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这一觉,殷莳睡得舒服死了。
早上一个人用了早饭,精神抖擞:“走。”
那两盆兰花,到底也没用葵儿亲自动手。
过去在殷家,殷莳只有大中小三个丫头,虽然也分了屋里屋外、衣裳钱箱,但很多活儿都是大家一起干的。
尤其葵儿本就是从粗使丫头一路干到贴身婢女,她勤快,并不因为等级高了就看着油瓶倒了喊人来扶。
殷莳小院里的氛围一直很好。
但如今,璟荣院里丫鬟一大群,绿烟荷心怎能看着少夫人的贴身大丫头亲自撸了袖子去搬那么沉一盆花,一路吭哧吭哧走到夫人那里去。
要叫夫人看见了,觉得她们欺负怀溪人,那可冤枉死了。
绿烟荷心虽然也不亲自搬,但她们安排了人。粗使丫头里头有特意选上来的身粗体壮有把子力气的壮丫头,唤了两个来抱花,一路跟着。
葵儿十分郁闷。
殷莳知道她怎么回事。在怀溪她算是个能干的,人勤快,字虽丑点但也能写能算。结果到了京城,便叫绿烟荷心给比下去了。
有落差,难受。
“心态放平和。”殷莳说,“这里可是京城”
“姑父还只是四品而已,若是王府豪门,钟鸣鼎食之家,别说你,可能我都没法跟人家的丫头比。”
“所以干嘛要比来比去的呢,你做好你的事就行了。”
“这些天,我瞅着你挺好的。”
又问云鹃怎么样。
云鹃孩子还小,刚进府那两天箱笼太多,实在太忙,叫了她进来帮忙。这几天没那么忙了,便没喊她,让她好好地奶孩子。
“英儿说,宝金嫂子昨天进来瞅了一眼,瞧着没什么事,就回去了。”
“嗯,叫她和外头的人都别急。我哥他们都没走呢,事情得一件一件地安排。”
算上云鹃宝金两口子她一共有两房陪房,如今沈家人先给他们安顿下来了。一时还没有差事,就等着殷莳安排。
不着急。
如今殷莳成亲才七日,她还在适应,他们也得适应。
说话间就到了沈夫人处,殷莳把两盆兰花拿出来献宝:“一盆给父亲,一盆给姑姑。”
如今她把沈大人和沈夫人分开叫。姑姑总比婆婆亲。
沈夫人喜道:“这花养得好,你公爹定然喜欢。”
两人说了些养花的话,差不多了殷莳就起身告退。
有的聊,也别聊太久让人累。
内宅的日子就是这样,女人和女人作伴。要么说其实纯从生活角度来说,婆婆重于丈夫呢。
她甚至可能好几天见不着沈缇,但每天都要见沈夫人。
沈夫人也很乐见她。
“每天都有话说,你瞧她,从来不让人闷。”沈夫人与秦妈妈说。
秦妈妈道:“那当然,咱都一个地方出来的人。也就是娶了少夫人,才有这样的日子。”
这话说得,令沈夫人不由自主地就试想了一下娶冯洛仪做媳妇的日子……
应该也不会差,但总之,不会像跟殷莳这样处得轻松,大家都自在。因为她在冯洛仪面前得保持是“沈夫人”,但她在殷莳面前就可以放松地只当“怀溪殷家的姑姑”,不必端着。
殷莳回到璟荣院,绿烟禀报:“长川过来传话说,翰林今天也要陪舅爷们,但晚上回这边来。”
殷莳嘴角抽了抽。
这家伙,难道是要一边一晚上的搞配平吗?
大可不必啊,她昨天晚上睡得可好了。想来他睡的也应该挺好。其实,等以后把婢女们严格调教好了,让她们都管好嘴巴,不用这么折腾。
“辛苦他了。”殷莳说。
陪亲戚逛那些自己生活的城市不知道逛过几百遍的景点最辛苦了。辛苦且无聊。
她让葵儿拿二两银子给蒲儿:“给宝金家和王保贵家一家一两,他们都拖家带口的,看看缺什么针头线脑的,自己去买。”
蒲儿拿着银子去了。
院里找了个粗使丫头带路,领着蒲儿去了仆人的居住区。
云鹃的丈夫宝金姓赵,唤作赵宝金。蒲儿觉得和另一个陪房王保贵还挺押韵的。
蒲儿去的时候云鹃正奶孩子呢,蒲儿一边捏小娃娃的脚丫丫,一边把殷莳的话转达了。
云鹃道:“给这么多!”
蒲儿说:“少夫人说京城的物价会贵一些,还说你们缺什么,你就进里面去跟她说。”
“我晓得。”云鹃道,“现在倒没什么需要的。我们一来,沈家的管事都给安排了。被褥、用品一应都是齐齐的,什么也不缺。”
蒲儿道:“定是秦妈妈安排的。”
云鹃问起这两日内院里的情形。
蒲儿拢着嘴悄悄告诉她:“翰林和那个姨娘圆房啦。咱们姑……不是,咱们少夫人一点也不急,把葵儿姐姐气死了。”
云鹃叹道:“她就是这样子的。你说她四平八稳是好听的。说难听点,就是钝钝的。旁的姑娘斗鸡眼一样去争去抢的东西,她就笑嘻嘻地看着。唉……”
蒲儿问:“宝金哥呢?”
云鹃娟道:“保贵叔喊他出去了。”
蒲儿跟云鹃说了会儿话,又去正房。
王保贵一家和云鹃一家被安排在了同一间院子里。
他家孩子多,两儿一女,沈家管事便把正房安排给了他家。正房三间,带两间耳房。
云鹃和赵宝金只有一个小宝宝,一家三口。沈家管事把西厢房给了他们。
这院子暂时就他们两家,没有再安排别的人家。东厢房暂时空着,但锁着。
这也是管事们有经验,虽然暂时没有别的仆人被安排进来生活,但若不锁了,极容易被占。等到时候新人来了需要分配房屋的时候,要把占着屋子的人赶出去腾屋子,又是一通麻烦事。
蒲儿去了正房,把另一两银子给了王保贵家的。王保贵家的十分开心。
蒲儿问她:“保贵叔去哪了?”
王保贵家的说:“他说闲着也是闲着,带着宝金和我们家两个崽,去看咱的铺子和宅子去了。”
贫家女出嫁,两块尺头,一只银镯,一只铜包角的箱子,可能就是全部的嫁妆了。
富家女出嫁,有田有宅,有银有铺。
殷莳的嫁妆,在怀溪有一座桑园和一百亩水田。这些殷家代管着,每年交割。但桑园的收益是给沈家的,只有水田的收益会交割给她。
在京城,她有京畿旱田一百亩,槐树街一座两进院小宅子,厂口街和长安门铺面各一。这些全是她自己的。
田有出产,宅子、铺面都可以租赁,都有出息,能生钱。
但这些东西得有人管,陪房就是干这个的。
璟荣院里,殷莳又带着葵儿、英儿继续拆箱笼,蒲儿回来了,也卷袖子帮忙。
因都是殷莳的东西,璟荣院的婢女们只给打打下手,出些力气。至于怎么归置,得听殷莳和葵儿的。
新婚第七日,殷莳几个人终于把所有的箱笼都拆完、归置、登录了。
真不容易。
这其实就是殷莳的一场大搬家。从夫居,就是从娘家搬到了夫家。
搬家从来都得把人累脱一层皮。
葵儿把字写得特别认真。
殷莳嘲讽她:“以前叫你练,是谁说练了也没什么用?”
葵儿气得脸红:“那时候就是没用,现在就是有用。”
绿烟、荷心管理的沈缇的小库房的册簿,那字写得比葵儿的丑字强一百倍,完全被碾压了。
不能给怀溪殷家丢人啊,葵儿终于下决心好好练字了。
殷莳坐下喝茶,问蒲儿云鹃那里的情况。
蒲儿道:“房子挺好的,没有坏的地方,整齐的呢。”
殷莳问他见到王保贵和赵宝金了没。
蒲儿告诉她:“他们男的都出去了,说是去看咱的宅子、铺子。”
殷莳感兴趣起来:“谁想着去看的?”
蒲儿想了想:“应该是保贵叔。”
“你怎么知道的?”
“保贵婶子说保贵叔带着他们去的。宝金嫂子说是保贵叔喊了宝金哥去的。”
殷莳对赵宝金熟悉些,虽没怎么见过,但多多少少听云鹃讲过。
但她对王保贵完全不熟悉。
这是殷董事长空降给她的员工。虽然她知道殷老太爷是全殷家上上下下最有脑子的人,一定不会坑她,但她和王保贵接触机会太少,还需要彼此熟悉了解。
现在听着蒲儿带回来的信息,殷莳微微颔首。
上午虽累,但总算把最琐碎的事做完了,殷莳彻底在璟荣院扎根。
吃过午饭歇午觉,歇到一半醒了,听见帐子外头有动静,揉着眼睛下床掀开帐子一看,沈缇居然回来了。
殷莳吃惊:“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她眼睛溜圆。
可能是没醒透,说话没有作伪,那语气……显然并不欢迎他。
沈缇险些被气笑。
他瞥了她一眼:“有眼屎。”
殷莳忙揉眼睛,胡说,哪里有?骗人呢。
睁开眼,那个骗子已经绕过屏风进净房去了。
“沈缇!”
以前听当过妈妈的人说,小孩长得快,一天一个样。殷莳没当过妈妈,所以从前听到这句话没什么感触。
但现在,她深深共情了。
沈缇这家伙自从破了童身之后,真给她感觉一天一个样。
他对“姐姐”的敬畏之心似乎一天比一天淡了,一天天地跃跃欲试地想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当掌控的那个人。
殷莳莫名还挺失落的。
未经人事之前的弟弟多纯情,多好哄啊。
她以为那种状态能保持个至少半年一年的。哪知道他蹭蹭地就大踏步地前进了。
沈缇在净房中捧水洗脸,接过荷心递上来的手巾,净面净手。
昨晚在冯洛仪那里,他就隐约想过,冯洛仪和殷莳很不一样。但当时,他和冯洛仪之间的氛围正好,情浓意动,便没去深思哪里让他觉得不一样。
可方才,他想明白了。
昨天他过去的时候天色都昏了,可冯洛仪头上脸上身上处处精致,一丝不乱。
而殷莳……看她那发髻松散歪斜,衣襟襟口咧开,伸懒腰打哈欠的模样。
冯洛仪在乎他,非常在乎。
殷莳……从殷家到沈家,仿佛只是换了个地方就食而已,她是真的不在乎他这个夫君啊。
第62章
沈缇从净房里出来,殷莳也已经净过面漱过口了。
她眼刀扫过来,沈缇忍住笑,走到次间里,过去坐在榻上,接过了婢女递过来的茶。
殷莳也跟出来,坐在榻上,问他:“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我哥他们呢?”
沈缇啜一口茶:“舅兄们下午自己有安排,说不用我管。”
大哥曾在京城生活过几年,但两位堂兄都是头一次来京城。有什么安排不用沈缇陪着?
或者说……有什么安排不想让沈缇这妹夫跟着?
殷莳一琢磨就明白,哂然。
抬起眼,却见沈缇端着茶盏正看她。
殷莳挑眉。
沈缇用盖子轻轻拨开茶叶,眼睛却看着殷莳。
“姐姐你……”他说,“懂的还真是多啊。”
他的声音轻且缓,却能给人压力。
纵然还这么年轻,但他出生便是贵公子,是主人,是上位者,环境造就,从小就知道怎么给别人施压。
殷莳轻笑。
“所有的事本来就在那,听见、看见、思考,自然就懂。”她说,“当然,我们女子不像你们男子能自由出门,看到的听到的比我们多得多,便显得比我们懂很多。”
“其实哪怕是女子,有心去看,去听,去思考,一样该懂的都能懂。”
“哥哥们在家便是那个样子,出入那种场所,我年纪这般大了,总不能像下面还没及笄的小妹妹们、侄女们那样,什么都不懂。”
“作什么要把你支走,自然是因为你是妹夫,还是新妹夫,再怎么样也不好在你我新婚日子里就同你一起去那种地方。”
“倒是你,”殷莳叹道,“我前个夜里白夸你了。我以为你没沾过,干干净净,不懂那些的。看你这模样,难道你也去过?”
沈缇撩起眼皮。
“姐姐不过比我只大几个月,若真论,我们两个是同岁。可姐姐总是轻视我。姐姐也不想想,我再年轻,也是入仕了的人。我要对付的应酬、见的场面,只怕比舅兄们都要多得多。”
殷莳恍然。
的确有被点醒的感觉。因为时空的差异,她总有一种沈缇中了探花进入翰林院是去“读大学”的错觉。
也是因为他这年纪,她虽然理智上清楚,但实际上总是下意识地把他当学生看待。
但实际上,沈缇是已经当官了。
他现在虽然品秩还低,穿绿袍,但要类比的话,相当于另一个时空的中央选调生,根正苗红。走的是最好的仕途路线,令人羡煞。
但既然当官,便是入了官场。官场什么样?自古至今,哪怕不同时空,都是一样的。
殷莳很认真地为自己辩白:“我从来没有在学识和仕途上轻视过你。”
沈缇盯着她。
那她在哪方面轻视他呢?
……男女,是吧?
更让人,牙痒痒。
“不是,跻云。”殷莳跪坐起来,撑住榻几向前倾身,逼近沈缇,“你为什么对我敌意这么大?”
沈缇顿住。
殷莳的身体又向前倾了倾,咬字清晰地问:“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并不是真夫妻?”
沈缇与她的四目相视。
她这样向前逼近他是在给他施压吗?
沈缇转过头去喝茶,不与她直面,道:“哪有什么敌意不敌意的,姐姐休要胡……”
殷莳却打断他:“傻瓜,我跟你是站在一边的呀!”
