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沈缇洗过了澡,换上了干净的内衣、中衣、外衣,从净房绕过屏风出来。


    殷莳从桌边站起来:“洗完啦。”


    沈缇犹豫了一下,走过去道:“那我过去了?”


    沈缇身上的紧绷和不自然,殷莳现在看的清清楚楚。


    殷莳低头抿了抿嘴唇,硬把笑憋回去,抬起头,正色道:“嗯,去吧。”


    沈缇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今天殷莳的眼神特别慈爱。


    明明吃饭的时候还没有这样。


    怪哉。


    他点点头,转身走了两步,忽然身后殷莳又叫他:“跻云!”


    转身去看,殷莳眉间都是笑意。


    她道:“恭喜。”


    今夜做新郎,人生小登科。


    而且还是人生第一次。


    姐姐恭喜你,弟弟。


    沈缇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到了外面,天色已经昏得看不清了。长川给他打灯笼引路。


    冯洛仪被沈夫人安排在了东路跨院中的一间里。离得不算远,也不算太近,刚好。


    如今冯洛仪院里也大小丫头配置齐全。


    院子门头挂着灯笼,有小丫头子在门口张望,一眼瞥见远处缓缓而来的灯笼,立刻飞奔进去:“来了来了!”


    沈缇迈进院子,里面有小丫头提着灯笼等他。


    沈缇转身告诉长川明天过来接他的时间;“明早卯时末刻。”


    长川应了声“是”,停在院门外,待沈缇转身进去,他才离开。


    小丫头小心照着台阶引着路。到正房前,有婢女躬身打起了帘子。沈缇微一低头迈进去。槅扇门处也有婢女打帘子。


    一路直到内室里,红烛哔啵燃着,照亮了房间。


    床边,照香扶着冯洛仪站了起来,屈膝向沈缇行礼:“翰林。”


    冯洛仪一身吉服,薄肩纤秀,螓首微垂。


    沈缇顿了顿,走过去,温声开口:“洛娘,我来了。”


    冯洛仪颤颤抬头,凝视着他,未开口眼眶先红了:“沈郎……”


    其实正如殷莳所想,沈缇面临人生头一遭,的确是紧绷了一路。但此时见到冯洛仪楚楚可怜模样,那些紧绷忽地散去了。


    比起他,她更紧张不是吗?


    于他,不过纳一妾。


    于她,却是一辈子安身立命的大事。


    他是要给她支撑起一片天的男人,他怎能在她面前表现出紧张。


    那只会让她不安。


    沈缇凝视她,道:“许久不见,你又瘦了。”


    印象中冯洛仪一直就很瘦,只现在更瘦了,穿着喜庆的吉服,仍给人弱不胜衣之感。


    冯洛仪含泪而笑:“思君不见君,无心饭食,岂能不消减。今日得见君,以后,我好好吃饭。”


    沈缇看着她秀美的面庞,泪盈盈的眸子,伸手将她一缕鬓发别在而后。


    告诉自己:沈跻云,你要记住,不可以在冯洛仪面前表现出紧张、没把握、犹豫不决、瞻前顾后。


    她的一生只能依靠你。


    在她面前,你必须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洗漱过了吗?”他问。


    冯洛仪点头。


    “那,”沈缇说,“歇息吧。”


    冯洛仪垂眸,湿了眼睫,又抬起:“沈郎,可否与我喝杯合卺酒?”


    照香已经托着托盘奉上酒杯。


    用的是匏瓜剖成的两个瓢,用绿丝绳绾成同心结系了在一起。


    这是古礼,古时候才用匏瓜的。


    传承至大穆朝,虽市面上也能买到匏杯,但很多人已经改为用木杯,亦有金杯银杯。沈缇和殷莳的合卺酒,用的就是金杯。


    古时候用匏做成卺杯,是以内卺味苦而酒亦苦,夫妻共饮了卺中苦酒,从此同甘共苦,患难与共,白首偕老的意思。


    但合卺,是娶妻才有的礼,纳妾并没有这一步。


    可冯洛仪眼睫上还挂着泪珠,眼含期盼地等着他。


    本来若无意外,她便该是他的妻的。可天意弄人,她命运多舛,沦为了妾室。


    虽早早就有人就通知了她一切的安排,可表姐说她这几日,一定会非常不安。


    是的吧。


    沈缇其实在心里对妻和妾是有一道分明的线的。


    他当初抗婚,想不娶,就是因为他清楚自己心里这道线。


    妻者齐也。他固然怜惜冯洛仪,但他若是娶了正妻,是不能不尊重妻子的。


    他那时候一心想保护冯洛仪,又不想未来违了礼法,想来想去,最好的就是干脆不娶。


    无妻,就不会宠妾灭妻了。


    这是一年前的事,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确想得太简单了,难怪表姐都说他幼稚。


    宠妾灭妻当然是不对的,但为了妾不娶正妻难道不是更不对。


    只当时,钻了牛角尖,拗不过来这个弯。


    幸好,遇到的是表姐。


    沈缇想起昨天傍晚在甬道上,殷莳停下来与他说,冯洛仪这几天一定会很不安。


    她的眸子很清澈,所说的话发自本心。


    她对冯洛仪的怜悯是真心的。


    所以,她不会介意的吧?


    沈缇伸手拿起了另一只卺杯。


    没有宾客酒宴赞者,没有拜天地,一切都很简陋。


    旁人家纳妾其实也有大办宴席的。可因着她父亲的缘故,沈家一切都低调从简。冯洛仪知道这肯定不是沈缇的意思,应该是沈大人的意思。


    当时想把她远远送走,也是沈大人的意思。连沈夫人都心有不忍。但沈大人并不想留下她。


    幸亏,他及时赶了回来,顶着父亲的威压,把她护在了身后。


    可她,终究做不了他的妻了。


    冯洛仪仰头饮下苦酒,泪珠从眼角滑落。


    按古礼,不需交臂。所谓交杯酒,都是这百来年才兴起的。


    沈缇也仰头饮下。


    杯子扔到床底,照香半跪着探看,拊掌:“一俯一仰,大吉呢。”


    她收拾了东西,转头看到沈缇抚去冯洛仪脸上的泪痕,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照香忙退出去,带上槅扇门。


    过了片刻,窗纸忽然没了光,内室里吹了蜡烛。


    沈缇没有留灯,帐子里昏暗,人能更放松一些。


    能感觉出她的身体僵硬,她果真比他更紧张。


    女孩子,总归是害怕的吧。


    沈缇轻轻地吻冯洛仪,温柔地拥抱她,缓缓地解开她的衣衫。


    冯洛仪渐渐柔软了下来。


    祼裎相对,肌夫相贴的时候,纤细的手臂也紧紧地楼住了他。


    忍着痛,迎了他。


    ……


    ……


    这一晚,沈缇和冯洛仪,皆知了人事。


    人生迈入了一个新的篇章。


    待事毕,冯洛仪依偎在沈缇的怀中听他的心跳。


    “沈郎。”她呢喃,“我们就这样一辈子了吗?”


    “是啊。”沈缇轻抚她肩头滑腻的肌夫,温柔吻她,许诺,“一辈子。”


    少年男女初知人事,此时帐外的世界都可先放下。


    礼法与尊卑,仕途与家室,人生的幸与不幸,都先遗忘。


    公子十八血气方刚,娇妾十七花蕊初放。


    床帐微晃,悉索,呢喃,密密索求。


    一宿贪欢。


    殷莳这天起得甚至比新婚前四天还早点。


    因为今天是沈缇的那位红颜来给她敬茶的日子。这道程序一过,她才算是有了正式的妾的名分。


    虽然“妾的名分”这四个字本身就说不出来的可悲可叹,但殷莳和沈缇关于这场婚姻的协议里,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他给她一份生活,她协助他与他的她。


    “看什么,要看光明正大地看行不行?”殷莳对这镜子里总偷眼觑她的葵儿嗔道。


    葵儿噘嘴。蒲儿、英儿捻着袖角只看地板。


    “你那嘴能挂油瓶了。”殷莳说,“不是在怀溪的时候就早知道了嘛。”


    当时,她故意散播出去的。


    是的,关于姑爷将会有个妾的事,当初就知道了。可真到跟前,葵儿几个怎么会不替殷莳气闷呢。


    “你们要想开点。”殷莳却说,“我早跟你们说过,要是没有这一出,我还嫁不来京城沈家呢。”


    “人不能既要又要的,得了一头甜就行。想两头都占着,那先想想,凭什么?”


    她这么说,婢女们的心气儿总算平了些。


    只早饭都摆了,也不见沈缇的影子。明明之前安排的,是说回来和殷莳一起用早饭的。


    其实沈缇这么安排的时候,殷莳压根就没信。


    只是看着小处男一脸自信地安排事,她也不能去踢塌他的台是吧。只能“嗯嗯”点头。


    果然今天早上到了时间他就没出现。


    笑死,小处男人生第一次滚床单,怎么可能能按时起。就算起了,搞不好晨间也再要运动一下的。


    那么年轻呢,血气足足的。


    殷莳摆摆手:“不等他了,我先吃。”


    长川按时来到冯洛仪的院子这里候着,却不见他家公子出现。


    怪哉,公子明明是那么自律的人。


    直到照香含笑出来,给了他几个大钱:“你去禀报少夫人,翰林说在这边用了早饭再过去。”


    长川看看窗户,不像有人要起身出来的样子,他接了钱,转身飞快地去传话了。


    房中,帐子还垂着。


    一如殷莳所料,少年男女初尝情事,怎能不缠绵沉溺,流连反复,食髓知味。


    待终于消停后起身,沈缇看到了冯洛仪奉上来的揉成了一团的白绫,沾着血迹和秽物,皱皱巴巴。


    一对比,他和表姐人工造的那个,还是太假。幸好成功把大家都给骗过去了。


    给沈缇看过了,他点了头,冯洛仪含羞让照香把白绫收了起来。


    照香趁机偷瞟了冯洛仪几眼。


    冯洛仪肌夫娇嫩,颠鸾倒凤半宿,晨起又欢爱一晌,脖颈、胸前甚至后肩都痕迹明显。


    可知床笫间热烈。


    照香的心放了下来——因冯洛仪总是流泪哭泣,她烦不胜烦,怕她哭得太过,扰了沈缇的兴致。


    妾不似正妻有身份和娘家依靠。妾依靠的就只有男人的宠爱。偏男人的宠爱是不那么牢靠的东西。


    现在看起来,倒还好。沈缇很显然十分怜惜她,很吃这一套。


    那就没事,爱哭多哭。


    第52章


    沈缇一直不回来,不仅殷莳的陪嫁丫头们着急,就连绿烟、荷心都担心起来。


    因为她们如今都拨到殷莳的院子里来了,以后都算是殷莳的人。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沈缇没回来,殷莳等他的功夫闲着也是闲着,跟绿烟、荷心聊天。


    “所以冯姑娘这两年一直住在府里是吗?”


    “是。当时把她买下来就安置在府里了,一直是在东南角的偏院里。前一旬才把她挪到了现在东路的这个跨院里。”


    绿烟荷心有心投诚,不必殷莳问,主动便说了很多——


    “她身边有个也是原来冯家的丫头。”


    “翰林去她那里的次数不多,每次都是有事才被请过去的。”


    “从怀溪回来,翰林就搬到外院书房去了,听长川说,就没再见过。”


    殷莳还挺诧异的。


    按照她的逻辑,两个人住在一个府里,那不是正好约会吗?


    她赶紧抛开了这从前世带过来的逻辑,用这个时空的逻辑捋了捋,猜测:“他是不是有意跟冯姑娘避嫌?”


    绿烟荷心对视一眼:“是吗?”


    “不必吧。”她们都不是很确定,“她如今是官奴呢,有什么好避的?”


    就算给名分,也只是妾。不管是奴是妾,都没有必要避嫌。


    只有正经未婚夫妻才需要避嫌。


    殷莳一笑不语。


    那自然是因为,他心里爱她啊。


    虽然她身份变了阶级跌落了,他依然尊重她,把她当成原来的千金小姐,所以和她避嫌啊。


    这么看表弟这少年,殷莳觉得,真是个不错的孩子。


    终于院子里有了响动,有婢女进来禀报:“翰林回来了。”


    顿了顿:“带着冯姑娘。”


    “总算来了。”殷莳喜气洋洋下了榻,整理好衣服头发,“走。”


    踏入明间就看到沈缇坐在上方,正啜茶。


    主人家寝院的正房不似宅中正经的厅那样,主位之下还有客位。这明间堂屋里就只有两个主位。


    此时,下方摆了个鼓凳,一个身形十分纤细的女子浅浅坐在那里。


    见殷莳出来,沈缇放下茶站了起来:“姐姐。”


    若是丈夫和妻子,妻子出来,丈夫自然不用起身。


    但沈缇心里,他们依然是姐弟。姐姐出来了,做弟弟于礼就得起身。


    冯洛仪也跟着起身。


    殷莳笑吟吟地过来:“回来啦。”


    一边打招呼,一边已经打量了沈缇。


    小年轻神采奕奕,精神抖擞,一点看不出疲惫。反而眉眼间有一种飞扬。


    年轻真好。


    沈缇抬手让让,两人在主位落座。


    “冯氏来给姐姐敬茶。”沈缇说。


    殷莳坐定了,打量堂中立着的少女——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真正的少女,水灵灵的。不像她,空有一个年轻壳子,假少女一个,内心里装也装不像。


    冯洛仪还是弱柳扶风、楚楚可怜那一挂的。垂着眼睫,纤腰一握,袅袅地站在那里,看着就惹人怜。


    而且这小姑娘是真的可怜。


    有沈缇这样的恋人,都订婚了,结果家破人亡,自己从妻沦为了妾。


    实惨。


    万幸的是,这俩倒霉孩子遇上自己。


    根据她所了解的信息,这两个干干净净的少年男女,昨夜应该都是彼此的第一次。殷莳真想慈爱地关心一句,昨天还顺利吗?


