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银器
说罢。
毒咒陆陆续续散开, 薛谭笑出一个花脸,翻白了眼睛,口吐了黑水, 面色一僵,手臂重重坠在黄土地上。
是赤火之后的土, 干燥、缺水又焦黄。
那人高马大有着真皮囊的薛谭,瞬间成了一具百岁老人的干尸。
干尸何其的脆, 一捏也就成了黄沙,连握都握不住。
陆观道见了,问道:“他……还能度化吗?”
斐守岁摇头:“不能了,同北安春一样染上了毒咒, 肉.体消,魂也没。”
转身。
斐守岁看向陆观道:“你在可怜他吗?”
“不,”陆观道黯淡了眸子,“谁都不可怜, 不需可怜。”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斐守岁笑了声:“你倒是没有修炼, 就懂了成仙的规矩。”
话落。
斐守岁掐诀念咒,继续拖拽住燕斋花,点魂于墨。
燕斋花身边的毒咒不好对付,那一字字的咒语, 仿佛长了嘴巴啮齿,在啃噬水雾。
雾气的冷与潮湿, 被它们撕扯。
浑黑的, 污浊的毒咒里, 一瞬间飞过白晃晃的东西。
斐守岁凝眉去看,又飞过一个。
了然, 看到面貌。
是苍老皱纹密布的脸,涂了胭脂,抹了水粉的北安春,她一件崭新的蓝袄子,在毒咒里格外显眼。
紧跟在后还有一个头颅,是老头,成了干尸的薛谭。
两人旋转在毒咒里,拟作燕斋花的左右护法。
而燕斋花,披白袍,甩长辫,一脚踏入黑色雾气,直直地朝谢义山那处走去。
谢义山被靛蓝削飞了皮肉,眼下正躲避着靛蓝,无法顾及燕斋花。
一想到解君说的“凡人入族谱”,斐守岁不由得设想谢义山的未来。
是否同江千念那般,除妖侠士,半妖半人。
大雾寂寥,有银制饰品的叮当声。
打眼看,燕斋花手腕上那平安锁,敲碎了化不开的浓墨。
平安锁老旧,但戴的人心细,并不沾污。
常言银器辟邪,妖邪自是不能轻碰,可燕斋花为何反其道行之。
斐守岁默默藏下了困惑,转念与陆观道:“我想现……”
话才出口三字,斐守岁生生煞下,他见陆观道紧皱的眉,一双难言的眼。
“陆澹,”唤了声,又道,“可是术法出了问题?”
陆观道猛地回神:“不是!我……”
目光偏移。
斐守岁耐心言:“有事直说。”
“……好。”
陆观道看向浓雾中的一抹褐色,“我在想,谢义山的师祖奶奶是不是没走?”
“哦?”
陆观道凑到斐守岁身后,手一扬:“起初,我看到谢伯茶身上有个火星,并没有在意,但现在火星散了,成了个红衣女子。女子正低头和谢伯茶在说话。”
可惜了。
斐守岁只看得到隐约赤火,在他眼里并未有什么赤龙解君。
老妖怪闷笑一声:“然后?”
“我还看到赤火,包裹了谢……谢义山!”
声音突然没有收住,打鞭子似的划拉过斐守岁耳中。
两人靠得又近,斐守岁只好侧一侧身子,颇有些无奈:“怎的了?”
“你快看!”
倏地转了脸,鼻尖碰到了彼此。近在咫尺的眼睛,灰白大雾侵蚀浓绿荒原。
睫毛微颤,陆观道看到斐守岁的眼睛,淡淡的色调,他想起了塔中那一幕,也是灰白,但灌了眼泪。
滚烫的泪水,昏暗的光线,还有打在陆观道心里的喘.息。
陆观道的耳根红得比谁都快,声儿都结结巴巴、支支吾吾:“我看到、到那个谢伯茶……我……”
斐守岁看穿了陆观道,默默往左移了一小步,大雾后撤:“好好说。”
陆观道收了羞红,咽下不合时宜的情:“谢义山被赤火包住了,我现在看不到他。”
“赤火……”
斐守岁却只能看到谢义山呆呆站着,一动不动。
“你的眼睛……”话未了,陆观道便已伸出手,盖住了斐守岁的双目。
斐守岁笑道:“猜到了?”
“嗯……”
可还是很近,若不这般,便碰不到。
陆观道的手心,甚至触着了斐守岁的眼睫,颤抖着的不是斐守岁,是他。
“可以松手了。”
“好……”
睁开眼,斐守岁的眸子成了浓绿,他扫一眼幻术。
只见在滚滚浑白里,有一束升腾而起的大火。大火直冲云霄,将他与陆观道的幻术逼退一丈之远。
斐守岁藏去一瞬的叹息,说:“你觉着,谢义山现在是死是活?”
“是……”
赤火了了,一只手臂从火里伸出,那本该伤痕累累,没了皮肉的手臂,眼下完好如初,不见过去。
陆观道看罢:“吉人有天相。”
笑了声。
斐守岁一闭眼,把眼睛还给了陆观道。
“继续吧。”
说是用大雾,困住那脚下可憎的毒咒。
但陆观道心绪不宁,有些不知所措,他知斐守岁的幻术必须平心静气,可他总忍不住偷看。
看一眼,就是心安。
斐守岁注意到陆观道的不对劲:“你?”
陆观道移过眼神:“燕斋花过不去。”
“……嗯。”斐守岁若有所思。
脚下的燕斋花果真如陆观道所言,被雾所困,无法前行。
而前头的谢义山在赤火中,尚不见踪影。
平安锁的捶摆,毒咒的低语,铺天盖地的浓雾,一切都僵在了原地。
燕斋花冷哼:“贾公子还有什么阴招快快使出来吧。”
斐守岁不回话。
燕斋花又道:“别等我破了大雾,提了谢义山的头颅你才后悔。”
“后悔?”斐守岁掐诀一句,“忘川不渡魂!”
咒语一滞,亓官家的率先,带着一群墨水人儿挡住了燕斋花。
墨水儿做的新娘,晃了晃珠钗。
燕斋花不屑道:“幻术。”
“是幻术没错,难不成你我不身处虚无缥缈之中?”
言毕。
斐守岁看向谢义山。
看到赤火之中又探出了另一只手,一只皮肉上长着赤红刺青的手,好似……一条赤龙。
不猜便知的事实。
斐守岁知道,还需一点时间,他只要再争取片刻,那“死是木炭灰”的卦象就会成真。
老妖怪微微颔首,亓官家的得了命令,刹住了路。
在墨水人儿身后是一柱通天的火,火光渐渐点亮了昏暗幻境,扑面的热,灼烧魂灵。
燕斋花不耐烦地啧一声:“早知不会简单,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呸一口唾沫,平安锁相互碰撞,银器冒出一阵难以察觉的黑烟。
燕斋花伸手捋了下长发,麻花辫在她手上散开,散成她身后望也望不到头的毒咒。
她言:“有许多年没动真格了。”
真格?
斐陆两人对视。
毫不犹豫,雾气再一次夹紧燕斋花。
燕斋花却满不在乎,双臂展开,头仰着天:“仙儿,不要急,我会给你报仇,只要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仙儿?
莫不是荼蘼花妖。
斐守岁抿唇,谢义山尚且还在赤火之中,他必须拖住燕斋花才行。
燕斋花长身站立,一袭白衣囊括了雾与毒咒,好似能包揽了万物那般的慈悲。
毒咒在她身后,成了一双可怖的眼睛,窥探世人。
那北安春,那薛谭,滚动着与燕斋花一起念咒。
但只走了三步,墨水人儿就挡住了她们。
燕斋花眯眼笑着:“我说姑娘,你没看到他们两个的惨状吗?”
打头的亓官沉默。
“怎么?跟着贾公子的人儿都一个模子,不爱说话?”
斐守岁与亓官麓传音:“不要轻信她的蛊惑。”
亓官抬头,自将燕斋花语丢弃。
她道:“有我在,有公子在,你是不会得逞的!”
看是个硬茬,燕斋花勾了勾手指,薛谭的干尸脑袋就悬在了她手上。
薛谭飘忽忽地转,口吐白沫,囫囵眼球,老眼挂着没擦干的泪珠,嘴巴却帮衬燕斋花作恶。
燕斋花娇嗔一句:“小女子愚钝,不知姑娘有没有想过一事?想想贾公子的术法与我这咒念,没甚差别。都是困着凡人的魂魄,都是黑乎乎的、黏稠的肉身。姑娘的处境,有比他薛谭好吗?”
“还是说贾公子准予了你们,得道飞仙?”燕斋花捂着嘴巴,干笑几声,“都是妖怪,又不分什么高低贵贱,害人术法还有对错了?”
燕斋花一抬头,嘴角咧出一个巨大的弧:“贾公子,你天生聪慧,一生下来就在死人窟里见到了太多,我不信你从未生出过一丝一毫的恶念。难不成,你一个妖邪见到快要死的凡人,不是上去踩一脚,而去救人?出手救人,哈哈哈哈!若真如此,公子与她一样,与我的仙儿一样,都是痴人,都是蠢笨的痴人!”
燕斋花捧腹大笑,浑然不顾及浓浓大雾与赤火,她笑到咳嗽,笑到模糊了眼睛,挤出一地干涸的泪珠来,才止了声儿。
喃喃:“痴人呐,就是一个‘痴’字,我才爱她,我才会被师父笑话……”
斐守岁默然,注意着火势渐熄的一边。
“胡话说完了?”冷不丁一句,碎去燕斋花的自言自语。
燕斋花夸张地直起身子:“哎哟,公子不答奴家话,奴家还以为公子不想怜惜奴家~”
“……”又是疯癫。
燕斋花嘻嘻笑两声,她的视线越过困住她的墨水人儿,越过了赤火。
看到一只白花花的狐狸。
白蛾子嗔怒:“那只骚货是何人?我未曾见过。”
“骚???”
花越青恶狠狠地捏紧了拳。
燕斋花眨眨眼:“是呢,狐狸骚味,隔得这么远都闻到了,是什么……”
装疯卖傻,燕斋花转手捏住了薛谭干脆的鼻子,捏下两指的碎。
“这骚味就像欠着了人,不得不还清,可又见不到人,还了也没用,图个心安,图个面子,你说是不是啊,小狐狸~”
“你!”
花越青气不过,却只能瞪一眼燕斋花,嘴里碎碎地暗骂,“娘的,要不是真身在塔里,我会被一只蛾子欺负?不过学歪了咒语,还这么叫嚣,真不怕咒语反噬……”
因为大雾幻术,听到话的斐陆两人:“……”
白狐狸继续碎道:“那样干净的咒竟被歪曲成这样,倒是没恶心自己……”
“花越青,”斐守岁传音,“你刚刚说的是什么?”
声音爬过雾气。
花越青立马捂住嘴,俏皮道:“自是对公子的好事。”
“……是吗?”
“当然当然。”
花越青搓搓手,嘴里的客套话没有说完,那一身赤火快要烧尽,本该筋疲力尽的谢义山,横断了大雾。
挑枪而来。
第162章 半妖
目见。
厚如米粥的雾气被猛地断开, 断口处燃起熊熊大火。大火绵延,那火儿有了魂,一下长满浓雾, 霸道地填补雾的湿冷与阴沉。
而后头挑着红缨枪,一袭褐衣的谢义山, 眉眼带殷红,眼瞳染金亮。
好一个恣意儿郎。
谢义山背枪于身后, 执枪的那只手,自手背生出一赤红龙首,龙身蜿蜒到了脖颈,龙尾在耳根旁点缀了褐衣。
斐守岁见此, 心中之巨石缓缓降落。
松了口气,至少入幻境前,那扬言要在阎罗殿里给他美言的谢义山,还活着。
半妖?
斐守岁细看, 看不出来。
但谢义山打眼瞧见了他们,那一对龙的眼眸微微弯曲, 传音:“斐兄、陆兄不必担心,我好得很!”
斐守岁颔首,浓雾不减,还困着燕斋花。
谢义山打完招呼立马转头, 换了一副凶恶面貌,怒对毒咒:“燕斋花, 那年大雨让你侥幸逃了, 这回今非昔比, 我看你有没有本事金蝉脱壳!”
随着声音响彻,长.枪一旋, 乃是赤火撩拨了枪身。
谢义山脖颈处长起一层血红的龙鳞。
龙鳞夺目。
燕斋花悄无声息地用毒咒护住了自己,在里头嘴硬:“哼,要让老道士知晓你半人半妖,岂非气得胡子都要翘起。”
“你还有脸提师父!”
“是咯,我不光提他,还记得他慈悲面目,说是什么,什么‘天下苍生各有各的命,若能救便救吧’。这种糊涂话,也就你们修行之人不要脸皮地挂在嘴边。”
燕斋花瞥一眼后面垂头丧气的靛蓝,“要不是你师父作怪收留了我,哪还有那时的灭门惨案。”
“歪理。”陆观道在上开了口。
燕斋花嗤鼻:“石头妖,你与谢伯茶不分上下,都是外来的寄生虫,吸饱了人家的血,害得人家……”
话未了,大雾猛地飞旋起来,旋成厚重飓风。
燕斋花实打实吃了一口浓雾,怒骂:“你们就这般捂人口鼻,不让好人申冤?!”
“呸!”谢义山抬枪仰鼻,“这番话术说给你的信徒听去吧!”
“信徒?”
燕斋花站在毒咒里,虚幻浓密的字句围绕在她身边,她笑道,“我可没有追随之人,不过养了几条小狗。”
说罢,她伸出手掌,薛谭的脑袋就游到了上面。
“你看看,小狗而已。我养他的时候,他还不到我腰,现在长得人高马大,也算得上一桩幸事。”
“幸事?”
长.枪枪头点火,谢义山咬牙,“要是没有你,他……”
“怎么,小娃娃你不会在可怜他吧,可怜薛谭,还是可怜北安春?你若可怜了他们,谁去救那死在路上的、被他们买走的小孩呢~”
燕斋花转头一挥手,薛谭飘到她身旁,“就算没有我,他们也会去做这一行当。他们的命里啊,就有这样的罪孽,我不过添砖加瓦,复推波助澜。”
“没有我又会怎样,没有白狐狸,难道北家姑娘就不会嫁去了薛家?还是说那死于剪径的女子,疯疯癫癫的阿珍,最后困在薛宅永世不得超生的阮家姑娘,都是我的错?”
燕斋花一步走出毒咒,“一切因果皆非我也。”
然而,就算燕斋花再怎么说教,谢义山手上的长.枪依旧指着她。
手臂上的赤龙刺青,滴血似的红。
燕斋花见了,眯眼道:“不痛吗,孩子。”
一缕毒咒跟随燕斋花的话语,悄悄游走在雾气之中,试图靠近谢义山。
但此番动作,斐守岁在上看得一清二楚。
老妖怪挑了挑眉,掐指念诀,别在他腰间的纸扇倏地腾空打开,就朝谢义山那处挥。
薄凉之风卷卷,吹拂了谢义山额前碎发。
谢义山一个激灵,立马懂了这突然而来的扑面冷气,不屑一句:“反正没薛谭疼,比起他的骨成咒念,我不过多了手臂上的刺青。”
“哎哟哟,”
燕斋花见计谋不得逞,默默收回了毒咒,“刺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家奴或牢狱之人有的……”
毒咒在燕斋花手上绕动,缠绵,她笑看着赤火中的人儿:“谢义山,你觉着解君她,是奴还是阶下囚?”
“……”
谢义山眸子沉了一下。
燕斋花又道:“好孩子,你不会没有察觉的。你这么聪明,你快想想啊,想想你的师父,你的师祖,究竟藏了什么罪孽。为何如此修为的妖,连在人间甩枪舞棍都被限制,她亦或是你的师父,一个赤龙,一个青丘狐,他们这些有背景的大妖,又为何流浪江湖,没有归所?”
谢义山看着燕斋花。
“别被蒙在了鼓里,还轻信人家。”
话落。
赤火瞬息从枪头绕上了谢义山的脖颈。
燕斋花紧了眉头,未等她反应,那一双黑中泛红的龙瞳成了金黄。
“啧,”燕斋花道,“牛皮糖。”
谢义山却抬长.枪:“燕斋花,你也只会在我孙儿面前耀武扬威。”
原是解君。
赤火摇曳中,隐约能见一高马尾的女子站在谢义山旁边,正一只手扶着长.枪,另一只手搭在谢义山肩上。
不过没有面目,该是一种术法。
斐守岁又将视线放在了燕斋花一侧。
燕斋花抛下了嬉皮笑脸,死垂眼皮:“师妹这样护着后生,就不怕他的因果降到你的头上?”
解君道:“原句奉还。”
“切。”
“不过你所说有一个是真。”
燕斋花:“哦?”
“解十青是有背景的大妖没错,但……”解君笑着挥动长.枪。
长.枪一压,压在力道之下。
解君控制着谢义山的躯壳,拟作了进攻姿态,她道,“但他的师父可不是!”
言毕。
赤火顺着大雾一气围住燕斋花与毒咒。解君背手一抹谢义山脸上的汗水,大笑一声:“活人皮囊就是好用!燕斋花,你这次哪里跑!”
“哈哈哈哈!”
燕斋花猛地将手拍入毒咒,毫不费力地从毒咒中拔出一把长剑,她肆意嘲讽,“师妹这种破局的法子,当真钻了空子,好笑!”
大雾后退数丈之远,陆观道在旁专心点化,斐守岁却将目光落在了燕斋花手上的那一柄长剑。
这剑……好像在何处见过?
斐守岁不语,掐诀的手停滞。
陆观道注意到,问一句:“可是谢伯茶?”
“不是。”
斐守岁垂眸,见底下的一妖一人剑拔弩张,赤火与毒咒在空中撕扯,尚未动手就有这般的气压,也属实可怕。
他道:“先前燕斋花所用的是长刀,而非剑。”
看向燕斋花。
燕斋花身后还长了薛北两人的头颅,说不出的诡异与荒诞。
陆观道言:“武器不同,有甚关系?”
“面对不好对付的仇敌,你会用不趁手的兵器吗?”
陆观道摇头。
斐守岁笑了下,思索片刻,还是决心传音给谢义山与解君。
清了清嗓子:“伯茶兄,小心燕斋花的长剑。”
简单明了一句,落于谢义山耳中。
谢义山的身躯被操控,他一边舞枪,接下了长剑的攻击,一边掐诀回:“多谢斐兄!”
而解君在旁不解:“这把剑有何特别之处?”
长剑开刃处直直甩来,解君侧身一溜,巧妙躲过,借力将长.枪飞出手去。
目标并非燕斋花,而是身后的两个脑袋。
可惜,燕斋花早有察觉,长.枪扑空。解君哼了声,一踩白骨头颅跳起,接过飞回来的枪,她开始仔细观察那把剑。
剑……
普通。
却在落地三步之后,谢义山恍惚了神情。
“那把是师兄的……”
“嗯?”
解君刚要转头,就看到在雾气中蠢蠢欲动的靛蓝,她与靛蓝打了个照面。
谢义山咽了咽,还没说话,解君就幻出了赤火。
一团赤火,照亮儿郎不舍的神情。
解君传音说道:“清醒些,他不是你师兄。”
“……我知。”
“那你为何愁容满面?”
“故人颜颇真,我……”
没等谢义山惆怅完,那个方才打得不可开交的故人,就扑了上来。
解君见罢,并未出手,反倒与谢义山说:“我有个至交,他曾给我出过一个难题。”
“嗯,什么难题?”
“他啊!”
解君避开靛蓝与燕斋花的攻击,笑道,“他说,若是有一天他要出手杀我,我该如何。”
谢义山:“如何?”
“哈哈哈,没有如何,因为这件事根本不会出现。要杀我的绝对不会是他,而我也不会与他拔刀相见。好孙儿,你说是不是?”
谢义山微微睁大了眼,他听罢解君之话后,见到三丈外的靛蓝。
靛蓝弓背散发,衣衫破烂,口内恶臭之气溢出。毒咒围绕着靛蓝的四肢,将靛蓝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是了。
谢义山松开眉心。
他的师兄早死了,死在那个大雨瓢泼也洗不尽鲜血的地方,现在面前的不过一个傀儡。
一个博人同情,满口谎言的傀儡。
谢义山眼中的迷雾散去不少:“多谢奶奶教诲。”
“呵,不必道谢!”
解君操控着谢义山的躯壳,甩枪的动作干净利索,那靛蓝根本无法近身。
许是换了个魂,这皮囊原本的稚气也消散得一干二净。
长.枪又是刺又是挑,解君眉目飒爽,笑着甩开谢义山的长发,随手挽起袖子,露出一截刺青。
刺青的龙,生生长在肉里。
谢义山在旁看一眼,若有所思。
“现在后悔可晚了。”解君的手掌擦过刺青,那赤龙就耀眼一分,耀眼里受着痛的是谢义山。
解君道:“燕斋花适才的话说得没错,我们是罪孽,是奴隶。赤龙一族自出生起就有这个图案,这龙样不是拿来看的,是上苍的监视。”
谢义山沉默。
“好孙儿,你方才的毫不犹豫,让你变成了半龙半人,变成‘奴隶们’的一员,你可后悔?此后漫长妖生,要背负枷锁前行,再无逍遥快活、自在人间的日子,你可甘心?”
长.枪在谢义山的低沉中败退靛蓝。
解君手上打得火热,话却说得慢条斯理:“这种长生不死,是诅咒,你……”
“不,我不后悔。”
谢义山抬起眼眸,他的魂魄游离在外,跟随肉身。他见远处点魂的斐陆两人,又见躲在一旁抱着狐狸尾巴装死的花越青。
他道:“我不走回头路,自然……”
靛蓝接过了燕斋花手里的长剑。
谢义山转身握住了解君递给他的长.枪。
儿郎浅笑道:“自然不会有眼无珠,不辨是非。”
第163章 群山
谢义山悲愁了面目, 却秉气喝一声。长.枪不长眼,横着打中了靛蓝。
靛蓝傀儡抵不过赤火一烧,顷刻间, 大火从枪头点起,从靛蓝的腰间开始灼烫。
靛蓝伸手要去捂, 却因火的赤热缩回了手。
火烧啊烧,亮光比火还要刺痛。
谢义山冷冷地看着赤火蔓延到靛蓝的长发, 靛蓝的衣袖,靛蓝的脸庞。
偶人做得精巧又细致,好似浑然成了真人,但总归缺少魂灵。
燕斋花在后, 指腹摩挲着银作平安锁,她哼道:“为了我,死去吧。”
便是这么一声。
靛蓝一坠脑袋,弯腰捡起地上长剑。
谢义山咬牙, 他面前的靛蓝分明要被赤火燃烧殆尽,可燕斋花的一声令下, 靛蓝就会再一次举起武器,再一次凶恶地看着他。
可恨。
“怎么,又犹豫了?”
解君将身躯的主动还给了谢义山,站在一边, “你不敢的话,有我在。我替你出手, 你不必承担因果。”
“……不会, ”情绪的不甘变成了淡然, 谢义山露出从未有过的表情,“我只是感慨了些。”
“感慨这事等你报了仇, 有的是时间。”
说着,解君往后退去几步,她笑道,“快让我看看。”
“看?”
长.枪点地,谢义山没有回首,他落目于枪头,“奶奶想看什么?”
解君拍了拍手掌:“看你长大。”
话落。
手掌一合,拍手的声音好似大门打开,有人从谢义山身后走来。
听到解君极轻极轻的一句:“去帮帮他吧。”
帮谁?
谢义山不敢转身,不敢细听,他所能感触的只有赤火。赤火在撩拨他的心脏,在侵占他原本属于人的一半。
但他已经不是人了,半人半妖,好不寂寞。
又是谁呢?
靛蓝已蓄势待发,他谢义山也早早地没有了回头路。
一阵燥热从谢义山的心中点燃,他做贼似的看一眼高处的斐陆。
此刻,斐守岁是不是在看他?看着他手刃师兄?
不,斐守岁不认识他师兄。
不认识。
谢义山吞下喉中的干燥:“奶奶,对不住,我方才……”
“彷徨乃是常事,放手去吧,不要害怕。”
解君走得越来越远,她的身后忽然多出了几道又黑又深的影子。影子翻过了解君半透明的魂魄,落在谢义山肩上。
像一座座大山。
谢义山看着赤火丛中,不合时宜的人影。
那人影好重,压得他缓不过气,吐不出魂。
他焦急地唤一声:“师祖奶奶?”
解君却不搭话。
“我……我没有犹豫。”
自顾自地回答,谢义山抬起头。
靛蓝傀儡浑身大火,提着长剑,在走向他。而后面看戏的燕斋花,无比戏谑的表情,谢义山再熟悉不过。
十年前,那场大雨,他昏迷之前,燕斋花也是这副表情。
就算换了面皮,谢义山也记得,那骨子里的不甘,在催促着他用长.枪挑断燕斋花的头颅。
大火,烧焦了谢义山的心识。
心里的压抑,让谢义山眼眶布满血丝,可他却无法忽视群山的影子。
何人?
一只山的手搭上了谢义山肩膀。
不是解君那般吊儿郎当,那手儿温暖,熟悉。谢义山好久好久不曾感受到的温度,来自这只手。
咽了咽。
谢义山酸了鼻尖,拿着长.枪的手微颤。
身后漆黑的山与他说:“伯茶,去吧。”
儿时的声音涌入:
“伯茶,去库房拿些香烛来!”
“小伯茶,我下山给师父买茶饼去,可别告诉了师兄弟们。”
“哎哟,师弟你怎么收了这么一个小娃娃入门,你的亲传弟子还不够多吗?”
“师兄,小伯茶心善又有天赋,与道门缘分也不浅……”
有缘……
谢义山深深叹出一气,那只手没有离开,甚至有更多的手从他身后而来。
托住了他,推了一把他,在他身后说着十年前忘记说的话。
“伯茶,去吧。”
“小伯茶,忘了香烛也没事,去吧。”
“小子,你学了这么多本事,快快使给我们看看!”
“小伯茶,我们可有吓到你?”
