷茶具,慢慢地沏茶。旁边的仆从摆上温热的山泉水和茶叶,白衣的少年挽起大袖,捻着一点茶叶,以清澈的山泉水烫了茶具,将碧青的茶叶送入,撇去浮沫,倒入客人的杯盏里。
空气里一缕茶香萦绕在炉香之中。无论是主人还是客人,都在静静地试探着彼此。
户部侍郎司蘅终于开口,打破了这种微妙的局势,开门见山,微笑道:“三殿下今日请微臣来吃茶,是为了聊弹劾将军府一事么?”
正在窗下偷听的云渺眨了下眼,勉强听到“将军府”几个字,努力地再垫了垫脚。
于是恰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坐在主位上的少年无声勾了下唇角,眼底掠过一抹狡黠笑意。
云渺顿时警觉:黑莲花反派要干什么?
这种微笑她可太熟悉了。以前每次看见这家伙这么微笑,即将发生的一定是不好的事情。
她的脑子里正在飞快地回忆原著剧情,把关键词为“将军府”的相关词条翻出来,对面的少年忽然起身,慢悠悠地走到窗边,手指似乎漫不经心地扶在窗棂上。
紧接着,“啪”一声,他关上了窗。
云渺:可恶。这家伙仅凭一句话就让两个人的关系再次变得剑拔弩张。
“要是你死了的话,”
云渺反唇相讥,“那么临终遗言是‘想杀的话就来试试看’?”
谢止渊笑了一声:“倘若就那样死了的话,确实是很丢人的遗言了。”
云渺低哼了声,抓着弓想从他的手里挣脱出去,结果被他更用力地握紧了。
他抵在她的耳边轻声笑:“阿渺,弓不是这样拉的。”
骨节分明的手指嵌进她的指缝间,一寸寸帮她拉开弓弦,而后另一只手随意捻了枚羽箭搭上去。
抬起头,看见少年低垂的眉眼,映在深蓝色的夜幕里,专注得几近温柔。深绯色的外袍松松披在肩上,在晚风里鼓起如同两片翩跹的羽翼。
“专心。”他轻声说,抬起她的手腕,瞄准,而后放开了弦。
羽箭离弦而出,精准地射中了溪边的一只野兔。背后的少年松开手,微微有些喘息,偏过头低咳了一声。
云渺也不回头看他,自顾自跑去抱那只野兔。
等到回来的时候,谢止渊已经坐在树下生了堆火,乌骓马在他的身边蹭着他的手,从他的掌心里吃一把新鲜的宿苜草。
“闭上眼。”微醺的酒香缠绕在交织的呼吸之间,仿佛一片柔软的羽陡然落在了唇瓣上。
女孩的唇瓣一触即离,如同一片雪花的消融,却在一瞬间带起一种近乎奇妙的、难以形容的、微微酥麻的触感,像是浅尝了一口令人甘心沉溺的甘冽美酒。
被亲吻的少年极轻地眨了下眼,透出些许惊讶与迷茫。
与此同时,面前的女孩飞快地抽离,丝毫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得简直像是落荒而逃。
然而在抽身的刹那被扣住了手腕。
对面的少年似是反应过来什么,倏地把她拉进自己怀里,迫使她仰起头,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
满地的珠玉丁零当啷散乱一地,他们在摇曳的烛光里彼此对视。
少年的眼睫低垂,单手扣着她的手腕,把她拉近到自己面前,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手指缓缓向上划,触碰到她柔软的唇瓣,轻轻地抹过去,指尖沾到一点殷红的朱砂。
他微微歪着头,低头注视着那一抹红色,若有所思。
云渺紧张地闭上眼:下毒被他发现了吗?
师父说过这种毒的发作只需要一瞬间,可是面前的少年完全不像是毒发的状态。
被发现的话,她是不是就要被干掉了?
无数种思绪在脑海里飞快地闪过,然而少年只是俯身下来,唇抵在她的耳侧,忽然轻笑一声:“真有意思。”
下一刻,他微微一晃,倒在她的身上,脑袋轻轻靠在她的肩头,彻底昏死了过去。
云渺整个人愣住了。云渺不信。
他偏过头低咳了一声,神色流露出几分苍白。
可恶。云渺心想。
她就是吃这一套啊!她可是那种在街上遇到老奶奶过马路都会去扶一下的人!
“那你给我看一下伤口。”云渺闷声说,“穿好衣服。”
背后传来胡乱套上外袍的声音,接着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拉住了她。她没有动,于是少年微凉的手指试探着往下,伸进去,扣进了她的指缝间。
谢止渊拉着她的手,让她转过身,给她看自己身上的伤。
少年线条清晰的胸膛上缠着白色的止血带,凌乱地拉扯成一片,浸透着血,都是很早以前她包扎的。似乎他们吵过架以后他就没动过,任凭那些伤口的情况变得越来越差。
“那你坐好。”云渺闷闷地说,“我给你包扎。”
谢止渊拉着她的手,铺了一件自己的外袍在地板上,让她坐在那上面。
然后他自己坐下来,双腿分开跪坐在她的两侧。因为少年的身高更高,跪坐下来时比她高出不少,他微微低下头,沾着水的额发也垂落下来,滴答的水珠滴在她的衣襟上,滚落进去。
她伸出手,环过他的身体,摸到了他后背上伤口。摸到伤口的时候,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了些,又或许是因为感觉到热,扯了下自己的衣领,露出底下的锁骨和一小片胸口。
少年的锁骨很深,弧度很漂亮,平直而纤细,从颈线下面的位置拉开,一直没入到肩颈处。他微微弓着背的时候,肩胛骨呈现出蝴蝶一样的形状,在单薄的衣料里凸显出清晰的痕迹,很诱人。
云渺偏开一下眸光,不去看,一点点解开他的衣襟,去拆开他身上的止血带。
“阿渺。”坐在面前的少年忽然问,“一点也不喜欢吗?”
“什么?”云渺小声说。
“我之前对你做了那么多事,你看起来都不喜欢。”谢止渊歪着头说,“望月楼里的小倌说,那些都是色.诱的办法。”
“原来那是色.诱啊。”她愣了一下,轻声说,“我还以为你又要骗我。”
“因为刚开始学,所以不太熟练。”他点一点头。
云渺低着头不说话,手指一寸寸剥开他的衣袍。也许是因为被碰到了身上的伤口,又也许只是因为被她触碰,面前的少年微张着口呼吸,气息有些凌乱,眼尾泛着一点红,像是潮湿的雾气漫上来。
她的手指触碰到他的身体。少年的身体虽然看起来很单薄,但是并不瘦弱,而是非常青涩的、带有柔韧劲的感觉,胸膛和腰腹处的线条劲挺而有力。
解开衣襟以后,一朵昳丽的花在他的胸口蔓延上来,一直爬到了锁骨下方,那是情人蛊的毒导致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朵开在心上的花已经盛开得那么炽烈了。
明明为他包扎过那么多次,可是这次解开他的衣襟的时候,她第一次脸上烧得那么红。
有个瞬间她突然想:她不想管什么剧情了。不想管什么任务了。她就是很想要他。
谢止渊歪着头,看着她渐渐泛红的脸,刚想开口说话,就被她轻轻捂住了眼睛。他闭了一会儿眼睛,感觉到她的手指触碰着他的身体。他很喜欢,喜欢到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炸开了一样。
少年很浅的鼻息扑在她的耳侧,还带着一点微微的酒意
黑莲花要死了吗?
云渺坐在原地等了很久,靠在肩头的少年还是昏睡,呼吸很轻地洒在她的颈间,纤长而浓密的睫毛轻颤,扫到她的耳垂。
她有些不太确定这是不是毒发了。
他看起来又有点像是喝醉了。
云渺在心里小声召唤了几次系统,然而系统和死了一样没有动静,完全没有结束任务让她回家的意思。
“谢止渊?”她只好悄声喊。
寂静之中,昏睡的少年没什么反应,但是她觉得他的呼吸似乎急促了点。
接过她抱来的野兔之后,他懒洋洋地开口,“你不会想看到剥皮、放血、抽筋、剔骨这一类过程的。”
云渺气得想揍他一顿。这家伙尽管嘴上很关心地说着让她闭眼别看,实际上却把这些可怕的词汇全部给她说了个遍,就算看不见想象起来也觉得血腥。
闭上眼以后,四周却变得很安静。虽然处理野兔肉的过程被他说得很恐怖,但是云渺什么可怕的声音也没听见,只听见少年偶尔极轻的咳嗽声。
噼啪的火苗跃起一簇,紧接着什么东西碰到她的唇瓣。云渺下意识地张开口咬一下,差点咬到谢止渊的手指,然后才尝到烤得很好吃的兔肉。
这家伙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调味,烤出来的兔肉有种特别的香气,吃进去的时候,心情一瞬间就变好了,像是被什么暖洋洋的东西填满了。
“我还要。”云渺十分直率地说,不想跟黑莲花讲客气。
对面的少年轻轻地笑了,递给她一块用干净布料包好的烤肉,单手撑着下巴,歪头看着她吃。
云渺注意到他自己吃得很慢,而且很少。也许是因为太疲倦了,他没吃多少就再次倚靠在树下,偏过头,低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居然这么会做饭。”她歪着头,望着他说,“我以为一个皇子不必会这些。”
其实她只是试着找了个话题。他已经昏睡了太久了,好不容易稍微醒来一会儿,也许说一说话状态会好一些。
“你觉得我像一个皇子么?”他扯了下唇角,轻轻笑。
“不太像。”云渺坦诚地说。
谢止渊必定是发现了她在偷听。
为什么他总是能发现她在看他?难道这家伙长了发现她的天线吗?
“夫人。”
这时,背后突然有声音响起,一名小仆从屋里走出来,朝她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方才三殿下吩咐,请夫人回房间去。”
“否则的话,”
小仆迟疑着,尽力地斟酌措辞,“殿下说他不介意再做一次那天晚上对夫人做过的事。”
云渺一瞬间回想起那个光线暧昧的深夜里,低垂着眸的少年轻轻吻上她的唇角。
小仆也不知道三殿下晚上对夫人做过什么,只是尽可能委婉地如实禀报来自殿下的吩咐。然而面前的女孩忽然脸烧红了起来,似乎想起了某天晚上发生的某件令人难以启齿的事。
站在原地的小仆挠了挠头,看着夫人忿忿地牵起裙角转身离开。
而守在打开的房门前走来走去的管事大吃一惊,看见本来已经离开的夫人居然回来了。
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支金吾卫!
“什么人在那里!”就像谢止渊说的那样,船行到淮西的时候,就是秋天了。
遍地麦子金黄的季节,战火纷飞仿佛是很遥远的事情。船停在距离战场很远的地方,这一带还没有被战火洗礼,依然喧嚣而热闹。
船上的少年对这支商队下了令,让他们把私运的军械藏进指定的仓库,而后带着身边的女孩离开了河边的小镇,赶往更深处的淮西战场。
他们策着马越走越深,逐渐进入了战火中心。每次当附近有血的气味,谢止渊就会捂住云渺的眼睛,不让她看见那些尸横遍野的景象。但是渐渐到了前线附近时,铁锈般的气味已经彻底掩盖不住了,他们正在靠近这场战争最残酷最惨烈的地带。
这一日,他们经过一片沙地边缘。远远望去,地平线尽头是一线残阳,落着叶的枯树在霞光里佝偻着,分开的枝杈像是无数双干瘦的死者的手。
马蹄停在了沙地前,戴斗笠的少年翻身下马,把缰绳栓在一棵枯木后,走到沙地上,微微欠身,从砂砾之中摸到了一小截残破的铜片。
“那是什么?”坐在马背上的女孩探头问。
“日迹梼。”谢止渊回答,微微垂眸,注视着摊开在掌心的木棍,“侦察兵经过的时候会随身携带这种东西,把木棍插在凿有孔洞的梼上,就说明这一带有人在巡逻。”
“会是什么人?”云渺问。
“不知道。”谢止渊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休息一会儿再继续赶路。”
他解开乌骓马的缰绳,拍了一下马背,让乌骓马小跑去不远处的小溪边喝水。而后他靠在树下,翻出一个盛满水的囊,扯开上面的搭扣,递给云渺。
云渺接过来,乖乖喝水。谢止渊仍然望着那片沙地,似乎在思考什么。
紧接着,他的眸光微动了一下。
“怎么了?”云渺眨了一下眼睛。
话音未落,树下的少年忽地把她按进怀里,翻过身倒在草丛里,一只手轻轻托住她的脑袋,把她整个人都护在自己的身下。
“被人跟踪了。”他轻声说。
对面的林间传来厉声高喝。
云渺站在原地没有回答,也不敢动弹。
坐在床边的女孩小声叨叨,“君子不趁人之危。”
面对着一个昏睡的少年,她实在也不敢动刀子。
这次就放过他好了。哗哗的晚风吹过,遍地都是尸骸。戴斗笠的人欠身从面前的一具山匪尸体上抽出长刀,背后的少年坐在树下,披着一件氅衣,歪着头看他,干净的眼神里透着好奇。
这时候他看起来真的像个乖巧的孩子,裹在这件厚厚的氅衣里,额头上缠着白布条,双手腕的伤口都还在渗着血,仿佛出去打架后被大人领回来的小学生,又好像什么被收养的受伤的幼兽。
从最初那种漠然的状态里苏醒过来,又卸去了一层乖巧礼貌的伪装,这个少年真正的眼神其实很灵动,眼瞳如同琥珀般剔透,有一种涉世未深的天真,却又像小野兽般透着一丝狡黠。
“你怎么知道我是官府的通缉犯?”戴斗笠的人不回头,淡淡地问。
“你带着刀,是个江湖侠客,可是身上没有通关行牒。”少年干净的声线回答,“你没有可以去的地方,所以只能躲在官府管不到的山间。”
“很聪明的孩子。”戴斗笠的人说,回头看他,“你是贵族出身的小孩,为什么出现在百鬼坊那种地方?”
“我想死。”少年毫不避讳地回答,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一件不正常的事,“可是没有死掉。”
“所以你想找个人杀你?”戴斗笠的人叹了口气,“假如你真的想死,找把刀在自己的心脏上捅进去就可以了,为什么非要找个人杀你?”
