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殷莳这一夜睡得不算好。


    有可能是因为独占了几天的大床,突然身边有人的缘故。也有可能是睡前出了火情人受了惊的缘故。


    当然更可能是因为殷莳都不愿意去面对的东西。


    总之睡得不安稳,梦里光怪陆离的,梦见马拉着汽车,花轿里坐着穿吊带裙的人。


    又有人冲出来把这些都砸了:“假的!假的!都是不对的!”


    她当然知道这些都是不对的,可是她能怎样呢。她是谁,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而已。


    忽然被推醒,汗涔涔。


    黑暗中,有男人的手摸上她的额头:“做噩梦了?这么多汗?”


    殷莳心脏还在难受,深吸两口气,说不出话来,也只能“嗯”了一声。


    沈缇下床,就着暗灯的微光,提起水火炉上的水壶,在铜盆里倒了水,投了手巾拧干,回到床上给殷莳擦了擦了额头。


    殷莳缓过来了,接过了手巾,坐起来擦了额头、脖子上的汗。


    背着沈缇,探进衣襟里擦了擦身体。


    能感觉到身后有个人在凝视。


    那个人忽然唤了她一声:“莳娘……”


    殷莳身体一颤。


    昏暗里沈缇凝视着她的背影轮廓,问她:“你在怕什么?”


    她是一个大胆犀利的女子,从前在东林寺的时候她说她也怕未来遇到不慈的婆母不仁的夫君,但这些现在都不存在。


    她嫁过来到现在,没有人对她不满意。母亲显然是很满意她的。


    至于他,更不用说


    所以,她到底在怕什么?


    殷莳微微转头。


    昏暗中,她的眼睛里有微光。


    “莳娘什么莳娘。”她说,“不许瞎叫。”


    她要爬出去,沈缇拦了她:“给我吧。”


    把手巾接了过去。


    “睡不好吗?”他把手巾拿到了外面去,回来。


    殷莳躺回去,吐出口气:“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


    沈缇坐在床边默然,因为他也常做乱七八糟的梦。虽然他们俩的乱七八糟可能不是同一个乱七八糟。


    他问:“还能睡着吗?”


    “嗯?”


    “我有个香,可以助眠。”


    “……点上试试。”


    沈缇去取了香点上,然后回到床上放下了帐子。


    不一刻,殷莳就嗅到了让人放松的香气。


    “这是什么香?”


    “多伽罗。”


    “原来这就是多伽罗。”


    “你知道?”


    “在《楞严经》里读过。”


    沈缇想起来,殷莳小时候被个骗钱的秃驴哄着当了弟子,后来被耽误了婚嫁,在家里读了几年经。


    母亲也说过,她熟读经文。


    “多伽罗于女子,活气血,也助眠。”沈缇说。


    殷莳问:“你怎么还有这个香?”


    沈缇说:“洛娘睡眠不好,我给她合的。想着或许你也用得上,也给你拿了些过来。”


    说完,自己觉得味不对。


    又找补:“其实我昨天,给你合了四种香。”


    他研究了好几天的香方了,选了四种,昨天在书房里一下午都弄好了。


    又想着冯洛仪睡眠不好,正好手里该有的香料都有,便给她也合了助眠的香。又觉得这个香不定什么时候就有用,就也分了一些给殷莳。


    这两件事其实不相干。


    或者就算硬说相干,若要分主次,也是殷莳为主。但他刚才说话说的不巧,听起来好像反过来了似的。


    沈缇懊恼死了。


    殷莳根本不在意这种事。沈缇以冯洛仪为重,在她看来才是理所当然。


    她在意别的。


    “好,明天我试试。”她翻了个身,给他一个后背,“以后别乱叫。我会生气。”


    沈缇听得懂她话里的拒绝。


    他静静地看着帐子顶。


    她怕的难道是这个吗?她怕做真夫妻?


    即便做了真夫妻,又有什么可怕呢?她难道怕他对待她不好吗?怎么会呢。


    殷莳也睁着眼睛。


    她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灵魂。


    或许在另一个时空她已经死了,但她一直认为自己还活着。


    她还记得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是谁,来自什么样的社会。


    她惧这时代。


    更恐惧自己真的融入了时代。


    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在一场包办婚姻里把自己当成了谁的正妻,谁的儿媳,谁的主母,夺宠爱,争中馈,投身到这妻妾相争的宅斗大业中去……


    意味着,她才真的死了。


    同床共枕的两个人各有心思。


    但多伽罗的香气确实有效,最终他们还是眼皮发沉,慢慢入睡了。


    只多伽罗对他们两个人管用,对冯洛仪的效果却并没有那么好。


    沈缇不在,冯洛仪浅浅入睡,又醒过来,甚至不能确定自己到底睡着了没有。


    总觉得好像是一直醒着的。可侧耳细听,那更鼓声又清晰告诉她,时间过去了。若没睡着,丢失的时间哪里去了?


    整个人都是似睡非睡的状态。


    这种难受无法与人言说,没经历过的人是体会不了的。


    反倒是脚踏上的照香,在多伽罗的作用下,睡得香甜。那均匀的呼吸声让冯洛仪听了羡慕。


    那是沈郎特意给她合的香。


    特意两个字让冯洛仪好像能抓住什么,却又像沙一样从指缝间流走。


    沈郎现在在睡觉吗?还是在同小殷氏鸳鸯交颈?


    冯洛仪的手摸着自己的小腹。


    圆房多日了,什么时候能有孩子呢?


    更鼓又响起,天快亮了。


    她闭上了眼睛。


    早晨沈缇和殷莳一起晨练了。


    殷莳果然没有偷懒,沈缇看她招式的熟练度就知道她认真的练习了。马步也扎得比之前稳当了。


    殷莳说:“就是不知道招式标准不标准,等着你回来给我纠错。”


    沈缇道:“标不标准关系不大。你用来健体,又不用来与人格斗。”


    话虽如此,还是用指背把殷莳的手臂向上托了托:“到这里,再高些。”


    待殷莳把已经练熟悉的招式都练完,沈缇又教了她新的。


    晨练完,两个人一起用了早饭。


    沈缇把昨天长川送过来的那只匣子给了殷莳:“四种香,你都试试看,喜欢哪个再与我说。”


    本来想着昨天晚上给殷莳的,谁知道昨天晚上他火烧了圆桌,就耽搁了。


    殷莳接过来道了谢,但还是提醒他:“今天该去那边了。”


    沈缇现在已经平静接受她的安排了。事实上,这样对他们都好。


    三个人,都。


    但他昨夜就已经想过,他告诉殷莳:“我晚上在这边用饭。用完饭再过去。”


    他不想好几天见不着殷莳。


    再说,男人在正房用饭,晚上再去妾室那里歇着,本就是正常。


    殷莳道:“好。”


    绿烟荷心伺候他换官服。


    殷莳还是第一次看他早上穿戴官服。


    青年双臂张开,婢女们为他整理衣襟、下摆、玉佩、腰牌。


    递上官帽,沈缇接过来,微微低头戴上,便从年轻的弟弟变成了年轻的官员。


    “对了,你提醒母亲别忘了给我改官服。”


    “诶?”


    “补子要换了。鸂鶒换成鹭鸶。”


    “噢!知道了。”


    年轻的官员走出正房便披了一身朝霞。


    他扫视了一眼,春夏交季时分,花开得正好。殷莳有很多花已经盛放。


    庭院里充满葳蕤生机。


    就和她的人一样。


    只偶尔,她也有怕的事,也有软弱的时候,他想。


    他以后得记着,不能因为她言语强势就跟她置气。


    母亲如何就能温言软语?因为母亲已经是这府里的不可替代的女主人,她拥有一切,丈夫和儿子。


    但殷莳不是,或者她自认为不是。


    她不认为她拥有丈夫,她也还没有儿子。所以她很强势地想拥有一个弟弟。


    是这样的吧,沈缇想。


    这是他想了一个晚上想出来的答案。


    “翰林。”长川在院门口处候着。


    沈缇看看蓝天,走过去了:“待会你去办点事。”


    待到了外院,平陌递上马鞭。但平陌今天不跟班。


    沈缇道:“我跟长川说了,待会你支五十两银子,给长川三十两。”


    平陌问:“做什么?”


    沈缇道:“二十两给璟荣院,十两送到姨娘那里去。算是这个月的。以后,每个月如此。跟着府里发月银的日子走就行。”


    平陌明白了这是沈缇贴补妻妾的,便笑了,成了家果然不一样。


    又问:“那还有二十两呢?”


    笑什么笑。沈缇横了平陌一眼:“另外二十两给你,办你的喜事。母亲跟前最体面的丫头给你了,你办得体面些。”


    大家都笑了。因昨天下午沈缇就让长川把消息送出来,给了平陌一个准信——他求鹿竹的事,沈夫人同意了。


    昨天大家就恭喜过他了。


    今天翰林赏了二十两,还得再恭喜他一次。


    平陌面不改色:“好。”


    送了沈缇上马,他带着长川去支银子。


    除了他自己的那二十两,另三十两分作两份,一份十两,一份二十两。


    包好了,长川炫耀自己力气大,一起拎了两包就要去内院,叫平陌薅着后脖领子给薅住了:“站住!”


    “你两包一起拿着去?”


    “昂?”


    平陌叹气,问:“先去哪边?”


    “当然先去璟荣院,少夫人是二十两,我先把二十两放下,就轻了。嘿嘿。”长川觉得自己好聪明的。


    平陌问:“那少夫人问你另一包是什么?”


    长川:“……那我先去姨娘那里?”


    平陌捏眉心:“那姨娘问你另一包是什么?”


    长川:“……”


    平陌问:“记得我之前交待过你什么吗?”


    “少夫人的事不在姨娘那里说,姨娘的事不在少夫人那里提。”


    长川记性很好的,尤其平陌交待的事,他都会特意背下来。


    但是,可是,然而……他虽没听到过翰林在少夫人那里有没有提过姨娘,可他的确不止一次听到翰林在姨娘那里提到少夫人了啊。


    翰林怎么不遵守这个规矩呢?


    翰林是不懂吗?怎么回事。


    第82章


    长川还是决定先去姨娘院里送银子。


    因为他想起来这时候少夫人该去夫人那里了。他还是更喜欢赶在少夫人在的时候去璟荣院,那样能吃到的东西多。


    少夫人喜欢一边摸他头顶的抓鬏,一边给他塞零食。


    他把十两银子送到了冯洛仪那里。


    照香这辈子都没一下子接过这么多银子。要知道,她从前在冯家的月钱是按照“文”来算的。


    真是心花怒放——


    姨娘阔气了,等于我阔气了。


    待长川走了,照香喜气洋洋地解开,给冯洛仪看:“十两呢。以后姨娘一个月有十五两!”


    她伸出一个巴掌,翻一次,再翻一次,示意“十五”。


    一个月十五两,能过上多么舒坦的日子啊。


    冯洛仪瞥了一眼,道:“收起来吧。”


    掌着钱箱的照香把银子锁进了钱箱里,把钥匙重新挂回自己腰间,对冯洛仪说:“翰林对姨娘这样宠爱,姨娘也该表现表现。”


    冯洛仪放下针线,抬起头。


    “要怎么表现?”她问。


    照香支招:“姨娘给翰林写诗吧。记得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姨娘常常写诗的。”


    那时候冯洛仪还有诗社的朋友,都是出身差不多的闺秀,大家诗词唱和。


    后来订了亲,沈缇就游学去了。大家撺掇她给沈缇写诗。


    那时候的心情多么明媚,写也就写了,大大方方地送到沈府给沈夫人,过了明路,跟着沈家的信一起送过去。


    几个月之后收到了回信,沈缇回赠了诗词,与她唱和。


    小姐妹们传着那信纸,惊叹他的文采,都要把他的诗抄回去。


    那些日子如今回想起来,像梦一样。


    “姨娘好久没动笔墨了呢。”照香道。


    冯洛仪对着阳光里的尘埃发了会儿呆,说:“那帮我研墨吧。”


    照香忙取了文房四宝,卷了袖子吭哧吭哧地给冯洛仪研墨。


    冯洛仪铺了纸,又望了半天阳光里的尘埃,落笔题诗。


    待她写完,照香好奇凑过来看了看。看完,脸色微妙。她抬眼看看冯洛仪,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了:“姨娘,我、我没什么学问,但这诗……不大讨喜欢吧?”