“小伯茶……”
“伯茶,”
青年的声音于谢义山耳中融合,“快,解脱了我,好吗。”
谢义山的身体止不住地发颤,大颗泪珠落在黄土地上,他看到燕斋花身后毒咒。
毒咒里也有一只只手,浑黑的、干瘪的、没有生气的手。
那他身上呢?他好想回头看看,但是心与他说。
不能。
长.枪轻轻抖动着,谢义山知道,该是斩妖之时。
深深吸一口气,手们默默离开。
谢义山正视了靛蓝傀儡,他道:“来吧。”
要做了结。
绳索若不去解开,那只会越系越紧。
长.枪在手中感应,谢义山看向靛蓝傀儡。
枪身往上一移,枪头的红缨在飞旋,旋起赤火里的鲜活。
谢义山轻叹,说出话时,他已不再少年:“我有群山在后,不惧不怕,不悔不灭。”
言毕。
靛蓝傀儡用他支离破碎的身体,朝谢义山袭来。
谢义山握紧长.枪,没有躲避,没有侧身。
一人一傀就这般刀刃相向。
刀剑擦过,长.枪一拦,傀打肉身,人击傀影。
剑斩开了赤火与雾气的霸道,枪退散了毒咒的虎视眈眈。
可再怎么纠缠,谢义山都知道了结局,他看赤火烧狂野,烧干净所以,自然不会略过靛蓝傀儡。
靛蓝……
他有名有姓。
唤作师兄,死在了过去。
谢义山收紧目光,他听到解君在后头教他,怎么甩枪,怎么借力。
结局无非你死我活。
解君传音与他说:“你师兄的心在傀儡身上。”
“我知。”
“所以你……”
“奶奶,你的意思我知晓,”长发痛打谢义山的脸庞,他跳起身,枪头支撑住他,“我该用枪.刺入傀儡的心,对否?”
“对。”解君笑了下。
谢义山俯瞰幻境:“是不是那样就结束了一切?”
“说不准,”解君耸耸肩,“万一燕斋花还藏着什么阴招没使,但至少此法能让你师兄解脱。”
“解脱是吗……”
谢义山收回枪,身子瞬间坠落在地。
眨眼间,只见他单手掐诀,朝靛蓝傀儡挥舞长.枪。
枪头擦出几道夺目火花,直直地,迎上靛蓝傀儡。
靛蓝傀儡扭了扭脖颈,瞪大眼睛,他手里的剑仿佛有了感应,在不断低鸣。
但他没有躲开,他眼睁睁地看到谢义山,看到长.枪。
仅是呼吸之间,骨料闷顿,刀刃扎心。
一人一傀,四目相对。
一喜一悲,靛蓝傀儡咧出笑意,有白色骨头的碎屑从他胸口溅开,谢义山慢慢睁大眼,他看到自己的手背上覆了另一只手。
一只多年未见,也曾握住长剑的手。
碎发遮盖了目光,谢义山流下一行热泪,抿唇用力,枪头刺穿了靛蓝傀儡的心。
有血。
一抹毒血咳出,在谢义山的脸上开了红黑颜色的花。
谢义山不敢看那近乎一样的脸,他哑了声嗓:“师兄……”
靛蓝傀儡还在笑。
那在他手背上的手儿慢慢松开。
伯茶哽咽:“别了……”
猛地,长.枪涌出赤火,点着了靛蓝傀儡和他的笑脸。
赤火一捧,在谢义山的眼睛里燃烧,那火困住靛蓝傀儡。傀儡立马被烧得焦黑,辨认不清五官,只有碎掉的骨头腾空,像极了给死人烧的纸钱,就在坟头,金银元宝飞飞旋。
在砰的一声。
傀儡爆炸成尘埃,一缕黑烟飘出。
紧随其后,燕斋花那处,平安锁应声而裂,黑烟也顷刻消散。
谢义山一愣神,撤步而后,尚未走远,听花越青大声。
“糟了!”
糟?
白狐狸落荒而逃。
谢义山扭过头,看到那燕斋花站在毒咒里,朝她阴笑。
笑得古怪,不似真人。
还没有预料,那躲在远处的白狐狸便给众人传音:“平安锁裂了!斐大人快跑!”
陆观道:“跑什么?”
“哎哟,陆大人您笨啊,”
花越青藏在亓官家的身后,“锁是辟邪压制用的,现在碎成了两半,您说是好是坏?”
斐守岁:“平安锁……”
花越青正欲开口,燕斋花身边的毒咒突然膨胀。
胀开来,胀成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圆球。
燕斋花就站在球下,她蹲下.身,捡起裂成两半的银锁,笑道:“现在才察觉,已经晚了。”
她用力一捏,碾碎了平安锁。
银屑拌着黑,是昏暗的光,随意地飘落。
燕斋花复又打了个响指,毒咒撕心裂肺地哭丧。
哭丧的声音穿透术法,刺入众人的心识。
谢义山立马捂住耳朵,却见身后的群山靠拢他,将他护在怀里。
群山绵延辽阔,浓密的绿,有着别样的寂寥。而山里的孩子又矮小又仓皇,就那般站在山谷中,任由大山怀抱。
谢义山咽了咽,他看到靛蓝道袍的山,挡下毒咒一鞭又一鞭的攻击。
解君走上前。
“让他们走吧。”谢义山突然说。
解君并不言语。
谢义山又说:“我长大了,不需要护着。”
靛蓝的山站在他面前,模糊的,有水渍的,闪着微光。
好似低下了头,长发飘飘。
“我不能一辈子都躲在别人身后。”
说着,谢义山撩开了靛蓝衣袖,绕过了大山,“奶奶,你让他们走吧。”
“走?”
解君垂眸,“为何不能让他们看着你手刃仇敌?你想赶走他们,好叫自己逃避吗?”
“不是!”谢义山蓦然回首,“您!您……这是激将法。”
“先别管这些。”
解君伸手指了指前方,燕斋花的毒咒正一步一步漫向山峦。
手指一勾,解君言:“走不走,都是你的敌人。”
说得不错。
谢义山心知肚明。
他缓缓回身,背起了大山,幻出了招魂幡,他道:“奶奶,我……”
“知道,”
解君一挥手,长.枪回到了她的身侧,“放手去做吧。”
谢义山愣了下:“好。”
第164章 兰婆
招魂幡代替了长.枪, 那没有幡面,缺了一角的棍子,独独立着。
幡面呆呆地垂, 谢义山深吸一口气,抬头。
远处的白蛾妖怪, 一袭混白衣裳,站于毒咒之前。毒咒在她身后长成了巨大的球, 有无数只手脚伸出。
北安春与薛谭的脸,嵌在球的中央,像两个连在一起,嗷嗷待哺的死婴。
若细看, 还能看到球上小巧玲珑的手,她们带着玉镯金镯,干瘪如深冬。
一只只三寸金莲穿着各式各样的绣花鞋,勾着脚背, 微微发颤。
没有皱纹,没有过往, 凭空捏造的手足,成了毒咒。
谢义山凝眉,背手捻两指。
燕斋花瞥去一眼:“你的实力在我之下,不必挣扎了。”
“还没过招, 怎如此笃定。”
“呵,”
燕斋花伸手, 一朵金莲凑到她手边, 她拽下金莲的绣花鞋, 说道,“你呀, 天资不够受不住赤龙之血,有解君在旁又有何用?她无法长时间附于你身,形同虚设罢了。”
解君啧了声。
燕斋花又说:“要是她本尊前来,我自是没有胜算。可惜了,天神下凡都得算好时辰,魂魄若长时间离体,就怕陡生变故,不是?”
斐守岁看向解君。
解君透明的魂魄正在一点点消散,且一向爱说话的她居然闭口不谈,只是散着目光,往在谢义山身上。
又听燕斋花。
“小娃娃,你想想,要是没了你的师祖奶奶,在这儿又有谁能阻止我?你刚到手的赤龙血?还是在上头与你非亲非故的槐树妖?”
燕斋花哼着调子,“死局咯~”
谢义山的手绷紧,死死盯住燕斋花。
“这般看着我做什么?”燕斋花一甩绣花鞋,鞋子成了长刀,上头开了银叶,“你长得虽俊朗,但细皮嫩肉不经折腾,还是识相些,跪在地上给我磕个头,再自行了断,好免去痛苦。”
“狂妄,”
谢义山背过的手,快速掐咒,他背靠靛蓝群山,接一句,“我见你眉心黝黑,便算了一卦。”
“哦?”
“卦面是死到临头,大厦将倾!”
突然猛地一声巨响,群山如棋局散开,谢义山背后现出一群穿戏服、抹脸谱的好汉。
在上的陆观道看罢:“海棠镇里见过!”
“是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斐守岁于一旁。
“可上回,谢伯茶不是用此法七窍流血,还差些呜呼了去?”
斐守岁点头:“是。”
那一百零八个绿林好汉,正在谢义山身旁摩拳擦掌,而谢义山咬着牙,明显有些承受不过。
“看吧,”斐守岁道,“这一局,谢伯茶能不能挺得过来。”
便见。
谢义山一蹬脚,腾空而起,一面大鼓随即出现,与他一块儿上升。
他执棍站立,俯瞰燕斋花。
毒咒还是毒咒,纯白的衣裳染上了深黑。
谢义山咽了咽,背手一抹脸,一面大红脸谱迅速出现,盖下他的眉目。
他道:“后辈请祖,解厄打鬼,诛妖斩邪,换此道太平人间——!”
棍棒击鼓,闷顿声敲在幻境之内。
然而,谢义山没有口吐鲜血,他站在鼓前,脊背挺得笔直,但后头的天罡地煞也不见出来。
看着如摆设的术。
斐守岁有些担忧。
默然,传音道:“谢兄,不知你接下来……”
“斐兄不必担心,我有法子。”
嗯?
斐守岁念着咒语,去看谢义山。
大雾不变,绿林好汉停在原地,丝毫没有动手的征兆。
斐守岁无法看出破局,便只好等着。
既然谢义山说有办法,那就相信他。
老妖怪沉默片刻,回:“谢兄,我与陆澹点完魂,就来助你。”
“多谢斐兄!”
言毕。
棍棒坠在大鼓上,一声又一声。
看着没有动静的天罡地煞,燕斋花挑了挑眉,冷嘲热讽:“我还以为是什么压箱底的独门绝技,没想到啊,脱裤子放响屁!”
长刀在她手中旋转。
燕斋花自始至终没将谢义山放在眼里,她时不时打量点魂的斐守岁,她知道,点魂在使她身边的傀儡变少,她也知道斐守岁这妖古怪,点魂之后必然站在除妖道士谢义山身边。
她甚至设想了如何以一敌二,以火攻木,以情攻人。
于是,燕斋花语气一转:“斐公子。”
这声儿婉转,矫揉又造作。
斐守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愿搭理。
燕斋花又说:“不知公子觉着我这块硬骨头,好啃吗?”
随着话语,刀般视线飞入水墨屏障,斐守岁尚未躲开,旁边的陆观道拉了他一把。
踉跄一步,两人对视,在墨水做的小小圆区之中,相顾无言。
陆观道:“怕有危险……”
“我知,”斐守岁撤走了手,回,“燕姑娘还是顾好眼前吧。”
“眼前?”
燕斋花不屑一顾,“孙儿辈的娃娃能翻出什么波浪?也就狐狸仔败给了人家~”
“你!!!”
花越青被突然点到,吓得眉毛飞起,气不打一处来。
话虽如此,现在的花越青确实敌不过燕斋花。
可他心中头憋着怨恨,便不害臊地扒拉亓官家的衣袖,一气爬上亓官家肩膀,又是蹦又是跳:“谢义山!你给我听好了!今日就算是死,也要斩她下马!”
谢义山还在击鼓,并未回话。
花越青恼得白毛炸开:“若不是真身在塔里,不然你一小小蛾子,也配在我面前叫嚣!”
“哦?”
燕斋花转身,长刀拖地,“小蛾子可不像你一样,被个不入流的姑娘打败。”
燕斋花为何知道海棠镇的事情?
斐守岁倏地反应。
“倒是装作了深情,又有什么用呢?北棠娘子是心甘情愿穿了红衣?还是一遍一遍摘下了珠钗?”燕斋花边说,边朝着谢义山走去,“不过假惺惺地感动自己罢了。花越青你从来没有考虑过北棠的感受。救啊救,悬崖地抱起她,便是救了?碎骨粉身,便是爱了?”
长刀一指,对准了花越青:“你恐怕连爱是什么都不知,也妄谈赎罪?”
悬崖?
斐守岁却咬到了燕斋花的话中话,知道北棠娘子坠崖的人寥寥无几,何人?燕斋花如此知晓海棠镇的事情,她究竟在海棠镇里冒充了什么角色?
手中咒念不停,斐守岁沉下心,回忆起遇到的所有人。
燕斋花啐一口:“什么冰棺,什么百花,还不如生前拉着她吃一口热茶,也总好过了黑夜漫漫!”
冰棺……
百花……
掐诀的手生生停下,斐守岁对上陆观道的视线。
两人似乎都想到了一处。
陆观道悄悄传音:“阿紫客栈?”
斐守岁颔首。
“莫不是……”陆观道余光时刻注意着长刀,“兰家婆子?”
兰家婆子。
那个风烛残年,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家,在海棠镇时接触过,并未有妖邪之气。
斐守岁思索,想起那夜他曾用术法变出的水墨小人,正是一守一攻的店小二与兰家婆子。
只是那术法斐守岁并不在意,之后花越青在北宅前暴露,守岁便顺理成章地将术法推到了花越青头上,没想到……
老妖怪心中已有答案,给陆观道传音:“你说得没错,能见到北棠坠崖的无非阿珍与兰家婆子两人,阿珍被我用术法所救,不可能是燕斋花。”
“那她为何不对我们出手,坐收渔翁之利?”
“……有理。”
斐守岁也是好奇燕斋花的行径,便听墨水之下,燕斋花说。
“一只千年修为的妖,居然连这些都不懂,花越青,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阿紫客栈的花种起来确实麻烦,一个镇子的海棠能开也拜你所赐。而你呢?妖不妖,邪不邪,竟成这么个模样!”
花越青被说得一愣一愣,呆坐在亓官家肩头。
斐守岁扶额。
“那我倒是有话要问,”是陆观道,他上前替斐守岁说,“你明明知道花越青在薛宅,却任由他作孽?”
花越青的眼瞳闪过一丝光亮。
“你又是何时知晓的北棠娘子必会嫁给薛谭?还有,她坠崖一事你竟也清楚?花越青拾她尸骨时,你莫不是就在旁边?燕斋花,你究竟在海棠镇披了何人的面皮!”
陆观道无师自通,咄咄逼人。
花越青猛地跳起,不顾亓官家的嫌弃,怒骂:“原来你早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那个兰家老太婆是你??”
燕斋花十分之猖狂:“现在才知未免太晚了。”
“好啊!”
花越青脸色很是难看,“那年就是兰家老太婆率先找到的尸首,告诉我……你!你!”
“怎的了?”
“难不成、难不成!你找到阿棠的时候,她还活着?!”
燕斋花俏皮一句:“谁知道呢~”
听罢。
如五雷轰顶。
花越青瘫坐在亓官家肩上,就要身子一斜,歪倒下去。
斐守岁言:“我看未必,那是你的罪孽。”
“我……对,是我……”
花越青唤回了神,一双狐狸眼睛有了泪珠,“我的错,不管任何人、任何妖的事……”
燕斋花努努嘴:“我赶到时,就算有口气又怎样,你救得了?还是让我去救?明明是你折磨她十年,却好似变成我害得了!”
花越青受到蛊惑,开始喃喃自语:“不是……不是……是我……是我才对……”
燕斋花笑着:“那年她才几岁,便跳了崖,可怜哩。”
话术掺合了毒咒。
亓官麓默默伸手盖住花越青的狐狸耳朵。
狐狸耳一压。
是斐守岁。
斐守岁吩咐亓官麓,说道:“花越青,你别忘了你来此的目的。”
瞬息间清醒,花越青仰首,那团墨水静悄悄。
“……差点,”他笑着流下眼泪,“果然,结痂的伤疤才最脆弱。”
“又感慨?”
燕斋花见术法不成,也不恼,长刀冲着击鼓未停的谢义山,“你们不会是在拖延,为了让这小子得以喘.息吧?”
见谢义山平平稳稳地击鼓,天罡地煞静若处子。
燕斋花愈发看不起:“敲什么敲,一个鬼神都未见着,又敲给何人看?”
第165章 斯夫
谢义山闭上眼, 当作没有听见。
敲鼓声落在幻境各处,燕斋花听得烦躁,便把话语转到了谢义山身上。
她讽一句:“那日海棠镇, 我亲眼见到你用此法,还不是让那‘鲁智深’擦干净脸面, 滚回了大雾中去?”
长刀一转,燕斋花漫步向谢义山。
“据我所知, 解十青那厮并没有习过傀儡之术,而你也只有打英歌这个保命符。既已全然亮出底牌,小娃娃,你还想装样子到何时?”
缓缓睁开眼。
谢义山垂眸见到在他脚下, 不过咫尺的燕斋花。
燕斋花身后的毒咒慢条斯理地游走,所到之处,赤火不燃,大雾不近。
伯茶吞下口水, 虚汗淋漓:“谁说我今天唤的是天罡地煞。”
此话何意?
墨水中的斐守岁纳闷,莫非是赤龙之血, 让谢义山承受住了英歌打鬼?
但一个人的英歌,算不得场面。
那他究竟要唤何人?
尚在思索,花越青于众目睽睽下跳入地面。
他冲着燕斋花道:“我虽有错,回头也洗不清罪孽, 但你之错,比我更甚!”
狐狸爪子擦去眼泪。
燕斋花回过身子:“我救人于水火, 让她们有家可归, 不是好事?”
“好一个救人!”
花越青溜一眼谢义山, 他吸引视线般伸爪,凭空变出一本册子。
册子一开, 他念道:“你倒是仔细听听!景康三十年,梧桐镇,失女童十五人。”
“景康?”斐守岁布阵的手势略停。
“怎么?”陆观道。
斐守岁答:“四百年前的年号。”
花越青又说:“宣周五年,梅花镇,失童子十人。”
“这又是三百八十年前的年号。”
斐守岁拧了拧眉心,他大概猜到了花越青意欲何为。
但花越青不愿多念,狐狸爪子翻册子,翻到了最后一页:“戊元十一年,岭南山柳县,流放途中失一及笄女子;戊元十三年,海船靠甬东时,船上老妇人丢失一结伴女童;戊元十六年,泉亭县西山处,吴家屠户穿绿衣的小女失踪……”
陆观道想起百衣园所见。
脱口而出:“台上唱戏的,走道上带路的,还有被拿回客栈的?”
无名无姓,不知故土。
花越青合上手册:“正是。”
燕斋花故作不解:“你这册子,从何处来?”
好问。
花越青被关于塔中,先前又盘踞海棠镇,何处去搜罗了历朝历代的人户?
但听花越青,拱爪朝上苍:“自然是天上仙人。”
“仙人?”
燕斋花捧腹大笑,“仙人指你寻孩童?你不觉得可笑吗?”
“有罪可赎,总比你好。”花越青肃穆。
“呵!”
燕斋花却不在乎什么赎罪,她毫不犹豫地解开上衣扣子,脱了外袍,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里头扯出一块白布。
她晃了晃绣花的布条子,“不过仙官的册子记得应该没这儿全,狐仙大人可要拿去比对?”
“……”花越青不语。
“其实大部分娃娃,并非我出的手,”
燕斋花突然叹息,“是那些生了一窝的人家,养不起就将娃娃丢在了我戏团门口。那能怎么办呢?只能救呗,不救就哇哇地哭。可养人,又是养小孩,银钱如流水,一个接着一个地花。”
“也就救济了几个小娃,这戏团就入不敷出。不过还好,我想到了一个法子。”
燕斋花笑得阴森,“自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后来戏团的看客多了,娃娃却不够,又有什么好法子?就把‘招牌’摆出去,先前有人家来卖,现在定是也有的。这一来二往,来的人越来越多,从等价的,变成了贱卖的,也有干脆不要钱,只求一个心安。可怜喏。”
嘻嘻笑几声。
“错的难道是我吗?起初我可没有买人卖人的心~”
花越青沉默,他反驳不了。他知道这事情盘根错节,仅凭燕斋花一妖之力无法搅动风云。光看那纪年,长长的四百岁,经历了由盛转衰,经历了战乱纷争,哪一个是她白蛾妖怪能说得清的?
所牵扯太多,反倒证实了“无辜”二字。
旁边暂时无法附身于谢义山的师祖奶奶,开了口:“据我所知,你好像只作了孽,没有救人吧?”
燕斋花折下布条,正欲诡辩,却听到谢义山那处有了声响。
猛地回身。
燕斋花警惕周围,安静如浓夜的幻境,有靴子踩在地上的声音。
她笑道:“救兵来了?”
谢义山抿唇闭目,不回话。
燕斋花看了眼没有什么波澜的大雾,她抗刀于肩,叉腰怒骂:“别太勉强了!我再给你十拍的时间思索,降还是不降。”
说完威胁的话,燕斋花立马转变了语气,哄骗道:“你若是归顺了我,我也能给你好去处,这世上的出头路又不止这一条,何必受苦呢~”
解君:“哼。”
但谢义山颤着声抬眸,他似是拼尽了所有力气,蹦出一句:“去你娘的投降!”
“哈哈哈哈!不愧是我孙儿!”解君背手大笑。
燕斋花脸色煞黑。
看着谢义山手中的棍棒,重重捶击鼓面。手掌在颤抖,虚汗一滴一滴落在鼓上,湿成了雨珠。
“燕斋花!”沉着一口气,谢义山怒吼,“你大限将至,接招吧!”
话落。
大雾被利器拦腰斩断,是一把长剑飞驰而来。
燕斋花见状立马后撤,用她那长刀挡住攻击。
刀刃碰撞之声刺耳,燕斋花后退几步,用力打开长剑。
长剑倏地一下,飞回大雾之前。
随之,雾气被砍乱,绿林好汉里头走出一人。
是一个身穿金甲,高束马尾,红缨飒飒的武生。
此人熟悉面貌,斐守岁与陆观道同时知晓了来者。
谢义山的师兄,靛蓝衣裳也。
燕斋花见罢,冷笑:“真是残忍啊。”
而上头击鼓的谢义山不顾燕斋花嘲讽,轻轻地唤了声:“师兄,对不住了……”
本以为是无人在意的话,却听底下的靛蓝回道:
“伯茶……”
谢义山愣神,他不敢相信靛蓝能回他之言。
看靛蓝背对着他,扭了扭脖子,晃了把手上长剑,说:“好好长大……”
“……师兄?”
此话了,长剑闪过红光,靛蓝不受谢义山控制般,如脱弓的箭矢朝燕斋花袭去。
燕斋花狡黠,一眼看穿了谢义山的异常:“施术者竟然指挥不了傀儡!谢义山,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谢义山绝望了脸面,哑了声音。
不应该如此,解君与他商议时,并未提及这件事情。师祖奶奶明明与他说,只要照着英歌打鬼的步骤就成了,怎么会……
怎么会……
鼓声在谢义山手中慢慢停下,谢义山要去看解君。
解君却撇过了头,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奶奶,你……”
解君只说:“他方才决定的,我阻止不了。”
而上方。
斐守岁在做最后点魂的准备,无法分神,看到谢义山有些恍惚,便让陆观道提醒。
提醒谢义山:“谢伯茶,无论如何,箭已出。”
“我知,”谢义山咬牙转过头,死死卡着后槽牙,“我知道……”
便看靛蓝如游龙,代替了解君,代替了谢义山,扫荡毒咒的包围。
毒咒是大地的眼泪,灼烧了靛蓝那一袭武生的长袍。
靛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闭上的那只眼睛有道伤疤,像是魂魄离体的缺口,被术法一针又一针缝补。
谢义山绝了心中的痛,说道:“刀伤……”
斐陆两人沉默。
他们自没有忘记,幻境之中,燕斋花用匕首插.入了靛蓝与伯茶的身躯。
“谢兄,切莫忘记你师兄他,”斐守岁斟酌了用词,“他已经……”
不在了。
但还是没有说出口。
明明三人都明白的答案,开口时,却回避了心。
谢义山惨笑道:“斐兄,有劳你了。”
“嗯?”
斐守岁回首,见谢义山掐诀变出招魂幡和一串铜钱,“谢兄,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
谢义山缓缓抬眸,眼里泛起一层水光,他深深呼出气,看到毒咒与靛蓝,还有燕斋花。
他道:“有劳你点魂之后,替我收尸。”
等谢义山的声音传到斐守岁耳中时,斐守岁已经没有机会阻止他。
看大鼓在空中悬停,而敲鼓之人,失了力气,似剪断线的纸鸢,重重地往地上坠。
花越青在旁,惊道:“蠢小子!愚蠢至极!”
“什么?”
斐守岁从未见过这般招数,反问白狐狸,“花越青,谢义山他怎的了?”
“哎哟!大人你仔细想想,哪有下棋的亲自走入棋盘,不是蠢就是极蠢!”花越青说得愈发没了遮拦,“这小子真是疯癫,命都不要了!”
看纸鸢伯茶落在地上的那一刻,没有江千念斩剑护他,他如一叶柳条,沉于水底。
再见时,大雾肆起,绿林好汉纷纷伸出手拟作接人的动作。而那人,在落地的那一刻,换了衣裳,换了脸谱,也着武生袍,也背四面旗。
变成了棋中唱戏人,成了一句悲壮的唱腔。
斐守岁紧皱眉头,欲言又止。
陆观道问道:“谢伯茶这是……以身犯险?”
“……是。”
斐守岁看向陆观道,看到身侧缓缓运转,没有出错的阵法,他突然笑了声:“陆澹,你觉着他蠢吗?”
“蠢?”
陆观道的视线落在谢义山身上。
那谢家伯茶舞幡困住了围堵他的干瘪手脚,可毒咒比他更加难缠。
毒咒在伯茶与靛蓝身旁诅咒,诅咒着世上最不堪的东西。
索性,那声儿被斐守岁的术法挡住,陆观道无法听到。
于是观道想了会:“不蠢,倒像是英雄。”
听到这般回答,斐守岁上前:“你一人能运转术法吗?”
“我?”
陆观道看着自己的双掌,双掌有墨水围绕,“能。”
“那便好。”
话音刚落,斐守岁尚未动身,陆观道就察觉了不对。
他猛地拉住斐守岁的手:“你要下去?”
斐守岁一滞:“嗯。”
“留我点魂?”
“是,”斐守岁转身,拍开了陆观道的手,“我等你点完魂,来见我。”
于是,不给陆观道机会,斐守岁抽出纸扇划开水墨的一角。
也是直直地往地面上坠。
陆观道骇了瞬,下意识要跟着斐守岁一同下去,身后却突然出现一个水墨身影,死死抱住了他的腰,让他动弹不得。
是女儿家的声音。
“小娃娃,不能去!你去了,无人点魂,岂不功亏一篑!”