沈缇转回头去看她。
她坐回去,且笑且嗔:“当时在东林寺我就说了,我事事都可配合你,定让你和冯氏有情人成眷侣,我担了你正妻的名,也会尽正妻的责。”
“这些天我哪里做的不好,你就直接跟我说就是了,你别这样对我。”殷莳眼里含着委屈,“我从怀溪来这里之前,想象的是我们两个人齐心协力,有商有量。我那时候想象得可好了。”
沈缇端着茶凝视她。
过了片刻,放下茶盏,他揉揉额角:“你好好说话。”
识破了,不吃这一套。
殷莳很无辜:“你那样对我,我就只能这样对你。”
“我对姐姐怎样了?”沈缇道,“弟自问,对姐姐未曾失过礼数。”
沈缇承认,他刚才是有点小情绪,但也没有怎么样吧,不至于说是对她“不好”吧。
“你不能像刚才那样对我。”
“哪样?”
“这样——”
殷莳把面孔微微向下,然后抬起眼直视前方。
“就这样,看到没。”
用在影视作品里叫作库布里克凝视。
写在小说里通常写作“撩起眼皮”。
这种看人的方式,可以从心理上给人施压。
“……”沈缇,“我有吗?”
“不承认了是吧?”
“好吧。”沈缇承认了。
他虽然不知道什么库布里克什么撩起眼皮,但他当然知道这样与人说话能给对方多大的压力。
竟对殷莳用上了,想想也是不该。
“我不那样,你也别这样。”他说。
刚才她那虚假样子,莫名他不愿意看到。
殷莳觉得有些东西很值得玩味:“但你那样,不就是想让我这样吗?”
给人压力,不就是想让人服软。
“我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你的家里,你要是待我不好,给我脸色看。”她说,“等哥哥们走了,谁能给我撑腰呢?”
“不,其实他们在也不会给我撑腰。”
“也就是你新婚,今天他们抹不开脸带你。以后,我怕他们是能和你一起开开心心吃花酒的。”
“殷家有多盼这门亲事你肯定也是懂的。”
“我嫁到你家,原也就是谁也倚靠不上。”
“只有你。”
“我信任你,对你有期盼,所以在你面前并不乔装掩饰。可能便惹了你不开心。”
“所以,跻云你若是想对我使那夫君的威风,我也可以如你所愿。”
“无非就是,在你面前温良恭俭,扮个贤妻。”
“十八年都这么过来了,继续这么过下去,一辈子,对我也不是难事。”
殷莳笑笑:“你说呢?要不然,我现在就开始给你演?”
沈缇的目光一直落在榻几上。
等她说完,他抬起眼:“刚才是我不对,以后不那样了,你也别这样。”
不舒服,要让殷莳在他面前装模作样的伏小做低,他真的会不舒服。
他还是喜欢她气人的样子。
且她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她嫁过来,完全没有依靠。
她就是奔着他来的。
东林寺里三击掌,那时的初心怎忘了呢。
怎就辜负了她的信任呢。
殷莳凝视他:“那,以后不给我甩脸子?”
“不了。”沈缇脖颈微红,有些羞惭。
他脖子红了,殷莳就相信他是真心的了。她开心起来:“跻云,我就喜欢你坦荡,敢做敢认,还能体谅别人。”
“这听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其实很难。光敢认这一点,很多人便根本做不到。更别说去为别人着想了,难死他们了。”
她怎么能这么轻松就当着别人的面说出“喜欢”这样的话,还是对男子。
沈缇开始能感觉到脖子的温度了。
他长到十八岁,很少有人能再让他脖子发热了。
最近的两次,都是殷莳。
“咳……”他别过脸去,正想说话,门外忽然响起绿烟的声音:“翰林,找到了。”
太好了。
沈缇立刻就坡下驴,道:“拿进来。”
殷莳看过去,槅扇门打开,绿烟抱着一张琴进来,交给了沈缇。
沈缇盘膝而坐,把琴搁在膝头,拨弄几下,一边调弦一边问:“姐姐也学过琴吧,我看你嫁妆单子里有一张琴的,怎没见你摆出来?箱笼还没收拾完吗?”
这下轮到殷莳“咳”了。
因前天收拾的时候,就收拾到那张琴了。葵儿直接问:“这劳什子还要摆出来吗?”
万一来个什么女性长辈看见了,非让她当场表演什么的怎么办?殷莳就不会给自己挖这种坑,果断地一挥手:“谁弹它,收库房里去。”
现在应该是挂在库房墙上呢。
“就是个样子货,也不弹,没必要摆出来。”殷莳脸皮厚,敢于承认,“要是亲戚长辈来了看见,非让我弹一首,不弹吧丢人,弹吧……可能更给你丢人。”
沈缇把脸别过去。
他这会儿脖子倒是不红了,又褪回变成白皙干净的肤色了。
殷莳无语:“要笑就笑,不是所有人都有音乐细……音乐天赋的。”
养气这种功夫,在这种时刻并不需要。人至少需要一处能彻底放松的地方,一个能不必在其面前端着的人。
沈缇的记忆中,前些年那个人是沈夫人。
但随着他年纪增长,游学数年归来,与父母发生矛盾等等……他在沈夫人面前早已经无法再回到从前的状态。
这些天,殷莳破了他好几次养气功夫。如今,他实在觉得没必要在她面前端着了。
转回头来,果然那嘴角还勾着。
因殷莳看着甜美娇软,实则心智强硬,是个非常难搞的人。沈缇一度感到自己被她压制了,才有今日的情绪反弹。
哪知道她,一个自学了《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的人,在学琴这件事上这么挫。
实在好笑。
“怎么回事?”沈缇问,“是先生不行?琴不行?还是……嗯……”
还是人不行啊?
殷莳叹气:“不要小人得志。”
此时不得志,更待何时。
沈缇笑得更欢畅了。
好吧。殷莳承认:“都不太行。”
本来就不是什么有音乐细胞的人,先生的教法又很教条,勾不起兴致来。
且殷家那女学,十分松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大人们也不太管的。本就是给女孩子们打发时光的地方。
姐妹们喜欢去,主要是因为那里等同于是大家聚头的地方。
“学到什么程度?”沈缇问。
殷莳说:“基本指法是会的,曲子只会一首《湘妃怨》,现在也记不全了。别的,没了。我对这个真的不太感兴趣。”
要是别人弹的,好听的,她肯定是乐意听的。但自己弹的实在不怎么样,找不到乐趣,也无人督促,就放下了。
在这古代,听音乐变得不方便起来。得养乐伎。殷家倒是有,但那是老爷公子们的待遇,主要是宴席和待客。家里是不让女孩子们接触乐伎的。
因伎妓虽不同,却共通。
说起来,殷莳其实挺久没听到过什么音乐了。
尤其小地方,古代的一个特点就是,安静。
“我教你吧。”沈缇提议。
“不必了吧。”殷莳想拒绝。
“琴与花,诗与画,书与茶,从来不分家。姐姐有养花的心,我不信你没有调琴的意。”他说,“母亲当年到京城时甚至没有摸过琴。是父亲教她的,如今她琴艺不输人。”
的确在沈夫人日常起居的次间里,殷莳看到了琴桌和琴。似乎已经成为沈夫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殷莳只是没想到沈夫人嫁人之前竟然没学过琴。
但想一想那差不多是二十年前了,殷家那时候不过是小商人之家罢了,女孩子识个字已经了不得了,琴棋书画大概还够不着。
二十年发展积累下来,到殷莳这一代,才开始成为娇养富家女,才有了条件学琴。
“母亲能学得好,我不信姐姐不能,你们都姓殷。”沈缇道,“姐姐不如信我一回,我给姐姐当先生。”
“如何?”
第63章
人家主动递过来的橄榄枝,要是不接,太败人兴了。
而且人生漫漫,娱乐有限,多学点东西就多点打发时间的方式。
“行啊。探花亲自教我,旁人求也求不到。”殷莳情绪价值给足,“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给不起束脩。”
沈缇道:“束脩可免,但记得要尊师重道。”
殷莳扑哧一笑。
沈缇嘴角含着笑意,轻勾慢挑,远而沉的嗡嗡之声便穿透空气。
殷莳都忍不住道:“这个琴的声音真好听。”
沈缇瞥她一眼:“不是说没有天赋?”
“弹不好不代表我不会听。”殷莳真心赞道,“这个声音真的好听,比我那张琴好听太多了。”
她说着,还伸手去拨了一下琴弦。
又一声长长的“嗡——”。
沈缇的指腹按住那根弦,滑过去,折回,再滑出去。
那道琴音便如泣如诉。
仿佛在他指尖捏着。
真的太好听了,空耳听绝了。
“这琴……”殷莳想问“这琴多少钱买的”,话到嘴边觉得不能跟探花郎这么俗,改口,“真是张好琴。”
沈缇告诉她:“此琴名春生,是前朝雷氏匠师所斫,是一张古琴。”
说到“古琴”,殷莳想起了自己刚下山那时候露的怯。
那时候刚恢复去上学,大娘提醒她第二日别忘了带琴。
殷莳顺口来一句:“明天学古琴啊?”
大娘诧异:“哪来的古琴?我们的琴都是家里从琴行里买的,都是新琴。”
这琴在殷莳那个时空叫古琴,可在这里他们一点都不古,它们就叫“琴”。
沈缇这张倒是真的古琴,前朝传承下来的。还是名匠师所斫,一定很贵。
殷莳赞叹:“怪不得这么好听。”
一分钱一分货。
沈缇唤了一声:“荷心。”
荷心应声进来。
沈缇吩咐她:“换飞气来。”
荷心动作麻利地换了香。
白烟袅袅升起,荷心静静退了出去。
嗡、嗡两声音起,悠远。总觉得那白烟好像都颤了一颤。
殷莳早就注意到沈缇不光脸长得好看,他的手也好看。
手指长且有力,指腹有笔茧。
后世人对这个时空的读书人真的是有一个绝大的误解。
因为自古便流传书生柔弱,比如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之类的形容。这使得后世人会拿自己时代的“柔弱”标准去套在古代的书生头上。
但实际殷莳观察,这所谓的“柔弱”具有时代性,它只能在本时代有意义。因为这个时代缺乏技术和机械来支持生产力、交通,所以人们只能亲力亲为,医学水平低下,身体素质却远胜于后世。
都是练出来的。
肩不能挑,挑的是扁担。手不能提,提的是水桶。
那水桶是木头的,实木。别说装水了,空桶给一个后世人,都可能提不动。
实际上后世就没几个人能肩挑手提的,如果按这个标准算“柔弱”,那大部分人都柔弱。
古代书生的“柔弱”是相对于他们本时代的武人,不是相对于后世人的。
所以真站到古人面前的时候才知道,未必打得过一个“柔弱”书生。
沈缇的手指手腕看着就有力。那是因为从小就要悬着沙包练字。
看历代状元卷,几千字没有一个错字,没有一笔写坏。对笔的这种控制力度都是从小苦练出来的。
而且,有钱的读书人骑马,没钱的读书人走路。骑马练腰,走路练腿。不然沈缇那腹肌怎么出来的。
来个古代的武将,倒有资格说一句“书生柔弱”。
但换成后世人,站在古代书生面前,谁敢说一句“柔弱”?
嗡——
嗡——
琴的声跟别的乐器都不一样。总给你一种挣脱了凡尘俗世的感觉。
殷莳手肘撑在榻几上,托腮看着年轻男人的侧脸。
下颌线清晰好看,鼻梁挺拔。
一丝不苟的发髻,贴伏的领缘,飘逸的袍袖。
就是太年轻了。
可能在别人眼里是正好。但在殷莳眼里太年轻了。要再过几年,才能成为她眼中的极品。
可虽然如此,现在,此时此刻,这种档次的年轻男人焚香弹琴给她听。
殷莳深觉这次投胎的含金量又上升了。
穷状元穷探花可能文章写得好,政见犀利,但囿于生存条件,未必能在音律上有什么造诣。
但沈缇这种书香世家的子弟,锦绣里长大,琴棋书画必然是无一不精的。
古琴弦音遥美。
飞气香空透清灵。
待余音渐远渐消,沈缇转头去看殷莳:“如何?”
殷莳双手合十抵着下颌,真诚:“好听死了。”
“……”沈缇,“把死了去掉。”
他说:“等这几日过去,我安排一下,教你。”
殷莳那眼睛闪亮闪亮的。
他认识她也有一年了,从来她看他的时候,都带着狡黠,带着洞悉一切的通透,甚至带着年长者的慈爱与俯视。
终于她也能用这种目光看他了。
真难得。
沈缇才华横溢,一路走来到哪里、遇到谁,得到的都是欣赏和称赞。不料在殷莳这里还要靠弄个音律乐声才能换来她一点点认可。
而沈缇,发现自己居然感到欣欣然。
好吧,谁叫她是姐姐。
“好。那我得叫葵儿把我的琴拿出来。”
“拿出来吧,我给你调调弦。”
“好。”殷莳便唤了葵儿进来,“把我那张琴拿过来。”
葵儿看她的目光怪怪的,仿佛太阳打西边出来。但在沈缇跟前也不乱说话,奉命而去。
很快取了琴来。
虽然根本不弹,但也有好好的保养,没落灰。毕竟是好几两银子买来的。
但沈缇上手一拧,感受到那个琴弦的松弛,就知道这琴得好几年没碰过了。
殷莳讪讪:“我这几年不是跟家里深居简出嘛,也不去先生那里了……”
后面那两年多她在殷家属于放养状态,不用请安不用上学,安心养老,松弛得很。
沈缇挑抹琴弦,也有嗡嗡之声。
他蹙眉。
殷莳自己弹得不怎么样,但欣赏水平是后世的信息时代养出来的。她说:“比你那个声音差远了。你那个是真好听。”
当然没法比。
因为殷莳的琴就和冯洛仪的琴是一样的,是家里管事去琴行里几两银子买回来的大路货。
当然对初学者殷莳来说肯定够了。
对冯洛仪肯定不够。
对小沈探花的妻子也不够。
沈缇又唤葵儿进来。
他有自己的婢女,平时不会使唤殷莳的陪嫁丫头。葵儿紧绷绷地站在他面前,沈缇把那张琴还给了她:“收起来吧。”
哪来的回哪去。
“咦?干嘛?”殷莳问。收回去她用什么。
沈缇顿了顿,把自己那张琴推过去:“这张春生以后给你用。”
殷莳斤斤计较:“是‘给’我了?还是就给我‘用’?”