    冯洛仪“嗯”了一声:“不讨喜。”


    谁会喜欢这样的诗呢。


    可诗以达情,由心生,本就是心境的写照。


    照香道:“要不然还是重写一首吧,讨喜些的。像从前那种。”


    从前她写的茶风花月,池中柳下,是少女恬静快乐的生活,是春愁,是秋思,是一些闺阁里无病呻吟的小烦恼。


    现在看,都可笑


    竟不知天高地厚地把那样可笑的诗寄给了沈缇。幸而那时,他也年少。


    现在再给他,他怕是看了只皱眉。


    冯洛仪答应了:“好。”


    但她提笔半晌,墨汁滴落纸上洇开,却写不出来照香想要的那种诗。


    人的心境和情绪可以通过表情、语气来掩饰,却没法用诗词掩饰。


    想了半天,回忆了一些从前嫂嫂们作的诗。择了一首默了出来。


    文采未必强过她,但都是生活富足的妇人写的闺阁诗,透着对眼下日子的满足感。


    照香读了读:“这个感觉不错。”


    浅白易懂,字里透出来的意思读着舒心。


    刚才那写的是什么呀,看着烦,叫人不痛快。


    照香拿着这张纸,高兴地说:“等翰林来了,拿给他看。”


    “不用拿。”冯洛仪说,“就放在这里,他看到就会自己看。”


    这种风雅的东西,照香很有自知之明:“好,姨娘说的是。”


    冯洛仪说:“砚台也不要收了,就放在这里吧。”


    她也很久没有动过笔了,该恢复一下了。


    照香:“正是,姨娘该多写写。”


    沈缇走了,殷莳拣那开得好的芍药剪了一些,分了两份,一份给自己房里插瓶,一份要送给沈夫人。


    “葵儿,东西别忘了拿。”她提醒葵儿。


    “拿了,拿了。”葵儿很高兴,“走,给鹿竹姐姐添妆去。”


    殷莳视线扫过绿烟和荷心。


    还好。


    她们昨天乍闻平陌喜讯的时候还是有点失望的。但也就是失望,没有伤心。


    因为跟平陌本就没有什么机会见面,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感情可言。紧张平陌,不过是因为平陌是可选范围内的最优选项而已。


    大家都是一样的。


    但殷莳走在路上,忽然想到,理论上来说沈缇和冯洛仪也不会有太多见面的机会的,怎么他们两个就情根深种了?


    到了沈夫人那里,把芍药花先给了沈夫人。


    沈夫人嗔道:“你真舍得剪。大仁寺以芍药出名,但有人敢摘一朵,都跟要了和尚们的命似的。”


    殷莳道:“花养出来就是给人看、给人戴、给人插瓶观赏的。我养的花可不是养来当祖宗的。”


    沈夫人莞尔:“你这心态倒好。”


    又叹道:“还是这二十年家里也好起来了,养出来的女儿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


    殷莳每天上午的最重要的一项任务,就是听沈夫人讲古。


    她完全不会不耐烦。因为在她来说,听沈夫人讲古都是一项娱乐了,津津有味。


    沈夫人每天也都讲得很尽兴。


    待沈夫人今日也尽了兴致,殷莳道:“没看到鹿竹呢?我想给她添妆呢。”


    沈夫人笑道:“她的事定下来了,我和跻云商量,下个月给他们俩办了。现在不让她在前头了,只给她些针线活做做,不用出来见人。”


    这个躲羞的习俗,殷莳从在殷家的时候就暗地里吐槽好多次了,每次有姐妹快到出嫁她就吐槽一回。


    直到后来她自己跟沈缇定下来了,也躲羞,才发现好清静。


    既然殷莳要给鹿竹添妆,沈夫人就使人唤了鹿竹过来。


    殷莳见到鹿竹,说了几句恭喜祝福的话,让葵儿将东西给了鹿竹:“与你添妆。”


    鹿竹含羞谢过,回到自己房中打开一看,十两银子外加一对八分的赤金小钗。


    怎么会是这样的搭配呢?


    鹿竹能成为沈夫人跟前体面的大丫头,自然也是聪明伶俐的,略想想大致猜到了。


    唤了个小丫头子来,给了她几文钱,耳语几句,跟她说:“学给平陌就行。”


    小丫头子飞快去了。


    就跟长川因为小可以进二门一样,她因为人小,门上婆子也不禁她出二门。


    寻到了平陌,将少夫人添妆的情况告诉了他:“鹿竹姐姐说让跟你说一声。”


    平陌也是一听就明白的,跟小丫头说:“你告诉鹿竹,少夫人有心了,我心里有数。”


    殷莳若是只拿沈缇给的十两银子给鹿竹,那也就是走个过场,平陌脸上好看,但无须承她的情。


    但她另外添妆,平陌就要知她的好,承她的情了。


    也因此,鹿竹会特意与他共享一下信息,让他知道该知道的。


    两口子都聪明伶俐,沟通起来就丝滑顺畅。


    殷莳又提起沈缇提醒的官服的事:“这个怎么弄呢?”


    这块她不熟悉,沈夫人教她:“官家指定的裁缝那里才能做补子。我昨天就派人过去打招呼了。补子是有现成的,待今天送过来,你叫丫头收拾他的官服送到针线上去,把旧补子拆了,缝上新的就行。”


    符合规制的衣服上缝上补子,就成了官服。倒简单。


    殷莳学习完,准备撤了,沈夫人却留了她:“还有事与你说。”


    殷莳才抬起来的屁股又放下了。


    沈夫人笑道:“我看你一天天挺闲的,我想把你发配到厨房去。”


    这是开玩笑的说法。


    实际上在内宅里,厨房是个油水重地,是大家都想去的地方。在殷家,三夫人一直想从大夫人手里把厨房争过来。


    而在沈家,沈夫人要把厨房交给殷莳管理,是有逐步移交中馈的意思了。


    殷莳忙推辞:“我还年轻呢。”


    沈夫人嗔道:“所以才只先把厨房交给你,一步步来。你早点上手,我早点轻省。”


    殷莳瞧着沈夫人是真心的,才接了:“那姑姑得盯着我,万一我做错了,好赶紧改。”


    沈夫人打包票:“你放心,都是自己人。我瞧哪个敢给你使绊子。”


    随即叫秦妈妈取出几本册子给了殷莳,却是厨房从前的账册和菜单子。


    “先拿回去看看,熟悉一下。”沈夫人道,“明天让迎春去找你。”


    “……?”殷莳,“迎春是哪个?”


    秦妈妈掩口笑:“老王嘛。”


    殷莳扶额:“王妈妈?”


    沈夫人也笑:“我叫惯了。”


    秦妈妈、王妈妈都是沈夫人当年的陪嫁丫头。如今都是体面的管事妈妈。


    要不然为什么平陌非得亲自看看葵儿才肯死心呢。


    殷莳忽然意识到,这么说的话,平陌应该也是不知道她和沈缇的协议的。


    她和沈缇的事,他们两个人都真正做到了对二人以外的其他人守口如瓶。


    殷莳喜欢这样的合作伙伴。


    至于那些因为孤男寡女同床共枕而生出绮念,早在东林寺结盟的时候,殷莳就已经预见了。


    甚至算不上节外生枝。


    不过按部就班,看着少年人的誓言一步步塌陷而已。


    这塌陷的过程,通常被叫作成长。


    回到璟荣院,殷莳先吩咐婢女们把沈缇的官服都归拢起来。


    绿烟道:“姨娘那里也有几身。”


    又使了人去冯洛仪那里取。


    倒不急着去看账册菜单。


    厨房一直良好运转,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需要她特别插手,或者锐意改革的地方。她以后的任务不过就是把这一部分的工作从沈夫人手里接过来,维持着它以原来的状态继续运转。


    只是权力的转移意味着沈夫人让渡出了厨房的“油水”给殷莳。所以殷莳才没有立刻就接。


    但想一想沈夫人的确也不缺这点银子。


    殷家每年都要给沈家送钱,不可能只给沈大人送不管亲闺女。沈夫人背靠着行商的娘家,不会差钱。


    想清楚这些,殷莳以后就可以坦然地吃掉厨房的油水了。


    大宅门的内宅通常是预算制度,根据前一年或几年的记录,由外院拨出一笔银子,按年、季度或者月份供给内院花销。


    这笔银子通常在做出预算的时候,就已经涵盖了“油水”这一部分。时代默认的潜规则。


    而就是因为这些利益,大宅里的内宅中馈媳妇们才会争来抢去。


    沈家人口简单,不需要争,两代人正常移交、传递就可以了。


    长川掐着时间送银子来了。


    给鹿竹添妆的十两昨天就给了,今天这二十两又是什么?


    殷莳让长川到明间里回话。


    长川道:“翰林说,这是这个月的二十两。以后每个月都如此,跟着府里的月银走。这个就是翰林给少夫人花用的。翰林说,叫少夫人随意用,若不够,再与他说。”


    原来是沈缇贴补她。


    昨日她说还要另给鹿竹添妆,他就说不会让她吃亏,动作挺快。


    殷莳顿时笑靥如花。


    任谁,拿双薪,能不笑成花嘛。


    第83章


    申时左右沈缇放班回来了。


    先见到平陌,平陌说了殷莳添妆的事:“少夫人有心了。”


    沈缇笑道:“你媳妇也是个伶俐的。”


    妻子聪明伶俐,丈夫就省心。平陌就能专心做事。


    沈缇很满意。


    他进了二门,回了璟荣院。


    有了昨夜的约定,殷莳没有赶他。她虽然坐在榻上没有抬屁股,但也笑吟吟地对他表示了欢迎:“回来啦。”


    虽然和他真正想要的起身相迎、嘘寒问暖还有差距,但和前几日被撵走的待遇相比,还是大大地进步了。


    沈缇很欣慰。


    换衣洗手净面,都有婢女。


    殷莳是很喜欢这一套回家的流程的。谁知道在外面都摸过什么,上过净房有没有洗过手啊,回到家里通通洗一遍,感觉挺好。


    折腾完了,换了舒服的家居衣衫,清清爽爽的一个俊美青年坐到榻上关心你:“在看什么?今天都做了什么?”


    舒心。


    殷莳道:“你的官服已经拿去让针线上换补子,明天就不用凑合了。”


    “给鹿竹的添妆已经送过去了,你的十两,我再出一对赤金小钗。鹿竹我瞧着和平陌真般配。”


    “母亲说要把厨房交给我打理。”殷莳说,“这些是去年和前年的账本、菜单,正在看。”


    前面两件都是小事,后一件,沈缇才上心,有些高兴:“母亲觉得你可以。”


    果然男人对权力的更替是比较敏感的。


    虽然只是内宅里的小小权力。


    把女子们关在垂花门里,圈几处院子,撒一把银子,就够她们厮杀了。


    殷莳不置可否,翻了一页,道:“我对比了一下,这两三年,京城的物价很稳定呢。米价几乎没有过太大的波动。看来是比较风调雨顺。”


    沈缇刚端起茶盏,闻言抬起眼睛。


    “怎了?”殷莳问。


    沈缇啜了口茶:“姐姐不读书可惜了。”


    “没什么可惜的。”殷莳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都在那儿,去看去听去想就行了。并不是没读过书就不行。”


    她顿了顿,说:“不过你不错。”


    沈缇挑眉:“何解?”


    殷莳说:“因为很多男子远不及你聪明,又怕女人们看出来他们蠢,就喜欢把家里的女人都关在后宅里,跟她们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把女人们养傻了,就显出他们聪明来了。我若跟这种人说这种话,往往得一句‘你操心这个干吗’、‘是你该管的事吗’之类的。


    “我要是对你说那种话……”沈缇琢磨,“以后我们两个就没得说了吧?”


    殷莳勾唇一笑。


    沈缇啜口茶,去欣赏花瓠里插的芍药花:“花开得不错。今天学士还簪了一朵,是陛下赏的。”


    勾起了殷莳的回忆:“有一年,三郎突然喜欢上了簪花,跑来祸害我的花。我就觉得不对,让丫头去打听了一下,果然……”


    “嗯?”


    “让哥哥们带着去了那种地方,学人家簪花,玩起风流来了。”


    殷莳摇头。


    “后来呢?”沈缇问。


    “他总来偷花。骂也不听。”殷莳说,“我便给他记帐,到了时候我便上门去收账。从他那里讹了一两银子出来。他便不敢再来偷我的花了。”


    沈缇莞尔:“说一百次,都不如罚一次管用。”


    “可不是。肉就是得割到自己身上,才晓得痛。要付出代价的事,就知道不能做了。”


    沈缇很喜欢听殷莳讲从前在怀溪的生活,可惜殷莳没有讲更多了。


    三郎一定还有很多破事,以后可以慢慢问她,便有得讲了。


    不着急,来日方长呢。


    待殷莳合上账册,他问:“看完了?”


