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刀剑影(八)


    “谢止渊”云渺轻声说。


    空落落的道路尽头,桃花树下扑簌簌地落着花,漫天的花瓣飘舞在月光里,悠悠荡荡,荡荡悠悠。


    “小姑娘,我们继续走吧?”


    一个老妇人在她的耳边喊,“再过一段路就出了这片山的地界了。”


    “像我们这样给匪寨干过活的女人,长安城是回不去啦。”


    老妇人絮絮叨叨地说,“不过我们可以搭乘大船去华州投奔那里的州官,听说那一带的官员对老百姓很好”


    老妇人还在不停地说着话,云渺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她的目光在前方的树林里转了一遍又一遍,在每一棵树下都停留,寻找那一抹熟悉的深绯色影子。


    仿佛那里应当有个穿锦袍的少年,懒洋洋地倚靠在花树下,见到她走来,就抬起头,轻轻地笑着,喊她的名字。


    可是此刻云渺在哪里都找不到他。


    他没有按照约定在那棵花树下等她。


    根据他的说法,假如这时候他还没有来,那么他就不会再来了。又或许他已经来过这里,没有等她就自己走了。


    他让她跟着这些人离开,再也不要回头。


    可是


    云渺猛地回过头。


    她想起经过山道上一个岔路口时,看见的打斗痕迹和血迹都是新鲜的。


    “你们先走。”她牵过一匹马,转过身,“我要去找一个人。”


    “小姑娘?”老妇人愣了一下。


    话音未落,那个女孩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夜色之中了-


    小巷顶上的屋檐之间,传信的小太监正在玩命似的离开。


    他接到的任务只是把一枚带血的羊脂玉扔到下面靠在墙边的那个少年手里,确认那个少年收到了,他就可以离开。他并不知道那枚羊脂玉是什么信物,也不知道它有着怎样的意义。


    然而只是出于好奇,他多看了一眼,想知道那个少年收到信物会有什么反应。


    起初那个少年安静了片刻,低垂着眸,似乎没有任何反应。垂落下去的额发遮住他的眼睛,少年的手心紧紧攥着那枚羊脂玉,再抬起眸时,仿佛有恶鬼的影子在他的身上苏醒。


    小太监就是在那一刻感觉到了可怕的威胁。


    他踩着屋顶上的横梁如离弦之箭般逃遁,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他的轻功很好,最快的时候能超过天上投落的鸟影,正是凭借这一手功夫他被派到这里来传信。


    前面就要到宫城了,穿过夹城道,里面就是绝对安全的地带。小太监对着那片宫墙望眼欲穿,终于稍微舒了一口气。


    就在翻过宫城的墙落下的那一刻,他被人死死掐住了喉咙压在墙上。


    咽喉被紧紧地扼住,身体重重砸进墙壁里,喉管发出了细微的崩裂声,小太监挣扎着抬起头,面前的少年翘起嘴角,微笑着,眼底里却是一片有如实质的杀气,浑身散发出狰狞可怖的气息。


    “谁给你的?”他轻声问,歪着头,这个动作带着几分天真,像是小孩要掐死一只蝼蚁。


    “什什么?”小太监艰难地假装不知情,这是他接到的命令。


    “谁给你的?”少年再次轻声问。


    “别别杀我!”被掐住的喉咙开始发出可怕的骨裂声,小太监拼命挣扎着嘶哑地答话,“我说!是内侍监”


    话未说完,掐着喉咙的手忽地松开了,小太监战栗着浑身冷汗地瘫坐在地上,全身上下每个部分都在打颤。他颤抖着双手捂住自己的喉咙,发现自己还活着。


    得得救了?分明是很细微的疼痛却意外地如此清晰而敏锐,甚至有种奇异的快感。


    他已经很久没有对疼痛有过感知了。


    习惯了浑身是血、遍体鳞伤的日子,他对疼痛已经有种漠然的态度,痛到极致的时候也不过是自弃般地任凭剧痛在身体里搅动,直到最后五感尽失、满目黑暗、如坠炼狱。


    可是她带来的疼痛,不知道为何,他却有点喜欢。


    “谢止渊,”云渺感到有点害怕。


    尽管十分不想回头,但她还是没办法,犹豫着,转过身


    结果那个少年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仍然挽着缰绳,牵着那匹乌骓马,微微歪着头,看着她。


    阳光自树梢跌落在他的发梢上,仿佛灿金的流水一样。


    云渺抿着唇,低着头,一步步走了回去,站在他的面前,伸出手。


    少年歪了下头:“嗯?”


    “教我骑马。”女孩闷声道。踩着沙沙落叶,脚步由远及近,恍若下了场突如其来的急雨。


    听见动静,他怔了一下,抬起头。


    那个女孩牵着裙角,踩着遍地流淌的星光,被身后涌动的风推着,试探般,小心翼翼地向他走来。


    挥挥洒洒的光笼在她的头发上,翩跹的衣带如白鸟的翼。


    撞见他的目光,她抿了下唇,小声喊:“谢止渊。”


    “我只是”顿了一下,“想来看一下你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他低声打断。


    “假如你本来想要杀我的话”


    她忍不住又问,声音很轻,“刚才为什么又要救我呢?”


    “因为你还对我有用。”他冷淡地答了句,“所以还不能死。”


    这句话说完,他已经很疲倦了,再没力气应付她,重新闭上眼,偏过头,不想说话。


    空气里静了片刻。


    云渺站在树下,看着面前的少年。


    簌簌的花落在他的发上、肩上,像是堆着雪,一层又一层。他的身上很多伤,新的旧的,衣袍也划破了,沾着血的发梢上落着碎光,星星点点的,像是死去的萤火。


    那样一张清绝的面庞,还是个未及冠的少年,却这样伤痕累累、千疮百孔。


    “谢止渊?”云渺试着喊了句。


    没有回应。树下的少年闭着眼,安安静静,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昏过去了。


    也许是因为听见她喊自己的名字,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攥了下,很快又不动了。纤浓的眼睫轻颤着,微微偏过去的侧脸挺拔,映着清冷的星辉,苍白却依然漂亮,冰肌玉骨,像是玉石雕琢的。


    “你以前”云渺轻声问,“总是像这样在树底下睡觉吗?”


    昏睡的少年当然听不见她的问话,也不会再回答她。


    云渺迟疑一下,在离开他和留下来之间摇摆不定。她想了想,伸出手,试探着,轻轻碰了一下他的额头。


    她记得他说过不喜欢人碰他。


    但是此刻的少年无知无觉,不知道她摸了摸他的额头,又犹豫着,试探一下他手心的温度。


    太冷了这种状态已经接近失温了。


    “我以为你在生气。”少年歪着头看她。


    “你闭嘴。”她低哼,“我还在生气。”


    于是谢止渊不说话了。他拉过她的手,扶着她翻身上马,坐在她的背后,双手环过她的腰,然后把缰绳放进她的手里,手把手地教她骑马。


    秋日的阳光里,少年的掌心温热,暖着她的手,帮着她握紧缰绳。他偶尔低头附在她的耳边,声音很轻地讲解,低垂的眸光极为专注。


    踢踢踏踏的马蹄声里,乌骓马小跑着经过闪闪发亮的溪流、遍地金黄的落叶、错落有致的野花丛,惊起扑飞的麻雀、兔子、山鸟与麋鹿,在碾着花的泥间留下一串长长的马蹄印。


    马背上的少年少女坐在一起,流动的风扬起他们的发丝与衣袂,在阳光下被晕染成漂亮的金色,仿佛展开一幅鎏金的画卷。


    “谢止渊,”


    涌动的风里,马背上的女孩回过头喊,“骑马好像也没那么难。”


    “那我松手了?”背后的少年松开手。唇瓣相碰的刹那间,有一瞬的火花电流般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刚才那个在水下的漫长的吻,两个人都产生某种奇妙的醉意,彼此的气息交织纠缠着,无法克制地相互吸引。


    但是云渺才不会让他再吻下去。


    已经突然被亲了好几次了,她绝对不可以再被亲了!


    她挣扎了一下,被亲得身体发软,倒在谢止渊的怀里,仰着脸被他亲吻,没有办法从这个吻里挣脱出来。


    脑海里一团混乱,心脏也砰砰跳个不停,她在混乱之中手里抓住一枚银针,对准他的睡穴,轻轻扎了一下。


    面前的少年闷哼一声,身体晃了一下,纤而浓的眼睫覆盖下来,再次失去了知觉。他昏睡过去的时候,唇瓣轻轻蹭过她的脸颊和耳垂,最后垂着脑袋靠在她的肩头,很轻的“嗒”一声。


    云渺觉得自己被他碰过的所有地方都在发烫。


    汩汩的热雾里,她在一池水里抱着这个昏睡过去的少年,心情简直像坐过山车一样上上下下。


    明明一开始是要干掉他的,也许是因为看他实在很可怜,决定暂缓一阵再干掉,结果缓了几次就忍不住救了他。


    已经想好了等故事结束就离开的,现在怎么连初吻都留在这里了。


    最过分的是,每次他亲吻她的时候都太突然了,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以至于被亲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居然觉得有一点儿喜欢。


    她应该生气的。被黑莲花反派突然摁在怀里亲,于情于理都是一件绝对很令人恼火的事情。


    对!应该生气!


    云渺咬了咬牙,开始感觉到生气了。


    从此时此刻开始,她必须要摆正态度,来到这个异世界就是为了干掉反派的,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再和他发生其他事情了。


    感觉到生气以后,云渺推了一下靠在怀里的少年,想要把他推得离自己很远,但是又想起他受着很重的伤,心软了一下,没有用力,而是轻轻把他推开了一点。


    结果昏睡过去的少年完全没有意识,被推开以后身体就慢慢地沉落下去,低垂着头,几乎要被涌上来的水吞没了。


    云渺低着头,闷闷地过去,把他又捞了起来。


    她叹了口气,扶着他从水里出来,让他靠在一张软榻边,在他的身上铺了一张厚厚的绒毯,而后先给自己换上一件干净柔软的宽袍,再转过头去处理这个家伙。


    他松开手的一瞬间,云渺一不小心没拉稳缰绳,“啊”了一声。


    失去束缚的乌骓马就像在野地里撒欢的马驹儿,对着天空发出一声欢快的嘶鸣,猛地带着马背上的两个人就往前俯冲。


    汹涌的风从前方汩汩涌来,马背上的少年少女都没坐稳,在乌骓马高高跃过一条溪流时一齐跌落下来。


    谢止渊飞快地伸手接过面前的女孩,在落地的时候以手肘撑了一下地面,结果仍旧没稳住身形。


    两个人齐齐从铺满野花的山坡上滚下去,滚了满身的细碎黄色小花,停在山坡底下的时候,都是满头长草的狼狈样子。


    云渺揉着头发从谢止渊怀里坐起来,低头看见他顶着满头的小黄花,突然就扑地笑出了声。


    被压在身下的少年歪了下头,伸手从头发上摸到一朵小花,愣了下,撞见她眼瞳里倒映着的自己,突然也轻轻弯了下嘴角。


    云渺眨了下眼:“你刚刚是不是笑了下?”


    面前的少年怔了一下:“嗯?”几乎只在一个呼吸之间,听见扳机扣动的刹那,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侧身,飞快地躲开了那一箭,披在肩头的氅衣滑落,堆叠在木地板上。


    “咔哒”、“咔哒”,云渺毫不犹豫地连射两箭。


    但是已经没有机会了。仿佛清风朗月、草长莺飞,都在他的眼睛里。


    这时,乌骓马已经撒完欢回来了,抖落了鬃毛上沾着的水花,在主人的身边刨着蹄子,呼噜噜地喷着鼻息。


    “走吧。”


    谢止渊抓了抓头发,起身,牵过缰绳,转过头,“日落之前要赶去一个地方。”


    “我以为你不想带我。”


    云渺仰起脸看他。


    “我是不想带你。”


    他点一下头,也不否认,直白地指出,“以前带你的时候,就觉得很麻烦。”


    “那你现在把我带在身边,”


    她顿了下,“是因为你母妃想杀我?”