沈缇捏捏眉心:“给你了。不收回来。你放心好了。以后是你的。”
殷莳特别高兴,还要虚伪客套:“那怎么好意思。”
沈缇没看出来她不好意思,
“姐姐既然喜欢,就拿去。”他说,“物件,原本就是给人用的。有缘即为善。”
殷莳这么厚脸皮都没好意思说,她喜欢这琴值钱。
当然,咳,也喜欢这琴好听。
总之,白得了好东西,高兴。
殷莳问沈缇:“晚上在哪边用饭?”
沈缇说,“在这边。”
殷莳说:“我自己没事的,你想去那边尽管去。”
舍出去一张名贵好琴,连个留饭的待遇都得不到。
沈缇简直要气笑。
但他现在的养气功夫比一年前已经强太多了,不动声色地问:“姐姐看着一个人很自在,若有什么不便利的地方,跟丫头们说。再不行,跟我说。”
殷莳昨天一个人独占大床,睡得极好,刚刚也歇过午觉。
人要是能有午觉睡,生活都会赛神仙。
那气色一看就好,眼睛都清亮。
殷莳心里,一直以为沈缇为了冯洛仪抗婚是因为跟冯洛仪爱得惊天动地,要死要活。
如今有情人历经艰难那终成眷属,刚刚圆房没几天,就应该天天黏在一起缱绻缠绵才对。
还以为沈缇这话是真的关心她。
这没办法,信息差最容易造成误判。
她眉眼间都能看得出来舒展惬意:“没有不便利的。丫头们都十分勤快有眼色,家里调教得很好。你不用担心我,你不在,我早上去跟母亲聊聊天话话家常,回来指挥丫头们收拾箱笼打理庭院,一点烦心事都没有。跟以前在家里一样自在。”
甚至沈缇不在的时候,他这一大群婢女就都成了殷莳的人力资源。
殷莳贴身的事还是给葵儿蒲儿,钱箱也是葵儿掌着。但人多毕竟好办事,整理箱笼,打理庭院,沈家婢女们给打下手,那么多只手一起伸,效率惊人。
大家磨合得很好。
沈缇看出来了,没有他在,她一个人真的过得很好。
而且,很明显,殷莳很想独霸璟荣院。
璟荣院明明是男主人和女主人共同的居所,怎么就把他给驱逐了。
真是气得沈缇想笑。
他果真笑了:“那就好。”
喝茶,养气。
殷莳也笑。
真心的笑。
小日子这么好,谁能不笑。
喝茶,开心。
第64章
沈缇还记得要给冯洛仪一张琴的事。
本来想把春生给她的,但殷莳碰上了,殷莳满眼都是对这张琴的欣赏喜爱,便给了殷莳。
刚给完,不好当着殷莳的面说这个事。他觑个空子到院子里寻了长川,吩咐:“去我书房,告诉竹枝把那张风入松给姨娘送去。”
长川飞快去了。
竹枝是内书房的婢女,她问:“是放到姨娘那里,还是就给姨娘了?”
“给姨娘。”长川说,“姨娘那里的琴不好,翰林就说拿张好的给姨娘。”
竹枝咋舌:“翰林很宠爱姨娘啊。”
因为风入松是沈缇最喜欢的一张琴。之前跟着沈缇在外书房的,后来他搬回内院住,也跟着放到了内书房来。
也是一张十分名贵的古琴。
竟然把最心爱之物给了姨娘,这不就是说明宠爱姨娘嘛。
长川不服:“也给了少夫人一张呢,就那张春生。”
“笨。”竹枝笑着戳他,“风入松走到哪里都跟着,春生收在库房里,你说哪个才是翰林的心头好。”
“最爱的那张给了姨娘,库房那张给了少夫人,你说少夫人和姨娘哪个才是翰林心尖尖上的人?”
长川双手护住脑门:“我不说!平陌哥哥说了,不许瞎说少夫人和姨娘的事。让他听到了,掌嘴。”
竹枝忙捂住嘴,左右看看,才吁口气,放心道:“你别告诉平陌不就行了,他又进不了内院,管不着我。”
竹枝年纪不大。她一个人守书房。
沈缇又讨厌婢女们总把自己的事报给沈夫人,对婢女素来都是冷着一张脸。他在书房的时候,竹枝连话都不敢说。
闷得头上长草。
好容易逮着了长川,高低得聊两句天解解闷。
长川才不傻傻让她欺负,他跑了。
远远喊:“你给姨娘送过去哈。”
又喊:“你擦一下,别懒。”
撒丫子,快跑。
竹枝气得叉腰,回去还是真的给擦了一下。
沈缇性子喜洁,本来就天天擦。但还是又擦了一下,装进了琴匣里,抱着给冯姨娘送去。
长川跟她说了位置的,摸着找过去,看到院门敞开着,里头有小丫头坐在门槛上扔羊拐玩,竹枝上去问:“可是冯姨娘住在这里?”
小丫头进去通禀,照香出来问:“妹妹是来送琴的?瞧着面生,可是璟荣院的?”
竹枝道:“不是,我是翰林内书房的。”
在很多官员家里,书房是女眷禁地。照香以前去找沈缇,也只敢往寝院去找,书房是不敢去的。所以瞧着竹枝脸生。
照香放下戒备,明显亲热了两分,引着她进去正房:“姨娘,翰林让内书房的妹妹过来送琴。”
他昨夜抱着她说要拿一张好琴给她,呓语似的。
那时候她也筋疲力尽迷迷糊糊了,但还记得他的话。没想到今天就送过来了。
他是放在心上的。
冯洛仪没着急看琴,先问竹枝名字、年纪,想从竹枝这里多了解一些沈缇的事。
奈何,竹枝说:“……这个不知道道。那个也不知道。不知道呢,翰林之前不是一直在外院,不怎么回内书房,都是奴婢一个人守着,冬天可冷了,也没个人说话。”
是个废话挺多的小丫头,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冯洛仪还是让照香拿了钱赏她。
竹枝得了赏钱高兴,想在受宠的姨娘跟前讨巧,奉承道:“翰林对姨娘真是没得说。这张琴,翰林以前带在外书房的,今年搬回内院里来,又带回到内书房里。是翰林最心爱的琴了。”
这话听得冯洛仪眉间也舒展起来。
照香更高兴,送竹枝出去,还说:“妹妹有空来玩。”
她回屋去,看到琴匣已经打开,冯洛仪的眉头却蹙着。
她过去:“姨娘,怎了?”
冯洛仪有点困惑,却道:“没事。”
她指尖划过琴头,那里有几个篆字。照香虽识字,却不认识篆字,她问:“这琴有名字的吧?”
有名字的琴才是好琴。之前管事和被褥、茶具、妆镜等生活物品一起准备的那张琴就没有名字,就是琴行里最普通的琴。
只有那些名琴才会有名字,才有收藏价值,而且价格昂贵,能买一百个她。
冯洛仪道:“叫‘风入松’。”
照香听了高兴:“听着就雅,不愧是翰林最心爱的琴。”
是吗。但冯洛仪明明记得当时沈缇说,要给她的那张琴是“春生”,怎么变成了“风入松”?
是她当时太迷糊听错了还是记错了吗?
但上手拨弄两下,嗡、嗡之声沉远寂静。琴弦松紧适度,琴音调得很准。确实是平日常用的状态。
且真的是一张好琴、名琴。
音色涤人,难怪说是沈郎最爱的琴。
冯洛仪微微笑了。
沈缇今天不来她这边,她是知道的。
但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帐子里像一个小世界。
如果小世界就是全世界该有多好,如果没有那些其他的人该有多好。
冯洛仪拨弄着琴弦,忍不住想,沈缇和小殷氏在一起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呢?
他们两个在帐中,也是这般十指相扣,亲密无间,两个并作一个的吗?
冯洛仪望着烛火,笑容消失,沉默不语。
沈缇一日之内送出去两张心爱的名琴。虽还有别的琴,但是都比不上这两张。
他吩咐完了长川之后,抬头看了看天,还不到各个公署、衙门放班的时间。他爹应该还没回来。
他对殷莳说:“我去一下母亲那里。”
殷莳抬屁股:“我陪你一起?”
“不用。”沈缇说,“我找母亲有点事。”
殷莳屁股又落下了:“哦,好。”
那就不打扰了。
又问:“在那边用饭吗?”
沈缇横了她一眼:“说了在这边用。”
吃饭喝水如厕的细事,谁能想到有什么心思。殷莳没有察觉,只应了:“好。”
沈缇轻拂衣袖,走了。
沈缇去了沈夫人那里。
沈夫人也是问:“今天怎么这么早?”
沈缇是独子,从小跟母亲关系很好,也不瞒她:“舅兄们要去吃花酒,把我打发回来了。”
沈夫人骂道:“这些小子。”
又道:“还知道把你打发回来,还行。”
以女子的眼光来看,舅子跟姐夫妹夫一起吃花酒,丈人跟女婿一起吃花酒,实在气人。
沈缇问:“父亲那张‘四野’在哪呢?”
“干嘛?”
“我没有琴用了。”
“咦,你的琴呢?”
“一张给了莳娘,一张给了洛娘。”
女人当妻子,希望丈夫对自己一心一意,但当娘的当然愿意儿子享齐人之福、左拥右抱,早日开枝散叶。
沈夫人掩口笑:“还挺会疼人。你等着。”
唤了婢女来:“去将厢房里那张琴取来。”
沈缇道:“不用拿过来,送到我内书房去,交给竹枝就行。”
婢女领命,去了。
沈夫人揶揄他:“怎么叫起‘莳娘’来了?”
结中表之亲,因为彼此间还有一层血缘关系,成亲之后,也有唤夫君、婆婆的,也有还按着血缘关系叫的,
殷莳嫁过来之后,一直是后者。
沈缇喊姐姐,殷莳喊姑姑。
怎地忽然喊起“莳娘”来了,听着就比“姐姐”更近了一层。
婆媳或许没有姑侄亲。但是夫妻绝对比姐弟亲。
故而沈夫人揶揄他。
沈缇顿了顿,随意地道:“想怎么喊就怎么喊。”
经过这几日,他其实已经后悔了。
就应该从洞房夜那天直接喊“莳娘”,或者那夜其实就该直接洞房。
现在若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他一定不会让殷莳再占了先机。
偏那时候跟她还不熟悉,还客气,便退了一步。哪知道第一步这口气弱了,后面步步追不上。
她从心理上,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是个姐姐。
沈夫人笑完,看看窗外天色,好心道:“你赶紧走吧。待会你爹就放班回家了,他要看见他琴没了,定要骂人。”
“有什么好骂。”沈缇道,“或迟或早,都是我的。不如直接给。”
这就是独生子的底气。
沈夫人笑骂,让他赶紧走。
果然不多时,日头偏斜,沈大人散值回来了。
沈夫人与他宽衣换家常的衫子,沈大人好奇问:“有什么高兴的事,你一直笑?”
沈夫人捂嘴一乐,把事情告诉了他。
当儿子的拿自己的琴去疼妻子宠妾室,转身把老爹最心爱的琴给卷走了。
气得沈大人果然骂人了:“孽障!”
恨恨:“他小日子过得挺好?”
“当然好。”沈夫人嗔道,“你还盼着他不好是怎地?”
沈大人“哼”了一声,过了片刻,摸着下巴笑:“这小子。”
却不是笑沈缇与妻妾如何,而是笑沈缇竟也有了圆滑身段。他卷走了沈大人最心爱的琴,实际上是婉转地向父亲低头了。
跟三年前、两年前甚至一年前那个哪怕跪着都满身反骨的少年,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果然成了亲,人就成熟了。”沈大人欣慰道,“挺好。”
沈缇坚决地捍卫了自己在璟荣院的权利,到底还是在这里用了晚饭。
吃完晚饭,让殷莳弹琴给他听听,先看看她的水平。
殷莳真的很久没摸过琴了,谱子都忘光了,好在沈缇允许她看谱。慢慢回忆着指法,磕磕绊绊地也算把一首曲子弹完了。
觉得自己很棒。
沈缇揉了揉太阳穴。
“别这样。”殷莳说,“像小老头。”
她笑得欢畅。
她怎么总是能笑成这样。
嫁到沈家,来到他身边,她是很舒心,过得很好的吧。
当初他承诺给她好日子,也算是做到了吧。
沈缇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禁不住也跟着笑了。
“就是,又不靠这个吃饭。”殷莳道,“想开点。”
沈缇鉴定:“在学里就没好好学是吧?”
“好好学了。但我们的‘好’可能跟你的‘好’不太一样。”殷莳道,“姐妹们也就图个开心,叽叽喳喳地。倒是有两个姐姐的确有点天赋,先生也就多分给她们一些关注。至于其他的如我们,先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分清宫商角徵羽就行了。”
学音乐听起来挺美的,实际上在学到可以表演或者自娱自乐的水平之前的“学”和“习”的过程都特别枯燥。
只有那种天生就有音乐天赋的人才会觉得有意思。
当然有些人憋着一口气学就是为了将来的某个时机装把大的,那也很有动力。
否则对真正资质平平的普通人来说,学习乐器的过程还是过于枯燥了。若没有生活压力或者装X动机支撑,像殷家女儿们就是为了闲来打发时光的,除了少数几个有天赋的女孩子之外,其他的像殷莳这样的,都是嘻嘻哈哈的玩过来的。
“你教我,行。”殷莳把丑话说在前头,“但是不能天天逼着我学逼着我苦练。你要记住,我不靠这个吃饭的。一天一点点,慢慢学,有乐趣的学就行了。要是没乐趣,我就不学。”
“别跟我说什么恒心啊毅力啊,我再重复第三遍,不靠这个吃饭。”
沈缇撑腮斜乜她,无语。
没有恒心毅力,算什么“学”呢。
但他又想了想,一天天一点点,在时光里缓缓踱步。
离他的“学”是去了十万八千里,可这,不就是……过日子吗?