    “有事?”


    “我好几日不在,你没摸琴吧?”


    殷莳毫不心虚,自己捶捶肩膀:“我这看账册看了一下午了,你真是一点不心疼我啊。”


    “那算了,改日。”沈缇忙道。


    殷莳看着明亮阳光里的青年:“不如你弹给我听啊。我休息一下,账册看多了让人头疼。”


    沈缇眼睛一亮,矜持地道:“亦可。”


    婢女们过来收了册簿,摆上了春生。


    沈缇修长好看的手指抚过琴弦,琴音流淌,风穿竹林般的意境便有了。


    殷莳斜靠着引枕,饮茶,听琴。欣赏日光里青年俊美的眉眼。


    鼻梁嘴唇真好看。


    等长到二十来岁三十岁的年纪,可能自己都要被他吸引了。


    待一曲终,殷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沈缇按住琴弦,抬眼:“怎了?”


    殷莳道:“要是每天都能听你弹琴,不敢想象我这过得什么神仙日子。”


    那多简单,我每天过来弹与你听就是了。


    沈缇“淡淡”着一张脸:“想得美,我每日里没有应酬了?没有旁的事了?”


    殷莳笑道:“那倒是。”


    沈缇在璟荣院用了晚饭。


    用完了,殷莳说:“早点走,待会天黑了还得打灯笼。省点烛火钱。”


    沈缇无语:“家里差这点烛火钱?”


    殷莳笑吟吟:“对了,你今天给的二十两我收到了,是给我的?”


    沈缇道:“长川没跟你说?以后我每个月贴你二十两,可够用?”


    “当然够。”殷莳说,“钱的事,我们不是第一天就理好了吗?怎么突然又想起来贴补我了?”


    沈缇顿了一下,道:“那时候,跟你不熟……”


    现在不一样了。


    床帐里,他们的气息交织着。她的落红收在他书桌的暗格里。


    他和她,无话不可说。


    不管她怎么想,他已经认定她是他的妻子。


    丈夫心疼妻子,贴补妻子,那不是很正常的吗。


    一直你你你的,殷莳早就注意到了,从回来他就没叫过“姐姐”。


    虽然也不敢叫“莳娘”,但是暗搓搓反抗的意思在那里。


    殷莳道:“以后还会更熟呢,到时候再多给点。”


    沈缇失笑,爽快答应:“等我升迁。”


    待要走,又被殷莳喊住。


    殷莳从榻几的抽屉里取出剪刀,从花瓠里抽出一支芍药剪去下面的枝条,递给沈缇:“拿去。”


    沈缇捻住,轻旋:“给我?”


    “笨蛋。”殷莳骂道,“给你赠佳人用的。”


    傍晚,天欲昏未昏时分,才子翩翩而至,鲜花簪在佳人云鬓间。


    她设计得多么美好啊。


    不辜负他给她弹琴听。


    不解风情的直男,真是枉费探花郎的名号。


    “母亲今日也簪了我的花呢。”殷莳说,“可美了。”


    “哦。”沈缇抬起眼看向殷莳鬓间。


    她已经簪了一朵。杯口大,开得饱满,人与花不知道谁更艳。


    “好。”沈缇捻着芍药去了。


    身后还听见次间里殷莳追问婢女:“换好补子的官服送过去了吧?”


    沈缇迈出了正房。


    天色果然昏了,长川准备好了灯笼。待会送完沈缇,他也要回自己的住处,需要照明。


    两个人一起离开了璟荣院。


    沈缇将芍药举至鼻尖,细嗅。怎好像,有殷莳的气息?


    沈缇走了几步,忽然停下:“长川。”


    长川垫上一步:“翰林?”


    沈缇撩起下摆蹲下,把花递给长川:“帮我簪上。”


    男子簪花常见,小厮们有时候也簪。长川很熟练地将芍药插进沈缇的发髻里。


    沈缇摸摸,觉得位置不错。欣欣然起身:“走。”


    冯洛仪已经被知会过今天沈缇会过来,她正在给沈缇整理官服。


    今天官服都收回去改补子去,傍晚又送了回来。鸂鶒换成鹭鸶,七品升到了六品。


    父亲说给她挑了个好夫婿,未来必中进士。


    父亲的眼光果然好。他不仅中了进士,还点了探花。


    但他,做了别人的夫婿。


    院中有了响动。


    过了片刻,婢女挑起帘子:“翰林来了。”


    冯洛仪起身。


    长身玉立的青年稍一低头迈了进来,抬起头,发髻上簪着一朵开得饱满的芍药,眼睛明亮,俊美年轻。


    当年提亲的人当中,没有人容貌胜过他,没有人才学胜过他。


    如今看,也没有人人品胜过他。


    幸而当年,父亲取了他。


    冯洛仪绽开笑容,过去牵了沈缇的手:“你来啦。”


    冯洛仪总会迎他,像所有的妻妾迎接丈夫。沈缇愈对比,愈是明白姐弟与夫妻的差距。


    恨恨。


    “昨天睡的可好?”沈缇问。


    他特意为她合的多伽罗对照香效果很好,对她效果不好。但冯洛仪不想让沈缇知道,只侬语道:“没有你在的时候睡的好。”


    沈缇只当她撒娇,说:“用完了再与我说,我再给你合。”


    冯洛仪抿唇笑:“好。”


    她视线抬起:“这朵芍药开得真好。”


    “是。我也很喜欢。”沈缇别开视线,“最近是花开时节,大家都在簪花。”


    “这个时节可不就是这样。”冯洛仪很久没有看到沈府以外的世界了,回忆,“满大街都是簪花的人。宫里的芍药开了,陛下赐下来,各家都打听,谁家得了。”


    “学士昨日去宫中便得了。”


    “这会子便有了?今年宫中的芍药开得有点早。你这朵也是宫里的吗?”


    宫里的芍药就开了那么几朵,其他的还得等几天才会次第开。刘学士是赶上了,才得了一朵。


    其实是殷莳从怀溪带来的芍药开得早,可能是因为南北方有差异。


    但这朵芍药是殷莳让他给冯洛仪的,被他半路侵吞了。沈缇含糊道:“不是,是别处的。”


    他抬眼看到了榻几上的砚台,正好找由头转移了话题:“怎有笔砚?写什么了?”


    “随便写写。好久没动过笔了,字都变丑了。”冯洛仪牵他到榻上坐,说,“我去看看茶,怎么还不来。”


    说吧,转身出去了。


    故意把沈缇一个人留在了次间里。


    她那首默写出来的诗就压在针线箩筐下,露出了大半页,很容易看到。


    这样,让他自己看到,总比猴子献桃似的托到他面前要自然。


    第84章


    冯洛仪从照香手里接过了茶,再进到次间的时候,果然沈缇已经捏着那张纸在读那首诗了。


    见她回来,沈缇问:“你写的?”


    “嗯。”冯洛仪给他斟茶,“下午闲来无事,随便写的。沈郎点评一下?”


    沈缇道:“字还好,没什么变化。可能太久不作诗了,但意境还是不错的。”


    字是身体的记忆,就算很久不写,乍一写生疏,但稍写写就恢复了。


    太久不作诗,是说诗才退步了。她默的是她嫂子的诗,的确嫂嫂的诗才是不如她的。


    但意境不错。因为嫂嫂那时候的确是过得幸福美满,即便欠了几分才情,但字里行间的真情实意表达了出来。那便是意境了。


    冯洛仪坐在他身边:“你给改改。”


    打开砚盖,还有存墨,略加水,冯洛仪轻捏袖口,纤纤玉腕,稍研磨便可用了。


    沈缇提笔,改了几个字。


    虽还是闺中诗,但用词忽然就精妙起来了。


    冯洛仪赞叹不已。对沈缇的才华,她是真心佩服的。


    她靠在沈缇怀里:“昨天听闻你升迁了,我给院里的人发了赏钱,大家都很高兴,纷纷来恭喜我。沈郎,你不知道我有多骄傲。”


    沈缇嗯了一声,搂着她,轻轻抚摸她的鬓发,望着砚池里尚未干涸墨汁。


    她给他红袖添香,她对他满眼敬慕,就连她写的诗里都充满对眼前生活的满足。


    且夫贵妻荣,她为他感到骄傲。


    他少年时对婚姻的想象也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每一条都实现了。


    可沈缇心里奇异地并没有什么特别高兴的感受。


    就像升迁一样,对他来说,都是到了时候就该来的、就可以拥有的。


    那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


    沈缇清晨起来穿戴好,问:“我那朵芍药呢?”


    婢女忙去床头取来。


    本就是剪枝插瓶的鲜切花,一夜未沾水,虽没有干枯,但没有昨日那么鲜嫩了。


    沈缇捻转一圈,正要往官帽上簪,忽然心中一动,把花放下了:“走了。”


    冯洛仪送他,而后再梳妆,今天是二十五了,她该去给殷莳请安了。


    照香捻了那朵芍药过来:“姨娘看,这朵开得真好。”


    虽不及昨晚鲜嫩了,但依然开得很好。


    冯洛仪接过来捻转着看了看,的确是很美的芍药。


    照香说:“仍了怪可惜的,姨娘簪上吧。”


    是沈郎昨日簪过的花。冯洛仪道:“好。”


    照香给她簪在了鬓间。


    殷莳刚起床梳好头,正准备穿了衣服去晨练,听见院子里有响动,好像听见了沈缇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荷心进来了,她问:“刚才怎么回事?”


    “翰林刚才过来了。”荷心道。


    “……他大早上过来干什么?”


    “翰林摘了一朵芍药走,说要簪花。”


    殷莳始终觉得男人簪花是个有点逗的事,便啧了一声:“竟偷我的花。”


    这跟三郎有什么分别。


    荷心道:“翰林让我与少夫人说,可以记账。”


    殷莳:“……”


    好吧,比三郎强一点,有限。


    殷莳晨练完用了早饭,婢女进来禀报:“姨娘来请安了。”


    殷莳道:“让姨娘到明间里坐。”


    婢女出去了。


    殷莳漱了口,去到了明间。


    她既然说了让姨娘坐,婢女们自然会给冯洛仪锦凳。


    然而殷莳出来,却看到冯洛仪站在锦凳旁,双手微微交叠在腰间,并没有坐。


    此时女子不讲究挺胸抬头的,讲究含胸驼背。也不能说驼背,总之螓首微垂,胸微含,从后颈到腰是一条曲线。这种仕女姿态,有一种含蓄感。


    像古画。


    这是自敬茶礼之后,殷莳第二次见冯洛仪。


    大宅门的一个好处就是,大家不想碰面,就可以真的很少见面。譬如如果不是有特别的安排,譬如家宴之类的,她跟沈大人一年也见不着几面。


    她在殷家生活了十年,都没见过老太爷几面。后面不用请安了,连老太太都见不着了。


    “冯氏。”殷莳落座。


    冯洛仪垂首蹲身:“给少夫人请安。”


    殷莳顿住。


    时代的风扑面,刮擦着脸颊。


    她喊“少夫人”了。


    才几日,小姑娘就认清了现实。


    那些毛刺和棱角被打磨平的过程,便是夜间无法安眠的痛楚吧。


    殷莳的目光落在地砖上,无言。又抬起:“坐吧。”


    冯洛仪这才坐下半边。


    坐姿也很端雅。这种坐姿殷莳也会,能装个半日,然后后半日腰背疼得得躺半日。


    浑不似冯洛仪,姿态刻进骨子里。


    “那日送我哥哥,没见着你。”殷莳说,“好些时日不见了。生活上可有什么缺的?跟我说、跟翰林说都行。翰林若不在,你也可以找长川。他都在的。”


    “少夫人劳心了,我那里什么都不缺,都好好的。”冯洛仪说完,抬起了眼。


    第二次见面,旁边也没有沈缇。殷莳得以仔细地打量冯洛仪。


    多么漂亮的女孩子。眉间沁着书卷气的清幽美人。


    年纪小小,又非常纤细单薄,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怜惜和保护欲。连她都是,何况沈缇。


    尤其冯洛仪的鬓边还簪了她昨天给的芍药花,人比花好看。


    不知道沈缇是怎么把花给她的,但年轻男女在一起的画面一定很浪漫。让人忍不住微笑。


    殷莳道:“都好就行。包括下面人的言行,你该说的就说。我虽不当家,但家里有夫人和翰林呢,在这个家里,任何人都不能随意欺侮别人。”


    这话听着,多么地充满善意啊。


    像是个大度而公正的正房。任谁也挑不出她的错,只会觉得她好。


    冯洛仪忍不住看向殷莳的眼睛。从殷莳的眼睛里,竟看不出一点点破绽。


    冯洛仪垂下头去,轻声细语:“多谢少夫人。咱家仆婢,多数调教得还好。若有轻狂欺人的,我定来与少夫人说。”


    官样的话。


    少女垂下的头颅也没有再抬起。举止恭谨,不出错。


    殷莳清晰地感受到了两个人之间厚厚的界壁。


    那有什么办法呢,她没有做错什么,她对冯洛仪是完全没有恶意的。


    可她也知道,她的存在就是冯洛仪的痛点。


    这天然的立场没有办法因为主观的意愿而改变。


    “那就行。”殷莳轻轻地说。


    她端起了茶。


    端茶意味着送客。


    冯洛仪起身告退。


    殷莳点点头:“去吧。”


    冯洛仪退出了明间,转身看了一眼,看到殷莳的身影闪过,她回次间去了。


    冯洛仪转回身,视线落在了庭院里开得绚丽的芍药。


    现在不管是宫里还是大仁寺的芍药,都应该还没到大规模盛开的时候。


    冯洛仪走近几步,凝目看那花朵。很美,与她发间插的是一样的。


    沈郎说,他的花不是宫里的,是别处来的。


    原来是此处。


    冯洛仪离开璟荣院,往东路跨院去。


    一路上,照香看到她几次仿佛情不自禁地抬手轻触发髻间的芍药。


    “没插好吗?”照香垫上两步,“要不重新弄一下?”