    憋住!


    殷莳温声道:“冯氏,上前来。”


    殷莳心里一直觉得,是冯洛仪给自己带来了好运。


    因为她,殷莳才有机会嫁到沈家,婆婆是亲姑姑,丈夫是好弟弟。基本上等同于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生活,只要哄好姑姑弟弟就行了。


    要不然真的嫁到别人家去,那必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经营。


    那就累了。不像现在,多么的轻松。


    所以殷莳对冯洛仪是又怜又惜的。


    她想着待会要说两句勉励一下这个小姑娘,告诉她苦难都过去了,以后她也会帮着沈缇照顾她,这一辈子她们在沈家宅子里,一起做生活伙伴。


    和和睦睦的。


    婢女摆了蒲团在地上。


    冯洛仪轻提裙摆,跪了上去。


    殷莳有些不忍看。


    她在这里生活十年,也跪过。但跪的都是长辈——祖父母、父母、师父、公婆。即便在她前世的那个时空里,也有很多地区都保留了跪长辈的习俗,所以她没什么心理负担就能跪下去。


    但眼前的女孩子和她只差一岁,她跪的是身份。


    这一跪,就分了尊和卑。


    且她还是从千金小姐跌落至此,就更让人不忍。


    婢女把茶盏交给冯洛仪,冯洛仪垂眸,双手将茶盏托起,高于眉心:“姐姐,请喝茶。”


    她的声音也是轻轻,有种中气不足的柔弱感。


    听到这声“姐姐”,沈缇眉头微蹙,嘴唇动了动,随即侧头去看殷莳。


    却见殷莳毫不介意,一刻都没有拖延为难冯洛仪,伸手便接过了茶盏,低头微啜。


    沈缇便按下,什么也没说。


    殷莳盖好茶盏,递还给一旁的婢女,再转眸去看冯洛仪。


    这个时候,冯洛仪也抬起了眼看向殷莳。


    两个女子第一次互相直视了对方的面孔,视线相碰。


    冯洛仪的确是一个青春美好的真少女,可那双眼睛幽幽、深深。


    殷莳顿住。


    那些勉励、安慰的话就在舌尖上,转了几转,最终还是吞了回去。


    “是一家人了。”她只简单说,“起来吧。”


    又唤了一声“葵儿”。


    葵儿端着托盘上前。扶着冯洛仪起身的婢女伸手接了过去。


    冯洛仪福身:“多谢姐姐。”


    “不当什么的。”殷莳说,“我知道你读过书,该是什么都懂,也无须我再说什么。总之,以后好好过日子就行。”


    殷莳端起自己的茶:“我这里没事了,回去吧。我待会还要去给夫人请安。”


    “不搅扰姐姐了。”冯洛仪再次行礼,看了沈缇一眼。


    沈缇颔首:“回去吧。”


    话语简单,但声音……


    殷莳跟他在一起五天了,每天听他的声音都是清越郎朗,第一次听到他声音这么温软。


    啧。


    冯洛仪离开前还和他对视了几秒,眼神拉丝。


    确认过了,果然是热恋男女。


    所以男人和女人之间有过肌肤之亲之后,根本藏不住。


    所以殷莳那个时空曾有男人带着妻子去找交往过的旧情人办事,妻子一眼看出来:你俩睡过。


    男女间若有过床笫之欢,哪怕刻意端着都会在不经意中流露出没有距离的亲昵。


    何况沈缇和冯洛仪无须端着。正妻接了茶,给了赏,认可了,便是正大光明的夫和妾。


    殷莳起身准备往沈夫人那里去请安。


    沈缇道:“我与舅兄们有约。有些晚了,姐姐帮我与母亲说一声,我不过去了。”


    殷莳感谢道:“辛苦你了。”


    沈缇说:“一家人,应该的。”


    虽然晚了,但今天是有事,沈夫人也是知道的,所以殷莳并不急。按着平日的速度往上房去。


    只是扭头左右看看,一个葵儿,一个蒲儿,那脸都拉得跟驴脸似的。


    “又怎么了?”殷莳无语,“往姑姑那儿去呢,你们给我挂这脸?”


    葵儿很生气:“她凭什么喊姐姐?”


    蒲儿也生气这个:“就是!”


    不管冯洛仪以前事什么身份,她现在是官奴婢了。甚至不能赎身也不能放良,还不如葵儿蒲儿她们。


    按照规矩,只有正经人家女儿抬进来做二房的,才有资格管正室喊“姐姐”。奴婢提起来的妾,该喊“奶奶”。


    冯氏张口就喊“姐姐”,姑娘和姑爷竟都纵着她。葵儿和蒲儿哪有说话的份,只气鼓鼓,将自己气成了青蛙。


    殷莳可一点不想被人喊奶奶。


    况且她和沈缇又不是真夫妻。反而这对苦命小鸳鸯才是刚刚真做了夫妻。


    “争这些没什么意义。”殷莳说,“她从前是个官家小姐,如今成了官奴,想想多可怜哪。要是我,我也忘不了从前,总还觉得自己还是从前那个闺阁里读书的娇娇女。人总得有点能梦的东西,活着才有动力是不是。非要戳破干什么呢。没必要,没必要。“


    再跌落,不一样当上妾了嘛。


    妾在殷莳那个时空,是人人嫌弃的。女生们个个觉得宁可嫁给贫民之家,也不能给男主当妾的。


    可实际上,对葵儿和蒲儿这样出生即为奴,又没什么姿色的婢女来说,妾是她们一辈子奋斗不到的高山之巅,是奴婢跨越阶层的顶点。


    因为当了妾,生下来的孩子,就不再是奴才了。


    否则将来年纪到了主人给配了人,孩子跟她们一样,出生即为奴。


    所以殷莳能同情怜悯冯洛仪,可葵儿和蒲儿根本没法和她共情。


    殷莳也没能力强行令别人共情,只能说:“马上就到姑姑那儿了。都别挂着脸了,叫姑姑看出来可不行。姑姑放弃了京城那么多官员家闺秀,大老远从怀溪聘了我来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让我和冯氏扯头发撕衣裳地闹?”


    “这事就这样了,以后不许提了。要总提,迟早让跻云听进耳朵里。你们也知道跻云是为了她才娶我的,这除了让他与我生出嫌隙,还能有什么好处吗?”


    葵儿和蒲儿便蔫了,老老实实地跟着殷莳进了沈夫人的院子。


    今日里倒是没看到沈大人。因沈缇有十天的婚假,沈大人可没有。他销假回通政司坐班去了。


    一如殷莳从一大早就等着身体和冯洛仪,沈夫人也是从一大早就盼着殷莳呢。


    待见到殷莳笑吟吟地进来,沈夫人的心才放下来,叫她上榻上坐,问她:“冯氏可敬完茶了?”


    “敬了。很顺利。“殷莳道,”姑姑,冯氏和我想的样子差不多。”


    沈夫人笑了:“你想着她是什么样?”


    殷莳道:“我想着,进士的女儿,又是读过许多书的有才名的,应该纤秀窈窕,眉间有书卷气,说话是轻声慢语的。果然一看,和我想的真一样。她看着显小,一想到她家里那样了,真是可怜。”


    她说话,沈夫人一直观察她。见她完全没有任何不虞,沈夫人大感欣慰。


    “是,想想都可怜。”她道,“我给她插钗那年,她腮边还有肉,看着可喜可爱。她母亲……唉,她母亲,不提也罢。”


    也是曾经要做亲家的人。四时年节精心地准备互赠的节礼,也曾相约着一起城外的佛寺烧香,旁人家的宴席上相遇都要比和别人亲热几分。


    一个活生生的人,音容笑貌都还在记忆中,就这么在牢里没了。


    沈夫人忍不住落了泪。


    殷莳探身,覆住沈夫人的手:“以后就好啦。以后冯氏就在咱们家里,您眼皮子底下,再不会吃苦了。”


    “也全了沈家和冯家这一段缘分。”


    “您和跻云,都把心放下来,以后咱们家的日子必定红红火火。”


    院子里,葵儿跟着殷莳进房里去了,蒲儿坐在廊凳上晒太阳。


    秦妈妈从厢房里出来,隔着院子看见蒲儿一脸不高兴。


    昨日里还是她去给冯洛仪启蒙的,她当然知道今早上冯洛仪会给殷莳敬茶,完礼。瞧见蒲儿老大不痛快的神情,秦妈妈没着急去正房,反而招手:“蒲儿,蒲儿,过来。”


    第53章


    蒲儿赶忙跳下来,快步走过去:“妈妈!”


    秦妈妈笑眯眯地问她:“这几日吃的可合胃口?有没有水土不服?”


    蒲儿答道:“都合胃口的。厨房会做怀溪菜呢。一点没有水土不服。”


    “那怎地看着不高兴?对了……”秦妈妈道,“今天冯氏该过去给少夫人敬茶。可是不顺利?”


    不待蒲儿回答,她便低声用怀溪话说:“那冯氏,以前京城官员家千金小姐,莫不是……”


    她这乡音、语气,蒲儿心里一下子便当她是自己人,可殷莳说了不许提了,她只能噘着嘴说:“没,没有,都挺好的。”


    秦妈妈气笑:“看你那嘴能挂油瓶了。还瞒着我?”


    蒲儿咬唇:“少夫人不让跟别人说……”


    秦妈妈嗔道:“自己院子里的事跟别人当然不该说,那我是别人吗?”


    可不是!秦妈妈怎么是别人呢!是自己人!


    蒲儿左右看看,小声告诉秦妈妈:“……她管少夫人喊姐姐。”


    秦妈妈一下子就明白了。


    “那是冯氏不对。”她先定性。


    蒲儿到:“可不是。她是官奴身,怎么能喊姐姐。”


    秦妈妈问:“少夫人怎说?”


    蒲儿道:“别提了,我们姑娘直接就应了,还叫我们别为这个事生气,说冯氏可怜。气死了。”


    她道:“我们姑娘就是这样,从来不生气不着急。姐姐们说,她打小就这样。”


    这与她们在怀溪观察到的殷莳的性情相符,说明是真性情,并不是作伪的。


    秦妈妈心中暗暗点头。


    她道:“你还小,大人的事你不懂。少夫人既发话了,便听着,照着做就是。好好看,好好学,以后能独挡一面,才能真正帮到少夫人。现如今干生气,没用。”


    安抚了蒲儿,秦妈妈进到正房里去。


    殷莳和沈夫人在东次间里正有说有笑。


    “昨天趁着他不在,我不忙,让丫头们把小库房盘了。”


    “跻云的东西可真多。都是好东西。”


    “丫头们归置得很好,册簿也登录得清楚明白,没有错漏的。连字都写得很好。”


    “我的丫头比不上她们。”


    见秦妈妈进来,她眼睛一弯,欢快招呼:“妈妈。”


    真是个好性儿的孩子,一天天地乐呵呵的。当时在怀溪,三夫人还抱怨说四娘有点傻气,成天傻乐。


    秦妈妈觉得这是有福的孩子。


    你瞧她,大和尚给批的命要晚嫁三年。都当她会耽误了姻缘,结果她就嫁来了京城沈家,嫁给了新科探花郎。


    秦妈妈在沈夫人跟前体面大,可以坐。


    婢女搬了锦凳放在榻前,秦妈妈坐了,与殷莳说:“都这样。当年我们初来乍到的时候,还不如少夫人。那真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夫人还读过书,识过字,我连大字都不认识。”


    沈夫人接着道:“我那时候也就认识仨瓜俩枣,只读过三字经和几本上不得台面的闲书。在沈家说‘读过书’真是个笑话。”


    “呀。”殷莳倾身,“那您那时候挺难的吧?”


    这个话题许久没谈起过了。


    因为京城身边的人并没有适合谈这个话题的人,因为这些人就是当初让沈夫人“难”的那些人。


    “怎么说呢……”沈夫人回忆起来,“说难也难,因毕竟咱们差得确实太远。可只要夫妻一心、一家人团结,有劲往外使,就也不是那么难。”


    “你太婆母回京城的时候身子已经坏了。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以后这个家要交给我,生怕我立不起来,拖着一口气,手把手地教我。”


    “你姑父,不是,你公爹那时候跟我说别怕,我是跟他过日子,不是跟那些人。旁人说什么,不要往心里去就是了。”


    “我何德何能呢,赶上这样的夫君和婆母,只有卯着劲学。只想着不叫那些人背地里笑话我,不给你公爹和你太婆母丢脸。”


    沈夫人感叹:“其实后来再看,能有多难?不就那些事?不过是从前家里条件不够,学不到罢了。”


    秦妈妈也感叹:“就是。”


    殷莳道:“说起来,我比姑姑那时候好多了……我还叫姑姑行吗?”


    沈夫人道:“当然行,怎不行?”


    殷莳一乐,继续喊“姑姑”,道:“如今家里该有的都有了,请了女先生,姐妹日常里也上学。该教的先生都教了。只我笨,什么都只是略知皮毛。以后,还得加劲跟姑姑再学。”


    沈夫人在怀溪待了两个月的时间,差不多日日叫殷莳陪着。早就看出来殷莳脑子清楚,说话做事都有条理,性子又好,是个十分稳妥的人,知道她说自己笨不过是自谦,彩衣娱亲罢了。


    沈夫人摆手:“你别怕。你来到京城,有我呢。但有什么不懂不会的,尽来找我。咱们姑侄,两代沈家媳妇,不会叫他们再笑话。”


    待殷莳回去了,沈夫人才觉出来口渴,饮尽一盏茶竟还不够,又饮了半盏,纳闷道:“怪哉,怎地口干舌燥?”