第65章
待到晚上,沈缇洗漱完从净房出来,看到拔步床的帐子还没放下,殷莳穿着中衣在做一些动作。
沈缇看了一会儿,问:“天竺柔术?”
“咦,你知道?”
“以前在书院里看到过一本册子,专讲这个的。我认识的一位先生很喜欢,一直在练。”
跟见多识广的人交流真的简单顺畅多了。
殷莳也不必再为这个编什么出处,直接顺着他的话说:“我也是,跟一本册子上学的。”
但沈缇接着道:“我看的那本是梵语的。”
殷莳:“……”
坑真多!
殷莳说:“我看的那本上面有咱们的文字。”
“这么少见的东西,还有译制的版本?”沈缇质疑。
因为他实在接触过很多书籍,在这个知识和书籍都被垄断的时代,他接触过的书籍的量算是非常庞大了。所以对这些东西有比较了解,也有权威性。
“不知道啊,就是在梵语旁边有小字,像是后写上去的。”殷莳说,“我就拿着学,后来三郎看着好玩也要玩,结果掉到火盆里,烧没了。”
殷莳直接堵死沈缇提出要亲眼看看这本“册子”的可能性。
至于锅,还是三郎来背。
三郎超级不爱读书,对沈缇这种人素来是敬而远之的。哪怕未来郎舅有相见的机会,三郎也不会往沈缇跟前凑。
最佳背锅人选。
又是三郎。
上次的《天地阴阳欢交欢大乐赋》也是三郎。
沈缇现在对三郎印象很不好。
(三郎:?)
回想起来在怀溪时,平时陪在他身边的的确也都是各房的长子。
长子们和幺子果然是不一样的。
哦,三郎不是幺子,但四郎比他小不少,他当了不少年的幺子了,跟幺子一个德行。
沈缇连带着对这天竺柔术的印象也不好了。
“早上可以跟我一起练练五禽戏。”他说,“那个对身体是很好的。柔术虽好,到底太静,要动静结合。”
但又想到五禽戏的动作幅度太大,姿势对女子来说不是太雅,改口道:“你要嫌五禽戏不好看,我也可以教你十段锦。我习的是南派十段锦,女子也可以练。”
“你会的还真多啊。”殷莳真心赞叹。
她缓缓吐气,慢慢俯身下压拉伸。
沈缇问:“还要多久?要罩上灯吗?”
“你要睡就罩上吧。我反正不需要灯。”
“我也还不困。”
沈缇就没有罩上灯。
他看到床头架子上多了几册书,顺手拿下来一本,靠在床头翻看。
没看一会儿,就皱眉头:“家里让女儿家看这种书?”
“当然不让。”殷莳说,“但我院门一关,没人管我。”
“一直都没人管我。”她说。
沈缇怔住。
沈缇身为沈大人和沈夫人的独生儿子,实在不能理解“没人管”这种状态。
要知道哪怕是他后来游学在外,沈大人都与书院院长、当地同窗、同年和故交好友们通书信,让叔叔伯伯们多关照他。
他无论走到哪里,身上都凝聚着别人的关注。
怎么还有“没人管”的状态呢?
他想起了三舅母对妾室和庶女的态度。
妾室、庶女过的生活,跟他的生活真的太不一样了。简直仿佛不是一个世界。
他又想起她因为被一个不靠谱的老和尚胡批了个命,生生在家耽误三年,影响了姻缘。如果不是赶上他这桩事,还不知道会落到什么穷酸人家去,过怎样的日子。
沈缇愈想心里愈是难受,对怀溪的人——外祖父、不着调的嫡外祖母、不管女儿的三舅舅、不慈的三舅母、不靠谱的三郎、眼里只有钱的老秃驴,都生出了极大的不满。
被家人这样的漠视着,也难怪殷莳当面一套,背人一套。
一想到她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竟还能这样笑对一切,如此豁达,沈缇就心酸。
他的声音都柔软起来:“这些书不好。看了也没什么意思,徒耗生命。回头我给你找一些好看的来。”
好好的,他怎么突然夹起嗓子来了?
殷莳莫名其妙扭头看他。
“是没什么意思。都是穷书生写的,中状元,后花园私会美娇娘。”她说,“但我托三郎买书,他买回来的净是这些。他说没什么别的书好看的。”
又是三郎!
他还行不行了!
这回倒没冤枉三郎,这回锅是真的。
“我本来就想着回头让你帮我买点书的。”殷莳笑道,“这几天忙,还没顾上。那就托给你了。”
沈缇道:“不用买,家里旁的没有,书多的是。闲书也很多,我回头整理一些给你。”
殷莳觉得沈缇除了偶尔自尊心起来时劲劲儿的,或者突然时代局限性冒出来浑身封建的时候之外,其他时候真的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他小时候那么小,就给人很温暖的感觉。
底色如此,哪怕长大了,傲气了,与旁人学会疏离了,可底色其实没变过。
是个好孩子,从小就是。
她笑着应道:“好。托给你啦。”
她愈是笑得开朗恬淡,沈缇心里愈是心酸。
淡淡“嗯”了一声,假装看书。
殷莳哪知道呢,还跟沈缇拉开话匣子:“对了,那个平陌。”
“就昨天来拿兰花的那个平陌,我听丫头说他都二十一了还没成亲,真的吗?”
沈缇调整好了情绪,答道:“真的。”
殷莳问:“怎么回事?”
也不怪她多管闲事,因为若是穷得娶不着媳妇也就算了。但平陌是沈家独子沈缇的奶兄、最得用的长随,长得又端正,可以说是沈家男仆里前程最好的黄金单身汉,并不是娶不到媳妇的那种。
按这里的规矩,这样一般十七八就该娶媳妇了。怎么也不该超过二十岁。
而且昨天特意让平陌进内院来只为了搬个兰花,小题大做的,也太不自然了。
殷莳已经约略猜到了,只是求证一下。
沈缇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道:“姐姐猜猜。”
那就八九不离十了。殷莳说:“在等你的正妻是吗?”
沈缇承认:“是。”
他告诉殷莳:“平陌人稳妥。父亲也称赞他的。没问题的话,他会一直跟着我。”
“将来,父亲年纪大了,我掌了家,他肯定就是家里的大管事。他娶媳妇,自然要慎重一点。”
家里有前途的男仆娶媳妇都知道要慎重呢。
你看看人家。
你看看你。
恋爱脑。
沈缇合上书:“姐姐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还挺敏感的。殷莳假假道:“我看看你拿的是哪本?哦,那本啊。那本写得可难看了。你换一本。有个穷书生被狐狸精养后来中状元娶公主的还行。”
虽成亲才七日,可很神奇,沈缇已经能清晰地分辨殷莳的真实和假意。
他“哼”了一声,也不戳破她。
殷莳道:“你让他进来,是专门来看葵儿的是吧。”
沈缇道:“总得让他自己看看,要不然不死心。”
一句话殷莳就明白了,沈缇和平陌都没看上葵儿。
葵儿相貌和能力都比绿烟、荷心逊了一筹。她年纪也小,她才十五,平陌比她大了六岁。
她还不到发嫁的时候。婢女一般十七左右发嫁。多用两年,这样主人家才会比较划算。
也有“锢婢”的,硬压着不让婢女嫁人的。那是真的缺大德了。不是积善人家会做的事。
好在葵儿自己也完全没想法。昨天她看到平陌,一丁点想法都没有,只想着多干活,别被绿烟荷心比下去。
绿烟荷心比葵儿大一岁、一岁半,已经到了考虑未来出路的时候了。她们两个都很紧张平陌。
甚至殷莳可以看出来,她们两个都很明白平陌就是专门来看葵儿的。所以当时的氛围怪怪的。
就只有葵儿傻乎乎什么都没发现。
其实平陌这个事,完全是受了沈缇和殷莳两个人的婚事的影响。
如果冯家没有发生什么事,沈缇和冯洛仪大概去年春日里揭完金榜就完婚了。那时候平陌刚十九、二十,正是男仆适婚年纪,不算太大。
冯家水平应该和沈家差不多,一等大婢女中肯定能挑得出相貌性情和能力都优秀的丫头来。对这样的陪嫁婢女来说,平陌也是她们最优的选择,对主人也是最好的。正妻几乎不会拒绝,都会同意。
除非丫头早与别人有私情,但那样的话,会影响女主人的名声。被主人家发现了,少不得一顿板子然后撵出去,也不会有好下场。
但冯家出事了,沈缇的婚事耽误了一年,最后迎娶的是怀溪小地方来的殷莳。殷家婢女的素质比沈家还是要差一些的。
年纪也不适合。
或者要是没有这一年,要是殷莳能早一年嫁进来,平陌就能赶上云鹃,年纪倒是合适了。
正常本来也该是云鹃做陪嫁的大丫头的。但殷莳那个“三年之期”把她拖到云鹃都生完孩子了她才出嫁。
两下子全都错开,都不合适。
更悚然的是,殷莳突然意识到她已经在考虑婢女们的婚配问题了。
不是婚嫁,是婚配。
主一个“配”字。
因为身份不同了吗?从前她在殷家当女儿的时候,自己身边婢女的婚嫁权也并不在她的手上。巧雀出嫁,是她自己爹娘跑动的。云鹃没有爹娘,她的婚事是殷莳亲自送礼请托的孙妈妈,才得了算是不错的婚事。
现在殷莳是沈家少夫人了,整个璟荣院十几个婢女的婚嫁权都在她手上。
可即便这样,她也没法让她们出二门去,直接去跟男仆们见面谈恋爱嫁娶。
婢女出不去,男仆进不来。所以平陌难得进来一趟,璟荣院两个一等大婢女绿烟和荷心都在院门口陪着他,唯恐失去这点难得的见面机会,让别人抢了先。
那些有父母帮忙相看跑动的或者是有人来求的就还好。但最后,就会有一些没人相中也没人求,嫁给谁就靠主人给指定了。
所以用一个“配”字。
殷莳不说话,沈缇以为她为平陌的事不开心。
但沈缇跟平陌一起长大,既信任倚重,又亲密,他也没有看上葵儿。在他心里,当然是平陌比葵儿亲近重要得多。
但他也明白对一个远嫁的女子来说,贴身的陪嫁大婢女肯定在心里有分量。就像母亲和秦妈妈。
他安慰殷莳道:“葵儿年纪还不到,再等两年。我身边也有别的人,到时候肯定给她配一个好的。”
殷莳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无比自然地直接用了“配”字。
在这个时代,像他这样身份的人,这么说话一点错误都没有。
她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但殷莳知道,他们之间其实很多事隔着千年的鸿沟。
“没事。她还小呢,慢慢看。”她说。
但抬眼看到了沈缇的神情,他好像觉得平陌没看上葵儿这件事使她经受了利益上的损失,因此他有点抱歉那意思。
鸿沟在这时候便具象化。
第66章
殷莳其实没有想过要通过葵儿的婚姻安排绑定什么利益。她另有打算,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提出来。
“哥哥们什么时候回去?”她说,“等他们回去,你不忙了,见见我的陪房。”
“有个年纪大些的,打理我的嫁妆,这是家里给安排的。有个年轻的,以前是我们家门子上的,人还算机灵。他娶了我从前贴身的丫头,我把他们两口子一起带过来京城了。你看看能给他安排点什么差事不?”
仆人如果没有差事就没有月钱,只能领基本的口粮。
沈缇听得明白。
殷家不像沈家人口简单,殷家房头多,下人之间的派系就多。
陪房里负责打理她嫁妆的,猜得没错的话,应该是殷老太爷安排的。另外那个年轻的,才是殷莳的“自己人”。
“可以。”他答应了,“等舅兄们回程,我先见见他。没什么问题的话,让他跟着我。”
这件事沟通好了让殷莳的心情又轻松了下来。
“罩上灯吧。”她说。
沈缇问:“练完了?”
“还有最后一个冥想大放松。”殷莳躺下了,“放松好了直接无缝衔接入睡。”
“哦?”沈缇起身去把灯罩罩上,屋里一下子就暗了下来。再把床帐全放下,床里就基本完全隔绝了光线。他道:“怎么个冥想大放松法?”
殷莳给他讲了,他说:“跟我看的那个不完全一样,也差不多。”
“可能有不同流派,但都大差不差的。”殷莳说,“跟我一起放松呀。”
“试试。”
殷莳轻轻地说:“从脚开始。现在想象你的右脚,从脚趾开始,放松。脚掌,放松。脚踝,放松……”
……
……
她的声音响在耳畔,带着一种哄孩子的温柔。
沈缇放松着,眼皮开始发沉,再睁开眼,已经是早上。
昨晚不记得怎么入睡的了。明明在跟着殷莳的指令一点点放松身体,后来就觉得殷莳的声音越来越缥缈。再然后醒来就是早晨了。
这个入睡方法挺好的。
沈缇抬手想揉揉眼睛,忽然察觉什么。向右一扭头,殷莳的面孔近在眼前,两个人鼻尖对着鼻尖。
沈缇凝视了她片刻。
她怎么挤到这边来了?
成亲的前几天,两个陌生人同床共枕,即便是在睡梦中都装着这件事,所以两个人基本上都睡得很老实。
早上醒来,晚上睡时隔着多远,第二天早上醒来还是隔着多远。
然后他跟冯洛仪圆房了,再回来那晚,发生了那些事。
那天她睡的极靠里,他有意睡得靠外,两个人中间有刻意拉开的距离。
怎么现在,她睡成这样了?