陆观道不听,硬生生要甩开人影,他见斐守岁落地的一瞬间,成了个戏台上的人物。
一个拿羽扇,挂长须,老生扮相的角儿。
第166章 横抱
看到此角儿, 陆观道生生停了动作,斐守岁在棋局里的扮相,正是先前解君所言的诸葛孔明。
本该脱口而出的千言万语被陆观道强硬地塞回了肚中, 他看着斐守岁挥扇而去,替谢义山挡下一招。
而他呆愣愣地站在墨水里, 只能看,不能出手。
怨的心绪莫名其妙地漫上来, 陆观道涩了喉间,将心绪强行压制,他知道自己早不是那个小孩了,他也知现在哭丧与垂泪什么用都没有。
但还是生气, 气堵在胸口,烧烫了喉。
斐守岁就这样走了,为着个谢义山,很显然, 没把他放在心里。
陆观道黑着脸得出个破天荒的结论,他看向那挂在他腰上, 拦住他的墨水人儿,冷冰冰地说:“你的声音,我听过,你……何许人也?”
墨水人儿被陆观道盯着, 打战不停:“我、我……”
陆观道甩开她:“我知道她的意思,我会留在这里继续点魂。”
听罢, 墨水人儿怯怯地松了手, 心有余悸:“那便好, 那便好。”
可陆观道扫了她一眼。
“点魂是一回事,但你并非径缘手笔, 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话尽。
陆观道背手掐诀。
咒术落,墨水的伪装从那人儿的头颅泻下,如瀑布垂悬。
只见水波之中,是一袭红衣,一只银钗的女子。
陆观道微微睁大眼,他没想到斐守岁教的术法能成,也没设想过阻止他的是……
“……池钗花?”
池钗花被喊了姓名,连忙言:“小娃娃,你听我说,我!”
“不必了,”陆观道撇过脸,“还能是谁……”
神呗。
那个无处不在,自诩慈悲,却视天下苍生为刍狗的神。
陆观道垂眸:“这里有我在就好,你下去吧。”
“小娃娃……不,公子,你何不问问我从哪里而来?”
池钗花上前一步,银钗就晃着响,“我若下去了,也帮不到什么……”
“你从他的术法里来,”
陆观道凝视女儿家,“想必亓官麓求情时,连带了你的一份。”
下一瞬。
陆观道的冷静换成了泪眼:“求求你下去吧,你能帮到他,你替我帮帮他好吗?”
“这……”
看到陆观道的表情,池钗花心中起了些同情之心,她知晓“时过境迁”四字,自然清楚面前之人早已不是梧桐镇相遇的小娃娃了。
她笑了声,颇有些无奈:“我起初被人塞在了斐公子的术法里,他未曾察觉,自然亓官麓也没有。但现在公子要我下去,恐怕只会添乱。”
“……”
沉默。
陆观道单手掐诀加快点魂的速度,却没有把视线挪开:“那……你是何时醒的?”
“我?”池钗花知无不言,“就在刚刚,一只玉镯女子手拍醒了我,叫我拦住你,别做傻事。”
玉镯手……
陆观道垂眼,看向那一个老生,两个武生。
“所以她是仅护着我,不护其他?”
“这……”
耳边有兵刃捶打,摩擦之声。
那长剑砍断了手脚,绣花鞋落在地上,成了一缕恶臭的黑烟。
那招魂幡挡住了毒咒,散开咒念之后又冲了上去,好不潇洒。
还有墨水,在三人之间游走。明明不适合上那战场,但斐守岁还是去了,说着自己是冷漠绝情的妖,可一面对热血儿郎,斐守岁头不回地走了。
就连亓官家的都在他的身边,只剩陆观道,进退不得,永远凝望他的背影。
陆观道心中苦涩难忍,说:“这是劫难吗?”
池钗花不解,以为说的是那谢义山,便回答。
“想是谢家公子命里有这一劫。”
“不,”陆观道回过了身,“是众人之难。”
“什?”
池钗花转头,忽然她身边的灵压加大,灵压压迫着她低头,她在恍惚之中看到陆观道。
陆观道于一圈圈咒语里背手站立,挺直了脊背,肃穆了面容。
“公子?”池钗花言,“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
耳边的扇、剑、魂幡还有刀的撞击声不绝。
陆观道慢慢抬眼,自下而上的狂风,吹卷了他的长发,他道:“速速点魂,我要去斐径缘身边。”
须臾。
另一边。
毒咒与浓雾纠缠。
自斐守岁来,燕斋花以一敌三,还要面对一旁花越青时不时的嘲讽,她忙得乱了长发。
黑发在空中胡乱飞舞,兵器于瞬息之间左右夹击。
但是,最让燕斋花头疼的并非谢义山与靛蓝,而是斐守岁。
斐守岁的术法绵里藏针,燕斋花一旦触碰到墨水,皮肉就犹如炙烤之痛。
又很不巧,这幻境之中,全是斐守岁的大雾,燕斋花只得藏在毒咒里回打谢义山与靛蓝。
就连花越青还会凑上来与她扯皮,说什么,一人难敌众人,是她死期将至。
花越青站在很远的地方,甩了甩狐狸尾巴,耀武扬威:“燕斋花,你很厉害吗?你打得过我们斐大人吗?哟,被按着打了吧,可怜的嘞!”
“按着打?”
听到狐狸之言,燕斋花心虽不爽,但仅是瞥了眼,“也就只有你天真烂漫些,以为我处于下风。”
听罢。
花越青立马收了笑容。
此话之后,燕斋花身周的毒咒猛地缩拢,像是挤入窄小瓷瓶的浓墨,一滴滴地坠出瓶口。
在浑浊不堪的雾气里,毒咒成了千斤重量的眼泪。
眼泪顺着燕斋花动作,一口气打开。就在空中,瞬息成锋利的冰锥,带着不怀好意的咒念,袭向三人。
斐守岁率先察觉到恶意,他一把手拉住谢义山,用自己的手臂当成盾牌,吃下一连串的毒咒。
毒咒扎入老生的臂膀,痛觉被刺醒,斐守岁身上的戏曲服装如蜕皮般撤走。
眯着眼,见那冰锤化开,化成一摊脓水逼退戏服,斐守岁知晓这一出,名曰出局。
靛蓝因是谢义山召唤,也跟着往后走。
燕斋花笑着看那变回本貌的斐守岁:“斐公子要逃到哪里去?”
斐守岁不言,被毒咒刺过的地方迅速开始泛黑,他咬唇不语。
便见谢义山与靛蓝挡在了他身前。
谢义山怒道:“娘的!有什么招数冲我来!”
“你?”
燕斋花努努嘴,“是个小娃娃都懂那‘擒贼先擒王’,谢义山你怎的不知?”
擒王……
斐守岁缓缓抬眼,他的眼睫漫出一层水雾:“你伤了我没用,上头还有个陆观道在,只要他不死,这大雾终有一朝能散了你的傀儡。”
“哦?斐公子说的陆观道,莫不是那不久前才明事理的石头精?”
燕斋花没将陆观道放在眼里,“他能做什么?杀了我,还是救你?”
叉腰,燕斋花捋了一把散开的发,后头的毒咒里探出两个脑袋。
一个北安春,一个薛谭。
北安春嘴里叼了一根纯白发绳,薛谭头上顶着一把木梳。
众人眼见那燕斋花接过梳子,开始慢条斯理地梳头,开始细细绑她那根麻花辫。
“反正都是笼中鸟,阶下囚的命,等我点唇画眉,再杀你们也不迟~”
说完,燕斋花竟就真从毒咒中拿出一盒螺子黛,在远处描眉。
谢义山看着好不生气,咬着牙传音:“狗娘养的,要是没有那层毒咒就好了!”
靛蓝颔首。
“要是毒咒散了,我还会砍不过一个傀师?!”
谢义山握紧魂幡,却将视线转在了斐守岁身上,他话语一轻,担心言,“斐兄,你这伤口……”
斐守岁摇摇头:“无碍。”
无碍?
谢义山看着斐守岁愈见发白的唇瓣,还有虚汗不停的额头,便知这毒咒凶险,定是让斐守岁万般痛苦。
而他谢家伯茶也不会再让斐守岁冲在前面。
可没了办法,没了斐守岁的大雾,谢义山与靛蓝无法靠近燕斋花。若等着燕斋花抹完胭脂,只怕会被按在地上打。
思虑至此,谢义山四处看了看,看到上头的水墨团,他犹豫两下,最终还是传音。
说了一句激将之法:“陆澹!你可听得到?”
陆观道在上驱动着术法:“何事?”
谢义山看向斐守岁,咽了咽,毕竟他刚刚才从解君口中知道斐陆两人的前尘往事,他有些害怕,就怕陆观道不受他指挥。
上头陆观道迟迟没听到后话,便问:“我在操控大雾,没有注意你们,是发生了何事?”
说着。
陆观道转过头,望向浓浓毒咒,他的视线略过一众人等,独独落在斐守岁那处。
而斐守岁,正躲在谢义山与靛蓝身后,单手掐诀抑制毒咒蔓延。
“……”
陆观道微微睁大眼。
谢义山正在此时传音,补上一句眼见为虚:“是燕斋花打伤了斐兄!这毒咒扎在斐兄身上,就怕耽误了一时半会……”
话未说完。
高高的水墨术法里,跳下一人身影。
那身影有目的地翻身,一个借力,站在了三人之前。
是陆观道。
谢义山愣住,立马破口:“你下来做什么?斐兄辛辛苦苦布阵是为了……!”
等等。
谢义山闭上嘴,他见背对着他的陆观道有些不对劲,不是陆观道?
犹豫还存在心中,一旁暂压毒咒的斐守岁开了口:“幻术。”
“……幻术!”
“是,”斐守岁虚眯着眼,看到眼前那个长高的人儿,“他懂事,会听我的话,只是幻术而已,谢兄不必担心。”
只是幻术。
斐守岁笑了下,绕过谢义山与靛蓝,手还没伸出,幻术陆观道就转过身子,接住了他。
幻术的脸面有些模糊,但仍旧用那双浓绿,毫不遮掩地将担忧倒入斐守岁的眼睛。
斐守岁尽了力气,凑到幻术陆观道耳边:“点魂阵还余一炷香的工夫,你回去吧。”
“回去?”陆观道顿了声儿。
斐守岁笑道:“是,回去。”
但幻术陆观道不说话,他毫不犹豫地将斐守岁抱在了怀里。
横抱而起。
斐守岁骇了一瞬,见自己身子突然腾空,身下的陆观道一只手抱住他,另一只手掐诀,用手臂抵住他的脊背,念着点魂的术法。
没这般待遇的老妖怪,下意识抱紧了身侧人。他的手臂还在发痛,身侧人虽为幻术,他却能听到近在咫尺的心跳,还有扑在脸边灼热的呼吸。
斐守岁缩了缩手,心里头暗骂,传音时还是柔声:“陆澹,别任性,有这个力气不如点魂。”
“是幻术而已,抱着你不碍事,”
陆观道站在墨水术法里,看着自己变出的幻术抱着斐守岁,“嗯,有点……”
羡慕自己。
只可惜没有说出口,谢义山与靛蓝就朝着燕斋花打去,刀剑之声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最后的话头。
陆观道也干脆丢下此话,掐诀。
术法覆盖,大雾重新汇聚,幻术陆观道带着斐守岁慢慢向后靠,融入一片雾气之中。
第167章 灰衣
斐守岁无法落地, 只好缩了缩身子,颇有些别扭:“你要带我去哪里?”
陆观道继续往后退。
“再往后走,就看不到谢伯茶了, ”斐守岁凑上前,“嗯?你是有了什么计谋?”
斐守岁眨眼, 为了让陆观道听得更清楚些,他复又说:“单人的计谋容易出纰漏, 何不如与我商议。”
手攥着衣襟。
那槐花香突然沁入鼻尖,一直闭嘴不言的陆观道红了耳根,停下脚。
周边全是大雾。
陆观道为了掩藏发红的耳垂,立马转身朝虚无之地:“解大人可有良计?”
解君?
斐守岁朝那处看去, 瞧见解君正站在滚滚浓雾里,手上抓着……
白狐狸?
花越青被擒了后颈,就垂着脑袋和手脚,一动也不动。
蔫了吧唧。
解君笑着回话:“我的魂魄藏得这般深, 你居然还能找到,不错不错。”
陆观道严肃了视线:“大人是有法子的。”
笃定之言。
解君歪歪头:“你说法子啊?法子不在我这, 在……”
举起那只装死的狐狸,解君笑着脸面。
“喏。”
“花越青?”
“然也,”
解君戳了下演技拙劣的花越青,“他能一眼看穿毒咒由来, 必定知晓毒咒利弊。”
加重了声音。
解君将花越青提高,抖了抖:“别装死了。”
花越青这才大梦初醒般耷拉着嘴巴, 怯怯开口:“您老是龙, 我不过一只白狐狸……”
“嗯?”
“哎哟!”
被三人一瞪眼, 花越青可怜巴巴地抱住自己,“我是会点术法, 不过就一点点,不保证能成。”
“你定能成,”
斐守岁伸出没有受伤的手,他已经猜到解君之意,“试一试。”
“怎么大人你也……”
“嗯?”陆观道威胁似的瞪了眼花越青。
花越青两头没讨好,心里头啐了口。
嘴上还是恭维:“不过要念术法,必须得让我有人身,不然这狐狸爪子不好施展。”
三人默然。
解君摇摇头。
一树一龙看向石头。
“……好。”看在斐守岁的面子上。
陆观道极其不情愿地掐诀,为那白狐狸变出人形。
白狐狸嘟嘟嘴,爪子拍了下解君手背:“大人快放开我。”
手一松。
在白狐狸落地的那一刹那,有阵温暾之香从雾里游出,似返乡的游子,远远见到了故乡流水。
溪流潺潺,绕到花越青脚边,包裹了他从未归乡的心。
花越青轻轻愣了下,抿唇:“这才几时不见,大人的术法愈发逼真了。”
“哼。”这自是有意为之。
陆观道捻指一旋,溪流攀爬狐身。
花越青闭上眼睛,笑道:“怪道人人都爱幻术,原来这幻术真是温柔乡,温柔乡啊……”
仅是三拍手。
溪水之中的白狐狸不复存在,踏水而来的男子,顶着姑娘家的脸,却比斐守岁还高些。
花越青看了眼不说话的众人,闷哼道:“忘了自己长啥样,暂且用北棠的面皮。”
“……恶心。”
“你!”
花越青尚未炸毛,只看到解君冲他笑了下,他立马正襟危坐,预备念咒,“不过我……”
“我什么?”解君笑眯眯。
“我!我的父亲虽在草原长大,但我自出生起就被藏于青丘,未曾见到……”
突然,花越青不愿再说。
三人也知遗腹子为何意,没有多问,当是心照不宣。
谁知,沉默之中的花越青换了语调,笑看斐守岁:“不过我没想到,我此生还会再遇见大人。那时海棠镇的刀刃相向,也算得上酣畅淋漓,不负我妖孽之名。可如今,我却与大人站在同一条线后,成了正邪之中的正面。”
白狐狸闪着睫毛。
“缘分喏~”
解君若有所思地看着花越青。
花越青好似在刻意避开什么,究竟是什么……
几乎是同时,解君与斐守岁开了口。
“花越青你!”
“狐狸仔!”
一树一龙相视。
“大人先说。”斐守岁。
解君眉眼弯弯,承了好意,说道:“这缘分自是件好事,不过人走茶凉缘散之时,只有你站在原地,也未免太寂寞了。”
花越青已抬脚向前,陆观道的一缕术法牵着他。
解君又言:“这还算好的结局,若是一死一活,那才悲情。”
顿了下。
花越青于三尺之外,回话:“大人善心,小狐狸心领了。”
“……”
解君之言与斐守岁心想无差。
只见花越青开始掐诀念咒,念的是什么,斐守岁从未听闻,但总归没有燕斋花那般狠毒。
咒法在白狐狸身边开始萦绕,似草原一阵飒爽的风,吹开了绿草与山丘,闯入远远的白桦林中。
狐妖,天生的幻术师。
短暂的幻术里,他站在白桦林旁,一袭灰衣,一身铜铃,还有一张酷似北棠模糊的脸,他伸出手来,对着树、龙与石头:“大人该是猜到了,我那可笑的父亲,便是在用此术之后,暴毙而亡。”
“……?”
因术法,陆观道与花越青相连,他能清楚感知线的另一端,那本该汇聚妖力的地方,在快速消散。好似花越青顷刻间成了一抔黄沙,随手一洒,无影无踪。
陆观道欲上前拦人,却被斐守岁抓住了衣襟,生生停下。
斐守岁摇了摇头:“随他去吧。”
旁边解君颔首。
“常年在人间行走的妖怪,不会不懂这些事理,他既然受了神的恩惠,必然在那天就知道了今日的结局,”
解君叹息一气,“哼!这也算得上恩赐?一死一活,真真有趣。世上的神仙君子,都好像死了才能了愿。为得一条性命垂怜世间,还不如不成仙成君!”
一死?
又哪来的一活?
斐守岁忍着毒咒的侵蚀,看向净白术法里的花越青。
与毒咒相比,花越青的幻术是白色的,是浆洗后涤荡的白粉末,飘在了皂角的香味里。
纯白无比的咒语慢慢在周围显现,花越青垂着眼帘,冷漠地看向燕斋花。
燕斋花的咒浑浊,那一只伸出的三寸金莲,更显得阴暗。
白狐狸笑道:“解大人说得有理,不过……”
“不过?”解君抱胸,“你是觉得自己所做不够赎罪?”
“哈哈哈!是也,是也!”
草原的风慢慢朝燕斋花而去,风中夹杂了雨后的土腥味,正一点一点吞噬毒咒的热。
燕斋花被谢义山与靛蓝围堵,终于注意到这阵秋风。
她瞪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置信般,吃口问:“这咒语……是你所幻?”
花越青:“是。”
话落。
燕斋花用力一甩,长刀打开了谢蓝两人,她猛地后退稳住身形。
“怪道你在旁边嘀咕,原来真是青丘叛徒的子嗣!”燕斋花略一眼术法,“黑与白不同,你这咒意念出口就注定了结局。花越青,你甘心否?”
花越青不搭茬,只道:“蛊惑之言,于我无用。”
“嘁!”
燕斋花却不把花越青放在眼里,她转着视线,看到了后头掐诀点魂的陆观道。
笑一句:“这年头的妖怪愈发奇怪了,与除妖人为伍也罢,现在竟有仇家联手的事情。”
“联手?”
白色咒念在花越青手中游转,“我的敌对你与他们无关。”
燕斋花挑眉:“不就是占了一个老太婆的躯壳,白狐狸你的心眼忒小。”
“一个老太婆的躯壳?”
花越青的怒意激起,龇牙时嘴巴成了狐身样子,热气从嘴中吐出,他愤恨道,“那日我与北棠闹别扭,只有兰家婆子知道她去了何处。如若没有你插手,我不信北棠会跳崖!就算跳了又如何,又如何?她不会死的……她在崖底还等着我。燕斋花,这笔账,我要与你好好算算,算清了!”
言毕。
只见纯白之物冲向浑黑毒咒。
古老的文字于幻境之中蠕动,一只瘦手,一只金莲踏在文字上,好似傀儡们走动的一生。
花越青捻两指放于胸前,道出一串众人似曾相识的咒。
“父亲……”
“北棠……”
“我不因有罪而死……我不因有罪而死……对吗?”
后面的三人听到花越青所言,都不由自主地叹气。
终究是没有看清,终究是一身灰衣的白狐狸,哪怕与之真相,他也只信自己。
两咒相冲,纯白并不占上风。
甩棍的谢义山跳开三丈之远,因这咒语他无法近身。
铺天盖地的漆黑漫开来,是黑夜降临,贪玩的小孩将被吞入夜的腹中。
夜晚没有碎星,只是昏黑。看不到春天的晚上,冷风瑟瑟地吹鼓,吹冷了幻境中所有人的心。
斐守岁皱起眉头,他没想到毒咒还有如此影响。
那风儿不怕什么赤火,它带来草原的湿冷与雨季,渗入本就受伤的斐守岁心里。
斐守岁哆嗦了牙齿,他站在黑夜里,举目无亲,形影单只。
哪怕叫喊,也没有人回应。
一旁的解君不受多少影响,见渐渐失去意识的石头怀中人,她乐着提醒:“光抱着,不关心可没用。”
忽然。
走到尽头的黑夜,在斐守岁眼前褪去。
他见天的东极,黎明出现,大片的白瞬息间盖在黑夜之上,污黑的云,深红的霞光。
天上还飘来北安春与薛谭的头颅。两颗头颅在阴笑,笑得可怜又可恨。
斐守岁不喜那深宅里的人儿,他迫着自己睁眼,想要逃离毒咒的影响。
慢慢运转术法,守岁只觉手中传来一股暖流,暖流在毒咒手中抢回他的意识。
逐渐发白的天,亮了过去。
斐守岁倏地睁开眼,看到自己的手被解君握着。
赤火短暂点燃在身周,斐守岁略有些歉意。
手的主人却说:“哎呀呀,今个儿我又要认一个好孙儿了。”
“……”
守岁道谢:“有劳解大人。”
“客气什么,”解君松开手,“要谢,还不如以后路过花越青的坟茔,替他扫一扫坟头枯叶呢。”
随着解君的指引,斐守岁的视线落在了花越青身上。
那只已经开始因咒术分崩离析的白狐狸。
第168章 虫皿
白狐狸的毛发开始变脆, 脆生生的好似一折就能碎裂。
解君耸耸肩:“命该如此,无论怎样都是这般结局。”
“命与局……”
斐守岁试图脱开陆观道的怀抱,那人儿却抱得更紧。陆观道的手默默握着他, 斐守岁看了陆观道一眼,只好作罢, 不再挣扎。
问解君:“只是这局,可有预料另一人?”
“何人?”
“顾扁舟。”斐守岁言。
“见素?他啊……”解君的目光投射在花越青身上, “都不因有罪而死。”
“什么?”
斐守岁尚未问个明白,周围的白咒开始汇聚。
白咒与黑夜交融吞噬,它们彼此啃食着对方,将对方的身躯当成了养料, 将过去的墓碑从地底拽出。
剥开了皮囊,露出黑土与白骨。
斐守岁看着这一幕黑白交错,看着花越青拼尽全力,口吐鲜血。
而那燕斋花呢?
燕斋花站在黑色虚无里, 毫发无伤。
斐守岁沉默了,他甚至悲观地设想, 是不是就算点魂散雾,那燕斋花还能逃脱,还无法就地?
“破局之处何在?”斐守岁轻轻地问。
陆观道在旁:“点魂还差一些时间。”
一些又要是多久?
斐守岁垂眼:“解大人。”
“嗯?”
“梅花镇几月能照到金乌之光?”
“金乌?”
解君眯了眯眼,手搭在陆观道肩上, “冰天雪地的,就连街市路上都冻开了口子。那口子又深又黑, 能吞下一整头病猪。你说什么时候呢?梅花镇连年大雪, 却不见粮仓告急, 斐径缘,你可有想过为何?”
“……百衣园?”
“是, 是那个站在燕斋花背后的百衣园。”解君深吸一口气,松开手,慢慢踱步向前。
“那解大人的意思……百衣园无罪?”
“无罪?”冷笑一声。
解君走到了白狐狸身后,她笑眯眯地凑到了花越青耳边,既是在回答斐守岁之言,又在说给花越青听。
她道:“所有不寻常的花,不寻常的粮,必定是站在血淋淋的尸体上,剥夺了别人的存在,才有自己的富裕。”
花越青一哆嗦,不言语。
解君继续说着:“百衣园在早年间确实救济百姓,不收半分铜钱。但时间久了,里头的人马换了一批,自然有不同的行为处事。如狐狸仔所说,也就是四百年前,百衣园园内出现了第一个小孩。美其名曰丢弃的孩子,成了这一切的导火索。之后的之后,唱戏为生的百衣园,贴出了它至今都不衰败的招牌。”
“偶人戏台。”
几乎是异口同声,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打幻境的另一头而来。
解君似早有预料,不惊讶也不避让:“我一外人说不清楚,不如让百衣园真正的园主来解释?”
手一伸,做个请字。
解君笑着看向黑与白之间,缓缓而来的人儿。
“偶人戏台,先不被世人认可,后家家知晓。荼蘼花妖,你救人那会儿,可曾想过今日之结局?”解君。
荼蘼……
斐守岁亦是早知如此般,冷漠地看向大雾。
大雾、术法还有毒咒交融的地方,一只略显宽大的白色绣花鞋打头而来。
之后。
一只手臂,一条麻花辫,一张与燕斋花相差无几的脸,乃花妖荼蘼也。
荼蘼看到斐守岁,眼神回避:“不过因果轮回。”
“因果,哼!”
解君故意加大音量,“荼蘼你说的因果,是救人的好报吗?”
黑色的旋风卷过,卷起荼蘼纯白长裙,她身后跟着的殷家大姑娘抱住了双臂,瑟瑟发抖。
荼蘼护着殷女:“因是救人之心,果是轮回孽债,我并不后悔。”
“此话说得轻巧,”
解君反手变出长.枪,枪头直指愣在原地,没有动弹的燕斋花,“要我说,因是你见人就救,果是你所救之人皆死!荼蘼,你毫无底线的救治,眼前这一片废墟还不够解释吗?”
“毫无底线……”
荼蘼没有转身,仅留一个侧面给燕斋花痴看,她道,“是啊,四百年前的壮志,到如今都成了笑话。”
雾气走到最后一步,攀爬在众人肩头。
荼蘼苦笑,掸开大雾:“要是能重来一遍,我还不如戳瞎自己的双眼,省得看到疾苦人间,还后悔着出手。”
“哦?”
解君移着长.枪,枪对斐守岁,“既然你现在还用眼睛看路,不如快救救马上要去极苦地狱的幻术同行。”
长.枪下的斐守岁惨白了唇,虽用术法压制了毒咒蔓延,但还是虚弱得不成样子。
斐守岁缩在陆观道怀里,像一只摇摇欲坠的白鸟。
荼蘼看到斐守岁的虚弱,她脚步匆忙地向前走了几下,却在三丈之远处,煞停。
“啊……”
看到斐守岁略为复杂的表情,还有陆观道的警惕,荼蘼知道自己不能再靠近了。
“公子不会有事的!”她用那极相似的脸,说着。
斐守岁:“……嗯。”
荼蘼又说:“公子,你信我否?”