    秦妈妈捂嘴笑:“不看看你刚才说了多少话。”


    前几日沈缇殷莳一起过来请安,沈大人也在,沈夫人哪有这样酣畅淋漓讲古的机会。


    今日里那两个爱板着脸的都不在了,只有殷莳和她婆媳两人,轻松自在,话匣子就打开了。


    “老了,人老就爱话多。”沈夫人也笑了,想了想又道:“也是难得有个人能这样自在地讲怀溪话。你别说,这许多年了,我这怀溪话还是刻在骨子里。”


    秦妈妈道:“那当然。”


    秦妈妈问:“你可问了她冯氏的事?”


    “问了。她说都顺利。”沈夫人道,“这孩子是个好的,我瞧着她脸上、眼里,并没有勉强,是真心的。”


    秦妈妈叹气:“只那冯氏……”


    沈夫人微讶:“冯氏怎么了?”


    秦妈妈便将冯洛仪喊殷莳作“姐姐”的事告诉了沈夫人,说:“的确她从前是千金闺秀,只现在不一样了。得亏少夫人敦厚,不与她计较。”


    沈夫人沉默良久,叹息:“可怜孩子。”


    又细问殷莳的态度,欣慰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蒲儿其实说了就后悔了。回去路上很忐忑,还是告诉了殷莳。


    葵儿恼火:“都说了不叫说的。”


    蒲儿讷讷:“因为……不是别人,是秦妈妈……”


    其实这个事,让沈夫人间接从别人那里知道,反而是好的。


    反正只要不是直接从殷莳这里知道就行。


    倒是蒲儿嘴巴不严这个事更糟。


    殷莳停下脚步。


    “冯氏这个事算不上什么大事,这次不罚你了。”她说,“但是以后得长心眼,我们院子的事,尤其我说了不能说的事,就是不能说。”


    她看着自己贴身的两个婢女,正色道:“从前我们是在自己家里,随意些不碍事。”


    “如今我们是到别人家里来了,以前的随意再没有了,得警醒着点。”


    “姑姑和秦妈妈、王妈妈她们和我们一样都是怀溪殷家的人,我们当然该与她们亲近。”


    “可是亲近的时候也别忘了,姑姑如今也是我的婆婆。”


    “婆婆与儿媳中间,隔着儿子,儿子的心,在妾室身上。”


    葵儿和蒲儿都低下头去:“唉。”


    葵儿还瞪了蒲儿一眼:“记住没有。”


    蒲儿蔫蔫地耷着脑袋。


    殷莳嘴角勾了勾。


    其实是吓唬她们的。真实情况根本没这么糟,沈缇是和她做了约定的统一战线的合作伙伴。


    而且婢女们在乎的那些东西,夫君啊、宠爱啊、内宅里的长短啊,她根本就不在乎。


    只是丫头们从前跟着她在殷家做边缘人,关门过小日子,太过于没有警惕性了,这点不行。


    得吓唬吓唬她们,好改。


    对着沈氏族人的时候,当然她们和沈夫人更亲近。但关上门只在沈家的时候,她们可是婆媳啊。


    媳妇再亲,侄女再亲,也亲不过儿子。当娘的当然利益和儿子捆绑在一起。


    而丈夫和妻子在婚姻中存在着利益的博弈。更不要说这里是个男人可以三妻四妾的时空,这种利益的博弈就更激烈。


    婆媳因此天然存在一定程度的对立关系。


    她身边的人必须得意识到这一点才行。


    沈缇今日里也陪着舅兄们在京城里逛。


    看些名胜,逛些繁华场所,吃些京城风味。


    待从酒楼里出来,看到隔壁是著名的金铺凤祥楼,又叫金凤祥。舅兄们说:“这里就是金凤祥?”


    “你嫂嫂们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们一定从京城的金凤祥给她们买些京城时新款式的首饰。”


    “走,去看看。省得回头还得专门跑一趟。”


    沈缇便陪着三个舅兄进去了。


    迎上来的伙计满脸带笑,上来就作揖打躬地招呼;“沈探花!”


    沈缇打量他:“我未曾来过此处,你怎识得我?”


    伙计笑道:“十年,三届探花,终于出了个让大姑娘、小媳妇香包、帕子扔满天的探花郎。谁还不认得。”


    沈缇失笑,道:“我舅兄们要看看时新的款式,你带路。”


    “好嘞,里面请。”伙计边引路便热情道,“是听街头巷尾说探花您成亲了,您大喜。想来夫人必是位德貌俱佳的淑女,探花要不要也给夫人看看?”


    沈缇忽然就想到早上,冯洛仪喊“姐姐”,殷莳脸上的神情不曾变过,笑意未曾减过。


    其实在那一刻他想到的不是他与她有约定,只作假夫妻。


    他当时脑海里第一个念头是,正妻气度当如此。


    “好。”小沈探花颔首,“也看看。”


    第54章


    金凤祥果然名不虚传,有许多怀溪见不到的新鲜样式。


    殷莳的兄长们这趟上京,家里给足了银子。三个人挑挑拣拣,各自给妻子、母亲、妹妹们买了看中的首饰。


    一转头,看到沈缇也让伙计包了两样。舅兄们互相拐肘子,使眼色。


    又游玩一下午,傍晚一起用完了饭,沈缇把他们送回居处,才分开。


    “这小子,买了两样。”


    “怎么都得有莳娘的吧?”


    “莳娘美貌,不至于被冷落。”


    “也是。”


    女人心里,后宅就是全世界。妯娌争,妻妾斗,便是生活。


    于男人,后宅就是垂花门里的院子,养着一些女人,晚间回去歇息的地方而已。


    殷家的人都知道沈缇为什么舍京城淑女而就殷家女儿。殷家女人或许还一边羡慕着一边伤感共情一下,殷家的男人从来都没觉得这是个什么大事。


    一个妾而已。


    妾算个什么事。


    他们都觉得殷莳命好,冥冥中似有天意似的,耽误了三年竟成了进士夫人,嫁过来就是七品的孺人。


    跟这天大的好运相比,沈缇有个宠妾算得了什么大事?


    何况殷莳又生得那样美貌,在男人心里,宠娇妾和爱美妻是两件根本不冲突的事,完完全全可以和谐共存。


    只有女人才会觉得这两件事是互相排斥的。


    便那个落魄了的千金小姐再好,殷莳生得美成这样,除非妹夫沈缇眼睛瞎了,才会只守着一个妾,冷落殷莳。


    难道不该是坐享齐人之福?


    殷家的男人们不都是这样的?


    沈缇回到家里的时候,天色已经昏了。


    他先回了婚房。这里才是他的正房。


    果然内室里殷莳只穿着中衣坐在桌边,头发松松地绾着,看上去十分舒服自在。


    沈缇已经完全接受了她这样穿衣。


    便没有男女之实,名义上也是夫妻了。


    不,该说,实际上就是夫妻了。


    因为在沈缇的认知里,婚姻一旦缔结,真的也好假的也罢,都是一辈子。


    既是要一起过一辈子的人,便该自自在在地过这日子。


    殷莳见他回来,笑着打招呼:“回来啦。”


    手上剥着干果的壳子,屁股却没动。


    当姐姐多好啊。妻子见丈夫回来就得起身迎,姐姐见弟弟就不用挪屁股。


    果然沈缇也不以为忤。


    实际上他看着她松快舒服的模样,心下甚慰。


    昨夜,沈缇知了人事。


    当然以前也知,理论上知。要知道男子,不管是什么男子,但凡是个识字的,哪怕是状元榜眼探花,也一定都看过枕边小书。


    男子们通常都在实践之前就已经掌握了全部理论知识和姿势。


    沈缇一直以为自己很懂了。但实际上是在昨夜才真正体会到其间滋味。


    理论上懂和实践出真知终究还是隔着一道天堑的。得飞跃过去,才知道这事有多美妙,多销魂。


    才知道什么叫作鱼水之欢。


    他为着自己和冯洛仪,才娶的殷莳。而殷莳却与他约定作假夫妻,意味着殷莳的婚姻里将缺失重要且美好的这一块人生体验。


    更重要的是,她没体验过,所以可能甚至不会知道自己缺失了什么。


    沈缇当然也没法直不楞登地去告诉她,这个事很美好,不尝试的话很可惜很遗憾。


    这哪能说呢。


    但不说,又感觉自己是借着信息的不对等,在诓骗她欺负她似的。


    所以看到她在内室里轻松自在,他悄悄吁了口气。


    殷莳从一开始就想要这样的生活不是吗。没有恶婆婆,没有差劲夫君的婚姻。


    她想要的他给了她,看着她眼中带着笑意,舒舒服服,自在随意,他的亏欠感便能稍稍缓解。


    良心上略略好过些。


    “用过饭了吗?”殷莳问。


    “用过了。”沈缇走过去,掏出一只扁匣放到桌上,推到殷莳面前,“给你的。”


    “咦?”殷莳拍去手上碎屑,“是什么?”


    “今天和舅兄们路过金凤祥,都说要给嫂嫂们带些时新样式的钗环回去。我也跟着逛了逛,顺手给姐姐买了件。”


    沈缇漫不经心地说着,走到屏风处张开手臂,绿烟荷心围着他,解丝绦,解衣带,伺候他脱了外面的衣裳。


    看帅哥脱衣,殷莳拍手的节奏就慢了。


    等沈缇转身,她也转头,跟葵儿说:“弄不干净,你给我投个手巾擦擦。”


    再转回去,沈缇已经进了净房。


    绿烟跟了进去,荷心搭着换下来的衣裳去了外面。


    葵儿投了手巾过来给她擦了手。


    手干净了,殷莳才拿起那个扁匣子掀开。里面还有柔软的丝绸包着。解开丝绸,葵儿掩住口发出微微的轻呼。


    赤金环珠玲珑镯——赤金镯骨,外围嵌着一圈莹莹的珍珠,在烛台下散发幽光。


    美丽迷人华贵,而且,很好,看着挺值钱的。


    私房财产增加。


    殷莳很开心。


    小小年纪,就晓得给女人买珠宝。这样的弟弟,真招人疼。


    “真好看。”葵儿赞道。


    也不能说是葵儿眼皮子浅。因为虽然殷莳的嫁妆里也有好几副特别气派的头面,但殷莳出阁前戴的首饰都偏向少女型,轻盈简单一些,更偏向日常风。


    不像这个,看着就贵重,能出入正式场合。


    而且,这是殷莳的丈夫新婚里送给殷莳的第一件珠宝,葵儿怎么能不赞。


    尤其今天早上,姑爷才新立了姨娘。


    殷莳也想到这一层了。


    难道真的是因为这个吗?他们明明是假夫妻,沈缇也会因为心虚给女人买买买吗?


    男人这点心思,可也太搞笑了吧。


    嗐,不想了,反正得利的是她。


    殷莳把镯子戴到手腕上赏玩,珍珠和黄金在烛火下闪着光泽,益发贵气。


    成亲之后和做小姑娘的时候不一样了,出入官宦之家,是有品级的命妇,要开始戴这种显贵气的珠宝了。


    荷心又进来了。后面跟着粗使的婆子,拎着大木桶。桶上飘着白色的雾气,是刚烧开的热水。


    沈缇要洗澡。


    殷莳想褪下镯子让葵儿收起来,正撸,一转念,又停下。


    收了贵重礼物,得给人家送礼的人一点情绪价值的反馈。


    等会再收。


    沈缇洗完澡出来,披着头发。


    五官眉眼实在太好看,乍一看,有种雌雄莫辨的美。走近了看,还是男孩子,很明显。好看的男孩子。


    他头发半干,披着外衫走到贵妃榻坐下:“在笑什么?”


    “啊,我笑了?”殷莳揉揉脸,赶紧过去伸出手,狡辩,“当然是因为收到礼物高兴啊。”


    旁的丫头进净房收拾打扫,绿烟荷心端了熏炉到贵妃榻上给他烘头发。


    沈缇凝目看去。


    烛光下,殷莳一段纤细皓腕欺霜赛雪,修长玉指葱白娇嫩。


    手戳到了他面前,袖管里隐隐有幽香。


    明明这几天已经习惯了她的气味的,怎么回事。


    殷莳晃了晃手:“好不好看?”


    “好看。”沈缇说,“金凤祥以做工精巧闻名,京城四大金楼,以他家为首。”


    他别开了眼睛。


    咦?


    殷莳假装没注意,维持着欢快的情绪:“以前一直只听说过,见的少。当年姑姑回乡,给家中长辈女眷都带了金凤祥的钗子。我后来下山回家,姐妹们说,那一年母亲都最爱插那支钗见客。从那之后,我才知道了金凤祥。今日一见,果真是怀溪的金铺比不了的。真真好喜欢。”


    男性心理学基本就是儿童心理学,夸他赞他就行了。


    情绪价值给到了,果然沈缇也愉悦微笑起来:“喜欢就好。”


    殷莳勾起嘴角,晃晃手腕:“可不能是一杆子买卖,以后还要。”


    她目光狡黠,算计得明明白白,光明正大。


    沈缇想忍没忍住,扑哧笑出来。


    绿烟、荷心讶异对视了一眼。


    “当然。”他笑道,“姐姐与我,夫妻一辈子,当然要一直有。父亲年年都要给母亲打两套新头面的。以后我也给你打。”


    这就是殷莳想要的日子,能好好说话沟通,谁也不折腾谁,有钱有房还舍得花钱。


    真叫人心情大好。


    殷莳说:“我等着啊。”


    若不是头发在烘着,沈缇非得笑着摇头不可。


    殷莳转身撸了镯子收进妆匣里,还不忘回头嘱咐:“把头发烘透再走,早晚还是有点凉,待会儿路上小心别受凉了。”


    沈缇的笑止住:“走去哪?”