    “嗯。”他答,“我讨厌别人动我的人。”


    “我才不是你的人。”云渺小声反驳。


    又指出,“其实你母妃只是不想看见我们太过亲密,下那种毒也只是确认我没有动心,只要我们距离远一些就可以了”


    “不用。”面前的少年懒洋洋道,“我会护好你的。”


    停顿一下,他轻描淡写地说:“凡伤害你的人,都该去死。”


    说话间,乌骓马已经载着两个人越过广阔的原野,追着日落之前最后一缕阳光,进入了一片幽暗寂静的杉木林。


    刀剑般的光束刺入密林,伴着一声嘹亮的马嘶。


    一袭绯衣的少年翻身下马,单手挽着缰绳,牵着马背上的女孩,往林深处走。


    一束又一束光从树梢坠落在林间,形成一柱又一柱飞舞着尘埃的光柱。少年牵着马背上的女孩,停在无数光柱之间,微微地仰头,从眉骨到鼻梁勾出一道清晰的线。


    随后,他微微欠身,摘走一片叶子,折叠成叶笛,轻轻地吹起来。


    女孩坐在马背上,静静地听着他吹笛。悠扬的叶笛声伴着哗哗的树叶响动,在潺潺的流水声和清脆的鸟雀声里传出去很远。


    “嗒”一声,一道黑色的影子停在少年的面前。


    “三殿下。”刀手洛小九从树上落下来,抱刀半跪于地,“温亲王和皇太子的行踪都已经找到了。”


    树下的少年微微点头,递出几封密信与一块令牌,低声说了几句话之后,就让洛小九离开了。


    一个飞快的旋身,对面的少年轻笑起来,在两支箭的夹缝之间躲过去,无视堪堪擦过他的颈动脉和颊边的箭簇,甚至显得有些意犹未尽,抓住钉在身侧的箭杆看了会儿。


    刚刚那一刹那就在生死之间,他却似乎喜欢这样危险的游戏。


    而确定自己已经输了的云渺转身就跑。


    还没来得及跑出一步,一抹微凉的风掠过她的身侧。她被按进一个带着淡淡草木香气的怀里,耳边是少年的一声轻笑:“别跑。”


    下一瞬,云渺已经被抱进了房间里。滑落在地板上的氅衣折成凌乱的一团,她被这么抱着轻轻放进里面,感觉到谢止渊把她按在身下,自己坐在地板上,一只手捏起她的下颌,歪着头看她。


    “你输了。”他轻声说,语气辨认不出情绪。


    “我是输了。”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她的偷袭而生气了,又或者单纯是因为睡着了被人吵醒而不高兴,“但你说过任何时候都可以试,刚才我偷袭你不算是破坏了规则”


    “不算。”他打断她,接着说,“但是你输了。”


    “输了的话”


    他轻轻掰一下她的下颌,迫使她仰起脸看他,“要有惩罚。”


    “什么惩罚?”云渺眨眼。他们之前没有约定过这一条。


    面前的少年没有答话,只是歪着头看她。


    阿渺。这个他天天带在身边的女孩。尽管柔软,但也浑身带刺,像只小刺猬。


    毒酒一样,危险,却又令人甘之如饴。


    即便她是要杀他他也很喜欢。


    喜欢她带来的疼痛和伤口,也喜欢她的触碰和抚摸。


    喜欢到想要再亲近一点。


    可是要怎么亲近呢?


    坐在地板上的少年歪了下头,忽然又想起大婚那夜,她对他做的事。


    烛火在风里扑一下吹灭了,房间里忽地陷入一片迷离的昏暗。


    忽明忽灭的光芒里,一切事物都有着暧昧不清的弧度。风沙沙地吹动纱幔,像是潮水上涨,心跳在这一刻突然加速到极致。


    面前的女孩在喊他,语气十足警惕,“你不会反悔了吧?”


    “不会。”他低眸笑一下,忽而上前倾身。


    “你干什么”还没能把话说完,云渺已经被他打横抱起来,飞扬而起的裙摆被他压下放在怀里,而后整个人天旋地转,被送到了西厢房的案几边。


    “坐好。”面前的少年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轻轻放下她以后就转身翻窗出去,片刻后才回来,手里端了一个小小的白瓷碗,碗里盛满了新打来的清凉泉水。


    “嗒”一声,他把瓷碗搁在案几上,坐在她身边,抓过她的右手,她挣扎一下却没挣脱,被他握着手指浸在了清水里。


    丝丝缕缕的血在水里漫开来,与此同时云渺小声喊了句痛。


    “以后不要太用力。”谢止渊低声说,把她的手指掰开来,抓了一管膏药,以指尖轻蘸,合着清水涂抹在她手指的伤口上。


    原来在扣动扳机的时候,为了不让那枚袖箭同时射出,云渺把弦槽抓得很紧,以至于手指被割破了,受了一点擦伤。因为注意力太过集中,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受了伤。


    尽管是细小到几乎看不见的伤口,谢止渊却注意到了。


    云渺抬起头,盯着面前的少年。


    他的手指修长而好看,如玉般的指尖轻轻点在她的伤口上,动作很轻,低垂的眸光透着几分专注。


    阳光打着旋落在他的发梢上,折射出一片柔和的光晕。


    “你不可以转移话题。”


    她扭过脸,不看他,“答应过要告诉我你最近在做的事。”


    “好。”他点头,为她上好了药,推开案几上的瓷碗,去抓一叠搁在案角的书卷。


    “你自己的伤呢?”身边的女孩忽地问。


    “什么伤?”他愣了一下。


    “这里。”她歪着头,指了一下他颊边的箭伤。


    “没事。”谢止渊随意地说,“这算什么伤。”


    然而就在下一刻,一弧血光旋转着一闪而过。瘫坐在墙下的小太监瞪大一双空洞的眼睛,永远地保持着那个捂住喉咙的姿势。


    披着厚厚大氅的女孩抱着一捆干柴,踩着雪从村子的狭窄道路上走过,同出去打猎的村民笑着打过招呼,往旁边的柴房里添了把火,而后转身推门进了木屋。


    木屋里摆着一张圆形的矮桌,旁边的小灶台上咕噜噜烧着热水,装着草药的瓶瓶罐罐排成一列,整整齐齐。紧闭的窗边挂着羊皮帘子,下面是一张铺着毛皮的床,床上躺着一个盖着绒毯的少年。


    深埋在绒毯下的少年睡得很沉,手腕上和身上都缠着白色的止血带。


    推门进来的女孩把灶台上的热水倒出来,用一个白瓷碗调配好药剂搅拌均匀,再兑上一勺冷水,而后把药碗搁在床边的桌上,伸出手摸了摸少年冰凉的额头。


    “再不醒来的话,冬天都要过去了。”云渺轻声说。


    她托着脸,坐在床边看他一会儿,又轻轻笑了下:“也许这样也很好。等这场仗打完了,我带你回长安。你就这样一直睡着,直到所有不好的事情都结束了再醒过来。”


    “我师父鬼七公了解那种叫做荼蘼香的毒。他会想办法续着你的命。你不会死的。我们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好不好?”她又轻声问。


    躺在床上的少年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反应。


    他就这样沉睡了很久,久到她以为他不会醒了。他们在这个避世的小山村里生活,远离了外面的战火和硝烟。时常有逃离战乱的流民来到这里,村里的人会前来接待,于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数越来越多。


    她救的人已经比他杀的人还要多了。


    那天山里又下了场雪,天晴的时候阳光透出云层。小木屋前的孩子们正在厚厚的雪里挖洞。云渺推门出来的时候,孩子们拍着手高兴地喊她。


    “阿姊,一块儿来埋酒吧?”一个孩子回过头大声说,“冬天酿成的酒埋在雪底下,等到来年春天再挖出来。”


    “在酒坛子上系根红绳子,许个愿望,祝愿来年平平安安哩。”又一个孩子仰着脸大声说,“阿姊,一起来许愿吧?冬天过去了,春天就好啦。”


    云渺眨眨眼睛,跟着这群热热闹闹的小孩子蹲下来。孩子们卖力地用小铁铲在雪地上挖洞,一个接一个地把系了红绳子的酒坛子往雪底下埋。


    一个孩子很大方地塞了一个酒坛子到云渺怀里,递给她一根红绳子,让她也来许愿。云渺觉得很好玩,双手从袄子底下伸出来,学着他们把红绳子往酒坛子上系。


    屋外的温度很低,她的手指冻得有些僵,系绳子的动作不太灵活。这时,背后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帮她把红绳子上最后那个结打好了。


    头顶上有个干净的少年嗓音响起,带着一点轻快又放肆的笑意:“好笨啊,阿渺。”


    “你才笨。”云渺低哼了一声,回过头。


    站在雪里的少年披了一件氅衣,微微歪着头,笑着看她。因为刚睡醒还带着些倦意,他稍稍打着呵欠,发梢上和肩上都落着雪,仿佛迷了路被丢在雪地里的小神仙。


    旁边围了一圈的孩子们瞪大眼睛,看了这个神仙一样的少年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


    “山间的鬼怪醒了!”孩子们哇哇大叫着跑掉了。


    雪地里一下子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站在雪里的少年不知道孩子们在说什么,迷茫地歪一下脑袋,还没问出口,对面的女孩闷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埋在他的胸口,低着头不说话。


    谢止渊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抱住她,接着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脑袋。


    “阿渺,别哭啊。”他轻声说,说完又笑了一声,语气带着很不客气的揶揄和戏谑,“有什么好哭的。我还没有死呢。”


    “很好。”


    他伸出手,却不接那枚印,而是从男人手里抽走了他的刀,以刀背拍打一下他的脊背。


    “我懒得做这个南乞舵主。”


    少年轻笑一声,经过他,衣袂掠起微凉的风。


    “从今日起,”次日清晨,纷纷的阳光落了满地。


    宫城内的佛殿里响起撞钟的声音,扑扑的飞鸟被惊起一片,成群结队地在天空中掠过。


    罚跪在祠堂里两个多月的三皇子接到圣旨,终于从宫城里被放出来。三皇子妃请了旨入宫,在殿门外等他一起回府。


    朱红色的殿门在钟声里洞开,披着单薄氅衣的少年走出来,似乎还不适应外面强烈的阳光,抬起手微微遮挡住眼睛。


    下一刻,对面的女孩牵起裙角跑过来,一下子撞进了他的怀里。


    没想到她会主动抱他,谢止渊微怔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她,接着,很轻地弯了下唇角。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怀里的女孩扯了一下他的衣襟,凑近一点,仔细嗅了一下,闻到一抹极淡的血腥气。


    “你受伤了?”她低声问。


    “怎么可能。”他说。


    “可是我闻到了血的气味。”她指出。


    “不是我的。”他回答。


    云渺歪头看了他一会儿,并不太相信他的话,不过还是接着问:“你都在宫城里干了些什么啊?”


    “被罚抄了很多佛经。”他懒洋洋地说,“非常无聊。”


    “听起来是很无聊。”云渺评价,接着补充,“顺便告诉你一声,你在外郭城里的江湖势力几乎被拔了个干净。”


    “无所谓了。”谢止渊懒懒地说,语调在下一刻又变得肆意恶劣,“能被拔除掉的人,都是废物。”


    “正是因为你这种不尊重人的态度,”云渺抬起一根手指,戳了戳他,“才会根本没办法取得别人信服。”


    两个人就这么吵了一路,直到离开宫城,坐进等候在城门口的马车里。


    云渺坐在谢止渊的对面,双手撑在座位上,好奇地看他一会儿。他看起来有点困倦,懒洋洋地靠在窗边,任凭她观察着自己。


    “谢止渊。”她忽然说,“我们分开之前,你对我说你喜欢我。”


    “嗯。”他点头。尽管嘴里这么说着,但是这个老宦官还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一双苍老混沌的眼珠子死死盯着少年握着刀的手,“倘若你杀得死自己的话很多年前你就已经这么做了。”


    “我做不到么?”对面的少年面带微笑,每一分眼神都凌厉如刀锋,“要不要赌一赌?”


    “还真有点好奇”他甚至轻笑出声,一副丝毫不在意的态度,握着刀的手指继续用力,微微歪头,注视着刀尖上的血,“你说,从这里”


    “一点点地”他轻声说着,沾着血的刀尖一寸寸往心脏的位置扎进去。


    “像这样刺进去,”他仿佛很高兴地笑了,恶鬼般地微笑自语,“会是什么感觉?”