沈缇想起昨晚天竺柔术的大放松,确实很放松,有助睡眠。
但这,他凝视着眼前的睡脸——雪白脸颊透着健康的酣睡红晕,眼睫长长。
睡得很香。
这得,身心俱都彻底放松了才行吧?
她嫁到这里来,到了昨晚,终于真正、完全、彻底地放松下来。睡的时候哪怕旁边躺着他,也心里踏实了是吗?
为什么呢?
沈缇想了想,昨晚他们都谈什么了?
谈她的陪房了。他答应她安排她的陪房。而在那之前,他们谈的是平陌和他都没有看上葵儿。
沈缇凝视着殷莳的面孔。
她一直说她来到这里,没有别的倚靠。
她不想和他做真夫妻,自然没有所谓夫妻恩情可以倚靠。她便格外地看重身外之物。
在东林寺的时候,她就强调过关于待遇的问题。她很看重这些,生活供养、银钱。
如今府中各处岗位人员稳定。或者是父亲的人,或者是母亲的人,她谁也动不了。
葵儿不顶事,就得让陪房顶上来,要不然她如何在家里立足?他昨晚答应了她,她就安心了。
沈缇嘴角忍不住勾起。
他稍微醒醒神,坐起来。扭身,拍动她头颅边的床褥:“醒来,醒来。”
“……”殷莳迷迷糊糊睁开眼,“???”
沈缇道:“起来晨练了。”
殷莳还没完全清醒,一脸懵:“……啊?”
沈缇掀被子下床:“昨天不是说好了,我教你十段锦。”
他提高声音唤了一声,早侯在外面的婢女们推开槅扇门鱼贯而入伺候两人洗漱。
殷莳半醒不醒地被葵儿蒲儿架起来了,脸洗完人清醒了。
看着沈缇那家伙,故意避开跟她对视。
殷莳:“……”
缺德。
“院门关着,长川也让他到外面去候着了。跟丫头们说了不许开门。姐姐不用穿裙子,旁人也看不到的。”沈缇说。
他如今进步了很多,不仅已经完全接受了殷莳在房中只穿中衣,甚至觉得让丫头们栓好院门,可以让殷莳穿着中衣跟他学拳。
虽然平时给殷莳一种迂腐老学究之感,封建两个字刻在了骨子里,可终究是年轻人,接受和适应能力还是很强的。
殷莳本来就睡得早,睡眠也是足够的,没什么起床气,就是刚才刚醒人还有点懵。
现在醒透,看着窗外晨光切着院墙的檐斜洒照着鱼池,晨风带着清新拂进屋里,沈缇没穿长衣,只穿了裤子和中衣,站在榻前喝水。
没有平时读书人的出尘飘逸,却满身都是年轻的气息。
健康,朝气,蓬勃。
殷莳的心情也跟着仿佛年轻了起来似的。
就像从前跟殷家的妹妹们相处。跟那些真正青春的孩子们在一起,人的心也会变得年轻。
“不用,我有衣裳,你等我。”她让葵儿去取了短衣来。
中衣中裤穿着自在,但顶多只能穿到次间里,去明间是肯定不可的。
一院子十几个丫头,没法管得住所有人的嘴。那些有资格在屋子里伺候的丫头已经被调教得很好了,在她们面前放松一下没什么。真把中衣中裤穿到明间甚至院子里去,但凡有个嘴碎的说出去了,都成了笑话。
终究这是在别人家。
葵儿很有眼色,立刻去给殷莳拿了身短衣来。
“我常摆弄花草,有时候穿裙子麻烦,所以准备了两身短褐。”殷莳给沈缇解释。
她套上了短衣外裤:“走,我们去院子里。晨练还是在院子里舒服。”
她如此配合,沈缇欣欣然。
今天先开个头,教她扎马步。
殷莳可真是知道这个读书人身上的肌肉是怎么来的了。挺好,德智体全面发展,家长如她,感到很欣慰。
沈缇又教了她起手三式。
殷莳学得很认真。
沈缇立刻发现殷莳学东西很快。她记忆力好,领悟力、模仿力都强,学东西就很快。
“你这样的,不该学琴学不好。”他肯定地批判说,“还是那时候没好好学。
算是让人精神气爽的早晨。
阳光、空气、英俊的年轻男人。他还愿意付出时间给你。
殷莳含笑:“你说的都对。”
很宠。
沈缇:“……”
总觉得她说话的味怪怪的。
哼。
沈缇今日也是要陪舅兄们的。
在出门之前先去了趟内书房。那等闲书自然收在内书房,不会放在外书房让客人看到。
他的书房一向整齐,经史典籍、地理方志、游记话本分门别类地收着。找起来非常容易。
他取了两本杂记、一本京城风物志,想了想,又取了本比较有趣的稗史。四本书,够她看些时日的了。
唤了竹枝来:“给少夫人送过去。”
竹枝天天闲得要长草,闻听差事来了,精神一振。抱着书便去了。
沈缇这才出门。
舅兄们昨夜喝花酒,今晨必不能早起,倒也不急。
殷莳给沈夫人请安回来,瞧见院子里有个脸生的婢女正和璟荣院的丫头们叽喳聊天。
“这是谁?”她问。
竹枝虽还没聊过瘾,也赶紧噤声,恭谨应道:“奴婢是翰林内书房伺候的,唤作竹枝。翰林让奴婢给少夫人送几本书过来。已经交给绿烟姐姐了。”
差事既然都办完了,还不走。
殷莳打量这小丫头,看着比蒲儿年纪还小,正该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刚才她进院门之前都听到她的叽喳声了。
“屋里说话。”她说。
竹枝跟着进去了,到次间里回话。
殷莳先看了看那几本书,稍微一翻就知道,比三郎给她搞的那些穷酸书生中状元娶丞相闺女的话本子强多了。
是有营养的书籍。
殷莳很满意。
叫人拿了小杌子给竹枝坐,又赏她糖果子吃。
问她:“内书房有多大?都有什么?几个人服侍?”
她对“内书房”这个东西真的有点好奇。古言小说里常见,男主和女主闹矛盾了,就躲到内书房去。
神秘领域呢。
她这辈子,有幸去过一次殷老太爷的内书房,但是也没有机会瞎转悠,被训完话就麻溜回自己院子了。
昨日姨娘问的都是关于翰林的。翰林婚前一年一直住在外书房,她其实和翰林打交道很少,确实都不知道,也没骗姨娘。
今天少夫人问的却不是翰林,而是内书房。那可是竹枝的领域了。
没什么不能说的,且问话的是翰林的正妻。
竹枝吧啦吧啦地都讲了:“……周围种了竹子,可挡视线了,从外边根本看不见,顶多看个檐角。”
“就我一个人,成日里也没个人说话。”
“是,是有能起居的寝室,但翰林没怎么住过。好好的,住在书房干嘛?又不是没有寝院。”
“对,书很多。这种都是盖房子的时候就预备是做书斋的,进深很深,全是书架。翰林的书可多了。”
“我就是因为字写得好,收拾东西利落才被派到内书房的。翰林的书不是随便摆的,怎么收、什么书跟什么书在一起,都是有规矩的。”
殷莳笑眯眯,又叫人拿了饮子给竹枝喝:“没事,你慢慢说。你家翰林出门了,得傍晚才回来,不着急。”
这小丫头一看就是话多的,偏内书房那地方为了清静,还种了好大一圈竹子跟外界隔开来,平时她一个人在那戚戚冷冷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也不敢乱跑,生怕沈缇忽然去了她不在。
眼巴巴地守着。
简直是摧残童工。
终于竹枝讲了个痛快,恨不得把一年的天都聊完了。
殷莳想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叫葵儿拿了个中等赏封打赏竹枝。
像竹枝这种小孩子,又很少有差事,一般就是和长川一样,给几个钱就算打赏了。没想到能领到正经的赏封。
竹枝喜上眉梢。
这样会聊天能解闷的小丫头怎么就分派到沈缇的内书房去了呢。
殷莳都能想象得出来,可怜小孩在沈缇跟前得用多大的毅力管住自己的嘴巴。人虽小,职业素质一定很强。
否则,就沈缇那个对身边的人挑剔劲,早把她换人了。
沈缇晚上回来。
殷莳问:“我哥他们还好吧?”
沈缇没有立刻回答。殷莳便明白了,摆手:“算了,我也不是那么想知道。”
她说:“你以后不要像他们这样。小冯知道了,会难过的。”
沈缇横她一眼:“我自然不会。”
拂袖进净房去了。
啧,对自己很自信呢。
但男人烂掉其实不需要过程,通常就是一刹那就烂掉了。
正想着,沈缇又从净房出来了,还看了她一眼,出去了。
殷莳:“?”
过了一会儿他又进来了,这次没看她,直接进净房去了。
殷莳:“??”
莫名其妙。
用饭的时候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长川去书房取了本书来给他。
婢女送进来,他只点点头:“放屋里去。”
婢女便送进内室去。
原来是叫长川去取书啊。
殷莳没想着这跟自己有关系,却想起来感谢他:“内书房的竹枝今天给我送书来了,多谢你想着。”
沈缇问:“可看了?如何?”
殷莳大力夸:“比三郎给我找的烂书强太多了!好看的。”
沈缇点点头。因讲究食不言,殷莳也不再多说了。
饭后沈缇洗漱。
殷莳只打眼瞅着,这是又要宿在璟荣院的意思?
她不太希望这样。
沈缇已经对她觉醒性别意识,两个人白天相处着还行,但晚上一直在一张床上,这种意识只会越来越强烈。
这东西宜疏不宜堵。在璟荣院他疏不了,只会越来越堵。
他最好就是去冯洛仪那里。
这样,冯洛仪获得幸福,他消了欲念,她也好把握距离。
三个人都好。
沈缇抬眼看到她眼神,顿了顿,走到架子旁取了本书扔给她:“姐姐少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才是正经该懂的。”
什么呀?
殷莳拿起来翻了翻,却是一本讲道家养生的书。
殷莳莫名。
沈缇道:“从夹书签的那页看起。”
果然是有书签的,书签是一根极细的竹枝,挂着三片干透的竹叶。
真雅。
殷莳先欣赏了一下书签,才放到一旁,读了读沈缇想让她看的内容。
当然也是养生,但从这页开始,讲节欲养身了。讲的是男子不能过度纵欲,夜夜笙歌。甚至还给了要隔几日才行房的才是最能养精蓄锐的指导。
哦哦哦。
殷莳抬头看了沈缇一眼。
沈缇道:“我从小修行道家养生之法,姐姐也该学学。”
殷莳瞟他。
沈缇哪能看不出来,凉凉地道:“人有欲念,本是天地伦常,自然之道,没什么不可说的。只也要讲究阴阳之律,休养之道。我也不是日日都要宿在冯氏那里的。”
璟荣院,才是他的正房。
男人想舒坦的时候才会去妾室那里,平日正经地就该待在正房里。
他拂袖,走过她身边,去了拔步床里。
殷莳坐在桌边,回头看后面,帐子放下了。
她摩挲着书页,有些感慨。
古人,终究还是有些地方和后世人不一样的,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
帐中传来青年的声音:“早点睡,莫点灯看书,伤眼睛,白日再看。”
殷莳捻着竹叶书签在灯下旋转一圈,看竹影在桌上的变化,夹回书里,罩上了灯,也回床里了。
放下帐子,床里昏暗暗的。
但她知道沈缇是睡在外侧的。一伸手果然便摸到了。
“起开。”她扒拉他。
沈缇坐起来给她让道,殷莳爬上去,到里侧去。
两个人已经同床共枕多日,不再尴尬生疏。在这样狭小、封闭、昏暗又柔软的空间里,气息必然是要融在一起的。
怎么可能没有欲念呢。
光是同床共枕四个字,每一笔都带着暧昧。
但是没关系。
沈缇身上虽然凝聚着几千年积累传承的封建糟粕,但他依然是个君子。
是君子就好,是君子,便可以欺之以方。
殷莳面朝里睡,给了他一个后背。
沈缇侧头看了一眼,黑暗中隐隐的起伏轮廓。
他又看了一会儿帐子顶,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
他闭上了眼睛睡觉。
第67章
殷家来京城送亲的舅爷们在四月二十这日终于要返程回怀溪了。
这天冯洛仪按照和沈缇商量好的过来给殷莳请安,扑了个空才知道,沈缇和殷莳一起去送殷家舅爷了。
“哦,他们回去了呀。”冯洛仪道。
“是,今天启程。”荷心道。
璟荣院的婢女们都知道沈缇是为着冯洛仪才娶殷莳的,所以虽然现在看着沈缇和殷莳相处得挺好的,但是她们当下人的,也完全没有必要去得罪冯姨娘是不是。
大家都客客气气的就行。
冯洛仪点了点头:“那告诉翰林和姐姐,我来过了。”
“姨娘放心。”
冯洛仪便折身回去。
怀溪殷家虽然远虽然不入流,但冯洛仪依然羡慕殷莳能有娘家有父兄。
圆房后,她终于名分落定,是沈缇的人,是沈家的人。她和沈缇都写了信,托了人往流放之地送去。
她的父亲兄长都在流放之地受苦,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信件都是辗转托付的,中间会过好几道手,也不知道何时何月才能到达父亲的手里,何时能收到回音。
去年秋初,她姐姐没了。
最初,沈家把她买下来就是想交给姐姐、姐夫的。哪知道姐夫家翻脸无情,让姐姐“病”了,她才滞留在了沈家,才有了后面的事。
那之后姐姐一直“病”着,完全没有消息。直到去年秋,那边因为知道她在沈家,来知会了一声姐姐病逝的消息。
真的是病逝吗?冯洛仪不敢想。
便不是又怎样。她除了为姐姐多流两行泪,又能怎样。
苦苦熬着,熬到现在,以后慢慢接着熬吧。
殷家三兄弟一大早就来到沈府拜别姑姑、姑父。沈大人特意为了送他们休告半日。
沈夫人哭了一鼻子,侄子们好生安慰了一通,怕误了启程的时辰,沈夫人才收了眼泪。
殷莳和沈缇送他们一直到码头。
两个堂兄与沈缇话别。
亲哥殷望诚最后叮嘱妹妹:“你好好的啊。”
殷莳说:“放心。”
这妹妹憨厚到有点傻气了,做哥哥的放心不了,可当着妹夫的面,又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轻轻“咳”一声,鬼祟贴近妹妹,小声跟她说:“也别太实诚了。婆家跟娘家不一样的。跟姑姑也别太实心眼子,她现在是你婆婆了。”
到底还是有点长兄样的。
因为男女有别见面见得少,殷莳其实跟殷家的兄弟们一直感情不深,不及与姐妹们。
但想到今天一别,若他日还能再见,眼前这个青年可能就已经是三老爷那样挺着肚子的中年了,不由得竟也有点伤感。
“大哥。”殷莳正色道,“代我问候祖父、祖母还有父亲、母亲。”
她说:“殷家养我许多年,我十分感激。”
殷望诚道:“傻话。生了你当然要养你。”
殷莳感慨地笑笑。
一直都在考虑如何脱离掌握了她婚姻权的殷家,如今真的脱离了,又怅然。
“希望长辈们都健康长寿,哥哥弟弟们都有好前程,妹妹们……都有好归宿。”她最后说。
女孩子们在这里,除了归宿也没有别的了。
殷家子弟扬帆远去。
殷莳张目远望,静默许久。
沈缇在一旁轻轻地说:“回去吧。”
殷莳长长吐出一口气,低低地感慨了一句:“人生,哪里是归处呢?”