    殷莳从镜子里看他,也诧异:“你不去冯氏那里?”


    沈缇摆摆手,绿烟荷心都退出去了,带上了槅扇门。内室里便只剩他们两个人。


    沈缇自己烘头发:“今天不去。”


    怎么会这样呢。


    年轻小情侣终于开荤了,按说应该是正上头的时候,恨不得天天黏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更别说这对苦命小鸳鸯的爱情路崎岖坎坷,还得先历殷莳这个艰辛,才修得正果。


    殷莳还以为他俩圆房之后,有了名分,沈缇就可以正大光明天天住在那边,然后她一个人美美独占大院子大床呢。


    沈缇怎么回事?


    殷莳想到了什么,动了动嘴唇,从镜子里看到沈缇微微侧头烘发,肩头披的衫子滑落一半,中衣如雪,衬得他面孔俊美。


    到嘴边的问题又咽了下去。


    沈缇垂眸烘发,抬起眼,殷莳坐在梳妆台前,正梳头。


    沈缇想了想,还是决定跟殷莳说说。嘴唇刚动,殷莳放下梳子起身:“我帮你弄吧。”


    她走到他背后帮他捋头发,铺到熏炉上。


    沈缇要说的话就吞回去了。


    直到头发烘干,唤了婢女进来收了熏炉,罩了灯,放了帐子,两个人就寝。


    同一张床,同一幅帐子,同样两个人,可是今天和前几晚好像不一样了。


    沈缇躺得格外靠外。


    帐子里弥漫着殷莳的气息。


    明明已经习惯了,里面躺的是姐姐。可今天又清晰了起来,里面躺着的是一个女人。


    她应该也察觉了吧。不然为什么今天她躲得这样靠里,两个人离得八丈远。


    沈缇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殷莳像煎鱼一样来回翻身。


    作假夫妻,真的行吗?


    忽然床里有声音,她好像坐起来了。


    沈缇转头看去,只能勉强看到轮廓。殷莳果然坐起来了。


    “沈缇啊。”她小心翼翼地开口。


    她没有唤他的表字,表字虽敬重,但疏离。真正亲密的人会喊名字,比如你犯了错,你娘连姓带名地喊你全名。


    “沈缇。”殷莳试探地问,“你和冯氏是不是……昨天不顺利?”


    “我是说,那个,嗯,床笫之事。”


    真愁。


    小年轻刚开荤怎么可能不食髓知味。哪有昨天圆房今天就冷落人家的?


    殷莳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小处男第一次表现不佳,有心理阴影了,自卑了,他逃避了!


    第55章


    经过了前几天的姐弟融洽相处,沈缇开荤之后忽然对她有了性别意识这件事,殷莳不是没发现。


    但这不重要。


    就他们俩,年貌相当,都长得好看,他要是一直对她没有性别意识那才不对劲呢。


    有才是正常的,说明他是一个性取向没问题的健康少年。


    相比起来,他可能初破不顺利这件事才让殷莳担忧。


    这封建社会,古人们应该也不会敞开了谈这种事。尤其沈缇这种骨子里就很骄傲的小年轻,要是在这方面遇到挫折,肯定羞于对别人启齿吧。


    要是落下什么心理阴影,以后影响一辈子性福可糟糕了。


    殷莳身为一个姐姐,可真是操碎了心了。翻来覆去煎鱼似的。


    想想终究她是来自不一样时空的人,又年长,做不到对年轻弟弟的困境视而不见,所以终于还是开口了。


    这么一个雷劈似的问题,聪慧迅敏如沈缇都沉默了。


    帐子里寂静了片刻,沈缇才缓缓问:“姐姐此问是何意?”


    他撑着床褥,也坐起来了。


    两个人在昏暗中面对面。


    眼睛适应了黑暗,能隐约看清轮廓。


    少年的脸微侧,能看到颧骨到下巴的线条。


    殷莳“咳”了一声,道:“就是我跟丫头了解了一下你的情况,她们说你因为冯氏和科考的事,姑姑姑父没有给你安排通房。”


    “然后跻云你,人品高洁,我信得过你,你肯定不会去青楼瓦舍那种不干净的地方的。”


    “我就猜,昨天之前,你应该是童男子。是不是?”


    【人品高洁。】


    【信得过。】


    捧得人挺舒服的,让沈缇的情绪缓和了一下。他问:“然后呢?”


    虽然语气语调还是一贯的不紧不慢,但其实殷莳能听出其中的隐藏的戒备。


    确实,这个事……对男的来说有点敏感,跟自尊绑定得太紧了。


    “我就当你认了哈。”殷莳正色说,“其实,童男初次,一般都不太行,容易精元早泄。但这都是正常的。多试几次,或者你可以在试之前先自行解决一次,降低敏感度,就不会那么快了。你不必过于在意这个。”


    沈缇又沉默了许久,反问:“我为何要在意?”


    这次轮到殷莳沉默了。


    但都说到这儿了……


    殷莳移开视线:“你和冯氏昨天才圆房,今天你就冷落她。我以为是你昨晚不顺利,所以今天怯了……”


    “你以为错了。”沈缇道。


    他一腿立屈,一腿横屈,手臂搭在立着的膝盖上。隐隐约约的,殷莳能看到这个轮廓。


    轮廓看不出年纪,只能看出是男人。


    “我误会了?”殷莳抠抠脸,“那你今天怎么不去冯氏那里了?像你们这样,不正该是蜜里调油分不开的时候吗?”


    沈缇的轮廓好像仰起了头,是她又说错了吗?


    沈缇无语地看着帐顶,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


    这表姐,真能胡思乱想。


    “那为什么呢?”她还追问。


    沈缇地低回头看她。


    房中有暗灯,虽暗也有光。她面朝外,他看她就比她看他背光更清晰些,能看到五官形状。


    谈这种事,她毫不羞涩扭捏,甚至有点严肃。有长姐教导幼弟的架势。


    沈缇就更无语了。


    但这个事,本来他就想和她说说的,烘头发那时候被她打断了。


    “妾有宠即可,妻无威不立。”他说。


    “……”殷莳摸不着头脑,小心地,“意思是……?


    “终究姐姐才是我的正妻。”沈缇说,“我和姐姐才新婚,若便沉迷妾室房中,家中仆人、族中亲戚,难免有趋炎附势、碎嘴无德之人,或捧高踩低,或嘲笑挖苦。姐姐以后要做后宅主母,若无威信,难以立足。”


    殷莳压根就没想做主母。她只想当米虫。她想着把沈夫人和沈缇都哄好了,继续过轻松好日子呢。


    也因此,她脑回路跟沈缇就这么岔了。原来他考虑的是这些,她一脑子黄色废料。


    也不能全怪她。天天早上一睁眼,就能看到年轻男孩子一柱擎天,龙精猛虎,衣襟松开,胸膛半露。实在是很难不想到这些。


    哪知道他纳妾之喜,与恋人初次之欢的时候,脑子里居然想的是府里族中,是主母威严,是如何御下呢。


    这回轮到沈缇给殷莳弄沉默了。


    殷莳刚想开口,沈缇打断她,道:“还有洛娘,她冒犯了姐姐,这是她的错,我代她向姐姐道个歉。今天不去她那里,也是因为她做的不对,该罚。”


    殷莳沉默的更久了。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是冯洛仪僭越,管她叫“姐姐”这件事。


    当时,他倏地转头看她。她虽然没转头,但余光看到了。


    “但你不会纠正她,是吧。”她一语道破,“你用不留宿来惩罚她。可我猜,你甚至不会告诉她为什么。”


    沈缇轻轻道:“是。”


    他就知道殷莳是个明白人。她怎么会不懂呢,她那时毫无愠色,恰是因为她什么都明白。


    “洛娘小小年纪在京城淑媛中便有才名,颇受追捧。京城官宦人家订亲早,母亲下手快,早早求娶,才为我订下了她。”


    “谁知人生倾覆,她如今沦落贱籍,只能与我为妾。唤姐姐为‘姐姐’,应是心中承受不了这落差,还依然觉得自己仍是官宦家闺秀。”


    “你不忍心戳破。”殷莳笑了,“所以买金镯子让我开心,让我别跟她计较。是这意思吗?”


    沈缇舒了口气:“我就知道姐姐是明白的。多谢姐姐大度。”


    “小事而已。”殷莳说,“你只要持续给我买金镯子我就可以一直大度。”


    大家各取所需——冯洛仪获取精神慰藉,她增加私房财产。


    双赢。


    不不,沈缇虽然花钱了,但他也获得了他想要的妻妾和睦,后宅安宁。


    所以,三赢!


    但是沈缇并没有笑。


    他依然很严肃,道:“姐姐既嫁给了我,不管我们圆不圆房,都是夫妻一体。我的即是姐姐的,洛娘那边我会单独给她。你们两个人,我都不会亏待。这些银钱上的事,姐姐不必担心。”


    殷莳道:“好。”


    这个话题,殷莳觉得可以结束了,她甚至想重新躺下了。


    但沈缇还没有结束的意思,他还有话要问。


    “姐姐原是误会了,我的床笫之事,姐姐不必劳心。”他缓缓道,“我倒是想知道,姐姐是闺阁女子,不出二门,不见外男,是如何懂得这么多的?”


    殷莳撩起眼皮。


    屋子里有暗灯,微光透帐。


    但他背着光,完全看不清面孔,只于黑暗中勾勒了一个轮廓。


    手臂搭在立起的膝盖上。


    有种压迫感扑面而来。


    不仅是来自面前质询她的年轻男人,更是来自时代,来自这时空的整个社会。


    但殷莳敢于开启这个话题,便是早有准备。


    “我读过《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你没读过吗?”她含笑反问,“我还读过《黄帝内经》,这个你肯定读过的。里面都写了什么,不用我多说吧。”


    黑暗中听见沈缇抽气的声音。


    他有些恼怒地问:“你怎么能读那种东西!谁给你的!”


    殷莳嗤地一笑:“这一听就知道你也读过了。你能读我为什么不能读。那种事,本就是男女两个人一起的,凭什么男的就该什么都懂,女子就要一无所知。”


    “我读的书其实不少,但很杂,没有什么正经学问。”殷莳说,“所以我常说我是个没什么学问的人,你让我作诗我不行的,我顶多联个句子,玩个飞花令,多了就不行了。”


    在这里,狭义的学问指的就是四书五经。扩展一下,诗词书画。要按这个论,殷莳都止于皮毛,确实没什么“学问”。


    “但,不代表我什么都不懂。”


    “恰好相反,我懂的还挺多的。有些可能是你认为我不该懂的。”她说,“你最好能习惯。”


    她迎着光,虽微弱,但那光还是落在了她眼睛里。


    沈缇在黑暗中,能看到她莹莹的眸子,竟有些逼人。


    殷莳这个女子,在娘家给自己打造了敦厚老实友爱孝顺的面具,在沈家不过才几日,就立起了温婉明媚端庄恭谨的形象。


    这些沈缇都知道。在怀溪的时候,他打听过,成亲后,他也留意过。


    但实际上,也只有沈缇才知道,这位表姐有多锐利。


    一年前在东林寺,她一眼识破他,不留情面地戳穿了他的虚伪和幼稚。那种灵魂的惊悚和皮肤的刺痛感,沈缇至今都不能忘。


    殷莳这个人,绝不是她表面上表现出来的模样。


    那嘴角噙着的笑,哪有什么温婉明媚,明明是冷艳。


    与她白日里的样子,绝然不同。


    或许,沈缇想,这才是她真正的模样。


    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那么表姐,”沈缇抬眸,沉声问,“可还是处子吗?”


    作者有话说:


    注:现实中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是唐代白行简(白居易弟弟)所著。文中仅借用名称。


    第56章


    时代局限性,它就这么扑面而来了。


    殷莳注视着沈缇黑色背光的轮廓。她完全看不见他的面孔,但可以想象,沈缇此时的神情和目光,一定是很冷峻的。


    因为她对男女之事懂得太多了,他开始质疑起她的贞洁来了。


    即便他们是协议婚姻,她也得保持贞洁。


    他可以不跟她圆房,但她不可以不贞洁。


    协议婚姻的妻子也不能是不贞洁的女子。


    殷莳在黑暗中跟沈缇的黑影对峙。


    她忽然动了,欠身上前伸出手去。先摸到的是沈缇的肩膀,滑到腋下,拉扯他的衣带。


    沈缇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把你的衣服给我。”殷莳说,“别想歪了,我只要你的衣服。”


    沈缇松开了手,没有反抗,配合着殷莳脱下了中衣给她。


    这个过程时间虽短,帐子虽暗,可他们离得那么近,呼吸可问。她的碎发拂到了他的脸颊。


    他是男人,她是女人。


    此刻这个感觉前所未有的清晰。


    沈缇的身体绷着。


    幸好她拿到了他的中衣就退后了。


    黑暗中,隐约看到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有衣物的悉索声,沈缇意识到了她在做什么,忙转过头去。


    他听到了她忍痛的抽气声。


    “给你。”


    随着她的话音,一件衣服带着风声撞在了他的胸口上,甚至打到了他的下颌。


    沈缇侧头避了一下。


    等摸索到那件衣服拿在手里,殷莳已经重新系好了衣裳,爬行着从沈缇身边下了床。


    因为太黑行动又仓促,还撞了沈缇的肩膀。


    沈缇看着她趿着鞋子,撩开帐子走出床,很快,她举着暗灯回来了。


    因为怕灯光会惊动次间上夜的婢女,她回到床里放下帐子才掀开了灯罩。暗灯变明灯,帐子里一下清晰明亮了起来。


    殷莳说:“你看看吧。”


    沈缇低头看去。


    手中那件中衣展开,有一块新鲜的血渍。


    “喏。”殷莳伸出手去,“看仔细点。”


    她把她的手伸到他面前给他看,手心手背都给他看。再换手擎灯,把另一只手也给他检查。


    没有伤口。她的指尖虽然有些血污,但没有任何伤口。她没有作弊。


    不像他们新婚当晚,小刀割破指尖弄假。


    他的中衣上沾的,是她的处子血。


    她当着他的面为自己验了贞。


    “可以了吧?”她问。


    沈缇抬起眼。


    她擎着灯,光打在她脸上。头发蓬乱,衣襟也松。


    但很美。


    沈缇有一瞬的口干舌燥。


    他喉头动了动,压下躁动,声音喑哑:“是我多心了,姐姐勿怪。”


    薄肌男孩。不知道平日里做什么运动,腹肌虽然不是特别明显,但还是有的。


    青春年少,赤着半身,面孔英俊,虽然努力克制着,但眼睛和声音里都有欲念。


    在昨天之前,他还是个清澈少年,能心平气和地和她睡在同一张床上。


    今天他就变了。


    果然人开过荤,就会不一样。


    殷莳看着他笑了一笑,罩上灯罩,转身走出拔步床。


    她那一笑是什么意思呢?