“不信。”
开口的却是陆观道。
陆观道圈紧了怀中人,对所有的不知底细都带了敌意。
“你是谁?为何与那燕斋花一样面容?”又看向荼蘼身后垂头的殷女,“那人是殷县令之女,与你又是什么干系?她方才明明连话都没法说,此刻是回光返照……或手持通关文牒?”
通关文牒。
通向酆都鬼城的宝贝。
陆观道所说,正是斐守岁心中所想。
斐守岁抬眼,冲着荼蘼与殷女笑了下,随即耷拉了眼睫:“姑娘言之凿凿,是有十足的把握?”
荼蘼在三响之后,颔首。
解君看笑话般:“局面玲珑,徒儿不能来看真是可惜。”
“解大人,”荼蘼唤了声,作揖给解君,“多谢大人能收我求救之信,本以为大人事务繁忙,不会搭理小人……”
“别别别!”
解君连忙扯开,“我来此是为了我那好孙儿,凡人命数我是不敢改的。至于你提及的信件,并不经于我手。”
“什么?”荼蘼不解道,“那我的传信白鸽怎是空手返回?”
“信?”
悠悠然的声音,飘忽。
还在疑惑的荼蘼,被这一字敲醒。
那幻境的另一头,白咒与毒咒正打得火热。
荼蘼倏地转过身去,所见狼藉遍野。傀儡折臂断首,于焦黑之中,像是浴火却无法新生的枯草,一堆又一堆地垒在毒咒外。
毒咒里的燕斋花一边抵抗着白色术法,一边痴看荼蘼。
好一双可怜的眼睛,若不知晓这前因后果,怕是会被眼骗去,骗得以为燕斋花才是无辜之人。
燕斋花重复了那一字句:“信?仙儿,你给何人写了信?那人是你亲朋,还是……”
咽了咽。
“还是情郎?”
情郎。
斐守岁注意着两人间的气压,很低很低,燕斋花看似求饶,实则用着毒咒一步一步吞噬大雾,朝荼蘼袭来。
而那荼蘼,就像高高山丘的窄树,亮着一身白光,什么也不做,无论黑夜多深,她都屹立不倒。
各有各的样子,势均力敌。
但先开口的是荼蘼,她言:“今日的罪孽,有我一份。我自不会抛下这里的一切,扬袖而去。燕斋花,我收留你的情景,你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我记得那天……那天下了大雨!雨水不要钱似的,就像……”燕斋花伸长了脖颈,突然一个阴森的笑冲着谢义山,“就像道观里的那场雨。”
“你!”
谢义山憋着口气,握棍的手死紧。
燕斋花又转头,面对花越青:“不过自是比不了海棠镇~我记得北棠娘子跳崖的时候,也下了雨。那个雨水溅在悬崖峭壁上,好夸张哩!”
“……”花越青口含浊血,怒而不语。
燕斋花见在场的仇敌,没有一个搭理她,她很不甘心,便将视线放在了远处的斐陆两人。
笑看着老妖怪,燕斋花正欲说话,解君堵住了她的污言。
“省省吧,此境并非你所幻,想要蛊惑也不看看谁站在这里。那一套骗骗疾苦之人的话术,趁早收了!”
“疾苦之人?”
燕斋花捂嘴偷笑,“错了错了~大人有所不知,卖小孩的多数是富贵人家,不缺银两。”
“荼蘼,”解君略有不爽,“你既来了,便快收下这个妖孽,省得他……哼!”
“收了我?”
燕斋花一紧毒咒,幻境之中便传来傀儡的哭嚎声。
声音从一头扬到了另一头,有说不尽的悲,说不尽的愁,在拖拽着众人,做那棺材里的冤死鬼。
斐守岁本就虚弱,被这一恼,双目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了。
“……”唉。
守岁启唇:“还不是被我的术法困着,怎么都逃不开。”
“你的术法?斐守岁,你是哪根葱?!”也不知怎的,燕斋花突然破口大骂,“你们一个两个都不要脸皮!要不是解君在,你们以为自己能活到几时?你们一个个!一个个围在我身边,打了左边的,右边的就冲上来。谢义山受伤了,这白狐狸就撕咬我的衣裳!我一个女子容易吗?非得受到这般的待遇,我有做错什么吗?天地良心,生下来就是妖孽的还不能作恶了!这世上要全是善人,又有谁来衬托你们的好?”
燕斋花抓住毒咒里北安春的头,她将头递了出去,“你们看看,她可恨吗?她可怜吗?说到底不过是深宅妇人,却有这般大的本事,把买卖从江南扩到了这儿。”
“北安春啊北安春,我在夸你呢,你听到没?你是这世上最有胆量之人,先前我寻了这么多妇人她们都不愿意。池家的老太婆老太公不愿意,唐家的乌鸦赶我出来也不点头,北家的胭脂婆娘对我避之不及,就你这个生在北家根却在薛家的人,做了我的眼线。多好啊,如果你不是凡人,如果你有那么一点修习之资,我都想收你为徒了~”
“……池家?”
梧桐镇,池钗花。
陆观道在墨水之中睁开眼,面前的池钗花已然说不出话来。
听那燕斋花疯癫。
“可是她们都说我错了……”燕斋花骂着骂着,流起了眼泪,“仙儿,我没错,对吗?”
话说得好听,毒咒却在反扑着花越青。
花越青逐渐开裂的身躯,已有碎片掉在地上成了粉末。
白狐狸咬着牙,他丝毫没有听燕斋花之言,骂道:“他娘的蹩脚传教士!你们居然还听得下去?谢义山!”
猛然回头。
“还不快快给你爷爷拔刀,杀了这疯婆娘!”
第169章 仙儿
“爷爷?”解君笑眯眯。
花越青立马缩了脖颈:“大人有大量, 扰过将死之狐吧!”
“你说得对,”
解君扭着灵魂的肩膀,“我就是在等着燕斋花吐出这三两事, 不然她死了,这事就跟着她去了地里, 再无翻身的可能。”
看一眼荼蘼。
“你……好像也不知道?”
荼蘼的手攥皱了白衣:“不知……”
“嚯,燕斋花藏得很深啊, 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竟没告诉你。”
“她什么都没和我说!”荼蘼愤起,不自知地加大了声音,“两百年前我大病一场, 之后百衣园的事情就全权交给了她,我!我……”
“咦?怪道,那是今儿是何事让尚在养病的你,大开幻术?”解君明知故问。
“是……是柳觉。”
“柳觉?”燕斋花顿了顿脖子, “他罪有应得,死得不冤。”
“没有你的蛊惑, 柳家何至于此!”荼蘼。
“我的蛊惑?我有说什么吗?仙儿,你切莫听了他人的谗言……”
倏地,燕斋花表情一收,面目从调侃变成不可思议, “难不成……难不成你又信了他的话?被骗一次还不够吗?仙儿,我的仙儿, 是谁让你在巨石下苦苦等了百年, 是谁不守承诺, 背着剑就下山了?仙儿,你别忘了, 你不要忘了啊!”
“……”
斐守岁看向解君。
解君投以一个早知如此的表情,传音道:“槐树妖,你猜猜今日那曲《青丝恨》有何用意。”
“……我知道了。”
“见素他啊,”解君微微仰头,耳边充斥着燕斋花的咄咄逼人,“你说他担得起‘仙人’二字吗?”
“若真如顾兄所言,他下山是为了黎民百姓,那……”
“对,于百姓而言,顾扁舟一把长剑救他们于水火,是不可多得的英雄。但这般去想,苍生中就没有花妖的一隅之地了。”
斐守岁沉默。
解君笑看斐陆两人:“槐树妖,石头精,切记了一事。”
“何事?”
陆观道对视上解君的竖瞳。
那双龙的眼睛,好似揽住了大雾树下的青苔石,石上的枯叶树。
“大爱中没有小爱,便不可称呼为爱人。哪怕是一草一介,小爱也与大爱不可分割。”
说罢,解君朝谢义山走去。
陆观道却问斐守岁:“她在说什么?”
斐守岁:“……爱人。”
“爱?”
陆观道不解,“爱人有何难?”
“是,不难。”
便看燕斋花像一只求水的老乌龟,伸长了脖颈,渴望光亮般盯着荼蘼。
“仙儿,你怎不说话了?你见到他,就不要我了是吗?仙儿,你快快说话啊,快快理一理我啊……”
荼蘼一咬牙:“燕斋花。”
被唤了声,燕斋花双目一亮。
“仙儿,我在,我在呢。”
却听荼蘼冷然:“现在独身于你面前的不是花妖荼蘼,而是百衣园园主。”
听此言,燕斋花落寞了眼。
“园主……”
“是,本园主今日便要问你一事!”
荼蘼一步一步靠近毒咒,她不惧那黑夜的鬼风,一手打开了要拦她的殷女。
燕斋花也不收拢毒咒,任由毒咒啃食荼蘼的长裙。
长裙撕裂了裙摆。
燕斋花渴求般:“仙儿,你问吧,你问什么都行,我在你面前知无不言。”
“好啊,好一个知无不言。”
荼蘼压抑着情绪,背手变出一酒坛子,她将此酒丢在了地上。
哐当一声。
瞬息间,坛碎,酒香扑鼻。
荼蘼却怒吼:“说!这里面是什么!”
“噫!”
燕斋花往后靠了下,用指节挡住了酒香,“仙儿别生气,好好的酒丢到地上岂不可惜?”
“你说不说!”
荼蘼那张面容,生气时都是温和。
燕斋花见了,笑眯眯地看着荼蘼:“我虽与仙儿共用殷家姑娘的脸皮,可到底还是仙儿好看,真真好看。”
“你还敢提!”
荼蘼一把手挡住身后傀儡似的殷大姑娘,“先告诉我酒的来头,我再和你算这笔面皮的账!”
“唔,”燕斋花吐吐舌头,“仙儿好凶,我看还不成~”
“怎么还和殷姑娘有了关系。”斐守岁拧了拧眉,心中纳闷。
便见。
燕斋花俯下.身,先是捡起一片坛子碎片,她侧脸细细地闻了闻。随后,竟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舌尖舔舐散在地上的白酒。
舌头卷起的并非单纯的酒,还有被赤火烧成草木灰的骨头傀儡。
谢义山看了眼,正欲说些什么,被那赶来的解君捂住了嘴。
而那早岌岌可危,被术法围堵的燕斋花,抬头俏皮言:“我知道了~”
“还不快说!”
“仙儿莫急莫急,听我细细道来,”燕斋花捞出酒中的物件,“仙儿,你瞧这是何物?”
看那白花花的,长了根须,又似人脸的东西。
荼蘼皱着眉,握紧拳:“人参。”
“答对了,”燕斋花又从酒中拿出一物,“仙儿,你再看看这个~”
是一只剥皮剔肉,骨头之间还连着些许软筋的手掌。
手掌剔得粗糙,虽完整,但一眼便知并非出自技艺娴熟的庖厨。
荼蘼正视着骨头,咬着牙,吐出一人:“柳觉的爹爹……柳家老伯。”
“对咯,一个都没有错,仙儿真聪明~”
“所以……”
“嗯?”
燕斋花还在捡酒中的东西。
听那荼蘼再也不能压抑喉间怒气,脱口而出:“所以你每月给我送的药酒,里面泡的都是人骨!还有,还有后山与……与棺材一块儿长的人参?!”
人参……
棺材……
斐守岁不曾忘记那次昏迷,芊芊玉手指引他看到的东西。
是大雪纷飞夜,柳家老人在古树底下挖人参。是寒冬腊月天,柳觉拖着柳家老伯的身子,头着地的,响彻了后山。
荼蘼颤抖了手,是殷女在后抓住了她。
“两百年,整整两百年我才发现,好啊,好啊!燕斋花,你这个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我?畜生?我不就是畜生吗?难不成,我在仙儿眼里,曾经也是个良善之人?哈哈哈哈!好笑,真真好笑!”燕斋花一甩手,甩开试图拉扯他的纯白之咒,“你救我时,我便是一身腌臜,过了这百年,你以为你将我洗干净了?洗干净了吗!我不过用梅花镇人的骨头给你入药而已,那人参也是他们自愿奉上的,我有错吗?仙儿,我有错吗!”
燕斋花扭曲了面目,狰狞地看着荼蘼,她的手抓起衣角,她一身的雪白因打斗只剩下污黑。
血迹、脓水与毒咒,将她染脏。
她笑着站起,张开双臂:“仙儿啊,我的心是脏的,就算破茧而出,也忘不了茧里那段肮脏的日子。而你们!你们这群生来就有光,就见到光的,不配与我说话!都不配!”
那拧巴、小气又疯狂的脸,一面对荼蘼就慢慢融化。
五官散开,化成春雨。
“但仙儿不同,是仙儿救了我。那天大雨,是仙儿……”
“我后悔了。”
话音如巨石,坠响了本不平静的水面。
燕斋花瞳孔瞬缩。
“我后悔救你了,”
荼蘼的术法在花越青之前,慢慢启动,她于白咒和大雾里,用着殷家女的脸,用着与燕斋花一模一样的面皮,说道,“燕斋花,我后悔在除妖道士的手下救了你,我后悔背着你去找土地要一口仙水,我就该见死不救,哪怕你用那般可怜的眼神看着我!”
秉着一口气。
“我也不会救你。”
燕斋花微微张嘴。
“十几年前,我好不容易下了病榻,你却在我昏迷之时,剥了殷姑娘的脸皮,黏在我的脸上,”指尖划过脸颊,荼蘼言,“美其名曰,说我原先的脸在生病时烂了,必须更换。换脸之后,你小心翼翼地撤走了我房中所有铜镜,连吃饭喝水都要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我竟一点没有察觉……”
“燕斋花,”荼蘼唤了声,“你为的什么?你所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只因殷姑娘与我相似的眉眼吗!”
“那还能有何缘由!”
燕斋花突然大吼,“我不能接受,我不能接受你昏迷,我不想每天看着我心爱的脸,一直垂着眼帘!”
“我这才忍无可忍,才揭下了她的脸皮,但她又没死!我看她与你有缘,我不会让她死的。我救她,就是在救你!我的脸原本也不长这样,但我为了想你。我想,见我如见你。我就用傀术模仿着你的脸,十几年来,好不容易成功了!我的脸是我的得意之作啊。仙儿,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我的心!那顾扁舟有什么好的?他给你的好处,我都能给你。你为何……”
荼蘼听着听着,一滴泪水,从眼眶蓄满,滑落。
燕斋花一下子轻了声音:“仙儿,你……你哭什么?是谁惹你生气了?”
“……”
荼蘼背手抹开眼泪,她见谢义山与靛蓝悄悄绕到了燕斋花身后,她感触到情绪动摇的燕斋花被白咒包围。
斐守岁与陆观道的大雾,就差一步。
谢义山的魂幡,靛蓝的长刀也就差一步。
于是。
荼蘼笑了下,冲着燕斋花扯出一个又悲又喜的笑容:“是你啊,你惹我生的气。”
“我?”燕斋花歪歪头,“好奇怪,怎会是我……”
“是你,只能是你。”
“为何不是顾扁舟?”
“……你既然这般问,我便什么都告诉你,”荼蘼笑着,走向燕斋花,“千年前,他与我约定,除了邪祟就来见我。可救下了黎明与苍生,百姓就将他捧去了天上,他失约了。”
“他失约,他有错!”燕斋花。
“他说他拼尽了全力,朝我在的山头跑,但怎么也跑不过天道的光,他被天道剥去了情意,忘了我。”
“他忘了你,他有错!”
一旁的斐守岁猛地想起先前所有串联的话,他一顿,深深地看了眼荼蘼。
荼蘼还在说:“我等着他。”
“他让你等他,他有错!”
“是,他错了,我也错了。”
“嗯,错了,都错了……”
不知何时,燕斋花的脸上有了白色的咒念,她抖抖脑袋,口吃般,“错的是他,不是你,不是你。”
“不,我错了。我错在,不该一等再等,不该轻信诺言,也不该……”荼蘼走到燕斋花面前,“也不该忘了教会你,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薄凉之语尽。
那混白的雾气包围了她们,纯白的咒困住了她们的手脚。
燕斋花不受控制,半跪在地,她仰首痴看荼蘼。
荼蘼和她的脸一样,爬满了草原清风似的咒语。
她与她都笑了。
可唯有她痴痴地说。
“傻姑娘呀,我早察觉了,”燕斋花的脸蹭了蹭荼蘼的手背,“我早察觉,你心中所想……”
“我早察觉,你不爱他……”
第170章 囡囡
白咒慢慢往上爬, 燕斋花身边的北薛也不阻止。
他们漠视着一切,两双风干的眼睛,流不出一滴热泪。
燕斋花抓住了荼蘼的衣袖, 污糟的血在袖口留下指印:“可是我真的……我真的……”
“真的什么?”
白咒盖过毒咒。
荼蘼没有刻意躲开燕斋花。
燕斋花道:“我知你不爱,可我不是假的, 我的心是真的。仙儿你明白吗?”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荼蘼缓缓俯身,她的指尖划到燕斋花的嘴角处,“我却不信。”
“不信?”
白咒生在燕斋花的红舌上,说起话来一动一动, “那你要怎样才会信?”
“不会再信了,无论是他还是你,我都不会再信了……”
说出此言,荼蘼的手已然移到了燕斋花的脖颈处。那脆弱的, 一扭就能断的脖颈,燕斋花就这般拱手, 也不遮掩,也不疑惑。
只是痴看,看着白咒漫上了荼蘼。
燕斋花歪歪头:“仙儿,你还在信。”
手握住了。
燕斋花又说:“你分明在信, 我看得到。我看到你的眼睛,你的眼睛不会说谎。”
荼蘼沉默。
“你是不是想, 控制住我就好了?”
话落湖面, 众人的动作刹停。
荼蘼并不惊讶:“是啊, 控制你,就是我舍命的原因。”
“舍命?”
“何不是舍命?”
荼蘼摸到血液跳动的声音, 她手掌里的燕斋花既不心慌,也不着急,听着她说,“你有见过哪个大病之人,还能使出全盛的术法?”
听罢,燕斋花的心跳忽然加速:“你的病不是、不是快好了?昨日的酒,你没有喝?那是最后一个药程,必须喝的,仙儿你!你……”
看到一双落寞的眼睛,燕斋花不说话了,心跳也慢下来。
“仙儿你……”
“一年前,我就没有喝了,”荼蘼笑着说,“也就是你开始蛊惑柳觉之时,我悄悄倒了人参酒。你猜猜,我是怎么察觉的?”
“怎么……”
“因我看到刚来的小丫头吃不饱饭,我看到那个唱戏的姑娘心有苦衷,我就去调查了你在做什么,你掩藏得很好,可还是会有纰漏。”
“纰漏?纰漏在何处?”燕斋花抓住荼蘼的袖口,“如此严密,怎会有纰漏……”
“筷子。”
筷子?
斐陆谢三人一停。
“是筷子,你洗得很干净,可上面的血我闻到了,不是鸡鸭鱼肉,是人血。”
“不可能!那一应器皿我都用术法洗过,岂能被你发现?除非是天上的仙官妃子,不然这……仙官?仙、仙儿你……仙儿?”
仙官妃子……
斐守岁看一眼陆观道。
听燕斋花哽咽了声音,说话都断断续续:“仙儿你告诉我,你做了什么?一年前,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究竟做了什么?”
谢义山正是纳闷中,旁边解君轻笑一声,给众人传音。
“荼蘼本该在大病之后位列仙班,却被燕斋花这厮生生折了仙途。这下好,仙不仙,妖不妖,成了个六界都无法归属的东西,可怜喏。”
“……”
可斐守岁与谢义山不敢忘记,那双筷子也被陆观道发觉过。
斐守岁细看陆观道,这人儿并无异常。
解君言:“不过此事也要成仙者自愿才行,仙界那群滑头从不做有损名声的买卖。”
自愿……
斐守岁正欲开口,那荼蘼回了燕斋花之言。
“燕斋花,你难道不知吗?”
为了听没有唱完的戏,斐守岁将疑惑藏于心间。
转头。
见燕斋花愣着眼,双手抓住荼蘼:“我?我知道什么?”
“妖修成仙,必有大劫。”
燕斋花微微睁大眼。
“那一场病就是我的劫难。眼下,你强行救了我,你说我该不该受仙官一职?”
“该!”燕斋花咬牙切齿,“为何不成仙?仙儿,就该站在天上,享那世人香火!”
“……罢了。”
荼蘼露出笑来,笑得慈悲,不似个妖邪。
那笑投入燕斋花的眼中,成了雨夜里,染上青苔的薄凉佛陀。
燕斋花好似知道了什么,她看着荼蘼:“仙儿?”
“我在。”
燕斋花的手慢慢靠近荼蘼的脸颊,“仙儿,你告诉我,成了仙的妖怪,还能下凡吗?”
“……不能。”
“那仙儿你要成仙了,还记不记得我?”
“……不记。”
“唔……”
燕斋花思索着,问,“那仙儿,你的脸上全是咒语,成仙了为何不能避开?仙儿,你回我的话啊。仙儿,你是仙是妖啊?”
燕斋花说着说着,眼泪湿润了眼眶。她分明看到荼蘼脸上的白咒,在游走着,在蠕动着,一点点汇聚,汇聚成了她最讨厌的咒。
她哽咽了声音:“仙儿,你忘了。”
荼蘼依旧沉默。
“你忘了那年的除妖道士,用的也是这种术法。这种把妖怪困在肉身里,无法逃离的术……可这种术,怎能困得住仙?”
荼蘼笑笑,不说话。
燕斋花的手碰到了荼蘼的喉,那喉上的白咒立马抓住了她的手。
“你痛?”燕斋花。
荼蘼摇摇头。
“你说不了话?”
荼蘼摇摇头。
“你分明不能说话了!是这术法,就是这术法!你……”
突然,燕斋花也哑了声音。
她本该发声的喉,撕扯着,沙哑了,成了干涸到枯萎的荒漠。
燕斋花不敢置信般站起来,她捂住自己的脖颈,她咿咿呀呀地转过身,看到已经在她面前的众人。
草原凉爽的风扑面。
幻境开始下雨。
雨水一现,大颗的雨珠响成了沙漠的绿洲。燕斋花知道了,斐守岁点魂的术法已成。
浓浓的幻术开始清晰,有一阵土腥味从雾气里涌出,包裹了众人。
燕斋花笑了下,沙哑地骂道:“以一敌四,本就不公,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刚要抬脚,她踉跄一步,有一只小手在后头拉住了她。
燕斋花猛地回身,她朦胧的眼睛看到一个小小的姑娘,站在她与荼蘼之间。
她的视线浑然被那人吸引。
那人一袭纯白的外袍,一头乌黑的长发,还有那双她魂牵梦萦,忘不掉的眼睛。
燕斋花撕裂的嗓子,念不出一句咒语。
那个小娃娃却朝她伸出了手,咿呀道:“乖孩子,乖孩子。”
燕斋花看着小娃娃。
“乖孩子,夜深了,该睡了。”
白咒将燕斋花包裹,她一点点弯下腰,要去抱那个娃娃。
只听她轻声低语:“我不乖,仙儿,我不乖。”
荼蘼在后头:“……解大人,好傀术。”
解君耸耸肩:“我只会做些小孩喜欢的东西。”
“小孩喜欢……”
荼蘼看着燕斋花,燕斋花已经全然忘了她,将那个小傀儡抱入怀中。
还哼着摇篮曲。
“丰收啦,没高粱,烧秸秆;
冬天啦,吃腊肉,打年糕;
要有美酒,要有大雪;
囡囡你在哭什么;
囡囡你家在水乡;
囡囡啊,快忘吧;
囡囡啊,快把阿爹的酒拿来……”
歌谣很轻很轻,却在寂寥的幻境里,成了永恒的风铃。
斐守岁记得这首摇篮曲,他不曾忘记初见陆观道时,那个大火缭绕的幻境。陆观道就在那里,抓着他的手,也唱过这么一曲断肠。
只是燕斋花嘴里的更全一些,更窄一些。
斐守岁下意识看向陆观道。
陆观道也正看着他。
“我听过的。”
“嗯。”
“陆姨说,我是在道观前捡回来的。”
“……嗯。”
陆观道忽然释怀地笑了下:“原来我是这么来的。”
“所以别哭。”
陆观道眨眨眼睛,泪水蓄满在水缸里,就差一点就要夺眶,他却听话,生生咽下酸涩:“我不哭。”
斐守岁伸出手:“囡囡啊,快忘吧。”
陆观道的脸轻触斐守岁的指尖。
斐守岁补上童谣没有唱尽的寂寞:“囡囡啊,回家了。”
童谣落。
那精心准备的小荼蘼在燕斋花的怀中散成了荼蘼花。
燕斋花看着一团雪白失了颜色,枯了花瓣,她着急地要寻,抬眼见到同样在分崩离析的花越青。
她扭曲的脸,笑了声。
“好啊,白狐狸,”
燕斋花怀里捧着花,“你们真是善心,就连死了,都要来一场大梦,一场十足的美梦……”
大雨打湿了花。
燕斋花松开手,枯花就落了一地。
荼蘼本尊被解君扶起,退到了毒咒之外。
此时此刻,谢义山已举起长.枪,代替了荼蘼,站在燕斋花身后。
旁边背剑的靛蓝,一刻也没有松懈。
燕斋花自是察觉,她没有躲,也不必躲了,她知道荼蘼为何前来,她也知晓自己这些年究竟做了什么。
她动了动手指,毒咒中的北安春与薛谭游出。
游走在她的身侧。
她道:“到头来,还是你们听话。”
谢义山一震枪身:“燕斋花,你死到临头,还不快放了北安春与薛谭的魂魄!”
“他们?”
燕斋花转身,白咒蚕食着她的五官,她模糊了脸面,笑道,“谢义山你又没成仙,杀了我报完仇不就好了,还要救他们作甚?”
“哼!”
赤火点亮长.枪,谢义山变出一双金色竖瞳,“不光是你,他们也休想逃离地府审判!看招!”