大都市不是,乡村也不是。未来不是,过去也不是。
教人一深想,便是两世为人,都不由迷茫。
垂着的手忽然被牵住。
牵着她的手很大,因为他个子如今更高了。也很热,干燥温热。
殷莳低头看了一眼那手,又抬头看这个胆敢牵她手的年轻男人。
沈缇却不看她,只看着远处长河天际流。
“别的人我不知道。”他说,“你的,自然是沈家。”
“走,跟我回家了。”
他牵着殷莳,轻轻拉她。
殷莳不过心境稍稍软弱一下,一时不察,便叫他牵了手。
认识他以来,这是他侵略性最强的一次。
殷莳微微抽了一下,沈缇非但没有放开,反而更用力了。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殷家把你养得很好,我也会把你养得很好。”
青年的声音又清又朗。
此时此刻杨柳岸,处处别情离意,河风拂面。
年轻的男人眼睛还没有被世道污染,那么干净。他很坚定地给出承诺,以为自己肯定会做到。
这是年轻的通病。
殷莳便心软,抿嘴笑笑,手不再挣。
沈缇牵着她向回走。
到马车旁,他托着她的手臂扶她上车。
殷莳转身坐进车厢里前,看了他一眼。
沈缇负手看她:“回家了。”
殷莳微微一笑:“嗯。”
回到家里先去向沈夫人汇报一下:“顺利启程了。”
古代当官的也不是随心所欲想干嘛就能干嘛的,尤其是京官,考勤很严格。沈大人只休告半日,已经去公署了。
只沈夫人一个人在家,听闻侄子们回程了,沈夫人又红了眼眶:“这一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了。”
从前这种情况,都是沈缇上前温言安慰。
如今殷莳坐在沈夫人身旁,轻挽她手臂,用怀溪话与她低语。
沈缇听不太清她们在说什么,只看到沈夫人一边轻轻用帕子按眼角,一边点头,最后破涕而笑。
沈缇专注地看着殷莳专注地看着沈夫人。
他没有上前。因妻子的三大责任便是孝婆母、事夫君、育子女。今日已经是他最后一天婚假了,待明日起,每日里便是她们婆媳单独相处。
现在这样很好。
中表结亲果然有中表结亲的好处。
安抚好了沈夫人,两个人回到璟荣院。
院里的婢女先禀报:“姨娘来过请安。”
“我忘了跟她说了。”殷莳才想起来。
因为照着沈缇的安排,冯洛仪逢五逢十才过来,要是天天来大概不会忘,好几天才来,还没习惯,一时没想起来通知她。
沈缇道:“没事。”
显然因为冯洛仪按时来请安感到满意。
他在殷莳面前并不端着,这些细微的情绪变动殷莳都可以观察到。
他对身边的人都是有要求的。
对妻子有妻子的要求,对妾室有妾室的要求,各不相同。
这挺好,只要知道他的要求是什么,做到了,就行。
进到屋子里面,感觉有些不一样。
再进入内室,荷心迎上来:“帐子换了,少夫人看看?”
两个人都看过去,过于显眼醒目的喜帐终于撤了,换了顶朱柿色五蝠纹的帐子。怪不得感觉不一样,一些吉庆的东西也撤下去了,整个璟荣院不再有“婚房”的状态,进入了过日子的常态。
殷莳点头:“这顶挺好看的。”
她内急,进净房里去了。
沈缇换了家常衫子,一个人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
那些特定仪式里才要摆出来的吉庆的东西都不见了。一切都回归了日常。
连屋子中央的圆桌的桌布都换了日常的。
沈缇走过去指尖轻轻摩挲桌布,又走到贵妃榻那里撩起衣摆坐下,环视着屋里的一切。
他忽然想不起来之前婚房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了,还有成亲的那天,那些程序和礼节他都还记得清晰,可他不记得当时的氛围和感受了。
只好像,一切都假假的,演着就过来了。
只记得盖头掀起来,殷莳的脸涂的粉很厚。当时他想,不及她平时好看。
忽然光线变暗,沈缇抬头,原来是殷莳已经出来了,站在他面前。
她好奇:“发什么呆呢?”
“没事。”沈缇站起来,“今天还有什么安排?”
殷莳道:“我待会要见见我的陪房,年轻的那个,我叫他来给你磕头,见一面今天就没事了。你也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得回去销假了吧。”
两个人便一起往次间里去。殷莳先迈过槅扇门出去,沈缇却转回身,再次扫视了一遍内室。
那时候,婚礼的时候,要是更认真对待一些就好了。
心底的怅然不知道因何而生。
他收回视线,也迈出槅扇门。
夫妻二人喝茶歇了口气,正在聊这时候往怀溪去,顺水逆风多久能到。葵儿在门外禀报:“赵宝金和王保贵来了。”
“知道了,让他们在厢房等着。”殷莳放下手里果子,唤了婢女端茶漱口。
漱完,对沈缇说:“你先歇着。”
赵宝金和王保贵是成年男仆,殷莳在厢房里见他们。
从在京城下了船,两个人还是第一次见殷莳,一起给殷莳行礼:“少夫人。”
殷莳吩咐婢女:“给看座。”
待婢女搬来锦凳,二人皆道“不敢”。
殷莳说:“坐吧。”
王保贵小心坐了个边。赵宝金不坐:“我不用。”
虽都是陪房,但按殷老太爷的安排,王保贵替殷莳管着田产和房产,大小算个管事的,在主人跟前可以有体面。
赵宝金以前是门子上的,现在身上还没差事,充其量算个小厮,很知趣,并不放肆。只垂着手站在王保贵后面。
殷莳先问王保贵:“可还都适应吗?”
“都好,都好。”王保贵道,“我们住的、用的都好,只盼着少夫人给安排差事。不敢闲着,白吃饭。”
殷莳之前已经跟沈缇沟通过,让王保贵打理她的嫁妆。沈缇已经知会了家里管事,管事又知会了王保贵——以后,王保贵的月钱按三等管事的级别算,由沈家支付。
他们虽然是殷莳的陪房,但连殷莳自己如今都是沈家人,吃沈家饭了。她带过来的陪房自然从此也是沈家的仆人了。
包括现在有差事的葵儿、蒲儿和英儿的月钱也都是转移到沈家支付了。
只宝金的差事还悬着未定。
殷莳问他:“云鹃呢?”
赵宝金道:“在家带孩子呢。”
殷莳说:“你让她安心带孩子,她孩子小,这两年没别的事给她,把孩子好好带大是真的。”
赵宝金笑应:“是。”
殷莳又问他们这些天都做些什么。
王保贵道:“与沈家的人吃了几次饭,喝了两回酒。”
殷莳问:“哪些人?”
王保贵道:“我和几个管事。宝金和门子上、车马上的。”
王保贵又道:“我们还带着孩子们去咱们地里、宅子里和铺子里都看了看。”
殷莳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王保贵道:“田是良田,佃给旁人了。这个下船之后,诚大爷就带我去交割过。我又带宝金和孩子们去认了认地头。别到时候连咱家的地在哪都不知道。”
殷莳眼睛微亮。
不愧是殷老太爷挑出来的人,老太爷不坑孙女。这王保贵原也是家里的小管事,正在壮年,老太爷挑来挑去,挑出来给她了。
私有财产,私有人力资源。
果然还是嫁人好。搁在以前在殷家做姑娘的时候,哪捞得着这么利落的男仆呢。
殷莳问:“宅子和铺子现在什么情况?”
王保贵道:“槐树街宅子空着。我们里里外外都检查过了,养得挺好,没什么问题。
“厂口街铺子原来接手的时候就有租户,现在也还在租着。我和宝金过去认了认脸。”
“长安门那边不及厂口街繁华,那边的铺面如今空着。之前咱家就已经托了沈家的管事在帮着看了,找到合适的就赁出去。这两个铺面倒不必操心,只槐树街的宅子需要夫人定个章程,要留着还是赁出去?”
“这宅子多少钱盘下来的知道吗?”
“知道,当时是一千三百贯钱盘下的。”
现在银价差不多一贯钱能兑一两银子。也就是说这个宅子价值一千三百两银子。
真贵啊。在怀溪,一个三进的宅子二三百两就可以拿下了。
怨不得老太太那时候要闹。看着都是宅子、铺子做陪嫁,她的宅子、铺子的价值,得是好几个姐妹的加在一起才差不多打平。
“是。”王保贵也感慨,“京城寸土寸金。我们打听的,很多宅子都是往外赁的。京城人要是有一套富余的宅子能赁出去,基本上一家子吃喝不愁了。京城人手里有钱就喜欢买地盖房子。”
“赁出去能有多少钱?”
“跟左邻右舍打听过了,这样的宅子一个月能有十二贯上下。”
槐树街的宅子要是出租,一个月能有十二两银子的收益。
殷莳从沈缇那里收金镯子的时候都没这么心花怒放。毕竟金镯子虽然也值钱,但它不能生钱。不动产能生钱。
她跟王保贵沟通了一下,她这两个铺子、一座宅子,加起来也得有三四千两左右的价值。还没有算田产。
槐树街那边的行情月租金大约十二两。
厂口街铺面小,租金是十七两。但租户上次已经将租金缴纳至六月,下次收租是一个半月之后了。
长安门的铺面大些,但地段不好,租金只有十两。正在寻找租户。
粗粗一算,不包括田产,光是京城的不动产,在全部租赁出去的情况下,她一个月能有约四十两的进账。
田产的佃租要一年一结算的。她在京畿附近有一百亩旱田。
此外,怀溪的桑园收益虽然直接给了沈家,但那一百亩水田是她的。每年会跟她交割。
殷老太爷的安排很好。桑园和水田都在怀溪,实际上都是殷家人在代管。不管是直接给沈家的,还是给这个嫁到沈家的女儿的,未来都会被姓沈的殷家外孙继承。这些一直在,殷家沈家就不会断了来往。
一直来往一直亲,一直亲就一直来往。
殷莳管不了那么远的未来,但眼前一想到一个月四十两,一年四百多两的收益稳稳的,且全权供她支配,就感到浑身毛孔都舒畅欢悦。
第68章
殷莳跟王保贵沟通了一下有关于她的私人资产的管理问题,对王保贵表现出来的工作能力感到很满意。
她考虑了一下,说:“你辛苦了。以后,除了沈家给你的月钱,我每个月再另外贴你五钱银子。”
王保贵其实跟殷莳也不并不熟悉。
因为新娘子出嫁前都要躲羞,轻易不见人。他们还是在船上见了几面,也没太多机会说话交流。
如今婚事全都落定了,殷莳终于正式见他了,两个人面对面,殷莳观察他,他也同样观察殷莳。
殷莳说话条理清楚,关于房子、铺子怎么出租、找什么牙人、在衙门口要办什么手续都问得十分细致。
令王保贵暗暗惊奇。
殷家的姑娘数量太多,且男仆也不能随意打听主家姑娘,在被分配给殷莳做陪房之前,他根本就不知道也没见过殷莳。
后来老太爷点了他给那位订给京城沈探花的姑娘做陪房,他赶紧去打听。哦,原来就是那位被东林寺大和尚收作记名弟子的姑娘,这才把人对上号了。
王保贵家里三个孩子,儿子们都是半大小子,正是吃穷老子的年纪。
他想不到殷莳这样大方,闻言,他眼中露出喜色,忙抬起屁股给殷莳行礼:“多谢少夫人。”
殷莳道:“你多费心。”
又道:“我这边没什么事了,你先回去吧。”
王保贵知道她是有话要和赵宝金说。
赵宝金本来只是门子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厮,只因为娶了殷莳从前的贴身婢女,忽然被临时分派给了殷莳做陪房。据说是殷莳自己开口要的。总之大家都羡慕不已。
王保贵知道,跟自己比起来,赵宝金更接近于殷莳的“自己人”。
他识趣地告退,留给他们空间说话。
殷莳对宝金笑道:“你也别羡慕他,他资历老,管的事情多。”
她给王保贵补贴,赵宝金明显羡慕了。
宝金笑道:“羡慕肯定还是羡慕的,但这是保贵叔该得的。我这几日跟着他,很是学了东西,长了见识。”
赵宝金的性子,殷莳从云鹃那里已经了解过了,但也一直没机会直接打交道。今日一看,果然是个性格不错的年轻人。
她问:“从怀溪出发前,我让云鹃教你识字,学得怎么样了?”