    站在雪地上的红衣少年衣袂散乱,微笑时像是癫狂又像是愉快,任凭大片的血在衣襟上蔓延开来,浓烈得像是大片盛开的织锦玫瑰,有一种华艳而妖异的、超出人世间的混乱美。


    老宦官似乎被他这种疯狂的动作彻底吓了一跳。


    “殿下,”他高举起双手,扔掉手里的大刀,再次向后退了几步,语气里甚至带了几分老辈哄劝幼辈的温和沙哑的意味,“淑妃娘娘十分思念殿下”


    “那就让她思念。”对面的少年冷冷地打断,“现在带着她的人滚。”


    内侍监余照恩迟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对面的少年,终于还是妥协了。他翻身上马,拽着缰绳勒马折返,带走了所有禁军的人。


    就在他们离开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的同时,“砰”一声,谢止渊手里的刀刃砸进了雪地里。


    他的身形微微摇晃一下,轻轻闭上眼,彻底失去力气,跌落下去。捂住云渺眼睛的手松开了,无声地垂落在雪地上,血珠沿着衣袂滴落下去,蔓延开一大片红色。


    云渺伸出双手接住他,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她听见他很低地咳了一声,咳出一口血,靠在她的肩头,闭着眼,轻声问:“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杀你。”她用力咬了一下唇,闷声回答。


    他弯了一下嘴角,笑了声,似乎很喜欢她这个回答:“不愧是我的夫人。”


    “阿渺,听我说”他继续说,竭力睁开一下眼睛,抵抗着翻涌而来的疲倦,声音很轻,“我不知道师父还会不会回来,如果他带着禁军的人折返回来,我就是你的人质。”


    “我的刀在你手里。用我的性命威胁他,他就不敢对你动手。”


    “倘若我拒绝你呢?”云渺歪着头,望向他。


    他一字一句,声线平静,“段天德就是新任舵主。”


    “而我是你们的新主人。”


    立在人群之中,少年抬起刀,眼神冷漠。


    “跟我的人,留下来。”


    “不跟我的人,”“此外,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他又说,想要从床上起身,“这几日大约不回府了。”


    他试了一下坐起来,却被人轻轻压住了。靠在胸口的女孩仰着脸看他,轻轻眨一下眼睛,不说话,明艳的眼尾上挑,像只狡黠的小狐狸似的妩媚,是一副做了坏事还偏偏很得意的模样。


    “阿渺,”他手指微动一下,反应过来,慢吞吞地说,“你把我的刀拿走了。”


    “我藏起来了。”她点点头,很关切的模样,“你受的伤太重了,不能再到处乱跑了,就在这里呆着吧。”


    “你觉得我会听你的话么?”面前的少年歪着头笑,像是那种认真听完了话但是半个字也不会遵循的顽劣小孩,微笑的神情乖巧礼貌又藏着一丝放肆。


    “对啊,我知道你才不会听。”她相当认真地点头,抬起一根纤巧漂亮的手指,对着他的心口,轻轻戳了一下。


    因为是她亲手包扎的伤口,所以她知道戳在哪个位置恰到好处。这么被她用手指戳一下,床上的少年无法控制地剧烈咳嗽起来,疼得连眼睫都在止不住地颤,转瞬间失去力气,松开按住她的手,倒在床上没办法说话了。


    “你看你都这副样子了,还非要想着出去。”女孩撑着脸坐在床边看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没有力气躲开,好像一只不情不愿被人驯服的小兽。


    “这样吧。”她眨眨眼睛,语气像是妥协似的,“你告诉我你要去干什么,我来帮帮你好了。”


    大概是她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太响,以至于黑莲花反派不可能听不出来。他几乎有点气笑了,又咳得没有办法说话,连反讽她一句都做不到,干脆闭上眼睛,偏过头,不搭理她。


    片刻后,云渺忽然意识到躺在床上的少年变得很安静,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他微微歪着头,低垂的眼睫连动也不动,安静得恍若死去了一样。


    “谢止渊?”她小声喊。


    床上的少年一动不动,没有反应。她紧张了一下,又小声喊了一次他的名字,还是听不见回答,于是有些担忧地靠过去凑近了他,想要试着探一探他的呼吸心跳。


    就在靠近的一刹那,少年忽地睁开眼睛,轻笑一声,按着她的脑袋把她扣进自己的怀里,低下头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阿渺,你真好骗。”


    “谢止渊你放开我!”她大声喊。


    这样喊当然没有用。一旦把她抓住了,他就绝对不会再放开。


    面前的少年轻轻咳着嗽,一边忍着伤口的疼痛,一边更用力地把她按进怀里,歪着头,威胁:“告诉我,把我的刀藏在哪里了?”


    “否则就惩罚你。”他微凉的指尖轻轻抹过她的眼尾,往下划,碰了碰她紧咬的唇瓣。


    “西厢房的案几下。”女孩不甘心地回答。


    “江云德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继续问,“刚才你在瞒着我什么。”


    “他死了。”她回答,“杀他的人是来自淮西的江湖刀手。”


    “果然是这样。”他轻声说,垂下眸,仿佛自语般,“那些人要杀人灭口。”


    “谢止渊?”云渺突然喊,打断他的思绪。


    他歪了下头,愣了一下,在下一个瞬间忽然被一枚银针扎了下去。因为猜到他会有所防备,所以她没有扎他的睡穴,而是干脆利落地封了他几处大穴,在他走神的那个刹那把他锁在了床上。


    至于说出的那个藏着他的刀的地点,也根本就是假的。说一句假话再说一句真话,这样的方式会令人一时间根本摸不清真假。在他放松警惕的那一刻,她突然动手才会有效果。


    他微笑,“现在可以去死了。”


    一阵凉风呼呼地穿堂而过。


    手持兵刃的丐帮帮众们微微打了个哆嗦,而南乞的几个帮主沉默着交换了眼神。


    “至于我的名字——”


    少年顿了一下,轻声开口。


    “‘白头老翁’。”恰在此刻,一阵晚风从山间涌来,吹得满座林间风铃作响。


    伴着无数淅淅沥沥的树叶响,远处忽地夹杂一个纤细的铃铛声,混在叮叮当当的风铃声里,像是有人站在很高的地方摇铃。铃铛声缥缈如轻烟,仿佛从高天之上传来的笙歌。


    云渺愣了一下。怀里的少年在一瞬间苍白如纸,整个人无法控制地战栗起来,纤密而乌浓的眼睫颤抖着,身体冷得像是结了一层霜,脆弱得犹如被一束荆棘穿透的白鸽。


    “谢止渊?”她喃喃地问,下意识地抱紧他,从他的衣袍上摸到满掌温热的鲜血。那些刚刚才止血的伤口又崩裂开来,浓稠的血缓慢地浸透了深红色的衣袂,像是大片开在黑暗里的罂粟花。


    “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她有些慌张和不安,“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把刀给我。”靠在肩头的少年垂着头,声音很轻,呓语般。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抵抗某种东西了,连说话都已经变得极为艰难,他只能虚弱无力地靠在她的怀里。


    云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是决定听他的话,抓过他垂落在身侧的手腕,匆匆扯下缠在他腕上的红绫,从底下取出他的那柄一尺刃,放在他的掌心。


    “闭上眼。”谢止渊轻声说,眸光开始变得涣散,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漆黑的眼眸黯淡下去,仿佛慢慢结上一层寒冰。


    紧接着,他突然紧紧攥住手里的刀,用力地刺进自己的身体!


    大片浓烈的血从腰腹之间蔓延开来,握刀的手指也被割得鲜血淋漓。低垂着头的少年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挣扎着从溺水濒死的状态里苏醒的人,拼命对抗着即将到来的无法醒来的长眠。


    可是哪怕刀刃刺进身体带来的剧痛也无法令他保持清醒了。


    逐渐涣散的意识仿佛沉落入没有光的深海,眼前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所有的知觉都在渐渐丧失,有如坠入一片昏昏沉沉的黑暗,只有剧痛如同无数柄利刃反复地穿透心脏。


    少年因疼痛而颤抖的眼睫慢慢覆下去,眼底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也在消失,一点点被黑暗所吞没。


    这时,仿佛有什么人破开黑暗而来,声音颤抖着轻轻喊他:“谢止渊?”


    话音未落,意识涣散的少年突然被用力地抱紧了,如同陷在积年的雪里被人捧出来,失去温度的身体不住地颤抖。抱着他的女孩也微微颤抖着,像是在努力地把自己的体温传递给他。


    被紧紧抱住的少年低垂着头,漆黑黯淡的眼眸里渐渐浮现一丝光。


    此刻,晚风里的铃铛声越来越近,叮当的玉珂声也同时响起。


    云渺抱着谢止渊抬起头,看见一架流苏装饰的玉辂停在不远处,四角缀着的玉珂在风里发出轻响。一袭华服的女人挽着裙角走下来,身后跟着两名掌着莲花灯的宫女。


    娓娓的裙摆落在草叶之间,走下来的华服女人从宫女手里捧过一盏灯,用一枚银箸挑了挑灯芯。如水的烛光漫过去,照亮树下低垂着头的少年与紧紧抱着他的女孩。


    “母妃。”云渺匆匆行礼。


    “云小娘子。”淑妃柔和地浅笑着,“这些日子我总在找这个孩子,可是哪里也找不到,没想到倒是在这里撞上了。”


    看了一眼她怀里的少年,淑妃仿佛有些惊讶,“哎呀呀,这孩子是睡着了么?”


    “怎么可以在外面睡着呢?会着凉的啊”


    被他抱在怀里的女孩恰在此刻茫然地睁开眼。


    冰冷的系统音在脑海里同时响起——


    【恭喜宿主——】


    【找到反派“白头老翁”。】


    第 18 章   红嫁衣(一)


    自从那一日下山之后,整整三天三夜,云渺一直在昏昏沉沉地发着烧。


    当时她在昏厥过去之前,朦朦胧胧听见什么人在她耳边轻声说话。周围的声音太噪杂,她还没听清楚,就晕了过去。


    意识模糊之际,似乎有人始终抱着她,轻拍一下她的发顶,给她喂水,用冰凉的掌心覆盖她的额头。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在山脚下的军营里,被人抱着放在一张床上。一道冷冽的声线下令道:“任何人不得入内。”


    帐帘“哗啦”一声落下,太医校尉唯唯诺诺地应着声,而躺在床上的云渺则再次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睡着之前感觉似乎有人在低头看她。


    之后那三天里,她始终高烧不退,隐隐约约听见马蹄的声音。


    有人带着她纵马飞奔,赶了三天三夜的路,白天黑夜都在马背上。只有接近黎明的时候,他们停下来,在泉水边休憩片刻。


    休憩的时候,那个人捧了一掬水,一点点喂进她的嘴里,而她迷糊地张着嘴喝掉了。


    再之后身边就是一片安静。只有极偶尔的时候,她在睡梦里听见很轻的咳嗽声。


    第三天傍晚,她被一片刀剑声吵醒,睁开眼是少年猎猎飞扬的衣角。


    脑海里有个系统音告诉她,她找到了反派“白头老翁”。


    什么反派?


    什么是白头老翁来着?


    她烧得神思混乱,没来得及回忆起来,就再次睡了过去。


    谢止渊没有理解她的意思,歪着头看她。


    “地上脏。”


    坐在他身上的女孩指了下落满尘埃的地面,认真地强调,“没有鞋,不想踩。”


    被她压在身下的少年气笑了:“所以你非要用我垫着么?”


    大约是因为坐在星轨之间,映着漫天的金色烛光,少年的眼底也落着细闪的光,像是漆黑的仲夏夜里闪烁的星。


    许是由于这样错觉般的温柔,加上他此刻看起来耐心很好,云渺难得想要使点小性子,十分骄横地说:“我就要用你垫着。”


    “你好麻烦。”他抱怨,又很不客气地嘲讽,“大小姐,谁养得你这么娇气?”


    云渺哼了一声,正想反讽回去,头顶上方又一颗巨大的石球扫过来。谢止渊按着她的脑袋把她压在怀里,紧接着在那颗石球经过头顶的瞬间,忽然抱着她旋身而起,几个起落间就停在了最上方一颗运转的石球上。


    “坐在星星上,就干净了吧?”耳边传来少年的一声轻笑。


    云渺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已经坐在了整座浑天仪的最高处。头顶是不断流转的辉煌星图,脚下大小石球以黄道十二宫的轨迹在半空之中运行,映在无数摇曳晃动的烛火之中,形成一片庞大的金色星海。


    下一刻,抱着她的手突然松开,面前是少年饱含恣睢恶劣的笑。


    “我走了。”他微笑着,向后一仰,从最高处落了下去。深绯色的衣袂如同纸鸢那样展开,少年的身形仿佛自高空坠落的雨燕,在一瞬之间没入漫天光芒之中消失不见。


    只剩下云渺一个人坐在天穹之下的巨大石球上。


    “谢止渊你回来——!”云渺气得想骂人,“我一个人会害怕——!”


    空荡荡的四壁之间,没有回应,只有石球运行的声音。最高处的这颗石球不会下降,只会在天心的那一点缓慢地旋转。云渺坐在旋转的石球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抓,只能攥紧自己的裙角,小心翼翼往下面看了一眼。


    这一眼就直接让她紧张得抱着裙摆不敢动了。


    星轨下面的高度令人目眩头晕,无数起落的石球在轨道上经行而过,轰隆隆的声音犹如火车驶过。假如一个人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大约会是粉身碎骨的程度。


    谢止渊绝对是在报复。她只不过是不小心撞到他怀里,然后把他压在身下一小会儿,他就要把她一个人留在这么高的地方吓唬她。这家伙睚眦必报的性格实在过分讨厌。


    四周安静了许久,她坐在天穹下等啊等,那个少年还是没有回来。


    云渺开始怀疑反派是不是因为嫌她麻烦就把她扔在这里了。


    就在她实在忍不住又想往下看的时候,“嗒”一声,深绯色的身影自下方翻上来,一只手从她的背后捂住她的眼睛:“别看。”


    云渺怔了一下,闻到一点极淡的血的气味:“你受伤了?”