“我做不到。”少年低声说。云渺极轻地眨了下眼。
眼神里透出些许惊讶与困惑,她迟疑着,以柔软的指腹按在他锁骨下方的那瓣花上,然后,轻轻地,压下去。
花瓣在她的指下泛起一抹异样的绯红。
与此同时,昏睡中的少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纤密而浓长的眼睫轻颤着,连眼尾都隐约变得微微湿漉,仿佛沾上一点雨落清晨后的露水。
被他这样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云渺来不及想其它的事,慌乱地扶住他倾倒下来的身体,双掌从他的衣袍上摸到一把温热的血。
她咬紧牙,环抱着他的身体,再次让他靠在洞壁边,然后忍着看见血和伤口的眩晕感,伸手把他身上的止血带全部拆开,仔仔细细地重新包扎了一遍。
一层一层沾着血的布带解开来,胡乱地叠起来搁在手边,整个洞穴里顿时充斥着浓烈的血腥气。
除了胸口最深的那道剑伤,这个少年身上还有很多程度不同的伤口。他刚才不应该那样乱动的。那些动作导致大小伤口都渗出血来,把他穿在里面的那件雪白衬袍染成了和外面的深红色大袖袍一样极烈的颜色。
也许是因为闻到血腥气,也许是担心主人的安危,乌骓马在洞穴外不安地刨着蹄子。
在这样的山野间,传出来血的气味实在太过危险。云渺把谢止渊身上的伤口包扎好以后,从自己的荷包里翻出混着麝香和黄柏的药粉,撒在洞口,驱散了里面的血腥气。
等到她回来的时候,倚靠在洞壁边的少年微微歪着头,已经睡得很安静。
微弱的火光落在他的侧脸上,像在白瓷镀上一层淡淡的暖色的釉,有种令人不忍打破的静谧与易碎感。
她坐在他身边,伸出手,捏了一下他垂落的指尖,注意到他的手指冰凉得像雪,又摸了摸他苍白的额头,却发觉他的额头滚烫得吓人。
他开始发高烧了。云渺在小巷深处等了许久,外面一片安静,只有屋檐下一阵铁马叮咚在响。
就在她想要探出去看一眼的时候,“嗒”一声,背后的少年轻轻落在地上,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解决了。”耳边传来少年清冽如碎玉的嗓音,“走吧。可以进去了。”
“别动。”她扯一下他的袖子。
“我没杀人。”少年的神情无辜又天真。
云渺轻哼一声,揭开他捂住自己的手,转过身,在他的面前踮起脚,攥着他的衣角把他拉近了,鼻尖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衣襟,在少年干净如新雪的气息里闻到一丝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有血的味道。”她以手指轻轻点一下他的心口。
“那是我的血。”他面不改色地回答,“我受了伤。”
云渺还要再说什么,再次被捂住眼睛抱起来。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她被轻轻放下来,站在一个狭窄的小巷里,睁开眼睛,眼前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大群人。
倒了一地的是那些佩刀的侍卫。他们都被刀柄敲晕了用一根麻绳乱糟糟地捆成一串,个个都是伤痕累累而且奄奄一息的模样。这些人确实没死不过也就只剩一口气了。
“居然真的没杀。”云渺小声喃喃,只看了一眼就被重新捂住眼睛,没能完全看清那些人身上的伤势。
“我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坏蛋么?”面具下的少年极无辜地眨一下眼,纤而密的眼睫扑闪一下,忽地又轻笑起来,自顾自地点头,“我确实是。”
云渺十分不高兴地戳了一下他的心口:“所以我最讨厌你!”
他被戳得轻咳一声,却笑起来,再次把她抱起来,足尖点地,旋身离开了这里。
那种叫做荼蘼香的毒会让他深夜时分剧痛和失温,但是身上的金创伤又会导致他高烧不退,这种冷热交错的现象云渺很早以前就见过一次了,那一次他受了伤在清晨时分昏睡在她的床上。
这是一个命悬一线的夜晚。斗笠下的少年仰着脸回答,稚嫩干净的声线一板一眼,机械一样复述别人的话,“他们说要宰了我去做下酒菜,还要杀了你去报官拿赏金。”
似乎觉得少年这种单调没有起伏的声线打报告有些好笑,白衣男人仿佛忍不住几乎要露出微微的笑意,却又及时止住了笑意。
“谁教你这种杀人的方式?”他继续问,“每杀一个人就报一个数,什么人教你这种做法?”
“是师父。”少年歪着头,天真的语气说着残忍的话,“要把目之所及的人全部杀掉,一个接一个数下去的话,就不会漏掉任何一个目标。”
“否则的话,”他认真地说,“就会挨打。”
面前的白衣男人静了下,转过身,轻声自语:“真想好好教教你可惜我没有时间了。”
淅沥的雨水中,白衣男人在河畔走过,身后跟着头顶斗笠的小小少年。白色的衣摆拂过河畔,犹如飞鸟的翅尖点在水面上。一池粼粼的光破碎开来,倒映着一前一后的两道身影。
雨渐渐停下了,树梢上缀着水珠。
白衣男人坐在树下,悠悠地吹着一曲叶笛。斗笠下的少年坐在他对面,手里玩着一只草叶编织的蚱蜢。
这个小小的少年低着头,玩得很专注,似乎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玩具,干净的眼神里满是好奇,甚至显得有点高兴,连风吹起哗哗的雨珠子从树梢打落在头顶上的斗笠时都没注意。
对面的白衣男人欠身取走那顶斗笠,抖了抖上面的水珠,站起身。
“你要走了?”少年头也不抬地问,仍然玩着草编蚱蜢。
“到时辰了。”他低垂下眼眸,近乎贴着她的嘴唇在说话,几欲落下一个危险又亲昵的吻。
可是他不懂得什么是亲吻。
就在即将碰到她的嘴唇的一瞬间,面前的少年忽地再次咳嗽起来。
身上的伤口因为这些动作而彻底崩裂了,他也丝毫不在意,咳着嗽,轻笑起来:“现在你知道下毒杀不死我了,但是还有很多别的办法。”
“想杀的话就来试试看。”他恶劣地笑着。
话音落下的下一刹那,面前的女孩忽然抬起手。她从袖子里抓出一把麻沸散,往他的面前用力地抛洒。
药粉飞快地进入他的呼吸里。
原本这种药对他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是此刻他的状态太差了,完全没有办法反抗药性。
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少年轻轻闭上眼睛,失去意识,倒在她的怀里,昏死了过去。
手边的火折子一闪一闪地燃烧,晃动的火光照在他安静苍白的脸庞上。
“大坏蛋谢止渊,”
假如清晨时分还没有退烧的话,这个少年可能活不过这个夜晚了。
“系统,”云渺在心里悄声召唤,“我有一些问题想问。”
他忽然伸出手,从身边的尸体上抽出一把刀,双手握住刀刃,对准自己的心脏,用力地刺进去。
听见动静,戴斗笠的人怔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拦他。这时少年突然痛苦地战栗起来,握着刀满手鲜血淋漓,可是手里的刀不断地颤抖着,刀尖只没入心口一点就停下了。
仿佛有另一种意志在对抗他的愿望。他竭尽全力把刀尖往心脏的位置送,任凭刀刃深深地切割入手指,最后的结果却只是倒在树下微微地颤抖着,轻轻闭上眼,放弃了挣扎。
“我试过很多次。”少年松开手,干净稚嫩的声线透着虚弱,“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就是上次割开手腕的时候身上的血都快要流干了,和那些尸体一起顺着水渠沉下去,结果最后被一群捞尸人捡走了。”
戴斗笠的人指尖动了一下,摸索过去,轻轻把少年握着的刀拿走了。
“除了死去以外,你还有别的愿望么?”戴斗笠的人问。
“有啊。”树下的少年轻声说,仰望着天,“可是做不到。”
“我心里有一个实现不了的愿望。”戴斗笠的人也轻声说,“死在实现那个愿望的道路上,也很好,不是么?”
“所以在那之前别想着去死了。”
下次一定可以的。
云渺站起身,把繁复的嫁衣褪去,卸了满头金簪步摇,然后在连珠帐内扫了一圈,没找到其它可以睡觉的地方。
于是她低着头,抿着唇,走到床边,把昏睡的少年往里面推了推,然后合衣躺在他身侧,抢过一角被子,背对着他,闭上眼。
喜烛上的火浣花心一直燃到了天明。
而她只要牵一牵,他就跟着走了。
“我要离开一小会儿。”
云渺敲了敲他的脑袋顶,“你在这里坐好,在我回来之前,都不许挪开座位。”
她这是打算出去以后趁机把反派锁在房间里,干脆利落地关他一晚上。
大约是因为酒意上涌,这个少年的思绪十分迟钝,过了许久以后,很轻地,朝她点了一下头。
云渺很满意他的表现,冲他点了点头,牵起裙角就要起身离开。
可是下一刻,身边的少年忽而闭起眼睛,松开撑住身体的手,歪歪斜斜地倾倒下来。雪白的衣袂如同云朵般漫卷,轻轻飘飘地覆盖在她的身上。
一抹极淡的甘冽酒香落在颊边,云渺惊讶地眨了下眼睛,感觉到少年靠在自己的肩头,酣然而沉静地睡着了。
紧接着,她整个人怔住了。
他的唇瓣轻轻地碰到她的耳垂。
第 26 章 红嫁衣(九)
许是因为醉酒的缘故,少年的嘴唇很软,有一点温热。
他匀净的呼吸里也带着甘冽的酒香,微微地扑到她的颊边,掠起一丝难以描述的异样感觉。
云渺稍微定了定神,伸手扶着谢止渊的双肩,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开,让他靠在堆着锦缎的软榻边继续睡。
靠在软榻边的少年依然睡得很沉,而案几前的女孩牵起裙角起身,轻手轻脚地绕开香炉和纱幔离开。
关门的时候还不忘锁死门。
并且叮嘱了守在门外的小厮,里面的客人已经醉倒了,千万不要给他开门。
完成这一切后,云渺放下心来,往喝了小半的酒坛子里掺了点水,坐上马车回到云府,向父亲回禀今日去街上买酒的经历-
这令云渺回想起最初看见谢止渊被关在黑水寨里的时候,那个少年遍身是伤的模样实在有些触目惊心。
这么想着,她轻轻地回握住了谢止渊的手。
下一刻,正要再仔细看时,云渺突然被捂住了眼睛。
谢止渊微微低下一点头,靠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阿渺,别看。”
云渺点了一下头,听他的话不去往囚车里看,却听见他忽而又问:“你真的是在找何长史吗?”
“我怎么觉得”他很慢地说,“你刚才好像在找别的人?”
云渺愣了一下,紧接着听见这个少年慢吞吞的、莫名其妙不高兴的语气:“不会是在找姜之远吧?”
云渺眨眼:这家伙是在她脑袋里放了监听器吗?他怎么知道她刚刚在想些什么?
“我确实是在找姜小将军。”她很认真地点点头,“幸好他没被关押在这里,这几日下了这么大雪,要是受了刑再淋一场雪,怕是要生一场大病了。”
一边说着话,她一边从荷包里面摸了小包的药出来,悄悄地挨个往囚车里塞。
这个动作很细微,旁边的人都看不出。偶尔有没昏迷的囚犯接到药,也不敢发出声音,只是干涸沙哑的嘴唇蠕动一下,无声地用口型说:“多谢。”
谢止渊看着她的动作,也没有阻止,只是过了许久以后,突然偏过头,低声说:“我也淋了雪的。”
云渺没有听清,眨了一下眼,示意他再说一遍,却被攥住手腕拉过去。
他甚至不顾这个动静惊动周围的官差,倾身过去,靠近她的颊边,微笑起来,干净温柔的语气里透着一分残忍,致命又漂亮的罂粟花一样:“阿渺,不准你看别人。”
“你再多看别人一眼,我就挖了那人的眼珠。”他轻声说,“再多关心别人一下,我就取了那人的性命。”
“所以别在我面前提姜之远了。”
他松开手,放过她,“他被人送去姜氏宗族所在的白陵城,以后你都不可能再见到他。倘若你再在我面前提他的名字,我就派人去半路上杀了他。”
云渺不知道这家伙怎么就跟姜小将军过不去了,而且她很生气他这样干涉自己交朋友,居然还对她用这种威胁的语气。
还没来得及跟他吵架,前面一个官差冲他们高声喝问:“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紧接着,他们就被拉到最前面,被长官命令去看管最麻烦的那个囚犯。
也就是在这一刻,云渺知道了什么叫做“看到就一定能认出来”的人。
看到淮西长史何全的第一眼,她想到的就是“枭雄”这两个字。
囚车里坐着的是个看不出年纪的男人,靠坐在斑驳的木栅栏旁,搭着一只沾满血的手,修长枯瘦的指节一下下地叩击着木板,像是在计数。
与此同时,哗啦啦的雨声之中,站在雨幕里的少年微微垂眸,看向伏拜于地的年轻人。
“这是你的么?”他随手扔了一枚沾着血的银质私印在年轻人的面前。
这是谢止渊从那个死去的小倌那里取走的私印。正是通过这枚银色的私印,他一路根据线索追查出了户部侍郎司蘅这个人。
“请殿下责罚。”司蘅伏在地面上叩首。
他以前并不了解这位殿下的脾气和习惯,像很多人一样相信这个少年只是个低调乖巧的小皇子,甚至认为三皇子并没有任何夺嫡的野心。
但是如今知道了这位殿下就是江湖上杀人不眨眼的中间人,以传闻中他睚眦必报的恶劣性格,司蘅觉得自己也许活不过这一日了。
“你以前一直替皇长兄做事?”面前的少年却只是靠在墙边,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是,殿下。”
“你还是余照恩的门生?”
“是,殿下。”“淑妃娘娘。”姜小将军赶忙抱拳一拜。
“阿渊那个不听话的孩子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淑妃仿佛无奈地叹气,弯下身来,挽住云渺的手,“过来,陪母妃走一走吧?”
“姜小将军不介意吧?”
女人转眸微笑,“我方才在席间见着了贵妃娘娘,她托我来递个话,说是请姜小将军过去一趟。”
贵妃出身白陵姜氏,是姜原的小姑。听见淑妃这样说,姜原立即又行了个礼,翻身上马离开了。
于是此地就只剩下云渺一个人。
淑妃微笑着拉过她的手,遣退了旁人,领着她往一方僻静的树林里走。
哗哗的林叶响声里,女人的声音轻柔而低缓,絮絮地讲着些家长里短的话,最后停在了一棵飘着香的木樨树边。
四面寂静无人,只有簌簌的花在落。
金灿灿的花落了满头,像是下了一场赤金的雨。
纷纷的花雨里,淑妃抬手理了下发髻,似是随意地一拨,接着微微一笑,仿佛是要捻去云渺发间的落花,轻轻地伸手去碰她的颊边。
那个动作轻柔得好似爱抚,云渺却下意识地偏过头想躲开。
“躲什么?”“放手。”
下一刻,少年的声音忽而变得冷冽,“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但是你经常碰我!”云渺立即反驳。
“我可以碰你。”他歪过头看她,“但是你不可以碰我。”
云渺被他这句话气噎住了。
不过原来他不喜欢别人碰他吗?