    “没有,不用。”


    冯洛仪借着袖子的遮挡,一只手攥住另一只手,狠狠掐住,管住了自己的手。


    就这样簪着那朵花,一直回到了自己的院中。


    沈缇从殷莳庭院里强取豪夺了一朵新花,开得正好,还带着露水。


    他让长川帮他簪到了官帽上。


    一出二门就被平陌夸了:“这花好看。”


    沈缇微笑:“少夫人养的。”


    长川显摆:“少夫人在怀溪的时候就很会养花,她的院子里可好看啦。”


    你们都没见过,只有我一个人见过。


    沈缇弹了他一个脑门儿,接过马鞭,往车马院去。


    小厮牵着青骢马,沈缇无需上马石,轻松翻身上马:“走。”


    这个时间,早集都已经结束了。一行人走到街口,上大路,已经很多人。


    奔走的男人,提篮的大婶,扎着蓝布首巾的小娘子,上学的书生。店铺或早或晚地拆门板,准备开张。


    晨光常常斜切屋檐。行人一时在光里,一时在暗处,忽实忽虚。


    嘈杂声和小食的香气倒真真切切。


    “瞧,是小沈探花。”


    “哟,好俊!”


    “芍药已经开了吗?怎么没听说呢?大仁寺什么时候办花会?”


    “早了吧,往年不是得再过几日?”


    “小沈探花簪花真俊啊。”


    “那当然了,不俊凭什么当探花郎。”


    “怎不见卖花的?我也来一枝。”


    附近的都是街坊四邻,小沈探花日日从这里过,大家都识得他。


    许多人都能看出来,小沈探花自成亲后和从前不一样了。


    从前是清澈少年,如今青年的身上已经有了风流气度。


    青骢马,绿官袍,黑乌纱。


    革带束一把劲腰,肩背挺拔。一张俊美面孔生得如玉。


    这一路向官署行去,袍袖翩翩,清俊隽雅。


    街上的人们都被那青年吸引了目光。有人赞叹:“这才是名副其实的探花呀。”


    实在是满足了众人对“探花郎”的一切美好想象。


    这一天,街上的花忽然卖得很好。


    大姑娘小媳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要簪花。


    “不到时候呢,不到时候呢,芍药没有!”卖花的少年提着空篮子笑着告诉大家,“再等等嘛,过几天就有了。”


    第85章


    殷莳端茶送走了冯洛仪。


    冯洛仪给她请完安了,该她去给沈夫人请了。


    这一套辈分压辈分、身份压身份的规矩下来,便各安其位了。


    一过去便能察觉到,最近几日沈夫人都精神抖擞,气色极好。为什么呢,仔细观察,原来是沈夫人近几日穿的都鲜亮年轻。


    那日家宴打扮起来,被沈大人赞了好久,还给她写诗。


    老夫老妻有种再逢春的感觉。沈夫人心态都年轻了几分。


    殷莳汇报说:“账册都看得差不多了。我核了一遍。大差不差的。”


    沈夫人欣慰:“对,大差不差就行了。”


    殷莳道:“我明白。还想看看今年的,今年毕竟跻云成亲了,府里变动比较大。”


    沈夫人道:“也是,叫迎春拿给你。”


    下午王妈妈就带着账册来了。


    “咱们这边只管内宅的吃食。外院的咱们不管。内宅里就是少夫人和姨娘这里添了人,有新的支出。账房那里一早就核算过,把银子支过来了。这是细目,少夫人请过目。”


    殷莳快速地翻了翻,心算了一遍,点了点头,跟王妈妈说:“姑姑说厨房给我管。我瞧着家里这些天吃食上没有出差错的,可知妈妈打理得极好。”


    “妈妈放心,我不乱插手。用的人,做的事,咱们都跟原来一样。”


    “在我这里,厨房原来什么样,还能保持住什么样,不出岔子,就是我的大功劳了。”


    王妈妈大大地松了口气。


    虽然大家都是怀溪人,但也怕两代媳妇权力交接会带来的人事变动。


    殷莳从怀溪嫁过来,带过来些什么人,她们早就摸清楚了。三个婢女不用说,放在屋里都不够用。两个陪房的媳妇,一个家里有三个孩子,她得伺候一家子。一个孩子还小,不离手。


    少夫人无人可用,不大可能撸了谁让自己的人上位。大家就放心了,至少在人事这块暂时不用担心。


    剩下的就担心年轻人新官上任三把火,这里也要改动,那里也要改动。这样乱插手最容易出篓子。


    她是少夫人,老爷夫人和翰林还能打她不成?顶多训斥两句。下面的人就可能要背锅。


    只想不到少夫人虽年轻,却是个沉稳的。无怪乎秦妈妈夸她。


    王妈妈刚这么想,便听见殷莳说:“只有一处,我想调整一下。”


    王妈妈心里“咯噔”一下。


    想什么来什么啊。


    殷莳道:“冯姨娘瞧着有些瘦,她这样的女子,用饭的时候常用的不多,好个少食多餐。我想着上午、下午给她各加一份点心。”


    王妈妈:“……然后?”


    殷莳:“然后?没了。旁的都不用调整。只这一处,你看看是否需要另外加钱?我让翰林自己掏这份银子。”


    若是房头多的人家,这种额外的支出就要这一房的人自己承担,不该走公中。但其实沈家就沈缇一个儿子,公中和自己也没设么么分别了。


    王妈妈长长出一口气,笑道:“哪用呢。这都才刚开始,原就在试着,账房拨的银子我心算着是够的。哪用翰林再出。”


    殷莳点头,把账册还给她:“那托给妈妈了。旁的,咱们都不动,妈妈原来怎样,就还怎样。”


    王妈妈拿回账本,一福身:“是。”


    王妈妈回到厨房,厨房里的几个主力人物都凑上来,拥着她到里面,纷纷问:“怎样?少夫人说了啥?”


    王妈妈把和殷莳的沟通复述了一遍。


    几个人面面相觑。


    过了片刻,有人嘿道:“少夫人看着一团和气,甜瓜一样的人,没想到这么有成算。”


    王妈妈道:“怎么样,不敢小看我们怀溪的女人了吧。”


    大家都笑。


    王妈妈道:“老秦都说了,怀溪那么多女儿家,偏选了她。你们是不信夫人的眼光吗?”


    大家都是在沈夫人手底下讨生活的,忙道:“那怎会。”


    沈缇今日在宫中值白班,待皇帝下朝,他在御书房中与另一位翰林随侍皇帝身边。


    宫中內侍也有许多鬓边簪花的。


    德公公一看到他就笑了:“沈翰林这花好。赶上宫里的了。”


    皇帝还未至,翰林们还有时间跟德公公说说话。德公公问:“这是哪里得的芍药,大仁寺的应该还没开。”


    京城最有名的两处芍药,一处是大仁寺,一处便是御苑里。前日刘学士蒙赐的那朵,便是御苑里的芍药。


    这两处的品种、品相是最好的。其余民间的,京郊亦有养花人,当季的时候会雇佣些少年和少女,在繁华街道上叫卖。


    国朝一直有簪花的习俗,男女都簪。因此便有养花的农户。


    沈缇今日已经被不止一个人问过了,他道:“是内子在家中养的。”


    德公公赞道:“尊夫人好会养花。”


    沈缇微笑:“是,她很会养花。”


    皇帝来了,翰林们从几案后站起来行礼。


    皇帝也看到了沈缇官帽上的花:“这芍药养得好,是哪里来的?”


    沈缇不得不再重复一次:“是内子养的。”


    皇帝赞了那花养得好,还要翰林们以花为题作诗。


    翰林是皇帝的文学侍从官,工作中的一项就是为皇帝作诗。沈缇自然是做了一首与芍药相关的诗,得了皇帝的称赞。


    就这样,小沈探花簪了一朵芍药花,令许多人知道了他的新婚夫人擅长莳花弄草。


    殷莳当然不知道傻弟弟给她在外面扬名了。


    等沈缇放班回来,换了衣衫坐到了榻上,她先跟他汇报工作:“今日小冯来过了。”


    沈缇嗯了一声:“她晓得规矩。”


    殷莳又道:“我瞧着小冯是真的瘦。她这么瘦,可能吃饭胃口不大。正好今天见了厨房的王妈妈,我跟王妈妈安排了,以后给小冯上午下午各加一次点心,少食多餐,比较适合她。”


    沈缇没有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告诉冯洛仪。


    以冯洛仪现在的这种心理状态,他这么做对殷莳是更安全的。


    投桃报李,她帮他照顾好她。


    沈缇蹙眉:“确实,她有些太瘦了。我说过我不好这个,让她好好用饭。”


    “……”殷莳没懂,“好什么?好哪个?”


    沈缇道:“不是什么好事,不必脏了耳朵。”


    殷莳:“快说。”


    沈缇只能讲了:“有些人,好女子瘦弱骨相,以为病美。有几年,京城蔚为风气,现在依然流行。洛娘自小生在京城,她是知道的。”


    殷莳皱眉:“恶心。”


    “是。”沈缇说,“我亦觉得如此。”


    殷莳欣慰:“你别学那些恶心的家伙。你好好的啊。”


    她说:“你们俩,都好好的。我也好好的。我们大家,都好。”


    真的能都好吗?


    要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她因何夜生噩梦,冷汗涔涔?


    当初东林寺他们彼此不了解,约定做假夫妻。可如今她对他已经熟悉,该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因何依然不肯与他做真夫妻?


    怎样才能从弟弟成为夫君呢?


    沈缇端起茶,正要喝,忽然抽抽鼻子。


    他抬起脸又嗅了嗅,放下杯子,手臂压着榻几,探身过去。


    他压过了两人之间的中线。


    殷莳巍然不动,端着茶盏瞥他。


    沈缇嗅了嗅,退回去:“千步香。”


    殷莳说:“鼻子真灵。”


    小狗一样。


    沈缇道:“当然了,我亲手合的。你喜欢这个?旁的都试过了吗?”


    殷莳道:“四种昨日都试过了,都好闻。但这个让我最舒服。便叫她们熏了衣裳。谢谢你啦。”


    沈缇的面庞都亮了起来,道:“另外还有几个香方,待我一一都试出来给你,或许还有让你更喜欢的也说不定。”


    殷莳说:“等你不忙的时候吧。”


    现在他放班回来的要先来璟荣院坐一坐,用晚饭,然后要去冯洛仪那边,两头跑。


    真正是东食西宿了,哪有时间呢。


    合香这种事,是要静下心来,至少鼓捣个大半日才行的。


    沈缇想说等他休沐,可已经答应了休沐时候要带着她逛京城的。


    而且京城怎么可能一天就能逛得完。他预计着,今年的休沐日都要给她的。


    只好道:“好。”


    殷莳问:“在这边用饭吗?”