    “没事。”背后的少年随意地把指尖的血抹去,偏过头低咳一声,坐下来,“我刚才试过了,这里的四壁全部都设了机关,闯不出去。”


    “连你都出不去吗?”云渺有点不相信。


    “我又不是什么神仙。”马蹄踩在厚厚一层秋叶上,发出落雨般的声响。


    这是一支由伤兵、老人和小孩组成的队伍。队伍里能走的人抱着睡熟的小孩,不能走的老人和伤兵坐在马背上,最前面领路的是个戴兜帽的女孩,双手攥着乌骓马的缰绳,引着所有人向前走。


    队伍走得很慢,磕磕绊绊。有的马匹上驮着过冬的衣物和粮草,还有的马匹拉着木板车,板车上堆积着干草,干草上躺着不能动弹的伤兵。


    “阿姊。”板车上还坐着个麻布衣的孩子,半夜在睡梦之中被喊醒抱上来,稚嫩的语气有些惺忪睡意,“我们要去哪里?”


    “去不打仗的地方。”云渺摸了摸他的脑袋。


    “哪里还有不打仗的地方呢?”孩子问。


    “有的。”云渺轻声说。


    离开的时候,谢止渊说她有六个时辰带着人走,但实际上他们走了三天三夜。整整三天三夜的时间里,没有任何追兵从后面赶上来,直到他们走出了这一带,深入到更远处的绵延群山里。


    ——他们安全了。对面的少年歪着头重复一次,“我刚刚睡得不好。”


    “所以?”云渺没听懂。


    “但是昨晚和你一起,我睡得很好。”谢止渊说,“所以我们要一起睡觉。”


    云渺尝试着理解了一下这句话,觉得自己还是没听懂。


    “你昨晚也睡得很好。”


    对面的少年一字一句地解释,像在给小学生耐心解答数学题,“我喜欢抱着你睡,你也喜欢被我抱着睡,那么一起睡觉,不可以么?”


    云渺抱着衣袖想了一会儿。昨晚她确实睡得很好,也许是因为闻着喜欢的气味,不知不觉就睡得很香甜。


    谢止渊的思路其实直白又简单。他觉得两个人一起睡觉会睡得更好,那么就应该一起睡觉,于是就提出了一起睡觉的要求。


    有一瞬间云渺甚至觉得他的想法很有道理。


    然后她说:“不可以。”于是云渺踩着满地的落花去找他。


    西厢房外种着一棵雪白的杏树,风吹花落如雪纷飞。


    临窗的案几前坐着一个少年,白衣宽袍,犀簪束发,握着一卷书,半边侧影映在如雪的光里,如玉琢磨。


    “你在干什么?”女孩从窗边探出头来。


    “算卦。”他懒洋洋地说。


    大约是刚从外面回来,换下了出行的外衣,他只穿一件干净的衬袍,披一件白色的氅衣,打扮难得这样素净和简单,像是一抔冬日初晨落下的雪。


    也许是这样的原因,云渺看他忽然就没那么可怕了。这样的他,更像是一个在学堂里读书的邻家少年,透着几分干净稚嫩的少年气,令人想到夏天生长的绿植、午后吹过湖边的微风,温和又带着些暖意。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也许是因为计划的事情很顺利。


    “你好像无论什么事都要算一卦。”云渺双手撑着窗台翻过去,裙摆在地板上打了个旋,凑过去坐在他身边,歪头看向他。


    “嗯。”他点头。案几上的竹签已经摆出了好多图案,他执着一支墨笔,对着手里的书,在摊开的白色宣纸上,一笔一划地记录算出来的卦象。


    这一次他算得格外仔细,像是在筹谋大事。


    云渺坐在他身边看,也看不懂,有些百无聊赖,忽然问:“谢止渊?”


    “嗯。”他懒懒地应。


    她有点好奇:“你算过自己的命吗?”


    “算过啊。”身边的少年漫不经心地回答,手里的笔仍在纸上画着,沙沙地响。


    停顿一下,他轻笑起来:


    “结果是不得好死。”


    卷着落花的风从窗外涌来,哗哗地吹起案上的纸页。


    花窗下的女孩偏过头,看向坐在身边的少年,他只是微笑着,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的生死。


    心里莫名极轻地疼了一下。


    “谢止渊”她喊他。


    涌动的风里,她慢慢靠过去,凑到他的耳边。


    “不会的。”她轻声说,“你相信我。”


    虽然知道他注定会被杀死的。


    学校里的老师教育过女孩子要保护好自己,哪有和陌生男孩一起睡觉的道理!


    虽然在严格意义上,谢止渊不是陌生男孩,尽管云渺觉得他们不熟,可他是她的任务对象,勉强算是她的朋友,还是她名义上的夫君。


    但是无论如何她都不要和这家伙一起睡觉!


    拒绝的话刚一说完,对面的少年就偏着头望过来,云渺忽然意识到什么,抓住抱在怀里的氅衣往他的方向一扔,牵起裙角就飞快地往门口跑。


    可惜扔过去的东西连一秒钟的阻挡都没有撑到。


    转瞬间她就被人捉回来打横抱起在怀里,裙裾像花瓣似的打开又收拢落下,头顶上方传来谢止渊轻声的问话:“为什么不可以?”


    看似很温柔的一句问话,实际上充满了威胁的意味。他微微低下头,注视她慌乱的眼眸,淡淡地说:“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一起睡觉。”


    “第二,”与此同时,女孩仰起脸把手中袖箭射出,少年提起刀逆着风迎上前!


    “咣当”一声,头顶上方的灯被射落了,烛光滚动着熄灭在风中。室内陷入一刹那的昏暗,杀手们的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黑暗之中,一泼血光飞溅,提着刀的少年踩着血在人群之中飞快掠过,深绯色的大袖如匹练般展开,身形快得连成一片看不见的虚影,只有一线刃光流闪着清冷的月光。


    泼溅的血在黑暗里像是大朵的花那样绽放,妖异而绝艳,仿佛开在地狱里的彼岸花。踩着血的少年站在遍地尸体之中回过头,飞扬的衣袂如同浴血的蝴蝶环绕在他的周身,如同一个站在彼岸的引路小仙。


    “阿渺。”他轻声喊。


    对面的女孩仰起脸,高高举着手,云纹金绣的大袖垂落到肩上,露出白玉般半透明的肌肤,纤细的手腕上贴着那件精巧的机括,冰冷的箭簇反射着一线冷月的清辉。


    借着那一线月光,视力在黑暗中恢复的那一刻,她对着上方再射出一箭!


    “轰隆”一声,整座暗室都开始发出巨响。


    紧接着,无数裂缝飞速地蔓延开来天花板开始坍塌了!


    云渺射出的第二箭瞄准的是天花板上的一点,这个力道正好足以启动那上面的机关,把整座暗室都毁掉。谢止渊的想法很简单,这里的杀手太多了,既然没办法短时间内一个个处理掉,不如把所有人一起埋葬在这座暗室底下。


    “夫人!”一个清冷的少女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接住这个!”


    上方的天窗完全打开了,一根绳索从外面大力抛进来。一身黑色劲装的佩刀少女洛小九一只手攀住窗边,另一只手抓紧绳索,绳索的末端摇晃着荡到了云渺的面前。


    云渺伸手抓住绳索,转过头,看见对面的少年以右手刀架住一个扑过来的杀手,左手刃同时翻转着抬起,在一片刃光之中折返回来落在她的身边。


    “你先走。”他低声说,扔掉右手的刀,低着头把绳索缠在她的腰间,而后轻轻把她抱起来。


    “谢止渊!”云渺大喊,看见一个杀手冲出来挥着刀向他的后心劈落。


    身边的少年却头也不回,似乎完全不在意那一刀,只是专注地把绳索固定在她的身上,手指飞快而灵活地打着结,任凭背后那一道攻击的到来。


    云渺咬着下唇,扣动了腕上的袖里箭。


    “咔哒”一声,谢止渊微微偏开头,第三支袖箭擦过他的颈侧射出,击中了那把半空中劈来的刀,刀刃一片片破碎在地上,溅起一泼清冽的刃光。


    “多谢。”面前的少年唇角轻轻勾了下,“还以为你这支箭要留着杀我。”


    “下次一定。”


    她低哼了声,“这次是失手了,不小心救了你。”


    缠在云渺身上的绳索系好了,谢止渊扯了一下最顶上那个结,抬起头,下令:“带她上去。”


    “明白!”上方的洛小九低喝一声。


    “在上面等我。”下面的少年转过身,松开握住绳索的手,大袖底下的刀再次滑出。


    “你要去干什么?”云渺被绳索拉着一点点晃上去,低下头问下面的谢止渊。


    面前的少年微微笑,带着十足的恶作剧意味,忽而贴近她的嘴唇,几乎是抵着鼻尖在对她说话,“我会再惩罚你一次。”


    在她突然加速的心跳咚咚声里,他轻轻地笑起来:“想试试看会发生什么吗?”


    云渺感觉到他的呼吸靠近过来,在半明半昧的光芒里几乎像是沾着微醺的酒意,迷离而混乱,带来醉酒般的感觉。


    咚咚咚。她的心跳已经加速到快要爆炸了,大脑还在用最快的速度运转着,飞速地思考摆脱他的办法。


    紧接着,云渺说:“我选三。”


    谢止渊微微愣了一下。


    深秋时节的山脉里,层林遍野染上金红,满山叶子哗哗地落。这群逃难的人在隐蔽的山间找到一个废弃了很多年的破败山村,勉强可以歇脚。


    还能行动的人们开始收拾那些残破的屋舍,孩子们帮着自己的母亲生火做饭,懂岐黄之术的老人帮忙给重伤的伤员看伤,还有人去远处的林间取水和采摘浆果。


    这里是被战火遗忘了的山间。他们要在山里度过一整个冬天,直到这场仗打完。


    “阿姊,你不陪我们一起吗?”麻布衣的孩子蹲在火堆前,扯了扯云渺的衣角。她安顿好了其他人,一只手牵着乌骓马,被扯一下衣角,就转过身来。


    “我当然会陪你们一起的。”云渺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头发。


    “可是阿姊,你骑马要去干什么?”孩子懵懂眨眼。


    云渺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突然眼眸弯弯地笑了下,翻身上马,双手握住缰绳,在风里抬起头,颊边一绺儿碎发在风里跳跃,被夕阳西下的光晕染成灿烂的暖金色。


    她回答说:“我去找一个山间的鬼怪。”


    “是吃小孩的鬼怪吗?”孩子紧张兮兮。


    “是哦。”云渺眨眨眼睛,笑了一下说,“那家伙乖张,腹黑,毒舌,脾气差,性格恶劣,睚眦必报,很坏。”


    “那为什么还要去找他?”孩子问。


    “因为那是我的鬼怪。”她笑起来,“是我一个人的鬼怪。”


    她拽了一下缰绳,乌骓马迎着风跑起来,纷飞的秋叶在马蹄边滚动,像是无数翩跹起飞的蝴蝶。


    马蹄碾过雪地卷起纷飞的雪沫,云渺骑着马在风雪里飞快地跑,去找那个被留在雪地上的少年。


    以前也这么骑着马去找过他……在最初相遇的时候,她乘着马踩过落满山花的道路,纷纷的落花也像是雪。


    那一次她发现自己被欺骗了。后来他们经历了很多事,她讨厌过他,欺骗过他,对他撒过很多谎,生过很多次他的气,试图杀过他,后来又救过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命运纠缠在一起。她看见他的野心、自私、残忍、不为人知的往事,也看见他的痛苦、脆弱、不甘、挣扎在黑暗里的绝望。


    他每一次都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松开手,一句话也不说地把她推开很远,用自以为是的方式保护她。这一次他在松开手之前对她说了很多话,干净的眼神里带着点笑意,就好像那就是最后一次。


    可是,谢止渊。她在心里轻声说,我们还有话没说完。


    在把话说完之前,还不可以告别。


    风雪里传来很轻微的铃铛响,缥缈而破碎,仿佛一场幻觉。


    漫天的风雪尽头,半跪着一个昏睡过去的少年,鲜红的衣摆散落一地,红得像是遍地的血。


    云渺从马背上翻下去抱住他,靠在他耳边反复喊他的名字。他苍白漂亮的手腕垂落在身侧,旁边是散乱着的用完了的银针,里面是那种叫做龙血草的药,针管里的药剂落在雪地上,半透明的,像是掺了毒的酒。


    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少年,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无法抵抗对面的控制了。这里发生过激烈的战斗,结果是这个少年失败了,那些人要带他回宫去。


    尽管不知道那些人对他做了什么,可是云渺心里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一旦他被带走了,哪怕回来也不会再是她认识的那个少年了。


    她在他耳边喊了很多遍他的名字,试图把他从昏睡之中叫醒。他纤浓的眼睫轻轻颤动着,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却整个人愣住了。