宝金回答:“夫人给的那两个话本子,我基本已经可以通读了。便有些还写不对的,放在句子里连着看,也能认识。”
“那就行。也不求你多大学问,但也不能大字不识。”殷莳告诉他,“我这点嫁妆,王保贵一个人打理就够了。你,我想让你跟着翰林行走。”
宝金喜出望外。
殷家不过商人之家,县太爷来了,殷老太爷都得热情相应。
可沈探花来的时候,赵宝金就在门子上当差,看得清清楚楚,县太爷都对沈缇客客气气的。
大家都说他一步登天了,托媳妇的福,还真是一步登天了。
忙躬身道:“是。”
殷莳还有些要嘱咐他的:“翰林这个人,挺讲究的。你在他面前,把叫你做的事做好就行,切记不要自作聪明。”
宝金咋舌:“翰林是文曲星下凡,在他老人家面前,我哪敢有‘聪明’。”
什么“老人家”,殷莳差点被逗乐。
又告诉他:“翰林身边最得用的人,唤作平陌。他是翰林的乳兄。你见了他,尊敬一些。凡有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办,跟他学。你若想在翰林跟前有体面有出息,就多观察平陌,少说多看,多学。”
宝金认真听,点头应道:“记住了。”
殷莳对两个陪房都还算满意,笑道:“以后你这边,我贴你两钱银子。”
宝金喜上加喜,恨不得赌咒发誓:“一定不给少夫人丢脸。”
殷莳起身:“走,跟我去见翰林。”
殷莳去见她的陪房,时间还挺长。
陪房主要是打理嫁妆资产。殷莳这个人很在意银钱事,想来会问得细致一些。
沈缇喝了茶,把“春生”取过来拨弄。
琴音嗡嗡,他想着,表姐虽然被外祖父特训过一段时日,但她一个出不了垂花门的女眷,终究是纸上谈兵。他回头还是亲自帮她掌掌眼,别叫她被仆人们蒙蔽了。
琴音再嗡嗡,一首曲子弹了一半。
人怎么还不回来。
璟荣院并非他成亲前所居住的院子,他从搬到这里来的时候,这里便有殷莳,他和她从一开始便共享这个院子。
她不在,屋里没有她的笑声,显得空荡荡。
一定是因为撤去了许多喜庆摆件的缘故。
终于,外头婢女道:“翰林,少夫人请。”
沈缇推开琴下了榻。
走出正房,殷莳在庭院里正和一个年轻小厮说话。见他出来,她笑盈盈招呼他:“跻云,来见见我的陪房。”
沈缇走下台阶。
因是头一次正式拜见他,赵宝金跪下给他磕头:“小的唤作赵宝金。见过翰林。”
沈缇受了这礼:“起来吧。”
赵宝金利落站起来。
殷莳道:“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宝金。他媳妇以前是我贴身的丫头,她发嫁了,葵儿才提上来的。”
殷莳如果不是因为老秃驴乱批命耽误三年,按时嫁人的话,赵宝金的妻子就应该是她的陪嫁大丫鬟。
就像秦妈妈那样,未来可能成为她信重的妈妈。
其实她的人生也不过才短短十八年,若往前倒推,那个婢女应该算是陪伴了她大半的人生。
就像平陌于他。
沈缇打量宝金。
院子廊下都有丫头或做活,或行走,宝金眼睛只微垂看地面,并不乱瞟,姿态十分恭谨,也懂规矩。
年轻,相貌也算端正。
沈缇问:“以前在殷家是做什么的。”
宝金道:“是在门子上,收拜帖、名刺,往里通传,疏导车马,都是迎来送往的事。”
口齿也清楚,虽略有些口音,官话说得也还算好。
沈缇颔首:“以后你跟在我身边行走。”
虽然刚才殷莳已经预告过了,但这事最终得沈缇拍板才算作数。
宝金恭谨应道:“是。”
沈缇唤了长川过来:“这是宝金,他以后跟在我身边。你带他去见平陌,让平陌安排。”
长川道:“是。”
殷莳笑吟吟摸长川脑袋上的抓鬏:“告诉平陌,宝金以后听他安排,别忘了宝金的月钱。”
长川捂住脑袋:“好。”
他带着宝金离开了。
殷莳目送他们,一转头,沈缇正在看她。
殷莳摸脸:“我脸上有东西?”
沈缇一拂衣摆,转身进屋:“斤斤计较。”
殷莳笑吟吟跟上:“我怕平陌忘了嘛。”
有差事就得有月钱。她给的只是额外的贴补,既然进了沈家,月钱就是沈家支付。
沈缇道:“你忘了平陌都不会忘。”
殷莳问:“平陌是不是很能干?”
“是。”回到次间里,坐到榻上,沈缇告诉她,“平陌是祖父亲自调教的,专为了我。”
怪不得看着就能干呢,说话举止都利落。
殷莳羡慕。
沈缇问:“另一个如何?”
“啊?”
“给你打理嫁妆的那个。”
“还不错。”殷莳高兴起来,“祖父给我挑的人。”
祖父们都很靠谱。
沈大人看着也挺靠谱。其实殷家家里,大伯父也是靠谱的。
就她爹殷三老爷不怎么靠谱。
也多亏了这不靠谱的爹、散漫的嫡母,殷莳过去这十年才过得自在。若是生在长房,恐怕很难以同样的手段糊弄大伯父,再加上大伯母责任心也远强于三夫人,搞不好及笄发嫁这一串事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想想都觉得喘不了气。
沈缇道:“你的嫁妆若有什么事,都可以来跟我说。”
想了想,自己马上要回去销假了,以后每天要去翰林院和宫里坐班,又道:“若找不到我,找平陌也行。他平日里待在外院。”
“咦,他不用天天跟着你吗?”
“自然不用。我身边六个使唤的人,平陌给他们排班。以后宝金也跟着我,七个了。”
“对了,你明天就要回去坐班了是吧。”
那亮闪闪的眼睛里的雀跃和期盼是怎么回事。
“……”沈缇缓缓放下茶盏,“以后起床要比这几天早两刻钟,早饭也是。所以姐姐也要调整好作息,跟我同步,以免影响晨练。”
殷莳:“啊?”
沈缇手指在腿上轻叩:“我的公服、官帽、官靴、革带,姐姐都上点心,每天打点好。“
殷莳:“……”
明明有婢女。
以前也肯定是婢女打点的吧?绿烟、荷心领的可是一等丫头的月钱。
……好吧,她领的是正妻的月钱,二十两呢。这些本来也是妻子该做的。
但,他今天若还宿在这边,留在璟荣院的时间实在太长了。
若是刚成亲那几日还可以,可自他成人之后,帐子里便有了欲念的气息。这种东西积累不纾解,容易出事。
更深层的原因是,今天他越界了,牵了她的手。需要她控一控距离和进度了。
殷莳想了想,建议他:“要不然你还是去那边住?”
沈缇在腿上轻叩的手指顿住。
“我觉得你不用担心太多。”殷莳恳切地分析,“其实宠妾灭妻,那肯定是正妻长期有怨言,还经常对别人抱怨,或者妻妾双方闹腾起来了,捂不住了,才会有这种名声。”
“我跟小冯肯定不会闹。家里和和睦睦的,不会让你有不好的名声。”
“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吧。”
沈缇不眨眼地看着殷莳的眼睛,想看看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而殷莳……殷莳是诚心诚意地想让沈缇滚蛋。
第69章
在殷莳带着期盼的目光里,沈缇沉默与她对视片刻,平静地起身:“行,那我现在就过去。”
殷莳察觉到他的情绪,忙找补道:“也不用这么着急。”
沈缇淡淡地道:“早一时晚一时又有什么不同。”
他说完,就离开了。
头也不回。
虽然早滚早清静,但他生气了。
他就算一脸“淡淡”,殷莳又怎么会察觉不到他生气。
为什么就生气了?她认真给建议呢。而且她认为她的分析是合理的,并没有特别不当的地方。
他娶她,不就是为着这个吗?
沈缇对她是有欲念的,殷莳清楚。但那很正常,男人在街上看个腿,甚至杂志上看个腿,都会欲念。
欲念是一个很自然存在的东西。是一个纯生理性的东西,可以随时随地出现,只不过衣服遮住了看不出来罢了。
人是人,不是动物,人虽然没法控制欲念,但有理智和感情可以控制行为。
沈缇一直控制得都还挺好。
可也得有度。而且不能光堵不疏。
他和冯洛仪爱得生死缠绵,娶她来帮助他们。
在冯洛仪那里,他的爱情和欲望都可以得到满足与纾解。他对她的那点小小的生理冲动也能随着一起解决。
总比在她这里,盖棉被纯睡觉强。
只要她配合,大家一起演妻妾和睦,就不会影响名声。
便是要节欲养身,也可以在冯洛仪那里节。道家养生之道只建议了间隔的天数和行房的密度,又没有指定要在哪个院子里才能节。
所以到底为什么生气。
殷莳隐约感觉,在她和沈缇之间,似乎还存在什么没有沟通好的地方。可她早就考虑个遍了,每一点几乎都沟通得差不多了,也没有找到问题所在。
沈缇滚了,她一个人坐在榻上思考。
想来想去,是不是她把名声看得太轻了,所以他才不高兴了呢。
毕竟她和古人的思想有代沟。有些真实古人,会因为女儿太饿从男仆手里接过一张饼,就把女儿关在柴房里活活饿死。
这些古人把名声看得实在太重了。沈缇是不是也是如此,所以才生气了?
看着是多么年轻健康的青年啊,可骨子里太多封建糟粕了。
殷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唤了婢女来:“告诉厨房,翰林今天的饭都摆在姨娘那边。”
沈缇一路负手而行。
长川在后面跟着。
沈缇身高腿长,长川腿短,经常得快步甚至小跑。长川倒是习惯了,可今天真的有点跟不上。
“翰林。”他忍不住问,“我们去哪?”
沈缇停下脚步,站在甬道的岔路口,朝两个方向看了看。怎么竟走到这里来了。
抬头看看天,日头正高,接近正午了。
那天实在蓝,几朵白云蓬松可爱。
干嘛要跟她生气呢。
细想,她也没做错什么。当时东林寺盟誓,不就是为了冯洛仪。
她一直没忘初心,践行誓约。
她如果问他为什么生气,他该怎么回答。
【你总想把我赶走,实在可恶】?
沈缇拂了下袖子,把手重新负在身后,犹豫了一下。
但也不可能现在折返回去。
再抬头看看蓝天白云,算了,做什么要气坏自己。
“走,去姨娘那里。”他说。
这次,走得不快了。
长川也不用气喘了,甩着小胳膊,摇摇摆摆地跟着沈缇去了东路跨院。
今天是沈缇婚假最后一日,他还去送了舅爷们。冯洛仪以为他今日不会过来了。
万不想,他居然来了。
但冯洛仪什么时候都精致,不怕他突然袭击。忙迎他,挽住他的手臂,娇嗔:“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呢,心里空落落的。”
冯洛仪十七岁,但已经是女人,与从前很不相同,眉眼间已有了风情。
她现在见了他,都是带着笑的。沈缇每每看到她的笑靥,就很能获得安慰——他所做的都是对的,他想要的也实现了。
冯洛仪,以后在在他的庇护之下,可以活得很好。
所以生那些平白的气做什么呢。
沈缇心平气和了。
冯洛仪问:“今天可在这里用饭吗?”
已经接近饭点了,不可能回去用午饭了。只能在这边吃。沈缇便道:“可以。”
冯洛仪唤了照香:“去跟厨房说一声,翰林的饭摆在这边。”
照香喜气洋洋去吩咐人了。
冯洛仪牵着沈缇的手到次间里,榻上横着琴,正是那张风入松。
“在练琴?”沈缇问。
冯洛仪道:“手感恢复了些,我弹琴给你听?”
沈缇上榻:“好。”
冯洛仪添了香,取过琴来,嗡嗡拨弄两下,按住。
琴音再起时,已经和之前不一样了。
沈缇在榻上斜倚着引枕,手肘撑在榻几上,垂目听着。恢复得很好,听得出来冯洛仪少时一定是在琴上下过苦功的。
不像某些人,少时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现在有他这样的先生愿意教她,她还不乐意学,只当是玩。
母亲当年也曾下过苦功,只为了父亲一句称赞。
她就不肯。
沈缇运了运气,闭上了眼睛。
待一曲终,琴音落,沈缇睁开眼:“不错。”
冯洛仪抿嘴一笑:“还是琴好。”
她抚着那漆亮桐木:“这琴比我闺中时那一张还好呢。”
那是自然,她上有兄、姐,下有弟、妹,哪能像独生子这样,再昂贵的名琴,他看上了,家里都舍得给他买。
沈缇问:“这几日如何?家中下仆,可有慢待你的?”
冯洛仪道:“从前都没有,如今我是你的人了,怎么会突然慢待我。”
沈家人口少,落在她这里,虽为妾,可生活水平也不输给从前。甚至还更好点。
其实若不去想一些事,并不是过不下去的。可白日深夜,琴声萧瑟处,怎么做到不想。
大概是得到她死的那一日吧。
推开琴,冯洛仪给沈缇煮茶。
她点茶、分茶的手法都很娴雅。京中书香人家女儿,原本日常生活就是这样。闺阁间相聚,斗个茶,联个诗,宴游时候在众家夫人跟前露一手,便能博个雅名。
京城的社交圈就是这样。
殷莳其实现在认不认真学都无所谓。因为做了夫人,就不必再当众献艺了。那都是给闺阁女儿们露脸的机会的,原就是为了婚嫁打出名声。
殷莳已经不需要了,她已经在夫人这一圈了。
所以她也就是弹着玩。她更喜欢的是莳花弄草,那个才是她擅长的。
冯洛仪分好了茶,递过去。
沈缇接了低头啜茶。
冯洛仪抬起眼看他。
既然觉得她弹得不错,那他……为何却不高兴?