    沈缇回答:“用完再过去。”


    殷莳点头。


    但此时天色尚明,且随着夏日来临,白日越来越长。离天昏还有很长时间。


    沈缇担心她会赶他走,左右看看,看到了琴。


    “我弹琴给你听。”


    殷莳看了他一眼,憋了憋,含笑道;“好啊。”


    沈缇觉得后颈有些发热。


    但他没办法,他刚才贴近她的时候,她半分都不退。


    她明明身段柔软,做事圆滑,特别会装,偏在男女事上硬如磐石。


    怎么办呢,总不能跟她硬碰硬,总得有个人退一步,服个软。否则两个人怎么在一起。


    男子汉大丈夫,该硬硬,该软软。


    没什么大不了的。


    何况她还是姐姐,弟弟本就该侍奉兄、姐的。


    好在殷莳捧场,亲自动手换了香:“飞气是吧。”


    瞧,她已经记住他弹琴的时候燃的是飞气了,这就是进步。


    嗡嗡两声,沈缇拨弄琴弦,心情大好。


    小日子不错。


    第86章


    晚间沈缇去了冯洛仪那里,把殷莳对厨房的安排告诉了冯洛仪。


    殷莳兢兢业业地想帮他照顾好冯洛仪,沈缇是非常想让冯洛仪知殷莳的情的。


    人要知别人的情,才会心存感恩,心存感恩,才能处得好。


    冯洛仪道:“下午厨房送了一份酥黄独,我就奇怪,我并没有叫。问了一声才知道是少夫人吩咐的。”


    她轻轻地道:“少夫人有心了。”


    沈缇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摩挲,道:“确实太瘦了。”


    冯洛仪微笑:“那我多吃些。”


    沈缇道:“以后听少夫人的便是。她会把你照顾好。”


    表姐,是守信之人。


    只是太守信了。


    冯洛仪凝目看他,但沈缇所言发自真心,他是真的相信小殷氏会照顾好她。


    他真的相信小殷氏会毫不介意丈夫的妾室。


    男人怎么可以这么天真。


    但其实沈缇也不是不困惑的。


    冯洛仪睡眠和饮食都不太好,他是知道的。


    他记得订亲时与冯洛仪相见的那一次,她未脱少女模样,腮边是有肉的。后来出事,他赶回来,她就已经很瘦了,命似蒲草,凄弱如柳。


    其实都能理解。他后来虽然搬到外院去了,但也三不五时地向母亲询过她的情况,拜托了母亲照顾她。


    如今事都定了,她安稳了,但睡眠和饮食依然不好。这种不好其实在身体上的体现很明显。


    生命力不旺盛。


    可她写的诗,明明充满了对生活的满足感。


    这违和感,使沈缇的心中也不禁生出疑窦。


    二十七这日,沈夫人告诉殷莳两个事,一个是:“明日里有大夫会上门,来请个平安脉。”


    南方称郎中,北方喊大夫。


    富贵人家有信得过的固定的大夫按时定期地上门给号号脉,有病看病,无病养生。


    上层社会很注重身体健康。


    殷莳心里咯噔一下,但面不改色:“好。”


    另一件:“下个月初二,曲大人府上太夫人寿宴,你随我一起去。”


    这是要带她出去社交了。沈家有了新的少夫人,也该出去亮亮相了。


    殷莳道:“曲家太夫人可有什么避讳?京城有什么跟怀溪不一样的风俗吗?穿衣上姑姑得指点我一下。”


    三个问题便令沈夫人露出欣慰笑容。


    “没什么避讳的。旁的客人有什么特别讲究的,我一时想不到,须得到了那里,看见本人了才能想起来,到时候慢慢再告诉你。这都是日积月累的水磨工夫,慢慢就熟悉知道了。”


    “至于穿衣裳,就比照那日家宴就可以。”


    “好。”殷莳道,“到时候我就跟着您。你看着我点。”


    她和从前在怀溪的时候又不一样,没那么放松了,但思虑周密,小心谨慎。做媳妇与做女儿自然不一样,沈夫人满意她的转变。


    殷莳等了一天等沈缇回来,屏退了婢女,告诉他明天的事,问他:“这个大夫的医术怎么样?”


    沈缇道:“薛大夫我家用了许久了,他医术不错。”


    殷莳问:“他嘴巴严吗?”


    沈缇凝目。


    有句话,叫作中医面前没有秘密。


    沈缇还未说话,殷莳已经开口:“看来明天要准备个大红封。”


    沈缇:“……”


    沈缇捏捏眉心:“放心吧。薛大夫常行走官员内宅。不知道晓得多少后宅私事,若嘴巴不严,早没人用他了。”


    “那还好。”殷莳欣慰。


    就喜欢职业素养高的人。


    “我叫人通知小冯了。”殷莳说,“她那个睡眠不好,还是正经看看大夫才行。”


    沈缇也赞同:“好。


    翌日,薛大夫果然来了,是个白胡子老头。他先去了沈夫人那里,沈夫人身子康健,平平安安。


    沈夫人道:“我家今年添人了。”


    薛大夫道:“听说了,恭喜夫人。”


    沈夫人道:“犬子现在一妻一妾,你劳累一下,都看看。”


    寻常人家请平安脉也轮不到妾室。妾室有病再找大夫看就是了。


    但沈家人口少,加上冯洛仪后宅也就才三个女眷而已。多也不多她一个。


    何况沈家还盼着沈缇开枝散叶,当然希望他的妻妾都健健康康,好生儿育女。


    薛大夫先去了沈家少夫人殷莳那里。


    少夫人十分美貌,配得上俊秀的探花郎。她言语间落落大方也客气,但薛大夫观她面相时就有些察觉,再一搭脉,就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殷莳看出来薛大夫眼里的诧异。


    中医还是厉害,她咋舌。


    殷莳也不慌,掀开圆桌上盖着的帕子,露出底下一个荷包,推过去:“听闻家里一直是薛大夫在走动的。我新来,以后日子还长,一点心意,请不要嫌弃。”


    薛大夫松开手指:“少夫人客气了。少夫人的身子骨十分康健的,不必担忧。”


    令药童收了荷包。


    殷莳会心一笑,又道:“家中还有姨娘,劳烦薛大夫,她的情况请告到我这边来。”


    殷莳现在和沈缇是假夫妻,不会有孩子。生育压力压到冯洛仪一个人身上。


    她占着正妻的身份,沈缇把冯洛仪托付给她了,出于身份和各方面的考虑,殷莳也得了解一下冯洛仪的健康状况。


    薛大夫应了,便由绿烟陪着往冯洛仪那里去。


    冯洛仪昨日便得了通知,今日果然来了大夫。


    只薛大夫见了她,仔细看了两眼,确认是她,叹道:“原来是冯小姐。”


    冯洛仪也道:“好久不见了。”


    这两年多,冯洛仪在沈府偏僻小院俩深居简出,从没见过外人。


    薛大夫其实月月都来的,也不知道曾经的冯家小姐原来就在沈家。从前冯家也用他,他可以说是看着冯洛仪长大的。


    “沈家厚道。”老大夫感叹了一句。


    冯洛仪低下头:“是。”


    只从前她是官员家千金,沈家未过门的媳妇,如今她是沈缇的妾室。


    实没什么好说的。


    薛大夫一把年纪,见过太多事,知道这等境遇其实是安慰不了的。只叹息几声,不再多说,只道:“我与姨娘请个脉。”


    冯洛仪与他落座,伸出手。


    这脉象一把,薛大夫眉头就皱了起来。


    还记得当年这位冯小姐可是个健健康康的女孩子,如今……


    细问问睡眠、饮食,心中便有数。


    此种情况,其实简简单单四个字便可解释:忧思过重。


    薛大夫说她要放开心怀,冯洛仪内心里又何尝不清楚呢,但人可以强颜欢笑,却没法强迫自己安睡。


    谁能?


    谁也做不到。


    她只想知道一件事,忍着羞问:“有劳给看看,我可有身孕了?”


    因她月事现在十分不准,迟上半个月乃至一个月都不来也常见。无法判断。


    薛大夫道:“尚未。”


    冯洛仪不死心,问:“会不会太早,不太好看出来?”


    薛大夫无奈,只能道:“姨娘脉象,不是有孕之兆。”


    冯洛仪和照香都失望了。


    薛大夫道:“姨娘如今的身体,也不适宜有孕,还是先好好调理一下。我给姨娘开几副温养安神的药。”


    他开了方子给冯洛仪过目,冯洛仪看过后,交给了绿烟——妾室看病吃药,都要从正室这里过一道才行。


    薛大夫要走的时候,却又被冯洛仪喊住,他回头。


    冯洛仪凝视他:“薛大夫,可否告知,我姐姐是什么病过身的?”


    冯洛仪的姐姐是榜下捉婿嫁的一个进士。甚至住的宅子都还是冯家给的嫁妆。外来户没根基,看病问医的事便延用了冯家一直在用的薛大夫。


    薛大夫身形顿了顿,道:“令姐……我只听说她过身了。徐家给办的葬礼也算体面。只她如何过身的,我实在不知道。那年许多人家坏事,京城变动大。府上也坏事之后,徐家便不再用我了。我是真的不知。”


    冯洛仪怔怔地掉下泪来。


    薛大夫轻叹,转身跟着绿烟离开了。


    回到了璟荣院,薛大夫向殷莳汇报了一下冯洛仪的身体情况。


    冯洛仪一睡眠不好,肠胃也不好,还月事不调。


    但这都算不上是病,只能说是不健康。深层原因是心理问题。


    跟殷莳想的差不多。


    殷莳轻轻叹息,问:“有什么办法调养吗?”


    薛大夫道:“只能温养。还是要自己想得开才行。”


    但冯洛仪那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想得开的样子。


    想想怪可怜的,当时应该才十四五岁的年纪,心性都还没成熟便遭逢大变,自己又被钉死在这么个身份上,走不出来也是正常。


    绿烟把方子呈上。


    殷莳略过目了一遍,却没交还给她去抓药,反而扣下了:“待翰林回来,给翰林看看。”


    她还有问题要问薛大夫:“姨娘年轻,如今身子也弱,若有孕,可有危险?”


    这是个后宅十分敏感的话题。


    薛大夫抬起眼看了殷莳一眼。这位少夫人也年轻,看着不到二十岁的模样,却叫他老头子看不出深浅。


    薛大夫斟酌着说:“自然还是调养好了身体更好些。”


    这也是老油条了。殷莳便知道从薛大夫这里得不到什么真实有用的信息。


    他必是不会轻易给出直接的肯定或否定的答案的,说的话都是无意义的官样话。


    殷莳便端茶送客了。


    第87章


    待薛大夫走了,绿烟告诉殷莳:“大夫和姨娘是旧识。”


    殷莳:“咦?”


    绿烟便把在冯洛仪那里听到的学给了殷莳。


    殷莳问:“她姐姐是怎么回事?”


    绿烟荷心都道:“奴婢不知。”


    这些事,主人也不会来告诉内宅奴婢。


    殷莳沉默良久。


    薛大夫离开璟荣院又去了沈夫人那里。


    沈夫人是家长,自然要跟沈夫人汇报一声:“少夫人身子十分康健。冯姨娘气血不足,得温养。”


    说的还含蓄了,实际上冯洛仪气血双亏,倦怠乏力,怔忡少寐,食少纳呆……这些都占全了。


    薛大夫道:“已开了方子,交给少夫人了。”


    沈夫人叹气:“你见到她了,可还记得她?”


    薛大夫道:“没想到她在这里。府上厚道。冯夫人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沈夫人释然:“我与她这点交情,也算对得住她了。”


    又道:“她在这里的事,还请不要宣扬。”


    薛大夫却道:“夫人放下心来。无人在意她的。”


    沈夫人叹道:“也是。”


    冯洛仪不过那些坏事了的人家中的众多女眷中的一个。谁会在意她呢。


    这两年沈夫人去别人府上赴宴,也在奴婢、家伎中见过眼熟的女子。有些男人十分恶劣,最爱淫政敌妻女。那些被藏在后宅男人房中的,或者悄无声息死去的,就更不知道有多少了。


    待沈缇放班回来,殷莳把薛大夫开的方子拿给他过目。


    时人讲究养生,读书人多多少少都会稍稍涉猎医道,方子基本是能看得懂的。


    沈缇皱眉看了片刻,从方子上看,冯洛仪的情况比他预期的要严重。因为这个方子已经超过了“温补”的范畴了。


    他还给绿烟:“让长川给平陌。”


    他今日不像平时那样没话也要找话跟殷莳说。


    默默喝了两口茶,问:“我今天留下行吗?”


    殷莳说:“行。”


    她同意,沈缇放松了些,向后靠在引枕上。


    殷莳给他剥着干果,问她:“小冯的姐姐是怎么回事?”


