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沈缇问:“要值宿吗?”
“要的。”
“好。这就进宫。谁在里头?”
“高君圭。待我写文书给你。”
值宿的名单是早就安排好的,早早递到宫里,宫门处都有副本,以核查对应的进出人员。
临时换人得有盖了印章的文书。
长官写好文书,带着沈缇一起去掌院学士那里:“杨师鲁腹泻了一宿,正好跻云回来了。”
沈缇是刚按点上班,刘学士则是已经下早朝回来了。
刘学士给文书用了印,恭喜了沈缇新婚,笑道:“昨日陛下还念叨你来着,问你是不是该回来了。”
正是因为皇帝问了,学士回到翰林院便说了一嘴,长官听到了,今天沈缇回来,便推了沈缇去顶班。
简简单单的一件小事,里面都是人情。
沈缇道:“多谢学士挂心。”
刘学士捻须微笑。
差人去门房通知:“沈翰林,沈编修府上的——”
平陌等人麻利起身:“在呢,何事?”
“去宫里。”
“好。”
宝金很激动。
刚才平陌还跟他讲接送沈缇出入宫城的事呢,这就立刻投入实践了。
大家赶紧套马,到院门口接沈缇。
沈缇来了告诉平陌:“要值宿。”
平陌便指了槐生和北道:“回去取东西。”
这刚刚平陌才给宝金讲过的。在宫里值宿晚上睡在直房里。直房里也有公用的铺盖,但因为是公用的,比较埋汰。
大家都很嫌弃,基本都不用,都是自己带铺盖卷。
今天本不该沈缇值宿的,便没带来。
沈缇上了马,奔宫城去。
翰林院与宫城离得不远,不一刻便到了。
宝金之前和王保贵看宫城,只能远观,不敢靠前。这会儿跟着沈缇,能一路走到城门洞口,到那些执着长戟的羽林卫跟前头。
沈缇下马,与平陌说:“跟家里交待一声,今日值宿。”
平陌道:“是。”又道:“待会东西来了,着人给翰林送进去。”
又递了个荷包过去。
沈缇接了揣进袖子里,道了声“好”,往宫门口去。
平陌等人也不走,在那看着。
宝金伸着脖子,眼巴巴地。他是第一次,看什么东西都新鲜。平陌刚给他讲过的东西,正好都能一一对应上。
沈缇递交了文书,羽林卫核验无误,登记收存,放行。
还不忘道一句:“听说翰林成亲了?恭喜。”
倒也不是羽林卫有多八卦,盯着别人私事。实在是最近十年的三届科举,前两届的探花相貌都普通。到了这一届,才终于有了个相貌俊美名副其实的探花郎。
寻常人也不知道探花郎的学问到底有多深,只在乎探花郎好看不好看,能不能为大家贡献茶余饭后的谈资。
沈缇生得眉如墨翠,目含星辰,充分满足了大家对“探花郎”的向往,自然受到的关注多。
沈缇谢过,掏出适才平陌递过来的荷包:“给大家补一份喜酒。”
羽林卫们喜笑颜开,说些早生贵子之类的吉祥祝福的话,笑着接了。
沈缇身影消失在门洞里。
宝金问:“那我们?”
平陌道:“还得等槐生和北道取铺盖卷和点心过来,给送进去,看见那几个年纪小的內侍没有,他们就是专门干这个的。送东西的时候记得要打点,管送管铺,就不用劳累翰林自己动手了。待送进去了我们便可以回去了。”
“那翰林?”
“翰林值宿,今天不会再出宫,明天这个时候再过来接他。”
“哦哦。”
沈缇进宫,去翰林院的直房和翰林院的同僚高君圭交班。
高君圭道:“怎么是你?”
“杨师鲁病告了。”
“哦——哈。”高君圭忍不住以袖子遮住口鼻,打了个哈欠。
沈缇问:“没睡好?”
高君圭道:“陛下昨夜召我问对。”
“何时?”
“寅初时分吧。”
卯时天才亮,才上朝。寅时那是深夜了。
沈缇点头:“陛下克敬克勤,朝廷气象严肃。”
高君圭道:“……正是。”
其实大家心照不宣——皇帝年纪大了,觉浅觉少,他半夜就醒了,醒了就再睡不着了。
睡不着干嘛,就把值班的翰林叫过去聊天。
当然说聊天就太不严谨了,官方用语是:咨询,问对。
翰林是皇帝的文学侍从官,最重要的工作是搞学术研究,讲学辩经,编纂典籍。这其中,修史是最高学术目标。但这种重量级的项目不是每一代人都能赶得上的,看运气。
日常的工作,则包括为皇帝起草和撰写文诰、敕令、圣旨,为皇帝讲经读史,解答皇帝在学问上的疑问。
前者常能参与重要的事件或比别人早知消息,后者则总是在皇帝身边陪伴。
“预机务,备咨询”就是这个意思。
翰林们级别不高,工作的内容却紧贴、环绕在皇帝身边,所以常被形容为清要,清华,清贵。
说白了,翰林院就是国家的高级干部储备库。
在宫中值宿完可在家休息一日。
翰林直房在右阙门南,有三间。沈缇过来接班了,高君圭就寻了个小内侍帮他把铺盖卷扛到东华门,交给自家的随从,回家去了。
沈缇今日主要是晚班值宿,白日还有别的翰林在御书房负责文书起草。他在直房里候着备咨询,但其实白日里有别的翰林在脸前头,皇帝也不必特意叫这个值班的过去。
沈缇便在直房里喝茶,翻看他不在这些日子直房的值班记录。
皇帝果然常在半夜问对。
沈缇垂着眸子,往前继续翻。
翻完了一本,再换一本更早的。
正看着,忽然有內侍传召:“沈翰林,陛下有召。”
沈缇合上值班记录,起身跟着內侍走。路上问:“陛下在哪里?”
“在昭阳殿。”
这个时间在昭阳殿,该是御书房见过了一拨朝臣,大事都处理完,在休息了。
內侍卖个好,透露给他:“陛下是特意召沈探花的。”
不是召见当值的翰林,是召见沈缇。
皇帝如何知道沈缇来了呢。
自然是因为昨日皇帝随口问了一句沈缇,身边的大太监记在了心里。今日沈缇临时来顶班,已有小內侍往里面送消息,大太监得知了,便告诉了皇帝。
大太监并不能预测今天小沈探花会临时顶班。但即便没有杨翰林请病假的事,昨日皇帝特意问过了沈缇,今日学士散朝回去后,总会找个由头把沈缇派进宫里来的。
大太监十分懂这些人。
皇帝的精神不大好,但见着沈缇还是很高兴:“跻云,成家的感觉如何?”
沈缇行完礼,道:“很玄妙,与以往似乎也没什么不同,但于细微不可察之处,旁人对臣的态度与从前不同了。”
皇帝哈哈大笑。
“成家原该在立业之先。”皇帝道,“你入仕太早,黄口无毛,纵有满腹学问,旁人内心里始终当你是个娃娃。”
“臣知。”沈缇道,“臣原是不服的,但现在却觉得不无道理。”
皇帝点着沈缇对身边內侍说:“你瞧,他已经懂了。”
这话却半点没错。经由一场婚姻,沈缇也感到自己变了许多,或者说,成长了许多。
成亲前成亲后,很多想法都跟从前不一样了。
他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老头子还没叹气,你年纪轻轻叹什么气。”皇帝问,忽然想起来,道,“我仿佛听说,你家里给你聘的是舅家的表妹?”
臣子们不会和皇帝说这些,定是內侍们嚼官员们的八卦,给皇帝解闷。
“是臣表姐。”
皇帝不满起来:“沈知非如何不管管自己妻子?”
沈缇的父亲沈博,字知非。
皇帝知道沈缇外家不显,若显贵,他便该有印象。既无印象,便说明外家不显。
这便是指责沈夫人了。
都觉得是沈夫人的错。为着娘家,在姻缘这一块亏待了前程大好的亲儿子。
沈缇立刻倾身道:“陛下误会家母了。此桩姻缘并无不好的地方,臣妻虽出身不显,但贤孝敦厚,疏朗风趣,臣并无一丝不满。”
贤孝、敦厚,也就罢了。在皇帝面前居然用了“疏朗风趣”来形容自己的新婚妻子。
皇帝笑得不行:“小德子,你看,这就已经护上了。”
小德子就是皇帝身边的內侍,名唤刘德,是个头发和皇帝一样白的胖老头,皇帝比他瘦一半。
小德子从小就是皇帝的玩伴,一路陪着皇帝一起白发苍苍。也只有皇帝才会叫他“小德子”,旁的人只会称他德公公。
德公公笑眯眯:“少年夫妻嘛。”
皇帝的笑声轻下去,感慨了起来:“少年夫妻啊……”
皇帝忽然陷入了回忆中,问:“小德子,梓潼她……走了多久了?”
德公公还掐着手指头算,沈缇已经回答:“诚孝慈懿明德弘仁顺天配圣昭皇后明佑二年驾鹤,至今已有四十一年。”
皇帝活得太久了,已经熬死了四任皇后。
但所有人都知道,能让皇帝对着空气喊“梓潼”的,只能是皇帝的元后,皇帝做皇子时的原配妻子。
“四十一年了啊……”皇帝恍惚,眼眶湿润了起来。
“还是得少年夫妻,原配佳偶。”皇帝叹息,“跻云,要好好珍惜眼前人。”
“你要记住,还得是原配。”
“后面的,纵然再好,也不一样。”
说到“原配”,沈缇的脑海里毫不意外地闪过的是一张海棠般的笑靥。
眸子狡黠。
有时候还咄咄逼人。
她提醒他别忘了他们是假夫妻。
真傻,无论他们圆房与否,她就是他的原配正室。
拜过了天地高堂,哪有假的。
沈缇低头:“陛下说的极是。”
德公公轻拍皇帝后背:“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德公公的年纪应该和皇帝相仿,但他看着气血比皇帝充足许多。
他扭头对沈缇说:“沈翰林,与陛下接着说史吧。”
厚厚的史卷摊在案上,旁边还有笔记,记录给皇帝讲到了哪里、皇帝有什么疑问。
沈缇一目十行看完同僚的要点记录,翻到了下一页。
却是魏朝太安十一年,魏仁宗无嗣,国无储,引发宗室诸王夺嫡兵变。
沈缇眉头微蹙,不动声色地又翻了一页:“今日与陛下讲魏朝开宝三年,帝大修宫室,东南地动,西北大旱……”
没关系,他老了,不会记得讲到了哪里。
沈缇缓缓地给皇帝讲着历史长河里发生过的人和事。
臣子和皇子都不能去窥视皇帝的医案,了解皇帝的健康状况。此是大忌,是要掉脑袋的事。
但沈缇的心里却想着直房里的值班记录——大约是从去年秋末入冬之时开始,皇帝时时在深夜召见当值的翰林咨询。
皇帝从那时候开始,睡眠变得不好了。
为什么会如此呢?沈缇不难猜出,应该是和皇帝秋日里生的那场病有关。皇帝看似康复了,但那场病对皇帝身体的影响,只有御医知道。
可能御医也不知道,必须保密的皇帝的健康状况被翰林们以不经意的笔触记录在了值班册簿里。
沈缇声音沉缓,于翻页的空挡抬眼看了一眼皇帝。
比起胖胖的德公公,皇帝十分消瘦。脸上沟壑深深。
沈缇记得很清楚,去年春日里他被点中探花的时候,金銮殿上的皇帝还精神矍铄,给他赐字“跻云”。
可如今,老之已至,一年时间,皇帝断崖般地衰老了。
第72章
槐生和北道从家里取了早就准备好的东西。
被褥都是洗干净晒过的,还熏了香,卷好捆好,随时备用。
另还有提盒,装点心。
宫里的饭是很难吃的,而且经常是凉的。虽然各个公署在宫里的直房都会准备小炉用来烧水和加热食物。
但宫里的饭真的很难吃。
要备好点心,食不下咽夜里饿的时候用。
提盒分好几层,最下面还有手巾、面药、面脂膏子、齿木、鸡舌香等细碎物品。
东西送到了宫门口,羽林卫里外检查过没有违禁之物,招呼一声,便有两个内侍过来。
平陌打点了他们,把东西送了进去。
看着內侍们扛着、提着进去了,平陌转身跟宝金说:“行了,我们回去。”
回到沈宅,平陌说:“宝金,你跟我去二门。”
宝金什么都得学,麻利跟着。
平陌到二门上,使看门的妇人去唤长川。待长川来了,吩咐他:“去夫人和少夫人处禀报一声,翰林今日顶了杨榜眼的班,去宫里值宿了,明日才回。”
这是沈缇婚后头一日回去工作,宅子里格局跟以前不一样了,有些事就跟以前的惯例不一样了。
譬如,以前就只去禀报沈夫人一个就行了。现在平陌的嘱咐里却多了殷莳。
长川很自然地多问了一句:“姨娘那里要去禀报一声吗?