云渺突然回想起自己在不知道他的反派身份之前摸了他那么多次。不仅摸过脸颊、额头、头发、身体的伤口,甚至有好几次还抓过他的手腕摸他的脉搏
简直是在摸老虎胡须。
此刻回想起来,他为了利用她忍受她摸那么久,想必也是忍得很难受。
正犹豫着是不是应该松开手,云渺瞥见不远处靠岸的小船动了一下皇太子很快就要抱着太子妃出来了,两个人大约都是衣裳微微凌乱的样子。
“小孩子不可以看这个!”云渺不管不顾地继续去捂谢止渊。
身后的女孩踮起脚去捂他的眼睛,船上的少年似是忍耐了一下,单手扣住她的手腕转过身,另一只手虚握成拳在她的额头前抬起。
云渺下意识地捂了下脑袋。
结果面前的少年只是俯下身,以指节敲了一下她的额头。
流水般的晚风里,飞扬的发丝掠过她的颊边,携着点洁净而甘冽的草木香气。少年的指节如玉,在她的额间轻轻一碰,微凉的,蜻蜓点水一样。
“我不是小孩子。”他不高兴地说,“你才是。”
云渺歪着脑袋,愣了一下。
她第一次见到这家伙生气的样子。他生气的时候居然也不令人讨厌,看起来就像个小孩虽然他就是因为被她说成是小孩子才生气的。
神使鬼差的,她突然开口,歪着头,看向他,“我好像更喜欢你这个样子。”
他微怔一下。话音落下的瞬间,天旋地转,谢止渊抱着她飞快地在运转的石球之间折返和起落,上上下下的动作剧烈得简直像在坐过山车。云渺这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她的脑袋按进怀里,因为否则的话她大概会被直接咚咚咚转得扭到脖子。
终于,“嗒”一声,抱着她的少年停落在地面上,双手环过她的腰身把她轻轻放在面前,慢慢地仰起头,注视着头顶上方对应的星图。
“这里对应着天心的一点,所有星星的光都消失在这里,因此也是最安全的位置。”
他解释说,“这个位置是阵眼。墓室里的杀阵会随着阵眼里对手的强弱而变化,所以如果是你站在这里的话,突破这个阵法的难度会降低许多。”
云渺低哼一声,觉得他这话是在瞧不起自己。
“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面前的少年好像读懂了她的意思,轻轻笑出声,“抱歉。我的说法不对。”
这家伙突然变得这么温柔体贴,简直像个乖顺的邻家竹马,云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睁大眼睛看他一会儿,紧接着回想起之前刚认识他的时候,他为了利用她也会伪装成又乖巧又听话的模样。
于是云渺看他的目光就变成了在打量一只披着羊皮的大灰狼。
“你站在阵眼,按照我的指示去破坏那些石壁上的机关。”
谢止渊无视她的目光,继续说,“等到所有的机关都被破坏了,就会有一条通往出口的通道打开。”
“一定要记住的是,”最后他说,“阵眼是唯一安全的地方,无论发生什么都绝对不可以离开这里。”
交代完毕,面前的少年拍了拍她的发顶,被她抱着脑袋往后躲开。于是他轻轻笑了一下,在一颗石球从头顶上方经过时伸手一抓,翻身跃起在了星轨之间,飞扬的衣袂如同猎猎的纸鸢。
云渺抬起右手腕,按照他的指示,瞄准到了壁画上鬼神的双目。
“上方五十米。”他缓缓地说,低沉地笑了几声,“我自己是这样的人,也了解这样的人。为了一点私心而不择手段的人,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等待他的只有一场不得好死的结局。”
“否则你会后悔的。”他沙哑地说完。
那几句劝告的话低沉而喑哑,又被迎面而来的风雪淹没,说完以后,云渺没有任何反应,有一瞬间她像是根本没有听见。
可是许久之后,她拉了一下兜帽,低着头,很轻地回答:“我知道。”
积雪的道路尽头,河面上飘着一只小船,如同一片在水面上打旋的枯叶。船上的艄公撑着一根长杆,旁边一名青布大褂的年轻人掌着一盏风灯。
“何大人。”船上的洛西园面对着囚车抱袖长拜。
道路上的队列停下了。洛小九翻身下马,领着两个人把囚车推到岸边。河面上的小船缓缓地靠近,几个人把一块木板搭在岸边与小船之间。剩下的人都在等待云渺的命令。
打开囚车的钥匙掌握在云渺手里。要接何全出来必须经过这个女孩的同意。
然而她忽然从马背上的白麻布包裹里拔出天子剑,手指松松地握住剑柄,以剑尖对准了囚车里的犯人,系在剑上的红色丝绳在风里飘飞。
所有人都静了一下,抬头看向握着剑的女孩。
“淮西何子完。”云渺轻声说,一字一句,清脆的声线平静而冷冽,“你此刻还是戴罪之身,在放你出来之前,我有三个问题要问你。”
“夫人请问。”何全沙哑地回答。囚车里的男人双手高举过头顶,而后迎着天子剑长跪,动作与他面对三皇子跪下时一模一样,这个姿势是听候天子发落的意思。
“为何私蓄重兵?”云渺问。
“为震慑四邻,使两河州不敢轻窥江淮,护我淮西三十万百姓。”
“为何私运军械?”
“为整饬兵备,图请朝廷准我自领军务,护我淮西三十万百姓。”
“为何私绘舆图?”
“为大兴水利,决雷陂斥弃地以广灌溉,护我淮西三十万百姓。”
“那么你被判无罪了。”云渺轻声说。她以天子剑削去囚犯的一缕头发,而后双手握住剑柄,自上而下一划。
“当啷”一声,囚车的木门被削开一线。
洛西园在船上再次行了一个拜礼,几个人下船把何全扶上了甲板。岸边的人与船上的人彼此抱拳告别,小船飘飘摇摇地离开了岸边,驶往更远处的水面。
“夫人,”洛小九在旁边问,“接下来是直接回府么?”
“他是不是不会回来了?”云渺忽然说。
洛小九微怔了一下,抬眸看云渺。这个女孩坐在马背上,微微低着头,手里攥着那道被那个少年整理好递给她的缰绳,心里像是在想很多杂乱的事情。她一路上都在这样微微走神,只有刚才释放淮西长史的时候才回了一下神。
“因为他说的那些话……”她轻声说,仿佛在自语,“太像告别。”
“右十四米。”
“下三十三米。”
随着星轨的不断运动,少年的身影在无数石球之间起落,每次都准确地找到需要瞄准的位置,引导着云渺射出袖箭。因为袖箭只有三枚,所以用完之后,谢止渊需要避开暗器在错落的星轨之间折返而来,取回用完的袖箭。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最后一个机关被破坏掉的时候,云渺还剩下最后一枚袖箭。庞大的星阵在所有机关被破坏之后停止了运转,只剩下头顶上方的星图还在持续不断地流动着光辉。
然而在机关破坏掉之后整座墓室里什么动静都没有
并没有出现什么通往出口的通道。
“谢止渊!”云渺站在阵眼中心大声喊,“怎么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又紧张起来。毕竟按照这家伙的说话,如果出不去的话他们就得在这里足足待上三个月又十天,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因为脱水变成干尸。
“别着急。”不远处传来少年的轻笑声,“还差最后一步。”
“嗒”一声,上方的少年从停止不动的石球上落下来,站在绘满了神鬼的赤金色石壁下,微微地仰头,天穹上方的星图上一束金线般的光辉打在了他的发梢上。
“星图上的指示在说,以吾血祭此间亡者。”他轻声说,“因此想要出去的话,必须要杀死一个人。”
“生气的样子,烦躁的样子,不高兴的样子,发脾气的样子”
她低声说,“这时候才觉得你是鲜活的。”
以前的他对她很好,总是哄着她,总是对她笑,无论她做了什么他都不会生气,好得简直就像个没脾气的傀儡娃娃。
像是没有灵魂的牵线人偶,笨拙地模仿着人类的喜怒哀乐。
可是这样会不高兴、会发脾气的少年,才是个活生生的、属于这个年纪的少年。
女人温柔地笑,“头发上落了花呢”
然而云渺已经从那个动作里读出了某种微妙的杀机。
她猛地向后退试图躲开女人伸过来的手,几瓣金黄的落花随着风如刀般擦过她的颊边。
下一刻,一枚锋利的箭簇骤然破空而来!
女人倏地一惊,收回手指,冷冷抬头。
箭簇穿透一瓣落花划过女人的鬓边,将那一片金黄的花钉死在她背后的树干上。
云渺在这一刻回过头。
对面的树下站着一个挽弓的少年,绯衣玉带,深红的大袖如同纷飞的纸鸢,在风中作响。
他淡淡地开口:“母妃要杀母妃的人,儿臣自不关心。”
“不过要动儿臣的人”
“我也是他的学生。”靠在墙边的少年轻轻笑一声,似乎觉得有趣,“你不想为他做事,而是有自己的想法?”
“是,殿下。”司蘅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能撒谎。
“很巧,我也不想为他做事。”谢止渊扫了他一眼,“那么你为我做事吧。”
司蘅微微愣了一下。
“我要你背叛皇长兄,做得到么?”
“做得到,殿下。”司蘅再次叩首。
“我要你把岐王名下全部的产业、人脉、还有眼线都转移给我,做得到么?”
“做得到,殿下。”女孩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咬着一条白色的止血带,开始为伤员敷药和包扎。
“要麒麟竭、没药、腻粉各一钱。”她一边低着头包扎一边飞快地下令,“干姜烧灰,铅丹炒黑,麝香研少许。”
围了一圈的军士们这才反应过来,意识到这些都是止血和治伤的药物,其中一个人慌忙问:“大夫,没有麒麟竭怎么办?”
“那就用白面一两、盐豉三百粒。”女孩说。
几个人匆匆跑去准备药材,营帐里的女孩继续为这里的伤员们一个个检查伤口。她身边的少年低垂着眸,看见她纤长的眼睫轻轻颤着,揉了一下她的头发,低声问:“害怕么?”
“有一点。”云渺小声说。
谢止渊歪着头看她一会儿,忽而从她手里接过药,低着头帮她把没处理好的止血带扎好。
“原来你也会做这种事啊。”云渺眨眨眼睛看他。连自己的伤口都懒得包扎的少年,居然有一天会帮着她救人。
“不会。”他头也不抬地回答。
云渺低着头忍住笑,弯了一下嘴角。
这时,旁边突然有个细细小小的声音喊:“阿姊,你是小神仙吗?”
云渺转过头,看见旁边的草铺上坐了个年纪不大的孩子,穿着脏兮兮的破烂麻衣,一张沾着灰的小脸好奇地望着她。
“这么小的孩子也打仗吗?”她愣了一下。
孩子摇摇头:“我是村子里的人。我阿爹在这里帮忙做伙夫。”
接着又重复问:“阿姊,你是小神仙吗?”
“我是大夫。”云渺摸了摸孩子的头。
“这个哥哥呢?”孩子又问。
对面的少年停顿一下动作,微微歪着头,乖巧地笑起来,像个恶劣又放肆的小恶魔:“我是山间的鬼怪,专门来吃小孩的。”
孩子被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对面的少年就被云渺瞪了一眼:“不许吓唬人。”
谢止渊偏开头,不说话了。
“我家以前是种田的。”麻布衣的孩子开始说个没完,似乎很久没找到人听他说话了,一开口就像开了闸停不下来,“夏天大旱,就交不上米。交不上米就要服役,在发大水的时候去淮水边堵大坝。”
孩子清清脆脆的声音说着,“每年堵大坝都死了好多人啊。我的几个阿兄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要你始终在朝堂上支持我,直到我踏上那个位置的那一天,做得到么?”
“做得到,殿下。”
“那么为我奉茶吧。”少年淡淡地说。
哗啦啦的大雨里,年轻人在积水的地面上三次叩首再三次长拜,最后以至高的礼节双手平齐于胸口伏拜一次,而后起身为靠在墙边的少年奉茶。面前的少年始终神情淡淡,接过年轻人捧来的茶盏,垂眸凝视着杯盏中的茶水。
有一瞬间,水面上的倒影之中,他的眼眸里闪过一线刀刃般的光,仿佛在血中出鞘的刃。捧茶的年轻人微微一惊,意识到了自己追随的将是怎样的主人。
敬德八年,深秋时节,暴雨如注,年轻的佞臣与年幼的皇子在这一刻结为同盟。
司赞北面而拜:“礼毕——兴——”
合卺礼结束之后,就是新婚夫妻独处的时刻了。
桃花树下,灯火摇曳,青布幔无声地合拢,留下两道对坐的身影。
灼灼灯火流淌在织锦的地面上,两侧的翠绿玉制烛台上点着朱红蜡烛,喜烛上的火浣花心“噗呲”一响,打出一个灿烂的火星。
云渺轻轻抿了下唇,望向对面的少年
只差最后一件事了。
她涂着朱砂的唇瓣上抹了另一半毒药,只需要很轻的一个亲吻,就可以引发下在酒里的毒药发作。
轻轻攥了下手指,女孩在烛光里探身过去,绯红的裙摆漫过满地琳琅珠玉,迎向坐在对面的少年。
忽然之间,她闭上眼,仰起脸,碰到了他的嘴唇。
第 27 章 红嫁衣(十)
微醺的酒香缠绕在交织的呼吸之间,仿佛一片柔软的羽陡然落在了唇瓣上。
女孩的唇瓣一触即离,如同一片雪花的消融,却在一瞬间带起一种近乎奇妙的、难以形容的、微微酥麻的触感,像是浅尝了一口令人甘心沉溺的甘冽美酒。
被亲吻的少年极轻地眨了下眼,透出些许惊讶与迷茫。
与此同时,面前的女孩飞快地抽离,丝毫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得简直像是落荒而逃。
然而在抽身的刹那被扣住了手腕。
对面的少年似是反应过来什么,倏地把她拉进自己怀里,迫使她仰起头,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
对于这些混了黑.道很多年的老狐狸们来说,“白头老翁”这个名字代表的还是个资历尚浅的年轻人,不管生意做得再怎么出色,也还没有建立足够的威望,因此老狐狸们自然不介意狮子开大口。
但是坐在人群之中的女孩似乎没有感觉到冒犯,反而歪着头微微笑了一下。
下一刻,外面忽然传来刀剑拔出的声音!“有人对我说了听不懂的话,想要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谢止渊单手撑着下巴望着她,神情认真专注得像是在和她探讨什么数学问题,“所以‘心上人’是什么意思?”
这个少年专注的态度让云渺忍不住跟着他的脑回路开始思考。
“‘心上人’的意思就是你喜欢的人。”她想了一会儿说。
“什么叫做‘喜欢的人’?”谢止渊十分认真地接着问,还是那副专心求学的模样。
“‘喜欢的人’就是”
云渺有点被问愣住了,揉着头发不知道该怎么下定义,结果最后说了一个听起来没什么意义的回答,“你喜欢上一个人,那就是你喜欢的人。”
“什么叫做‘喜欢’?”对面的少年专心专意地看着她,看起来很有刨根问底的精神。
“‘喜欢’就是”云渺只好继续努力寻找着解释,“你想到那个人就会感到高兴,看见她就会不自禁地想笑,看不见她的时候就会心情不好”
他们两个看起来真的很像在讨论一个非常难解的数学问题。谢止渊一边她说话听一边点着头,撑着下巴思忖片刻,又问:“还有什么更具体的表现么?”
云渺撑着脸想了一会儿:“靠近你喜欢的人的时候,你就会心跳加快?”