话了。
并不花哨的动作,好似多年前,那大雨与道观之中,也是这般。
用长.枪生生刺入了身躯。
可这一会,燕斋花没躲没藏,是那两个该被审判的头颅替她挡了一枪。
长.枪贯穿北安春与薛谭的眼眶,北安春痛得大叫,薛谭一声都没有吭。
赤火迅速点燃了他们,就像点燃干燥的草堆。
他们的魂魄没有生气,是烈日下焦黄的秸秆,被点燃的那一瞬间,也就再无回头之日。
谢义山一咬牙,他背着赤龙的血,背着天罡地煞,将所有灵力注入了枪中,怒吼:“我要用着赤火,烧尽幻境!”
枪头用力一压,靛蓝见状丢下长剑,魂魄离开武生,附在了谢义山身上。
谢义山一愣,但枪已出,无法收手。
便见渺渺大雨之中,有火席卷了头颅,那枪一紧手,真真正正地锁住了燕斋花的躯壳。
第171章 双燃
皮肉真实, 绞在一起。
长.枪之上,谢义山尽了全力,那燕斋花却不躲不藏, 甚至就让着谢义山用枪.刺穿了她的身躯。
燕斋花无所其谓:“死了便死了,长.枪也好, 长剑也罢,我下辈子还不是身着罗裙带银钗, 有甚特别之处?”
说着,燕斋花伸出手握住枪身,枪上留下她鲜红的血手印。
她道:“谢义山,你就这么执着杀我?杀一个小女子?”
“呸!”
谢义山啐一口, “我杀的是灭门仇人!这和是男是女无关!”
“灭门仇人……”燕斋花眯了眯眼,“这世道因果轮回,谁又成了谁的仇人?是顾扁舟先辜负了他人,眼下我来讨债难道有错?”
“谢兄, 你不必回她,”
斐守岁生怕谢义山被蛊惑, 传音,“燕斋花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
谢义山执枪之手爆出青筋:“多谢斐兄关照!我自是知晓!”
又一搅,皮肉旋转, 燕斋花闷哼一声。
“燕斋花,你有什么遗言说给阴曹地府去听吧!”
言毕。
赤火猛地加大, 从北薛两人头颅烧起, 一路撩拨了燕斋花的衣裙。
燕斋花不叹也不唤, 手没松开,眼睁睁看着火炙烤着她的皮肉:“杀了我, 你满意了吗?”
“嗯?”
谢义山感到不对。
燕斋花嬉皮笑脸地压低身姿,她握住枪,竟然一点点地将枪往自己身上送。
长.枪滚烫,融化了皮囊。手掌黏糊糊地粘在上面,成了焦黑。
燕斋花这般笑着:“小道长,你杀了我,满意吗?”
小道长……
看燕斋花的眼神飘忽,视线汇聚之地并非谢义山。
而是谢义山背后的一座青山。
斐守岁凝眉。
那山是靛蓝的化身,有何用意?
却听解君大喝一声:“谢义山!你愣着做什么?想让燕斋花带你师兄下地狱吗!”
下地狱……
斐守岁双目一亮,看到毒咒绕到了谢义山身后,那座青山脚下。
可毒咒还未攀爬,花越青的白咒就护住了青山,让毒咒无法靠近。
谢义山浑浊的眼瞳因此清醒,赤火也在那一瞬裹住了燕斋花的身躯。
燕斋花吃痛,骂道:“后孙辈,你命真好……”
谢义山知话语中有魅惑术法,便耳识一闭,不再搭理。
燕斋花又说:“后孙辈,你有贵人相助,还怕我作甚?”
眼珠子溜啊溜,看到谢义山不搭茬,燕斋花便将话引到靛蓝身上。
靛蓝附于儿郎肩,酷似一尊点了香的铜炉。
燕斋花面目狰狞,恶臭地冲他言:“小道长,你就这般死了,甘心吗?”
这话触了霉头。
谢义山欲开口,斐守岁与解君同时施法给他的嘴上了一层禁锢。
儿郎瞪着眼,只得听燕斋花絮叨。
看赤火一点点吞噬燕斋花的身躯。
“小道长,你莫不是想着黄泉路上还囚着我,不让我作恶吧?”
靛蓝在上,悠悠然。
燕斋花在下,咄咄声。
“小道长,你拖我下水,很不值啊。”
“小道长,我能让你重活一场。你在人间定有没能完成的心愿吧,是得道成仙?还是陪着谢家小子长大?”
“小道长,你若信我,就离开这小子,别浪费了轮回的好果,白白烧焦我,又有何用?”
沙哑阴暗的声音,灌入众人心识。
斐守岁默默伸出手,手儿盖住了陆观道的耳朵。
“都别听,是幻术。”
陆观道一缓神:“好。”
“哼,”
那燕斋花努努嘴,“小道长,你说槐树妖可不可恨,我在赤火中给你想折子,他还找茬不让我说哩。”
“……道长,恕我直言,”斐守岁看向靛蓝,“现在救活与鬼怪无异。”
听罢。
靛蓝好似微微点了点头,赤火便在他身下更夸张了燕斋花的躯体。
燕斋花在火中燃烧皮囊,炙烤的味道弥散开来。
那味道是酸臭的,带着这辈子造的罪孽。
臭味,成了被金乌烤干的污水沟。
燕斋花翻黑的脸皮,也在火中渐渐缩水,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得意之作。
嗤鼻,不爽:“你们都清高,都是圣人,一个个舍生忘死,只有我为着自己,只有我黄泉路上无人陪!”
“若这世上所有的为己,都像你这般,那法度与监牢都不必存在了。”
解君驳道,“你杀人放火,好一个为己,多少的孩童死于你手你难道不知?小孩骨,人参酒,柳家伯,薛家俩,这哪一个是所谓的己?”
“解大人,”燕斋花于火中斜眼,“可我觉得我没错。”
荼蘼靠在解君身上,垂着眼皮。
燕斋花看到了,复说:“仙儿,我是没错的。”
但荼蘼别过头,不愿面对同样的脸。
燕斋花丝毫不惊讶荼蘼的反应,她甚至脸上带着微笑,开始哼起小曲。
谢义山觉得有诈,正要施法,他看到燕斋花慢慢地,一点点将手与身躯抽离出长.枪。
那个自傲又自负的白蛾妖怪,手已经焦黑,脸面也烧出了白骨,就如阴曹地府里的恶鬼,一动不动地盯着谢义山。
谢义山恍惚了神色,他第一回见到浴火的鬼。
那恶鬼在远离长.枪。
长.枪拉扯出燕斋花尚未灼烧的红肉。
斐守岁心骂不好。
但见燕斋花在离开长.枪之后,什么都没有做,她没有去捂伤口,也没有管被枪横贯的北薛,她顶着一副毁容的、笑盈盈的脸面,仿佛早有预备,把这张鬼脸印入众人眼中,散也散不开。
那皮囊再怎么凋零,嘴中的曲子自始至终没有断过。
曲调在北薛两人的尖叫声中,像是亡国商女,隔着浓浓大雨还能听清。
那调子幽幽然,荡开了黑白两咒,游走过头颅与傀儡,围绕在幻境上空。
围绕住一切所谓的始作俑者。
大雨湿透了初始者的长发,荼蘼花蔫蔫地闭合,敛了水珠。
燕斋花哼唱道:
“囡囡啊,快忘吧;
囡囡啊,别哭啦;
囡囡为何落泪娘坟前;
囡囡为何十年面容仍不变。”
燕斋花唱着唱着,捻起两指,她拟成青衣,就这样背对着荼蘼,唱了一遍又一遍。
这曾经在荼蘼怀中听过无数遍的童谣,燕斋花为她续了下半曲。
她说:
“囡囡啊,你忘了;
囡囡啊,不哭了;
囡囡坟头杂草堆树高;
囡囡白粉红装不开颜;
囡囡啊……
囡囡啊……”
赤火烧尽了幻境。
幻境纯白的天开始坍塌,所谓的木炭灰的卦象正在灵验。
就连花越青也在哼唱中消散。
花越青听着商女不知国亡曲,缓缓回头,他看向站在群山前的斐陆两人。
白咒充斥着荼蘼与燕斋花,咒语也没有忘记施术者本身的罪,嵌入花越青的皮肉。
花越青笑一下,脸上的白咒就拧在一起,他笑看斐守岁:“斐大人,我……这是积德了。”
“……嗯。”
漫天的白咒与灰烬,飘零下来。
花越青转过身,面对火中的白蛾:“燕斋花,你该走了,去望乡台再看一遍世间吧!”
话了。
白咒倾巢。
花越青的皮毛也随术法,彭得一声炸开。
炸成了白花花的蒲公英,与白咒一起,点化于地,再也听不到白雪之下,狐狸的嘤嘤之声。
斐守岁垂眸,他默默掐诀,确认了花越青不复存在,才将视线落在燕斋花身上。
刚一抬眼。
满天的蒲公英遮住了斐守岁的双目,雪花似的,斐守岁偏了偏头。
仿佛是那只狐狸撸着自己的大尾巴,在耀虎扬威。
斐守岁凝眉,心中言:“还想让我找北姑娘,就别挡着。”
倏地。
蒲公英飞也一圈,散开。
斐守岁捏着眉心,视线落在燕斋花身上。
他看到毒咒抱住了燕斋花,在燕斋花的周围不停挤压。那北安春与薛谭的头颅就在重压之下燃烧。
烧啊烧。
赤火不眨眼,他们烧得比燕斋花要快。大抵是被抛弃了,所以北安春与薛谭才没有力气反抗。
火光烧脆了他们。
燕斋花踉跄一步,踩实了毒咒。薛谭在毒咒里挣扎,正好扑通去,当成了燕斋花的垫脚石。
大火还在肆意。
死是木炭灰的薛谭转着眼珠子,终于抵挡不了赤火,噗呲一声,被白色绣花鞋碾碎。他与北安春一块儿在毒咒重压下,碎粉,乌焦。
他们,成了一捧聚也聚不起来的黑灰。一呼,就没了过去。
北薛的骨灰于幻境中流亡。
陆观道看着,下意识抱紧了斐守岁:“凉飕飕的。”
明明火光冲天,明明群山在后,明明薛谭刚死,热火朝天的幻境,还是那般的阴冷。
天没有星子,云层该是很厚很厚,陆观道愈发抱得用力,拂面一阵热风,吹来也好似冷得要命。
他低头与斐守岁:“有什么东西,在上面。”
斐守岁没有察觉,眼中只有大火撩拨:“许是你感觉错了。先稳住幻术,燕斋花不死,不准停下。”
“好……”
可那宁静的雪夜,正一步一步散着金光。
陆观道咽了咽,身后重重黑影在离开,他察觉天罡地煞走了,在走向夜晚。
他还看到武生打扮的在朦胧。
靛蓝也散去。
他面前,在火中念唱的燕斋花。
不管是斐守岁还是解君,都将燕斋花当成了戏台的要角。
这一场幻境,这一场戏曲,捏成了众人的黄粱,而看客不会鼓掌,戏子不会停歇。
幻术的大雨还在落,陆观道感触着身周,无边无际的寂夜,压实了他的后背。
他一忍再忍,又开口:“真的有什么在靠近,莫不是燕斋花的计谋?”
“她?”斐守岁不敢相信,“我并未察觉。”
老妖怪仰头,陆观道的虚汗滴在了他的额上。
“你……”
话未说出口。
只听铺开的脆响,响入两人的耳识。
一同看去。
看到荼蘼一个箭步抱住了燕斋花,赤火瞬息之间包揽了她,将她也灼烧,也度化。
解君在原地默默收回手,狠狠骂了句:“娘的!不听劝的家伙!”
“她……?”
“我没有推,是荼蘼自个儿跑去,都来不及拉住。”
解君懊恼地挠了挠头,看一眼谢义山。
那个年纪不大,却经历了这些事的儿郎,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唉,”解君无可奈何,“她人之决定,你阻止不了。”
阻止不了……
斐守岁掐诀感知着自己。
毒咒散了,他的力气在恢复。
他细看越烧越旺的赤火,施术者死了,术法自然不复存在。也就是说,燕斋花没有留什么底,可陆观道又为何言“诡计”二字?
斐守岁默了思索,殊不知他的身侧人咬紧牙关,冷到发颤。
轰然。
大火没了禁锢,跳起舞来,他们很是轻易地席卷了傀儡。
傀儡清脆,在赤红之中折断,一个两个比秸秆好烧,比柴火更旺。
陆观道吞下口水,漫天的火光照入他的眼睛,他喃喃道:“好像……”
像什么?
斐守岁猜到了。
“别去想。”
“我……”陆观道滚了滚喉结,“我记得火烧起来的时候,有个在天上打鬼的老道士……”
“嗯?”
斐守岁并不疑惑陆观道的话,是他见到燕斋花抱住了荼蘼,在视线之中,朝他与陆观道轻笑。
燕斋花几近焦黑的身躯,做了一个手势。
一个表示安静,不要吵闹的手势。
斐守岁若有所思。
陆观道一直在他耳边,断断续续地说:“我好像记起来了,记起来了,是火,火……”
火?
“火是个女子放的……那人一身白衣……那人一头白花?!”
第172章 之末
那打鬼的又是谁?
谢义山?
不可能, 那时候谢义山才十岁有余,怎的打鬼?
除妖道士……除妖道士……
陆观道忽然灵光一现,将所有都串联在一起, 他拧紧了眉头,咬牙闷声:“凭什么……”
看燕斋花与荼蘼在赤火中燃烧。
“村里的人究竟做错了什么!”
“陆澹!”
斐守岁立马伸手揽住陆观道的脖颈, 他听到陆观道狂跳的心,无法平息, 无法用言语安抚。
“陆澹,”斐守岁看着陆观道,“所有的意气用事,都不长久。”
“……我知。”
深深吸一口气。
陆观道掐诀之手也抱住了斐守岁, 两人相视。
长发垂摆。
“她是不是必死无疑。”陆观道轻声问。
“是。”
“是……又如何。”
斐守岁知晓陆观道何意,他看向那火光里的一双人儿。
大火烧啊烧,烧透了大漠孤烟,印出重影的热气。
燕斋花已经焦黑, 什么白衣,什么麻花辫, 统统辨认不出,就连毒咒都在火里灰飞烟灭,哪还轮得到她完璧。
那黑黢黢的脸面,与记忆交叠。
斐守岁曾见过这样的面容, 是陆家三口。
在嘈杂的黑夜里,火海夺去了陆家人的性命。
少时的陆观道用外袍包裹了陆家人的尸躯。
这是幻境中看到的, 斐守岁没有忘记, 尚还历历在目。
老妖怪开了口:“不甘心吗?”
陆观道一愣:“不甘心。”
“那你放下我。”
“作甚?”
“放我下去, 然后活动手腕,报仇。”
没了毒咒, 斐守岁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他试图挣扎开,反被身侧人抱得更紧。陆观道的手掌抓着他的衣裳,肌肤之热早就在两人间漫开来,成了同一个温度。
温热之下。
斐守岁没搞懂陆观道所想,复言:“你若不放开我,如何去报仇雪恨?”
“报仇?”
陆观道咽下这一词,他低下头,墨绿倒入斐守岁的眼睛,“报仇后,他们能活过来吗?”
“……不能,但至少可以宽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在天之灵……”
陆观道眼中忧愁的绿,是化不开的晚春,他低沉道,“不去天上就好了,无功无过的人,去了也没有用处。”
“嗯?”
那浓绿愈发靠近,再次说话时,已与斐守岁额头相抵。
老妖怪看着身侧人靠近他,自说自话。
“在天上待着也是作孽,别去好不好,别去……”
“陆澹?”
斐守岁偏过头唤了声,生怕陆观道被什么蛊惑,“这里不是陆家村。陆澹,你醒醒。”
“我清醒着,”陆观道睫毛微颤,“我在与你说话,斐径缘。”
斐径缘……
陆观道好似没有这样唤过斐守岁的字,至少在两人都清醒的时候,没有。
斐守岁默默移开身子,起了警惕之心:“那就别说糊涂话。”
“不是糊涂话,我比谁都清醒,斐径缘,”陆观道抬眸,斐守岁灰白带着狐疑的眼瞳闯入他的心识,“所以别去天上,好吗?”
“什么天上不天上的……”
斐守岁不甚明白,身边的大火打扰着他的想法,他一边要顾及燕斋花,一边又要在意陆观道,显得有些乏力。
但还是燕斋花一事要紧。
燕斋花若还活着,那梅花镇的一切都将重蹈覆辙。
斐守岁只好敷衍:“罢了,我不去。”
“……嗯。”
陆观道若有所思,随后答应下。
斐守岁的语气很明显,是在暂停这些话语,陆观道懂事,自然不会再提。
于是,又将该说出口的话折断了吞下,吞到心识的最深处,独自伤感。
陆观道顺了斐守岁的意思,放他落地。
手掌不再触摸到温度,明明近在咫尺,却摸不到,抱不住。
斐守岁掸了掸袖子,立马掐诀续上术法:“陆澹,去吧。”
“去哪儿?”
斐守岁回首:“你是不打算报仇了?”
陆观道沉默。
斐守岁看到回避的眼神,叹息道:“也罢,你的决定,不后悔就行。”
“陆姨与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
“若眼前的人都抓不牢,就没有资格在意过去。”
说着,陆观道也掐诀站在了斐守岁身边。他没有牵手,没有靠近,站得有分寸,保证了隔阂与距离。
斐守岁余光看到这番动作,心里头徒生酸涩,不是滋味,但只与自己怪道:“稀奇,自从入了幻境,这心就胡乱跳动……”
一切的心跳都来自身侧的泪人。
陆观道爱哭,想起陆家三人,免不了落泪。起初背着斐守岁擦泪水,这下站在一块,不擦也会被发现。
咸泪的痕迹,成了河床。
斐守岁见了,眼前突然恍惚过不存在记忆里的画面。
是昏暗的房间,没有点一只红烛。
有断断续续的哭声,拨弦似的打入他的心里。
何人曾在他面前低声哭泣?斐守岁不解。
斐守岁心中只记得受苦受痛的明明是他,好似该落泪的也是他,但那人哭得伤心,哭得比他动人。
哭得斐守岁又恼又气,想给那身上人推开。
却推不开,推不动。
记忆黑了斐守岁的眼睛,斐守岁看到哭泣之人的脸面。
模糊,熟悉,又亲近。
奇怪……
斐守岁眨眨眼,还是昏黑。
没有棉帘的窗子,光被隔绝在外。有气息在起伏,温暾的泪落在他的身上,滑落。
“你哭什么……”
有人说话,是斐守岁的声音,“该哭丧的是我才对……”
此话打散了抽泣声,哭泣之人停下动作。
随即,有什么东西压上来,斐守岁吃痛一声,骂道:“石妖,你别得寸进尺!”
话落。
忽地。
一阵带着水汽的风吹开斐守岁额前碎发。斐守岁缓过神,眼前浑黑消散,入目还是赤火。
赤火连天,已经看不清火中何妖。
斐守岁恍惚了眼神,那一个本不存于他心,唐突出现的画面,久久挥散不去。
心有余悸,斐守岁只得凝了注意,将视线笼在火中。
火中的人影,一高一低。
是燕斋花与荼蘼。
斐守岁打开纸扇,试图扇去心中燥热,却在扇面上看到海棠镇众人的简笔画。
是在薛宅画的,为了梳理所谓北棠。
看着扇面上颤动的小人儿,斐守岁静了心神,他垂眸低声一句:“是我忘了,让你待在方寸之地受苦。”
便一挥扇,将扇中墨水还给了人世间。
只见。
墨水从扇头处喷涌,一个个面目简约的人儿落在黄土地上,卷起阵阵焦烟。
陆观道看到这些,与斐守岁言:“用他们做什么?”
“他们……”
斐守岁掐诀,漫天的雨水滴进了墨水人儿的身躯。
此荼蘼幻境,上有瓢泼大雨,下有东风赤火,好不诡异。
那些个低眉顺眼的墨水,上半截身子被雨水稀释化开,下半身子又在火中炙烤。
斐守岁见罢,正欲停手,被陆观道拦了下来。
两人看到后面的赤火之中,走出一对灰黑色的灵魂。
一低一高,一左一右,低的亮堂些,高的暗沉些。
斐守岁生生煞了术法,眉目严肃,敛下方才之情绪细看,道出:“是荼蘼与燕斋花的魂魄。”
“他们?”
陆观道打眼见不到地府使者,“这儿没有黑白无常。”
“走出幻境就有了。”
斐守岁一挥手,墨水人儿散成水汽,在眼前蒸腾。
雾气与两抹灰色之后,斐守岁撞上了谢义山不知所措的视线。
报了仇,可还是空落落的。
谢义山的眼睛下意识移开,不愿与斐守岁相视。
斐守岁也识趣,挪了目光,但传音:“谢兄,无悔便好。”
“啊,我自然不会后悔,只是……”
又只是什么?
斐守岁听不到谢义山的回话,也清楚了话中谜语。
是活下来的念想、往前走的绳索断了,要重新去寻,有些茫然。
老妖怪收了纸扇,灰色魂灵已然朝他靠近。
魂魄罢了,斐守岁没有放在眼里,更何况荼蘼拉着燕斋花的手,并未松开,亦是一种束缚。
便冷然凝视荼蘼靠近,近到擦肩,荼蘼的一只手在斐守岁的身上拍了拍。拍完后,手儿一勾,衣襟处隔空飘走了一物。
那物灰扑扑,略大的鞋底,精致的绣花。是不久前,在与陆观道相遇的幻境中捡到的绣花鞋。
斐守岁那时并未着想到鞋的用处,一藏就藏到了现在。
千丝万缕的思绪掠过。
荼蘼走远了,却听她笑着道谢:“斐公子,对不住,为了找她利用了你。”
找她……
斐守岁转头,融化的幻境下,他所见,碎光投入,照亮前途。
一个稍稍矮些的拉着一个高些的,往前走。
高个子总踉跄,矮个子头也不回。
幻境在坍塌,斐守岁揶了袖子,朝荼蘼拱手。
“走好。”
或许幻境之外,是默默不语的梅花镇人。
燕斋花一死,梅花镇的信徒又何去何从?剪子剪断了谢义山的过去,又反手将所有人的过错撕碎。
斐守岁叹息一气,术法已成,他也不必紧绷神经。该好好休息了,幻境所见所知太多,他想好好窝在被褥里闭上眼,谁也不管,天掉下来也与他无关。
术法断,大雨也歇。
陆观道真身从散开的墨水团中出现,人影一移,丢下了池钗花,雨燕般飞到斐守岁旁。
斐守岁倦了脸,也懒怠唤,看雨燕试图拉住他的手,也没有反抗。
真人一来,假的术法一灭。
陆观道言:“我们出去吧!”
“等等。”
“等谁?”
斐守岁下巴点了点。
陆观道看到那个谢家伯茶孤零零地朝他们走来。
驼背走着,招魂幡拖了一路。
斐守岁瞥一眼:“解大人呢?”还有靛蓝。
谢义山灰头土脸:“师祖奶奶急匆匆走了。”
“嗯?”
点点头,伯茶也疲倦:“说是时候已到,她再不走就会惹出大祸,只好溜之大吉。还说接下来的事情不必担忧,有人替我们……”
谢义山说话的声音慢慢变轻,斐守岁看到他的眼神从疲惫到了惊讶。
在看何事?
斐守岁与陆观道一齐转过身去。
所见赤火与傀儡灰烬中,有一袭大红山茶。
红山茶背着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尸,不知何时绕过了他们,走向荼蘼所走过的出口。
“顾兄?!”
谢义山甩了甩头,立马改口,“见素仙君!你要去哪里?”
顾扁舟并未回首,还在往前走,走向光四散的地方。
第173章 出幻
为何顾扁舟会在此?
斐守岁好不容易放松的心绪蓦地聚拢, 他皱起眉,忍着手臂伤痛:“顾兄,你要去哪里?”
顾扁舟没有回答, 仍旧背着尸首,徐徐前行。
一树一石一人相视, 给彼此传音。
谢义山:“斐兄,莫不是幻术?”
“不是, ”斐守岁细看红山茶,“是真真切切的见素。”
“那他……”谢义山的注意落在尸首上,“他身上是何许人也?”
斐守岁凝眉,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我只能确定不是术法, 至于是谁……”老妖怪欲言又止,心中已有人选。
便是那个不久前拥入火海的白花荼蘼。
可……为何顾扁舟会背着她?又要背去何方?
斐守岁背手:“跟上去再议吧,幻术已了,我们也必须出去。”
“有理。”
言毕。
须臾。
三人结伴跟在顾扁舟身后。许是加快速度走得近了, 斐守岁率先闻到一阵飘忽的尸臭,伴随着掩盖臭味的花香。
花香很浓, 厚重的香料像极了一场草草收场的丧事。
斐守岁曾经与这样的味道擦肩而过。
那是多年前在乡野田间的傍晚,一场大雨之后,他背着箱笼,撞到了出丧的队伍。依稀记得出丧的麻衣没有哭声, 队伍慢悠悠地游荡,白色纸钱在麻衣手上飘啊飘, 稻田的虫鸣如浓夜。
与此同时, 纸钱之下, 斐守岁于麻衣身上嗅到了刺鼻的香料。
是花,是木, 还有苦涩的眼泪味。
此事过去很久,那样的味道还存在斐守岁心中无法消散,守岁便原路折返,去见了主人家的坟。
但,没有坟茔。
夜晚是重孝的黑衣。
斐守岁走到坟头前,他见着一个男子背起死去女子的尸体,飞奔出了树林。
大暑的风吹开夜的燥热。
明月之下,斐守岁看着被翻新的黄土,还有大开的棺木,他知道,这样的故事他不能再涉足。
而眼前,那一幕在此上演。
仿佛是历史的轮回,一次又一次让斐守岁踏入谜题。
斐守岁叹息一气,与两人言:“我猜尸首是荼蘼。”
“白荼蘼?斐兄何以见得?”
谢义山不解,“她方才不是跑出去了,怎会在顾兄身旁?”
“是如此,但什么东西能烧死一个本该成仙的妖,谢兄心中难道还没有答案?”
谢义山被点醒:“赤火?”
“是,且出去看看。”
看看那一出没有唱完的梁祝。
走上几步,碎光涌入幻术,黄土盖上一层薄薄的衣。身后的傀儡与赤火慢慢停歇。
一切寂静的地方,当再次关上窄门,所有的过去永不翻身。
斐守岁走得愈发快,他心中着急,试图看清焦尸的容颜。可还没看到什么,就被身后的陆观道拉住了手,被迫慢下步伐。
老妖怪心有不甘,与之传音:“拉我作甚。”
“冷……”
“冷?”