平陌说:“你若得闲,便去。”
平陌的神情和语调没什么变化,但长川是他调教出来的,听出了明显的责备。长川立刻知道自己不该多这一句嘴。
他其实不知道错在哪,但跟平陌很有默契,当着守门妇人和宝金的面,先按下不发问。脖子一缩:“知道了。”
转身便去了。
小短腿飞快,先去禀报了沈夫人。
沈夫人自然关心的是沈缇:“临时顶班啊?被褥有没有送去,点心装的够不够,可别忘了茶叶。被褥是熏好的吗?”
长川一一都回答了。
沈夫人满意了,道:“去跟少夫人知会一声。”
长川领命去了。
正如沈缇所想,殷莳虽然对学琴不是特别热衷,但对运动坚持得很好。
她早上按时起床认真晨练了——天黑了就睡觉的地方,早上也很难起得晚,生物钟早就被太阳公公给养出来了。
给沈夫人请安也不是什么负担,两个人讲怀溪话。怀溪话比北方话软,真个莺声燕语。
沈夫人问:“跻云把他那张春生给你了?”
这个事,原是怕殷莳害羞,沈夫人也是憋了好几日了。今天终于憋不住,还是提了。
笑吟吟地,八卦魂熊熊燃烧。
璟荣院的婢女们跟殷莳磨合得很好,且被沈缇敲打过,如今都很安分,并不敢随便把璟荣院的事拿到外面去乱说。
这个事,只能是沈缇自己告诉沈夫人的。
殷莳想起来那天他把琴送给她,然后就说去见沈夫人了。
成天里觉得自己是男人是丈夫,暗搓搓地老想跟她较个劲。结果和女孩子之间一点小事,居然还要和亲妈汇报。
行不行啊他。
殷莳腹诽着,趁机跟沈夫人吐槽:“非要按头让我练琴。说姑姑是出嫁后才学的,如今也弹得很好了。可也不是谁都像姑姑一样,凭着自己就能把琴学好。有些人譬如我,就生来没这个天赋嘛。”
沈夫人掩口笑。
殷莳又道:“再说了,冯氏有才女之名,我猜她肯定弹得好。我再去追赶又有什么意义,这是拿自己的短处去硬碰人家的长处,自取其辱呢。跻云要是想听琴,去冯氏那里就可以了。”
殷莳讲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
原来如此!
她起先一直以为,沈缇就是好为人师,才主动请缨要教她练琴。因为沈缇一直被她压着,大概想借这个机会,踩着她的短板用他的长处也压她一回。
可她现在忽然反应了过来,沈缇他搞不好可能……就是想未来她弹琴给他听。
殷莳心中闪过这念头,甚至都能想象出沈缇想要的那种画面、那种氛围、那种相处模式,但嘴上没停:“我只管把他衣食住行都照顾好了,让他哪里都妥妥帖帖的,在外面安心做官,在家里自在舒服。琴棋书画这些我不行,但还有冯氏呢。”
殷莳最后说的,全都说在沈夫人的心坎坎上了。
如果都能做到,那这个家将变得多么和睦美满啊。人人都得羡慕。
沈夫人的满意和高兴是肉眼清晰可见的。她还赏了殷莳一匣子上品燕窝。
葵儿抱着回去的。
待回到璟荣院打开看了看,大小形状颜色,的确是上品。
得了好东西,葵儿情绪就非常好:“果然亲上加亲就是好!”
殷莳只微笑不语。
葵儿她们都太年轻,又未婚,有一件事根本没想到。但殷莳早就意识到了——沈缇和冯洛仪圆房已经有好几日了,但沈夫人从来没提过要给冯洛仪用避子药。
常理上来说,读书人家应该比殷家这种商户人家更看重嫡庶才对。
但那是常理,沈大人的亲弟弟当年夭折在了流放之地,沈大人从兄弟变成了独子,到沈缇这里都两代单传了,就别想什么压着妾室不生育了。
沈夫人就沈缇这么一个独苗苗,当年还为这个受了很多压力,如今儿子终于娶妻纳妾了,当务之急就是为沈家开枝散叶。
这时候谈什么嫡庶,哪怕是个外室子,沈家都会当金宝贝蛋疼着。
要不然就以这里的医疗条件和平均寿命,万一哪天沈缇还没生孩子呢就忽然得个什么病嘎了,沈大人和沈夫人就绝后了。
不不不,她没有诅咒沈缇的意思,就是就事论事举个例子而已。
但这些,显然葵儿是想不到的。葵儿还沉浸在“婆婆是亲姑姑”、“婆媳一家亲”的美好表象中。
这没有什么不好的,表象美好,只要不打破,大家一起努力维护这个美好,那就是真的美好。
只是“维护”就得付出精力和心力。
但世上哪有白吃的午饭呢,沈家给她吃的饭堪称金饭桌了,她肯定要出些力气的。
凭劳取酬。
殷莳吩咐葵儿:“把那燕窝分一半出来,捡好的、整的,给冯氏送过去。”
葵儿正沉浸在欣悦的情绪里呢,叫她给了这一下子。看看匣子里的燕窝,那么好的品质呢,从前在三夫人那里也没有见过这么好的——这就划拉一半给妾室啦?
葵儿一脸的不情愿,太明显了。
绿烟和荷心都假装忙碌,一个往内室里走,一个往明间里去。
殷莳倾身贴近葵儿,用低低的声音悄悄跟她说:“我如今是沈家少夫人了,不是殷家三房四姑娘。大气点,别眼皮子浅,让绿烟荷心看不起我们。”
葵儿赶紧左右看看,果然那两个都避开了。
葵儿羞惭了一下,赶紧抱着匣子出去:“我去分。”
等燕窝分好了,殷莳检查了一下,都还不错,没有小家子气地专把不好的挑出来。
“让绿烟去吧。”次间里没人,殷莳就可以跟葵儿好好说话了,“你呀,那脸上什么都藏不住。”
葵儿虽然听吩咐照做了,可心里到底心疼这么好的燕窝,脸上是能带出来的。
殷莳说:“好东西都给出去了,要因为挂着脸子,没让人感激,反而让人记恨了,那可太亏了。要不然就干脆不做,至少没损失。既要做了,就做好。”
正要唤绿烟,绿烟却来禀报:“长川来了。”
为着让殷莳舒服放松,沈缇规定了长川这样的小男孩也不许再进正房了。这很好,让殷莳有了很安全的领域,可以充分放松……
为了维护这个规矩,并让大家习惯,沈缇不在,自己衣衫整齐,殷莳仍然下了榻,到外面门廊下见长川。
长川禀报:“翰林临时顶班,进宫了。今天在宫里值宿,明日才回。”
要在外头住。这时代在外头住极其麻烦的。
殷莳问:“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没有了。”长川回答,“被褥、点心、洗漱用品俱都送进去了。”
又道:“宝金哥哥今天也跟着去了。”
殷莳眼睛一亮。
“去禀告夫人了吗?”
“已去过了,我是从夫人那里过来的。”
“要去知会姨娘一声吗?”
长川想起平陌带着责备的眼神和语意,脖子一缩,道:“没人吩咐要告诉姨娘。”
“哦,行。”殷莳问,“宝金怎么样,和大家伙能合得来吗?”
长川打包票:“我瞅着没问题。”
把殷莳逗得直乐,叫人包了一包松子糖给长川。
少夫人特别爱吃零食呢。来她这里总是能吃到各种零食。
姨娘就很少吃零食。
所以长川心里更亲近璟荣院。
他谢了赏退下离开,听着殷莳吩咐:“绿烟,夫人刚赏的燕窝葵儿分好了,你拿去给姨娘。另外告诉姨娘今天翰林在宫里不回来了……”
后面听不到了,长川嚼着松子糖往二门跑。
穿过二门去外院找到了平陌,覆命:“已经禀过夫人和少夫人了。”
此时宝金和别的小厮混在一起,正拓展人际关系。平陌一个人在屋里,便可以说话:“去姨娘那里了没有?”
长川脖子一缩:“没。”
“哥哥,我哪里错了。”长川垂手请教,“哥哥只管骂,但叫我知道是哪里错了才好。”
“你去禀告夫人,完了夫人有说什么?”
“夫人叫我再去禀给少夫人。”
“夫人可有叫人去知会姨娘一声?”
“没有。”
“为什么呢?”
自然是因为……姨娘是姨娘,姨娘不是牌面上的人。
姨娘当然体面比仆人大,可终究跟正经主人是不一样的。
平陌问:“翰林的行踪,去报给夫人和少夫人,是必须的。这不用说。但不报给姨娘,有错吗?”
长川想了想,没人特意吩咐的话,姨娘就不在他们的负责范围之内,他道:“没有。”
“对,没有错,所以只报给夫人少夫人不报给姨娘,没有人会怪你。”平陌说,“但如果你报给姨娘,少夫人不高兴了呢?”
“我们不知道少夫人到底会不会不高兴,只既然没有人特意吩咐,别主动去沾。”
“当然,若什么时候翰林把姨娘宠上天去,你想烧热灶,我也不拦你。”
“只现在家里是有规矩的,我们按规矩做事。规矩之外的事,不做就无措,做了不知道会不会有错。那就别乱伸手。”
第73章
没有人比平陌更清楚一切了。
外人不了解的、沈缇自己没察觉的、殷莳信息不完全的,平陌比他们都更清楚。
平陌掌握着最多的信息。
那时候公子十六岁还未满,是平陌陪着他风尘仆仆赶回来。
与大人激烈争吵过,是平陌安静地陪着少年站在池塘边看着水里月亮的倒影。
“平陌。”少年说,“我不能让父亲把她送走,你知道宗族是个什么德行的。”
游学可不光是去到某个书院读死书。读死书的人至多中个举人,到进士这一步,必须开阔眼界。
游学的重点,在一个“游”字。
少年游学在外这几年,很是见到了一些人间险恶,宗族吃人。
他没法把一个落难少女的命运托付给千里之外不知品行甚至连她自己都不认识的那些族人。
平陌问:“那现在怎么办?”
“没办法。”少年长长吐出一口气,负手,“先把举人和进士考下来吧。我答应了父亲的。”
连大人和夫人都觉他是被冯小姐美色迷住了。可平陌是和他的公子一起长大的,平陌最了解他的公子。
他看着他中解元、点探花,衣锦游街。
争执,对抗,妥协,去怀溪,订亲。
出仕,入了官场,每天都在变,在成长。
然后娶了表姑娘。
已经在官场行走了一年的翰林身上,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平陌如此熟悉了解他,怎么会察觉不到。
长川在内院走动,每天都会跟他汇报一下里面的工作。
平陌的手里汇集着最多的信息,他看到的才是最全面的。
“少夫人倒不会因为这个不高兴。”长川挠挠头道。
平陌问:“你怎知道?”