这么回答的时候,她抬起头,看见对面的少年正在认认真真地望着她,眼睛也不眨一下。
那双黑曜石般漆黑漂亮的眼眸里装满她的影子,明亮得如同铺洒着星星的仲夏夜,里面全部的星星都围绕着她,像是捧着一枚最为珍贵的月亮。
她眨了一下眼,不去看他的眼睛,眸光落下去,忽地注意到他的唇上印着很浅的一道咬痕。
这时候她突然想起,刚刚从梦里醒来的时候,她张口咬到了什么
那不会是她干的吧?三日之后,一个村民找到谢止渊和云渺的小木屋,说是有外面的人来找一位三殿下。
云渺当时不在屋里。谢止渊听到这句话就披了一件氅衣出去,在日落时分的林地间见到了提着一个木匣子的洛西园。
这个往日爱说笑的年轻人如今伤痕累累,握算盘的双手都是刀剑的伤痕。见到谢止渊,他整理一下袖袍,抱袖行了一个拜礼:“三殿下。”
“殿下见到我没有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倒也是罕见。”洛西园又说,微笑一下。
“父皇下令一万大军连夜行动,一百八十里急行军夜袭淮州,两日后淮州城破,何子完身死。”
谢止渊靠在树下望着他,“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
洛西园苦笑了一下:“结局还是战败辜负了殿下的期待。”
“我无所谓。”谢止渊淡淡地说,“你们只是棋子。失败了的棋子就没有意义。”
“我来是受何大人所托,送给殿下最后一份大礼。”洛西园再拜,“想来这是一件足够贵重的礼物,殿下可以用它作为一份战后划分军功的筹码。”
这个年轻人半跪在雪地上,双手捧着木匣子向前,缓缓地将它打开。
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惊起了树上的飞鸟。木匣子里是一颗头颅,死人的头颅,淮西刺史何子完的头颅。
洛西园打开一下木匣子又立刻盖上,双手高举过头顶而后平齐于胸口,缓缓地伏拜于地:“倘若殿下有一日登上天下最高的那个位置,请一定记得当年对淮西的承诺。”
“你知道我不是什么有责任心的人。”树下的少年平静地说,“我的承诺不过是一张废纸。”
跪在雪地上的年轻人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长拜三次后起身,提了一根干枯的松枝,摇摇晃晃地踩在雪地上往前走,敲击着树干,忽地高唱起来:
流星夕照镜,烽火夜烧原。通过赌博的方式,数不清的银两以假.币的形式被花出去,对账之后再被洗成干净的钱。百鬼坊为客人们提供这项业务,同时也收取着高额的费用,一切结算都以赌局的形式进行。
“刺杀淮西船业大掌柜、永安道玉坊管事、以及兵部员外郎的幕后之人现在正在这里参加赌局么?”云渺悄声问。
“他本人未必在这里,但是手下必定有人在这里。”谢止渊低声回答,“永安道玉坊的账簿被拿走了他们在隐瞒一批不能见人的款项,而最快的洗钱方式就是来百鬼坊的赌局。”
“那批款项和你在查的失踪的军械有关?”云渺忍不住回头看他,“你到底在筹划着什么啊?”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背后的少年轻笑,手指扣住黄金面具,微微下压,而后对赌桌前的庄家颔首,“要最大的筹码。”
“我们也要赌博么?”云渺扯一下他的袖子。
“赌。”谢止渊按住她的双肩,把她推到赌桌前,拨开一绺儿她颊边的乱发,低下头,揭开一角黄金面具,轻轻勾一下嘴角,贴近她的脸颊,说话的时候唇抵在她的耳垂,“阿渺,你来赌。”
“怎么又是我来?”云渺小声问,“输光了怎么办?”
“你花我的钱还不够多么?”背后的少年笑了一声,“别担心,我赚的银子都是你的。倘若你输光了,我再赚给你花。”
“况且,”他低声说,“这场赌局就是要输,输得越多越好。”
云渺想了会儿,明白了:“输了的话其他赌桌上的筹码就会流到我们这一桌上来”
她还记得谢止渊以前说过不杀她是因为他要利用她去取殷川云府里的天子剑。
面前的少年歪着头,似是思考了片刻,忽地松开手,放过了她。
云渺一下子从在地板上的氅衣里坐起来,捂着胸口缓了一会儿呼吸,才渐渐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平复下来。
好危险。差一点就被他亲到了。
幸好他没有触碰到她的嘴唇,只轻轻啄了一下她的唇角。也许真是因为担心她心跳过快死掉了。
云渺也没有被人亲过,不知道真正的亲吻是什么感觉。但是刚刚那一瞬间实在太可怕了,她感觉自己的心率已经突破到要上呼吸机的程度了,到现在还有全身酥麻的感觉,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害怕。
反正绝对不可能是因为喜欢。
云渺还没有喜欢过什么人,想要把第一次亲吻留给喜欢的人。虽然以前为了下毒被迫碰了一下谢止渊,但在云渺看来那不算真正的亲吻,只是一个为了完成任务的紧急措施而已。
就像很多这个年纪的女孩一样,她也幻想着有一天会遇到一个很帅的男孩子,彼此怦然心动以后在最浪漫的季节里拥抱和接吻,然后开启一段花束般灿烂的爱情故事,一起牵着手走过一生一世那么漫长的时光。
所以她绝不可能把自己的初吻献祭在这里!
云渺还在捂着胸口大喘气,谢止渊已经欠身把落在地板上的氅衣捡起来,随手扔过去盖在她的头顶上。
氅衣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干净气味,像是一团温暖的云朵笼罩下来。云渺啪一下整个人被完全地包裹住,拽着衣袖从底下探出头来,气恼地问:“你砸我干什么?”
“扔给你保暖。”
对面的少年毫不客气地指出,“你自己没发现么?脸很红,心跳很快,呼吸也不规律。”
他歪着头,“你看起来像是病重得快死了原来这种惩罚这么严重么?”
云渺根本不想理他,抓着那件氅衣把自己埋进去,遮住了通红的脸,只留下一点耳朵尖尖。
谢止渊也不关心她,转身从墙上取下钉死在缝里的袖箭,抓在手里看了会儿,说:“你进步很快。刚才若不是我睡得极浅,会被你的第三支箭杀死。”
窝在氅衣底下的云渺哼了声。她才不在乎反派的夸赞。
“不过你怎么会在这时候来我这里?”谢止渊问,“我确实没有想到你会突然出现。”
“管事说你身体不太舒服。”
闷在氅衣底下的女孩声音听起来像是嘟嘟囔囔,“他想让我过来看看你。”
“是么。”
靠在墙边的少年微微垂眸,对着锋利的箭簇若有所思,“造我的谣。看来可以换个管事了。”
此刻正在暗中观察房间里小夫妻动静的管事突然打了个哆嗦,莫名感到背后一阵冷风。
于是云渺点点头,踮起脚,抓过前面的一个木盅,对赌桌对面的庄家点一下头,说:“开始吧。我赌双。”
哗啦啦的骰子在木盅子里翻滚起落,被赌桌这边的女孩轻轻一压,揭开来,几乎每次都是单数。云渺在赌桌上有种奇异的好运气,她希望赌赢的时候总是可以赢,而她心里念着要输的时候,又总是可以输。
背后的少年漫不经心地玩着她的一绺儿头发,只在每次赌桌上送来更多筹码时手指仿佛不经意地一一翻过去。
“找到了。”他忽地轻笑起来。一袭绯衣的少年翻窗进来,忽地在她面前弯下身,轻轻一提就把她的荷包拿走了。
“谢止渊你干什么!”云渺恼火,“还给我!”
两个人都好几天不说话了,一见面他就抢她东西,不愧是可恶的黑莲花。
面前的少年也不看她,撑着一只手坐在窗边,掂了一下她的荷包,扫一眼,随口问:“你带跌打损伤的药做什么?”
“以备不时之需。”她答道。
“还有麝香、龙脑、黄柏”
谢止渊低着头边看边念,“带这些做什么?”
“野外有蚊子。”江行在心里骂了无数遍:这世上怎么会有强到这么变态的人?强到这种变态程度的,还能是人吗?
“大大人”又一个汇报的人跌跌撞撞冲进来,“他他来了”
话音未落,一线刀光掠过,汇报的人扑倒在地。
石道的门已经轰然打开,卷着血腥气的风涌进来。一袭绯衣的少年轻轻巧巧地落在血泊里,甩了甩手上一尺薄刃,滴落的血珠沿着刀尖滑落下去,在他的衣摆上溅开成小朵昳丽的花。
“三个问题。”站在血泊里的少年微微歪着头,看过来,黑曜石般的眼瞳干净而清澈,神情近乎天真无邪,礼貌得像个前来拜访的邻家小孩,仿佛只是站在别人的后花园外敲了敲门,问主人能不能留他下来吃个晚饭。
“大大人请问。”江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已经确定了,根本打不过。这种时候他只能扔了刀跪一跪,看看能不能被这个少年饶一命,或者死得稍微不那么凄惨些。
“听说你是这里的头牌小倌,之前我夫人每晚都点你过去。”
对面的少年歪着头看他,“你都会做些什么?”
江行卡住
这是什么问题?
“我”他拼命思考,担心自己稍微说错一句话就被折磨致死,“我擅长说好听的话哄姑娘们高兴,会给客人们弹小曲,偶尔还会用上一点色.诱的手段”
“原来她喜欢这些啊。”对面的少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十分认真地请教,“‘色.诱’是什么意思?”
“色.诱色.诱就是”江行的脑子已经被这些乱七八糟摸不着头脑的问题彻底弄晕了,“色.诱就是做一些让姑娘们心跳加快的事”
“明白了。”对面的少年点点头
江行很想知道他明白了什么。
“第二个问题。”
对面的少年撑着一只手,在他前方的案几前坐下,“劫走冷白舟的行动只有南乞的高层知道。你只是一个边缘小人物,本来不可能知道我的位置”
“是谁告诉你的?”他淡淡地问。
“是舵主段天德。”江行立即说,“十日之前是他告诉了我大人的位置,也是他召集帮内对大人不满的成员埋伏在那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联络人”
对面的少年忽地站起来,倾身提起刀,把刀尖抵在他的喉管上。
“你撒谎。”他歪着头,微笑,沾着血的发梢半垂,有种难以言喻的诡秘与昳丽。
少年微笑的神情比冰冷的刀尖还要残忍可怕,江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腿软了,跪在地上声线发颤:“我说!我说”
“是二帮主赵不群告诉我的”他一边打着抖一边说,“是他出卖了大人的位置”
“第三个问题。”
云渺小声,“那是花露水,你根本不懂。”
他又扫了眼:“还带了干粮?”
“你管我。”她气愤。
面前的少年轻笑起来:“阿渺,我们是去秋狩,不是去打仗。”
云渺气坏了。这么多天不见了,一见面他就先抢劫再嘲讽,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要打架的意思。
谢止渊歪着头看她一会儿,似是在辨认她的神情。
下一刻,云渺突然被他打横抱起来,起落的裙摆如同白玉兰般打开又合拢。
面前的少年随手把飞舞的裙摆往下压,收拢一朵花似的捞进自己的怀里,然后带着她打了个旋翻窗出去,连同那个沉甸甸的小荷包。
“你放开我!”云渺挣扎。
风在耳边呼呼地涌动,几瓣落花坠进她的发间,被他随意地捻走了。
眼前的光影忽地一乱,少年带着她落进一个房间,轻轻地将她放在地板上,双手扶着她的腰在摇曳的烛光里站稳。
看见面前的景象,云渺愣了一下。
她从来不知道宅邸里还有这样一间房。
满目都是玉石翡翠、金银珠宝、琳琅满目的珍宝,成串的玛瑙和珍珠在木地板上堆积如一座座小山,金银器和珠玉盘在晃动的烛火里闪闪发光,几乎能晃到人的眼睛
简直像一个堆满珍宝的小山洞。
云渺歪过头,看见身边的少年靠着窗,懒洋洋的样子,突然觉得他就像传奇故事里那种喜欢收集珍宝的小龙,把各种各样值钱的东西都搬进自己的窝里。
“都是你的。”他漫不经心地说。
“双。”这时,赌桌前的女孩最后一次摇晃木盅,推上了全部的筹码。
骰子在木盅里啪啪地滚动,被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按住,云渺在心里悄悄念了一次这局要赢,慢慢地揭开了木盅。
底下三枚骰子都是清一色的六点,最大的双数。
“这下我可没有输掉你赚的钱,反而全部赢回来了。”她得意地扬一下脸,凑过去在谢止渊的耳边悄声说,“我才不欠你的。”
话音未落,身侧的少年突然揉着她的发顶把她整个人向后按进怀里,在她来得及反应之前把她打横抱起来,抱着她径直转身离开了赌桌。
“赢回来的钱还没拿!”门在后面关上,她急切地小声提醒。
“不拿了。”他低下头,冷笑一声,把她挣扎着的双手扣住按下去,而后掀起半边她戴着的面具,轻轻贴在她的耳边,微笑着,咬字清晰,让她听清自己说的每个字。
“这下你欠我了。”
古狱饶冤气,空亭多枉魂。
天道或可问,微兮不忍言。
“天道或可问,微兮不忍言”
洛西园重复一次,大笑起来,“吾生也有七尺之形,吾死也有一棺之土。此生上不愧对皇天,下不愧对百姓,主君既死,吾唯一死而已。”
走到爬满荒草的雪地尽头,这个年轻人忽地仰头,长笑三声,双手握住袖中怀刀,一拉一提一挫,三尺的血如同雪中红梅般泼溅开来。
“谢止渊?”背后的树下有个女孩踩着雪探头,“我刚刚听说有人找你”
话还没说完,她忽地被一只手捂住了眼睛。披着氅衣的少年把她紧紧按在怀里,转过身,低下头靠在她的颈侧,垂落的碎发扫过她的鼻尖,带着一点几乎有些寂静的凉意。
云渺轻轻眨一下眼,眼睑在他的掌心里闭上,从他怀里冬日初雪般清冽的气息里读出某种难以察觉的情绪。
“怎么了?”她轻声问,“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我们回长安吧。”
在梦里咬了他一口她莫名觉得有点愧疚。
似乎察觉到她的眸光,谢止渊歪了一下头,微微张开口,锋利的犬齿轻咬一下,咬痕的伤口再次冒出几粒血珠,像是在唇上抹了一点鲜红的朱砂。
他歪着头,指尖点在嘴唇上,轻轻压下去。血珠沾在洁净如玉的指尖上,仿佛绽开小朵的昳丽的罂粟花,他忽而轻笑起来,浓烈的殊色更像是诱人的恶鬼。
“没关系。”他轻声说,“我很喜欢。”
“这是阿渺的印记。”坐在榻上的少年微笑,伸出手,掌心覆盖对面的女孩的眼睑,捂住她的眼睛。
同时这只手的手指往伤口处更用力地压下去,等到一粒接一粒殷红的血珠冒出来,伴随着轻微的刺痛感,还有难以形容的奇异感觉
是很高兴的感觉。
想要被她触碰。或者轻或者重的,任何一种方式的触碰。
客人们同时吃了一惊,回头看去,池边不知何时有一群人打了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混战之中,人群里有人抽刀、有人拔剑、更有人射出弩箭,森冷的刀刃与箭簇在雨水之中反射着天光。
紧接着,耳边也传来兵刃抽出的声音!在客人们来得及反应之前,就已经有人持着刀包围了这里。
客人们意识到这里突然发生了一场江湖械斗,在座的所有人都被卷入了械斗之中。池面上、水榭上、亭台间都在进行着激烈的打斗,而藏在人群里的江湖人士们提着刀挟持了所有的客人。
雨水击打着冰冷的刀刃,客人们都开始紧张起来,彼此交换了不安的眼神。
而坐在客人们之中的云渺捧着酒盏,仿佛根本没在意这些事,只是专心地倾听着雨声。
和这些因为卷入江湖械斗而慌乱的人不同,读过原著的她知道这场械斗的结果。
整个局势都是反派的计划,目的是设局杀死原书的主角、中间人“蒲柳先生”。这时候被劫持的冷白舟已经被人救走了,原书男女主角正在被人追杀。等到这场混战结束的时候,男女主角会携手逃出这个地方,并且在这里设了一个反局。
而云渺在等待的就是这场混战的结束。
雨水哗啦啦地倾泻而下雨声里突然响起嘹亮的马蹄声!
三百道马蹄声刺破雨水而来,三百匹战马包围了整座望月楼,一声嘹亮的高喝声穿云破雾而来——
“羽林军在此!”