    少年漆黑的眼眸空洞而无神,没有什么情绪,像是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


    “谢止渊?”云渺轻声问,“你怎么了?”小船在水面上翩翩悠悠地打着旋,终于平静下来。


    云渺揉着头发从谢止渊身上坐起来,小声说:“对不起。”


    被压在身下的少年睁开眼,歪着头看她一会儿,忽地轻声笑了:“没关系。”


    “你笑我干什么?”云渺闷闷地说,瞪了他一眼。


    下方的少年抬眸看着她。面前的女孩坐在自己的身上,双手撑在他的胸口,两条腿微微打开,整个人被淋得湿漉漉,发丝和裙摆都沾着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砸落在他的发上、胸口上。


    她的脸颊绯红,眼尾也绯红,颜色很美,像是沾着露水的花瓣。


    被压在身下的少年忽地伸出手,抹了一下她的眼尾,指腹在她的眼角下面揉一下,轻轻笑了声,歪着头说:“阿渺,湿掉了。”


    “我哪有”云渺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


    下方的少年忽地扣住她的后脑勺,仰起头吻了上来。


    那个刹那间,连时间都产生片刻的静止。她跨坐在他的身上,仰着脸和他接吻。他从下方一直吻上来,沿着她的锁骨和颈线,吻乱了她的衣襟和发丝,而后托着她向后倒的腰,低下头亲吻她的嘴唇。


    午后的阳光像是瀑布那样纷纷扬扬地坠落,交织混乱的呼吸被阳光晒得滚烫。


    船上的女孩就坐在少年屈起的两条长腿形成的那个圈里,半跪着分开膝盖抵在他的身体两侧,被他掰着下巴抬起头来接吻。她的双手攥紧他胸口的布料,接吻的时候抓皱了他的衣襟。


    坐在船上的少年也湿透了。几粒水珠从微微垂落的发尾上滴答坠落,闪着细碎星点的光,落在沾着水的纤薄笔直的锁骨上,滑落进被揉乱了的衣襟底下。


    接吻时少年半垂着的眸子里淌着迷离而错落的光,如同勾引人沉溺其中的温柔漩涡。


    这时,马蹄踩着雪的声音传来,内侍监余照恩已经突破南乞帮的人,提刀纵马而来。这个老宦官横刀立马在云渺面前不远处,看见她怀里抱着的半昏迷的少年低垂着眸,像是陷在沉睡之中,又像是快要醒来。


    “小姑娘,”老宦官忽而沉声说,“你放开三殿下,我就放你回去。”


    “这里是长安城外,我要取你的性命只不过一刀,但我可以不杀你,反而派禁军送你回长安。”他居然开始讲条件,“我只是要带三殿下回宫。”


    “你们要带他回去干什么?”云渺抬起头问。


    “这我恐怕不能告知你。”老宦官缓缓地说,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紧她怀里半昏睡的少年,“不过你放心,娘娘是殿下的生母,自然不会伤害三殿下。殿下在娘娘那里待过数日,自然就会出来了。”


    “他真的不会有事么?”


    “当然不会。”老宦官回答,有一瞬间感觉这个女孩似乎动摇了。


    可是紧接着,她平静地说:“我不要。”


    话音未落,云渺猛地抬起手腕,“咔哒”一声,扣动了贴在手腕上的袖箭!-


    清晨时分,街道上车水马龙、遍地绫罗,瀑布般的阳光倾洒一地,青牛白马的大车碾过青石砖的道路。


    靠近子城的殷川云府前,慕夫人来回地踱着步。


    消息已经从金吾卫那边传来,殷川云氏的千金被三皇子从匪乱下救出,这几日内就会回到长安。


    于是慕夫人每日都在府门前翘首以盼,期待自己的女儿在某个清晨搭乘马车回来。


    这时,“当啷”的铜铃声响起,一辆青玉缀角的马车缓缓停落,穿襦裙的女孩从马车上跑下来,扑进等待已久的母亲怀里。


    “阿娘!”


    她把脸埋进母亲胸口,声音闷闷地说:


    “——我要退婚。”


    第 19 章   红嫁衣(二)


    那个夏末的清晨,殷川云府失踪多日的尚书千金回来了。


    传闻里说是三皇子从匪乱里救出了云氏小姐,但是回来的时候她只有一个人,没有人陪在她的身边。


    自家小姐归来以后,云府上下足足忙碌了七个日夜。


    仆妇们端着汤药步履匆匆地自她的闺阁进进出出,宫里派出了最好的御医来为她治伤,天子在下朝后特意向云尚书关切询问云氏千金的伤势,还遣人送来了数不清的赏赐。


    而这个女孩则在自己的闺阁里足足闷了七个日夜。


    期间三皇子来拜访过云府几次,但是都被她以身体不适的理由拒绝见面。


    此后他就没有再来过,也没有再出现在宫城外。宫里的人都说,三殿下孝顺,待在柔仪殿里陪伴自己的母妃。


    三皇子离开以后,慕夫人问过女儿在山里发生了什么,她却不肯回答,抿着嘴唇很不高兴的模样。


    “好吃么?”停在小巷尽头时,身边的少年忽而问她。两个人都没有提回长安的事。似乎只要躲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山间,就不会被命运找到。


    但是那种叫做荼蘼香的毒发作得越来越厉害了。云渺没有办法,只好同意谢止渊用龙血草的针剂止痛,尽管这样做的后果可能是第二天他陷在昏睡里无法醒过来。


    冬日的清晨,窗外簌簌雪落,她额头抵在少年的胸口,听见他很轻的呼吸和心跳,像是冬眠的小动物微弱的生命迹象,脆弱得不可思议,活下去仿佛冬天里的一个奇迹。


    如果他很久都醒不过来,她会轻轻地亲一亲他的眼睫和嘴唇。陷在深冬里沉睡的少年就好像故事里的睡美人,会被一个吻唤醒。他醒来的时候眸光依然困倦而迷茫,可是会下意识地仰起头回吻她。


    这一天他们出去砍柴。


    确切地说,是谢止渊砍柴,云渺牵着乌骓马,乌骓马背着柴。乌骓马作为一匹高傲的战马,似乎对于自己要做驴的事很不满意,经常要云渺哄着才肯干活。


    云渺正在用一把新鲜的宿苜草投喂呼噜噜喷着鼻息的乌骓马,这时,“嗒”一声,披着氅衣的少年从树上落在雪地上。


    谢止渊无视自己的爱马不甘心的眼神,干脆利落地把一捆干柴绑在它的马背上,拍了拍马头,而后转过身,伸出手,摊开手掌心,递到云渺面前:“要看吗?”


    云渺眨了一下眼,有些惊讶:“是腐萤草吗?这种草冬天也会生长啊。”


    “一年四季都在生长,只要在黑暗的地方找。”谢止渊点点头,“等太阳落山了就放出来看看。”


    等到今日要砍的柴分量足够了,两个人牵着马走到山间的一处湖泊前。


    太阳正在落山。雪后的山中湖静得如同一面镜子,倒映着巨大的沉落的夕阳和无数堆雪的山脉。


    堆积着厚厚的雪的湖岸边,披着氅衣的少年站在湖泊前,牵着乌骓马的女孩在他的身边坐下来。


    谢止渊抬起手,向天空张开掌心,无数金色的光芒从他的指缝间流淌出来,映着灿金色的夕阳的光,化作一场漫天飘舞的金色的雨。


    “谢止渊。”云渺忽然说,仰着脸,灿金色的光芒映在她清澈的眼瞳里,“你知道吗?像这样漫天开花的景象,在我的家乡叫做放烟花。”


    “长安城也有烟花。”谢止渊说。


    “我们那里的烟花和你们的不一样。”云渺比划一下,“我们那里的烟花比你们的要大和明亮很多。炸开来的时候,整个天空都是各种各样的花。”


    她大张开双手,模仿了一个烟花炸开的动作,嘴里说:“砰。”


    说完,她回过头,看过去,“像这样。很大很大的烟花。”


    “酪浆很好喝。胡麻饼有点辣。”她评价,摸了摸肚子,“我吃饱了。”


    “吃饱了就好。”他点头,又问,“还害怕么?”


    “不怕了。”她摇头。“我才没有哭。”云渺的声音闷闷的,“我只是很讨厌你。”


    “我知道。”谢止渊笑了声,又问,“你都在外面造我的什么谣啊?”


    “只是说你会吃小孩而已。”云渺小声回答,“所以他们看见你就被吓跑了。”


    谢止渊愣了一下,气笑了:“好会说坏话啊阿渺。不愧是我的夫人。”


    他伸手碰到她的头发,报复似的,揉乱了,再摘去沾在她发间的雪籽,帮她把头顶上的兜帽扯下来戴好,而后欠身把那个酒坛子提起来:“要许愿么?”


    “要的。”云渺点点头。


    两个人许完了愿。谢止渊弯身下去,把酒坛子放进雪洞里。云渺用大袖子捧着雪,把酒坛子埋起来。


    “这样就可以了吧?”云渺蹲在雪地上看了会儿,“明年开春了我们再过来取。”


    “好啊。”谢止渊懒洋洋地说。


    “不要用这种随便的语气。”云渺瞪了他一眼,“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坐在雪地上的少年懒懒地答,两只手支起来撑在背后,仰起头望着天。大约是因为之前伤得太重了,再加上睡了太久的时间,他看起来又有点困倦了,打着呵欠。


    “那拉钩。”云渺伸出一只手,递到他的面前,“骗人是小狗。”


    谢止渊看她一会儿,轻笑了一下:“好。”


    雪地上摆满了系着红绳的酒坛子,风把红绳子吹起来呼啦啦地转。他们在雪地上又拉了一次钩,勾连的小指交缠到一处,再分开的时候,也像是连上了一根细细的红绳。


    雪落之后的天空晴朗,偶尔有雪团从树梢上落下来,扑簌簌地响。


    两个人肩并肩坐在雪地上,过了一会儿干脆躺下来,仰着脸望着天空。躺在雪地上的时候,整个人世间都变得静谧,仿佛被雪吸收走了所有的声音,只剩下彼此的呼吸还听得见。


    “阿渺。”


    “那我们去接人了。”他说,“剩下的糕点你带给冷白舟吃。”


    冷白舟是上次谢止渊计划劫走的那位年幼的北丐大帮主。谢止渊之前所说的干坏事,原来就是指劫走这个小孩。


    云渺立即反应过来:“所以我们刚才买那么多糕点是为了用来拐骗小孩吗!”


    “也不完全是。”身边的少年歪着头看她,指出,“你也吃了很多。”


    “阿渺,”他撑着下巴看她一会儿,“你似乎也很好拐骗。”


    风从四面八方汩汩地涌来。


    黑衣刀手们彼此无声地交换了眼神。


    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很乖说话声音又软的女孩在袖子里藏了武器,她抬起头时神情冷漠如冰封的霜雪,竟然透出一种近乎逼人的气势。


    而云渺的心脏砰砰直跳。他垂眸,微笑着,轻声自语,切冰碎玉的嗓音里藏着一片刀光血影,“全部杀死就好了。”


    这时,外面突然响起热闹的声音,伴随着人群的喝彩声。


    “是什么?”云渺探头往外看。


    “傩舞。”谢止渊低头看了一眼,“每年快到元日的时候就有。去年没来得及带你看。想去看吗?”