    她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呢?


    沈缇竟然从一个女子身上感受到了压力——不是来自身份、地位和年龄,而是来自一种洞穿一切的知悉。


    让人狼狈。


    沈缇抿了抿唇,也趿上鞋子下了床。


    殷莳把灯放回桌子上,转身折返,和他擦肩。


    沈缇闪身让她,没有再撞上。


    他的目光追着她的下颌线。但她没有看他,径直回到床上去了。


    殷莳回到了被窝里躺下,听着帐子外面有一些声音。他好像开了柜子。


    过了一会儿沈缇也回床上了,躺下。


    殷莳没有看,但知道他换上了新的中衣。


    “那件你明天处理掉。”她说,“你处理东西比我方便。”


    内宅里,丫鬟成群。你便是叫她们退下,也只是退到次间里听唤。在内宅里实在太难避开丫鬟们的耳目了。


    所以才要培养心腹,当需要的时候,让信任的人参与,才能避开那些不信任的人,保住秘密。


    但和沈缇做假夫妻这件事,殷莳是连葵儿都瞒住了的。


    这事影响太大,最好是能瞒就瞒。


    沈缇“嗯”了一声,表示答应。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生气了?”


    殷莳有些慵懒,道:“没有。”


    这件事,验她的贞这件事,他之前年纪小,一时想不到,但殷莳一直都知道,迟早会发生的。


    只是她以为得等个一年或者两年。她还是低估了古人的成熟程度。


    他破了童子身,一夜间便从少年成了男人。


    殷莳突然理解了那些,忽然发现家里可爱的乖儿子竟背着家长抽烟说脏话的妈妈的失落了。


    真的竟然会失落呢。


    好笑。


    “姐姐在笑什么?”沈缇忽然问。


    什么,她竟然真的笑出来了吗?


    殷莳说了实话:“笑你。”


    沈缇侧过头去看她。微光下,只能看到她侧脸的轮廓。鼻梁秀丽,唇尖美好。


    “说说。”他转回头,也仰面朝上,看着黑乎乎的帐顶。


    和她一样。


    “我以为你这样的菁英读书人会跟那些庸人不一样的。”殷莳说,“你知道有些男人,在外面唯唯诺诺,回到家里吆五喝六,动辄打骂妻子。”


    沈缇说:“我不会打你,任何时候都不会。”


    “但你和他们一样狭隘,理所当然地就给女子下了定义。”


    “附属品,弱者,或者无知没有见识。”


    “因为我是女子,你就天然觉得很多东西我不会懂甚至不该懂。我懂了,你便觉得可疑。”


    “国朝最顶尖的读书人竟也这般狭隘,可笑。”


    沈缇道:“不使女子看这些,是为了不让你们移了性情。男子在外面打拼,承担着安家立业的义务。女子在内宅守贞,肩负着守护血脉的责任。”


    黑暗中殷莳好像又笑了。


    “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的血脉都守护不住,要靠规训女子来完成。说明他无能。”


    “无能的男人,为什么要在人间留下无能者的血脉呢?是为了将这无能延续下去代代相传吗?”


    “要知道,山林里的狮子靠搏杀守住血脉。它们不仅会咬死别的雄师的孩子,甚至连自己的孩子中过于弱小的也不放过。没有一只雄狮是靠把雌狮关在洞里来守护血脉的。”


    沈缇觉得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不属于闺阁的残酷。


    但在人世间,他既不是庸人也不是弱者,他是最顶尖的那一群。


    譬如同为进士,旁的人要经过考试才能成为庶吉士,庶吉士要在翰林院学习三年,合格毕业后才能拿到仕途最佳的起点——成为翰林。


    而沈缇,是一步就迈过去的人。


    他稍稍咀嚼她的话,竟表示赞同:“你说的有道理。”


    殷莳侧过身去面冲他,道:“还是小看你了。到底是探花。我收回刚才的话。”


    沈缇侧头看了她一眼,虽看不清什么,但能感受到他的认同使她的情绪好起来了。


    “不生气了?”他问。


    殷莳说:“本来也没生气。谁跟你一般计较。”


    不计较就行。


    沈缇道:“那我能不能问问,你是怎么看到《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的?”


    纵他同意她可以懂一些,但《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那个真的过分了!


    床铺震动,很显然殷莳又在笑。


    “是三郎。”她说,“三郎和五房的大郎,他们两个不知道我在假山下纳凉。这两个傻子在假山上鬼鬼祟祟地,要用东西交换这个。不知道是哪个傻子手一滑,这东西从假山缝里掉下来,正在我跟前。”


    “我一看那名字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他们两个着急着慌地绕下来的时候,我已经跑了。”


    “应该是看到我背影了,但不知道我是谁,家里那么多女孩子呢。那几天,这两个傻子看哪个姐姐妹妹都眼神发虚。”


    殷莳又笑:“他们猜来猜去,还去问了你三姐姐有没有捡到什么东西,搞得三娘莫名其妙。但就是猜不到我身上,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等沈缇猜,殷莳就自己解答了:“因为我呀,是姐妹里出了名的老实端肃之人,打死他们两个,也想不到是我。”


    舅子们如此不谨慎,这种级别的东西竟然让姐妹看到,沈缇无语死了。


    “你若是老实……”他哂道,后面话不用说了,大家心照不宣。


    但他忽然想到什么,侧头问:“我莫非……是这世上唯一知道姐姐真面目的人?”


    殷莳的眸光闪动。


    “是。”她承认,翻身趴下埋起半张脸,眸子幽幽,“我和你是一条战线上的同袍,我到底是什么样子,不会瞒你。”


    也是因为瞒不过。


    同床共枕,人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伪装,太累了。


    实际上,有一个能了解她真面目还肯和她站在同一侧的人存在,会让人轻松很多。


    所以殷莳向沈缇袒露了这么多。


    “沈缇。”她没有叫他的字,叫了他的名,“我会遵守约定,照顾好冯洛仪。请你也遵守约定。”


    他该遵守的约定是什么呢?


    ——她照顾好冯洛仪,他照顾好她的后半生。


    这没有办法,但凡这世界没有大门、二门之分,她也能照顾好自己。但男人们用一道垂花门把女人们挡在了里面,有很多事,必须得有男人出头扛起来。


    “沈缇。”她轻轻地说,“我离开家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以后,你是我最亲的亲人了。”


    可即便如此,她也并不想和他做真夫妻是吗?


    沈缇面孔朝上,望着黑漆漆的帐顶,答应了她:“好。”


    他知道她的面孔冲着他,她正在看着她。


    他不敢侧过头或者侧过身去。那样的话,两个人太近了。


    他还记得刚才那一瞬口干舌燥的感觉。


    君子不欺暗室,此正是暗室。


    他当初和她击掌为誓,给出了承诺,就该兑现誓言。


    沈缇闭眼眼睛:“睡吧。”


    “嗯。”殷莳也翻身躺好。


    但过了片刻,她又开口了。


    “冯洛仪那孩子,”她说,“她身经大变,心里一定是有创伤的。这种创伤要很缓慢,真的被人爱着呵护着才有可能治愈。你对她耐心些。”


    沈缇应道:“好。”


    两个人不再说话了,准备入睡。


    但殷莳没有闭上眼睛,她望着帐顶。


    今天早上,冯洛仪给她敬茶,她本来是准备了几句安慰勉励的话要跟她说的。


    最后为什么没说呢。


    因为那小姑娘抬起头,那双眸子深处,幽幽的……都是怨啊。


    过了许久,沈缇问:“你怎么还不闭眼?”


    你偷看我干什么。殷莳闭上眼:“闭了。”


    “睡吧。”


    “嗯。”


    第57章


    同一个夜晚,东路跨院里的冯洛仪等来的却是失望:“他不来了?”


    他怎么就不来了呢?昨夜,明明……她还记得他在她耳边温柔说的话,为她拭去眼泪,将她拥在怀里。


    一次又一次,两个人像是要融为一体。


    怎地今晚,他就不来了?


    “我问了,长川也不晓得。”照香把一个匣子放在榻几上,“但说翰林买了东西给姨娘。姨娘看看。”


    “姨娘”这个称呼今天一天听了好些次了,但直到了天黑,依然没有听习惯。


    每次入耳,都有一种难言的不适感。


    如果沦落到别的什么人家,给别的什么人做妾为婢,可能也就认了,不会了。可偏偏这里是沈家,那个人是她曾经的未婚夫。


    眼睁睁看着本该属于她的,都归了别人。


    每听到一次旁人称呼她“姨娘”,便生生剜一次心。


    照香把匣子推到冯洛仪面前:“姨娘快看看,是什么?”


    冯洛仪依言打开了匣子,解开里层包裹的绸缎,入眼的是一只白玉镯。雕作双股绞缠,纤秀雅致,莹润美丽。


    十分适合她。


    照香赞叹,扶起她的手腕,帮她戴上。纤细又白皙的手腕配上皎洁白玉镯,相应生辉,灯光下实在好看。


    照香趁机软语道:“你瞧,他虽过不来,可心里有你呢。只是翰林也才新婚,若就夜夜都在你这里,怕是大人、夫人要责备翰林的。”


    别挂那脸了,谁天天的想看一脸怨相。


    冯洛仪抚摸着新镯子,想着昨夜的温情。今早分开的时候,他的目光也有留恋的是不是?是吧。


    但听到照香的话,又失落:“好久没有见到过夫人了。”


    沈夫人以前多么喜欢她啊。


    她曾经陪着母亲和沈夫人一同去寺庙里,她写的诗沈夫人那么喜欢,看她的目光里都带着喜爱。


    后来沈夫人看她的目光里也是带着怜悯和不忍的。但后来她就不出现了。有事,都是秦妈妈出面传达。


    如今,她做了沈缇的妾室,再没有资格往沈夫人跟前去了。虽然大家同住在一座宅邸里,但可能几年都见不到沈夫人一面。


    大宅门,便是如此。


    你知道每个人都在那里,但隔着一重重的墙。身份越高,墙越少。身份越低,墙越多。


    照香拽出手帕给冯洛仪拭泪:“可别再哭了。倒是敷也敷不下去,不好看。”


    昨天冯洛仪上午哭,照香用凉水投了帕子给她敷眼睛,又用白煮蛋滚眼睛,折腾一下午,到了晚间才保住了一双漂亮的眼睛。没让沈缇过来看到一对哭肿的眼泡。


    “我说点扎心的话,姨娘听了别生气。”照香说,“今日咱们都见过少夫人了。果真如姨娘猜的,生得是极美的。”


    “又那么爱笑。姨娘想想,换了你是男人,你是愿意亲近那个爱笑的,还是愿意来见这个爱哭的?”


    “一回两回或许还行,次数多了,翰林没耐心了,可怎么办?”


    的确是很扎心的话。


    冯洛仪早就猜到沈缇将要娶的女子一定会美貌,但真见到还心凉了一下。


    小殷氏纤秾合度,明艳清丽,实在是个美人。


    更重要的是,她眉眼舒展,笑靥明媚,一看就是在极舒心的环境中长大的。叫人看了喜欢。


    当然了,谁不喜欢眼睛常有笑意的人呢。


    冯洛仪其实这两年都不太爱照镜子。


    那眉间的愁云惨淡、眼中的抑郁自伤,便自己看了都难受。


    照香并不十分得冯洛仪的心,但她说出来的话常常很现实,能惊醒她。


    冯洛仪摩挲腕上玉镯,沉默良久。


    忽然抬起脸,对照香一笑。


    照香呆住,随即大喜拊掌:“对对对,就是这样。”


    冯洛仪也是美人,她肯破颜为笑的时候,美貌也不输人。


    照香喜道:“姨娘可还记得,从前沈夫人便跟咱们夫人说,可喜你的笑模样。你看看这多好,等下,我拿镜子给你。”


    照香去取了靶镜来与她照。


    冯洛仪对镜而笑。虽撑的时间不长,但她也得承认,的确是笑的时候更好看。


    以后,就得这样违心地笑吗?