看一眼陆观道,这才发现人儿额前的虚汗。
汗水顺脸颊而下,浸湿了衣领。
“你……”
转头,斐守岁看向谢义山。
谢义山却像个没事人,只是浑身的伤口瘆人了些,至于冷汗,是不曾有的。但想起客栈筷子一事,斐守岁不得不重视陆观道所言。
“冷什么?”
陆观道咽了咽:“好多……”
他的视线跳过了斐守岁与顾扁舟,落在光亮之中。
光很朦胧,斐守岁无法感知光亮后的东西。
好多?
又多了什么?
斐守岁引导着话语:“是人吗?”
“不,不是……”
陆观道那只抓着斐守岁的手,越发用力,“祂们不是人,祂们穿着银甲,穿着金甲,祂们……祂们站在云里。”
“什?”
疑问尚未说出。
突然,有强光从幻境外投射。那一束光,好巧不巧落在三人之前。
斐守岁皱了皱眉,正在纳闷,一柄三尖两刃刀从光亮上空斩傀而来。
只见。
那长刀轻而易举地滑断空中新娘。
新娘们被它横斩了长辫,坠在地上,发出低低的古钟之声。而此长刀渐渐往下飞旋,一阵蓝白仙光亮得人无法睁眼。
此光此刀,普天之下只有一仙得用,斐守岁与谢义山一眼就知来者何人。
可,反应不及。
长刀仿佛感知到了视线,一个转身,直冲冲地袭向斐守岁。
斐守岁双目一黑,思绪与身躯无法协调,他哪能想到这般结局。那些断发新娘的惨样还历历在目,谁又能预料下一个轮到的是自己。
老妖怪颤了眉眼,僵住了身躯,在仙光绝对的威亚下,动弹不得。
眼看就要被夺去性命,站在一旁的半妖谢义山用力一咬牙,赤龙鲜血充斥了舌尖,他猛地撞开仙力束缚,伸出双手,推了把斐守岁。
许是龙血的抵抗。
紧接着,陆观道也抽离出仙力。
斐守岁看到这一连串的动作,话卡在吼间。而那陆观道一声不吭地拉住他,朝长刀的反方向跑。
被陆观道一扯,守岁这才逃离了威亚,他转头,惊慌再也无法藏于面具之下。
“谢伯茶!”
可那长刀,流星般,在斐守岁的眼前袭向了无法动身的谢义山。
斐守岁看到谢义山瞪大眼,脚粘在地上,却在一瞬之后,近在咫尺的距离,长刀一旋刀身,刹停在伯茶鼻梁之前。
幻境宁静如雪夜,赤火灼烧之声,黑靴踩碎黄土之声,还有谢义山脱出于口的。
“靠……”
可怜伯茶哪里还能跑,他双腿早就发软,一屁股瘫倒在地,口内喃喃:“三尖两刃刀……这是三尖两刃刀……”
长刀悬于眼前,没有远离。
顿了整整三拍,本伶牙俐齿的谢义山才颤抖着,说出话来,只道:“真君在上,我、我……”
嗖嗖的冷风灌入幻境。
谢义山一动也不敢动。
就这般僵着,白晃晃的幻术出口,走来一个身影。
身影发出幽幽的声音:“不必害怕。”
谢义山却不敢抬头看。
斐守岁则被陆观道拉着,还在往前跑。
那男子看到面前的谢义山与飞奔到远处的斐陆,默了片刻,简洁明了道:“二郎显圣真君不斩无罪之人,我方才已与他说清,你、树妖还有石精,都完完整整地出来吧。”
听罢。
谢义山明显没得选,他微微抬头,见长刀还在,立马俯身跪地。
“……”男子再一次沉默。
幻境陷入奇怪的氛围。
直至顾扁舟背着荼蘼尸首走出了幻境,那男子才开口:“谢伯茶,你见过我,抬起头来。”
远处边跑边回头的陆观道:“他……?”
斐守岁的视线聚在长刀上,墨发凌乱中,说一句:“我们回去。”
“现在?”
陆观道拉住斐守岁,焦急道,“不成!那武器还在,它带了敌意,你不能去!”
“就方才之形势,你觉得我们躲在这儿能逃得掉吗?走罢。”
斐守岁不等陆观道,便回身要走,可刚抬脚一步,长刀就扭转了身躯,冲着两人。
此时,谢义山已起身。
斐守岁立马停下步伐,将陆观道挡在了身后。
他见长刀外,陌生男子一袭白衣,半束发,于仙光斑驳下,看着他与陆观道。
男子长身鹤立,眉眼淡然如茶。
思绪重新被斐守岁捡起,他快速寻找着众仙家的姓名尊号。何人能与二郎真君说得上话?何人会来此救谢义山?何人……何许人……与赤龙解君有关?
回忆似清风,穿梭过斐守岁的头颅,他一不做二不休,带着陆观道一起拱手作揖与男子:“神君大人。”
男子:“虚礼。”
猜对了。
斐守岁抬眸:“不知大人……”
“与你无关。”
被堵了话术,斐守岁即刻闭上嘴,他知道,有时候话绝于口,还能免去灾祸。
果然,三尖两刃刀没有动手。
斐守岁低眉顺眼,带着陆观道往前,却在将要走到之际,听男子与他传音:“此后天庭你小心为妙,如若与那群仙家硬碰硬,必定有去无回。”
天庭……
斐守岁更加笃定了来者姓名,拱手与男子:“多谢神君。”
“勿谢,还有,”见男子扶起腿软的谢义山,大声言,“今日这谢家后人我带走了。”
与谁说话?
斐守岁警惕四周。
男子又说:“我有王母令,诸位还不信吗?”
话了。
幻境在眨眼间往后褪去,如破天的黎明,白昼敲碎了黑夜的低语。
一阵寒风鼓过。
斐守岁看到荼蘼幻术之外,那本该大雪纷飞的梅花镇上空,没有一片纯白。
入目,金光透过,所见是手持兵器,身着盔甲的天兵天将,他们于层云之间,俯瞰梅花镇。
还有那位站在一众将士前,三只眼睛,身旁有细犬的二郎真君。
三尖两刃刀见了主人,立马旋转身姿,飞回真君身边。
斐守岁哑了话头,活了这么个千年,他是头一回见到天兵天将。这些在天上当差的神仙,究竟要做什么?难不成……难不成是因为他用画笔点化凡人冤魂?可先前幻境里,神早已告诉他无碍……无碍……
原是如此。
心中巨石缓缓下落。
斐守岁不自知地叹出一气,他抬起头,不卑不亢地看着天界众神。
因离得太远,神仙们的面貌模糊不清,依稀在前排,斐守岁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一个手持琵琶,一个执剑怒目,还有持蛇的金甲与握伞的天王。
真的来了,而他的幻术何以敌对。
斐守岁轻笑一声,传音谢义山:“谢兄,保重。”
那谢义山早说不出话来,惊看着眼前浩浩荡荡的阵仗。
“这是……这是……”
“不是为你而来。”男子瞥一眼顾扁舟。
见素?
斐守岁联想到了所谓“渡劫”二字。
“莫不是什么轮回劫难。”
“这世上哪有什么轮回……”
说着,男子从袖中取出一木制的漆黑令牌:“诸位若不信,大可拿去细看。”
令牌上刻有复杂铭文,斐守岁隐约察觉到上面的一丝仙力,还有少之又少的狐妖之气。
狐妖并非花越青。
但,那群天兵天将无人动身。
男子看着云层,冷哼一声。
有一着红衣的仙君站了出来,他扫了眼男子与谢义山,笑道:“此事本就与谢家小娃娃无关,孟章,你带去便可。”
谢义山这才想起要解释:“斐兄,海棠镇那会儿,我被师祖奶奶带去疗伤的山头,正是这位孟章神君的府邸。”
“原是这般。”
斐守岁早猜个七七八八。
便看到红衣仙君抬手做一请字:“但你不可阻拦我等处置见素,还有……”
眯了眯眼。
千万双仙的眼睛,一下汇聚到斐守岁与陆观道身上。
“还有镇妖塔守牢人。”
第174章 荒诞
话语穿过层层棉云, 落在斐守岁头上,轻飘飘的,好似不起眼的一卷落叶。
斐守岁受了那几个大字, 也没有畏惧,仍旧望向说话的红衣。
红衣看渺小如芝麻的斐守岁, 笑了下:“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见素。”
见素……
顾扁舟站在斐守岁与陆观道之前, 背上的焦尸在仙法中一点点消散,而他低着头,看不清是何表情。
悲伤?
亦或者是……沉默。
不知为何,斐守岁有些遗忘顾扁舟调侃说笑的样子。那有些弯曲的背影, 好似在告诉斐守岁,这时候的顾扁舟定是伤感,定是痛苦。
痛苦什么?
有阵冷风从尚在喘息的幻境中吹出,吹扁了斐守岁的长袍。
一片白茫茫的光里, 就见到顾扁舟缓缓下跪。跪得很轻很轻,轻到风儿能把他卷走, 卷起衣袖三两。
众神不语,似静夜。
顾扁舟开了口:“孟章神君,烦请您先带伯茶走吧。”
孟章不语。
“毕竟我是他先人,如此审判, 有失了颜面,”顾扁舟咳嗽几声, “也是我害了他, 还有道门……”
“那你当时就该回去一趟, 何必了现在。”
孟章翻看着西王母令,瞥见斐守岁。
那眼神略过, 似乎话里有话。
斐守岁与之对视,看到孟章垂了眼帘,转身便拉起谢义山:“走了,解竹元还等着你赏雪吃茶。”
“不是!神君大人!你等等!”
谢义山踉跄几步,试图冲着斐守岁说什么。
孟章冷不丁地封了他的嘴巴,只传音:“想要救树妖就乖乖听话,天庭不是你能闯的。”
谢义山睁大眼,而斐守岁与陆观道正朝着他拱手作揖。
“谢兄,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谢义山慌乱了表情,他试着给斐守岁传音,却使不出术法,变不了咒念,只得一个劲地冲着孟章比画。
看着面前眼花缭乱的手势,孟章略有不爽:“别发疯。”
嗯???
“这么多仙家在,你是什么大拿,敢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私语,”孟章冷冷地传言,“江幸与雪狼一族还等着,快些回去,好做打算。”
江千念??
这与她又有什么干系?!
谢义山就差没把“为什么”嵌在眼里,可他又不好意思抓那孟章神君的衣袖。结果,话也说不出,哼也哼不了,稀里糊涂地就上了马车。
孟章终于把谢义山安顿好,转身与那天兵天将:“诸位,若还不信,大可派人去昆仑对峙。”
本就安静的天兵,响出一句。
“神君为何偏袒这个无亲无故的小儿!”
是那正儿八经的北方多闻天王。
孟章揣着手,坐在马车前头:“只是为王母办事,别无其他。”
王母……
解十青……
斐守岁紧紧地捏住手中令牌,就在刚刚,孟章拽着谢义山上马车的那一刻,一股灵力塞给了他这个东西。
这分明是王母令。
那孟章神君是何用意?
斐守岁的手指摩挲着令牌,他知道能在天兵天将面前做手脚的并非寻常神仙,况且二郎神还站在众仙之中。
感知着令牌的灵力,斐守岁的指腹轻划过令牌的凹凸印记,浑厚、深沉的力量好似在安抚守岁的心识。
莫不是保命?
马车声渐渐,没了谢义山的聒噪,这梅花镇顿时少了生气,只剩了冬日的冷。
趁着众仙家谈论王母令,斐守岁打量起周围。
在百衣园前。
梅花镇。
没有一个活人。
明明百衣园地处繁华,却不见任何行人踪迹。
空荡荡的街市,低垂摆的旗帜,金乌白色的冷光,暖不了一块石砖。
那冒着热气的肉包,那滚着沸水的铜炉,还有吃剩了一半的面条,静止着。面挂在筷子上,就像是一瞬间,梅花镇人被判有罪,去了阿鼻地狱。
斐守岁垂眸。
天上红衣开了口:“槐树妖,你在寻这镇中人?”
斐守岁立马带着陆观道一起半跪,谦卑言:“小妖不敢。”
“无妨,不如就让你看看现在的梅花镇,”红衣又与顾扁舟说,“见素你也抬头,瞧瞧如今之局面,是何模样。”
说完。
红衣拍了拍手。
灰色的天开启了时间,吐下一地鹅毛大雪。
只见,本该暂停的梅花镇,顿时有了人声。
肉包被递了出去,铜炉被人拿起,那还有半碗素面的桌前,有一双筷子搅和着。
吃面的口内嫌弃道:“这天儿真冷,虽说是年三十,但上菜才多久,面条都冻住了!”
“可不是嘛,今个儿不知怎么的,格外寒战,就好像老天爷在生气哩!”卖肉包的数着铜钱,搭了茬。
“天冷些就冷些,别遇上十几年前的事就好了。”
“哎哟!”
听此言,数钱的立马跳起来,“你少说晦气话!今晚就要点炮竹,赶年兽了,可盼些好的吧!”
“知道了,知道了。”
说完。
吃面条的开始吸溜。
但斐守岁在两人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活人气息。
那开蒸屉点铜钱的手白骨森森。
那吃面条的人没有皮肉,面条在牙齿里上下碾压,随意剁了剁,便顺着空荡荡的胸,耷拉在腿骨之间。
还有路过买完菜的大娘,一身厚衣包裹了白骨,好是瘆人。
本该热闹,有生机的长街,除了白骨,什么都没有。
买卖的声音围绕着斐守岁,斐守岁从未见过这样的城,他猛地意识到一事。
脱口而出:“幻术……”
与海棠镇一样,但此处更为精妙。
先前嘲笑谢义山小胳膊小腿的白骨大娘,直愣愣地走过斐守岁身侧。
说道:“也不知这大院子以后要做什么,荒废着多可惜啊。”
大院子?
斐守岁猛地转头,闯入他眼里的是一残破、挂满蜘蛛网的老宅。
老宅有了年岁,摇摇欲坠地坐在街市最中心的位置。白雪垒在老宅屋檐上,压弯了砖瓦,有三两白骨稚童飞奔而过。
笑着闹腾:“这儿分明没人,你这个骗子!”
“呸呸呸!我才没有骗人,昨夜从柳家伯伯那里出来,就听到里头有唱戏的声音!”
“唱的什么?”
“唔……”
小白骨停下脚,站在破旧老宅门口,他歪歪头,透过了斐守岁惊讶的眼神,捻了两指,唱道,“你为何呆呆地不与我搭话……”
“我为你陪尽笑脸,你为何呆呆地不与我讲话呢……”
“万福,万福啊……”
“这……”
斐守岁哑了声嗓。
红衣笑对顾扁舟与他:“这就是梅花镇本来的模样。”
话落。
打街前头,跑来一个男子。
睁眼看,那人大腹便便,却肉身完好。
“哎哟,殷县令,您怎么来这儿了?”大娘笑道。
殷?
斐守岁见殷朝老宅跑来,这般体态,滑稽满面。
陆观道却在旁纳闷:“先前他长这样?”
不。
斐守岁摇头。
先前初入梅花镇时,殷县令并未长得如此肥硕。而眼下的他,犹如一只从猪圈里偷跑的黑猪,但若说胖,又并非如此。
是神态。
斐守岁低眼,看着殷摔倒在老宅阶梯之前。
殷直面扑入雪里,他哼哧着鼻子,白骨手掌扒拉一把阶上白雪:“为什么、为什么不放我进去!女儿,我的女儿,我养你这般大,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女儿?
是殷姑娘。
“呜呜呜……”
殷摔断了腿骨,侧躺在雪地里,他蜷缩起身子,“怎么办,怎么办啊,没有了粮,谁来救救我,救救我……”
斐守岁记起殷姑娘所言的饥荒。
大雪飘飘下,殷还在哭。
好些个梅花镇的人聚在了老宅前,他们窸窸窣窣地交谈,窃语着殷的惨样。
说什么:“这不是县令大人?”
“唉,又在发痴病了。”
“毕竟前些天,那殷大姑娘的坟被人给刨了……”
“哎哟!你别提这事,这是说不得的!”
“哦哦,说不得,说不得……”
可渐渐地,人群就散开了。
雪花掩盖了痕迹。
街市还是那样的热闹,卖狼皮的,卖白菜帮子的,人来人往唯独绕开了殷。
殷就像路中裂开的大口子,谁人见了都要绕开,避之不及。
斐守岁沉默。
顾扁舟也没有说话。
红衣仙人便一挥手,白骨与黑猪重新消失在梅花镇里。
大雪停歇,死亡笼罩在梅花镇上空。除了蜡梅艳得滴血,其余所有颜色都成了灰白。
斐守岁再一次低下头,听候神明审判。
良久。
有古钟般的声音响在三人头顶。
那声儿道:“见素,你可知罪。”
罪?
顾扁舟回:“哼,愧对百姓苍生,自是有罪。”
哗然。
红衣马上打起掩护,道:“见素,你罪不在此。”
“罪不在此?难不成我的罪是儿女私情?”
顾扁舟缓缓抬眸,“难道一个好笑的情劫,就要将梅花镇所有人的性命掩去吗!你们给自己安排的所谓劫难,就是祸害黎民百姓,祸害天下太平,对吗!”
却听寂静之中,二郎显圣真君轻笑一声。
顾扁舟续道:“如若没有神仙劫数,天下苍生就不会如此痛苦……”
“见素你……”
红衣面有难色,看向二郎神。
二郎神笑着收了长刀,并不言语。
“你们如此大动干戈,是想要做什么?为了收服这一镇的鬼怪,还是为了充实自家后山的侍卫!”顾扁舟冷哼,“可惜了,可惜了,她们一个都没有活……一个都没活下来……”
说着,焦尸渐渐散开,散成了灰白之中浓厚的黑。
顾扁舟低垂眼眉,眼中有了水光:“要是活下来就好了,要是活着,说不定捡了性命,还能承了仙光……可……”
可?
斐守岁余光瞥见顾扁舟站起了身,焦尸随着动作愈发碎裂。
清脆的,宛如一朵枯萎的花。
顾扁舟惨笑一声:“可她们,没让你们得逞,不是吗?”
安静。
太安静了。
顾扁舟的惨笑便在空中蔓延:“哈哈哈!好啊,好啊,得道成仙说得如此美妙。长生不老,说得这般让人艳羡。但这千年的枷锁,又有谁耐得住。”
视线一转。
顾扁舟松开了手。
松手之后,焦尸没了仙力,被风吹散在他身后。
哗啦啦的声音,好似吹开的不是尸首,而是女子的裙摆。裙摆在雪地里旋啊旋,本就不该如此纯白的她,被世人描绘成了雪莲。
在高原之中,要有五彩的绳,要有铜质的铃,要有写满经文的白布,才显得不那么寂寞,但她,只有白色。
但梅花镇,只有死亡。
顾扁舟背着手,抓不住一把灰黑。
“我在人间的事情还没做完,百衣园几百条孩童的性命还没有着落,我……”顾扁舟看着灰色苍穹,“我还不能回到天上。”
第175章 入局
“你们心里的算盘, 自己给自己打去吧!”
顾扁舟一身赤红,与白雪之中挺直脊背,“我知道历劫失败的下场, 不需要你们给我解释,这下场……本就是我应得的。”
斐守岁看着顾扁舟拍了拍衣袖, 拍去袖上尘埃。
“不就是世世痴傻行为乖张,不就是世世乞讨一身污糟, 对你们干净衣裳的惩罚,不过人世间最寻常的东西。”
顾扁舟看了眼众仙,“华彩琉璃色,就这般舍弃不了吗?”
见他甩袖转身, 面朝了斐守岁与老宅。
又道:“这一回的念想,我替你实现好了,荼蘼。”
话音刚落。
那灰白的天,裂开一个口子。
五光十色的彩云从天而降, 降在了众仙之中。
审判开始了。
顾扁舟却不急不忙。
彩色的云里长出了漆黑锁链。锁链窜梭过仙光,一条一条扎入梅花镇的土地。
泥土是腥臭的, 有冷的白雪混合臭味,溢在鼻腔。
黑色锁链有目的飞向顾扁舟,顾扁舟背对着它,没有躲闪。
躲不了, 顾扁舟笑看斐守岁,口内低声:“斐兄, 是我拖累了你。”
言毕。
那锁链毫不犹豫横贯了顾扁舟的胸口, 直直地飞上天去。
顾扁舟下意识要去捂, 却生生停下动作,他看到锁链长出了青苔。在他眼里, 锁链成了藤条,上面冒起嫩白的花苞。
花苞一朵朵盛开,花蕊是一只只青绿的佛手。
佛手托住了他的长发,索性大红衣裳,不细看,是看不出血的。血顺佛手指尖往下滑落,手心、花苞、藤条还有彩云,都沾了血珠。
刺眼的血珠滴在地上,沁入皑皑大雪,凝结成厚重的画。
顾扁舟歪了歪身子,一步一顿,走向老宅。
斐守岁没有动身,他的手压着陆观道的手,看那顾扁舟走过了他们,血腥弥散开来。
一滴,又一滴。
“啊……”
顾扁舟仰起头,有佛手从他身后抱住了他,“你怎么败成这样了……”
他咳嗽几声,佛手就跟着抖动。
仿佛是不久前,陷入窄门一般,顾扁舟伸手推开了老宅的大门。
斑驳的朱红色,沾去一手鲜艳。
大门打开之后,扑面飞灰一脸。
放眼,这里头哪有什么戏子,哪有什么木偶,就连戏台都没有的地方,聚不起一个人头。
空荡荡的大厅,蛛丝密布。
顾扁舟抬腿,高高的门槛,让他踉跄一下,铁链生扯了他的皮肉,他痛得冒出大颗汗珠。
却笑道:“回去,不能回去,我若回去了,谁来沉冤昭雪,谁来替那些孩子……孩子,六月飘雪了,孩子……你不该埋在小小的棺材里,你该……你该好好长大的……”
“咳咳咳……五品的官服,岂能尸位素餐!”
“孩子,孩子们,受苦了,你们受苦了……不用再怕了,人间这般的漆黑,但至少……至少那地府判官明辨是非,至少地府的火盆能让你们取暖……”
“啊……你……你看着我作甚……你为何要待在巨石之下,傻等……傻等我呢……”
终于,支撑不住,吞下最后一句话语,顾扁舟僵僵地倒在了地上。
扑通,尘埃飞起,再轻轻坠落。
灰色抹开,打暗了大红山茶。
顾扁舟吃了一口尘土,他半眯着眼,虚弱地说:“哈……入你仙门,永生永世无法逃离……快跑……快跑……”
陆观道欲动又止的动作,好似再问:“不跑吗?”
跑……
斐守岁不敢看仙人,他知道这里哪一个神仙都能捏死他,如捏死一只白鸟,那般简单。
又能跑去哪里。
天涯海角,在神的眼中,不过五指山的一头到另一头。
顾扁舟的仙人之血勾住了斐守岁。
斐守岁偏着身子,不自知般看向老宅。
白与灰,灰与黑,黑与红,还有摇摇欲坠、破败不堪的院落。
能看到先前,拿着冰糖葫芦的孩子穿堂而过,冻红了脸蛋,好不开心。孩子跑过,又走来叽叽喳喳的看客。看客脸上冒着热气,谈论今日的唱曲。
唯独顾扁舟,躺着,流着血,像是煞风景的一人,不那般体面。
斐守岁正要转回视线,却有彩云在老宅口聚集。
云朵吹啊吹,聚成一个矮矮的人样。云里渐渐有了霞光,仿佛这里头在生什么东西,生出一个普天之下的善人,才能皆大欢喜,喜笑颜开。
静静的,云开雾散后,里头有人踏雪而来。
斐守岁本是不想看,他早猜到了何人。可那人一袭佛衣,一手的玉镯,不由得牵住了他的视线。
何许人也?
女子穿彩衣,手上的金镯玉镯含了晚霞的光,眉心之间又有一点朱砂红,这般打扮衬托了薄凉的慈悲,成了明日要升的仙。但女子没有笑脸,一双温柔的眼闭上了,一长灵动的嘴也不会说话。
飘忽在空中,她是另一片彩云。
不必被门槛绊倒,不必担忧烦人的灰尘。
女子飞到顾扁舟身旁,柔和了声音:“你要替我做什么念想,见素?”
说着。
女子俯身,抱住了顾扁舟:“我什么念想都没有了,你又要在人间待在几时?”
斐守岁:“……”
看到此。
斐守岁突然一惊,冷汗冒出来,忽有一片彩云,落在了他面前。
彩云……
神仙……
斐守岁咽了咽,联想起适才孟章神君所言,他知道,该轮到他了。
只见守岁慢慢收拢视线,他于众仙眼下全跪,磕了一个响头:
“槐树妖,愿回塔内守牢。”
“什?!”
一旁冷颤不停的陆观道欲拉住斐守岁。
斐守岁又说:“小妖千年前被迫落于人间,如今已受劫明了。见素仙君起初就与小妖言,自是‘早日归天,方能修成仙身’。”
顾扁舟:“……”
陆观道:“……”
是了,跑不出去,那就体面的提袍走入谜题。解谜之人若身处局外,定是解不开的。
斐守岁想着,又磕了一个响头,他知道所谓入局,并非解十青拉他去棋盘,而是他自己跳下去成就一个心甘情愿。
在。
赢得局面。
说完此话,半响之后。
彩云幽幽地飘来飘起,黑色锁链停在了斐守岁身前。
红衣仙人开了口:“那日镇妖塔,分明是你斩妖杀鬼,逃离了天庭。怎么才过了千年就回心转意,再去守牢?”
这一句,是台阶。
斐守岁接下了话:“斩妖是怕妖邪落入人间作恶。世人本就艰苦,若是再有什么邪祟,也太可怜了。”
“……有理。”
红衣又朝二郎神看去。
二郎神授意,他的第三只眼睛看向斐守岁,还有陆观道。
这能看清世间万物的眼,偏偏故意漏看了谎话,说道:“既如此,不必大动干戈,也免得伤亡。”
“此话怎讲,真君切莫看错,”北方多闻天王执伞上前,“在幻境之中,我亲眼见到槐树妖拟成我的样子,收服鬼魂。槐妖术法,最擅变化,真君你……”
二郎神肃穆:“何必小气。”
“塑我金身,我无所谓,但此妖拟我神态实在是,”多闻天王看向另外三位,“实在是不成体统。”
“体统?”