三百匹战马的最前方,为首的中年男人一身端正官袍,风吹得他的袍角猎猎飞扬,犹如一只苍苍猎鹰。那是兵部尚书、太子太师凌聃,字伯阳,他率羽林军前来是为了彻查隐藏在望月楼里的黑色产业。
这就是主角在这里设计的反局。救出被劫持的冷白舟以后,在羽林军应约出现的那一刻,所有混战中的江湖人士都在飞快地撤退,陷入追杀的男女主角就可以这时趁机离开。
但是从这一刻起,在羽林军的包围和搜查下,没有客人能走得掉了。
这一刻就是云渺在等待的时机。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羽林军会在这一刻出现在这里,也只有她能够提前为这里的所有客人安排退路。
坐在人群之中的女孩放下手里的酒盏,牵起裙角,在所有人的面前盈盈地行了一个礼。
“诸位想要逃过羽林军的追查,那么就只有依靠我。”
银针进入的同时,他微微地喘息起来,身体在她的怀里轻轻地颤抖,像是在承受什么。
摇曳的纱幔之间,错落的光影晃动。
许久之后,云渺有些气喘吁吁,完成全部步骤,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风在纱幔之间无声地涌动,带起一片沙沙的轻响,潮水般。
滴答的刻漏声敲过午时之后,谢止渊从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里醒过来。
睁开眼时,察觉到自己正躺在床上,他轻轻地眨了下眼,转过脸,看见女孩睡在他的身侧,脸颊微微绯红,被阳光晒得发烫。
记忆停在那个飞快的、无声的、蜻蜓点水般的吻。
以及女孩的唇瓣上柔软的触觉和醉酒般的微醺感。
神使鬼差间,他在阳光下试着探出手,指尖轻触到她的嘴唇。
下一刹那。
心跳好快。
第 28 章 红嫁衣(十一)
为什么心跳会那么快?
是荼蘼香的毒发作了么?
阳光下的少年有些迷茫地歪了下头。
低下眸,又看见床上散乱了一片的银针。
他抬起指尖,触碰到自己身上细密的针痕,手腕上还有轻微的红痕,意识到有人在他昏睡的时候为他施了针。
微微偏过头,他望向身侧睡熟的女孩。两三波箭雨过后,深林里没了动静。
这边的金吾卫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对面的人已被击杀,彼此微微点头。
在最前方的首领的指挥下,这些人缓缓收起了弓箭,从半跪挽弓的姿势站起身。
可是下一刻……
金吾卫们同时愣了一下。
漫天扑簌的尘埃与烟雾里,一个少年穿过阳光走了出来。
深绯色的大袖袍在风里扬起,织金缀玉的蹀躞带泠泠地响。他怀里抱着一个昏厥的女孩,她的身上和脸颊上都带着擦伤。
没有人想到居然有人能活着走出来,他们的出现就像夏末的一个奇迹。
箭杆折断的声音里,少年踩过遍地的流矢,停在这支金吾卫面前。
他缓缓地垂下眸。
这一刻,他身上有一种高旷而寒冷的上位者气势,正如一位身份尊贵的皇子,或者一位年轻的君主。
“跪下。”他轻声说。
话音未落,所有人一齐跪倒在地!
呼啦啦跪倒一片的人群里,起落的衣袂交织如层叠的麦浪,一层又一层地倒伏下去,大小兵刃叮叮咣咣落了一地。
“殿殿下!”为首的金吾卫叩拜于地,不敢抬头。
“带我去见余照恩。”年轻的三皇子淡淡地说。
她歪着脑袋,一绺儿发丝探出来,被午后的阳光染成金色,像一弯细细的小钩子。搁在颊边的手上还松松抓着枚银针,一闪一闪地反射着光。
所以是在荼蘼香发作的时候……她救了他的性命么?
地道最深处,满地都是摔碎的茶盏,茶水流淌在石砖缝隙里,反射着石壁上的火光。
“废物!都是废物!”
小倌江行捏碎了手里的茶盏,再次摔在脚下的石砖上,“你们上百个人,阻止他一个人,都做不到吗!”
“大大人,”半跪于地汇报的人嗫嚅着,“他要过来了我们拦不住他”
“废物!混账!”江行大骂着,从身边抽出一把刀,只能亲自迎战。
只要中间人“白头老翁”死了,江行就可以是南乞帮新的舵主。他本来的计划是绑架那位夫人以此来要挟“白头老翁”大人,逼迫他孤身赴宴,从而借机用藏在这条地道里的机关杀死他。
此刻这个少年确实是孤身赴宴,但一路乱杀。
对面的少年仍然歪着头,神情无辜又天真,“你只是个小喽啰,杀我的事你不敢做。背后必定还有人支持你。”
“是什么人?”他轻声问。门推开的声音响起一下,屋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云渺裹在被子里听了一会儿,确认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了,轻手轻脚地从床上坐起来。
她这是打算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偷溜出去。
就像谢止渊所说的那样,一旦把她放出来,她确实会设法给将军府的人送信。忠义之士被陷害以至于满门抄斩,这是她绝对没有办法接受的。就算不是为了原著剧情的进行,她也会尽一点绵薄之力、竭尽所能地帮一帮将军府。
借着一点微弱的光芒,云渺悄悄观察了一下周围。
那个反派少年靠坐在墙边,微微歪着头,已经睡着了。披在肩头的墨色氅衣滑落下去,露出底下那件单薄的雪白衬袍,干净的衣襟上还沾着没有干涸的雨水,垂落在地板上的发尾也打湿了,闪着一点细碎的光。
半明半暗的光从他沾着水的发梢流淌下去,勾勒出低垂着头睡熟的少年的侧影。她走过去,想要试探一下他会不会察觉,轻轻戳了一下他紧闭的眼睑。
少年纤长的眼睫颤了一下,偏过头,很轻地咳嗽一声,但是没有醒。
她胆子大了一些,捏了捏他的指尖。少年的指尖没有什么温度,冷得像浸在冰水里的玉,被她轻轻捏一捏,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被她捏得暖和了些。
于是云渺放了心,踩着一双罗袜,提起一盏小灯,静悄悄地推开门。果然就像她料想的那样,他进来的时候没有锁门,也许是忘记了。
提着小灯走出去几步,她忽而顿了一下脚步,在细密的雨水里回过头。
片刻后,她轻轻地把灯搁在门口,蹑手蹑脚地走回床边,从上面抱下一床厚厚的被子,转过来盖在靠在墙边睡着的少年身上。
而后,她再次提起灯,走进了雨雾里。
次日醒来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
雨过天晴的天空瓦蓝,秋日早晨的阳光清且亮,投在木地板上是斜长的光影。晚开的桂花被打落了一地,金灿灿的一片,铺开在窗台上,像是成了精似的。
云渺气得一路上没搭理他。
他也不在意,取了一沓从外面递来的信件,撑着一只手靠在窗边,低着头慢慢地翻看。最近这些日子里他都很忙,有空的时候都在看这些厚厚的信件,里面的内容大都与近日的朝堂之事相关。
日落时分的空气里安安静静的,只有沙沙的纸页声在响。女孩抱着裙子望着窗外发呆,对面的少年低着头读信。
两个人都不说话,面对着面坐着,谁也不看谁,像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冷战,谁先开口谁就落了下乘。
翻完最后一页以后,谢止渊偏过头,想了一会儿,在对面的女孩的发顶上敲了敲,喊:“阿渺。”
“嗯?”云渺应了一声,应完以后突然想起自己还在生他的气,于是又闷着头扭过脸不去理他,假装自己刚刚没说话。
“你昨天夜里出门了。”谢止渊看着她说。
云渺愣了一下,立即退到离他最远的角落里,怕他知道这件事以后要对她做什么,嘴里不承认:“我没有。”
“你有。”他懒洋洋地反驳,“回来的时候你的头发是湿的。”
云渺揉了一下头发。昨夜回来的时候,因为怕谢止渊发现她偷溜出去传信,她特意仔仔细细地清理了地板上的雨水痕迹,结果却忘记了自己的头发也被雨水打湿了。
“等一下”她突然抬起头,“谢止渊,你趁我睡觉的时候摸我头发!”
“我趁你睡觉的时候还对你做了很多别的事。”对面的少年懒懒地说,“每一桩每一件都是你不乐意的。”
“想知道吗?”
他歪着头,笑起来,干净的眼神里露出一种又挑衅又张扬的意味,每句话都有十足十的把握能招惹她生气,“例如说”
云渺捂住耳朵不想听。
他轻笑了一声。这一下她意识到这家伙是在逗她好玩,于是更生气了。
女孩生气的时候轻皱着漂亮的眉,眼睛里晃着一弯又清又亮的光,连头发丝都在不高兴地跳跃。
对面的少年指尖动了一下,产生一种想要揉她头发的冲动,却忽地偏过头,不去看她。
“骗你的。”他懒洋洋地说,“我怎么可能对你有兴趣。”自从那一日下山之后,整整三天三夜,云渺一直在昏昏沉沉地发着烧。
当时她在昏厥过去之前,朦朦胧胧听见什么人在她耳边轻声说话。周围的声音太噪杂,她还没听清楚,就晕了过去。
意识模糊之际,似乎有人始终抱着她,轻拍一下她的发顶,给她喂水,用冰凉的掌心覆盖她的额头。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在山脚下的军营里,被人抱着放在一张床上。一道冷冽的声线下令道:“任何人不得入内。”
帐帘“哗啦”一声落下,太医校尉唯唯诺诺地应着声,而躺在床上的云渺则再次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睡着之前感觉似乎有人在低头看她。
之后那三天里,她始终高烧不退,隐隐约约听见马蹄的声音。
有人带着她纵马飞奔,赶了三天三夜的路,白天黑夜都在马背上。只有接近黎明的时候,他们停下来,在泉水边休憩片刻。
休憩的时候,那个人捧了一掬水,一点点喂进她的嘴里,而她迷糊地张着嘴喝掉了。
再之后身边就是一片安静。只有极偶尔的时候,她在睡梦里听见很轻的咳嗽声。
第三天傍晚,她被一片刀剑声吵醒,睁开眼是少年猎猎飞扬的衣角。
脑海里有个系统音告诉她,她找到了反派“白头老翁”。
什么反派?他的眼神曾经那么认真又温柔,让她几乎产生了错觉般的信任,以为他是真心实意地对她好。
但是她的手指停在他的鼻尖,微微顿了一下,最后什么都没有做。
和一个没有心的人还能说什么呢?
听他再用满口的谎言重新骗她一次吗?
云渺收回手,甩了甩头发,牵着裙角站起来。
被这个顶着一副温柔面孔的坏家伙伤透了心,她此刻一心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她再也不要见他了。
窗外的风吹得堆在案几上的纸页哗哗作响,悬挂在床柱之间的轻纱流水般掠过少年垂落在地板上的指间。
云渺微微愣了一下,看见摆开在他手边的那组未完成的卦象。
她对算卦一点也不懂,可是恰好认得最后那一卦。
山水蒙,艮上坎下,卦象是“山下出泉”。
卦象的意思是山下有泉水初涌,象征着什么蒙昧不清的东西正在萌发,便如乍涌的初泉,一旦流出山,就是江河万水。
这个卦象可以指某件事即将发生,也可以指某种心意正在发生。
云渺看了一眼靠坐在地板上睡着的少年。
不知道这个坏家伙在算什么。总不会算的是自己的心吧?
一定是在策划什么坏事。
云渺再也不打算关心了。她绕过那些散乱一地的竹签,推开漆金的紫檀木门,头也不回地走进阳光里。
清晨时分,街道上车水马龙、遍地绫罗,瀑布般的阳光倾洒一地,青牛白马的大车碾过青石砖的道路。
靠近子城的殷川云府前,慕夫人来回地踱着步。
消息已经从金吾卫那边传来,殷川云氏的千金被三皇子从匪乱下救出,这几日内就会回到长安。
于是慕夫人每日都在府门前翘首以盼,期待自己的女儿在某个清晨搭乘马车回来。
这时,“当啷”的铜铃声响起,一辆青玉缀角的马车缓缓停落,穿襦裙的女孩从马车上跑下来,扑进等待已久的母亲怀里。
“阿娘!”尽管早就已经知道他的结局
可是还是贪心地想要看着他走到最后一刻。
在那之前的时光,都还是可以拥有的,对吧?
云渺知道自己也许很难走出这本书了。等到离开这个异世界、回到自己的家里以后,需要花很多很多的时间来忘记这一切吧?
但是没关系。云渺还想再问什么,谢止渊眸光忽地微动一下,倾身过去,伸手揉着她的脑袋把她按进怀里,低声说:“别说话。”
面前的少年忽而变得凌厉,眼底如同有一线刃光划过,透着一种森冷如冰的寒意。
云渺愣了一下,注意到马车突然停下了。风微微卷起半垂的车窗帘,从缝隙里可以看见马车对面的道路尽头静静站着一道人影。
这个人出现的时候,谢止渊忽地警觉,像是被人踏入了领地的某种野兽。
“等我一下。”他抵在她耳边轻声说,“别让任何人看见你。”
他又轻轻揉一下她的脑袋,把天子剑重新用白麻布缠起来,放进她的怀里,然后用一件大氅把她裹起来。她被埋在厚厚的衣服里,只露出一个柔软的发顶,眼睛懵懂地眨一下,好像被塞进了毛毯里的小猫。
而面前的少年低垂着眸,认真仔细地把她藏进这件大氅里,就像是藏起一件最珍贵的、不容任何人偷走的珍宝。
“把自己藏好。”谢止渊低声说,“倘若一炷香之内,我还没有回来,那么不必等我了,直接回府里去。”
“你要去见什么人?”云渺裹在大氅里抬起头看他。
“师父。”谢止渊轻声回答。
抱着天子剑的云渺坐在马车里,透过一线窄窄的窗帘缝隙,看见一袭绯衣的少年走下马车,步入了对面的黑暗之中。
漫卷半边天空的霞光在这一刻彻底散去,落日的金晖在少年清拔孤独的背影上勾出一道暗金的边。
浓墨般的黑暗一笔一笔地吞没了他。
风哗哗地带起秋叶,一袭深紫色蟒袍的老人站在黑暗里。他漫不经心地理着大袖上的褶子,上面绣着的暗紫色蟒纹如同纠缠的龙蛇,闪着幽暗锐利的光泽。
等到一袭绯衣的少年站在对面,老宦官慢慢地抬起头,笑着拢袖作揖:“三殿下。”
“余照恩。”对面的少年冷冷地看着他,“你来这里干什么?”
“老臣出宫替圣上传旨,不过是恰好遇到了殿下。”余照恩含笑拢着大袖,“方才看见殿下从马车里出来,里面是还藏着什么人么?”
“将军府十日之后处斩。”谢止渊歪着头看她一会儿,忽地伸手戳了一下草编笼子里的绿鹦鹉。绿鹦鹉像是得到了什么信号一样,扑棱着翅膀开始吱哇乱叫:“阿渺,一起去!阿渺,一起去!”
云渺愣了一下,眨眨眼睛,望着谢止渊。
“不是我说的。”对面的少年一脸无辜地指了一下鹦鹉,“它说的。”
云渺瞪了他一眼,接着好奇地凑近草编笼子,摸了摸鹦鹉毛茸茸的鸟头,小家伙很温顺地任由她揉了揉脑袋。她问:“这只小东西听得懂人话?”
“听不懂。”谢止渊笑了一声,“你可以试试对它提问。这家伙都是随便乱答。”
云渺一只手探进草编笼子里,戳了戳小鸟的脑袋,试探着小声提问:“谢止渊是不是大坏蛋?”