    她把从绿烟那里听来的话又转述给了沈缇。


    沈缇冷哼一声。


    “徐高鹏,刑部清吏司主事。我前两日还在路上遇到了他。”沈缇道,“他还过来跟我打招呼。”


    殷莳凝目:“你没有对他说不好的话吧?”


    沈缇把干果含进嘴巴里,浸润软,用舌头剥离果肉,斜乜着殷莳,缓缓说:“……又当我是小孩子是吧?”


    殷莳嗔他:“瞎说。”


    沈缇哼了一声:“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我入官场之前,父亲就反复与我强调了百八十遍了。”


    殷莳赞道:“父亲为官多年,他说的话最稳妥的,我们听就是了。”


    沈缇道:“我不会去主动搭理他,但他想借父亲的力,休想。父亲也十分厌恶他。”


    殷莳问:“他想干嘛?”


    “冯大人坏事了之后,他在主事的位置上动不了了。到处找关系。但洛娘的姐姐这时候没了,大家多少有点猜测。不管是不是真的,他不肯接收洛娘是真的。跟冯大人关系好的不愿意沾他,跟冯大人关系不好的更不会帮他。走关系这种事,也得有门路才行。他没根基,连门路都找不到。”


    殷莳沉默一会儿问:“那小冯的姐姐……?”


    “谁知道呢。”沈缇道,“一个内宅妇人,久不见人,有一天就病死了。”


    殷莳问:“但如果是横死,官府也得有仵作看看吧?”


    沈缇道:“你天真了,想让人生病,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殷莳不说话了。


    终究这个时代不是她的时代。这是个感冒就会死人的时代。


    一盆冷水浇下去,冬天冻一冻,高烧昏迷的时候让大夫来看一样,证明是病了,等死了再报个病逝。便是仵作来解剖尸体那也无用,就是病逝。


    “别想了。”沈缇道,“已经发生的事,谁也没有办法。唯有我和父亲引以为戒,不令自家陷入那种境地罢了。”


    殷莳轻轻叹了口气。


    她借这个机会道:“跻云,你能不能给我讲讲朝廷的事呢?”


    她眼含期待地看着他。


    沈缇知道这不是后宅妇人该问的事,但殷莳……他想着殷莳的心性,她若是男子,她若读书,不一定比旁人差。


    最重要的是,殷莳目光里那么期待,像笼子里的小鸟渴望高飞。若拒绝了她,她一定会很失望。


    她伸出的手,他若不抓住了,下次她未必还会伸手给他了。


    沈缇最终问:“你想知道什么?”


    殷莳绽开笑容:“我也不必知道细事,我就想知道大概的情况,比如,我听说朝廷没有太子,是怎么回事?皇帝一直不立太子吗?”


    沈缇斟酌了一下,道:“立过,两位。”


    殷莳:“咦?”


    沈缇提纲挈领地给她讲:“陛下高寿,已经过身了四位皇后,七个亲王。七个亲王里,曾有两位被立为太子过。一位是元后之子,病逝。另一位曾发动宫变,被陛下废为了庶人,后来在圈禁中死去。当年那件事牵涉很广,祖父当年便是被卷进这件事里,才被流放的。”


    殷莳问:“后面是不是年纪越大,越不想立储了?”


    沈缇看了她一眼。


    殷莳赶紧竖了一根手指在自己的嘴唇上,表示“我闭嘴”。


    沈缇道:“你说的也没错。但国无储君岂能安,只上一次谏言立储的是什么下场,你也看到了。”


    “是冯家被卷进去的那一次吗?”


    “正是。”


    从沈缇这里,殷莳对如今国朝的情况了解了一个大概。


    皇帝真的很老了,现在还活着的最大的皇子都四十多岁了,最大的皇孙也四十多岁,比还活着的最年长的叔父只小三四岁。


    而最小的皇子却是去年出生的,比自己的侄孙们年纪还小。


    这年龄跨度真是牛比了。


    沈缇轻叹一声:“小皇子一出生就受封亲王,陛下十分宠爱。”


    殷莳道:“那肯定的。”


    一个老头子还能生出儿子来,这不得把自己牛比上天去。肯定觉得自己还能再活五百年。


    果不其然,沈缇道:“陛下如今日益沉迷炼丹问药,求长生之道,益发不肯立储了。”


    殷莳问:“陛下到底有多高寿?”


    沈缇道:“古稀已过大半。”


    那在这种时代可真是够高寿的了,怪不得能熬死那么多老婆和儿子呢。


    “这事难呢。”殷莳说,“别说皇帝不愿意立,就算真立,该立谁?立皇帝的儿子?还是立前太子的儿子?太孙是有的吧?”


    沈缇纠正她:“太孙之称未有来处,勿要乱用。郡王们皆称皇孙。”


    “嗯嗯。知道了。”殷莳说,“其实就跟乡下富人家,原本家产该给长子大头的。结果长子先没了。孙子大了,却有叔叔。这财产大头到底该给长房的孙子,还是该给还活着的最大的儿子。常有为这个打官司的。一样的。”


    沈缇点头:“以家见国,道理相通。”


    殷莳提起壶给他斟茶,认真说:“谢谢你肯跟我说这么多。”


    沈缇道:“我要是说‘你操心这个干嘛’,或者‘这不关你事’,你定不高兴。”


    “我当然知道这些事离我挺远的。”殷莳说,“但人活在世上,明明白白地活不行吗?为什么就要女子稀里糊涂一辈子,只知道针头线脑锅边灶台呢?”


    这个话题争执下去没有意义。


    沈缇别开脸喝茶。


    殷莳笑笑,这小子现在在她面前身段也柔软灵活了。


    她其实也没想着为这个跟他争执。


    这种时代性和社会性认知矛盾要争起来就没完没了的。吵了几千年吵到她那个时代依然还在吵。


    但她喜欢沈缇的退让。两个人相处不能只是一味地让她去低头俯就时代的规则,虽然她也做得到,但沈缇的柔软退让给了她很多的呼吸空间,舒服了非常之多。


    她主动改换话题:“下个月初二是曲大人家的太夫人寿宴,母亲要带我去。你与我说说这位曲大人吧。”


    沈缇精神一振,给她讲:“曲伯伯是父亲的同年。”


    同年就是同一届中进士的人,因为是同一个主考官,还会有同一个座师。关系就更紧密了。同年是官场上很容易拉紧的一张网。


    沈缇细细地说,殷莳认真地听。


    一晃眼傍晚的时间就过去了。沈缇晚上留在了这边,和殷莳一起打造他“宠妾不忘妻”的好男人形象。


    别人都道他坐享齐人之福,这里面的煎熬只有他自己明白。


    但正好,沈缇默默地想,这正可以磨炼自己的意志。


    他穿着中衣中裤倚在贵妃榻上看闲书,偶尔喝茶才抬起眼看一眼殷莳在床上练柔术。


    不多看,看多了不行,只一眼便可以了。


    等到殷莳练完,他才漱口上床。


    临睡前说:“大仁寺的芍药开了,等休沐那日,我带你去看花会。”


    殷莳成亲半个月了,早就在等着出门这一日。


    “好。”她欢快地答应,“我听母亲提过好几次大仁寺的芍药了。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那么好。”


    她又问:“初二我和母亲去参加完曲家寿宴,是不是很快端午要放假了?你们会放假的吧?”


    沈缇道:“端午我没法陪你。但家里已经订好位置了,到时候你和母亲一起去看龙舟。”


    “你呢?”


    “端午日赏龙舟,伴驾的名单里有我。父亲是四品,在观台有席位。我们都得在那边。”


    真可怜,大节日的要加班。


    殷莳说:“那你好好伴驾,母亲这边我来照顾,你放心好了。”


    她的声音都透着欢乐。


    沈缇想,以后一定要多带她出门。


    殷莳道:“一起大放松。”


    沈缇闭上眼:“好。”


    指尖动动,好想去牵她近在咫尺的手。


    忍住。


    第88章


    休沐的日子是三十这一日。相当于后世的周末了。当然大穆朝没有“周”,只有旬,一旬十天,实行旬休。


    沈缇准备带殷莳出门的事也跟沈夫人打过招呼了。


    沈夫人不是那等拘着儿媳妇不许出门的严苛婆婆,她是乐见儿子媳妇感情好的。


    “去吧去吧。大仁寺的花也开了,你带莳娘去看看,她最喜欢花了。”她笑眯眯说,“明天你们直接去就行了,不必往我这里来。”


    殷莳这边也跟婢女说:“告诉姨娘明天不必过来请安了。”


    婢女去传话了。


    照香转达给了冯洛仪。冯洛仪眉眼不动,问:“可知是为什么?”


    照香道:“说是明日翰林休沐要带少夫人出门。”


    恰好丫头把缝好的鞋子拿过来了:“姨娘,缝好了。”


    这鞋子是给殷莳做的。鞋面是冯洛仪亲手绣的。但把鞋面缝到鞋底上这种需要用大号粗针使力气的粗活,当然还是由丫头完成。


    照香道:“缝好啦?”


    她眼珠子一转,凑过去附耳撺掇冯洛仪:“明天早上,硬去请安。当着翰林的面把鞋给少夫人……”


    冯洛仪心中生出一阵厌恶。


    她闭上眼睛忍了一下。


    照香想干嘛她明白,但她感觉难受。


    她可以在沈缇面前做样子,也可以在殷莳面前做样子,但她真的没法同时出现在他们两个人的面前。


    虽然次数不多,但从沈缇露出来的只言片语中,冯洛仪是可以察觉到沈缇对殷莳有着对正妻的敬重的。


    那份敬重的分量一直在增加。


    与之对应的,便是她自己,越来越是妾了。


    沈缇在她这里歇三四天才会回去璟荣院一晚,照香因此得意洋洋,开始翘尾巴了。


    但冯洛仪隐隐觉得不安。


    沈缇敬重小殷氏,小殷氏又美貌喜人。照香觉得这是因为沈缇和她有前情。但其实她和他从未私相授受过,并无私情。


    且若是真的宠,为什么只在用过饭后要歇息的时候才来。这之前的时间呢?在哪里,在做什么,和小殷氏在一起吗?


    天黑得晚了,从放班到歇息,那么大一段时间呢。


    “不去。”她拒绝了。


    照香在她背后翻个大白眼。


    但明天冯洛仪也免了请安了,她本来就五日才见一次殷莳的。她想了想,想叫照香把鞋子给殷莳送过去。


    但照香嘴真的很碎还爱自作聪明,她刚才就有那些争宠的小心思,若去了沈缇跟前说了什么很容易惹沈缇不快的。


    冯洛仪唤了别的婢女:“把鞋子给少夫人送过去。不用说别的,只说是我缝的鞋面便是了。”


    婢女领命去了。


    照香呱噪道:“还不如派我去,她嘴笨。”


    冯洛仪只能闭上眼睛。


    殷莳拿到了鞋子,让人赏了冯洛仪的婢女,道:“跟她说,心意我领了。提醒她养护好眼睛,莫伤了。”


    沈缇道:“叫她好好喝药,好好睡觉。”


    他昨天宿在殷莳这里了,感觉自己的意志力被磨炼得很好。今天借着明日休沐要一起出门的事,又趁机留下了。


    还对殷莳解释:“我不在,她或许睡得踏实点。”


    殷莳也不知道他不在小姑娘是能睡得更好还是更不好。但他这样说便这样吧。


    晚上她梳着头发,跟沈缇说:“对了,你给我的书都看完了。”


    沈缇正坐在桌边打棋谱,闻言道:“我回头再找几本给你。”


    殷莳从镜子里看他:“你有很多闲书吗?”


    沈缇看着棋谱,便没能看到镜子里殷莳探究的目光,道:“闲书、正经书都有很多。”


    殷莳问:“闲书都放在内书房里?”


    “是。”沈缇道,“见客多在外书房。内书房私密些才好放闲书。”


    内书房。


    殷莳嘬了嘬唇。


    她如今对府里内院里上下各处基本上都了解了。但男人们的书房惯例是不对女眷开放的。偏那里有最多的书,相当于家庭图书馆。


    在这个娱乐匮乏的时代,图书馆是多么有知识含量的地方。


    殷莳真的很想去看看。虽然说“惯例”,但殷莳还是想试试。


    她从镜子里又看了沈缇一眼。偏沈缇在看棋谱。


    算了,等等再找机会吧。


    打棋谱是一件很能让人心静的事情。


    沈缇打完棋谱,感觉自己心里已经完全平静,心满意足合上棋谱,推开棋盘,准备上床睡觉了。


    一抬眼,殷莳已经上床了,放了半幅帐子。


    只这一眼,半幅帐子,锦被一角,心中涟漪。


    棋谱便白打了。


    沈缇认命地吐出一口气,进床里放下了另半幅帐子。


    三十这日清晨,殷缇格外精神抖擞,待晨练完又用完早饭准备出门,葵儿给她重新梳头,问她:“是不是梳简单点?”