长川便把自己在璟荣院听到的学给他了。
平陌点点头。
平陌的心里自有计较。
翰林跟他说,少夫人的丫头很普通,他不死心还是想亲眼看看。
只少夫人的丫头葵儿实在不合他眼缘,有点可惜。
绿烟上门给冯洛仪送东西。
绿烟是璟荣院一等丫头里年纪最大的,办事沉稳。把燕窝送过去,说话也轻声细语:“……夫人赏给少夫人的,少夫人分了一半来与姨娘。”
又告知她:“少夫人让与姨娘说一声,今天翰林要在宫里值宿,明日才回来。”
冯洛仪让照香收了燕窝,又打赏了绿烟:“替我谢谢姐姐。”
待绿烟离开,照香打开盒子看了看,很惊喜,跟冯洛仪说:“都是上品呢。”
冯洛仪看了看,果真是上品。
说是分了一半,这分量也真不算少了,十分大方。
照香把匣子重新盖好,赞叹:“少夫人说起来,还是真敦厚呢。”
沈缇成亲之前照香也很紧张,因为不知道沈缇的妻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但如今沈缇婚假都休完了,以这些天她们跟殷莳打交道的总体感觉来说,说她敦厚也行,说她因为出身低,配不上探花郎所以腰杆硬不起来也行。
总之,照香现在已经很把心放下来。
至于姨娘能得多少宠,那得看姨娘的本事。她一个丫头就是再着急也没用啊。
这厢照香对殷莳已经解除了警戒,那厢冯洛仪却沉默着。
她没有什么直接的证据,却打心底觉得殷莳有点可怕。
因为殷莳从成亲到现在,据冯洛仪了解的信息,她还没有犯过错。无论大错小错似乎都没有。
圆房那日秦妈妈话里话外也十分向着殷莳,暗示她沈缇的妻子是一个很好的人,只要她这边安分守己,大家就都可以和和睦睦。
而沈缇自己这几日偶尔提及殷莳,都是一副自然而然的口吻。
若不信任一个人,就会下意识地提防、警惕。但沈缇没有,沈缇心里很明显是很放心殷莳的。
沈缇的妻子小殷氏,在短短的新婚几日里,便已经俘获了大家的心。
少有新嫁娘能全方位地让别人满意的。冯洛仪也有嫂嫂,每个嫂嫂各有优缺点,但没有一个人是能全不出错,又让全部的人都喜欢她的。
冯洛仪越想,越觉得害怕。
有心让人多去看看、听听,多知道些,多掌握信息,她才能有点安全感。
但看过去,院子里的丫鬟都是沈家的人。
最后,她能用的还是只有照香。
殷莳知道冯洛仪多少心理上会有点问题。但也想不到经历过人生巨变的女孩心思会细腻幽微惊恐到这种程度,可以说是风声鹤唳、杯弓蛇影了。
她单纯地就是感觉冯洛仪太瘦弱了。
真的很瘦,皮肤又白皙,穿衣服特别好看,有种出尘感。
但年长的人看着就觉得有点太瘦了,不够健康。
尤其是,沈家似乎没有任何人有给冯洛仪避孕的意思。
冯洛仪本来就年纪小,又瘦弱,殷莳现在很担心她如果怀孕的话会不会有问题。
现在想想,当初在东林寺她建议沈缇先给冯洛仪一个孩子,那时候也是因为还没见过冯洛仪本人,沈缇所谓的“红颜知己”在当时对她来说也只是一个概念而非一个具体的人。
如今见到了,就在身边,理论上来说五天见一回。活生生地在眼前,袅袅的一个小姑娘,殷莳就没法再给出这种建议了。
虽然她心里很清楚,冯洛仪赶紧生出孩子对她来说是最有利的。
冯洛仪有冯洛仪的恐惧,殷莳也有殷莳的担忧。
在这个时空里,殷莳最难解决的就是生孩子这件事。她现在成了沈缇的妻子,沈缇是个独子,她背着殷家的期望,那么可以预料殷家沈家都会在一定时间之后对她施加催生的压力。
沈夫人一定会念叨的。她是一个标准的古代女人,不希望丈夫有妾,却希望儿子开枝散叶。
虽然她同时也是一个心软和善的长辈,但如果殷莳数年无出,很难保证她能不对殷莳生出怨意来。
殷家,殷家更不用说了,大概以后每年管事过来交割的时候,都会带来殷家的催生信。
所以客观地讲,其实冯洛仪早早生个孩子,能很大程度缓解殷莳的困境。
殷莳可以“大度”地将冯洛仪的孩子记在自己名下。最好姑姑姑父能因为自己儿子先搞出庶长子而对殷莳感到愧疚,不过可能性不是太大。
这样,冯洛仪能得到安全感和幸福感,沈缇就能喜当爹,沈大人沈夫人就有老沈家的根,孩子能得到“嫡出”身份。
基本上可以说是共赢。
但这个前提是纤细成那样的小姑娘能扛得住生育这件事。
但这,完全是殷莳没法掌控的事了。
她如果去阻止冯洛仪生育,恐怕连冯洛仪自己都要恨她。
殷莳能做到的也就是掌控好自己的生活。在这里,一个女人能掌控自己的生活,已经十分难得。
再多的,没那能力管了。
昨日和今天,沈缇连着两天都不在璟荣院,殷莳真的觉得房子、院子的面积好像都变大了似的。
不必共享的感觉真好。
璟荣院很宽敞,有倒座房和后罩房。带了后罩房,就可以算是两进的院子了
昨天殷莳还特意问了一下王保贵,她在槐树街的那座宅子也是两进,面积比璟荣院还要小些。
但那个宅子设计来就是给一家子人住的。所以现在是她一个人住的比别人一家子都宽绰。
其实细想,这次投胎到现在已经有十年了,根本就没吃过一点苦。
晚上罩了灯,殷莳在宽敞的大床上惬意打滚。
感谢掌管投胎的神。
殷莳睡得美滋滋,沈缇睡的可不怎么样。
纵然送来的铺盖卷里有褥子,到底没有家里的床铺暄软。
但这其实不是最根本的原因。沈缇发现,他有点不习惯身边没人了。
明明,成亲才不过十日。
明明,过去的十八年都是自己一个人睡的。
怎么就忽然不习惯了呢?
沈缇睁着眼,想起的是那顶朱柿色的帐子。没有大红喜帐那么喜庆,但颜色温暖舒适。
沈缇闭上眼,嗅到的是被褥上熏的自己熟悉的香。
一直还说要给她合香。其实他已经翻出几个香方在研究了。只是这些日子天天要陪着舅兄们,一直还没时间动手。
好容易那些家伙终于回去了,他现在有时间了,可以动手了。
沈缇知道,皇帝很有可能会在半夜召见他答对。他得赶紧入睡养足精神才行。
他闭上眼睛,开始模仿殷莳所练的天竺柔术的冥想大放松。很好的方法,果然顺利入睡。
半夜也果然被推醒:“沈大人,沈大人。陛下召见。”
沈缇睁开眼坐起来,甩甩头,清醒了一下,问:“什么时辰了?”
“寅时二刻了。”
“给我打水洗漱。”
“是。”
沈缇洗脸漱口洁齿。
正如同僚们的值班笔记里所录,皇帝寅时会醒来,召值班翰林去问对,一直到卯时上早朝。
睡眠这样不好,皇帝的身体能扛多久?
老人如枯木,渐渐衰朽。
第74章
皇帝的寝殿里亮如白昼。
今日值班的翰林编修沈缇来了。他穿着青绿色的官袍,革带束着腰身,身体修长,眉眼清隽,像挺拔的青松。
皇帝记得自己也曾经是这样的,只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愿意照镜子。
“跻云,来给我润润色。”皇帝招呼他,递过去几张纸。
沈缇在几案后坐下,內侍把那几页纸传递给沈缇,果然是青词。
青词是道人烧祭给上苍的。皇帝热衷于求丹问药,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官员们热衷于帮皇帝写青词。有些投机者因为青词写得好而得到皇帝的青睐,也是一条进身之道。
早有內侍研了一池墨。沈缇展开,一目十行地看完,提笔修改了起来。
如今他也可以不在皇帝面前表露任何感情了。
他还记得一年前第三次被命令为皇帝的青词润色时,控制不住地皱了眉头,被皇帝发现了。
那时候皇帝身体还不错,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觉得自己还能再活五百年。
他没有龙颜大怒,反而对沈缇很宽容。
“人没法同时年轻和成熟。”他说,“你现在可以年轻。”
“我知你看不惯我如此,甚至想谏,省省。你看那几个老家伙怎么不来谏,因为他们懂。”
“跻云,你得再过几年才会懂。但再过几年……”
皇帝没有说完。
沈缇一直介意那句没说完的话。思来想去,还是去到沈大人跟前请教了。
沈大人道:“再过几年,你会懂。为什么?”
沈缇道:“因为过几年,我年岁长了,人更成熟?”
“是的。”沈大人道,“但过几年,你成熟的时候,便也不再年轻了。”
“陛下,只对年轻人宽容。”
沈缇沈跻云,这一届的探花郎,年轻俊美,才华横溢,深受皇帝喜爱。
皇帝给他赐字,对他格外优容。
但这个对年轻人宠爱宽容的皇帝,和让冯洛仪家破人亡的皇帝,和让沈缇祖父险些死在流放路上的皇帝,是同一个皇帝。
都是他。
那之后,沈缇在宫里、公署里,都不会再让人察觉他的喜怒与情绪。
再后来,殷莳从怀溪来到京城,与沈缇拜堂成亲的时候,便觉得一年后的青年已不同于一年前的少年。
诸如青词这种东西于沈缇而言是小菜一碟,他才思迅敏,笔走如龙,很快就修改完了。
呈上去,皇帝读完很高兴。
沈缇颇通道家典籍,皇帝三更半夜不问苍生问鬼神,不论他内心里是怎么想,都能讲得让皇帝满意。
直到天终于亮了,內侍提醒皇帝该早朝了,沈缇才得以告退。
他走后,皇帝的情绪依然很好,问內侍:“跻云新婚,我赏过什么没有?”
內侍道:“未有。”
翰林虽清贵,到底级别低,还不到婚嫁都让皇帝惦记赏赐的程度。
皇帝点点头:“给他提一级吧。”
沈缇回去直房,也没法补回笼觉,给皇帝讲了那么多内容,人已经精神了,哪能一下子睡得着。
且早朝的官员们也都进宫了,在各自部门的直房里待漏。进进出出,嘈嘈杂杂的。沈缇把今日的值班记录做好,在睡觉那间房里也只是闭目养神。
等到天大亮了,下朝了,翰林院的同事来交班的时候,他才开始重又困倦起来。
跟昨天高君圭的状态一样。所以现在晚上值宿,都让年轻人去。
沈缇交完班,从宫里出来,平陌等人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小厮们从內侍那里接过被褥和提盒,平陌道:“坐车吧。”
沈缇没骑马,坐着车回家了。
到了家平陌让车子直接赶到二门上,沈缇下了车,他还嘱咐:“赶紧补一觉。”
又嘱咐:“也别睡太久了,影响晚上。”
沈缇:“知道了。”
其实沈缇成亲前,吃喝拉撒睡的事都是平陌在操办的。如今却不一样了,平陌目送他进去,也挺感慨的。
随人都留在外面,进了二门便是长川跟着。
沈缇困得头疼,一路揉着太阳穴。却忽然听见长川问:“翰林,咱们是去璟荣院吧。”
沈缇脚步停住,抬头,原来在岔路口,已经走向了璟荣院的方向。
可他是被殷莳从璟荣院里给赶出来的。就这么回去吗?
这么想着,前日还没生完的气,忽然又起来了。
家里,本来就是可以有情绪的地方。
长川便看见沈缇负手站在那里,对着璟荣院的方向望了一会儿,恨恨转身:“去姨娘那里。”
长川有点失望。
姨娘那里没什么零食。少夫人那里零食种类特别多。
翰林怎么不去少夫人那里呢。
长川苦着脸跟上。
沈缇问:“昨日我不在,家里有什么情况没?”
“没有。”长川道,“什么事也没有。”
“少夫人一天跟家干嘛了?”
长川心想我只是内宅给翰林你传话的,我又不是专盯着少夫人的。
如今,少夫人的正房他都进不去呢,他哪会知道少夫人都干了什么。
但他要是这么回答,一定会被平陌揍的。长川努力想了想,道:“少夫人让人给姨娘送了东西。”
“送了什么?”
“好像是燕窝。”
“哦。”
沈缇来到了冯洛仪的院子。大白天这个时间点他就来了,照香高兴极了。
沈缇对冯洛仪说:“我补个觉。”
官员在宫中留宿,都睡不舒服。冯洛仪忙令婢女们铺床、点熏香。
沈缇洗漱过,脱了衣衫看着冯洛仪指挥婢女们收拾,他问:“少夫人赏了你东西?”
冯洛仪的背影微微一凝,拧过身来,脸上已经带着舒展的笑:“是,夫人赏了燕窝给少夫人,少夫人分了一半给我。品相都十分地好,俱都是上品。”
她没有再喊姐姐。
母亲赏燕窝给殷莳,是婆媳相得。
殷莳分一半给冯洛仪,是妻妾和睦。
冯洛仪脸上带笑,是苦尽甘来,日子美满。
母慈妻贤妾恭,这桩婚事到现在,是十分十的好。
当初想要的,几乎全都实现了。
可沈缇并不能感到欣慰。
因为她们三个都很好,唯有他不好。他被自己的正妻从主院给撵出来了。
沈缇轻轻地“嗯”了一声,去床里补觉去了。
莲青色的帐子放下,冯洛仪凝视那帐子。
他为什么又生气了。
冯洛仪带好槅扇门,走到院子里,没看见长川。沈缇若白日在内院,他走到哪里长川就该跟到哪的。
冯洛仪拦住丫鬟问:“长川呢?”