“是大坏蛋!是大坏蛋!”绿鹦鹉扑棱着翅膀胡乱重复。
云渺“扑哧”笑出声,转过头,看见身边的少年瘫着脸,假装没听见。
接着,他忽地轻轻勾了下嘴角,眼底掠过一丝狡猾的笑意,手指伸进草编笼子里,点了一点小鸟的脑袋,突然问:“阿渺要和我在一起吗?”
“阿渺,在一起!阿渺,在一起!”绿鹦鹉吱哇乱叫。
云渺不甘心地跺了一下脚,转过脸,恰好看见面前的少年望着她笑起来,带着笑意的眼底里落着明晃晃的光。
“嗯。”他笑着,看着她,重复一次,“阿渺,我喜欢你。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好!好!好!”绿鹦鹉再次吱哇乱叫。
仲夏的风从背后吹来,带起她的衣袂和发丝。阳光下的少年安静地望着她,眼睛里满是那种叫做喜欢的情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影子。
那个瞬间,她心里忽地有什么东西轻轻跳了一下,像是泉水初涌。
下一刻,她就被打横抱了起来,怀里被塞进那个草编笼子,绿鹦鹉还在里面扑棱着翅膀。打开的裙裾在阳光下像是花束起落,抱着她的少年飞快地踩过遍地斑驳的光影。
“谢止渊你干什么?”云渺在他怀里挣扎着。
“拐走你。”他很随意地回答,“一起去淮西。”
“你怎么连鹦鹉也一起带走”
“因为它说话比较合我的心意。”谢止渊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所以就一起掳走了。”
云渺被他这种毫不讲道理的举动弄得有点晕头转向。忽然之间就要被带去几千里之外的地方,她完全没有准备好,反应了一会儿以后,突然想起什么。
“我还没收拾衣服!”她大声说。
“路上买。”抱着她的少年轻笑了一声,把飞起的裙裾收拢进自己的怀里,足尖轻点,消失在巷尾深处。
谢止渊并不回答他的问题,靠在巷尾的墙边,手里随意地抛着一枚梅花铜钱,淡淡地说,“你应当好好地盯住东宫的动静。在尘埃落定之前,我那敬爱的皇兄未必不会想到救出将军府的办法。”
“老臣明白。”余照恩含笑着颔首。
“还有另外一桩事。”老宦官缓慢地说着,沙哑的嗓音里透出一丝冷意,“老臣有一个不成器的学生,前阵子还担任着淮西长史,近日被关押在大理寺狱里,不少淮西的人在附近一带活动”
“这件事还请殿下不要参与。”
他收了收大袖,“对于老臣自己的学生,老臣自有处置他的办法。”
“我不关心你的学生。”对面的少年冷冷地说,“说完了就可以滚了。”
有关这个世界的记忆里,也许有一些是值得被记住的。
管事将这个房间打扫干净,重新摆放好那些凌乱的药罐,然后提着灯领着云渺离开了这里。
门外是挥挥洒洒的阳光,像是风一样迎面涌来。已经快到正午时分了,庭院里落满横斜的树影,鸟雀在枝头雀跃跳动,哗哗的秋叶卷了一地,在遍地阳光里起落。
走在前面的管事刹了一下脚步,“啪”地躲在了云渺身后。
云渺愣了一下,抬起头。
对面的少年推门出来,披了一件霜色的氅衣,站在正午的阳光里,一只手搭在肩头,另一只手扶在门上,微微偏着头,看过来。
阳光照得他的身形近乎半透明,仿佛一抹在风里消散的晨间雾气。
在某个瞬间,云渺心里忽地动了一下。
可是下一刻,对面的少年就打断了她的思绪。
“不是已经辞退了么?”他问,语气淡淡的,辨不出情绪。
躲在云渺背后的管事瑟瑟发抖。
云渺卡壳一下。她没想到一出来就正好撞上谢止渊
她不太确定他是不是发现管事带她去看他的房间了。
如果他发现了的话,现在是在生气吗?
云渺悄悄观察了一下对面的少年。他低垂的眸光落来,里面情绪稀薄,映在阳光里,显得极浅淡,根本无法判断他此刻在想什么。
无论如何她得先把可怜巴巴的管事保下来。
“管事今日立了一件头等大功”
云渺开始磕磕绊绊地胡编乱造,“功过相抵,就不用辞退了”
还没等她绞尽脑汁编出来立了什么功,对面的少年已经转过身,随手搭着那件氅衣,说:“走了。”
云渺愣了一下:所以他是没发现吗?
她把脸埋进母亲胸口,声音闷闷地说:
“谢止渊,”云渺恨恨地咬牙,“我最讨厌你了。”
这句话她一天能讲十遍,他早都已经听腻了,也根本不觉得自己会在意。
谢止渊不再说话,稍稍欠身,从底下取出那柄被白麻布包裹的天子剑。他把缠在剑身的白麻布一圈圈解下来,掌心托住这柄透着杀伐之气的古剑。
夕阳下,红衣的少年以指节轻轻敲击一下剑身,微微垂眸,冽冽的剑光落在他的眼底,映着天边燃烧的霞色,仿佛金乌西坠前海面上最后的光芒流闪。
“你要用它干什么?”对面的女孩忍不住探头问。
“劫狱。”他轻笑起来。
“你昨晚干什么了?”谢止渊头也不抬,却知道她醒了,“已经快到日中了,你这一觉睡了好久。”
“我什么也没有干。”云渺立刻说,“我只是睡了很久而已。”
他抬起眸,看了她一会儿,没有说话。有一那么瞬间,她觉得他也许是知道了什么,只不过他没有问。
“早膳在床边。”他指了一下床边的案几,又低着头去看手里的信,“吃好了就准备出门,午膳不在府里用。”
“我们要去哪里?”云渺警惕地盯着他。本来这家伙打算一直把她关在房间里,此刻突然要带她出门,那么一定是要带她去做什么不好的事。
“你猜对了。”他仿佛看破她的心思,轻笑了一声,“我们要去干坏事。”
“干什么坏事?”她接着他的话立即问。
坐在窗台上的少年轻轻地眯一下眼,撑着下巴抬头看她一会儿。
“一件很早以前你答应我要干的坏事。”
这下江行哆嗦得更厉害了,连舌头都在打卷:“没有没有是我们这群南乞帮的旧人想要为死去的老舵主报仇,所以才设计了这些报复的行动”
“我的耐心很有限,”对面的少年懒洋洋地打断,“懒得听你撒第二次谎。”
手中刀刃轻轻一推,刀尖扎进了江行的喉管。血从他的喉咙里流出来,讲话的声音顿时变成了一团含糊的咕噜噜。
“别杀我我说!我说”江行挣扎着说话。
然而下一刻,他猛地瞪大了眼睛,缓缓地仰面倒在地上,目光彻底涣散,眼神空洞地凝望着天花板。
鲜红的血从他的喉管里流出来。一柄长刀彻底贯穿了他的喉咙,把这具尸体钉死在石砖上。
“不用告诉我了。”对面的少年淡淡地说,“我已经知道了。”
一袭绯衣的少年微微弯下身,从他的衣襟底下取走一枚沾着血的银色私印,而后转身离开。
随着少年经过的脚步,道路两侧的灯一盏接一盏砸下来,燃烧成一片蜿蜒的火海。
火舌彻底吞没了这里的一切。
“结果是不得好死。”
卷着落花的风从窗外涌来,哗哗地吹起案上的纸页。
花窗下的女孩偏过头,看向坐在身边的少年,他只是微笑着,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的生死。
心里莫名极轻地疼了一下。
“谢止渊”她喊他。
涌动的风里,她慢慢靠过去,凑到他的耳边。
“不会的。”她轻声说,“你相信我。”
虽然知道他注定会被杀死的。
但是
至少,温柔一点。
第 29 章 秋日狩(一)
呼呼的风把案上的纸吹翻了页。
谢止渊顿了下笔,用一方青玉镇纸压住了页角,而后转过身,歪着头看向身边的女孩:“你今日好奇怪。”
“嗯?”云渺也歪头。
“以前你总是离我很远大约一尺到一尺半。”
谢止渊随意地说,执着笔继续算卦象,“方才你离我只有半尺。”
“诶?”云渺愣了一下,完全没有注意过这种细节。
她歪着头想了会儿,觉得可能是因为此刻的少年看起来太过温柔。他披着件雪白的外衣,坐在书案前认认真真地算着卦,就像一个平日在教室里做数学题的乖学生,还是和她做同桌、会解答她问题的那种。
也可能是因为她不太愿意去想,但是,也许在这些日子的相处里,她觉得他似乎真的对她很好,尽管她更愿意相信那是因为她对他还有用。
就连在大婚当夜给他下毒的事,他好像都丝毫不在意。
一泼雨水洒在屋檐下,溅起一团明亮的水光。
从昨夜起就开始下雨,清晨时分雨停了片刻,到了这时又开始细密地下。这段日子天气乍暖,满城花树开了大半,窗外一棵杏花盛放,纷纷如雪。
云渺坐在窗边低头看一张信笺,一瓣沾着水的花落在她的发间。她抬起眸,看见洒在窗台上的雨点,从案几前探身过去,伸手去拉上窗帘挡雨。
刚伸出手去够,背后忽然有人倾身过来,越过她,轻轻帮她合上了窗。
“你醒来了?”云渺没回头,把正在读的信笺收了收,悄悄拢进大袖底下。
背后的少年披着一件氅衣,欠身在她身侧坐下,伸手拨一下她的头发,从发间捻走那一瓣沾着水的落花。
“你在偷看我的信。”他懒洋洋地说。
“你为什么总是知道我在干什么?”云渺简直不理解,回过头瞪着他,“你刚才根本就没有往这里看……”
“我就是知道。”听到何全被赦免死刑的消息,洛西园不仅没有轻松起来,反而神色凝重得如同铁石:“改判流放”
“就是要杀他。”江湖人士都知道,这枚私印他从不离身。假如有一天被人拿走了,那个拿走私印的人就是杀死他的人。
“我听闻南乞上任老舵主的独子死于黑水寨主之手。”
少年缓缓地说,“他复仇未遂,郁郁而终,临死前曾当众立誓,杀死黑水寨主之人可以接替南乞舵主之位。”
他轻抚着乌骓马背,歪头看过来,“我既然杀了黑水寨主,南乞舵主是否该当让位于我?”
“你怎么敢!”暴脾气的赵不群抄着巨锤就站起来。
南乞舵主曾海天再次挥了下手,止住了手下的动作。
“那都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他缓慢地说,“如今我才是现任舵主,那个誓言早已失效。”
“是么。”少年似乎有些惋惜,“真可惜。”
他轻轻拍着身边乌骓马的头,仿佛并未察觉,四周已经被手持兵刃的南乞帮众包围了。
“黑水寨主的私印既然已经握在我手里,”
舵主曾海天低低地说,“江湖上所有人都会认为是我杀了他”
他的声音骤然拔高,“只要你死了!”
话音未落,刀剑出鞘声如裂帛,南乞帮众同时扑了上来!
而站在中间的少年只是轻轻捂住了怀里女孩的耳朵。
“嘘。”他轻声说,“别吵醒她。”
下一刻,他足尖一点,在半空中旋身而起!
深红色的衣袂翻涌着掠过,少年的身影犹如鬼魅般在人群之中穿梭,一只手抱着昏睡的女孩,一只手抓着一柄薄而锋利的刀。
几个来回折返之后,冲上来的丐帮帮众颈间猝然亮起一线鲜红,一个接一个捂着被割开的喉咙重重坠地。
少年提着刀轻巧落地,抬起眸,微微笑。
“剩下的一起上来吧。”他歪着头,“我嫌麻烦,一口气杀掉好了。”
二帮主赵不群暴喝一声,提起巨锤就要冲出来,而大帮主阮无极和三帮主张云山也挥起武器,准备攻上去。
这时,喷涌的鲜血如一阵狂风扑来!
被泼溅的鲜血洒了一身,几个南乞帮主同时愣了一下,回过头,却发现舵主曾海天被人当胸贯穿了心脏,踉跄了几步,沉重地倒在地上。
他死不瞑目,仰头瞪着天空。
一个紫袍男人从他的胸口拔出一把砍刀,单膝半跪在地上,沾着血的双手捧上那枚沉甸甸的私印,奉到那个提着刀的少年面前。
坠下来的铜钱“啪”地落在窗台上,倚坐在窗台上的少年低头注视着铜钱朝上的面,忽地冷冷笑了,“凌伯阳不愧是太子太师好利落的手段。”
云渺轻轻眨眼,片刻后才意识到,被判死刑而关押在大理寺狱的何全不那么容易死,可是改判流放离开长安的路上,却有的是机会把这个人做掉。太子太师凌聃是准备派人在流放路上杀掉此人、以绝后患。
“洛西园,今日带着你的人离开长安,即刻回淮西。”谢止渊低声说,“他们有本事在流放路上杀人,必定也计划好了要同时在京城里清理掉你的人手。”
“何大人怎么办?”洛西园急促地问。
“明日是冬至。大理寺狱的守卫会比平日放松不少。”
坐在窗台上的少年站起身,拍了拍手,微笑,“何子完大约还能吃上一碗冬至的馄饨。”
洛西园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跳脚:“你早就准备好要劫狱了!”
“殿下,你溜我溜得开心吗?”这个年轻人气得想骂人又不敢当着面骂,握着把算盘在内堂里转一圈以发泄情绪,“我把我手里上上下下的卷宗和账簿全部都交给你,就是为了托你设法打通三司的人判他个缓刑”
“等一下”他说到一半,恍然,“殿下你要的就是我手里的卷宗!”
“知道就好。”谢止渊懒洋洋地答。
“卷宗交到殿下手里又没有坏处。”坐在案几前的司蘅礼貌地微笑,“一个月之内,我们有办法让何大人干干净净、一丝罪名也无,一身清白地回到淮西,还有很大机会升任刺史。”
“这件事你们两个聊。”靠在阁楼墙边的少年一只手扶着窗,头也不回,“洛西园,你还有一炷香的时间,把该交代的都向司微蘅交代了。记得日落之前带人离开长安,接应你的船在渭水上。”
“殿下要去做什么?”洛西园挠头,望向他。
“我么?”谢止渊轻笑一声,“抓个人。”
话音未落,他推开窗,翻了下去。
躲在窗户底下的云渺察觉到不对劲,还没来得及跑,就被扣住手腕抵在了墙上。谢止渊一只手按着她的手腕,倾身靠近她。少年的身形在她的身上笼罩一层清浅的影,几乎像是要把她收拢进自己的怀里。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在偷听的?”云渺轻咬了下唇。
“我一直都知道。”谢止渊回答。
说话的时候,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极近,少年微凉的唇抵在她的耳侧,几乎像是落下一个克制的吻,有一瞬间令人分辨不清是充满危险的威胁还是令人心悸的情话,抑或两者都是。
“阿渺,我总是很想对你做些什么。”
“像这样”云渺气得握了一下拳,仰起脸,瞪着他:“谢止渊,你是要靠劫持一个小孩子来威胁人吗?”