    按照殷莳过往的习惯,要出门还是简单点方便。


    但现在不是从前了,殷莳征询了一下沈缇的意见:“是梳简单点,行动方便,还是梳好看些?”


    沈缇走过来:“自然梳好看些。本就难得出趟门,今天又是休沐日,又往大仁寺花会去,人会很多,大家都会尽量打扮得体面些。”


    “会遇到熟人吗?”


    “多多少少。”


    “好。”殷莳问,“我比着那日家宴简单点,可合适?”


    殷莳在殷家太边缘,除了及笄那年相过几次亲之外,基本上没有特别地盛装打扮过。


    尤其是她没有什么社交,对这一点拿捏不准尺度。


    所以要征询沈缇的意见。


    沈缇眼前好像又看见了那晃动的红裙摆,金线闪烁碎光,脚步踏在心上。


    心脏那种说难受也不难受,说不难受又真的很难受的感觉又出现了。


    “好。”他沉静地道。


    殷莳便重新换了衣服,又梳头发。


    葵儿也听明白如今出门跟从前不一样,是要体体面面的。唯恐自己梳的头不符合京城的潮流,主动让了位置给绿烟。


    事关主子的体面,绿烟也不客气,接过了梳子给殷莳梳了螺髻。


    “持久,不容易散。”她说,“聚拢着,也不容易被人碰坏了。花会人好多的,什么人一挥扇子一抬手的,总有把别人家小娘子发髻勾坏的。”


    “那可恼人。”殷莳笑道,“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门,叫人给弄坏了,搁谁都得生气。”


    “可不是。”


    荷心和葵儿打开妆匣,讨论起头面来。


    “戴这个。”


    “这个也好看。”


    “这个更搭配。”


    沈缇走过去,在妆匣的几只镯子里看到了自己买的那只赤金环珠玲珑镯。


    沈缇书画双绝的人,审美上是很可以的。这只镯子精巧且富贵,特别适合殷莳的气质。


    他拿起来:“戴这个。”


    他对殷莳伸出了手。


    殷莳抬眼。


    没有拒绝,把自己的手交到他手里。


    沈缇缓缓地给她戴上镯子。


    她的手在他的掌心里,皓腕凝霜雪,指若削葱白。


    珍珠与黄金都衬她。


    真美。


    殷莳又抬眼看他。


    沈缇给她拉上衣袖,遮住手腕,放开了她的手。


    婢女们给她头上插戴——既要考虑体面,又要考虑负重。这可都是真金和珠玉,哪个都不轻。


    内宅女眷好不容易出一趟门,肯定要尽兴的,一去大概就是一整日了。尤其是观赏花会,要走很多路。太沉的话,压一天脖子也受不了。


    待妆办好,大家扶着殷莳站起来:“翰林。”


    沈缇坐在贵妃榻上抬起眼。


    殷莳转了一圈:“合适吗?”


    她整个人都闪亮。怎会不合适。带出去,遇到熟人,就可以说:这是内子。


    沈缇忍着内心雀跃,点点头,站起来:“走吧。”


    殷莳带了绿烟,又把葵儿、蒲儿、英儿都带上了。


    “会不会人太多?”她有点担心地问。


    “不会。”沈缇道,“母亲出门带的人更多。”


    殷莳就放心了。


    待到了二门台阶处,沈缇又对她伸出手。殷莳已经适应,把手给他,自己轻提裙裾,款款而上。


    出了二门,马车已经在那里等了,甚至都不用殷莳步行到车马院去。


    车旁数个小厮,殷莳最熟的还是平陌和宝金。


    男仆们只看了殷莳一眼,便都赶紧低下头去,不再多看。


    送殷家人离开的那天殷莳便与沈缇身边的小厮们都见过了。


    北道、槐生、岁安、中春、运良,都是看起来干净、机灵又相貌端正的年轻男仆。


    家里最好的年轻男仆大概都在沈缇身边了


    殷莳笑盈盈对平陌说:“恭喜你。”


    平陌躬身:“劳少夫人挂心了。”


    婢女们先走下台阶打起马车的帘子。


    沈缇扶着殷莳走下去。


    为什么要扶着,因为这时代的裙子太长,太繁琐。有身份的女性想要优雅又安全地下台阶,就得有个人扶一下。


    婢女或者夫婿。


    沈缇直接占了这个位置,还伸出了手。自然婢女们就避退了,让给他。


    殷莳被沈缇扶着上车钻进了车厢里。


    中春牵着沈缇的青骢马正要上前,众人却眼睁睁看到沈缇大长腿一抬就上车了,他也进车厢里去了。


    中春:“……”


    不是,那我牵马是干嘛的?


    第89章


    殷莳一直将车窗的帘子撩开一条缝向外看。


    这是她到京城以来第二次出门。第一次是送别娘家人,也的确没什么心情四处看。


    这一次,心情已经轻松太多了。


    待出了街口到了大路上,便是扑面而来的热闹。


    “这么早就这么多人了?”她感叹。


    沈缇说:“今日休沐,人比平日更多些。”


    殷莳理解,旬休等于是大周末。上了九天班的人终于可以休息放松一天了,都出来玩。


    小商小贩们也不会错过商机,准备了比平时更多的货品。


    和怀溪比,京城寸土寸金,商铺鳞次栉比,一间挨着一间。地面凹凸的石砖带着厚重的历史感,店家新漆的门窗、新粉的外墙和街上的行人却将生命力赋予这古老的城市。


    和怀溪比,对殷莳来说,这是新的世界。


    她将头凑近窗边,挑帘细看,什么也不想错过。


    沈缇坐在车厢里,一直凝视她。


    柔和晨光照在她脸上。眼睛里带着孩童般的好奇和喜悦。这个对他来说无比熟悉的京城,对她是全新的世界。


    是她来到了他的世界啊。


    早就习惯了的日子,平平无奇的生活,忽然就都变得不一样了。


    恰似晨光照进车厢,不强烈,但你知道它带着温度并且会变得更加明亮。


    让你忍不住对接下来的一天充满期盼。


    这一刻,沈缇的心充塞着不知名的情绪。


    隐隐懂,又不敢想。


    与记事之后便一直接受的圣人教化似乎毫不沾边。没有一本典籍里的任何理论可以教他如何处理这种情绪。


    他看着她被笼在晨光里的眉眼。


    她挑着窗帘,另一只手按在车座上。


    今天,他的手与她的手已经碰触过好几次。


    此时此刻,没有任何借口和理由,譬如戴镯子,譬如搀扶台阶,譬如上下车马,但鬼使神差地,沈缇伸出了手去。


    想握住她的手。


    没有旁的原因,没有理由,没有借口,就是想将她的手握在手中。


    细细摩挲,慢慢感受。


    “咦?”殷莳抽抽鼻子。


    她扭回头问:“这是什么味?好香。”


    沈缇低下头,抬起的手正了正发髻间的簪子,风度翩翩地放下。


    也嗅了嗅,立刻便知道是什么了。他撩开车厢帘子:“岁安——”


    岁安立刻凑近车旁:“翰林。”


    沈缇道:“去买些油果子来。”


    岁安去了,很快油果子就买回来送进车里。干荷叶包着,油香油香的。


    殷莳眉开眼笑:“我就知道,我特意早饭留了肚子。”


    她吃的香。


    沈缇忍俊不禁,提醒她:“别吃太多,还有好多别的吃的呢。”


    “好!”


    一路买着、吃着,待到了大仁寺附近,车子就走不动了。


    平陌过来说:“翰林,堵车了,得步行。”


    沈缇扶着殷莳下了车。


    殷莳穿越十年了,头一回看到古代版的人山人海:“嚯!”


    葵儿蒲儿英儿更是看呆了。只绿烟往年跟在沈夫人身边时见过,还好。


    殷莳嘱咐:“你们紧跟着我,尤其看好蒲儿和英儿,小心拐子。”


    沈缇想不到她这么细致,也道:“是,每年这种时候,都有少女、孩童丢失的。北道、中春,你们盯着点。”


    这一趟出来,包括平陌和宝金在内的沈缇身边七个使唤人都带出来了。


    男仆便让婢女们紧跟在沈缇和殷莳身后,他们则前后围着。尤其北道和中春,专门盯着蒲儿、英儿两个,她们俩最小,正是人拐子喜欢的目标。


    沈缇正大光明地对殷莳伸出手:“跟着我,别叫人冲散了。”


    殷莳把手给他。


    沈缇牵住了。这次,能完完全全地握在手里,能牵很久。


    沈缇一派淡然。


    但殷莳一瞥间早看见了他发红的颈子。


    古人的阈值可真低。当然也可能就是沈缇的阈值低。


    毕竟年轻,经验少,虽然去过那种场所喝过花酒,但也只是社交应酬,还没真的沾过。他到现在,也只谈过冯洛仪一个。


    等人到了一定的年纪,积累了一定的经验之后,就跟“羞”这个字不搭边了。


    殷莳微微一笑,任他牵着。


    从下车到大仁寺门口这一段,因为摆了集市,所以才会人这么多。


    理论上来说,像沈缇殷莳这样一行人,该想办法快速地穿过这一段去才是。但殷莳和她的婢女们对那些摊位和提篮叫卖的人都感兴趣。


    沈缇便任她们,感兴趣的便都上前看看,喜欢的便让小厮们们买下来。


    还没到寺门口呢,便已经买了不少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了。


    好在大家都有准备,今日小厮、婢女们个个都背了斜挎包。


    跟后世的斜挎包没什么区别,除了花纹和配色传统之外,结构上是一模一样的。


    斜挎包才是最省力气的逛街利器,不仅能装东西,还不占手。


    怎么这么有经验?


    “是母亲提醒我的。”沈缇解答了殷莳的疑惑。


    殷莳莞尔:“姑姑定是个喜欢逛街的人。”


    这太好了。


    一行人终于穿过了最繁华的人流,从集市里突破了出来。


    到这里,才算开始进入真正的花会。


    大仁寺门前开阔地带开辟了数片大花圃。那芍药果然开得绝色。


    殷莳眼睛发亮:“都是好品种。”


    这个时代的花卉品种的数量远不及后世殷莳见过的和了解的。应该是因为后世很多品种都是人工培育出来的。


    但在这个时代,大仁寺的芍药便是最好的品种了。


    殷莳问:“他们卖吗?”


    沈缇道:“普通人买不到。至多花高价买个扦插回来,还不一定养得活。”


    “多少钱?”殷莳问,“要是不贵得离谱,给我弄些来,我养养看。”


    沈缇回头看她,殷莳的眼睛很亮,显然是很想要。


    他道:“别着急,回头我看看。”


    确实今天也不是太适合。反正大仁寺就在这儿也不会跑。殷莳笑道:“是,我们今天先玩。”


    沈缇道:“正是。”


    他牵着她往寺里去。


    进了寺门,花影重重,人也不少。都是来赏花的。


    殷莳放慢脚步细细地看。


    葵儿给她指:“看那朵!”


    蒲儿又指:“看这朵!”


    简直看不完,大仁寺的芍药名不虚传。


    又有僧侣在四周游走,时不时地吆喝:“摘一朵,赔钱一贯——”


    别说,还真管用。有那手欠的,也能管住手了。


    就该这样。


    待看得差不多了,沈缇告诉她:“里面还有更好的。”


    他牵着她继续往里走,到一处门口便有几个知客僧守门了,还拉了绳子拦门。平陌上去交了钱,知客僧便解开了绳子,放一行人进去。


    殷莳问:“还收钱啊?”


    沈缇道:“当然,要不然大家都涌进去,得把后园踏平。”


    穿过了这道门进入后面,一下子环境就好起来了。虽然也有不少游客,但再没那种人挤人熙熙攘攘的状态了。能分开成为三三两两、一行一群的。


    殷莳咋舌道:“这比东林寺还会搂钱。”


    沈缇哼了一声道:“神佛当然不可不敬,但和尚们不必全信。都是人。”


    殷莳不知道他对和尚们哪来的这么大敌意,但这是寺庙,她凑近他压低声音:“话虽然对,但小点声……”


    沈缇也凑近她,小声告诫:“你以后不可被这些秃……僧侣们蒙蔽糊弄了,要知道大家都是人,就算不吃肉,也是一样吃五谷杂粮的。来来去去,无非想多讹点香油钱。这些人,最喜欢故弄玄虚地糊弄女眷。”


    殷莳失笑:“我是那么傻的人吗?”