丫鬟低声道:“外头呢。”
原来是因为沈缇到这边来补觉,大家都不敢搞出太大声音。长川和小丫头子玩羊拐怕吵着了,两个小孩去院门外头蹲着玩呢。
冯洛仪把长川唤到了厢房里,问他:“翰林是从哪里过来的?”
“从垂花门。”
“从宫里回来直接就过这边来的吗?”
“是。”
冯洛仪诧异:“那翰林如何知道少夫人给我送了燕窝?”
“咦,是我告诉翰林的呀。”长川满眼无辜。
这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吧。
在分辨“什么事能说什么事不能说”这件事上,平陌哥哥可都是夸过他的。
冯洛仪打量眼前的男童。
为了方便,男性主人会有年幼的小厮在内院跑腿。但没出阁女儿在家里多是跟母亲、嫂嫂、姐妹来往,与父兄的小厮们打交道打的少。
冯洛仪心里一直当长川是沈缇的人。
她刚才便奇怪,就算小殷氏有心机,她如何做到的使沈缇一回来便知道这件事的。
原来是长川。
冯洛仪当然不知道,昨日里长川去两个女主人处通知她们沈缇值宿的事,自己碰见并听见了燕窝的事。
冯洛心想,原来小殷氏笼络了长川,特特把燕窝的事告诉了长川。沈缇一夜没回家,回来的时候长川在二门处接他,便按照小殷氏的意思迫不及待地把这件事告诉了沈缇。
原来如此。
冯洛仪面露微笑:“你十分能干呢。”
长川把胸脯挺起来:“嗯!当初挑人,平陌哥哥一下子就挑中了我。”
冯洛仪点点头,唤了照香来打赏长川。
长川拿到钱当然高兴,只可惜姨娘这里没什么好吃的。
这个姨娘,又不爱吃零嘴,又不爱吃点心。
怪不得这么瘦。
长川哪里知道,人在压力大的情况下,有时候会进入低欲望的状态。
别说他,便是沈缇这种博学多才的人也不会懂。
这是后世的人才能理解的。
殷莳还在沈夫人处陪她聊天。
沈夫人秀了一下琴技,回忆了一下当年。殷莳正在给沈夫人输出情绪价值的时候,婢女进来禀报:“门子上说翰林回来了。”
“值宿了一夜,一定累了。宫里可是吃不好睡不好,饭都是凉的。”沈夫人心疼,忙对殷莳说,“你快回去。”
殷莳立刻起身。
在沈夫人的跟前,最重要的就是一定要表现出关心沈缇并能照顾好沈缇。
看着殷莳急匆匆就去了。沈夫人果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沈夫人打理着家里的中馈,大门的事她不管,但凡有人进出二门,都是要报到她这里来的。
但门子上是沈缇进了垂花门之后,看门的婆子便分了一个人过来禀报。婆子也只知道沈缇回来了,至于沈缇进了二门之后去了哪里,婆子自然不知道。
殷莳“急匆匆”出来,出了沈夫人的院子再走远点就不急了。
有什么好急的。沈缇这么一个人了,院里还有那么多伺候的婢女,他要是累就直接歇了。不可能干瞪眼等着她回去了才能休息。
至今为止,殷莳也没伺候过沈缇什么。他们两个从成亲第一日开始,沈缇穿脱衣服之类的事也都是绿烟荷心贴身伺候,殷莳从没管过。
但殷莳也知道,很多夫妻丈夫回家都是妻子跟前忙后地给宽衣解带。
女人要围着男人转,把男人当天。
啧。
第75章
殷莳也没想到,回到璟荣院竟然扑了个空。
沈缇竟然没回璟荣院。
绿烟和荷心也道:“原也觉得这个时辰差不多该回府了。”
不回正院,能去哪呢?要不然书房,要不然……姨娘那里。
荷心问:“要不要使个人去姨娘那里看看?”
绿烟觉得不妥,有失正房的颜面。
但不管是荷心还是绿烟,核心都是围着沈缇,把冯洛仪当作了竞争者。
她们怎么想得到,沈缇去冯姨娘那里正是殷莳喜欢看到的。
殷莳说:“那倒不必。翰林那么大的人了,爱去哪里去哪里。跟咱们院子里的人知会一声,谁都别跟外面人碎嘴。要是传到夫人那里去,我循着来源往回查,总能查出来是谁乱说话。”
“璟荣院不需要管不住嘴的人。我新来,与大家互相慢慢适应,谁不适合璟荣院也是得缓几日才能看出来。若有那样的,大家合不来,我去求了秦妈妈,给调个合适的去处。”
殷莳嫁过来十日,从来没有跟大家发过怒,撂过脸。她此时说话,神情也依然和煦,用词甚至称得上和气。
但表达的意思可不温和,要求甚至可以说严厉。
绿烟和荷心都下意识地低下头:“是。”
但绿烟跟殷莳相处这些时日,观察过她跟葵儿蒲儿的相处,想了想,还是开口建议:“二门上的人我们要不要打点一下?”
她说:“主要是,怕夫人问起来。我们这边什么都不清楚,夫人不喜。”
内院里,与其说沈缇是领导,还不如说沈缇其实是资源。
沈夫人才是真的领导。
沈大人不会管内院的事,沈夫人是内院独一无二的大领导。
绿烟说的很对。殷莳立刻赞同了:“好。你跟她们可熟?还是有谁熟一些?”
绿烟说:“都算认识,只没深打过交道。
“认识就行,那这个事交给你?”
“是。我和葵儿一起去吧。”
绿烟和荷心都比葵儿大,葵儿至少还能在殷莳身边再待两年,等她们俩都嫁了,葵儿就是领着这璟荣院的大丫头了。
葵儿虽然勤快、眼里有活儿,但领这么大一间院子、管这么多婢女,能力还欠缺些。
婢女们相互之间肯合作互助,互相提携,院子里的氛围就会很好。
殷莳眉眼都温和起来:“好。”
冯洛仪也不敢让沈缇睡太久,怕影响了晚上,让他睡了一个时辰,便轻轻唤他起床了。
补了个回笼觉,沈缇感觉好受多了。
洗了把脸,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巳正已过了。”
沈缇擦着脸,漫不经心地问:“少夫人让人过来问过我吗?”
冯洛仪凝视他的背影。
“没。”她反问,“少夫人不知道你到这边来了?”
沈缇的手顿了顿。
他把手巾还给婢女,问:“长川呢?”
“在外面。”
“叫他进来。”
婢女们去喊了长川。
沈缇在门廊下问长川:“少夫人知道我在这边吗?你去禀报过没有?”
啊?长川摸头:“翰林没有说让我去禀报啊。”
沈缇板起脸:“我熬夜头昏了,忘记说。下次记得去。”
长川垂手:“是。”
沈缇想想,又道:“自己去平陌那里领罚。”
长川苦脸:“罚几页?”
“两页。”
所以为什么身沈缇身边的小厮字都写得好呢。都是从小罚出来的。
沈缇转身,看到冯洛仪站在门口里面,对她道:“我去书房。”
不是休沐的日子,流连在妾室房里不是正经读书人该有的样子。冯家也是读书人家,冯洛仪点点头,道:“少夫人给的燕窝我炖了些,吃了再走吧。”
沈缇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到次间里用燕窝。
见冯洛仪坐在榻上做针线,问她:“在做什么?”
冯洛仪温温婉婉地道:“想给少夫人绣个鞋面。”
针线捏在她手里灵巧得像蝴蝶,冯洛仪被她的家里养得很好,琴棋书画都通,女红也好,是很标准的闺秀。
但最好的是性情。她如今不再悲悲戚戚,令沈缇感到舒心。
殷莳做到了她的承诺,对妾室很好,从沈夫人那里得了好东西,立刻就想着分给冯洛仪。
冯洛仪也知道感激,想着给殷莳做鞋。
她们两个有来有往,和睦相处,真是太好了,正是男人想要的后宅。
沈缇的心情好了很多,温声道:“你有这心便很好。不必赶,慢慢做就行,别伤了眼睛。”
冯洛仪对他嫣然一笑:“好。”
她低头继续绣。
他果然是喜欢这样的。试问哪个男人不喜欢后宅和睦呢。
小殷氏肯定也是明白的。
小殷氏先提议免去她的请安,后又忙不迭地将夫人赏赐的上好燕窝分了一半给她。来送燕窝的婢女特意点明了是“分了一半”,看那分量也应该是真的分了一半。
小殷氏明明小门小户出身,却是个很舍得的人,知道什么才是重要的。
沈缇想起来殷莳非常看重身外之物,银钱、待遇、陪房的安排。
后宅里若有争斗,本来争的也就是针头线脑的东西。
他道:“平日吃喝用度别委屈自己,但缺什么,与、与夫人说,与我说都可以。”
又道:“以后,每个月我贴你十两银子。若不够用,再与我说。”
身为妾室,吃穿用度都由府里提供,目前唯一花钱的地方就是用于打赏了。那都是小钱。
冯洛仪也没有外部社交,她的钱花不到这方面去。若花钱,也就是用于提高生活水平,加个菜加个点心,买更好的衣料或者首饰。
但目前沈府供给她的东西都是不错的,并不输给她在闺中的时候。且她自己对吃喝一类的欲望一直都是极低极低的,没有那些需求。
因此对银钱也没太多的需求和想法。
她只微笑:“好。”
沈缇低头,待把燕窝吃完,推开站起来:“我走了。”
冯洛仪没有问他晚上是不是过来。
前日他宿在了这边,昨日他去了宫中,今日若还在这边,那是宠爱,若回正妻那里去,也是本分。
冯洛仪起身送了他。
回到屋里,照香喜不自禁:“十两!”
这样,再加上五两的月钱,冯洛仪就有十五两了。
这虽然其实是冯洛仪的钱,但照香掌着钱箱,常有种着这也是她的钱的错觉。
也不算是错觉,冯洛仪是落难的冯家小姐,她是准备被发卖的冯家婢女,两个人有过坐一个大牢的共苦的情谊,搁在别人眼里,基本上这种关系就算是主仆一体了。
冯洛仪对十两银子不在意,她手里捏着针线,看着婢女收碗碟——实际上是看着空气,发呆。
过了一会儿,她道:“照香,再给我捡一块好料子,剪个鞋面出来。”
“咦,要给少夫人做两双吗?”
待别的婢女端着碗碟出去了,冯洛仪才抬起头,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想给夫人也做一双。”
照香沉默了一下。
冯洛仪如今是妾室,并不是沈夫人的儿媳妇,不够资格到沈夫人跟前去。她的头顶,该是沈缇的正室小殷氏。
跨过小殷氏去讨好殷氏,僭越了。
自下往上看,奴婢们自然会觉得由婢到妾是飞升,是跨越阶级。
但从上位者的位置往下看,妾和婢有什么大区别?不过就是多给妾一些体面罢了。
照香身为奴婢,从懂事起就活在阶级规矩中,越矩就要受罚。从前在冯洛仪的院子里,她是个三等丫头,连正房就进不去。
她对规矩的敏感度更高于冯洛仪。
这个事是不对的,照香很清楚。
但……让冯洛仪去试一试又怎么样呢?
照香便道:“那挑个什么颜色的好?”
照香去选料子去了。
冯洛仪坐在靠窗的榻上,在明亮日光里一针一线地给殷莳绣着鞋面。
从前母亲处置妾室的时候,悄悄教她。
不要在男人兴头上去顶着干。男人的宠爱持续不了太久,总有消下去的时候。若一直消不下去,就再给他立个新妾。
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等新妾分了旧妾的宠,再寻合适的实际把那狐媚子驯服处置了。
但在那之前,一定不要与男人顶着干,要顺毛捋,让他觉得你是个大度的正室。
有新欢在怀,男人是不会在意失了宠的旧爱的。
冯洛仪抬起头,尘埃在斜入的阳光里漂浮。
小殷氏如今表现得正是如此,任谁看,都是个挑不出错的正室。
她似乎……也深谙此道呢。
当沈缇在岔路口停下脚步的时候,长川眨眨眼。
不是说去书房吗?在这儿徘徊什么呢?
“翰林?”