二郎神斜了眼。
多闻天王煞住了嘴,不再说话。
红衣仙人便乘彩云而下,他先是叹息着望向顾扁舟,后才笑对斐守岁。
彩云易散。
仙人着红袍,没有顾扁舟那般艳丽,衣裳上还有编制而成的绳结。
绳结……
斐守岁想起手腕那根连接陆观道的红绳。
却见红衣仙人没有与斐守岁说话,他对着顾扁舟:“见素,你……”
顾扁舟流着鲜血,猩红晕染了纯白,开成一朵红色山茶。
他的手心抓着一把黑灰,黑灰连接了他身上的荼蘼。
所见。
红衣仙人不再言语,他叹息一气,转了话术。
“唉,还不是没有度过情劫,嘴硬什么。”
幻术里究竟还发生了何事,不曾知晓。
斐守岁也能看到顾扁舟手中的灰烬,草木的气息从灰中传出,那是荼蘼。
或者普通花草。
老妖怪垂了眼帘,等候着所谓审判。
红衣仙人走到他身前,弯腰轻语道:“此去天庭有雷劫水牢,你若是去了,必定万分痛苦。”
“多谢仙官大人告知,但我……逃不了,”斐守岁像是在说给他人听,“就算殊死抵抗,也不过换一种方法押上天雷台。”
“唉,”
红衣仙人揽住了斐守岁的手,他一双眼眸里流得出“怜悯”二字,“那他又如何呢?”
他?
说的是陆观道。
斐守岁感触着身后的人儿,有赤热的视线注视着他,像贪食的饿狼,试图一步一步撕肉拆骨。
但。
贪狼又如何,怎么热枕都没用,于天之下,陆观道他不过一块小小石头。
斐守岁一横心,一咬牙:“牵扯上做什么,早不该相识。”
“哎哟,”
红衣仙人握住了斐守岁的手背,像个邻家的老太太,“你说这话,可要惹得眼泪汪汪,撕心裂肺了。”
哼哼笑几下。
红衣仙人起身,也扶起斐守岁,他朝那虎视眈眈的陆观道看了眼。
“好生有趣。”
“……”
斐守岁不敢看陆观道,便也没有回头,没有留下一次问候。
宅内的顾扁舟没了动静,宅外的斐守岁等待着刑罚。
彩云里。
黑色的锁链攀上了斐守岁的双膝。斐守岁仰头,直视浩浩荡荡的仙子仙官。
云朵覆盖了梅花镇的死气,让梅花镇变得更加失真。这儿已不是人间桃花源,云彩反到让镇子变成了话本中的鬼怪之地。
暖的成了冷的,阴森森的眼睛在角落里窥探异乡之人。
斐守岁不挣扎,也不慌乱,任由锁链困住了他的双脚,困住了他的双手。
还有脖颈。
很重。
锁链挂在身子上,压弯了斐守岁的脊背,若要直起身子,必会花费更多的力气。
可斐守岁背着手,他的后背比任何人都直。他知晓,要是低头了,要是顺从了,便再无重回之日。
身后的陆观道想要拉住他,被他甩开。
陆观道失了神般,抓住一团冬的冷:“不是……你不是说,不去了吗?”
“……”
彩云涌出来,裹住了斐守岁与顾扁舟。
斐守岁笑了下,徒留一个背影:“对不住,我食言了。”
第176章 黑牙
下大雪了。
天, 白茫茫的一片,好干净。
陆观道被术法困在原地,只能仰首望着那一抹飘去天上的身影。
黑色锁链敲击的声音, 响在陆观道的心识中。那带了污糟的雪花,融化在他的脸上, 化成一行温水。一口接着一口的热气扑出来,打湿了本结霜的眼睫。
看着看着, 那个身影越缩越小。
陆观道极近地仰头,痴说:“斐径缘,你又不要我了……斐径缘,你出尔反尔, 说话不算话……”
池钗花在后头死命拦住人儿。
人儿却不紧不慢,握住了女儿家的手腕,他顿了顿,回头:“别拦着我, 就算没你在,我也飞不去天上。”
“公子……?”
“你没看到吗?”陆观道苦笑一声, 他掐诀念咒,一层浅红的术法围绕在他身边,“这不是斐径缘的术法,这是那红衣仙人的。”
“他这是?”
“他……他是在拦我, ”陆观道松开手,落寞了眼眸, “许是怕我冲上去, 丢妻又折兵。”
“公子与先前不一样了, ”
放心陆观道不会冲动,池钗花这才起身, 她看到面前半跪在地上的人,言,“在梧桐镇时,就算披着娃娃皮囊,我也能看出来公子并非常人。”
“又如何?”
池钗花沉默。
“那时候我又没记起来,要是记起来了,早就扛着他跑去了天涯海角。”
话说得很轻,但落在寂寥的雪景里重如红果。
没等着池钗花的回答,陆观道就干脆坐在了地上,他抱住双膝,任由冬的冷冻住了他的长发。
白骨们走过他,走过卧倒在雪地的殷。
皆是漠视。
他喃喃自语着:“你说……是不是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我是不是不应该挣扎的……哦,对了,荒原……不,镇妖塔那会儿就好打消了念头,做什么痴心妄想,蚍蜉撼树……”
脸颊埋入布料之间,陆观道蹭了蹭衣袖下的体温。
“抓不牢,永远都抓不牢……那人儿是只白鸟,飞在冬天的雪里,哪还能看得到。千年前的镇妖塔,明明妖血溅了他一身,我还是找不到……找不到……”
没有哭声。
只是落泪。
泪水凝结了冰块,又硬又无助。
陆观道死死抓着袖口,他听到买卖的声音,听到吆喝的声音,还有那个白骨娃娃在他耳边捏唱的一曲《青丝恨》。
唱曲扯得好长好长,好似是山峦的风铃,摇着摇着就来到了梅花镇。可曲儿一进入镇内,就成了寒风的一把利刀。
长刀胡乱砍着,横穿了陆观道的心。
那心定是松散的,一捏也就碎了,又何须利刀伤人。不用修饰,早没了补丁的心,烂布一块。
陆观道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对谁说。被神捧在手上时,他是顶特殊的那一个,他与几个弃子被神丢去了人间,唯独他没有记下什么红楼,没有看遍什么山海。
他孤零零地去找人了。
也曾在找人的路上遇到同类,曾躲在大观园的角落,看官差抄家。也曾被人踏在脚下,受了一世的风雨。
一世又一世的轮回,神不忍直视,问他为何不听劝告,他却总是答不上来。
那会儿,他还不会哭,也没有嵌入世间,看尽所谓的黑与白。
后来有个人捡走了他,照顾了他几日。
后来那人与一袭大红衣裳面容奇怪的仙官走了,他就被丢下。吃尽了风霜雨雪,也卖去了好几户人家。卖啊卖,中间有高塔,也有人间。
他如弃石,最终从塔上掉落,从人伢子的手上逃跑,跑到了道观外。
就是在道观那轮明月下,他想起了心中模糊的,捉摸不透的背影,现在想来那人应是斐守岁。
于是他害怕了,他缩在襁褓里学会了哭,哭得难听又吓人,他也知道了,先前那些人家不要他,是因为他不会哭。任凭打骂,他都一声不吭,只是看着长鞭,眼睛里连恐惧都没有。
但还好,他学会哭了,他就有家了。
陆观道想着想着,心底的记忆一下子翻涌上来,滚烫又酸涩的味道,灼烧了他的喉。
他不敢忘记的那段日子,他的家被大火点燃。而他今日才知,火从何处来。
火从何处来……
陆观道慢慢抬起头,雪花愈发夸张,年三十的大雪正在一点点掩埋他与地上的黑猪。
他叹了声:“天上怎么去呢……”
池钗花答不上来。
雪花积在陆观道的头上,肩上,还有眼睫,但雪花穿透了池钗花的身躯。
陆观道看到了,心有不忍:“是她让你来……受苦吗。”
池钗花摇了摇头。
“我还记得那条烤鱼。”
陆观道:“……”
是大雨之夜,山腰寺庙,尚没有任何记忆的陆观道,曾递给钗花偶人一条烤鱼。
本是荒诞,却成羁绊。
雪落纷纷,寒风瑟瑟。
虽出口成就“公子”二字,但在池钗花心中,或许那个陆观道,仍旧是会用炭笔给她画嘴巴的稚童。
池钗花蹲下.身,笑对了人儿:“放弃了?”
陆观道移了视线。
“既没有,为何要说丧气话,起来吧,”池钗花的手递在陆观道面前,“不知我算不算得上……嗯……公子在人间,第一个没由头的朋友。”
“没由头的朋友……?”
“是了,”池钗花笑道,“哪怕我是深闺妇人,不,深闺小鬼。”
凡是能说出口的悲伤过往,都已释怀。
这会儿,轮到陆观道哑嗓,他无法回答,他与池钗花都清楚,什么是随时都会消散的术法,什么是一场春秋大梦。
但她……
陆观道笑了下:“是不是我没有发狂,没有失心疯,惹得你害怕才来劝我?”
千年前已经疯过了,再经历一遭,到变得冷静。
于是冷冷地看着热忱的手,陆观道绕过了池钗花的好意。
池钗花有些气恼:“果真是没有长大的孩子!真不该称作‘公子’,这心性脾气还是小如豆粒!”
“你!”
于大雪下,四目相对。
“……好老套的激将法。”陆观道。
“可坐在雪地上,下场只能这般!”
池钗花手一指,指向被大雪掩盖,没了生气的殷。
黑猪僵死了,大地裂开的口子,不会包容他的存在。
陆观道瞥了眼:“我死了斐径缘会……”
话没说完。
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了陆观道脸上。
陆观道骇了一瞬,随之他看到大雪纯白里,池钗花红肿的眼眶。
“个子高了,胆子小了!”
语出似娘亲,不甘那颓废的蠢子。
陆观道被打,气血上头:“那是天庭,不是什么唐……”
“唐”字煞尾,“宅”字被生生掐断,陆观道这才想起死在池钗花腹中的胎儿。
或许。
或许,池钗花是将他当成了……
一咬牙,陆观道站了起来:“你与我有甚区别!”
“你说什么?!”
池钗花反手抓住陆观道的手臂,“换做是我,在刚刚就会义无反顾地冲上去,哪管术法!”
“你以为我不想吗?!”
陆观道打开池钗花的手,一阵血腥散在了冷的大雪里。
池钗花缩了瞳仁,她看到血淋淋的手掌,上面布满了她看不懂的符文。
“这是……”
“是我愚钝,技艺不精。”
陆观道转身要走向老宅。
却听池钗花在身后歉言:“小娃娃,对不住,我不知你……”
你在反抗。
雪下得太大,就连池钗花都以为陆观道僵了膝盖,一动不动。
陆观道什么都不想说,他垂头丧气,与自己:“补天石不补天还能有何用处?到头来,空落落一场。”
“等等!”
池钗花跟在后面,“如若想想对策,说不定……”
“对策?”陆观道于大雪纷飞里回头,“你要大闹天宫吗?”
话落。
沉寂了半炷香时间。
就在陆观道与池钗花都不想开口的时候,一句陌生的话语闯入两人之间。
“‘大闹天宫’也不失一计良策啊。”
风雪里,陆观道倏地紧了神经,他立马掐诀上前,将女儿家挡在了身后。
警惕着四周。
空荡荡的雪天,黑猪已经死在过去。
至于声音,打哪里来?
陆观道冷哼一声:“哪来的疯子,还想闹天宫?”
“疯子?”
声音回荡,如雪夜失乡魂,那般的寂寞,“可自诩平静的你,方才明明有过这念头。补天石,你在看到槐树妖被锁链困住的那一瞬间,难道没有起弑神的妄念?”
“弑神……”
陆观道再一次被迫想起黑色链条。
困住了手,困住了脚腕,还有脖颈。一切能触摸的地方,都是玄铁的冷。
怒火被点燃得彻底,陆观道咬牙切齿,说了违心的话:“我并非大逆不道之徒!”
“哈哈哈!非也,非也。你若良善,为何手掌血红?你若乖顺,又怎会害得槐树妖躲在死人窟里千年不出?你要是个好人,背后为何有这么多说不出缘由的刀疤,这些刀疤是何人所为,你说得清楚吗?”
一连串的话吐出,气得陆观道黑了眼帘。
停歇许久,观道才秉着一口气。
“好啊,好啊,这世上所有的恶果均是出自我手,你可开心了!”
说罢。
术法一现,红衣仙人的浅红散开,陆观道飞快掐诀冲破面前朦胧的白雪。
雪噼里啪啦地溅走。
视线突然的晴朗,让陆观道与池钗花一下子看清了来者何人。
来者……
来者竟是故人。
一口的黑牙,脸颊上有刺目伤疤,矮小健壮的身子,就连双脚都陷在厚厚的雪中。
梧桐镇,黑牙。
黑牙乃是池家的老仆人,镇外棺材铺的纸偶师,也是与唐家兄弟有着密切往来,甚至牵扯上镇妖塔乌鸦妖怪的……凡人?
陆观道眯了眯眼:“你不是……”
早死了。
但,身侧还有个池钗花的鬼魂,陆观道也不敢妄下定论。
只见黑牙笑眯眯地搓了搓手,那双粗糙黝黑的手掌,仿佛能搓出三两纸偶:“我不是那个做纸偶的。”
“嗯?”
陆观道下意识护住池钗花,毕竟黑牙生前对钗花纸偶的痴迷,到了一种诡异的程度。
至于还有一层,他就像在模仿斐守岁,模仿着曾经站在他面前的故人。
陆观道简洁明了:“那你这面皮何来?”
“面皮?”
黑牙摸了摸脸,于一口口热气之中,吐出真言,“他死得太惨,冤魂困在梧桐树下,我路过就点化了他,顺道借了他的皮囊。”
第177章 天庭
呵。
又是个骗子。
陆观道心中暗骂, 他打眼见到黑牙魂魄与肉.体的契合,哪能是借皮囊而来的产物。
便是不会轻信一丝一毫,更警觉了周围。
“那么这位路见不平的侠客, 怎从江南来到了高原?”陆观道笑一声,“莫不是什么余愿未了, 来徒增伤感。”
毕竟黑牙心中藏着的腌臜,并非一朝一夕。
只见, 大雪下的黑牙,脸色煞变,变得阴沉灰暗。
“那你知道我这一路来吃了多少苦吗?”他脖颈渐渐伸长,“你知道这高原的风有多刺骨吗?你不会以为我愿意来吧, 你当自己是什么名角儿了,陆澹?”
“……疯了?”
听到这牛头不对马嘴的话,陆观道安歇怒气,平静言, “你既来,自是有利可图, 不然依你之言何必千里迢迢……等等,我之‘澹’字在梧桐镇还是没有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是了,此字是斐守岁在薛宅时给陆观道的, 梧桐镇那会儿陆观道只被唤作“娃娃”,从未有过他字。
可黑牙被质问了也只是冷哼一声, 他眼神飘忽着看向陆观道身后的池钗花。
“哼哼, 我自是呕——!”
突然, 说到一半的黑牙,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一股子浓稠的黑水从他嘴里涌出。
手掌挡不住黑水,腥臭又黏糊的水从指缝里滑落,滴在雪地上,黑了一大片纯白。
陆观道察觉有诈,掐诀之手蓄势待发,却听咳嗽与呕吐声里,一串从未触摸过的声音。
“对不住,对不住……”
“哈?”
陆观道后退几步,与黑牙拉开距离。
便见黑牙殷红了眼眶,声音打肺腑而出:“对不住……是我的错,我不该见黑牙如此,还放纵他做伤天害理之事。”
“你说什么?”
一幕白雪里头,黑牙身上长出一个浅灰色的影子。影子在暴雪下显得暗沉,若非细看,还不如漫天飞雪。
但陆观道看不出影子的本质,任何不知底细的东西,他都警觉,不会轻易信任与靠近。
他道:“镇妖塔的黑乌鸦?”
“不……我不是她……”黑牙边吐着水,边用术法说话,“我是一块石头……”
“石头?”
同是顽石的陆观道挑了挑眉,“那我怎看不出你的石身?”
“石身……我的石身压‘死’了一个白衣姑娘,我为了救她……才与黑牙共用一个身躯……”
“……”
白衣姑娘?一个身体?
陆观道开始思索梧桐镇与梅花镇的关系,但得出的结论便是什么都没有,他只好威逼与利诱:“你若说不清楚,别说黑牙的罪孽了,你自己害死了她人,难不成还模模糊糊地忘记吗?”
“忘记……?”
黑牙抬起头,指缝里的老眼盯住了陆观道,“我没有忘记!你、白衣荼蘼还有……还有东家小姐,我都记得……我都记得……”
“我与她们有什么干系,你别胡编乱造。”
“不,是我,是与我有关……”
黑牙嘴中的苦水渐渐止住,他嘴巴翕动着,好似在哭,“都怪我,是我造的孽,是我搭的桥……”
“不知所云。”
陆观道干脆不思考,就要拉着池钗花绕开黑牙。
黑牙却猛地睁大眼:“补天石,你要去哪里!”
“……与你无关。”
“补天石,下这么大的雪,你上不去的。”
“哦?”陆观道回身,“那你有何妙计?”
但等来的不是回答,是长长的沉默。
黑牙站在雪地里,不再弓背佝偻,他慢慢地直了身子,变成大沙戈壁的烽火台,没有燃起任何狼烟。
被盯了许久,陆观道浑身发毛。
怒一句:“作甚,有话快说!”
“……补天石,”
黑牙换了双淡然的眼睛,“我若真有法子,你愿信我吗?”
“……什么?”
……
天庭。
四面彩云缭绕,中有琉璃金光。
一面巨大的铜镜,倒映出方才梅花镇一事。
跪在刑罚台上的斐守岁歪了歪头,他被铁链横穿了筋脉,嘴角流着鲜血,惨笑道:“仙君大人,这是做什么?”
说给了红衣仙人听。
红衣站在斐守岁面前,若有所思:“槐树妖,你说石精多久能上天庭?”
“……多久?”
斐守岁偏过头,看着铜镜中的皑皑大雪,“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是,如若这般算,三日后你将受天雷火灼之罚,那时候他赶得及吗?”
“呵……仙君大人这是在点我?”
斐守岁被锁链所伤,有些支撑不住,他努力清醒着意识,想去看铜镜中已经离开百衣园的陆观道。
可他快没了力气,视线在模糊,在变白,陆观道在他眼前一点点散开了身影。
红衣察觉道:“你伤得好重。”
“大人亲眼见我被锁链……咳咳咳……被锁链穿透了筋脉……”
“是。”
“但我比……见素好些不是吗?”
“你还关心他?你若是记起先前,怕是厌恶他还来不及。”
“……厌恶?”
斐守岁抬起头,眉心痣因受伤而红得滴血,他虚弱道,“大人是说见素仙君带我上天庭,后我被迫困于镇妖塔一事吗?”
“你……记起来了?”红衣蹲下.身。
“不,”斐守岁摇了摇头,“我没有记起什么,我只是猜到……”
对视了红衣的眼眸,斐守岁笑了下,煞白的脸衬托鲜血更加艳丽。
“猜到?”
“猜到些被掩藏的过去。”
红衣沉默。
斐守岁又言:“就像我手腕上的红绳,我也猜到了大人您的身份。”
“哦?”
红衣看到那绳子,“说来听听。”
“月下红娘,不是?”
“……是,我换了个皮囊你竟也能猜出。”
“不是皮囊,是态度,”斐守岁咳嗽几声,“先前在梅花镇,是大人打头说话,也是大人束缚了陆观道。”
“你发现了。”
“对,要不是有大人的阵法,只怕那厮早扑上来捉住了链条……哪还会乖乖地跪在原地……”
“若我说没有呢?”
“不,”斐守岁轻笑,“我了解他。”
“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阵法能被你发现,其他仙家又何曾察觉不了?那北方多闻天王本就对你有所偏见,他为何不当场拆穿?”
斐守岁默了片刻。
言:“二郎显圣真君。”
“……与他何干。”
“还有四象青龙,孟章神君。”
“……”
斐守岁没听到红衣回话,继续说着:“这一切该是从海棠镇就开始了,不过那会儿我沉在幻境之中,没有亲眼看到,我想……我想带走谢伯茶的不止有解大人,那时候应该还有个人,不,是神才对。”
“你与我说说,是谁?”
“是今日来接谢伯茶的那位。”
红衣仙人勾唇笑了:“怪道竹元与我说,你是顶顶聪明的。”
解竹元……
斐守岁垂着脑袋:“不,我实在愚钝,不然怎会入局……”
“你不入局,局自会来找你,”红衣的手撑住了斐守岁的脸颊,“你受苦了。”
斐守岁撇过头:“……大人,我是槐树,不吉利。”
“世人说你,你便也信了。”
“百口莫辩,不如自担后果。”
红衣叹息一气,挥了挥手,遣散了在旁监视的天兵。
斐守岁倾听盔甲碰撞之声,直到台上只剩他与红衣时,他才开口:“大人有事吩咐?”
“是,”红衣笑道,“唤我月老吧,孩子。”
说着。
月上君施法,让斐守岁的束缚松了些。
斐守岁察觉到:“大人不怕……”
“怕什么。”
“牵连。”
“哼,”
月上君从袖中拿出一盒药膏,“这群小辈偏要捉弄我亲手牵的红线,他们决定的那一刻就该知道不讨我喜欢。”
红线……
听到此言,斐守岁终是确定了心中所想,他再也坚持不了,阖上眼帘。
那冰凉的,带着花香的药抹在了斐守岁的手腕处。
斐守岁的手腕皙白,锁链横穿处红肿得显眼。
月上君却还在说:“当年见素带你来天庭任职的时候,我明明劝过了,他不听,你也不听。现在倒好,千年前的因果吃得牙都碎了,你自己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多谢大人……”斐守岁迷糊着回话。
“还谢我?”月上君换了一种伤药,“你渡完此劫,最该登门道谢的是竹元!”
渡劫……
斐守岁逼着自己清醒:“大人,我……”
“嗯?”
月上君正好俯身,对视上斐守岁灰白的眸子。
“我自会道谢,只是顾……不,见素仙君他……怎样了?”
“你!唉,他啊,”
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月上君扯开了话,“解竹元那小子提前找了树妖专用的药材来给我,说什么到时候定有用处。我起初没有放在心上,但昨夜收到了王母座下狐妖的亲笔信,这才去司命那儿问到了你的事,便连忙做了药膏,你……”
看到斐守岁一双泛红的眼。
月上君皱眉:“他还能有什么事!”
“那便好。”
“见素他……”
月上君为给斐守岁治疗腿伤,撩袖半跪,正欲言,看到斐守岁脚踝上挂着的玉镯,“这个镯子?”
“镯子?”
斐守岁自出生起就有一对玉镯,他言,“莫不是与神仙君子有关?”
“不,”月上君的语气缓和不少,听他笑道,“不愧是我亲手牵的红线!”
“……”?
斐守岁不解。
月上君笑说:“看来用不了多久,石精就会来唱戏了。”
“我……”
“你担心见素做什么,他眼下回到了凡间,替小娃娃们申冤去了。”
“可他?”
“他是被锁链重伤了心肺,但他又执意要去,且为了百姓也无可厚非,便让他去了。等处理好陈年旧事,他渡劫失败的下场一个都不会少。”
“世世痴傻行为乖张,世世乞讨一身污糟……吗。”
“唉!因为他欠了姑娘家情意,所以才有这般结局。那也是我牵的线,起初我就知道是段没有果的爱,可何曾想到这般发展!”
月上君掐诀施法,给斐守岁。
“这是?”
“给你抹了药,但不能被发现。”
看到伤口在术法的伪装下慢慢愈合。
斐守岁垂眸,他被锁链困在台上,无法动身:“小妖实在不知如何报答……”
“别说什么报答,”月上君断了斐守岁的话,“都说了,你该谢谢竹元。”
“也不必谢她。”
一个熟悉的身影打旁边走来。
斐守岁抬头去看,乃是梅花镇带走谢义山的孟章神君。
孟章朝月上君拱手,月上君略有不悦。
“怎么就不能谢了!”
“是她徒弟的一卦,才有今日之局面,”孟章与月上君言,“不然何须扯上他们。”
“那你来作甚?”月上君。
“我……来受罚。”
第178章 春雨
“你也知道不该在天兵天将前耍威风。”
“是。”
月上君叹息一气, 转念与斐守岁:“径缘你看看,他嘴上说着不该如何,但还是急匆匆地救走了, 现在跑来领罚,你说傻不傻!”
“……”孟章。
斐守岁见着孟章欲言又止的样子, 也猜到了月上君在众仙之中的形象。
但月上君是仙人,与他一个妖邪无关。
于是斐守岁弯腰, 轻轻往前:“多谢神君。”
孟章眯了眯眼:“围炉煮雪,只差你与石精了。”
是在说谢义山与江千念。
斐守岁知晓,回道:“是小妖好命。”
“你……”
孟章欲言又止,但不再说出心中所想, 见他甩袖转身,撂下一句,“凡间新年将至,要团圆, 且趁早。”
接下此话,斐守岁抬眸。
“大人明明不说轮回, 却在牵着……”
话没完,月上君捂住了斐守岁的嘴。
眼神暗示,休要再说下去。
斐守岁立马黯淡了目光。
那本远走的孟章,回过身来:“这辈子不争, 下辈子也不会争。”
“……”斐守岁。
月上君在旁叹息:“你惹他做什么?”
“并未,是先前神君与我说过一句话。”
“他?”
“是, 神君言‘这世上哪有什么轮回’。”
月上君听罢, 轻笑道:“汝之今生, 吾之未来。吾之今生,汝之前尘。”
斐守岁垂了头:“今生, 前尘……”
“罢了,你还是管着自己为好,休要将他的酸言酸语听进去,”月上君掐诀替斐守岁疗伤道,“等过凡间半个时辰,会有仙子前来读你的‘罪状’,你且闭上耳朵认下。”
“认下?”
“要是不认,只能像见素那般,你愿意吗?”
“不……”
斐守岁看着月上君白色的长发,他从发梢而上,看到月上君的眼眸。
眼眸没有期盼,是命中注定的凝视。
守岁冲着那双眼睛,抿唇说道:“我会认下。”
“乖孩子。”
月上君的手正要触碰斐守岁,斐守岁却言。
“‘拔剑自刎,玉碎瓦全’的戏码,我想天庭早看腻了。”
“嗯?”
月上君的指腹划过斐守岁脸颊,温热的手掌握住了守岁后颈。
斐守岁被迫仰首:“可若是‘假作真戏,逃之夭夭’呢?”