“对啊。”他点头,很不在乎,“我要通过劫持冷白舟来逼迫我的对手现身。”
果然。读原著的时候,看到与冷白舟相关的剧情时,云渺已经很困了,记得不太清楚,但是隐约有印象,反派“白头老翁”劫持这个年幼的小帮主是为了逼迫北丐帮向中间人“蒲柳先生”求救。
反派的目的是强行使得“蒲柳先生”出手相救,以此试探此人的实力和真实身份,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位年轻的中间人就是自己的皇兄太子殿下。
“我的对手是‘蒲柳先生’。”
谢止渊淡淡地说,“你也不必担心冷白舟的安危。倘若他不来救人,我也会把人送回去。”
“至于这位中间人,”他毫不在意地把自己的计划说出,“我想杀了他。”
云渺知道反派不可能杀得死主角,但是仍旧很气愤他这样干坏事。
“你怎么也不应该绑架小孩子!”她气恼地说,狠狠地剜他一眼,“谢止渊,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
对面的少年也不生气,轻轻笑了一下,懒洋洋地回答:“没有心。”
“你这个人真是”云渺刚想继续骂他,他忽地倾身过来,抓过她的手腕,扣住她的手指,把她的掌心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她愣怔一下,感觉到他的心脏在她的掌心跳动,仿佛稍微用力就可以捏住。
“你说”
他歪着头,抬起她的一根手指,压在自己的心脏上方,“从这里”
攥着她的手指,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在心口上一寸寸划下去,“剖出来”
“倘若剖出一颗心,”他微微笑着,“大约是黑色的吧?”
少年的语气温柔残忍而漫不经心,动作好似真的让她剖开他的心。云渺这次是彻底被惹恼了,猛地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扭过头,下定决心再也不理他。
她的手从他的掌心挣脱的刹那,对面的少年突然怔了下。
那个瞬间心脏微不可察地疼了一下。
就好像刚才那个放肆的玩笑动作真的在心口上轻轻划开一刀。
他却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女孩在睡梦中不高兴地低哼一声,直接闷头钻进被子里,翻过身去,背对着他。
谢止渊有点烦躁。
原本喂药这样的事不该由他来做的,但是董管事那个古怪的小老头催着大夫走了,又毕恭毕敬把这碗药捧到他手里,笑眯眯地让他亲自去喂。
谢止渊没有给人喂过药。
路上给她喂水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耐心,现在居然还要哄着她喝药。
这个少年把碗往床边一搁,不想哄了,转身就走。
窝在被子里的女孩却突然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衣角。
不知道是因为做了什么梦,她迷迷糊糊地小声喊了一句:“谢止渊?”
听见她喊自己的名字,他微微怔了一下。
“谢止渊。”她又在睡梦中喊了一次,这次是肯定的语气。
手指沿着他的衣角,摸摸索索地向上,揉皱了他的衣襟,最后终于碰到了他的手指。
——她忽而拉住了他的手。
因为发着高烧,女孩的手指近乎滚烫,嵌入少年有些冰凉的指间。
仿佛埋下一粒小小的火星,点燃了,烧成一团很小的火。
分明是很小的火……
却好似烫伤了他。
指节微微屈了一下,他几乎要从她手心里抽离而去,可是她却更用力地牵住了他。
“谢止渊”
她在睡梦中呢喃般地呓语。
身边的少年稍稍偏了一下头,任凭她拉着自己的手,听见她喃喃地对他说:
“谢止渊我想回家。”
他怔了一下,轻轻眨眼。因为要出远门,云渺花了足足三日收拾行李,包括各种各样的换洗衣物还有瓶瓶罐罐的药物,阵仗大得就像是绘本故事里的小动物搬家。
她每天盘着双腿坐在木地板上,把东西一样一样摆开来,分门别类地收进不同的包裹里。谢止渊就坐在她对面的窗台上,双手搭着窗格倚靠在阳光下的窗边,百无聊赖地望着她,时不时嘲笑她一句,再被她反讽过去。
“你真的好麻烦。”他还在抱怨,“缺什么都可以在路上买。”
“我不要。”云渺瞪他,“银子也不是这样乱花的。”
“可是你带那么多东西,很重,最后还不是让我背。”他指出。
这句话云渺没办法反驳。她闭着嘴又把几件睡袍塞进包里,闷了一会儿,想到了回击他的办法:“才这么一点重量就不愿意背。谢止渊,你是不是背不动?”
“怎么可能。”这家伙果然反应很大,从窗台上站起来。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窗边支起的藤木架子上,草编笼子里的绿鹦鹉立即吱哇乱叫,跟风一样,还兴奋地扑扇起翅膀。
云渺“扑”一声笑了,觉得逗弄黑莲花很好玩。对面的少年忿忿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意识到她和鹦鹉都在嘲笑他,干脆坐在窗台上向后一仰,翻下去不见了。
坐在房间里的女孩抿着笑意,弯了一下眼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笑得那么开心。
次日清晨,天空亮起一点蟹青色,朦朦胧胧如同远山新色。
长街上的晨鼓一声接一声地响起,鳞次栉比的坊市在晨鼓声里如潮水般打开。城门上的千斤闸轰然升起,入城和出城的人流来来往往。
一个戴斗笠的少年牵着一匹乌骓马,晃晃悠悠地出城。马背上坐着穿襦裙的女孩,靠在马鞍上打着呵欠,裙摆从马鞍上散落下来,一摇一摆,像是花开。
递过通关行牒出城后,两个人沿着一条小道走了一阵。谢止渊翻身上马,带着云渺策马飞快地掠过一片林地,而后停在了一条小河前。
“我们是要坐船?”云渺问,看着谢止渊。也许是为了低调行事,这个少年难得没有穿鲜亮的颜色,而是穿了件黑色劲装,斗笠微微压下来,一只手拽着缰绳,站在林地间,身形修长如竹,有一种肆意而张扬的少年气。
“先上渭水,再搭商船,经由黄河去淮西。”谢止渊点一下头,走到河边的木筏道上,咬着一柄小刀,拉住木桩上的绳索,接着用小刀划了一刀,把缠死的绳结打开。
他拽住绳索,把河面上飘荡的小木船拉过来。云渺就坐在他的身边,一点也不打算帮忙,满脸好奇地看着。乌骓马呼噜噜地喷着响鼻,嚼着生长在河边的新鲜水草。
水边的一人一马都十分悠闲,只有木筏道上的少年在忙。
“大小姐。”谢止渊几乎气笑了,回过头,“劳烦搭把手可以吗?”
“哦哦。”云渺这才跳起来去帮忙。
小木船晃晃悠悠地停在了木筏道尽头。谢止渊先把云渺抱进了船舱里,然后牵着乌骓马上来,站在甲板上,调试一下船上的木舵,转过身,撑起一根竹竿,撑着小船离开河岸。
“你怎么连开船这种技能都会?”
小木船顺着水流飘摇而下,船上的少年站在最前方掌着舵,背后的女孩踩着阳光走过来,踮起脚在他的旁边探头看。
“我什么都会。”谢止渊懒洋洋地答。
“我不信。”云渺轻哼一声,“你一定有不会的。”
过了一会儿,她又探头过来,看见他那么轻松的模样,跃跃欲试地想要开船:“可以让我试着开一下吗?”
“我不太相信你。”谢止渊歪过头看她,“你会把船打翻的。”
“你比较喜欢哪一艘船?”谢止渊问。
他们正在岸边的一棵白杨树下。树下的少年抱着臂靠在树干上懒洋洋地望着河面上的船只,他身边的女孩顶着一个幂篱,好奇地四处张望。
“干什么?”云渺眨眨眼睛看他。
“在思考抢哪一艘。”他回答。
“我喜欢那艘黑色的”云渺说到一半,突然发觉自己居然跟着反派的脑回路走了,反应过来,瞪他,“你怎么动不动就要抢啊!”
“你听错了。”树下的少年歪过头,极为无辜地眨一下眼,“我说的是‘请’。”
他揉了一下云渺的头发,帮她把头顶上的幂篱压了压,让她在这里等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消失在人群之中。
再片刻后,他回来的时候拍了拍手:“走吧。上船。”
云渺十分怀疑地看了他一会儿,他回以乖巧又无害的眼神,把她抱上了等在岸边的小船,前往停在不远处的那艘黑船。
那是一艘很漂亮的木船。船身用原木板的边与边相接而成,以果物皮壳的纤维缝合,外面涂抹上鲸油,再抹上一层黑漆一样的树脂。整艘船修长而坚固,在阳光下呈现出绚烂的黑色光泽。
一上船,船上的大副和水手都表现得恭恭敬敬,眼神里透露着害怕和不安。云渺瞪着谢止渊,确定黑莲花绝对用了什么威胁人的手段。不过已经跟着这家伙上了贼船,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凶巴巴地瞪他一眼。
最过分的是,这个少年似乎很喜欢她这样瞪他,低垂着眸轻轻笑了一声。
水手们正在把大捆的货物从船上卸下来,又把新的货物从划过来的小船里搬上来。云渺注意到运货的小船吃水很深,走过去,弯下身,手指往包裹货物的裹布上戳了个洞,往里面看。
刚低下头,她就被谢止渊捂着眼睛捞回来,按进他的怀里。背后的少年在她耳边说:“别看了。表面上运的是茶叶,其实里面藏着军械。你不喜欢看这些东西。”
“船上装的全部是军械么?”云渺小声问。
“嗯。”谢止渊点一下头,“送给淮西何子完的大礼。”
船上的少年迎着风仰起脸,隔着千万里长风,仿佛望见了那片战火纷飞的沙场,千万人在那里奔赴和死去。泼金般的阳光照在少年的眼底,如同夕阳西下时海面上一线流烛般的光。
他在阳光下眯起眼,轻轻地笑起来:“我要淮西,不过是我要天下的开始。”
身边的女孩微微一怔,转过脸,看见阳光落在他的面庞上。阳光下的少年微微笑着,漆黑的眼眸里一线光芒如同燃烧着的山火。
她的心里轻轻一跳,想到他的野心、残忍、以及那个谜一样的愿望。
再垂下眸时,她很轻地攥了一下拳。
这时,一袭黑衣的洛小九从小船上翻身上来,抱刀行了个礼,低声说:“殿下,都准备好了。”
船上的少年微微颔首。等到所有的货物都装运好了,洛小九带着人离开。板栈上系着的铃铛声响起,满载的船只在浩渺的烟波之中逆风而行。
深夜时分,一瀑星光从堆积的云层中漏出来,洒落在水面上是粼粼的光芒。
云渺沐浴过后,穿着一件白色的宽袍,抱着一坛酒,松松系了一根两指宽的帛带,如瀑的青丝垂落到脚踝,赤着脚踩在甲板上破碎的星光之间。
夜色深浓,刻漏声声。烛台上的灯芯晃动着火光,投在帷幔之间是流水般的影。
一袭绯衣的少年侧坐在床边,垂眸看着睡梦中的女孩拉住他的手。
明灭的烛影落在他的脸上,落了满身摇曳不定的光。
于是他也不说话了,偏过头,继续望向窗外。
马车的车轮轱辘辘地碾过月光粼粼的青砖路,朝着子城南边的三皇子府邸而去。
而就在马车离开后不久,屋檐下的灯笼微微一晃,几道黑影从砖瓦上落下来,注视着马车远去的影子。
长街上,无声的冷月下,他们手里的刀刃反射着森冷的光。
指尖极轻地抹过她的眼尾和嘴唇,像是在描画她的眉眼。
“从这里一路下去”
他微笑着,用指尖轻轻压在她柔软的唇上,按下一抹娇嫩的小小印记,温柔而蛊惑,像是绽放在黑暗里的血色罂粟花,“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那你还真是很容易不高兴。”云渺气恼地回击他,努力偏开头躲开他,他却忽地松了手,主动放开了她。
“我可以不杀‘蒲柳先生’,本来这个人对我而言也无关要紧,设这个局是为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他淡淡地说,“你替我完成这件事,我就不动手杀人。”
“但是计划还会照旧进行。我的师父会亲自来望月楼杀‘蒲柳先生’。”
案几边的少年又取来一封信,慢吞吞地拆开,“你见过他,知道他的武功。‘蒲柳先生’能不能从他手里活下来,就不是我能关心的了。”
谢止渊的师父是北司内侍监余照恩。云渺还记得很早以前谢止渊为了救她接了这个人一掌,因此受了很重的伤。连这个反派少年也抵抗不了的人,大概是全书战力天花板的人物了。
但是读过原著的云渺知道主角一定可以从这个人手里活下来。
她意识到这个反派少年在向她妥协,他答应不亲自对主角动手,其实已经是一次让步。虽然这次让步只是因为对此刻的他来说,这个江湖上的中间人构不成任何威胁。反派的目的并不在江湖纷争,而在朝堂夺权。
“成交。”她点点头,“你要我做什么?”
“这是望月楼午宴的宾客名单。”谢止渊转过头,递给她一张信笺,“七日前你以我的名义递出了请柬,接下来你将会是这场宴会的主人。”
“那你要去做什么?”云渺问。
“我有别的事要做。”谢止渊随意地一句话带过。
“江湖上不只我一个中间人,这些人和其他中间人也有很多合作。”
他支起手肘撑在案几上,低着头继续回信,漫不经心地继续说,“但是在这场宴会过后,他们唯一的合作者只能是我。”
然而云渺已经从那个动作里读出了某种微妙的杀机。
她猛地向后退试图躲开女人伸过来的手,几瓣金黄的落花随着风如刀般擦过她的颊边。
下一刻,一枚锋利的箭簇骤然破空而来!
女人倏地一惊,收回手指,冷冷抬头。
箭簇穿透一瓣落花划过女人的鬓边,将那一片金黄的花钉死在她背后的树干上。
云渺在这一刻回过头。
对面的树下站着一个挽弓的少年,绯衣玉带,深红的大袖如同纷飞的纸鸢,在风中作响。
他淡淡地开口:“母妃要杀母妃的人,儿臣自不关心。”
“不过要动儿臣的人”
手指轻轻一拨,树下的少年拈弓搭箭,箭锋直指对面的女人。
他歪着头,微微笑:
“儿臣却绝不轻饶。”
第 30 章 秋日狩(二)
“别靠近她。”
离开那片树林以后,谢止渊牵过一匹乌骓马,一边挽着缰绳,一边对云渺说。
“可那是你母妃”云渺迟疑一下,“她似乎不喜欢我。”
“她谁都不喜欢。”谢止渊淡淡地说,“当时她是要给你下毒。”
云渺微微吃了一惊,回忆起她伸手的那个动作,以及她的指尖捻着的那一瓣花。
“那种花叫情人花,制成的毒叫情人蛊。”
谢止渊随口解释,“倘若中了毒的人动了心,心上会开出一朵花,在极致的心悸里缓慢死去。”
“以前她常用这种毒对付那些想要靠近父皇的妃嫔。”
踩着满地金黄的落叶,他懒洋洋地解释完,转过头,“手给我。”
大约是因为一下子受了太多惊吓,再加上对面这家伙承认的态度极为糟糕,完全没有起到一点安慰人的效果,云渺哭得根本停不下来。又也许是因为有人在旁边陪着,比起一个人待着更加容易哭出来,她甚至哭得比刚才更厉害了。
连那颗喂给她的糖都起到了反效果。一想到谢止渊绝对是因为嫌她吵才给她喂糖,云渺就越发觉得这家伙虚伪狡诈、面目可憎,而她被迫要和一个这么坏的少年同行一路,一时间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对面的少年重重叹了口气:“你真的很麻烦。”
紧接着,他从大袖底下抓了一把什么东西,伸出手,摊开掌心,递到她的面前。
“你看。”他说。
望月楼下最偏僻的角落里燃烧着大火,楼上最顶层的雅间里却一片静谧。
女孩赤着足踩在木地板上,换上一件宽大的织锦软袍,卸下插在发间的一枚木梳,任凭满头青丝流淌一地,落满一瀑流水般的月华。
雅间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她一个人。
洛小九送她回来后就离开了,冷白舟也早就被人带走了。这个时辰正是子夜时分,这座纸醉金迷的风月场里灯火彻夜不息,楼底下遥遥地还有笙歌传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云渺坐在铜镜前,头也不抬,问:“你回来了?”