    你明明被一个老秃驴诓骗得差点嫁不出去。


    沈缇也不想揭她疮疤,只哼了一声,便不再多说。


    没走几步就遇上了熟人。


    “跻云!”


    过来打招呼的男人三十上下模样,也带着妻子和丫鬟小厮。


    “杨兄。嫂夫人。”


    沈缇只能放开殷莳的手,与这个男人相对揖礼。他的妻子也还礼。


    都是衣袂翩翩,玉佩丝绦,举手投足间风仪儒雅。相对行起礼来,场面十分地古典好看。


    殷莳喜欢看。


    两个男人行完礼,沈缇介绍:“这是内子。”


    他给殷莳介绍:“杨兄便是与我同科的榜眼。”


    杨榜眼跟沈缇不仅是同年,现在还是翰林院的同僚,日日相见,也颇有私交。他们夫妻对沈缇都熟稔。


    殷莳给二人见礼:“杨翰林,杨夫人。”


    两口子一起还礼:“沈夫人。”


    生活慢,便精致,礼节多,便优雅。


    榜眼杨甫杨师鲁三十岁上下模样,样貌虽不是顶好的,但气度十分好,有种成熟风度。他的妻子也十分秀雅,夫妻两个很般配的感觉。


    杨夫人笑道:“小沈探花终于把你带出来了。你婚礼的时候我可是去了的。以后,大家多走动。”


    从说话态度中就能看得出来是关系不错的人,殷莳笑眯眯答应:“好。”


    因为是关系好的熟人,杨甫便想提议一起:“不如我们……”


    老夫老妻哪还能不了解他要说什么。杨夫人已经预判了,不动声色,直接一脚踩在他脚上。


    杨甫临时改口:“……都各处转转。大仁寺的芍药,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值得看一整日。”


    沈缇十分感激杨夫人,主动让开路,抬手:“杨兄、嫂夫人,请自便。”


    杨甫拱拱手,领着夫人朝别的方向去。


    待走远些,杨甫才悄声问他夫人:“你刚才踩我作甚。”


    怪疼的。


    “傻子。”杨夫人可笑可气,嗔他,“小沈探花什么时候成的亲?你算算日子。应该是头一回领着夫人出门的。”


    “你没看见刚才他两个牵着手。人家少年人新婚,正火热的时候。谁想跟你一起。”


    “别去瞎捣乱。”


    杨夫人想起刚才小沈探花的表情和眼神,以袖掩口,忍住笑。


    第90章


    “你在看什么?”沈缇忍不住问殷莳。


    明明该赏花的不是吗?周围都是花,怎么她却盯着杨师鲁夫妻的背影看。


    殷莳回过头来,称赞道:“这位杨翰林的气度真好啊。不愧是榜眼。”


    颜值不算英俊,但的确是非常有风仪的读书人。已经完全成熟,三十上下的年纪,在殷莳眼里是正正好的年纪。


    也不能怪她瞧见一个像样点的男的就忍不住多瞧两眼,她穿越十年了,说真的其实根本没近距离见过多少男人。


    见得最多的就是殷家的哥哥弟弟们,一大群毛头小子,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


    各房长子们有老太爷亲自拎着,还算能看,但也没法和杨师鲁这样的士林菁华比。


    最近见到的比较像样的能让她感到欣赏的男人就是沈大人了,相貌、谈吐、气度都上佳。但沈大人是她公爹,得避嫌,多看一眼都不行。


    过不了眼瘾。


    沈缇当然也是菁华,但沈缇在殷莳眼里太年轻了,离她欣赏的那个年龄段还差着些年头。


    沈缇心中警铃大作!


    殷莳那目光,分明透露着女子对男子的欣赏。


    这与她看他的目光完全不一样。甚至在她夸赞他的时候,都没有过这样的目光。


    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下,沈缇意识到,殷莳看他,真的是看弟弟。


    怎么会这样?


    他飞快地看了一眼杨甫夫妻俩的背影。


    杨师鲁的个子其实也不算很高,他比杨师鲁还更高一些。但杨师鲁的肩膀比他宽比他厚实。


    成年男子是这样的。


    殷莳她……她难道是喜欢这种老男人?


    是的,男人也有喜欢熟妇不喜欢少女的。这完全是个人的口味偏好。


    沈缇不动声色地道:“是,他老大一把年纪,气度自然早养出来了。”


    殷莳觉得好笑:“什么老大一把年纪,你说点好听的,人家风华正茂呢。”


    “……”沈缇。


    她果然。


    沈缇感觉糟心透了。


    因为殷莳如果喜欢的是杨甫身上别的什么,比如说话的腔调,或者某种独属于杨甫的肢体语言和姿态,他都可以改变自身去模仿。


    但她如果就是单纯地喜欢老男人,那可怎么办?


    他也没法一下子就长到二十五六三十岁,也没法一下子就改变体型变得肩宽背厚。


    殷莳接着赞道:“杨夫人的气质也很好,书卷气很浓,说话亲切,让人看了喜欢。他们两个很有夫妻相呢。”


    杨翰林有文化是毋庸置疑的,毕竟这一届的全国第二呢。杨夫人看起来也像是挺有文化的样子。想象一下,是夫唱妇随,赌书消得泼茶香的那种夫妻吧。


    殷莳的想象中,沈缇和冯洛仪在一起的时候也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对这对年轻男女,她会尽力去帮助和维护。


    但她也不天真,以这社会的阶级制度、沈缇那深入骨髓的阶级意识,和年轻雄性对其他异性泛滥的原始欲念,她也无法预知他和冯洛仪的爱情能维持多久。


    她身在其间,只能做到尽力抽离,不把自己真的当妻,不把冯洛仪真的当妾。


    再多的话,也是为难她了。


    她自己也只是个身陷其中,尝试着找出路的人罢了。


    这些思绪不过一瞬在脑海里闪过而已,殷莳把它们甩出去。大好的休沐日,好好玩才是。不要去想那些其实根本解决不了的问题。


    “走,我们去那边。”她迈开步子。


    绿烟葵儿几个丫头紧跟上她。


    沈缇也跟上。


    但他其实刚才从“杨夫人”那里就已经听不进去了,满脑子都是“风华正茂”。


    糟心极了。


    后面陆续地碰到了相识的人,沈缇虽然也介绍“这是内子”,却没有最开始那么强的热情了。


    因为他供职翰林院,另一个工作地点则是在宫中皇帝身边。他这个社交圈子里就没有水平低的人。再怎么样肯定也是进士。


    而进士,就已经是人间菁英了。


    并且遇到的人无一例外的都比他年长,有好几个都是“老男人”。


    果然殷莳露出了欣赏且愉悦的神情。


    沈缇的心情就更糟糕了。


    殷莳其实在赞叹沈缇的交际圈子。


    腹有诗书气自华,完全适用于沈缇的交际圈子。


    每个人看起来都气质很好的样子。


    她悄悄问沈缇:“怎么都是年轻人。我没有见到年纪大些的人?”


    “……”沈缇,“他们还年轻?”


    怎样你才觉得算是不年轻呢?


    殷莳道:“就是像姑姑和姑父那样的人,他们不来赏花吗?一年也就这么一季。”


    沈缇道:“他们有他们的事。他们那个年纪的老人家们聚在一起,点评些文章、人物,做些诗歌词赋,找知名的歌伎唱一唱。花会年年有,他们都不知道看过多少次了,也不爱来挤了。”


    一句话,年纪大的、官阶高的自有他们的圈子和玩法。


    殷莳说他:“什么老人家,把姑姑都叫老了。姑姑还年轻呢。你可记住了,没有女子愿意被人说老。”


    她眉眼灵动,且笑且嗔。


    好吧,她说什么都是对的。


    沈缇一点不还嘴,当她凑近芍药花细嗅花香的时候,他趁机盯着她的眉眼嘴唇,她说什么好像都不重要了。


    平陌就在旁边,把脸别了过去。


    又碰到了刚才已经见过了人,招呼沈缇:“跻云,那边要斗诗了,你去不去。”


    平陌还以为沈缇会拒绝。哪知道沈缇直接答应了:“去。等我。”


    咦?


    平陌有点诧异。那样不就耽误了和少夫人在一起的时间了吗?少夫人不会不高兴吗,毕竟难得出来一日。


    殷莳却没有平陌想的那样失望,正相反,她听到“斗诗”的时候眼睛就亮了,直接问:“是寺里主办的吗?彩头是什么?”


    她反应可真快,沈缇原本是想给她个惊喜的。


    那人笑道:“弟妹刚来京城,还不知道。年年花会这几日都要斗诗,彩头当然就是芍药。大和尚们抠门得紧,成品芍药轻易不售卖,只赠、只奖,想要得一盆,相当不容易。”


    殷莳转头看沈缇,但没说什么“一定给我赢一盆回来”之类的话。


    因为“文化”的范畴很广。但有人擅长诗词,有人擅长策问,殷莳也不知道沈缇是否长于诗词,要万一被她赶鸭子上架结果败给别人了,年轻人恼羞成怒,下次不带她出来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沈缇没等到自己想听的话,只好自己说了:“你等着。”


    又道:“那边没什么意思,你先逛。”


    殷莳说:“胜负乃兵家常事。”


    沈缇无语:“我又不是兵家。”


    殷莳嫣然一笑:“玩就好啦,随意些。我去那边看看。”


    她同那人告个罪,带着婢女和小厮们去了另一边。


    平陌也跟着她。当然平陌得跟着她,平陌最稳妥了。


    沈缇这边只带着北道和槐生就足够。


    那人笑道:“弟妹真有意思。她是不是没听过你的名号?她竟觉得你会输?”


    沈缇道:“她又不是京城人。”


    那人道:“我记得是怀溪是吗?江南那地方水土好,养得人灵秀啊。”


    一直有传言,说沈缇沈跻云因为他母亲的缘故低娶了,可沈缇一直表现的并无怨言的样子。


    也听当初进过洞房的女眷们说过,沈缇妻子美貌。


    今日一见,才明白为何沈缇毫无怨言。


    他少年及第,才华耀眼,简在帝心。根本无需靠什么岳父提携。


    有个称心的妻子对他来说才是更圆满。


    小殷氏美丽灵动,一双眼睛像会说话。她含笑看着沈跻云的时候,素来清傲的沈跻云就跟冰山融化了似的。


    说话的声音都跟平时不一样。


    一物降一物,实在好笑。


    殷莳由平陌几人陪着继续逛,很快就碰到几位刚才见过的夫人。她们已经聚在了一起。


    “沈夫人也来啦。”她们招呼她说,“小沈探花是不是也去斗诗去了?”


    原来男人们都去了。


    都是文坛菁英,这种时刻这种环境和氛围,本就是专为他们而设的节目。等这些人写出了好词好赋,又为大仁寺芍药花会的名声添砖加瓦了。


    这都是以后要打交道的人。


    平陌便看着殷莳带着笑靠近她们,走进她们,很快地便融入了她们。


    平陌的心便放下来。


    夫人们讨论着谁能拔头筹。


    有人道:“既然小沈探花都去了,自然是他了。”


    竟无人有异议。


    殷莳惊讶。


    大家都笑了:“你竟不知道自家夫君的名声吗?”


    殷莳笑道:“我才来京城多久,我自然知道他是一甲探花,陛下身边的翰林。但他也没给我做过诗,也没告诉过我他有多大的才名啊。京城卧虎藏龙之地,才华横溢之人定然是极多的。我虽为夫君骄傲,可也不敢替他妄自尊大。”


    旁的不说,便在刚才遇到的人中,便有今科的榜眼。


    他的妻子可也在这里呢。


    榜眼虽然是万年老二,听上去总给人既没有状元尊荣也没有探花耀眼的感觉,可人家实打实地名次是排在探花前头的。


    旁人道:“那便叫你知道,你家的探花郎,他的诗才是连陛下和大学士们都称赞的。”


    “去年他入仕没赶上端午,但中秋和重阳都拔了头筹。今年正旦的贺岁诗亦是他第一。”


    “他的诗集,在我家官人的案头上。”


    “我家也有。”


    平陌隔着一段距离,竖着耳朵听着,默默为夫人们点赞。


    会说请多说。


    我家翰林承各位的情。


    殷莳掩口,做吃惊状:“还挺厉害的?”


    夫人们被她逗得大笑。


    沈探花夫人小殷氏,在这一圈夫人中年纪最小,顺利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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