    “嗯嗯!”云渺点头。


    谢止渊抓过一件厚厚的氅衣,把她整个人裹起来抱进怀里,旋即往后仰翻出了窗,在半空中轻巧地折身,落在雪地上。


    挤在汹涌的人潮里,两个人跟着傩舞的队伍向前走。


    云渺把兔子花灯塞到谢止渊的手里,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一起拍手喝彩。谢止渊就在她的身边,抱了满怀的买给她的东西,半边视线都被挡住,却没有在看傩舞艺人的表演,而是偏过头在认真地看她。


    喧嚣的人潮之中,突然有一个伶人纤细的声音在轻轻地唱:


    “梦难长。一点深情,三分浅土,半笠斜阳。”


    “一觉愁残,三生梦余。”


    这段唱词有些哀凉,突然出现在热闹的傩舞声音之中,透出一丝微妙的古怪。


    与这个歌声同时响起来的是一个纤纤细细的铃铛声,每唱一句就响动一下,仿佛有人藏在人群之中不动声色地摇铃。


    云渺愣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个铃铛声有些熟悉。下一刻,“哗啦啦”的声音响起,身边的少年忽地松了手,怀里的东西全部掉落在地面上。


    “谢止渊?”她喃喃问。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少年的身形晃动一下,面色转瞬间苍白如纸。


    云渺吓了一跳,紧紧抱住他,注意到他的状态突然变得不对劲,眼底的光都熄灭了,漆黑的眼眸像是失去神采的黑曜石。


    那个铃铛声还在响。云渺意识到什么,双手死死捂住了怀里少年的耳朵。他渐渐涣散的眸光里恢复一丝清醒,藏在大袖里的刃滑落在手指间攥紧,猛地对准手腕割下去。


    血珠沿着大袖滚落下去,砸在积着雪的地面上。谢止渊闷咳了一声,踉跄了几步,紧接着把云渺按进怀里抱起来,飞快地带着她离开了人群。


    “怎么回事?”“这是你的愿望么?”云渺轻声问。


    “差不多吧。”谢止渊垂着眸,轻声回答,“我心里有一个很大的愿望。为了实现这个愿望,甘心死在实现它的道路上。”


    他又轻轻扯了一下嘴角,“我是个自私的人啊。因着这一丁点的野心,不介意为此杀死千万人。”


    “像你这样的人一定会失败的。”云渺低声说。


    “我知道。”谢止渊笑了一下。


    “但是,”云渺又说,抬起眸,“我会看着你走到那一步的。”


    谢止渊低垂了眸,很轻地笑了一下:“这样就足够了。”


    路是不归途,没有回头岸。可是有人陪你一起走。


    这样就足够了。反正他只是一个管账的,只要能获得最大的利益,什么人做他的金主都可以。


    这是一个赌局,他也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也许把自己的命赔进去了也可能。但是对这个好赌的年轻人来说,赌生死不过是一件刺激又有趣的事。


    “来了!”刀手们之中有人惊呼!许久,他松开手,重新倒在榻上,闭上眼,微微地喘息。


    云渺靠在他的怀里静了一会儿,再次抬起头时看见他苍白如纸的脸庞。少年乌浓的睫羽轻轻颤动,衬得他的肌肤愈发地白,没有什么血色,唇色也淡得像是薄樱。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一下他的嘴唇,他没有反应。她又往下挪,戳了一下他的心口,他被戳得低低地咳嗽起来,稍稍动了一下。


    于是她收了手,捏了捏他冷透的指尖,喊他:“谢止渊。”


    “嗯。”他困倦地应了声,没什么力气,仍闭着眼睛。


    “谁叫你刚才对我做那种事。”云渺低哼了声,“你看,本来就伤得那么重,现在连动都动不了。这就叫干坏事的报应。”


    他不答话。过了许久,裹在大氅里的少年才偏过头,低声说:“我不后悔。”


    这时候云渺已经从他身上坐起来,坐在他的榻边,端了一碗冒着白烟的汤药,用一枚木匙搅动一下,勺了一小口,轻轻吹气,递到他的嘴边:“喝药。”


    “烫。”他闭着眼,动也不动地说。


    “你连碰都没碰,怎么知道烫?”云渺有点恼火,犹豫一下,把汤勺拿回来放到嘴边,舌尖轻轻舔了一下,又递回去喂到他嘴边,“根本就不烫。”


    “我不喜欢喝药。”这次他直白地回答。


    “你不喜欢喝也得喝。”云渺真生气了,直接把汤勺塞进他嘴里。


    他被突如其来地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连呼吸都呼吸不过来,咳得看起来像是生命垂危。


    云渺被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慌张地去照顾他。就在她低下头的那一刻,躺在榻上的少年嘴角无声地勾了一下,突然抬起一下头,几乎要碰到她的唇。


    结果这个小动作被她发现了。


    她反应迅速地侧过脸躲开,那个偷偷的吻只落在她的唇角。紧接着,她动作飞快地趁他反应过来之前,又舀了一勺汤药喂进他嘴里。


    这一次他没能拒绝,被迫喝了进去。喝完以后,他再次闭上眼,看起来快要死了。


    这个少年的神情简直在说:我快要死了,在死掉之前,可以再让我亲一下吗。


    “不可以。”云渺戳了戳他冰凉的额头,“只可以喝药,不可以做别的事。”


    他闭着眼,干脆真死了。


    云渺撑着脸看了他一会儿,觉得他这副模样很好玩,忍不住翘起嘴角笑了。但是她没让他听见,装作板着脸的样子,一勺一勺地把汤药喂进他的嘴里。


    也许是因为在装死,也许是因为被她拒绝了亲吻,裹在氅衣里的少年变得异常乖巧听话。他闭着眼,任凭她把汤药喂进来,一口接着一口地喝掉了,整个过程里都是死掉了的状态。


    喝完药以后,传来很轻的一阵窸窣响声,紧接着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嘴唇。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张开口,咬住了,发觉是甜的。


    居然是一块糖。


    不高兴的时候要吃糖,她居然把这个习惯带给了他。


    抽刀的声音像是断水,出鞘的刀剑刺破雨幕,潮湿的空气里闪过一线刃光。


    有的人连惊呼声都没有说完,就被割破了颈动脉,身体重重地砸倒在地面的积水之中,溅起大片大片的血光。


    “嗒”一声,一个戴斗笠的少年落在人群之中,左手大袖垂落一线沾着血的刃光,右手缓缓地抬起,手中提着一把三尺长的刀,一层鲜艳的红色沿着刀尖滑落。


    他歪着头,轻轻一甩,刀尖上的血像是泼墨的笔意肆意地泼溅。周围一圈的刀手们已经哗啦啦地倒下,颈间都是一模一样的一道极深的刀口。


    “白头老翁”杀人的速度就是这么快。只是在人群之中的几次折返,藏在袖子里的刀就割开了这些刀手的喉咙。


    “我记得我在外面布置了上百人”雨棚下的司蘅缓缓地说,握着茶盏的手指有些发颤,饶是他这种赌徒也觉得这种遍地尸体的场面有些令人寒战。


    “都死了。”踩着血的少年摘下斗笠,随手把右手的刀扔在地上,微微偏过头,露出斗笠下的一张面容。


    看清少年的脸的那个瞬间,雨棚下的年轻人瞳孔颤了一下。


    他把自己的茶盏搁在桌上,匆匆走出雨棚,整理袖袍、抚平衣角上的每一个褶,双手拢袖平齐于胸口,对着面前的少年跪了下去。


    这是一个叩拜的大礼。如雪的花瓣坠落在伞面上,滚动一下,又从伞边缘滑下去。


    站在伞底下的两人就像是站在一场飘雪里,整个世界被寂静的大雪隔绝在外,而他们站在一个属于彼此的小小空间之中。


    少年低垂的眸光落在女孩的脸上,映着纷纷扬扬的花瓣,温柔得也像是落雪。


    “你居然在这里等我。”他轻轻笑了一下。


    “不是你让我来找你的么?”她眨眨眼睛,“为了把你救出来,我可太不容易了。”


    谢止渊欠身接过她手上的伞柄,为两人撑起伞,往马车的方向走。


    一边走着,云渺一边告诉他:“我们今晚要在府里举办晚宴。虽然你从来不喜欢请人做客,但是不用这个说辞的话,我没办法让你母妃放你出宫。”


    “好。”他点一下头,“我知道。”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云渺侧过脸看他,看着他为自己撑伞,很仔细,大半都撑在她的头顶,伞的边缘向外一点,微微往下倒,这样雨水就不会溅到她的身上。


    大约是因为刚睡醒,还带着点惺忪和困倦,他身上没了那种张扬凌厉的气场,只有干净清朗的少年气,动作和说话都变得有些异样的温柔。


    簌簌的花落下来,偶尔飘一瓣,落在少年的发梢上,连同星点的雨水。


    云渺忽地伸手,握住他执伞的手,挪动一下,让伞往他那里偏移些。


    手指触碰到他的指骨,冰凉的,像是埋在雪地里的冷玉。她低着头,不去看他,但是慢慢地握住了他的手,似是想要让他暖和些。


    谢止渊微微怔了一下,也没有看她,低垂了眸。


    两个人就这么安静无声地走了一路,直到坐进马车里,往子城南边的府邸赶。


    “‘白头老翁’的生意从来只涉及朝堂之事,我猜测过背后是一位大人物,却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大人物”


    那一日是秋天的尾巴,漫天叶子金黄,随风倾落如雪。林间的草叶上沾着露水,夜里漫山遍野都是寂静喧嚣的虫鸣。


    细碎的星光从树梢上无声跌落一地,她在光芒里回过头,树下的少年靠在她的身边睡着了。


    后来云渺躺在床上裹在被子里的时候,想起那天他们说过的话、那个犯了杀孽的少年、以及这场注定会失败的战争,她躺在黑暗之中伸出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突然之间,“噗呲”一声,炭火盆里溅起一个火星。羊皮帘子被拉开了,一阵风从外面涌进来,一抹极淡的草木香气以及一点血腥气被吹到她的鼻尖。


    “谢止渊?”云渺轻声问。为什么心跳会那么快?


    是荼蘼香的毒发作了么?


    阳光下的少年有些迷茫地歪了下头。


    低下眸,又看见床上散乱了一片的银针。


    他抬起指尖,触碰到自己身上细密的针痕,手腕上还有轻微的红痕,意识到有人在他昏睡的时候为他施了针。


    微微偏过头,他望向身侧睡熟的女孩。


    她歪着脑袋,一绺儿发丝探出来,被午后的阳光染成金色,像一弯细细的小钩子。搁在颊边的手上还松松抓着枚银针,一闪一闪地反射着光。


    所以是在荼蘼香发作的时候……她救了他的性命么?


    昨晚昏过去的时候太过突然,他极少遇到这样的情况。醒来的时候心跳这么快,也是很少见的事情。


    漫卷的阳光倾洒下来,洒在睡熟的女孩的脸上。


    她的唇瓣显得柔软、明亮、娇嫩,沾着未褪色的殷红口脂,像是被露水湿润过的蔷薇花。


    他又回想起那个一触即离的吻。


    忽然之间想要再尝一次。


    少年在阳光里俯身过去,慢慢低下头,靠近女孩的嘴唇。


    云渺恰好在这时候睁开眼睛。


    看见他的瞬间,她猛地抱紧被子,哗哗哗往后退,一下子退到床角,警惕地抬起头。


    “你要干什么?”她紧张地问。


    对面的少年微微歪着头,不答话,只是探身过来,忽而伸出手,轻轻抹过她的唇瓣,染上一点明艳的红,仿佛在指尖绽开一小朵昳丽的花。


    云渺下意识抿了下唇。


    所以他是已经知道她下毒了吗?


    下一刻,一角衣袂掠过她的身侧,轻红纱幔在风里扬起。她倏地被扣住双手压在墙角,下巴被轻轻捏住向上仰,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面前的少年稍稍低下头,鼻尖抵着鼻尖,离得那么近。他们的气息在摇晃的光影里交织缠绕,像是两缕纠缠不休的午后暖风。


    咚咚咚。她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是要杀了她吗?她乱七八糟地想。


    “是我。”对面的少年点一下头。


    他用一件兜帽袍子把她裹起来,转身的时候抓了一卷止血带,咬着布带随意往自己手腕上的伤处缠了几圈,一边语速很快地说,“何子完的三万人在宋州被击败了,此刻退兵到时曲附近,他们不会回到这里了。”


    “何子完放弃了这里?”云渺低声问。


    “这没办法。用兵就是如此,他必须取舍。”谢止渊回答,“军帐的位置已经暴露了,黎明之前官兵就会攻进来,你立刻带着所有人走,否则留下来的人都会被杀死。”


    “这是我答应你的事。”他歪着头看她一会儿,“马匹和粮草你都准备好了吧?”


    云渺点点头,扯下兜帽袍子,站起来:“我去通知大家。”


    “对不起。”谢止渊忽然说,揉一下她的脑袋,靠过去,额头碰了一下她的额头,“之前想过要不要把你留在长安,但还是觉得你待在我身边会更安全没有想到会让你不高兴的。”


    “我没有不高兴。”云渺小声说。


    “可是你哭了。”谢止渊说,望着她,“每次有人死了,我都看见你哭了。”


    “可是亲眼看见这一切,我一点也不后悔。”云渺低声说,“虽然心里很难过但是对我来说,这是很重要的事情。”


    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用刀架在脖子上威胁过别人,但那次是在逃出黑水寨时遇到的一小伙流寇面前,而这一次是在一群真正训练有素的匪徒眼底下。


    但凡流露出一丝怯意,她和洛小九大约都很难离开了。


    尽管心里很紧张,但是她保持着声线的冷冽与淡漠,搭在袖箭扳机上的手指分毫不动,微微抬起眼眸,平静地开口:


    “我要你们进山的人数、路线、批次、队列。”


    被架在刀背下的瘦小男人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衡量对方的要求,然而面对着锐利的箭簇与冰冷的刀锋,他还是选择了妥协。


    男人在按照云渺的要求飞快地说着,而洛小九也在迅速地寻找突破口,随时准备以这个男人的性命为要挟,架着他后撤出这群人的包围,然后与云渺一同策马逃出去。


    然而就在下一瞬间,话音猝然中断,男人猛地反手握刀跃起!