沈缇再看了眼璟荣院的方向。
真是不能多看,看一眼,气一眼。
如她所愿吧。
沈缇拂袖转身:“走,去书房。”
走了两步,又停下:“你去少夫人那里说一声,我晚上也不回去。再去跟厨房也说一声。”
长川听不出来沈缇咬重的那个“也”字,他问:“午饭摆在书房,晚饭还在姨娘那里吗?”
内书房虽可以住,但都是有特别情况的时候,或者说是跟妻子发生矛盾也没心情去妾室那里的时候。
谁新婚就去住书房。那样的话,肯定要惊动沈夫人。
沈缇和殷莳之间的拉扯,并不想让沈夫人知道。
“对。”
第76章
殷莳收到长川传过过来的话,对沈缇今天不回来并不介意。当然,高兴也不能表现出来。
哪有妻子高兴丈夫不来自己这里去妾室那里的,旁的人不得觉得她疯了?
她只做出一副端庄正室模样:“知道了。”
又问:“今天宝金也跟着去了吗?”
“去了。”长川说,“平陌哥哥说,宝金哥刚上手,还有很多不晓得的事,这几天他都亲自带着。”
殷莳说:“你跟平陌说,我谢谢他。”
长川老气横秋地替他平陌哥哥客套:“哪敢当呢,都是应该的。”
把殷莳笑得。
长川塞了一嘴零食,又跑去厨房传话:“午饭送到内书房,晚饭在姨娘那里。”
王妈妈把他扯到一边,小声问:“今天又歇在姨娘那里啊?”
长川嚼嚼嚼:“我刚才不是说了?”
长川走了,王妈妈跟厨房的妇人们扎堆八卦:“啧啧,如今看来,平分秋色啊。”
“少夫人不差,但姨娘毕竟也曾是闺秀,还跟翰林有情分。”
“还是个才女,读书人该是喜欢这样的?”
“那谁知道呢。”
“少夫人可也生得美呢,我要是翰林,肯定也两个都喜欢。”
蒸锅上热气腾腾。
大家说着话嘴也没闲着。厨房最不差的就是吃食了。
人的日子,就是在辛勤劳作、吃吃喝喝和闲聊磕牙中度过的。
沈缇中午在书房吃了饭,因上午睡过了,便没再歇午觉。
趁着有时间,叫长川和竹枝把几味香料拿出来,合了一下午的香。
待看看漏刻,觉得沈夫人午觉该醒了,便过去看了看母亲,与她说:“等父亲回来,我找他有事,可能会耽误会儿。”
“晓得了。你补好觉没有?”沈夫人仔细看他眼睛下面,满意,“看着还行。”
“补好了。这种事别操心了。”
“啧。嫌我烦了是吧。”
“……总是曲解我,我是说母亲别受累操心了。”
“行,行。反正你已经娶媳妇了,让你媳妇去操这个心吧。”
越大越不可爱,还是小时候令人怀念啊。
沈夫人把讨人嫌的儿子轰走了。
沈缇去了外院,叫人告诉门子上,沈大人回来了就通知他。
他去了自己的外书房,见到平陌,问他:“宝金这两天怎么样?”
“还不错,挺机灵的。没什么问题。”平陌说,“这两日我带着他,明天起给他排班。”
平陌认可,沈缇就放心了。
忽然想起来殷莳特意揪着长川,小气吧啦地让他提醒平陌宝金的月钱之事。他道:“宝金的月钱别忘记了,以后走我们这边。”
少夫人已经通过平川提醒过他一次了。
翰林竟然又提醒了他一次。
什么时候翰林开始在意起这些琐碎小事了。
平陌笑道:“怎会忘,已经告诉账房那边了。”
沈缇又道:“她另一个陪房管着她的嫁妆,你回头去瞅一眼人怎么样,有事看着点。”
“好。”
该说的事说完了,平陌却不退下。
沈缇问:“还有什么事?”
平陌道:“我娶媳妇的事。”
沈缇顿时精神一振:“来说说。看上了哪个?我去给你说。”
沈大人放班回来,门子上禀报:“翰林等您呢。”
沈大人道:“叫他到书房见我。”
他们两个人的外书房就在隔壁。沈缇很快就来了:“父亲。”
沈大人问:“昨夜值宿如何?”
沈缇道:“陛下夜半又作青词。”
沈大人道:“你没有露出什么吧?”
沈缇不满:“父亲还当我是从前。”
沈大人很清楚这一年沈缇的成长,特别是成亲后,变化更明显,便点点头。
沈缇这才说:“昨夜陛下召我,是寅时初,一直到卯时该上朝了,才令我退下。”
沈大人叹道:“陛下也太不爱惜身体了。”
皇帝的身体大不如前,大家都知道。
而且传言皇帝在脸上敷粉,以提亮气色。
但很难说,因为便是宰执们也没法贴着皇帝的脸去看,最近的距离也得隔着御案。
沈缇道:“我翻看了翰林直房的记录,发现,陛下自去年秋那场病之后,寝寐不宁,常在夜半寅时便醒来。便召翰林问对,直至上朝。”
沈缇会注意到这个事,还是因为冯洛仪的睡眠太差了。她也是觉浅觉少,常睡不着。
他问过她,才知道她这样已经很久了。
沈大人沉声问:“常有多常?”
沈缇已经统计过了:“没有记录的日子,十不足三。”
那就很严重了,说明不是偶尔失眠,而是皇帝的睡眠问题已经成为痼疾。
沈大人背着手在书房中来回踱了两趟,问:“可有告诉别人?”
沈缇目光冷起来:“事关陛下龙体,父亲觉得我会跟旁人说?”
沈大人打量自己儿子。
真的长大了。
他点头:“我知道了,你做的很好。这事,不要出这个书房。”
沈缇垂首应道:“是。”
父子两个一起结伴回内院,走到岔路口,沈大人道:“去吧。”
沈缇躬身送父亲,但他自己却不动,一直目送父亲消失。然后扭头望了望另一个方向。
长川却伸着小手指着不一样的方向道:“翰林,这边儿。”
不是上午就吩咐了,晚上要去姨娘那里的吗?
沈缇看了他一眼,弹了他脑门一个爆栗,背着手,施施然走过去了。
长川想怨不敢怨,捂着脑门,气哼哼地跟上。
到了冯洛仪那里,拿了只匣子给她:“给你合了一味助眠的香,试试看。”
冯洛仪接了,又牵他的手,两人进屋去。
沈缇今天又过来了,而且在这里用晚饭肯定也不可能去别处了,就会歇在这边。
照香连吩咐丫头的声音都大了几分,底气十足。
晚饭后更是十分知趣地不进里面去打扰二人。
次间里传来琴声,窗上影子看上去十分美好。
照香忍不住也伤感一下,要是冯家没出事,这两个人得多好。
可转念一想,不对,冯家不出事,她就是个三等丫头。并且看上去升级无望,大概就要以三等丫头的位份嫁人。能配个什么样的?好的反正是轮不到她的。
小厮们也都是非常势利眼的,娶媳妇都想求大丫头。
大丫头通常相貌都更好一些,她们月钱也高,平日主人给的打赏也多,到出嫁的时候都能攒下一笔私房。
若是主人宠爱的,出嫁时说不定还赏嫁妆呢。
想想还是现在好,她在沈家,居然混成了院子里的大丫头。
也要好好地给自己攒嫁妆。
翌日起身,沈缇去了翰林院,正常办公。
到了下午,有侍从来禀:“学士请沈大人。”
不加姓氏的“学士”仅指掌院的刘学士。
“来了。”沈缇站起,跟着侍从过去。
刘学士坐在公案后,见到他,笑眯眯地:“跻云,来看看。”
沈缇过去,刘学士把刚刚到的公文递给他。
沈缇接过打开看看,原来是吏部的行文,他升职了,从七品翰林编修升职为六品翰林侍讲。
沈缇眉眼不动,又合上。
刘学士问:“如何?”
沈缇答道:“人生按部就班,无甚惊喜。”
刘学士笑骂:“小子狂妄!”
同年的状元、榜眼都还未动,他先拔擢,竟然敢说“按部就班”。
但从编修到侍讲到侍讲学士到翰林学士,本就是一甲第二名第三名即榜眼和探花前期的升迁路线,这期间的哪个阶段提前一点或者拖慢一点,在沈缇眼里意义都不大。
当然只是在他眼里。在旁人眼里,沈缇出仕一年就先于旁人升迁了,偏他又这样年轻,甚至还未及冠。
这算什么按部就班。真的按部就班,是要慢慢地、一年又一年、三年又三年地熬资历的。
刘学士是沈缇这一届的主考官,按照官场规矩,他便是沈缇的座师,沈缇是他的门生。官场上,他们是自己人。
这小子虽然狂妄些,但考虑到他的年纪,的确有狂妄的资本。
虽然常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可是别忘了还有句话叫作年少有为。
和沈缇同年的状元今年已经四十一岁,还能做多少年的官?沈缇才十八岁,至少要比他多做二十年的官。仕途还长着哩。
且这升迁来自皇帝的指示,摆明了这年轻人简在帝心。
帝心帝宠,多么难得。
沈缇从学士的公房出来,一路遇到同僚们得知消息,都恭喜他。沈缇一一致谢。
消息传到了门房那里,连小厮们也听说了。槐生跑去了公房找沈缇求证。
“是。”沈缇说,“迁了一级,翰林侍讲,六品了。”
槐生自然欢喜,道:“我就这家去,告诉夫人和少夫人去!”
说完他拔腿就跑了。
这报喜的赏钱,非他不可。
沈缇没来得及出声阻止,槐生就已经兴冲冲地跑掉了。
这小子,等回头要罚他抄十页字。
才不过七品到六品而已,依然是绿袍,便这般沉不住。沈缇摇头。
但他将手中典籍翻过一页,看着发黄的纸页,忽然想——璟荣院那个家伙听到消息会不会高兴呢?
肯定会的吧。
那家伙最现实了。她既然想过好日子,那么他更好她才能更好。
旁的不说,单就俸禄涨了这一条,就够她开心的了。
她就最喜欢银子珠玉了。
嘴角才漾起一抹笑意,便又想到,自己被她赶出璟荣院。
探花郎的俊脸又拉了下来。
旁人看到了,跟刘学士称赞小沈探花“心无外物,淡泊明静”。年纪轻轻,能这么镇定,毫不浮躁。
什么淡泊,分明是张狂。
刘学士嘴角抽了抽。
第77章
消息送回沈府,果然槐生从沈夫人那里得了个大大的赏封。
沈夫人道:“快,多拿几个,让他们回去分。”
并且槐生是拿了双份的,他兜着一堆赏封美滋滋地回去了。
沈夫人欢喜无限,丈夫升职她都没这么高兴,但是儿子才不过从七品升到六品,她高兴得合不拢嘴。
“我们要不要撒喜钱?”她甚至开始计划,“撒几筐呢?两筐不够吧?要不然四筐?你说呢?”
一回头,却看见殷莳避开视线,用袖口轻蹭鼻尖,显然是有话要说不说的样子。
沈夫人问:“怎了?”