照香进来禀报:“已经和厨房说过了。”
说就说了,没必要为这个事再特意进来说一嘴。冯洛仪眉头微蹙,不知道照香是怎么回事。
照香带着笑道:“原来少夫人那边已经使人过去安排了。翰林的午饭和晚饭,都摆在这边。”
原来如此。
冯洛仪看向沈缇。
沈缇握着茶盏,眉眼不动:“知道了。”
照香笑盈盈的,她十分嘴碎,看样子是还想说话。总是自以为讨巧,其实很讨厌。
但很显然沈缇身周已经传达了“不想再听废话”的气息。
冯洛仪适时地截住她:“退下吧。”
照香嘴还没张就被堵了,差点噎到,悻悻退出去了。
不一刻,饭送过来了。
沈缇吃得不多。冯洛仪问:“不合胃口吗?”
沈缇漱了口,道:“没什么食欲。不用管我,你用你的,多吃些。”
他进内室去了。
冯洛仪吃饭细嚼慢咽,待吃完了,也漱了口,进入内室一看,帐子放下了,细听,呼吸均匀,沈缇歇午觉了。
今天他送舅爷,应该是起得早。她过去请安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出发了。
冯洛仪静静退出来。
从前在家里的时候,也有歇午觉的习惯。
现在没有了。因为她几乎不怎么出院子,运动量极小,入睡难,觉也少,每天还都睡得浅。
反倒是沈缇留宿的时候,累着她,还能入睡快些,睡得沉些。
冯洛仪在次间里看书。
也不是真能看进去,都已经看了许多遍了。但做了妾,出不了门,不再有任何外部的社交。
她记得家里的时候,那些妾室们还经常互相串门。沈家也没有别的妾,沈大人只有两个通房,沈缇也只有她一个妾。
但便是有,她也不会想和这些人来往。
天天关在小院子里,还能干什么呢?
不过就是读过的书,再读第十遍,十一遍。
院子里却有了人声。
照香探头进来。
冯洛仪忙竖起手指立在唇前,比了个“嘘”。
照香知道沈缇歇午觉了,压低声音:“璟荣院送东西来了。”
冯洛仪下榻跟着她出去。
璟荣院的几个婢女来送东西:“翰林的官帽、官袍。”
还有革带、官靴、玉佩、腰牌、香囊、扇子等等,全部交给冯洛仪的婢女。
两边的人正换手,有男子的声音问:“在做什么?”
大家都看去,沈缇披着外衫站在门里。他一步迈出来,风吹动他的衣摆,中衣雪白。
冯洛仪道:“姐姐使人将你明天要穿戴的都送过来了。”
沈缇目光扫过婢女们手上的托盘,俊秀的面孔似乎毫无变化,嗯了一声道:“收好。”
说完,转身进去了。
婢女们东西换手。
璟荣院的婢女除了殷莳的陪嫁丫鬟,其他的照香都认识,她在沈家毫无根基背景,很注重发展人际关系,亲热送她们到院门口。
转回来,却看见冯洛仪还站在庭院里,凝望着正房的门里。
但那里空荡荡的,沈缇早进屋去了。
“姨娘?”照香喊她,走过来问,“怎了?”
“没事。”冯洛仪答道。
正房明间敞着门,风吹到里面,卷动,又吹出来,擦过了冯洛仪的脸颊。
她想起刚才沈缇拂动的衣摆和不动的眉眼。
男人和女人一旦有过亲密的身体关系,气息相通过,便能察觉到别人察觉不到的东西。
刚刚,他……为什么生气?
小殷氏的打点安排明明周到贤惠,没有错处,他为什么会生气?
第70章
王保贵由婢女带着一直到二门,回到了自己的居处,他妻子和云鹃正在院子里做针线,他闺女在逗孩子。
女人们见到他都站起来。
“爹!”
“当家的回来啦。”
“保贵叔,宝金呢?”
王保贵的两个儿子听见声音,也从屋里跑出来了:“爹回来了,少夫人那里如何?”
都知道王保贵和赵宝金进去内院见少夫人去了,关系着两家人的生计呢,大家都关心。
“挺好,都挺好。”王保贵笑眯眯,告诉云鹃,“我的事先说完了就先走。宝金留下和少夫人说话。我估摸着,是要给宝金安排差事了。”
云鹃闻言高兴起来。
前几日是因为忙乱,才喊她进去搭把手。她如今是媳妇子了,但身上没有差事,正常情况下没事不该往主人跟前凑。
婢女一茬一茬的,年纪大的嫁人了,年纪小的提上来。渐渐地主人也就把前头的人给忘了。
殷莳却还没放下跟她的情分,她高嫁了,还把他们夫妻俩都带到京城来了。
“不管是什么差事,都是好差事。”云鹃笑道,“让宝金都好好干。”
王保贵妻子也笑。
他们都是怀溪人,对小地方的人的来说,离开小地方来到京城这样的大都市,就已经是人生的上升了。
大家对未来都挺有期盼的。
回了屋,王保贵才告诉了妻子殷莳以后每个月贴补他们的事。
王保贵妻子喜得见牙不见眼,直道:“四姑娘真大气。”
“少夫人。”
“哦对,现在是少夫人了。瞧我。”女人又忍不住问,“当家的,你瞧着少夫人在里头怎么样?不是说还有个妾?”
王保贵无语:“那是我能晓得的事吗?”
男仆进出内院都有人领着呢。他上哪知道少夫人和翰林的妾的事去。
“唉。”听不到八卦怪遗憾的,女人双手合十祈祷,“少夫人一定要好,早早生出大胖小子来。阿弥陀佛,我去割块肉庆祝一下,二小子嗷嗷叫着想吃肉呢。”
喜气洋洋地去了。
中午果然菜里加肉了,多孩家庭都是手快有手慢无的,几双筷子嗖嗖嗖。
云鹃也烧了饭,却不见宝金回来,直嘀咕。
王保贵道:“不回来好呀,是好事。”
云鹃一想也是,又高兴起来。
宝金由长川领着,去外院找平陌。
长川知道这是殷莳的陪房。殷莳一直对长川很大方,糖果点心、几个大钱之类的常有,跟他说话也笑眯眯。
长川一直亲近璟荣院。
又知道宝金以后也要跟着沈缇行走,是自己人了,一路热心介绍:“是这条路。你看那个院子,那是大人的外书房,咱们翰林的外书房在那边。往那边拐是客院了。刚过去的这里两个院子里住着几个先生都是咱们家大人的门客。”
他巴拉巴拉地,口齿清楚,一看就是聪明伶俐的僮儿。
宝金也是伶俐人,在门子上练就了眼力劲和口齿,长川说什么他都给捧场。
长川很快就觉得他不错,将自己的工作经验也传授给他:“只要听平陌哥哥的话就行。”
宝金虚心受教:“好。”
等见到了平陌,平陌十分亲切随和:“早等着你了。”
因关于殷莳的陪房,前两天殷莳跟沈缇提过之后,沈缇便已经跟平陌打过招呼了。
平陌则跟另外几个小厮打了招呼:“想欺负新人的时候先想一想,少夫人和夫人是同一个娘家。”
如此,宝金的入职十分顺利。
中午平陌还掏钱加了菜,宝金和其他同事一起吃了饭,大家相互认识了一下。
待回到小院,王保贵又出门了,他俩儿子也跟着他一起,从小学怎么做事。
云鹃和王保贵家的都问:“你呢?”
宝金开心:“我以后跟着翰林。”
有差事就有钱拿了。
大家都“嚯~”了一声,喜气洋洋。
等回了屋,宝金告诉云鹃殷莳一个月贴他们二钱银子,云鹃就更开心了:“她现在可不比从前了。”
阔气了呢。
宝金道:“当然,少夫人可已经是孺人了。”
从前在怀溪的时候,门子上的伙伴们聊天聊的都是王家、张家、李家。
今天吃饭,新伙伴们聊的都是王大人家、张大人家、李大人家。
对各个衙门、公署的所在、职责都很了解,对很多官员也很了解。全都是宝金缺乏的知识。
宝金现在知道自己得赶紧学习,追上大家。
同时,也没耽误他畅想未来:“你说,等二十年三十年后,翰林当上了宰相,咱可不就是宰相家人了?”
吓,云鹃从未想过这个呢,直听得睁圆了眼睛。
好像是这么回事呢。状元榜眼探花未来不都是要当宰相的。
盼着那一天!
四月二十一,沈缇的婚假终于结束了。
早起冯洛仪给他整理衣衫官帽,又把革带紧了紧。
少女时代,也畅想过未来的这个时刻,清晨里给自己的夫君正衣冠,目送他去出门去公署。
如今的确是在做这个事了。
她弯腰把他的腰牌、玉佩和香囊挂好,轻轻理顺下面的穗子,又为他抚平衣摆。
一丝褶皱也无。
沈缇微微低头。从这个角度看她,能看到光洁的额头、秀气的鼻尖。
能清晰感受到她对这个事的认真。
虽然只是整理衣裳的小事。
“行了。”他说,“可以了。”
冯洛仪抬头,对他微笑。沈缇握住她的手臂扶她站起来。
她服侍他用过早饭,待他漱过口,她递上鸡舌香。
沈缇接过来放进嘴里,压在舌根下。
“走了。”他说。
冯洛仪送他到院门口。
沈缇初入官场,级别还低,除了轮值派到朝会里值班,其他的时候并不用参加朝会,正常去翰林院或宫城里当班即可。
所以他不必像沈大人那样起得那么早,天黑乎乎的时候就出门了。
他出门的时候,远处还有朝霞,但天空已经明亮。
走了一段回头看,冯洛仪还站在院门外的台阶上目送他。
如果是妻子,也是个十分温婉贤惠称职的妻子了吧。
她对他的在乎和用心,是能从每个细节处都感受得到的。不像有些人,仗着自己的是姐姐,全不把他放在心上。
迈过月洞门,走到岔路口,看看明亮的天,不由自主地向璟荣院的方向看去。
走了几步,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起来晨练。
应该是起来了。
她不大爱练琴,但对晨练是很热衷的,马步也肯好好扎,一身汗。其实可以看出来,并不是没有毅力和恒心的人。
只不过是有她喜欢的和她不感兴趣的分别罢了。
只他十分想让她像冯洛仪那样为他弹琴,所以坚持想教她。
若把她教出来,熏香点上,琴音空远。
人如花。
境如梦。
啧,起码现在指望她给他弹琴,肯定只能是做梦。
他不在,她是不是一个人独占一张床很快活?
沈缇甚至都能想象得出来她在床上惬意打滚的模样。
莫名就觉得胸口气闷。
冯洛仪对他的在乎,怎么就不能分一点给那个家伙呢?
沈缇自己出了内院,二门外,平陌已经在那里候着了。
平陌不是每天都跟沈缇出门,但一定是每天都跟沈缇见面。
“今天谁跟着?”沈缇问。
平陌递上马鞭,告诉他:“我、槐生、岁安、北道。”
沈缇问:“宝金怎么样?”
平陌一边跟在他身侧,一边道:“还不错,人看着挺机灵的,有眼色。”
沈缇道:“他是怀溪人,家里怀溪人不多,你看顾点。”
因人最爱抱团,欺负外来人。仆人奴婢间尤其好这样。他家因为人口简单,比旁人家好了不少。那种房头多的人家,仆人间派系也多,破事就多。
平陌笑道:“已经敲打过这些家伙。”
沈缇点点头:“今天让他也跟着。”
他的身边没有蠢人,大家知道他的态度就行了。
殷莳没什么依靠,就两个陪房。他抬举宝金,别人就会明白他的意思,懂得看风向。
平陌便明白:“好。他在呢。”
宝金今天第一天当差,起个大早到车马院候着。
昨日原是与他说先让他跟着学,谁知道今天沈缇来了,上了马,平陌与他说:“宝金,你也跟着去。”
宝金心头一喜,赶紧麻利跟上了。
沈缇日常坐班的地方就是翰林院,离宫城很近。
到了翰林院门口下马,他进去了。
宝金问平陌:“我们怎么办呢?”
平陌道:“去里头等着。门房有专门的地方给我们待着。待会介绍你认识别家的人。大家都熟。”
“那饭呢?”
“这里管,登个记就行。”
因公署管饭是有人口定数的,官员随从超出的部分要自己负担。
宝金头一回当差,什么都不懂,勤学好问,平陌给讲的他都认真听着,不懂的就问:“翰林白日里出来吗?”
“一般不出来。除非宫里有召。”
“哇~宫里!”
都“宫里”了,十分地高大上,宝金敬畏起来。
他前几日跟着王保贵,已经把府里周围的路摸过一遍了。至于皇宫——皇帝爷爷住的地方,也远远地看过稀罕了,京城繁华,长了许多见识。
公署都有专门的门房给官员们的随从们待的。
马送到马厩里栓好,备好食水,宝金便随着大家去了门房里。
果然有许多人家的小厮、长随。大家彼此熟稔,说说笑笑,十分热闹。
宝金是新人,带笑听这些人扯皮吹牛,或家长里短,津津有味。
沈缇踏进翰林院,一路遇到的同僚都与他打招呼,恭喜他新婚。沈缇一一应对。
有种感觉,同僚们对他的态度也跟以前不一样了。
因为他是一个已经成家的男人了。
很奇妙。
待去找长官销假,长官看见他眼睛一亮:“跻云回来了!太好了!”
“杨师鲁昨晚吃坏肚子了,腹泻一夜。他家随人今天一大早堵着翰林院的门找我休病告。今天本该他进宫交班了。正好你回来了,你去吧。”
“哦哦,忘了恭喜你新婚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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