    冯洛仪把靶镜扣在榻几上,闭上了眼睛。


    照香的笑便僵住。


    运了运气,把靶镜收走,轻声道:“姨娘早点睡吧。明早,还要给少夫人请安的。”


    她转身,余光瞥见冯洛仪骤然握紧的拳头,嘴角扯了扯。


    沈缇做了个梦,很绮丽。


    他有他今夜不去冯洛仪那里的原因,也跟殷莳沟通清楚了。


    但这些都不能改变殷莳说的是对的——年轻男女初试云雨,怎能不食髓知味。


    梦里都是昨夜,那些早就懂的东西终于亲身尝试。红被锦浪,吟哦啜泣,脣舍纠缠。


    叫人失神。


    抬眼,是冯洛仪的面孔。惹人怜爱。


    吻下去,再抬眼,那面孔变了,好像不是冯洛仪了。


    是谁?


    清晨沈缇醒来,感到迷茫困惑。一睁眼,梦中种种便飞速忘记。只记得是绮梦一场,十分靡丽。


    他侧头看了看床里,殷莳面冲里侧卧着。薄薄的春被搭在她身上,随着腰线塌陷下去,起伏动人。


    他也不是第一次比她先醒了。但今天,她离他很远。


    昨夜,她睡得很靠里,他睡得很靠外。这是与前几日的情况比较而言。他们两个,都刻意地与对方尽量拉开了些距离。


    沈缇转回头面孔朝上望着帐顶,醒神。


    上一次跟表姐见面时什么时候的时呢?是一年前。


    是的,才短短一年,从十七岁到十八岁而已,沈缇现在回想起来他那时候和殷莳三击掌约定了作假夫妻,已经觉得那时候太天真幼稚了。


    他起身离去。


    昨天说话太久,睡得晚了,殷莳今天醒得也晚些。


    洗漱完,问婢女们:“翰林呢?”


    葵儿说:“好像在院子里打拳。”


    咦?


    殷莳到次间榻上推开了窗。沈缇果然在院中打拳。


    所以腹肌没有天生的,还是靠练。


    他穿着裤子,但上身只穿中衣。在晨光里,浑身都有劲,年轻的气息蓬勃四射。


    殷莳撑在窗框上看了一会儿,


    沈缇练完,收式。接过婢女递过来的手巾,边擦汗边朝正房走。


    走到廊下,殷莳隔着窗户问他:“你练的是什么?五禽戏吗?”


    “是啊。”


    “我瞧着就像。”


    “家塾里教的,都要练的。大哥也学过,他回怀溪之后,有没有坚持晨练?”


    “没有。”殷莳笑道,“母亲跟我们念叨过,大哥刚从京城回去,到童子试前,都装模作样地打拳呢。后来他中了秀才,就不练了。荒废了。”


    “啧。”沈缇点评,“大哥缺点恒心。”


    “说话注意点。”殷莳提醒他,“那是你大舅兄也是大表兄。”


    “弟之过。”沈缇虚心受教。


    殷莳一乐。


    沈缇把手巾还给婢女,接过递过来的外衫往身上披,问殷莳:“姐姐那些花如何了?我看中了青瓷盆的那株小桃红,想摆到书房里去。”


    殷莳道:“你看中搬走就行。”


    又想起来,这等贵公子怎会自己搬重物,嘱咐他:“别叫长川搬,那个有点沉的,我怕他半路摔了。”


    沈缇点头:“好,回头我叫别人来。”


    两个人一起用了早饭。年轻,食欲都很好。


    这时候婢女进来禀报:“姨娘来给少夫人请安。”


    殷莳顿住,还忘了请安这件事了。


    也不能怪她,她在殷家好几年没给长辈请过安了,成亲之后才又开始给沈夫人请安。


    而她自己,还有点没适应有别人要给她请安。


    “知道了,让她稍等一下。”她说。


    婢女退出去,殷莳征询沈缇的意见:“请安这个事,我看没必要。以后就不用了吧。”


    沈缇的筷子和眉眼凝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他是真的知道自己和一年前已经不一样了。


    如果是在一年前,在东林寺里或者殷家,殷缇与他商量未来取消冯洛仪给“少夫人”请安这件事,那个时候的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接受的。


    但现在,他竟犹豫了一瞬。


    “还是娶我好吧。”殷莳道,“你当初闹腾,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若是别人,你想免了她辛苦请安,别人一句‘于礼不合’就能堵死你。尤其是你,最爱讲究这些东西。”


    “当初你临回去的时候,让长川来嘱咐我牢记初心,不负约定。我可没有忘。”


    “我来这儿,就是来帮你照顾她的。”


    初心。


    有那初心的时候,还没有一个真实的“少夫人”,没有一个真实的“妻子”。虽然沈缇一直都知道,必须尊重妻子,但终究那时候“妻子”只是一个概念,而不是一个特定的人。


    和一个空的概念相比,凄戚而柔弱的冯洛仪更令人怜悯,他自然会站在她那一边。


    沈缇嘴唇动动,却看到殷莳举着筷子,微微歪头看他。


    晨光照得她脸颊饱满,眼眸晶莹。她嘴巴里还有食物,微微咀嚼,腮肉轻颤。她就那样看着他,带着一种理所当然。


    她真的没有忘记初心。


    “好。”沈缇垂眸,又抬起,“姐姐去与她说吧。”


    殷莳不太雅地翻了个白眼。


    “你去说。”她端起粥碗,轻轻吹凉。


    沈缇诧异:“姐姐去,不是更好吗?”


    如此,冯洛仪肯定会感激殷莳,知道殷莳是个大度的正室,她会放下心来。


    殷莳不需要敲开沈缇的脑袋都知道他这直男逻辑是怎么想的。


    “我不需要。”她说,“我有正室的身份,我不需要施恩冯氏,好让她感激我。”


    “冯氏也不需要我。我已经占了正室的身份,我要是再施恩于她,只会让她在我面前更抬不起头来。她只会更难受。”


    “她需要的是你。”


    “只有你给她的,她才能有安全感。”


    “你去吧。”


    最终还是沈缇去了。


    他走出正房,看到冯洛仪袅袅立于晨光里,庭院中。双手叠在腰间,螓首微垂。


    前天夜里的回忆都唤醒了。


    他与她的亲密无间。


    表姐说的对,冯洛仪本来才是居于正房里接受妾室请安的那个。如今,没有主母允许,她只能侯在庭院里听唤。


    沈缇的心刹那软了。


    他和殷莳的这段婚姻,原本就是为了冯洛仪而缔结的。


    殷莳是愿意保护和照顾冯洛仪的。


    沈缇走下台阶:“洛娘。”


    冯洛仪在阶下等着殷莳的召唤,忽闻此声,抬头。


    沈缇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里迸射出了喜悦,她的脸上展开了笑容:“沈郎。”


    两年半了,沈缇第一次看到冯洛仪脸上有这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姐姐说的对,她需要的不是旁的什么,而是他。


    第58章


    葵儿鬼鬼祟祟地进了次间。


    因为殷莳成亲的时候就跟她们三个说过,不要往沈缇跟前凑。沈缇需要就让沈缇的婢女去伺候他。


    而殷莳自己成亲之后也变了许多——她和沈缇在一起的时候,屋里不留人。若他们两个在内室,则婢女们都要退到次间去。若他们两个在次间,则婢女们都要退到明间里去。


    他们两个说话,不乐意让婢女们听到。


    葵儿其实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因为这样殷莳和沈缇就可以不受打扰地相处,更亲密。


    葵儿现在是趁着沈缇在庭院里,次间里只有殷莳一个人,才进来的。


    殷莳一抬眼看到她:“干嘛呢?脸色那么难看?”


    葵儿脸色很不好。她快步走到殷莳跟前,俯身靠近她,拢着嘴小声说:“翰林免了冯姨娘的请安。”


    殷莳欣慰于葵儿的忠心,告诉她:“我知道的。刚才我们两个商量的。他还想叫我去说,施恩于冯氏,好让冯氏感激我。我说我不需要,才让他去的。”


    葵儿不说话了,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闭眼,深吸气。


    殷莳乐不可支,好容易收起笑:“跟你们反复说了,冯姨娘的事另论的。”


    听到院里有动静,又小声道:“快出去吧。要不然他回来看到你在这儿,就知道你肯定是来告小状的。”


    葵儿跺了两下脚,还是出去了。


    果然沈缇进来了。他的神情看起来非常愉悦。


    “我与她说了,以后免了她的请安。”他道,“但洛娘说礼不可废,她说她得来。洛娘从小读书,是知书识礼之人。我想了想,叫她逢五逢十来给你请安便是。她才答应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的心情这么好。


    妻,是宽宏大度能容人的妻。


    妾,是知书懂礼识大体的妾。


    男人对内宅的梦想也就是这样了。


    圆梦了是吧。


    殷莳含笑道:“行,那就这样。我和她也能定期见一见,不至于生分。”


    沈缇直觉殷莳那笑里肯定有点什么。但他不太能确定她揶揄的到底是什么。这件事于他看来,是她和他和她三方达成的一个妥协,说不上共赢,但是谁也没输。


    基本上就是他与殷莳当初约定所追求的目标不是吗?


    到底在笑什么。


    殷莳察觉到沈缇眼底的警惕,忙收敛了一下,唤了婢女进来收拾碗碟,一边下榻,一边顾左右而言他:“我要去姑姑那里了,你去不去?”


    因男子有外务,尤其是像沈缇这样已经入仕了的,并不需要每日里去母亲那里问安。


    沈缇接了漱口茶漱过口,道:“我不去了,今日也与舅兄们有约。时间有点紧,我还要先去处理这个。”


    殷莳也漱过口,帕子按按嘴角:“哪个?”


    沈缇从身旁拿起一只匣子晃了晃。


    那里什么时候有只匣子?被榻几挡住了,殷莳一直没看到。


    她看着那匣子,正想问那是什么,视线移到沈缇脸上和他的目光对上,看到他眸子幽幽,忽地醒悟了。


    “那个?”


    “嗯。”


    收走漱口茶的婢女听了一耳朵,心想什么那个?那个是哪个?翰林和少夫人新婚才几日,竟有这般默契?跟打哑谜似的,外人根本听不懂。


    端着托盘退了出去。


    次间里又没人了。


    有些话在黑暗里说,有些事在黑暗里做,和曝露在青天白日下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殷莳和沈缇的目光隔着榻几对峙着。


    男人和女人有时候就像狩猎者和猎物。


    在这种时刻是不可以示弱的,谁气场弱了谁就成了猎物。


    次间里落针可闻。


    殷莳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避。


    通常这种情境里,男人有先天的优势。但殷莳从新婚伊始就坐定了“姐姐”的身份,抢占了礼法高地,已经借着血脉悄无声息地规训了沈缇好几日了。


    已经让沈缇接受,姐姐在弟弟面前就是可以放肆一些强势一些的。


    终于,沈缇先别开了视线。


    他下了榻,拂了拂衣摆:“那我去了。”


    “去吧。”殷莳说,“处理干净些。”


    这种东西,烧了最好,没必要留着。她这里实在不方便,若叫人拿火盆来,动静太大。一件衣服布料不少,火焰起来让婢女们看到,少不得要大呼小叫的。


    男人们做这个事就方便多了。


    殷莳对古代大宅门内院里没有隐私这件事实在很无奈。


    此时也格外能理解为什么有些大丫头、心腹妈妈会如此得重用、受赏识。


    那不知道手里握着多少主人的阴私,嘴里咽下去多少主人的秘密呢。


    沈缇都要迈出槅扇门了,殷莳又叫住他:“跻云。”


    当着别人面就喊“跻云”了,昨天晚上怎么就敢喊他“沈缇”。


    沈缇回头。


    殷莳温温柔柔地说:“今天不用回这边,直接去那边就行。”


    已经不能当他是少年看了,昨晚她就意识到了,沈缇已经是男人了。


    开荤没有回头路。


    未来她和他能以这种状态坚持多久那是未来的事。但眼前绝不行。她还没有完全站稳脚,一旦两个人发生了关系,她的大好开局就都做了无用功,瞬间她就居于了下位。


    那不行。


    所以昨晚,她刻意地贴着床里睡。昨天可以说是她成亲以来睡的最不好的一晚了。


    吃、穿、睡是她对这个时空最基本的诉求。她从来都没想过爱情或者是地位、权力等等。她只求最基本的,不能连这都做不到。


    把沈缇赶到冯洛仪那里去,她要一个人独占大床。


    “冯姨娘那边有你换洗的衣服没有?若没有,叫丫头们送些过去,以后也方便。”她就仿佛一个真的大度的正室似的。


    为了自己的舒适,连声音都比平时柔了三分。


    沈缇凝视着她笑意盈盈的面孔。


    “你不必操心,我叫她们安排。”他说完,又看了她一眼。


    就装吧。他看明白了,她就靠装骗了娘家一家子人,也是靠装骗了她的姑姑他的娘,哄得了她的喜欢。


    不过,她的那些犀利和离经叛道、胆大妄为,只藏在他和她的内室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也……挺有意思的。


    沈缇拿着匣子转身走了,嘴角噙着一抹自己都不知道的笑。


    他离开璟荣院,往内书房去。


    外书房是他待客的地方,内书房则是内宅里属于他的绝对领域。


    那些感情不好的夫妻,丈夫如果既不想宿在妻子那里,也不想宿在妾室那里的时候,就会宿在内书房里。


    内宅里长川跟着他。


    他还是小孩,虽然今年抽条长个了,头顶抓鬏的尖尖也才刚到沈缇胸口,可以在内宅行走。


    长川腿短,纵沈缇走得四平八稳的,他也得小跑。


    “翰林,我来拿吧。”他人虽小但机灵有眼色。


    翰林手里拿着个匣子呢,按说这都该给他拿着。翰林手里顶多拿把扇子或者马鞭。


    不知道为什么翰林今天没主动给,甚至还拒绝了:“不用,我自己拿。”


    沈缇就一路自己拿着那个匣子到了他的内书房。


    屏退了书房的婢女和长川,他一个人坐在书桌前看着那匣子。


    在昨夜之前,若和殷莳谈到他们的未来,他脑海里第一个反馈出来的想法是“照顾”。


    他是要照顾殷莳一生的。


    可昨夜,拿到那件沾了血的中衣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其实换一个说法——殷莳这一生是属于他的。


    这一层隶属的关系一直以来被姐弟关系压制住了。


    令他忽略了。


    他的手按在了匣子上。


    要怎么处理呢?要烧掉吗?