殷莳“咳”一声,轻声轻气地说:“我就怕,咱们热热闹闹地想给庆祝,他还不领情。”
殷莳这么一说,沈夫人眼前直接出现了沈缇袖子一甩,眉头蹙着,眼神中带着不满和批判,认为她“小题大做”的样子。
沈夫人:“……”
“你说的对。” 沈夫人冷静下来了,恨恨道,“那小子,哼。”
殷莳掩袖而笑。
沈夫人说:“你不知道他多可恨。”
这就开了话匣子,把沈缇从小到大各种可气的事都给殷莳拉了一遍。
最后说:“小时候我还能跟他讲讲道理,辩一辩,他还能听见去。后来就不行了,谁能讲得过他呀。每次都噎得我不知道说什么。”
殷莳笑得不行。
“他们男的就这样,尤其是读书人,讲究君子端方什么的。有这样的喜事,还不乐意操办庆祝一下,非要显得自己清高,也不管咱们开心不开心。”她说,“要是在怀溪,让祖父知道了跻云升到了六品,别说四筐,他得撒四天的喜钱才尽兴。”
“可不是!”沈夫人拊掌,“我爹那个人最爱那样了,家里有好事、喜事,当然得要街坊四邻都知道,都来恭喜我们才是。”
一时又念起了故乡和娘家。
她如今是四品诰命,一家主母,当然过得比从前当小庶女的时候好得多。
可还是会怀念己身来处。
因她骨子里有些东西,是在那地方养成的,哪怕现在轻易不会现出来了,可一直都在。
“我父亲我母亲也是呢。三房的好事,哪能藏着,必须得让大家都知道,都来羡慕我们才行的。”殷莳说。
她订亲之后,三夫人和三老爷这两位翘尾巴翘得,不知道给殷莳拉了多少仇恨。回想一下都觉得脑壳痛。
沈夫人也笑起来。她三哥三嫂确实是那样的人。
殷莳说:“姑姑,我还是觉得,这么好的事,咱们该庆祝庆祝。父亲和跻云可能不会乐意咱们声张,那咱们就自己跟家里庆祝呗。喜事不庆祝,喜体现在哪呢?憋得人难受。”
最后一句纯纯是替沈夫人说的。
沈夫人只有沈缇一个独子,要说起来,她已经做得相当好了,并不是那种对儿子事事都要过问都要插手的母亲。
但终究她只有沈缇一个儿子,沈缇对她的重要性说不定还要大于沈大人。
像沈缇升官这种事,沈大人可能就冷着脸淡淡说一句“知道了,戒骄戒躁”就过去了。但沈夫人肯定是恨不得普天同庆的。
让她憋着,她难受。
果然,沈夫人感到至少在此时此刻,殷莳才是她的人生知己。
“那……”她犹豫了。
殷莳出主意:“咱们晚上办个席,一家子关起门来庆祝一下。咱们也不声张,咱们就自己开心一下行不行?父亲要是责问,您就说是我的主意。我脸皮厚,父亲要骂我就臊眉耷眼地听着。不过我瞧着父亲的样子,也不像是会跟儿媳妇计较的人。”
沈夫人掩口:“他肯定不会。”
时人大多十五六就成亲生子,甚至还有更早的。这就造成了一个现象,新娶了年少貌美的儿媳妇的时候,公公还年壮力盛。
所以讲究公公和儿媳要避嫌。早上都是要等公公走了之后,儿媳妇才去请安,伺候婆婆。晚上公公回来之前,儿媳妇就该从婆婆身边撤走了。
总之大家尽量不碰面。
沈大人是很标准的读书人,他跟儿媳顶多说两句话,说第三句他都该嫌多了。
从前沈夫人一个人面对这“淡淡”的父子俩,独臂难支,遇到这样的情况只能嘟囔几句便过去了。
现在好了,有儿媳妇支持她。沈夫人顿时感到有底气了。
因为一个人那叫作妖,两个人那叫有道理。
且沈大人肯定不会直接说殷莳什么,他顶多跟沈缇说“管管你媳妇”。
但就目前看着,殷莳眉眼间都是轻松神态,显然成亲到现在跟沈缇相处得是很好的。百炼钢遇到绕指柔,大概是也没什么办法的。
婆媳俩凑在一起,最后商量着换换口味,今天不叫厨房做了,叫个席面。
“你还没吃过明月楼,他家的席面十分有名的。哎,现在就得赶紧派人过去下订。”
沈夫人唤了婢女拿银子去找管事。
殷莳道:“我添一两,给冯姨娘那里也来一席。”
唤了葵儿拿银子给沈夫人的婢女。
沈夫人眉眼弯弯:“好,让她也高兴高兴,毕竟是跻云的喜事。”
一如殷莳的认知,沈家的人,这一家三口,都是乐见妻妾和睦的。
刚才沈夫人都把冯洛仪给忘了,殷莳还能记着,还肯为她出银子,沈夫人内心大慰。
她挑的这个儿媳妇,怎么样都能给沈大人一个满意的交代了。
就等着孩子再给沈缇生个儿子出来,沈家对她们殷家女人,就再无可指摘。
她自己当年就是这样过来的。
殷莳忽然想到:“他会不会要请同僚们吃个饭庆祝一下什么的?”
升职常有这种情况。
但沈夫人很肯定地道:“不会。”
殷莳:“?”
沈夫人非常确信:“那种事都是众人起哄架秧子才行,跻云……从小到大没人敢起他的哄。”
殷莳:“……”。
沈缇那家伙,的确,自带冷气。
真叫沈夫人说中了。
沈缇一天都“淡淡”着一张脸。升职这种喜事对他好像什么影响都没有。他都这样“心无外物,淡泊明静”了,旁人怎么好意思去起哄让他请客喝酒呢。
那不是用自己的庸俗去烘托探花郎的脱俗嘛。
散了散了。
沈缇放班了。
走出翰林院,很容易就找到自家的小厮。
槐生几个人很明显情绪很好。沈缇知道他们是为着他升职的事,肯定是回家报信拿到赏封了。
果然,槐生喜气洋洋地道:“夫人赏了我们大封。”
大家都笑嘻嘻。
沈缇点点头,又想起来问:“夫人没有弄别的什么吧?”
有点担心他娘要大张旗鼓地庆祝。
槐生一呆:“我,我领了赏就跑了。”
正好,沈缇道:“回去找平陌领罚,十页。”
大家噗噗地笑。只有槐生愁眉苦脸。
一行人开开心心的回府去了。
到了家门口,沈缇看了一眼,大门整洁,便先放了一重心。
门子上的人殷勤地过来迎,沈缇把马鞭交给小厮,问:“家里没什么事吧?”
因府里平静,门子不知道他指什么,有点摸不着头脑,如实答道:“没有。”
母亲没有搞什么动作,沈缇放心了。
但进了府门向里走,忍不住想,殷莳是否也知道了?算算上午那个时间,槐生赶回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殷莳给母亲请完安了没有。殷莳说过,每天都会陪母亲说说话。
不过,就算没赶上,这样的喜事母亲也一定会派人通知她的。
她是什么态度呢?
再怎么样,总该为他高兴一下吧。
进了二门,长川问:“翰林,我们去哪?”
沈缇道:“去跟母亲打声招呼。”
虽然小厮已经报过喜了,但他肯定得亲自过去跟沈夫人禀报一下。
沈夫人的院子里喜气洋洋。
婢女仆妇见了他,莫不带着笑道一声:“恭喜翰林。”
托沈缇的福,她们今日都得了赏钱,晚上还要加菜,自然开心。
通禀完了,沈缇进了正房的次间,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沈夫人的身侧的殷莳。
她穿着牙白绡花长衫,压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缎裙子。随云髻上插着赤金嵌宝的步摇,碧玺坠子垂在鬓边。
和耳朵上的碧玺耳坠子、胸口的碧玺多宝璎珞相映生辉。
唇上是涂了唇脂吗?怎地这样好看。
她今天……很明显地特意打扮过了。
是为了庆祝他升职吗?
沈缇的目光在殷莳身上停留了一刻,甚至和她的目光对上了。
殷莳还冲他笑了笑。
沈缇移开视线,给沈夫人行礼:“母亲。”
“别多礼了,快跟我说说。”沈夫人一叠声地问,“你还未满一年呢,怎地就升了?旁的人呢?高状元、杨榜眼呢?是一起升了吗?”
当娘的拿自己孩子跟别人比,当然不能去跟差生比,前三名就跟前三名比。她只关心同年的状元和榜眼。
“没有,只有儿子。”沈缇无奈答道。
沈夫人脸上都发光,骄傲地回头跟殷莳说:“我就说吧!”
殷莳俯身轻笑着说了什么。
她俯身的时候步摇的坠子微微晃动。耳朵上的耳坠也一起晃动。
碧玺清亮的光泽映着她明丽的脸庞。
眼弯似月,笑靥如花。
到她抬头笑看他,沈缇才反应过来,他刚才没听清她和母亲说了什么。
第78章
殷莳今天把自己打扮得闪闪亮,准备当气氛组。
从前在娘家,穿衣图自在图舒服。如今你是儿媳妇了,婆家的喜事,你得穿喜庆穿体面。
她俯身奉承了一句“当然了,是您生的儿子呀”,笑吟吟直起身看沈缇。
沈缇正盯着她看。
啊,是看不上她巧言令色,溜须拍马吗?觉得她又在装了是吗?
啧,这叫孝顺婆婆。又叫拿钱干活。
殷莳笑吟吟地。
沈夫人说话,沈缇才回神。
沈夫人道:“知道你不爱我折腾,但我儿子升迁呢,我当娘的这份喜悦的心,你也该体谅体谅吧。”
殷莳适时地在旁边捧哏:“就是。”
沈夫人道:“我都忍着没去撒喜钱了。要是在怀溪,叫你外祖父知道了,不撒几大筐钱叫四邻八里都知道你升迁了是不罢休的。老人家都这样,你得体谅我。咱们呢,也不对外张扬,显得轻狂了。我和莳娘商量了,今天晚上叫桌明月楼的席面,我们一家四口自家人庆祝一下。”
“你不许给我那撂脸子。”
所以果真是为了他升迁庆祝才妆办的。
沈缇的心里像洒了阳光一样明亮起来。
“儿子岂敢。”他冷静自持地道,“都听母亲的。”
想了想,又道:“自家人热闹一下,也无妨。”
总算这次没败兴,沈夫人高兴,果然男人得成亲,有了家室之后就成熟了。
沈夫人又想起来:“说起来,莳娘还没尝过明月楼。她到了京城,还没见识过京城风貌呢,你该带莳娘出去走走,该看的看看,该尝的尝尝。省得以后出门应酬,旁人说什么她都不好插嘴。”
沈缇也不是没想过这个事。其实他这两天回去坐班便想到了,殷莳还没有逛过京城。
但他亲娘不晓得,他带她出去逛街的前提是……他得先回去璟荣院才行。
要不然怎么样呢?上赶着拿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是吗?
沈缇负手道:“等休沐再说吧。”
大穆朝休沐制度是旬休,十日一休,那还有好几日呢。
但那也不是沈夫人能控制的。儿子能记挂着就行,到底殷莳才是正妻,撇开这一层还是她的侄女他的表姐,嫁到他们家来了,不能亏待人家。
沈缇还有别的事,换了话题:“正有个事想与母亲说。”
沈夫人道:“什么事,你说。”
沈缇却没立刻说,而是瞥了一眼屋里的人。
主人给出这种信号,婢女们便识趣地退下了。
殷莳也起身:“我去看看那边安排好了没有。”
沈缇想说“你不用走”,沈夫人已经开口:“好。”
沈缇便只好看着殷莳出去了。
家庭小宴,准备摆在内厅。殷莳过去看过,菜已经送到了,正温着,只等她公爹沈大人到家便可开席。
给冯洛仪的菜色殷莳也过目了一下,看着菜也新鲜肉也新鲜,没有因为是姨娘就以次充好。
殷莳点了头:“给姨娘送过去吧。”
她估摸着沈缇和沈夫人应该也说的差不多了,便往那边去。在沈夫人的院子外面碰到了沈缇。
她迎过去:“说完话啦?”
官员散班通常是申时,一般在申初到申正,这个时候太阳还很明亮。
她垫着步子走过来,沈缇看到她牙白绡花长衫衣摆下压着的大红裙子随着她的步伐闪烁着细碎的金光。
短短几步,沈缇的心脏好像被踩了几下。
那种感觉,说难受其实也不难受,可要说不难受又实在难受。
真是奇异。
他缓了一下说:“父亲大概该到家了。你别过去了。母亲说待会她和父亲一起过去。”
公公回来了,儿媳妇哪还能往婆婆那去。殷莳道:“哦,好。”
沈缇说:“我们先过去吧。”
殷莳又折回去。
殷莳说:“我刚才瞅着菜色都不错。明月楼是不是很有名气?”
“是。”沈缇说,“若来京城没去过明月楼,那算白来了。”
“京城还有很多这样的地方吧?”殷莳问,“你什么时候休沐能带我去逛逛?”
沈缇说:“我坐班……”
“哦,那算了。”殷莳说。
沈缇:“……”
沈缇转过头去看她。
殷莳说:“你忙你的,我自己想办法。”
沈缇问:“你想什么办法?”
媳妇要想出门,得经过婆婆同意才行。她想干什么?
殷莳目光狡黠:“姑姑头上并没有太婆母了,她想出门就能出门的。”
能不能出门不就是在于沈夫人嘛。
沈缇没有时间带她出去,那就撺掇沈夫人出去逛街,她当跟班就行了。
算盘珠子都崩到沈缇的脸上来了。
沈缇简直气笑:“谁家媳妇还算计起婆婆来了?”