“嗯。”外面的少年推门进来,走路的时候缠在腕上的红绫寸寸滑落,堆积在木地板上,连同他那把一尺长的刀也掉落在地上。
他靠在墙边坐下来。清浅的身形笼在月光里,铺上朦胧的一层光。
大约是刚刚沐浴过,身上的血腥气都被洗去了,这个少年难得显得没什么攻击性。他换了件简单干净的白色中衣,肩上披一件墨色的外袍,头顶上搭着一张半干的帛布,也懒得擦头发,发尾沾着水珠,滚落在地板上。
月光下,少年的身形忽地单薄而渺远,像是随时都要消散在月光里。
“那些人呢?”云渺转过头问他。
“全部杀掉了。”他轻描淡写地答,“一个也不留。”
不愧是反派。云渺悄悄在心里打了个寒战。
“其中有的人你不必杀的。”次日云渺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天光大亮了。
连夜的高烧好不容易消退,她醒来时还有些眩晕和懵懂,隐约记起自己做了许多梦。
她先是梦见一个遍体鳞伤的少年,他们拉着手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路。
紧接着那个少年消失不见了,她回到了自己想念已久的家,抓着书包在上课铃打响的时候冲去学校。
再接着,她才想起自己已经穿越到了这个异世界很久很久,系统要求她寻找一个叫“白头老翁”的反派
等等,一个叫“白头老翁”的反派?
云渺“啪”一下清醒了。“谢止渊。”云渺弯下身,在他的面前喊。
靠在船舷边的少年抬起眸,缀在他眼睫间的光芒掉落,像是坠落在水面上的莹尘。他抬起眸时身上的静谧就被打碎,歪着头笑起来的时候,有种干净而鲜亮的少年气。
“找我干什么?”他问,打量一下她的打扮,把披着的氅衣扔到她的身上,把她罩起来,然后很不客气地点评,“鞋子都不穿。好懒啊,阿渺。”
“这样凉快。”云渺踩着他的氅衣坐下来,坐在他的对面,踢了踢脚,露出一截白皙漂亮的足踝,伸展一下身体,“好热啊。什么时候到秋天?”
“船行一个月,到淮西的时候就是秋天了。”谢止渊懒懒地回答,手里的信纸又翻过一页。
“不要看战报了谢止渊。”云渺在他面前挥了挥手,把抱在怀里的酒坛子推过去到他旁边,仰着脸,“陪我喝酒,好不好?”
谢止渊停顿一下,抬起头,看着她:“你又要干什么?”
“喝酒呀。”云渺眨眼睛。
“我不相信你。”对面的少年露出不信任的眼神,“你是不是又在打什么主意?”
“你怎么可以这样怀疑我。”云渺轻哼一声,瞪着他,“我只是心情很好就来找你喝酒了。”
“上次你找我喝酒的时候”他指出,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我被你关在房间里关了一晚上。”
云渺低着头弯了一下嘴角。她还记得那是在皇太子大婚之前,这家伙被她灌醉了以后差点错过自己皇兄的大婚仪式。这件事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很好玩。
她忍住笑,抬起头,大声说:“某人跟我说他什么都会,结果喝一口酒就醉倒了。”
谢止渊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偏开头,低声说:“怎么可能。”
“那你喝一口给我看。”云渺撑着脸望过去。
对面的少年闷了一下,把那个酒坛子抱过来,似乎在面子和喝醉之间抉择了一下,最后提了一下酒坛子,仰起头喝了一大口。
云渺仔仔细细地盯着他。她特意挑了最烈的一坛酒,还专门问了船上的人这种酒起效够不够快,就是为了灌倒这个很容易就喝醉的少年。
喝完这一口酒,对面的少年安静了一会儿。浓烈的醉意似乎渐渐地涌了上来,他黑曜石般的眸子沾染上一层薄薄的醉意,眼尾开始泛起异样的潮红。
“谢止渊?”云渺小声喊他。
听到她喊他的名字,他纤浓的眼睫眨动一下。
“你真的好容易喝醉啊。”尽管已经见识过一次,云渺还是忍不住感慨,“像你这样子,别人只要喂你一口酒,你就一下子喝醉了,被人卖掉了都不知道。”
被她卖掉了的少年处在一种半梦半醒的醉酒状态里,似乎花了很漫长的时间才听懂了她的话,片刻后,很迟钝地点了一下头,像是认可了她说的话。
云渺“扑哧”笑了一声,觉得这家伙迷迷糊糊的样子很好玩。
“好了。”她拍拍手,很满意,“你要回答我的问题。”
这是她这次带酒来的目的。
那个叫“白头老翁”的反派好像就在她身边!
云渺打了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猛地转过头。
紧接着,她愣了一下。
阳光挥挥洒洒地落来,在帷幔之间投下灿金色的辉。
半透明的薄纱在木梁之间轻轻扬起,翻着页的书卷在风里沙沙地响着。一个白瓷碗搁在案几上,里面的汤药已经被喝掉了。
阳光下,少年靠在床边睡着了。
他微微偏着头,手里抓着一支算筹,身边的一小把竹签散乱一地,歪歪斜斜地排列出一组尚未完成的卦象。
算卦的人似乎算到一半就停下了,大约是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累坏了吧?”
百鬼坊的管事董老头推门进来送茶点,看见坐在地板上睡着的少年,低声嘟囔了一句:
“三天三夜赶回长安,就算是铁打的也扛不住。”
云渺怔了一下,忽然想起在马背上颠簸昏沉的三个日夜。昨晚的睡梦中她拉住了什么人的手,接着有人轻轻叹了口气,执着一柄小汤匙,极有耐心地给她喂药。
“要喊醒他吗?”董老头问。
“别!”云渺立即摇头。
董老头放下茶点以后离开了。
云渺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下来,弯下身坐在靠在床边睡着的谢止渊对面,凑过去仔细地盯了他一会儿。
阳光落在少年沉睡的眉眼上,从眉骨、鼻梁、再到下颌,勾出一道清晰的轮廓线,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光。
没记错的话
她叹了口气,“你本来就是因为手段太残忍才被那么多人背叛。假如你手下的人稍微怀有一点异心,你就统统杀死,那么到最后你岂不是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
“那就孤零零一个人吧。”他懒洋洋地说,“这样就不会有人背叛我了。”
云渺有些恼火又有点不满,喊他:“谢止渊!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靠在墙边的少年抬起眸。
坐在镜前的女孩气鼓鼓地看他,不高兴地咬着唇,月光落在她明净的眼瞳里,里面是一抹又清又亮的光,清凌凌的像是最清透的泉水、最干净的镜子,照着他的影子,照彻他所有的野心、残忍、黑暗和不堪。
他的眸光垂落下去,落在她咬紧的唇上。柔软的唇瓣上咬出浅浅的痕,像是娇嫩花瓣上的一抹露水。
心里忽地莫名跳动一下,他想起那些令人心跳加快的事。
“谢止渊,你”云渺又开口,突然刹住了。
对面的少年忽地把她按在面前,掰着她的下巴使她仰起脸。
随后,他低下头,吻了下去。
“什么?”云渺下意识地警惕,后退一点,看见他的手里抓着一堆黑色的泥土,像是一团枯萎腐烂的落叶。
“是虫子吗?”这次她是气坏了,“你吓我那么多次还不够吗?还要把虫子拿到我面前吓我”
“不是。”对面的少年慢慢地打开手心,给她看,“是腐萤草。”
随着他打开手心的动作,一点萤火的光从他的指尖流出来,恍若一粒小小的莹尘,或者夏夜的萤火虫。
接着是一点,又一点数不清的萤火的光芒从他的手心上升,如同一片灿烂的烟火在他的指尖绽放,渐渐地照亮了她眼前的黑暗。
犹如火树银花,流光溢彩,漫天的星子都映在他的眼底。
“好漂亮。”云渺喃喃地说,忘记了哭。
“这是腐萤草,一种会发光的草。”
对面的少年又重复一次,伸手握住她的手,把那些星星点点的光倒进她的掌心,像是倒下一捧闪光的水,“礼记里面说,季夏之月,腐草为萤,这种草长在黑暗里,但是会从黑暗里生出光来。”
“我刚才去下面的时候看见了,就摘了一点回来。”他说,“不过还没来得及给你看,就不小心睡着了。”
云渺张开手掌心,捧着那一抔黑色的土,看着流萤般的火光从她的手心生长、向上、飞舞,仿佛捧着一片流动的星光。
她在光芒里仰起脸,那些流光升起到头顶上方的灿烂天穹上,犹如一个装满碎金的口袋破开,向上流泻出无数灿金色的流星。
无数飞舞的流光里,女孩的眼瞳也映着光,如同盛满了一整个仲夏夜的繁星。
对面的少年伸出手,抹过她的眼角,把那些未干涸的泪水一一地擦掉,而后问她:“不哭了么?”
“嗯。”她低着头。
“对不起。”他忽然说。
云渺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惊讶地抬起头,对面的少年忽而偏过头,不去看她的眼睛。
“我以后尽量不把你吓哭。”他说,“不过没办法保证,因为你太容易哭了。”
“你真的好麻烦啊。动不动就哭,哭了就要喂糖,哭完了还要擦眼泪。”
他叹了口气,“我最讨厌人哭了,哄人也很麻烦。”
他在她耳边低声唤,不动声色,“低着头。”
“怎么了?”云渺愣了下。上次洛黎说云渺一定知道在什么情况下谢止渊一定会说真话,云渺忽然就想到了这家伙喝醉时候的样子。满口谎言的黑莲花在喝醉的时候听话得不讲道理,趁这个机会一定可以从他嘴里挖出些秘密来。
云渺还有很多很多关于他的事情想要知道。
犹豫了一下,她决定先试探一下这家伙是不是真的喝醉了。
“谢止渊。”她像上次那样,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这是几?”
“是阿渺。”他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云渺递出两根手指:“这个呢?”
“是阿渺。”他还是这样回答。
他似乎除了喊她的名字以外什么也不会说。
可是这样不行。他得回答她的问题。
云渺想了一会儿,撑着双手,靠近到他的面前,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先试着问一个简单些的问题:“谢止渊,你最讨厌什么?”
他似乎听懂了,歪着头想了会儿:“最讨厌‘白头老翁’。”
云渺愣了下,又听见他继续说:“最讨厌被人背叛,最讨厌亏欠别人,最讨厌被人威胁,最讨厌别人哭”
尽管因为喝醉了酒而思绪有些混乱,这个少年在说到自己讨厌的东西时居然能说这么多话,到最后已经在说一些奇怪的东西,“最讨厌在汤里面放葱”
云渺揉了揉头发,至少确定了黑莲花说的都是真心话。
她想了想,接着问:“那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
他纤密的眼睫轻轻眨了一下,覆盖下去,似乎很不情愿,但是没有办法,低声回答:“我。”
听出他语气里的那种不甘心,云渺低着头笑了一下。
再抬起头时,涌动的风吹起她的发丝。她忽然地愣怔一下,看见对面的少年正在望着她。笼着一层朦胧的酒意,那样专注的眸光安静地落在她的身上,干净得不可思议,如同落在光芒里的雪。
心里忽然动了一下,像是有根弦被拨动,她问:“你最喜欢什么?”
“阿渺。”坐在对面的少年轻轻眨了一下眼睛,极为认真地回答,呢喃般的语气,在梦游般的状态里依然记得,哪怕是打碎了血肉筋骨也不会忘,“最喜欢阿渺。”
“最最喜欢阿渺。”他轻声说完。
哗啦啦的纸页从手里滑落,对面的少年忽而闭起眼睛,歪了一下脑袋,身体歪歪斜斜地倒下来,浓密的眼睫微微颤动一下,呼吸变得很轻很浅。
他睡着了。躲在草丛里的云渺在谢止渊的怀里探出一点脑袋。
似乎是发觉被跟踪的人忽然不见了,远处的沙地上出现一支寻找他们的侦察小队。
跟踪他们的这群人都穿着麻衣与盔甲,臂膀上有黑钢札甲,手腕处戴皮臂鞲,下面是胫甲与长靿靴,踩在砂砾的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响动。
“怎么办?”草丛底下的云渺小声问,“被人跟踪了。要解决掉他们吗?”
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跟着黑莲花学坏了,第一反应居然是要“解决掉”。于是她默默地低着头,假装自己刚才没提问。
“解决不掉。”背后的少年说话的时候带着点笑意,似乎觉得逗弄她一下很好玩,歪过头,认真说,“我打不过。”
“我不信。”云渺瞪他。
背后的少年轻笑了一声。
接着他压了压她头顶上的幂篱,把她抱下来在草丛底下藏好,而后欠身拾了一枚小石子,轻轻巧巧地朝外面一扔,掉落在沙地上发出轻微的“嗒”一响。
“什么人?”为首的军士长立即高声喝问。
话音未落,一道闪电般的影子一掠而过,一尺长的刀刃已经抵在他的喉管上。戴斗笠的黑衣少年停落在他的背后,手里的刀刃无声翻转,反射着一道锋利的光线。
“我要见淮西何子完。”斗笠下的少年抬起眸。
“你怎么敢直呼何大人的名字”军士长还没把话说完,就感觉到冰冷的刀刃下压一寸。他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哆嗦,相信这个陌生的少年是会随手杀人的。
“我当然敢直呼他的名字。”戴斗笠的少年指间玩着那柄没有鞘的刀,任凭面前的军士长哆哆嗦嗦,“他在我面前该当下跪。”
军士长愣了一下,猛地反应过来什么,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这个少年的面前,带着所有人一起齐刷刷地跪下:“三殿下!”
“带我去军帐。”
“喂。”云渺只好接住他,叹了口气,抱怨似的对他说,“你怎么可以睡着了。我还有好多问题没问呢”
“谢止渊。”她摇晃一下他的身体,“快点醒过来。回答问题。”
回答她的只有少年匀净的呼吸声,带着一点清而冽的酒香。
云渺揉了一下头发,靠过去,扶着醉倒了的少年靠在船舷上,把披着的氅衣取下来盖在他的身上,坐在他的身边,看了他一会儿。
睡着了的少年靠在她的身边,闭着眼睛,干净得像是积雪堆成的雪人娃娃。坠落下来的光芒从他的发梢滑落,仿佛流淌下来的萤火虫,停落在他的衣袂之间。
“别动。”谢止渊轻声说。
大袖底下的刀无声地滑出,身后的少年以刃锋刺破自己的指尖,把带着血的伤口抹过她后颈上的那朵小花。
片刻后,那朵小花的图案从她的肌肤上消失了,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样。
“没事。”谢止渊轻声说,“只是你的头发上落了一朵花。”
“嗯?”云渺伸手去摸,只觉得后颈有一点微微的异样。
“我已经摘走了。”身后的少年说完,拉动了缰绳。
乌骓马长嘶一声,载着马背上的少年少女奔跑起来,赶往前方正在沉落的夕阳的光辉里。
而他们身后的深林里,一道阴翳的目光在暗处悄然隐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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