    云渺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袖箭破空而出,直刺男人的胸口。可是他竟然迎着袖箭上前一步,与此同时把洛小九的刀劈手夺来,以徒手握住刀锋的姿势将她狠狠地压制在树下。


    袖箭扎进男人的左胸,血从衣襟里泼溅出来。而男人冷冷地笑起来,不在意伤口的模样,以手肘击打在洛小九的脊背上迫使她仰头,手里的刀翻过来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小姑娘,你想错了一件事”


    云渺感觉自己现在的精神状态冷得像杀了十年的鱼。


    她已经准备好去把黑莲花给刀了。


    云渺心里已经出现了一个清晰的计划。


    首先,他们要先结婚。因为谢止渊状态很差的事情不能让任何外人知道,云渺叮嘱冷白舟看守住雅间的门以后,披上一件黑色兜帽袍子,搭乘马车亲自去了趟百鬼坊。


    安置好一切以后,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


    瀑布般的月光倾洒在方木台阶上,戴兜帽的女孩牵着一角绣云纹的裙裾,提着一盏行灯踩上楼梯,走到尽头的时候,抬起头,忽然看见楼道间站着一个人。


    是白天见过的那名小倌。这个年轻小生也提着一盏行灯,一袭白衣映着流转的灯火,微微一笑,恭敬而礼貌地深鞠躬:“夫人。”


    “你来干什么?”云渺问。


    小倌毕恭毕敬地迎面走来几步,倾身过来,压低声音:“夫人,我也是南乞帮的成员之一,一直在望月楼里替‘白头老翁’大人做事。”


    他说话的时候,刻意贴近女孩的颊边,温声吐气,但动作和态度完全不失礼节。这种暧昧又克制的方式总是很讨姑娘们的喜欢。


    “你叫什么名字?”面前的女孩微微偏头,看他一眼。


    “小生江行。”


    小倌再次靠近一些,贴在她耳边低低地说,“方才我收到大人的命令,望月楼里出了问题,夫人不能回刚才的雅间了,大人让我立即接夫人离开。”


    “他给你下了令?”云渺问。


    “我手上有大人的手令。”自称江行的小倌从袖中取了一张信笺,飞快地给她扫了一眼又收起来,信笺一角有朱红印泥的“白头老翁”几个字。


    “请夫人跟我走。”江行又一鞠躬。


    云渺跟着他走了一段路。不远处的拐角里,烛火的光在风里摇摇曳曳,忽地暗了一瞬。


    紧接着,黑暗兜头灌下来,她眼前一黑,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


    然后在大婚之日,她就趁机把这家伙干掉。


    云渺转过身,大步走回小花园里,抬头看见谢止渊还站在台阶上,微微歪着头,手里抓着那枚她退回去的羊脂玉。


    看见云渺又回来了,他有些迷茫地看过来。


    云渺一声不吭,冷着脸走到他的面前,把塞到他手里的那枚羊脂玉抓回来。


    然后她再次转身,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台阶上的少年望着她的背影,许久,忽而扯了下嘴角,轻轻地笑了一下。


    第 20 章   红嫁衣(三)


    次日清晨,云渺在明亮的鸟雀啼鸣声里醒来。


    她穿一袭烟水色襦裙,赤着足踩在微凉的木地板上,牵着裙角坐在铜镜前,把一瀑长发堆起在头顶,随手绾成一个云朵般的髻。


    这时候,慕夫人在外面叩门:“阿渺,起来了吗?洛小娘子来找你了。”


    “阿娘,我起来啦!”云渺朝门外喊,“快请她进来!”


    片刻后,一袭青莲色襦裙的女孩敲了敲门。


    洛黎抱着个食盒走进云渺的房间,自来熟地走到一张书案前坐下,转过身:“阿渺,来尝尝我新制的莲子羹?”


    自从那一日平康坊绑架事件后,两个女孩都不用再去崇文馆上学了,各自被接回自己的府上将养着。


    宫城里,刻漏敲击过子时,月光从云层间倾泻下来,洒落一地清凌凌的光。


    朱红宫墙与汉白玉阶沐浴在月光里,雨后积水的琉璃瓦反射着清辉,绘满莲花纹的瓦当还在滴水,水珠滴落在长阶上,溅起晶莹的碎光。


    “啪”一声,水珠溅落的同时,一抹白色衣袂从琉璃瓦上落下,隐没在屋檐之下的阴影之中。


    嗒嗒的脚步声响起,一支巡逻的金吾卫从远处走来。隐没在阴影里的白衣男人压下斗笠,侧身藏进一道极狭窄的墙缝之间,大袖底下的刀滑进手指之间,一线刃光闪烁在黑暗之中。


    巡逻的金吾卫没有察觉到这里藏进了人,在察看过这片宫墙后就准备离去了。


    嗒嗒的脚步声远去,戴斗笠的人收起刀,却在下一刻被一片冰凉的东西抵住了颈动脉。


    他慢慢地回过头,空濛的眼睛没有落点,却知道是那个小小的少年抓着一把小刀,从背后伸出手来,把小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是星霜门的余孽。”站在雨幕里的少年双手握紧刀刃,任凭雨水浇湿他沾血的额发,底下一双漆黑的眼眸干净而漠然,像是被雨水淋湿的黑曜石,里面情绪淡而稀薄。


    啪嗒,啪嗒。鲜亮的血珠不断从被刀刃划破的指缝间涌出来,沿着染着血的锋刃流淌,再从刀尖坠落下去,一滴又一滴,重重地砸在雨水里。


    他安静而认真地等待着死亡。


    “我不杀小孩子。”戴斗笠的人低声说,收刀入袖。


    夹在指间的刀刃无声地没入大袖,与此同时戴斗笠的人也转身离开。


    豆大的雨珠噼啪打在他的斗笠上,又泼洒在泥土地面上,溅起无数细小的水花。那顶斗笠在雨幕之中渐渐远去,一抹白色衣袂消失在不远处的转角。


    同时,在他的背后,“当啷”一声,握着刀的少年忽地脱了力,松开手,手里的刀重重砸在地面上,撞出一泼飞溅的雨水。


    转角处,戴斗笠的人顿了下脚步,轻轻叹了口气。


    少年的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闭上眼睛,彻底失去意识,昏死了过去,身体向前倾倒下去。


    然而就在他纤薄的身体砸在雨水里的前一刹那,原本已经消失在转角的那顶斗笠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戴斗笠的人忽地伸出手,轻轻地接住了这个孩子。


    “因为你藏东西的方式像小孩子一样。”他说。


    “你藏东西的方式才像小孩子一样!”云渺立即反驳,“谁会那么自以为是地把信故意藏在那种地方啊!”


    “我不是小孩子。”他松开扣住她的手,指节微微屈起,轻敲一下她的额头,弄得她闭了一下眼,又听见他继续问,“阿渺,告诉我,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他轻声说,低下眸,靠近她的耳边,“要做这些事?”


    话音未落,女孩极轻地朝他眨一下眼,他微微愣了一下,紧接着突然被一枚银针扎了进去。


    少年的身形晃了一下,闷哼一声,倒在她的身上,指尖轻轻动了一下,身体再也无法动弹了。原来那段长长的对话都只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以便她找到合适的时机封住他的穴道。


    倘若换作平时的情况,这样的方式根本不可能锁得住他。但是她清楚地知道此刻这个少年受的伤根本没好,完全无法抵抗她的手段。因为每一处伤口都是她亲手包扎过的,她对他的身体实在太过熟悉,以至于只要一针就可以控制住他。


    “别试着挣扎。”下方的女孩歪着头,“越挣扎只会越失去力气。”


    说完以后她就知道这家伙根本不会听她的话。


    果然,靠在她怀里的少年挣扎了一下,垂落在身侧的指尖竭力攥了一下,试着冲破被她锁住的穴道,结果到最后彻底失去了力气,连动一下都做不到,垂着脑袋靠在她的肩头,慢慢闭上眼。


    他很轻地咳着嗽,微微喘息着,几乎气得笑了:“阿渺,好大的本事。”


    云渺懒得搭理他,很有耐心地等了一阵,等到低低的咳嗽声渐渐停下来,他紊乱的气息平稳了一些,才偏过头,对他说:“我们来约法三章。”


    “你答应我三件事,”她冲他点点头,“我就放开你。”


    “你要我做什么?”他闭着眼,没有力气再说嘲讽的话。


    “第一件事,你要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她朝他竖起一根纤细笔直的食指。


    “好。”他答应得很利落。


    “第二件事,你做什么事都要带着我。”她抬起第二根手指。


    他点一下头。被谢止渊告白以后的整个晚上,云渺的脑袋里都是懵的。


    从山顶上被谢止渊抱下来、送回房间里、放到床上躺好、整理好被子以后睡觉,整个过程里云渺睁大眼睛,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这副表现弄得谢止渊有点担心她是不是生病了,伸手摸一摸她的额头,体温是正常的,再探一下呼吸,有点快,但也是正常的。


    可是跟她说话,她却不回答。再碰一碰她,她的脸就烧红了,头顶开始冒烟。


    谢止渊叹了口气。没有办法。


    他帮她把盖在身上的被子掖好,整理好她的头发,低下头,靠近她的耳边,笑着说:“阿渺,晚安。”


    接着他伸出手,掌心覆盖她的眼睑,让她闭上眼,而后微微俯身下去,碰了一下她的额头,仿佛落下一个晚安的吻。动作很轻,怕惊扰了她。


    随后,他坐在床边,欠身过去,用一支铜箸挑灭了烛台里的灯芯。


    烛火的光熄灭了。床边的少年靠在榻上睡着了。


    寂静的黑暗之中,云渺闭着眼,听着身边的少年匀净的呼吸声,在心里数了一百只羊和一百个黑莲花,仍然没有感觉到丝毫困意,于是确定自己今晚失眠了。


    她悄悄睁开眼,转过头,看见对面的少年低着头在睡觉。星点的光芒从窗外倾洒进来,落在他的发梢上,勾出少年挺拔而清绝的侧颜。


    云渺伸出手,手指沿着他的眉骨、鼻梁、唇线,划下去,停在他的心口,隔着一层单薄的衣料,动作很轻地画了个圈。


    她的心里忽地闪过无数个画面。他们在雾气里和水底下亲得很乱,他们无数次在地板上接吻和拥抱,他拉着她的手指着自己的心口说,她想对他做什么都可以,他的全部都是她的。


    咚咚咚。心跳又开始加快了。


    云渺顶着烧得冒烟的脸颊和扑通扑通的心跳,从床上坐起来,赤着足踩在木地板上,打开墙边的黄梨木药箱,散开裙摆坐在窗下,借着一点微弱的星光,扒拉着几本医书在看。


    医书上写,少女思春情动,见年轻男子则以为情人,俗称花癫,又名花心风,君相火旺,肝风易动,药方:柴胡一钱,当归一钱,麦冬两钱,白芥子一钱,白芍两钱,栀子一钱,元参一钱,石菖蒲一钱,甘草三钱


    云渺“啪”一下合上书。被亲吻的少年眼睫颤动了一下。


    下一刻仿佛被她的动作引导般,他扣着她的后脑勺令她仰起头,让她跨坐在自己的身上,而后坐起来吻下去。


    呼吸开始变得混乱,接吻的节奏一下快一下慢。她被亲得全身发软,手指揪住他的后背衣料,揪出褶皱,往后跌倒的时候几乎像是被他禁锢在身体里,两个人一起滚落在雪地上接吻。


    扑簌簌的雪团溅起来,又落下去。


    整个过程里他们一直在接吻。她摊开在身侧的手指松一下再攥紧,被他手心抵着手心按住,手指一寸寸扣进去,扣进她的指缝间。他屈起的膝盖抵在她的两腿之间,另一只手轻轻托住她的脑袋。


    接吻时少年的眼睫半垂下来,落在上面的雪粒就掉下来,掉落在她的唇瓣上,融化成洁净的水,揉乱在那个炽烈的吻里。


    结束的时候她在喘息,他的指腹轻轻抹过她的眼角下方,揉了一下,擦掉那些因为亲吻而产生的泪珠,又低下头碰了碰她的眼尾。他的呼吸洒在她的眼睑上,弄得她闭了一下眼。


    “又湿掉了,阿渺。”


    他干净的嗓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恶劣的少年气,“怎么这么容易湿掉啊。”


    “明明你也”她大声开口,被又一个吻打断,“唔”了声。


    “我很喜欢。”


    半垂着眸子的少年轻声呢喃般地自语,低下头再次碰了碰她的嘴唇,说话的时候一下下地吻她,“阿渺,喜欢被你亲吻,也喜欢亲吻你”


    洁净的雪粒从他的发梢上簌簌滑落,披着的氅衣早在刚才接吻时就掉下去了。


    坐在雪地上的少年只穿着件单薄的红衣裳,凌乱衣襟底下露出清晰的锁骨和引诱人的一小片胸口,因为亲吻和情动而眼尾带着潮红,几乎像是雪地里出现的蛊惑人心的鬼魅或者妖精,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极致的吸引力。


    云渺被他亲得迷迷糊糊,但在最后一刻找回了清醒,被亲得发颤的手指在雪地上摸索一下,抓到他掉在旁边的那件氅衣,把他从头到尾裹了起来,好像裹住一个快要化掉的雪人娃娃。


    “先回屋里去。”她严肃指出,“再这样下去会生病发烧的。”


    他缓慢地眨一下眼,被她牵着站起来,拉进小木屋里去。


    木屋里的灶台上在咕嘟咕嘟烧着水。


    谢止渊被按在床上靠在窗边坐下来,云渺转身过去煮好了药,又端着药走过去,坐在他的对面,一下子把药碗塞到他的手里。


    “不许说烫,不许说苦,不许说难喝。”她十分不客气地说,“不喝掉以后就再也不许亲了。”


    有一瞬对面的少年几乎露出一种抱怨的神情,但是下一刻又很乖巧听话地接过药碗开始喝,喝完以后歪着头望向她,极为无辜地眨眼,似乎在问:这下可以亲了吗?