“怎么是算计。”殷莳一本正经,“以前没有我,姑姑一个人逛街多么寂寞啊。现在有我了,以后姑姑逛街我鞍前马后地服侍,替你尽孝。你尽管好好当官升职就可以了。”
好好地当饭票就行。
沈缇不满地道:“我刚才话没说完你就打断我,旬日一休,我坐班还要过几日才休沐。到时候带你去逛逛京城。”
“哦,我以为你要说坐班没时间呢。”殷莳讪笑。
沈缇哼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走了两步,忽然道:“六品安人的诰命,我已经递交了申请的文书。”
诰命可以给妻子和母亲,但需要向朝廷申请。沈夫人有四品的诰命,在沈缇的官职能超越他爹之前,沈夫人都不需要他给的诰命。
殷莳提着裙摆:“咦,给我吗?”
沈缇停住脚步,长长叹一口气:“不然呢?”
“姐姐好像总是意识不到,”他凝视着她,“你是我的正妻。”
殷莳笑道:“也是。只是我心里总想着那个,有时候就感觉不到。”
沈缇继续迈开脚步:“什么那个这个,我们拜过天地高堂了,也走了六礼,有用了官印的婚书。我们之间有什么约定是我们两个自己的事。在我俩之外,一切都是真的。”
“你这么一说确实是。”殷莳说。的确这场婚姻,是具有法律效力的。
“还说那个婚礼的呢,差点累死我。”她抱怨,“半夜就把人薅起来了,还不许吃东西喝水,怕中间不方便。一直到傍晚啊。我这十来年都没饿得这么狠过。又困又饿,真想恨不得一下子就把程序走完,赶紧揭了盖头让我吃饭。破仪式,赶紧结束吧。”
她说着走着。
沈缇落后了她一步,凝视她的背影。
所以那场婚礼,对她也一样只是个过场。根本没有认真对待,如小儿游戏,所以她有时候根本没有她是正妻的意识。
仪式这种东西,本就是为了赋予意义。
既然轻视了仪式,自然意义便赋予失败。
殷莳扭头:“怎么走得这么慢了?”
“走啊。”
沈大人已经知道沈缇升迁的事了。
因为他入宫去,碰到了吏部相熟的官员,人家恭喜了他。
待回到家里,沈夫人迎上来,令他眼前一亮。
“今天怎么了?年少青春的。”他笑吟吟。
沈夫人:“正经点。”
“吾妻甚美。”沈大人赞道,“吾赞吾妻美,有什么不正经。”
沈夫人啐他,道:“跻云升职了你可知道了?”
“自然知道。”
沈夫人便告诉他:“叫了明月楼的席面。是喜事呢,咱们也不轻狂,只家里人开心一下。你可别败兴,板起脸训人。媳妇才新嫁,你给她点体面。”
沈大人道:“我何时对你侄女板过脸。总是冤枉人。我只是看沈缇那孽障不顺眼。”
“你的孽障给你挣脸面呢。谁家的爹比你有脸面。天天的还一口一个孽障的。”
“哼。”沈大人转移话题说,“你这朵芍药真不错。”
“是吧,养得特别好。”沈夫人抚了抚发髻上开得饱满的花朵,开心,“莳娘真的很会养花。她特地剪了来与我簪的。”
而且还撺掇她:“姑姑,我们打扮起来。大喜事呢。”
儿子升迁,沈夫人真的特别想放鞭炮撒喜钱,才觉得痛快。偏不能。
殷莳撺掇她打扮。
本来都娶了媳妇了,婆婆按说也该断红断绿了。偏殷莳说:“姑姑才什么年纪,正是女子风华最盛的时候,断什么断呀。”
又剪了一朵饱满的芍药花给她簪在发间。
照镜子,自己都觉得美了几分。
果然沈大人也觉得美。
男人呐,嘴上再怎么说,还是喜欢眼睛看到的。
沈大人和沈夫人一起去了内厅,到了那里,儿子媳妇都站起来行礼相迎。
媳妇穿得也让人眼前一亮。
待自己的妻子和媳妇站在一起,雍容和水灵,美貌和富贵。一种富足兴盛之感扑面而来。
沈大人自己娶殷氏之后,仕途一直都比较顺利。
如今沈缇娶了小殷氏,才修完婚假就升迁。
沈大人一直觉得妻子殷氏旺夫,如今小殷氏也一样旺夫。
甚好,甚好。
待长辈落座,殷莳还要给他们二人布菜。
沈大人道:“媳妇看座。让丫头们来。”
殷莳口称:“那怎使得。”
但婢女从她手中接走了公筷,她一边说着“多谢父亲”一边就麻溜地坐下了。
沈缇看她没有一点“使不得”的意思。
第79章
家宴吃的挺愉快。
老家伙今天瞅着妻子和媳妇富足美貌,有种中年男人功成名就的满足感。
小家伙想着她为了我特意妆办,比平时都亮眼,已经决定原谅她把他从正院撵走这件事。
两个家伙今天都没有败兴,让沈夫人吃得心情非常好。
殷莳在沈家用的饭也有一半的菜色是怀溪味道,今天终于吃到了最地道的京城风味,吃的很香。
堪称阖家美满。
吃完饭,天色才稍昏。从内厅出来,在岔路口恭送了沈大人沈夫人,殷莳转身还没说话,沈缇已经迈开步子:“走,我有事跟你说。”
殷莳便跟上:“什么事?”
沈缇开口:“今天,我帮平陌求了母亲身边的鹿竹。母亲已经同意了。”
按照时人的价值观,沈夫人院子里婢女都是沈大人的女人。一如绿烟、荷心、葵儿、蒲儿甚至英儿这小丫头,都算是沈缇的女人一样。
因此男仆要娶婢女,不能光两家私底下谈好,还得经过主人的同意。
平陌的娘早就放了身,被他兄长接走养老去了。沈家这边他没有长辈了,因此沈缇代他去求。
让婢女们回避,是因为他要先跟沈夫人确认一下鹿竹是否在一个“可求”的状态。毕竟如果当父亲的收用了身边婢女,也不会特意去会给儿子汇报。
也不是每一个被收用的过的婢子都会成为通房。也不是每个通房都有本事做到妾。
古代的大宅门里,一层层,一级级。
殷莳立刻被这个消息吸引了:“是鹿竹啊,那很好啊,很好很好。”
沈缇侧头看她:“怎么个很好法。”
殷莳笑道:“鹿竹又好看又利落,当然好了。我要是平陌,我也求鹿竹。”
沈缇游学归来,他的婢女虽然沈夫人也给他挑了利落能干的。但那时候已经决定下一科他要下场了。
沈夫人恐分了他的心思,挑出来的婢女虽然也都不差,但相貌出色的还是留在了自己的院子里。
平陌挑来挑去,在能干的体面大丫头中,求了最漂亮的鹿竹。
意外吗?一点也不意外。
如果葵儿能再漂亮一点,再能干一点,也不需要十分漂亮十分能干,只要综合分数能再提高一些些,在“少夫人的陪嫁大丫头”身份的加持下,平陌都可能会选择葵儿。
但葵儿偏偏各方面都弱了些,比绿烟荷心都尚有不足。总分数就没达到平陌心中的及格线。平陌最终还是去求了沈夫人身边的婢女。
鹿竹已经不知道是沈夫人用过的第几茬的婢女了,这种流水的婢女跟主人之间的感情肯定没有陪嫁婢女深厚。
但鹿竹个人的各项素质分数都高,完败了其他的女孩子们。
男仆和婢女若有私情是丑闻,所以大宅门都管得严格,日常里几乎没什么见面的机会。大约是沈夫人外出的时候,平陌才能瞧见几眼。
工作的能力和人品性格虽然能够打听得到,但感情在婚前是没有机会培养的。
婚姻,不过是多项衡量,综合考虑,择优而取。
“具体办婚事的时间,再商量。鹿竹在母亲跟前一向也有体面,母亲说会给鹿竹二十两做嫁妆。”沈缇道,“我给你十两,你也拿去给鹿竹添妆。给平陌鹿竹做个脸面。”
跟平陌的感情看得出来真的很好了。
老了之后应该就是那种皇帝身边的老太监、太爷身边的老管家那种吧。能跟一辈子的心腹人。
搞不好比妻子还亲,知道很多妻子都不知道的事。
“平陌肯定知道这钱是你出的。”殷莳笑道,“我怎么也得表示表示。”
殷莳想了想说:“我有一对八分的金钗,赤金的。虽然款式不是最新的,但分量正好。也给鹿竹添妆吧。”
那对金钗还是别人给她添妆的。这分量说贵重也不特别贵重,但也决不轻,用来添妆正好。
所以说为什么男仆都想娶大丫头呢。受宠的大丫头成亲,主人手指缝漏漏,就是普通中产之家一年的收入了。
她这么看重钱财的人舍得给平陌的未婚妻出血,沈缇大感欣慰。
“好。”他说完,又道,“不让你吃亏,回头我补给你。”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殷莳立刻笑道:“好!”
沈缇莞尔。
他们已经走在了回璟荣院的路上。
沈缇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回到璟荣院来了。
进了屋里,绿烟就来报;“刚才长川送来了送来了只匣子和十两银子。”
沈缇道:“匣子给我放着,银子给少夫人就行。”
他去净房了。
但因为他回来了,绿烟和荷心都在屋里准备着伺候他洗手洗脸之类的。
人都在,时机正好。
殷莳便朗声道:“先收着。另外把我那对八分的小金钗找出来,明天去夫人那里的时候和银子一起给鹿竹添妆用的。”
果不其然葵儿惊喜地问:“鹿竹姐姐订下来了?是谁呀?”
殷莳道:“还能是谁,翰林身边的平陌。”
果然绿烟荷心都倏地看过来。
只有葵儿毫无所察,还很高兴:“是那天来搬花那个人啊?他生得俊呢,正好。”
所谓正好,是鹿竹生得漂亮。要是生得漂亮的人嫁给了丑的或者年纪大的男人,女孩子们多少会为她难过一下。
漂亮婢女得罪了主家,被嫁给又老又丑甚至残疾男人,也不是没有的。
沈缇从净房出来就直接洗漱换衣服了。
殷莳也没问他晚上宿哪。那天赶他他就有情绪了,别过激了。
但今天是殷莳洗澡的日子。
水一桶桶地送进来,殷莳也进净房去了。
沈缇目送她进去,松了口气。
等殷莳披着头发带着一身水汽从净房里出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很昏了,屋里已经点灯了。
沈缇斜倚在贵妃榻上看书呢。
殷莳咦了一声:“你……”
沈缇冷冷的目光投过来。
殷莳笑得温柔极了:“……你在看书啊。”
简直是大废话。但好在没把“你怎么还在”给憋回去了。
沈缇完全知道她想说什么。他忍了,也没说什么刺她的话。
她只要不赶他走,他就能忍。
男子汉大丈夫得有胸襟,没什么不能宽容的。
殷莳其实原本的计划是想让沈缇今天再在冯洛仪那里宿一晚的。然后明天再喊他过来璟荣院点个卯。
她觉得这个时间安排挺好的。
因为其实沈家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沈缇是为了冯洛仪才低娶的。沈缇宠爱冯洛仪是理所应当的事,符合大家的预期。他只要隔几天过来正妻这边点个卯,在别人眼里就算是很好的好男人了。
要知道这个时代对男人是有多么宽容啊。
但他今天就过来了,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区别,无所谓的。
她假惺惺过去:“看什么呢?哦,这本。”
沈缇坐在贵妃榻上,从下向上斜看,本来想很有气势地瞪住她的——他可太知道了,她刚才差点脱口而出的一定是“你怎么还在这儿”。
然而殷莳一靠近,身上水汽卷着体香扑面而来。
仿佛鼻尖嘴唇都湿润了似的。
沈缇别过脸去:“嗯。”
粗使的丫头往外担水,葵儿和蒲儿抬着熏炉进来了。
在房间里一般就是在贵妃榻上烘头发比较方便,但此刻沈缇斜靠在贵妃榻上看书。
葵儿和蒲儿就为难了。因为她们俩天然对文曲星就有敬畏,一直都有。
殷莳扒拉扒拉沈缇的肩膀。
沈缇抬眼。
殷莳在空气中摆了两下手,示意:起开啊。
沈缇合上书,起身到屋子中间圆桌那里去了。转身要坐下,却见到殷莳坐到贵妃榻上,撩了下头发,然后一抬腿,把脚搭在榻上了。
沈缇迟了两息才坐下,垂眸看书。
不能抬眼。
一抬眼就看到她的秀足了,白的像雪一样。
怎么回事,他又不是没见过的女人的脚。洛娘的脚也很美。
……
却又想,为什么他就不能看呢。
她若不想他看,穿上袜子就好了。她肆无忌惮地光着脚趿着鞋子满屋乱跑,本就是不怕他看的不是吗。
沈缇捏着一页书页半天没翻动,终于又抬起眼。
殷莳屈起一条腿支撑身体。
裤子稍稍被膝盖拉伸上去,甚至露出了脚踝。
纤细而美好。
葵儿和蒲儿一人一把梳子,握着殷莳的长发一边通着一边时不时地攥住发束的尾梢在熏炉上抖两下拍散开,让头发更均匀的受热,也方便湿气蒸腾出去。
“抬头。”葵儿说着,拉扯殷莳的头发。好让靠近发根的地方更接近熏炉。不能带着湿气睡觉,易得头风。
殷莳便顺着她的力道扬起头。
女子不像男子那样有喉结。殷莳的脖颈长而优美,雪白皎洁混似天鹅。
下颌小巧精致,微仰着,双目半阖,让人遐想无限。
葵儿梳通了发根,握住发束的尾稍,用力把发束在熏炉罩子上拍散。
殷莳仰着脖颈,被她拉着头发,身子随着她的力道一晃一晃。
突然咣当声响起!