    沉吟难决。


    又觉得指腹接触处似有火烧,烫意燎人。


    最终,沈缇做了决定。


    他忍住了想打开匣子的欲望,打开桌下小柜,伸手在里面摸了摸,摸到机括略一用力,暗格应声而开。


    沈缇把匣子放进了暗格里。


    起身唤了长川:“走,往舅兄们那里去。”


    他十日婚假,没别的事,就是陪舅兄们好好逛逛京城。


    “对了,叫平陌来。”


    殷莳去沈夫人那里请安。


    给婆婆请安是不能去太早的,因为要避开公公。挺好,对睡眠没有什么影响。


    “冯姨娘请安的事,不要乱说,我会自己去说。”路上,她嘱咐蒲儿,“偶尔说一次,秦妈妈觉得你心思简单。次次我院中的事都是你在说,管事妈妈脸上笑眯眯,可她的心里,你已经是不可重用、不可信任的人了。”


    蒲儿从未想到过这一层,脸都白了。


    “我再强调一次,我们如今不是在自己家里了。”殷莳说。


    葵儿蒲儿都低头:“是。”


    到了沈夫人那里,沈夫人正在煮茶。


    “快来,你姑父拿回来的好茶。”她笑眯眯,“待会你带些回去。”


    殷莳也笑吟吟凑过去。


    看那煮茶的手法与怀溪略有不同,认真请教。


    沈夫人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精神一振,与她细细讲。


    既是婆媳更是姑侄。


    但其实,古代社会结中表亲的,也并不是每个姑姑、姨母都能善待侄/外甥女的。


    殷莳知道自己是运气好,更知道这姑侄关系也一样得经营。


    “姑姑,今天冯姨娘来请安了。”殷莳主动汇报。


    “哦?”果然沈夫人的注意力就从茶汤上转移过来了。


    “冯姨娘十分知礼的。”殷莳先赞冯洛仪,再道,“只我和跻云都觉得,咱家是宽厚积福之家,实没必要。我和跻云商量着免了冯姨娘的请安。”


    沈夫人哪想得到这事其实是殷莳提出来的。真正对“请安”这事不感冒的是殷莳。


    沈夫人直接就认定虽然殷莳口口声声说的是“我和跻云”,但免了冯洛仪请安这个事,一定是沈缇的意思。


    沈缇心疼冯洛仪啊,这还用说吗。


    儿子这样,沈夫人心里是有点心虚的。


    但她在后宅的岁月也不是白活的,心里有些责备儿子,脸上却并不显露,只问:“那就免了?”


    “我们俩的意思是想这样的。”殷莳说,“可冯姨娘是读过书的,她不肯的。最后,还是跻云说,那就逢五逢十让她过来请安。冯姨娘这才肯了。别看她年纪小,实是个懂事的姑娘。”


    她还为冯洛仪说好话。这事,明明是儿子在侵犯她身为正妻的权益。


    沈夫人嘴上道:“这是跻云不对,回头我说他。委屈你了。”


    殷莳失笑:“瞧姑姑说的,我嫁过来之前不就都清楚的。我那时便说了,我来和姑姑过日子。不缺我吃不缺我穿的,跻云让姨娘伺候去,我多省心啊。”


    沈夫人十分感动欣慰又好笑:“你呀。”


    她分了茶,叹息:“冯氏着实怪可怜的,也不怪跻云怜惜她。只你别担心,这个家里你是跻云的正室,她越不过你去。”


    她一句“冯氏可怜”,殷莳便知道沈夫人对冯洛仪肯定不同于普通的婆婆对儿子的妾室。


    据沈缇所说,京城人家订婚早,他们大概是十三岁左右就订亲了。


    沈缇十三能懂什么呢?虽不至于像三郎那样还撒尿和泥,但对情爱之事能有多深的想法


    沈大人也不能亲自去相看人家女儿。


    冯洛仪,其实是沈夫人于众多女孩中亲自挑中的那个啊。


    一定是她喜欢的女孩子。


    不能因为沈夫人和她是血缘姑侄,就天真。


    沈夫人千里迢迢去到怀溪挑选儿媳,难道是为了提携远在千里之外的商户娘家?或者是心疼就没见过几面的不知道名字的侄女们?


    不是啊,沈夫人是为了她的探花郎儿子。


    当然,沈夫人本人是个温和宽厚的人,她心中无大恶。所以只要摸清她的利益诉求究竟是什么就可以了。


    她想要的是什么呢?


    那当然是,儿子在妻子那里能得到尊敬和爱重,儿子在妾室那里能得到释放和满足。


    她想要的是儿子妻妾和睦,坐享齐人之福。


    在这之外,把这份“福利”肥水不流外人田地给了娘家,这是顺手之事。


    对自己曾经十分满意的儿媳人选施以援手,略加照顾。殷莳不知道这怜悯不知道能维持多久、多深?


    但对自己的血缘侄女拉拔、培养、关照——这,就需要殷莳来经营了。


    古代的婚姻啊,丈夫其实没有婆婆重要。


    第59章


    沈夫人深知内宅事不能只看一天两天,要长远看才能看透一个人的真性情。


    但殷莳在这起手式上就已经获得了高分。


    沈夫人真的觉得自己是很有挑媳妇的眼光的。


    殷莳做完工作汇报,拿着沈夫人赏的沈大人刚弄来的好茶,开开心心地回去自己院子。


    远远的,便看到璟荣院院门外有人,是个男子。


    内宅里怎有陌生成年男子?


    而且门口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绿烟和荷心竟都在一旁,陪客似的。


    绿烟和荷心可是沈缇身边贴身伺候的一等婢女,俗称的大丫头。什么人这么大面子,让沈缇身边两个贴身大丫头在这里作陪呢?


    对方显然也看到她们这一行人了,赶紧起了身。


    守门的粗使丫头忙收走了他刚才坐的小杌子。


    待遇挺好,还有小杌子坐。


    等她走到跟前,那青年男子站在阶下行礼:“见过少夫人,小人唤作平陌,翰林让小人来取一盆小桃红送到书房去。”


    咦。


    她的确是跟沈缇说,叫个大人过来搬花。主要是长川太小了,怕他抱不动。但书房不是也有婢女吗,怎么还叫个男子进内宅?


    而且平陌这个名字殷莳听到过好几次了。


    大多都是沈缇对长川下达指令的时候带出来的:


    “去告诉平陌……”


    “跟平陌说……”


    “让平陌去……”


    “你就是平陌?”殷莳笑道,“我知道你,前几日我那些东西都你办来的。你办事很快很好。”


    “少夫人满意就好。都不是什么难办的东西。”


    殷莳问:“他这花是要放到内书房去,还是外书房去?”


    平陌答道:“翰林说放到内书房去。”


    以前沈缇为了避嫌冯洛仪,搬到了外书房去住。但他现在成亲了,搬回内院。哪怕不想去妻妾处,也不必非到外书房去,内书房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地盘。其起居功能性,也远比外书房舒服。


    平陌很有规矩,行完礼后対答,一直都是微微倾身垂首,避开直视殷莳。


    但即便这样,殷莳也看得清平陌是一个眉目端正的年轻人。看着比沈缇应该大几岁的模样,完全是青年人了。


    対答举止都得体,在仆人中算是非常优质的男仆。


    如果再受主人器重,在婢女中就是热门的婚姻人选。


    但看他这年纪,二十岁上下模样,一般来说已经应该至少是两三个娃的爹了。


    “你跟我来。”殷莳颔首。


    带着他进了院子。


    她不在,他连院子都不进,在外面候着。沈家的规矩比殷家严格很多。仆人婢女的素质也高了很多。


    这个时间英儿正搬了兰花出来晒太阳。


    “就是那盆。”殷莳指给他,“青瓷的那盆。”


    平陌看了看,赞道:“少夫人这兰花养得好。”


    殷莳一乐:“你还懂兰花?”


    “读书人最爱兰花。”平陌解释道,“我跟着翰林行走,有些采买和礼尚往来的事,都要过手,比较知道行情。”


    “咦?”殷莳顿时感兴趣起来,“那你看这盆,大概能值多少钱?”


    平陌仔细又看了看,斟酌着说:“小桃红是常见品种,不算稀有。普通的,一二两的也有,五六两的也有,但少夫人这盆,品相实在很好,不算盆,大约得十二两银子上下。”


    葵儿大吃一惊:“这么多?”


    平陌看了她一眼,道:“姑娘从南方来,不晓得在北方花是很难养成南方那样繁茂的。所以难得。”


    殷莳同意:“是,气候水土都不一样。”


    所以她这些花都没急着动,先适应。如今看着差不多了,才肯给沈缇。


    前两天抢时间分株的那几盆,现在还在小心看着。她每天得亲自摆弄。


    殷莳叫英儿把那盆小桃红抱给平陌。英儿手上正抱着别的盆,由屋里往外搬,葵儿直接拉了拉袖子:“我来。”


    她去搬了过来,递给平陌。


    平陌接稳了,道:“多谢姐姐。”


    葵儿忙道:“可不敢当。”


    外院小厮管内院的丫头喊姐姐并非是全看年纪。


    对有体面的大婢女,不熟的喊“姑娘”,熟悉的便喊“姐姐”。通常不会管大丫头喊妹妹的。


    姐姐是敬称。


    但以前殷莳是边缘人,葵儿跟着她边缘。外院有体面的小厮,她见着了还得喊声“哥哥”。


    后来殷莳备嫁,唯恐任何变数影响了这张天降金饭票,对她们约束得紧了。本身待嫁女就要深居简出,葵儿她们就跟着她深居简出。


    还没什么机会去被人喊“姐姐”。


    殷莳注意到葵儿和平陌说话的时候,绿烟和荷心飞快地睃了他们一眼。


    这时候平陌向殷莳请示:“劳烦夫人指派个人,和我一起去内书房,再到二门。”


    严格的内宅里,外男和外院男仆是不能随便走动的。到了二门就得先通禀。垂花门上的人会去院子里通知,院子里派个人去垂花门那里接进去,办完事,再送出垂花门。才算结束。


    这中间的移动一定是有人陪着的,不能让这男子自己一个人在内宅里瞎走。


    葵儿素来勤快,眼里有活儿。偏来到沈家之后,很多事殷莳不让她伸手。院子里丫鬟多,连干的活儿都分层级,一层层派,每个人干的活儿都比以前少很多。不像在殷家,她、葵儿、英儿三个人包揽所有活计。


    葵儿已经闲得难受。


    她张口就想揽下这活儿。


    “绿烟。”殷莳及时开口打断了她,“你跟着平陌去。”


    绿烟是丫头里面年纪最大的。


    绿烟眼里有喜色,强压着,道:“是。”


    都是中学生的年纪,哪有什么太深的城府。殷莳一眼扫过去,看得清清楚楚。


    绿烟陪着平陌去了。


    殷莳回到房里,换了舒服的家居衫子。因为白天里还要时不时地到院子里,她白天还是正经好好穿衣服的。到晚饭以后,就可以脱了外衫只穿着中衣了。


    舒服。


    自沈缇同意并下了指令之后,连长川这样的小男孩都不允许进正房了。


    若有人来,得先是院门口的守门丫头往正房门口禀报,房里的婢女再往次间、内室里禀报。


    甚至她不在的情况下,平陌都要在院子外头等着。


    虽然今天才是成亲第六日,但殷莳对自己的院子、正房已经有了很强的安全感


    荷心端了一碟子洗净的枇杷过来。


    殷莳瞥了她一眼,问:“平陌在翰林身边是管什么的?”


    荷心道:“什么都管。翰林有什么事,吩咐平陌就行了。他是翰林身边第一得用的人。他是翰林的乳兄。”


    殷莳上辈子就喜欢下属回答的时候能提供这么全面的信息,尤其能扩展到她没问到的那些。


    “那他今天怎么没跟着翰林出门?”她问。


    “还有别人呢。翰林身边有六个人使唤。”荷心笑着说,“平陌只管重要的事。”


    殷莳和荷心的目光碰触,荷心恭谨的回避开。


    原来如此。


    殷莳其实从刚才在院子里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院中诸婢似乎对她比前几日更恭谨了。


    并不是说她们前几日就不好好工作。恰恰相反,能被沈夫人挑选进到这个院子里的婢女肯定没有懒馋奸猾的,都是做事利落口齿清晰的。


    这几日殷莳与她们磨合得很顺利。


    这里说的“更”是态度。


    脸上的神情,说话的语气,头颈垂下的角度。


    敏锐的人才能察觉到。


    平陌,沈缇身边最得用的人。他只管重要的事。


    沈缇把他派来少夫人的院子里搬一盆花,而不是去陪舅爷们逛京城。


    意味着在沈缇的眼里,殷莳更重要。


    这院子里的人都认识平陌,都明白这一层意义。


    透过荷心给出的信息,殷莳也明白了。


    平陌大概就是沈缇专门派来见她的。见一面,认识一下。


    殷莳又想起了绿烟荷心围着平陌的模样,还有对葵儿睃的那一眼。


    “他多大年纪了?我瞅着比翰林显大些?”她问。


    “他比翰林大三岁,今年二十一了。”


    “已经成亲了吧?”