    “不可以。”


    云渺很干脆地拒绝,把药碗取回来,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糖,“但是可以吃糖。”


    她站起来,转过身,重新去灶台前煮热水。


    木屋里再次变得很安静,只有咕嘟嘟的烧水声和外面簌簌落雪的声音。阳光透过半打开的羊皮帘子,一束接一束地投进来,在铺着毛毯的地板上拉出深深浅浅的光影。


    其实她本来以为他们应该是这样的关系。


    每一次接吻和拥抱之后无法克制地想要靠近、想要继续下去和进一步的冲动,都被她理解为某种难以抑制的情动、欲望的发生与对身体的渴望。


    她可以相信他们之间是情.欲的涌动,却无法相信彼此间还可以有更多的东西。


    她可以亲吻和拥抱他,却无法想象他们会相爱。


    好像只要以这种方式来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她就来得及在陷进去之前逃跑。


    如果把这段穿书的经历理解成一个梦的话,她只不过是在梦里面遇到了令人心动的少年。在梦里面接过的吻以及拥有过的爱恋般的感觉当然都很美好,可是无论多么真实都会在醒来以后被渐渐遗忘。


    至少她原本是这样想的。


    可是这个漫天星星的夜晚,那个少年回过头看着她,笑着说:阿渺,我喜欢你。


    “第三件事,”她又说,看着他,“没有我的同意,你不许动手。”


    他这次是真气笑了:“为什么非要你同意才能动手?”


    “谢止渊,你是不是笨蛋啊。”她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自己受了多重的伤吗?不经过我的同意,你就是不许动手。”


    “不然你会死的。”她垂下眸,轻声说。


    他微微怔了一下。


    “你不是想我死么?”他低声问。


    “我以为”靠在她怀里的少年轻轻笑了笑,“我要是死了,你会很高兴的。”


    深秋时节的群山间金红一片,缭绕的雾气如流岚般环绕在山腰。遍地落叶的杉木林里,偶尔有麋鹿涉水而过,惊起溪边沉睡的白鹭。


    哗哗的风卷着落叶吹过杉木,树下铺着枯叶织成的厚席,一个少年躺在上面静静地沉睡。


    他全身缠满白色布带,右手腕的布带还在渗血,苍白的额头也裹着厚厚的布。垂落的柔软额发被风吹开了,露出底下乌浓而纤长的眼睫,轻轻地颤动着,像是停落在风里的黑色蝴蝶。


    微微歪着头,呼吸声很浅,这个少年睡得昏沉。他苍白的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大约是因为在发着高烧。凌乱敞开的白色衣襟下面,单薄的胸口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心脏像是受伤的小动物那样不规律地跳动。


    “吱嘎”“吱嘎”的脚步声响起,戴斗笠的人踩着落叶从外面回来。


    他把一件厚实的氅衣盖在少年的身上,坐在旁边的一块山石上,伸手摸到一个盛满水的木碗,慢慢地把里面的清水喂到少年微微张开的口中。


    微凉的水珠滴落进少年毫无血色的嘴唇。他纤浓的眼睫眨动一下,缓慢地睁开,眼底依旧没什么情绪。


    “醒了?”戴斗笠的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并不回答。戴斗笠的人也不介意,把手里盛着水的木碗搁在一旁,而后俯下身,伸手去摸少年的额头,想要检查一下高烧的情况。他是个盲人,看不见面前的东西,只能慢慢地摸索过去。


    触碰到少年的一瞬间,他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我说过了,小孩子不要总是想着杀人。”


    原来就在他俯身下去的刹那,少年从他的大袖底下取走了他的刀,抓着刀刃抵在了他的颈动脉上。因为这把刀没有鞘,两侧都开了刃,少年的手指被刀锋割破了,血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来,沿着刀尖滴落在地面上。


    “你应该知道你杀不死我的。”


    云渺气得和谢止渊打了一路的架,打完架的时候才发觉他们已经离开了百鬼坊,停在不远处一座偏僻的宅邸前。这里大约就是那批见不得人的银子的来处。


    宅邸前守着一列侍卫,每个侍卫都佩着刀,列队绕着宅邸来回巡逻。


    这里靠近西市以南,是夷汉混居、人多眼杂的地方。外郭城各处都不允许私自雇兵,但是这一带却在官府的管辖之外,时常有佩刀带甲的侍卫在熙攘的长街上护着商贩的马车经过。


    在侍卫们看不见的地方,很轻的“嗒”一声,一个红衣少年抱着女孩从屋檐上轻巧落地,把她轻轻放在地面上,旋即挡在她面前,靠在两道砖墙的夹缝之间,微微侧身,望向不远处的宅邸。


    守在门口的侍卫们正在换班,这是个很好的闯进去的时机。


    大袖下的一尺刃滑出,又被人轻轻压住了。谢止渊回过头,看见身后的女孩摇了摇头。


    “可以动手。”女孩竖起一根纤细的食指,严肃地在他的眼前晃了晃,“不许杀人。”


    “好麻烦。”靠在墙边的少年无声叹了口气,毫不掩饰自己的烦躁,抱怨一句,抬起手指压下盖在脸上的黄金面具。


    风吹起他高高束起的漆黑长发与飞扬的红绫发带,面具下的少年微微垂眸,眼底一线刃光流闪而过,仿佛刀剑出鞘前的锋芒一闪。


    同一时刻,风叮叮当当地卷过屋檐下的铁马,站在宅邸门口的侍卫首领抬起头,愣了一下。


    小巷之间走出一个少年,孤身一人,阳光拉出一道斜斜的影子,深红色的大袖在风里翻飞,如同一对被狂风鼓起的蝴蝶翅膀。


    “打扰了。”少年以手指抬起半边黄金面具,露出底下一个微微勾起的笑,“请问可以让我进去么?”


    “你是什么人?”侍卫首领按住腰间的佩刀,一时之间不确定是否应该拔刀。


    站在小巷之间的少年只有孤零零一个人,双手之中空空荡荡,什么武器都没有拿,单纯无害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个因为迷路而走丢的小孩,提问的态度温和礼貌得如同站在邻居家的小院外敲门问路。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少年歪着头,望过来,“麻烦让一下,我想进去找个人。”


    “那个人的身份,”他接着说,微笑,“前任淮西长史的参事。”


    此言一出,侍卫首领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向前一步,抽出腰间的佩刀,对手下的人低声下令:“解决他。”


    “速度要快,不要打扰到里面的大人。”首领低声说完,手下的侍卫们已经拔出刀剑缓缓地包围了前方小巷里的少年。


    “我倒是也很想快点解决。”被围在人群中央的少年叹了口气,“可是我夫人不许我杀人。”


    “不过”


    藏在大袖底下的刀无声滑出,他垂眸凝视着指间的一线刃光,轻笑起来,仿佛自语般地说,“不被她发现就好了吧?”


    头顶上方一道刀风呼啸着挥来,他抬起头,握住了那柄刀,旋身落地的刹那间,扑簌簌的血光如一场纷纷的落雨。


    踩着血的少年站在红色的雨里,仰起头,指尖轻轻一甩,甩开了刀尖上的血。


    少年干净清冽的声线透着冷漠,“你进宫城要杀的人是父皇。”


    “原来你是宫城里的一位小殿下其实我差不多猜到了。”


    尽管被刀抵着命脉,戴斗笠的人却没有动,只是淡淡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人?”


    “你虽然用左手刀,可是实际上是个右手剑客。”


    少年冷冽稚嫩的嗓音回答,“你的刀里有剑意,一剑斩漫天霜寒,那是星霜剑的剑意。”


    “你一个小孩子,为什么知道这么多?”戴斗笠的人问。


    “师父讨厌那种剑。”少年低声回答,“他对我说,倘若遇到使用那种剑的人,就毫不犹豫地直接杀死。”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戴斗笠的人又问。


    “从一开始”少年轻声说,“你出刀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抓着小刀的手分毫不动,又在戴斗笠的人脖子上推进一分,冰冷的刀刃如致命的毒蛇即将咬下,耳边是少年清晰而冷冽的稚嫩嗓音:“你可以去见你想见的那个人,但是你不可能杀死父皇。”


    戴斗笠的人缓缓地抬眸,雾蒙蒙的眼睛没有任何着落,却仿佛很静地看了少年一眼:“好。”


    下一瞬间,“当啷”一声,少年松开手,小刀坠落在地,在寂静的夜幕里发出一声巨响。


    “什么人在那里!”正准备离去的巡逻金吾卫听见动静,立即回过头来。


    为首的金吾卫示意手下们拔刀,迅速地围了上去,第一排弓箭手半跪挽弓,第二排刀手抽刀向前,面对着前方,形成一个铁桶般的包围圈。


    从前方的阴影里缓缓地走出一个人。


    戴斗笠的白衣男人左手大袖下刃光滚动,右手紧紧扼着一个身形纤薄的少年。夜风汩汩地涌过来,戴斗笠的人在风里抬起头,平静地说:“你们的小皇子在我手里。”


    “收起你们的兵刃,”他淡淡道,“否则我就杀死他。”


    一瞬之间无数思绪飞快地掠过,云渺迅速回想起这个少年袖子里的刀无声滑出的画面,也许他大半夜到房间里等她就是来杀人灭口的。


    还没来得及逃走,深绯色的衣袂已经掠过她的身侧。


    少年自她的背后来到她的身前,轻轻一带就把她带进了房间里。


    门“咔哒”一声合上,面前的少年把她轻轻按在墙角,单手扣住她的手腕,微微地俯下身来,低头贴近她的额头。


    云渺紧张得心脏怦怦乱跳。


    “别走。”为首的金吾卫攥了一下刀柄。他认得那个少年就是失踪多日的年幼的三皇子。


    被扼住喉咙的少年低垂着头,双脚离地,漆黑的眼眸里漠然没有任何情绪,如同一个牵线的木偶娃娃。柔软乌黑的额发被风吹起来,下面苍白的额头还缠着白布带,垂落的手腕上也绑着止血带,显然受过很多伤。


    金吾卫首领不敢想象年幼的三殿下在宫外受过多少折磨,也毫不怀疑只要他不下令收起兵刃对面的男人就会杀死这个孩子。


    “重复一次,收起兵刃。”对面戴斗笠的人又说,扼住少年的手毫不留情地收紧。被提起在半空中的少年剧烈地咳嗽起来,纤薄的身形颤抖着,没有神采的漆黑眼眸里呈现一种濒死的溺水般的光。


    为首的金吾卫抬起双手,把兵刃扔在地面上,同时示意所有人收起武器。


    “你要什么?”金吾卫首领问。


    “带我去皇林禁苑。”戴斗笠的人淡淡地说。


    被劫持的少年始终低垂着头,安安静静的,像个没有意识的瓷娃娃。戴斗笠的人提着刀,在四面八方的金吾卫的包围下,一步步往皇林禁苑的方向走。


    晚风哗哗吹过松柏的林间,系在树梢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无数脚步踩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是沙沙的声音。


    其中一个金吾卫已经悄悄离去,把年幼的三殿下被无名江湖人士劫持的事告知了天子。


    很快,更多的金吾卫出动,数不清的弓箭手隐匿在密林之间,根据戴斗笠的人的行动而不断调整和布置包围。


    最后,当天子御驾出现在禁苑里的时候,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已经形成了。


    箭簇的冷光凝聚在树林中戴斗笠的白衣男人身上。他停在一座高大的石山下微微地仰头,石山前是巨大的门,门上挂满了摇曳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着,寄托生者对已故之人的哀思。


    戴斗笠的人摸索着把手掌放在门上,却没有办法再前进一步。


    他知道自己已经被无数杀机锁死了,再前进一步就是万箭穿心。


    想要见的人就在里面,可是却再也进不去了。


    “放箭。”不远处的汉白玉阶上,十二旒御驾之内,天子平静地下令。


    “陛下”


    少年在她的耳边轻声问:“想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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