几人循声望去,却见坐在桌边的沈缇急速后退,圆桌上灯台已倒,锦缎桌布上火苗瞬间腾起,照亮了寝室!
蒲儿发出惊呼!
槅扇门敞着,门外听唤的绿烟和荷心闻声探头一看,也大惊失色!
这时候,葵儿的能耐显出来了。
她一个箭步窜过去,直奔床边——在拔步床的外头,放置着给夫妻夜里清洁用的水火炉,那上面的水壶里装着满满一壶水,葵儿窜过去拎起水壶,转身对着圆桌就浇过去了!
白色水汽伴随着滋啦声冒起,看着挺吓人的火焰被勇敢的葵儿用水浇灭了!
桌布烧烂,水流滴答滴答地往地上落,一片狼藉。
这些都不重要,沈缇才重要。大家纷纷围上前关心沈缇:“翰林!翰林没事吧?”
“没事吧?”殷莳也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臂,上上下下打量他,“有没有没被燎到?”
伤是没有受伤的。但被殷莳握住的手臂才像火燎一样难受。
沈缇挣开她,镇定道:“没事。”
没事那脖根怎么红成那样了。
殷莳道:“没事就好了。怎么回事?”
沈缇道:“不小心碰倒了灯台。”
“太不小心了,要注意点啊。”
沈缇退了几步,看婢女们收拾残局,看殷莳大力夸赞葵儿,看葵儿傻笑,蒲儿后怕得拍心口。
沈缇假作不耐的模样,回到床里放下帐子。
转身坐到床边,捂住了脸——
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
天罚。
当君子思不端,自有天罚。
故君子慎独,慎独!
可是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刚才看到的画面——
她微微仰着头,脖颈修长美丽,一晃一晃的节奏,如船荡。
比之船荡,更似……
他因此一失手,便打翻了灯台。
第80章
婢女们人多手快,没一会就把寝室全收拾干净了,连桌布都换好了。
沈缇一直在床里,还放着帐子。因此大家也不敢高声,都轻手轻脚。看得葵儿直咋舌,暗暗提醒自己以后要注意。
因为殷莳随和,从前她们在殷家的时候说话要随意得多了。全不似沈家规矩这样大,以后得改。
殷莳看沈缇已经放了帐子,担心自己太晚进去吵到他,跟葵儿说:“拨拨炭。”
葵儿揭开熏炉的盖子,拿火钳子拨了拨炭,熏炉里红了起来,热度上来了。葵儿和蒲儿小心地抖着殷莳的头发,避免停留太久把头发烤焦了。
很快头发烘的差不多了,殷莳就让她们撤了熏炉退出了内室。
槅扇门关上。只有上夜的婢女宿在次间里,旁的人各回房间睡觉。
殷莳罩了灯,也进了帐子。
乍一进来看不见,摸索着过去。
沈缇腾地一下坐起来了,吓了她一跳:“我听着没声,以为你睡着了。”
又问:“我吵到你了吗?”
“没有……”沈缇声音喑哑,给她让道,“上来吧。”
黑暗里听着,竟有几分诱人。
声音怎么这样了。
殷莳一边爬到床里,一边心里嘀咕——都在冯洛仪那边睡了三晚了啊。哦,二十一那晚是在宫里……那也睡了两晚了啊。
怎么回事。
总不能是赶上那姑娘姨妈期了吧?
那可够倒霉催的。
沈缇这年纪她那个时空,不是男大就是男高,那都是金刚钻石的水平。
尽量别刺激他吧。
殷莳不动声色地往里贴了贴,离他远了点。
但同睡在一张床上,别说翻身、挪动这些大动静,就是呼吸,另一个人也察觉得分明。
沈缇本就正为殷莳带进帐子里来气息所苦,她竟然向里挪了挪。
沈缇整个人都绷紧了。
忽然后悔不该一心想着回璟荣院,其实不回来也挺好的。
或者就只趁着天亮的时候过来看看她,跟她说说话,再去宿在别处也挺好的。
他闭上眼睛,告诉自己慎独。
可此时此刻哪里是独呢,此时是两个人。
此时是暗室,是孤男寡女,是同床共枕,是女儿香盈帐。
怎么慎。
都是肉骨凡胎载着七情六欲,谁也不是圣人。
“跻云……”殷莳忽然发声。
太突然以至于沈缇猛地抽气。
倒把殷莳吓了一跳:“没事吧?”
很好,又丢了这辈子第二次最大的人。
沈缇闭眼:“没事。”
“没事就好。”殷莳说,“我其实想跟你说,我本来是打算明天把你叫回来的。”
“这样,你在小冯那边住几天,然后到我这边装模作样一天。搁在别人眼里,隔个四天五天的就来正房一次的夫君,就算挺好的夫君了是吧。”
在殷家的时候据下人们之间的八卦消息,三老爷和三夫人的频率可比这低多了。
三夫人这两年也不怎么在意那些小妾通房了,她的精力都在儿媳们身上了。
“这样,你们俩想要的也有了,我正房的体面也维持住了。我们大家都好。”殷莳觉得很好,“你说怎么样?”
几天前,她撵他去冯洛仪那里的时候,沈缇还生气。
但现在,他竟然觉得这个安排非常好。
是的,他承认是他又天真了。她一定是早就洞见了。
在这个帐子里,对他来说,她的气息如此鲜明。那反过来呢,对她而言,他的气息应该也是充斥了整个帐子吧。
他想起来,那天,送舅兄们离开的那天,他还牵了她的手。
当天晚上,她就不顾他生气撵他走了。
原来如此。
沈缇不得不承认一件事,若论学问,他能甩她十辈子,但论起男女之间的事,她……的确是比他周到成熟。
或者是因为女子真的比男子早熟吧。同样的年纪,女孩子已经知羞了,臭小子们却还在撒尿和泥玩。
“好,就这样,挺好的。”沈缇呼吸平复了,“就照姐姐说的。”
“嗯嗯,那好。”殷莳说,“就四五天,也别太久,要不然下人们觉得你冷落我,可能就要欺负我了。”
谁敢。
沈缇光是想想都生气了。
“若有那样的情况,姐姐不要忍气吞声。这府里统共就四个主子,还能叫奴才欺负了去。”
虽然觉得殷莳绝不是会让自己吃亏的人,但他还是不放心,告诫她:“若有那样的事,一定告诉我,不要想着忍一忍就过去了。这等胆敢冒犯主人的人,越姑息就越猖獗,还会带坏旁的人。”
床的里面却沉默了。
沈缇唤了一声:“……姐姐?”
过了一会儿,殷莳才“嗯”了一声,应了。
人的声音在高兴的时候和不高兴的时候是两个调子甚至两种不同的音色的。
沈缇侧头看向里面,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她为什么忽然就不高兴了?
他问:“可是我哪里说的不对?”
殷莳知道自己的情绪被他察觉了。
可是,她盯着黑乎乎的帐顶,四个主子啊……
四个。
有时候,不是别人,不是那些对她有恶意或者对她势利眼捧高踩低的人,反而恰恰是沈缇这个处处都对她很好的人,常在不经意间就撕裂开她一直在粉饰的这个世界的真面目。
在他的心里,沈家只有四个主人:父亲,母亲,自己,殷莳。
没有冯洛仪。
“主子”的定义里,根本就没有包括冯洛仪。
殷莳道:“没有。你想的周到,谢谢。”
沈缇感到困惑,因为殷莳的情绪显然并没有改善,她的声音中带着一种意兴阑珊,好像这个话题十分无趣。
但这个话题不仅重要,而且是她先开启的。到底是什么让她不开心了呢?
殷莳那边寂静了一会儿,忽然又响起她的声音:“一直没问……小冯那里,你有没有告诉她我们是假夫妻?”
这下,轮到沈缇沉默了。
他如实说了:“没有。”
殷莳问:“为什么?”
她以为他会告诉冯洛仪,让她更安心的。
她至今跟冯洛仪就只见过一次面,便是敬茶那日。后面她来请安,也是沈缇出去见的她。
但就那一次,冯洛仪眼底的幽怨惊了她。
她还是……天真了。
这没办法,因为在另一个时空,在她原来的时空,她其实没有真的接触过家破人亡的人。在那个时空太少太少了,即便有,也很难接触得到。
她只见过一些失业的,或者是因为各种原因破产的人。但终究,和“家破人亡,身入下贱”完全不是一个层级的。
那个时空的人哪怕从文艺作品里看过,嘴里说着理解苦痛,可实际上心里是轻视的。
这八个字,那天在冯洛仪的眼底凝出了实质感,才让一直缩在怀溪一个平和大家庭里快乐过小日子的殷莳第一次在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里,真正触摸到了时代的残酷。
那一刻殷莳明白了自己从前设想的未来过于乐观。
她和冯洛仪可能无法像她期待的那样相处。冯洛仪对她的认知,可能无法因为她单方面的示好就能改变,因为她再示好,也无法改变她们既定的妻与妾的身份。
而身份,对这时代的人来说如此重要。
沈缇缓缓道:“去年我回来,便与她说与姐姐定下了婚事。我告诉她,姐姐已经知道我与她的事,可以接受,愿意善待她。但洛娘……并不能因此就感到安心。”
她甚至一时糊涂,竟想抢先生出孩子来。
“那时候许多事未及与姐姐敲定,我便想着等完婚后再说。但当姐姐与我真的完婚了,我才意识到……”
“我们,只是没有圆房而已。”
“我们只是一对没有圆房的夫妻而已,并不是什么假夫妻。”
“姐姐,就是我的正室妻子,没有假的。”
“洛娘与她的婢女相依为命,若将我们不圆房的事告诉她,她必不能保守秘密,势必为婢女所知。”
“就是那个照香,此婢心思颇多,又爱自作聪明。若不是怜悯洛娘,我定不会留这样的人在身边。但洛娘可怜,我不忍心逐走她的旧婢。便只能这样。”
“既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不告诉她了。”
“其实圆房不圆房,于她又有什么重要。”
殷莳嗯了一声,道:“名分才重要。”
沈缇说:“正是。”
而正妻名分,是沈缇和殷莳都给不了冯洛仪的东西。
皇帝将她打入了贱籍,也只有皇帝能免除她的痛苦。
沈缇道:“姐姐问这个,是希望我告诉她,还是不告诉她?”
殷莳闭上眼睛:“你看着办吧。我都行。但不管哪样,你得知会我一声。我们既然合作,一定要保证我和你之间没有误会,有话能直说,有问题能当面问。”
沈缇早就做好决断:“如此,不必告诉她了。”
冯洛仪有他,她的利益他来保证。不需要额外的什么了。
而殷莳,他的正妻,他不想任何人轻视她、欺负她,侵犯她的利益。
殷莳的手忽然摸过来,攥住了他的手。
“谢谢……”她轻声说。
沈缇怔住。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她就已经放开了他的手。
这不对。这不像她。
沈缇其实明白殷莳一直在控制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控制在他可以接受她只穿着中衣乱跑,却不会对她做什么的这个安全距离上。
那天他牵了她的手,她就把他撵走了。
那刚刚……为什么呢?
她,为什么恐惧?
沈缇知道,殷莳突然而来的示弱是因为恐惧。
但他不明白她恐惧什么?
不是婆婆,不是夫君,不是妾室,更不会是奴仆们,她到底在恐惧什么呢?
沈缇感到深深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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