    这句一问,荷心眼里闪过了紧张,但还是规矩地回答:“尚未呢。”


    殷莳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原来是男仆里的黄金单身汉。


    偏从成亲第一天开始,沈缇这个家伙就明白告知了大家,院中婢女任殷莳打发。


    打发有很多种,发卖、调岗、卸职回家赋闲和发嫁,都算是打发。


    婢女们,至少是璟荣院这个院子的婢女们的婚嫁权现在落在了殷莳的手里了。


    在这里,女人的权力靠男人下放或者让渡。


    沈缇是太懂?也可能是因为就出生在这种环境中,根本不需要懂,已经刻在骨子里。


    总之,虽然很艹。


    但是谢谢啊,弟弟。


    殷莳接过婢女递过来的饮子,啜了一口。


    想起今晨她和他在这次间榻上的视线对峙,轻轻吐出一口气。


    有些家伙从男孩升级成男人了,意识开始觉醒了,想在婚姻里掌握主控权了。


    有趣。


    殷莳唤了葵儿、蒲儿来:“把咱们准备给姑姑、姑父的那两盆拾掇一下,明天抱过去。”


    葵儿道:“好!明天我抱!我有劲!”


    第60章


    冯洛仪早上在璟荣院请完安,往回走。


    照香眉飞色舞:“我就说翰林心里是有姨娘的。”


    昨天沈缇虽然人没来,但送了东西来。那样莹莹纯净的一只玉镯,可不便宜。


    在照香看来,什么甜言蜜语山盟海誓都是虚的,名分和真金白银珠玉玛瑙才是实在的。


    这两样翰林都给了冯洛仪。


    冯洛仪的脸上却并没有笑。刚才她在沈缇的面前笑了,那是因为照香昨晚把她点醒了。没人愿意看着别人成日哭丧着脸。


    而且前天夜里圆房那晚沈缇说的那些话,她是能听出来的,他觉得自己做到了,给了她他能给的最好的。


    虽然那与她真正想要的相去十万八千里,但在他那里,他觉得给了,够了,做到了。


    所以她如果再哭哭啼啼,就真的惹人厌了。


    但当离开了殷莳的璟荣院,她的脸上就没了笑容——人不快乐不幸福的时候,哪有那么多笑容呢。


    照香忽然垫上一步,放低了声音:“姨娘,你看少夫人……还挺大度的?果然出身不同,腰杆子……”


    硬不起来呢。


    冯洛仪的脚步顿了顿。


    沈缇说要免去她的请安。她当时便是一凛。


    因为沈大人其实一直想把她送走,沈夫人虽怜悯她,但她得听丈夫的。


    她一直战战兢兢。


    就连沈缇虽为了她反抗父母,可也不敢闹。


    因为他们都知道,无论是她还是他,但有一个闹的、出格的、坏了规矩和名声的,他肯定不会怎样,她就难说了。


    可能一夜之间就消失了。


    她是沈家出银子买回来的官奴婢。无论她被怎样处置了,都是沈家的权利。


    她若消失了,沈缇会追她到天涯海角吗?


    若死了,还干净些。


    若落到别人手里呢?若成了别人的妾呢?若连妾都做不了,只是被收用了呢?


    甚至万一落到脏地方去了呢?


    若那样,等到被他找到的那一日,他能不介意地把她再接回身边吗?


    皇帝仁慈,这一批罪官家的女眷都没有打为官妓发往教坊司或者军营,只判为了官奴婢发卖,给女人们留了一线生机。


    沈家就是她的生机。


    这两年,她缩在那个偏僻的小院子里,连院门都不敢迈出。就怕沈家断了她这线生机。


    突然沈缇说免去她的请安,她立刻心中生凛。


    他好像以为她有了妾的名分之后一切就稳妥了。那怎么可能呢,她当了妾,从此在沈家有口饭吃,可同时意味着,她的头上又多了一个可以断她生机的人——他的妻子。


    他为了她,降低了娶妻的标准,娶了一个小地方的乡下女子。她当然是感动的,但这不表示她就完全安全了。


    沈郎,根本理解不了她的恐惧。


    她立刻拒绝了。


    结果,沈缇沉吟了一下,告诉她:“你不用担心,这其实本就是少夫人提出来的。”


    那一刻,她后背发凉。


    从前母亲说的对,男人真是什么都不懂。


    他们男子读圣贤书,学如何做官治国,跟女子在内宅里学的东西完全不一样。他们根本不知道母亲会教女儿什么,甚至不用教,女儿日日看着母亲是如何做的,耳濡目染地就学会了。


    冯洛仪看了一眼照香。


    从前家里有更出色的婢女在身边,她没有太注意过照香。照香的脸上有明显的欢喜,也可以叫沾沾自喜。


    怨不得她过去只是个三等丫头,出不了头,连二等都不是。


    “嗯,少夫人挺好的。”她说,“你不要乱说话。少夫人是夫人的娘家侄女。”


    照香赶忙闭嘴了:“是,是。”


    上午日头正好的时候,璟荣院的婢女们抬了一只箱子过来:“翰林叫放在姨娘这边。”


    照香问:“是什么?”


    婢女道:“是换洗的衣服鞋袜,我们归置好了的。来,与你清点一下,好知道怎么伺候翰林。”


    照香当然高兴,忙与璟荣院的婢女们交接清点了。


    衣物内内外外的挺全的,都足够沈缇直接在这里生活了。


    婢女们临走还说:“翰林让说一声,他今天歇在这边。”


    照香大喜,与冯洛仪说:“我昨天就说姨娘不要担心。”


    又道:“我们院里也改准备下赏封的。要不然以后璟荣院的丫头该说姨娘小气了。”


    冯洛仪“哦”了一声,道:“你准备吧。”


    她做了姨娘,每个月有五两银子的月银,跟以前在家做姑娘的时候一样。


    但从前做姑娘的时候,她不为这些事操心。因为身边有母亲给她调教好的婢女,都替她做好了,事事贴心。


    如今,要自己操心这些银钱事了。


    俗不可耐。


    冯洛仪出神了一会儿,问:“我有张琴吧?收在哪里了?去给我找出来。”


    照香拊掌:“对,等翰林来了,弹琴给翰林听!”


    觉得冯洛仪总算开窍了,照香兴致勃勃转身去找。


    冯洛仪嘴唇动动,没有辩白。


    婢女们分了些沈缇的衣物给冯洛仪那边,殷莳看到了,但她不操心。


    沈缇都说了不用她操心。


    她趁着上午凉爽,终于把从怀溪辛苦带过来的二十几盆花草,从盆里转移到了土里。


    把沈夫人特意给她留的区域填满了。


    绿烟陪着去内书房又把平陌送出垂花门,已经回来了,看到殷莳指点着葵儿、蒲儿松土、移栽,笑道:“之前就总有人问夫人怎不栽些花草。夫人说少夫人好花草,等少夫人来了自己弄,更合心。”


    殷莳笑道:“姑姑疼我。”


    绿烟等人也觉得是如此。


    她们都知道沈家为什么会从怀溪娶个媳妇回来,殷莳来之前,她们都拿不准这位未来少夫人到底是什么牌面的人物。


    是求高嫁低眉顺眼忍气吞声的?还是仗着婆母也是姑姑,得意跋扈的?


    更拿不准沈家和沈缇对第二代的殷氏夫人到底什么态度。


    如今跟殷莳磨合几日,心全放下来了。


    夫人、秦妈妈、王妈妈的态度,显然将少夫人视作了她们的“自己人”。


    更重要的是翰林对她的态度。


    婢女们都还年轻,且沈家老夫人去得早,沈宅里一直没有什么婆媳宅斗。在她们心中,对少夫人最重要的当然是她的丈夫沈缇。


    绿烟和荷心偷偷地嘀咕过。若跟的主子待遇就不好,丫头在府里也是要跟着受气的。下人间,最会捧高踩低。


    可让她们欣慰的是,翰林明明是为着冯姨娘才低娶的,真娶回来,这小夫妻毫不见生疏,反而亲密随意。两个人常单独相处,有种旁人插不进去的坚固感。


    少夫人在翰林面前十分放松自在,翰林不以为忤,反而处处流露出器重,虽然成亲了,却仍然称呼少夫人为“姐姐”。


    少夫人还没有掌中馈,他就已经把院子里婢女们的处置权都交给了少夫人,令人不敢对少夫人不敬。


    跟着这样的少夫人,她们心里也踏实了,认真做事就是了。


    甚至今天沈缇预告了要去冯洛仪那里歇着,婢女们也不慌。


    纳都纳了,还是那么辛苦抗争才保下来的,不可能纳进房里反而冷着了。


    只要不天天往那边跑,冷落正室,那就是好男人了。


    晚上沈缇果然如早上说好的,根本没过来。殷莳一个人吃饭。


    沈家少夫人的生活待遇可要比殷家小庶女高了好几个档次。食材新鲜,菜色丰富,搭配得当。


    每个菜吃两口人就饱了,余下的赏给婢女们。


    没人嫌弃主人的口水。


    你若不赏,让送回厨房去,她们还不愿意:“没得让厨房的人白得了便宜。”


    从殷府里就是这样的。沈家也一样。


    殷莳入乡随俗。


    尊重时代吧,要不然时代把你碾成渣渣。


    晚上一个人独占大床。


    这些天在与各方面磨合,好几日没拉伸身体了。


    沈缇不在,殷莳一个人在床上练瑜伽。


    到最后的冥想大放松,无缝衔接,直接入睡。


    沈缇傍晚回到府里后,去问候过爹娘,然后回自己的地方。


    他在岔路口停住。


    冯洛仪住在东路的跨院。


    沈缇望了一眼璟荣院的方向,天昏了,什么都看不到。


    不担心,他在不在,相信表姐一定都能把自己安排得好好的。


    她生命力茁壮,和冯洛仪完全不一样。


    世间的女子,各有妍奇,大不相同。


    他向左转,往东边去。


    到了跨院,照香热情相迎,引着往正房去。


    小丫头打起帘子,沈缇一步迈进去,便感觉氛围不同。


    在璟荣院,他和殷莳共享正房。


    那只是一个空间而已。


    空间里同时有他和殷莳的气息,互相弥漫,又有边限,各自自成一体。


    但在这里,他一步迈进正房,虽只在此宿过一夜,正房里却全是他的气息,弥漫在全部的空间里。


    冯洛仪上来扑进他怀里。


    沈缇抱住她,纤细瘦弱。她整个被裹在他的气息里。


    是的,此处,完完全全属于他。


    冯洛仪也属于他。


    在这里更有婚姻的真实感。


    他们牵着手去了里面。


    “刚才仿佛听见有琴声?”沈缇问。


    冯洛仪赧然:“许久不弹,生疏了。”


    沈缇一眼扫过去,看到了摆出来的琴,旁边还有书卷。


    有女子闺房的感觉,生活的气息比从前在偏僻小院里强多了。那小院他没去过几次,更没进去过几次,但确实每次去,都有一种牢房之感。


    压抑。


    “哪来的琴?”沈缇拨弄两下,皱眉,“这琴不行。”


    冯洛仪道:“不过闲来无事随便弹弹罢了,也没什么的。”


    她也是同意,这琴不怎么样的。


    沈缇问:“哪来的?”


    冯洛仪还是说了:“便是当初,大人和夫人将我安置在府里的时候,和旁的东西一起置备的。”


    那能有什么好东西。


    那时候她落难了,在牢里等着官卖。沈家出钱把她买回来了。


    当时是想着临时安置一下,沈夫人交待了管事,东西都是管事准备的。她又不是贵客,是个临时落脚的落难者。


    偏僻小院里什么东西都不缺,一应生活物品都有,甚至连琴都有。只是每一样东西都普通寻常。


    紧跟着,游学在外的沈缇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


    要面临的是冯洛仪的去留大事。对抗父母、参加科考,每一件都是大事。


    至于冯洛仪的生活质量,小院虽简陋些,但的确是什么都不缺的。


    那时候沈缇才十六岁,实际上,还没过十六岁的生辰,但按照“翻年就算长一岁”来说,也可以说他已经十六岁了。


    总之,十六岁的少年那时候要考虑的事都是之前十六年的人生中没有遇到过的大事,也知道自己的母亲不会苛待冯洛仪,且他每次见冯洛仪问她有什么需要的时候,冯洛仪自己也总是说什么都有。所以冯洛仪那时候过的生活,也就是那个样子。


    于落难者来说,有个地方落脚,有片瓦遮身,还奢求什么。


    但如今不同了,一切都落定了,冯洛仪有了名分,有了终身的依靠。


    她已经是沈缇的妾室。


    她被重新分配了院子,当然这院子没法跟殷莳的院子比,但也比当初的偏僻小院强了许多。


    一应月例,都是姨娘的标准了。


    基本上,回到了当年的生活水平。


    只是翻出这张从小院里带过来的普通琴,还能看到那时候落魄潦草的影子。


    伺候了沈缇洗漱,二人一起调了琴。


    冯洛仪弹琴给沈缇听。


    果然生疏了不少,没关系,沈缇从后面抱着她,伸手纠错。


    他们的手从一起抚琴变成了十指交握。


    沈缇忍不住亲吻怀中人的脸颊,至唇。


    冯洛仪柔软似水。


    少年男女初破才一晚,正如殷莳想的那样,怎会不食髓知味。


    年轻男子血气方刚,终于有了纾解的去向,身体怎么可能不躁动。


    待罗帐消停,香汗湿腻,年轻的身体彼此相拥。


    沈缇咬冯洛仪薄薄的肩:“我有张好琴,名春生,回头给你。”


    凡名琴,都有典故来历,有名有号,说出名号,别人便知道了。


    冯洛仪听说过春生。


    她呢喃应他,帐中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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