月上君的手用力了些。
斐守岁知道自己在赌,便赌着面前仙人是否有那诡谲之心。
但手迟迟没有掐紧,话也迟迟没有回。
月上君略为复杂地看着斐守岁,极轻极轻地一句:“你早这样做了。”
“?!”
斐守岁看到月上君松了手,看到飘飘的彩云刹那间聚拢在他眼前。
那一层层七彩的棉云在他的视线里渐渐灰暗。
月上君提袍走远之时,斐守岁的视线完全暗淡了。
仙……?!
突然。
斐守岁哑了嗓子,咿咿呀呀的声音代替了他想说的话。
仙官大人……你……
只能猜想是被月上君封住了五识。
仅在瞬间之后,斐守岁连彩云都看不到了,什么都感触不及。
这是要……要逼他认罪?!
一个想法穿过斐守岁的心识。
斐守岁咬牙,他拼尽全力扬起脖子,试图透过闷重的布,去唤神明不可存在的偏心。
可神明走去哪里,他都不知。
不甘一下子从心中蔓延,斐守岁吃力地想要转动身子,却发现手腕与脚腕处又上了一层难以察觉的枷锁。
“原来……”
斐守岁在心中冷笑一声,“原来那‘天地不仁’是真真切切的,所有暖色都是谎话,所有的生门都被人堵死了!”
守岁颤着沙哑的嗓音,他没有这般动气过,他以为自己的判断是对的,以为没有死局,尚有回旋余地。
手腕的伤口在愈合,他知道。
但愈合之后呢?
斐守岁咬牙:“这让世人如何斗得过天,这让见素如何……如何……”
还有那个陆观道。
他又如何在铜镜里,在红绳的另一端,好好活着。
气恼与悲观充斥着斐守岁眼前无尽的黑夜,他知道心中那点子计谋早被神看穿了,可他还是不甘心。
第一回,无法掩藏的心绪漫开,成了高台上一滴又一滴的眼泪。
泪水在失焦的灰白眼眸里汇聚,慢慢滑落。
慢慢的。
从天而降,落在人间万亩的良田。
陆观道着一黑衣于良田边的竹林里行走,天突然下起了雨,明明前一刻还是朗朗晴空。
“这雨来的蹊跷,”陆观道按了按帷帽,“是有何变数?”
前头的黑牙看了眼天,耸耸肩:“有妖哭了。”
“妖?!”陆观道立马抓住黑牙的手,“是斐径缘?”
“哎哟!”
黑牙嫌弃地甩开,“天上这么多妖,我哪知道是槐树还是柳树?你别瞎操心。”
“我……”
“你怎么了?”一直在陆观道肩上的钗花纸偶抬起头。
“方才,有过一瞬的心悸。”
钗花纸偶歪歪脑袋:“从梅花镇出来你就这样,心悸一路了。”
“是……”
“就说是瞎操心嘛!”
黑牙用弯刀划开杂草,“有这个功夫不如早点赶路,我们要去的四象府邸,离这儿还远着呢。”
“你说的四象……”
“又来了,又来了,你都问几遍了!”
“我是怕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哎哟,不会不会,”黑牙劝慰道,“四象青龙能容得下赤龙余孽,自然会屋门大开让你进去。说不准人家早早预备了热茶,就等着你叙话呢。”
“……你所说,有些太荒谬了。”
“我荒谬?”黑牙赌气道,“那就别跟着,我还不稀罕哩!”
“好了好了,”钗花纸偶笑说,“我也听你们吵了一路,没完没了,还不是同行。”
“哼!”
这些吵闹的,有生气的声音,从铜镜里传出,落在了斐守岁的心识里。
斐守岁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流成了凡间瓢泼的春雨。
人间。
“奇了怪了,春天的雨还能有这么大的。东家小姐,你可当心着点,别被雨水打着!”
“我晓得,”
钗花纸人缩了缩身子,朝天上看去,“这雨是有些大了。”
陆观道听罢,马上给池钗花上了层术法。
“唉!”池钗花。
黑牙闷哼一声:“等救着了槐树妖,你再好好对他,现在给我东家小姐献什么殷勤。”
“……”
陆观道不言语,一边躲雨,一边朝那远处的葱绿走去。
明亮的绿色布满了眼眶,斐守岁看着面前极为真实的一幕,好似他现在就站在陆观道身边,与陆观道说着“雨大,小心路滑”的话。
雨水洗刷了眼帘,不管是痛楚还是五识,都在告诉斐守岁。
这儿是天庭,不是人间。
这儿没有陆观道,也没有深秋同行的谢义山与江千念。
老妖怪垂了头,黑暗给他带来了无边无际的孤独,却也将铜镜搬到了他面前。
原来天上的时间这样慢,原来地上的陆观道走了这么多路。
明日又是什么时候?
斐守岁听到陆观道又在与黑牙拌嘴,听到钗花纸偶拉架的声音。
酸涩止不住地占据鼻尖,曾经最不屑的同伴,成了奢望。原来他早就习惯了黑夜路上多一个人,哪怕小小个子,只会撒娇。
人间的大雨哭哭啼啼,黑牙手上的弯刀划过好些个绿草。
斐守岁擦不了泪水,他想着看清陆观道在做什么。灰白的妖瞳,让他有些望不到陆观道。
陆观道定是跟在黑牙身后,走得极快。
铜镜那儿的说话声传来。
“我听闻孟章神君的任职时间便是春天。我们这会儿去,说不定还能看到来往的仙官仙使。”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是陆观道。
“黑牙当然不知,但我又不是他。”
不是他?
斐守岁的耳朵动了动。
“可你还唤她‘东家小姐’。”
“执念咯,用了人家的躯壳,虽是死后才全部占据,但还得记着人家的好。他这个人好坏参半,我这个石精也好坏参半,不算亏待了他,也不算委屈了我。”
“思安,”
陆观道唤出一个斐守岁陌生的名字,“我总觉得梧桐镇还藏了秘密。”
前头用着黑牙躯壳的石精思安扁扁嘴:“并非所有秘密都要揭露。就像你先前给牛车人家解释纸偶,要是告诉他们纸偶里头有魂魄,他们还敢借车吗?”
“不敢……”
“那不就好了,装糊涂有时候也是一种乐趣。”
装糊涂……
斐守岁看着大雨之中的两件蓑衣,在朝远处的炊烟人家走去。他从梅花镇来到天上不知过了多久,惹得人间已经入了春日。
万物复苏。
梅花镇的白骨,或许也开了花。
斐守岁的视线不自知地注意着陆观道,那段大寒的日子,他不敢猜想陆观道是怎么度过的。
人影没有改变,看上去还是从前。
回首时,才发觉皮囊有了痕迹,痕迹是风吹日晒。
陆观道站在屋檐下,抬起头。
钗花纸偶问他:“看什么呢?”
“总觉着有人在看我。”
“在天上看?”池钗花笑着拍拍陆观道的肩膀,“说不定是斐公子。”
“……”
“啊,我是说斐公子定安然无恙,在天上保佑你!”
“我知晓你的意思,”
陆观道低了头,帽檐上的雨水就顺着动作哗啦啦地倾泻,“纸偶身子待得惯吗?”
“没甚区别。”
“那便好,我能模仿的只有这些了,委屈你一直坐在我肩头。”
“陆公子客气。”
斐守岁眨眨眼,原来那纸偶出自陆观道之手。
便见陆观道踏入农家窄院,借了一晚的柴屋。
人间的天黑得很快,斐守岁还没有干涸眼泪,陆观道就醒了。
雨水在此时停歇,静谧的夜晚,有春虫声阵阵。水珠落在宽叶上,慢慢地与大地相拥。
陆观道呆坐草堆里,他依旧抬头,望着窗户外皎皎明月。
听耳边一点一点的水落,院内的鸡已睡,院内的狗儿也歇。月光把他的黑发照得微亮,好似透过了云层与夜晚,两人也能遥望。
陆观道不说话,他困意全无,无法安眠。
斐守岁无法说话,他酸涩眼眶,落泪人间。
“唉……”
陆观道叹息时,雨又开始淅淅沥沥。
这会儿,斐守岁的眼泪汇在了鼻尖。
这会儿,人间的春雨落叶无声。
陆观道看到明月被云层掩盖,说不出的心慌从他的心里漫开来,他的指腹摸索着脖颈上的红绳。
红绳还连接着天。
他知道,斐守岁定无妨。
第179章 审判
但可怜斐守岁, 手腕、脚腕还有脖颈均被黑锁链困住。上面印着红肿的伤,流着槐树的血,若再不松开, 恐怕会捂出脓水。
斐守岁吸了吸鼻子,他看着昏黑之中的铜镜。
那面镜子先前并非如此安放, 是有人动过了。有人将人间的事情摆在了斐守岁面前,有何用意?
何人为之?
疑问冒出来, 慢慢占据斐守岁的心,他开始思考所谓劫难。
为何月上君要他受苦,还刻意封他五识。
若要害他大可放任不管,不必疗伤。若是想让他应答, 也该还他一双能听到声音的耳朵。
如此漆黑,便是瞎子一个,被人捅刀子都不会躲开。
想着想着,悲愁被掩盖, 斐守岁断了眼泪。
人间也就没了春雨。
目见小雨渐歇,陆观道坐在草堆上, 挠了挠头,纳闷:“这月亮……”
月亮?
斐守岁去看镜中明月,云开雾散,那月儿似玉盘, 挂在树梢上。
没有异常。
昏黄的铜镜,照出陆观道的脸有些疲倦。
斐守岁细瞧圆月, 耳边传来陆观道的喃喃自语。
“我记得今儿不是初七吗, 这么会……”
初七?
几月的初七?
募地。
斐守岁瞪大眼, 刚流过泪的眼眶又肿又红,他心中无能狂喊:“陆澹!是幻术!这是幻术!!”
声儿不能从喉间冲出。
可在柴房的陆观道浑身一颤, 仿佛是被斐守岁贴着耳朵吼了声,他立马站起,着急地四处张望。
“斐……径缘……?”
斐守岁:“……”
来不及了。
陆观道看了眼尚在睡梦中的思安,他伸出手拍醒肩上的池钗花。
“醒醒!”小声。
钗花纸偶手动掀开眼皮:“公子,怎么了……”
“白日的时候,你可有见过这草屋的主人家?”
“唔……没有?”
“那就糟了!”
说着,陆观道背手掐诀,默默朝柴房门口靠近,“护住自己。”
“噫!”池钗花立马打起精神,“公子不叫醒思安?”
“他?”
陆观道边说,边去看柴房外的空地,冷笑道,“他不是思安!”
话落。
一阵带着黄色纸钱的冷风,猛地灌入柴房。
陆观道立马捂住口鼻,暗骂不好。
就天上铜镜照射,让斐守岁看到幻境之中的景象。
是大雨过后的海市蜃楼,幻术主人蝎子精坐在不远处山头巨石上,笑看着山脚的困兽之斗。
至于真思安……
就是蝎子精身下的那块巨石。
斐守岁紧了眉梢,这种千年妖怪的术法让陆观道察觉已是不易,只希望能活下来,求不得一个全身而退。
便见。
陆观道一脚踹开了柴房的门,走向寂静院落。
人儿先是看了眼明月,后才警觉起四周,他言:“你是我捏出的纸偶,且一直在我身边不会被调包,但思安就不一定了。”
回过身,看到思安睡得死沉,陆观道冷哼。
“他这般心思缜密,我起身的那一刻就该醒了!”
言毕,陆观道甩手变出一把纸扇,他望向明月,正巧对上了铜镜外斐守岁的眼睛。
可惜,斐守岁望着他,而他望不到心心念念。
纸扇一旋,陆观道模仿斐守岁的术法,变出白盈盈的水墨。墨水裹住他的手,掐诀时术法的威力再添一层。
斐守岁见到,心里头叹道:“倒是学了个六七分。”
刷地收起纸扇。
陆观道又用术法变出一把长剑,他笑说:“不知是哪路豪杰,带走了这么一块重石?”
蝎子精坐在思安背上:“你同行之人虽重,但他识不得我真身,重又有何用呢?”
“……”陆观道。
钗花纸偶与一旁:“这是什么意思?”
“她没把思安放在眼里。”
“思安不是几千年修为的妖怪吗?”
陆观道看向假月,闷哼一声:“这条路上几千年的老妖怪多了去了,也就只有他会被同类抓走!”
话落。
看陆观道捻指挥起长剑,直直地朝明月砍去。
那剑银白,剑气如飓风冲破幻术一角,拦腰横断玉盘。
钗花纸偶死抓着陆观道的衣袖,险些要被剑气吹走。
蝎子精见了:“哎哟,竟然不是个草包,我还以为你的术法是眼泪,所到之地哭声遍野呢。”
陆观道“啧”了声,不理蝎子精所言,他再砍幻境,便是银剑之光碎了星辰,将圆月摘下。
月亮四分五裂,散开在夜空之中,宛如晃晃鹊桥。
碎星掉落,正好底下有一池春意揽住,化成一面波折的镜子。
斐守岁瞥见池面倒影,印出巨石上的蝎子精
蝎子精仍是乐呵呵的,丝毫不见慌张。
而此时,铜镜蓦地一转,只留下偏偏一角。
斐守岁一愣,立马回过神要用耳朵细听人间声音,但五识还被封着,他除却眼前漆黑,什么都触摸不到。
人间的陆观道不知怎么面对危险,而斐守岁自己更是陷在了沼泽里,难以脱身。
守岁叹息一气,微微将身子摆正,他听寂静的彩云,他知道定是有人刻意为之,至于用意……
他暂不知晓。
静默了好一会,好似是在等待什么,斐守岁再一次要去瞄那铜镜,头仅是小小歪斜就被一只手掰了回来。
他能感触到手的粗糙,指腹轻划,手掌里有厚茧。
习武之人?
但有官位的神仙,并不会亲自下场。
斐守岁猜测着眼前景象,这片昏黑里,说不定早有仙官拿着他的“罪状书”,在朗朗宣读。
沉了心思。
等候着天雷与水牢。
忽的。
斐守岁又被糙手按倒在地,跪了个彻底。索性伤口不痛,他也看不到自己跪了什么仙。
便将这一切拟作了梦境,但愿大梦之后,入目是安静的草屋,余他一人煮茶品茗。
停了些许,估不得多少时间,斐守岁双膝疼痛,额头冒出层层细汗,他定着心神在耳中慢慢捕捉风的声音。
一点点。
一点点的风声,里头还有细语。
老妖怪动了动耳朵,他好奇,甚至是兴奋地在寻找风里的故事。
只听到一句:“槐树妖,你可知罪?”
“……”斐守岁沉默。
“槐树妖,你可知罪!”
那声音加大,在风里刮着斐守岁的耳识。
耳识在黑夜里更加敏.感,斐守岁微微皱眉,不回答所谓审判。
还能是什么?
斐守岁早料到接下来要质问他的话,除却作恶多端与杀人放火,便只剩下那十八层地狱的各种罪名,只要随便找来一套,他也就跑不了了。
但他本也没打算跑。
月上君封他五识是为了让他认罪,他就算听到了也无法作答,又能跑去哪里?
听那振振有词的罪孽,斐守岁轻笑一声,笑得很刻意,以至于他能感触到左前方那一袭红衣的差矣目光。
是月上君。
许是担心出错,又回来了。
斐守岁眨了眨妖身灰白的瞳,他逐渐看到漆黑之中一团又一团的仙力。
浅红,银白黑袍……还有一抹与他一样,跪倒在地,好不狼狈的大红山茶。
斐守岁没想到这一茬,他甚至都觉得顾扁舟应该还在人间,就如刚才月上君所言,应该还在的,怎会到了天庭。
守岁有些头痛,他试图寻找那不是顾扁舟的证据,却在抬眼那一刹那,正正好对视了红山茶的眼睛。
两人相望,复又移了视线。
是顾扁舟,见素仙君也。
耳边又有鬼叫似的风。
呼啸中,斐守岁听到嘈杂的声响。
有人在说:“西山大人真是功德无量,救了这么多小娃娃,后人要给你建庙上香也不为过!”
嗯?
不是天上的仙官,是人间?
斐守岁眼前漫开一幕。
“哎哟哟,你说的什么身后事,就当是眼前!只要这案子昭告天下,我们西山大人啊,就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咯。”
“一身红衣配红人,好不妙哉,妙哉。”
“我说你们还有心思取笑?”
坐在高堂,一丝不苟的长翅煞了话,“还不快来看看这几百条人命,何处走丢的,何处被卖的。这里面的事情繁多复杂,眼下不是庆工的时候!”
好像,一哄而散。
斐守岁看到在高高院子里,又只剩顾扁舟一人。
顾扁舟眯着眼,他仰头望那高堂的官儿。
当官的聚在一起,说着什么州什么县的娃,是何时报的官,又是何时被人瞒下。
顾扁舟听着听着,笑了下,也提袍走入屋内。
须臾。
有风。
记得那日也下了雨,但火,着起来了。
斐守岁目见一把大火顺着春风烧光了所有。
黑漆漆的云层,是惊蛰的时候,细雨还在绵绵地下。
“来人啊!走水了——来人啊!走水了——”
“天可怜见,怎么会这样!”
“别说丧气话,有这闲工夫还不快去打水!你看看西山大人,早冲进去了!”
“他冲进去做什么?!这么大的火,他是要找死吗!”
“哎哟,大人!这院子里全是稚童走失案的文宗卷轴,是西山大人往上爬的梯子,你说他急不急!”
“放屁!顾兄不是这般的人!”
看到焦黑的长翅影子推开身边的官袍,“就你们这些只知道银子票子的家伙,我!我!”
说罢。
那焦黑冲进了火里,再也没有出来。
高台上,有暖风吹过。
斐守岁再一次感触到先前熟悉的仙力,是四象青龙孟章,乃与春有关的神仙。
初春啊初春。
斐守岁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望透了众仙家,瞥见顾扁舟的苦笑。
他上天了。
人间的他,也就不在了。
火海里灰扑扑的,什么都没留下。
斐守岁闭了眼,不想再看到这些,但一幕幕顾扁舟人间的事情涌上他的脑子。
一幕幕昏暗的、没有光的、老旧的皮影戏。
吱呀吱呀,连个拉曲的人都没有。
年三十到现在,在天庭也不过斐守岁晃神的时间,怎么就过去了数月。
风依旧在刮。
春到了,会下起小雨。
听仙官审判,听耳边寂静的彩云。
斐守岁知道月上君解了他的禁制,为的就是让他听到,听一听他自己的罪。
那顾扁舟又罪了什么?
大红山茶燃烧在对面高台,火一样赤红。
斐守岁咳嗽起来,不知怎么,他的心肺发痒,又痛又难受。咳了好一会,直到扑面的大火灼热了高台,斐守岁才看到,他失明的双目看到大火。
火光冲向天庭的尽头。
他见,一团火焰,还有一个曾经在他面前说笑的顾扁舟,于火焰中闭了眼,一动也不动。
第180章 宝鉴
“槐树妖?”
突然, 一句声音敲碎了斐守岁的思考,他转过头去,见着在宣读他罪状的仙官。
“你也看到见素的下场了, ”仙官顿了顿,“你可知罪?”
语气是不咸不淡的, 好似一句家常。
斐守岁看着仙官的脸,他又看向仙官身后的月上君与孟章。
这是做什么?
春天的神, 为何来看他受罚?
垂着眼帘,守岁将视线重新放到天庭的彩云上,他能说话了:“我……”
撕扯开的嗓子,有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斐守岁咽了咽, 好似咽下了人间的晚春,他说:“我知罪。”
此话了,顾扁舟身上的大火又旺上一层。
而顾扁舟的人在里头没有踪影,只有漫天的火灼烧在斐守岁心中。
警告。
赤裸裸的警告。
可……警告一个手无寸铁的树妖作甚?
斐守岁疲倦了眼, 他视线一扫,落在那个既对他好, 又要束缚他的红娘身上。
月上君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眼中露出的关照不像是假。
至于孟章,与那些仙人一个模样,淡然还是淡然。
成仙就没了七情六欲吗……
斐守岁不能停止思考的心, 再一次盘算起利弊。他分明见到鲜活的见素,分明能从月上红娘那儿听到关心, 可为何, 围在他身边的神君仙子又成了木雕似的脸。
他有些想不通了。
心识里的槐树晃啊晃, 斐守岁衣不蔽体地跑向槐树。千年来,只有树冠是他的屋檐, 他只能躲在稀松的绿叶下,猜测着人与妖的心。
眼下,又多了神。
斐守岁疲累地掀开眼皮子,说:“我有罪,劳请仙官大人一把天火烧了我,来个痛快。”
月上君:“……”
审判的仙官却言:“看来你方才没有好好听。”
哗啦啦的翻书声,翻到了一页。
“槐树妖,”
仙官眼角的余光掰开了点,洒在斐守岁身上,“即日压去同辉宝鉴里赎罪,活着出来死罪可免。”
活着……
死罪……
斐守岁仰起头,光明正大地笑了声:“死了,就在里头不用出来了,是吗?”
听到这话,月上君紧了眉梢。
斐守岁瞥见月上君的表情,蔫蔫地垂下头,他像一只知道死期默默离家的老猫。
他补上一句:“所以……小妖明白,小妖领罪。”
长发落在天庭的玉砖上,斐守岁将嘴里的乖张碾碎了吞下。
“小妖,罪不可恕,幸得仙官大人眷顾,方才有一线生机,小妖……”
一阵奇怪的风吹来。
吹开烧着顾扁舟的大火。
斐守岁干涸了喉,反刍着千百年来说给人与妖的话:“小妖定也不负大人期盼,全须全尾地回来。”
“……”
审判的仙官听完,突然笑了一声。
紧接着,一众神君仙子都笑了。
哈哈的大笑响在高台上,斐守岁诧异地抬起头,扑面的大火从顾扁舟那处蔓延。
火是饕餮,在仙人的笑声里吞噬了仙人。
斐守岁看到火光没有节制地燃,这么嚣张,这么无拘无束。
好似陆家村,燃在陆观道面前的火,点给了斐守岁看。
火里有逼仄的笑声。
笑声成了一罐没人要的酒,酒瓶子碎了,笑声便荡在彩云上,带着火与酒香,困住了斐守岁。
火前唯独没有笑的是月上君与孟章。
那一瞬间,斐守岁瞧见月上君的唇瓣一张一合,说着什么。
是什么。
“他还是与千年前一样,犟得很。”
孟章也说了一句:“那提点他做什么?”
“好不容易见到有血有肉的后生,其能忍心?”
啊……
刹那之后,火,也盖住了他们。
斐守岁读出了唇语,同时失了力气,他躺在大火前,他看到大火拥抱月上君与孟章的脸颊。
大火的影子又肥又宽,落在玉阶上,是摇摆的火莲。
他也看到大火飞也似的跑起来,却始终没有烧干远去的两人。
“原来……”
斐守岁成了那个陆家村里无法动弹的陆澹,他惨笑道,“原来我早在了同辉宝鉴里头,您是来叫醒我的……”
被火掩盖的身影一停。
“后生辈弯不了腰……但后生想说……”斐守岁朝那红衣笑笑,“多谢……”
只见一左一右停下脚,融在火中的红衣转过了头。
“你……愚钝唉。”
“是,我愚钝,”斐守岁咳嗽着,“蠢到想要碰一碰这叫天理的石头……最后粉身碎骨……粉身碎骨……”
月上君欲上前,被孟章拦下。
孟章摇头。
火光里,月上君眉头紧皱:“救他吧。”
“救了一个,还有成千上万个等着您。”孟章。
“不救吗?”月上君怜悯了目光。
“您……”
孟章叹出一气,他捻两指朝斐守岁施了法。
斐守岁挣扎着要躲开,却被定了个正着。
看到术法之下,斐守岁脚上的玉镯,手腕的木镯,月上君牵的红绳一同亮了起来。
还有遮掩不住,艳丽大红的眉心痣。
斐守岁的血沁在衣料上,那些物件的光芒把他的伤口照亮,酷似鲜花。
“看吧,”孟章淡泊的表情,说道:“早有人下手了。”
“木镯我识得,但那玉镯是谁?”
“还能是谁,顽石一颗。”
话落。
两人的身影炸开在大火中,木料爆炸之声于斐守岁耳边轰鸣。
斐守岁咀嚼着孟章说的话,这些个东西,他什么都不知道,又是谁要救他?
一用力,守岁想要撑起身子,大火围在他身边跳舞。
火很烫,烧得顾扁舟没了影子。
斐守岁咬着牙,长发倾倒于焦黑的土地,他刚从一个赤火幻境中出来,便又掉入了另一场大火。
好似这火是他点燃的,他才是罪魁祸首。
斐守岁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身,却一次次扑倒在地面,没了筋脉,他连走都走不了。
“真是狼狈……”
苦笑着,斐守岁冲着大火自言自语,“这样哪儿还能走出去,用手爬吗……怕是没动几步路,我的手就磨没了……”
又咳嗽,吸入了一鼻子的灰土。
斐守岁干脆趴在了地上,任由赤火烧干他身边虚假的天庭。
手抓起一把焦土,再松松散散地落下,指尖卡满了土,脏得没法细看。
“若是成一抔土也是好的……至少自由自在,想开什么花就开什么花……怎么就成了一棵树,连家都挪不动……”
渐渐。
斐守岁闭上了眼。
火光在他面前影影绰绰,缭绕着,成了一座巨大的莲花台。
……
再一次睁开眼时,没了大火。
入目是浑浊的水汽,周围有漆黑的巨石。
巨石陡峭,上面都是滑溜的青苔。
斐守岁便坐在巨石旁,读着一本古书。
“……”
书上写的什么斐守岁没心思看,因为他控制不了身躯,而他在身边看到了一个熟人。
就是适才燃烧在火中的大红山茶。
斐守岁沉默。
直觉告诉他,这里是宝鉴,这里是幻术,一切不可轻信,他需时刻保持警惕。
那红山茶正如其名,一身的绯红,发上坠了一个玉作宝冠,其余便是……便是手上那一把斐守岁更加熟悉的纸扇。
顾扁舟笑看着斐守岁,看了很久。
斐守岁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就在这时身躯也抬了头。
“有话直说。”是斐守岁的声音。
顾扁舟听罢:“我来了这么久,也没见到你给我端茶倒水。”
身躯略有不爽地将视线从书上移开,一杯早凉透的茶被他推去。
“没喝过。”
“你!”
“怎么?”身躯翻一页古书,“没事就请回吧。”
“我好不容易从凡间历劫回来,你不问问我有没有伤着,还想赶我走?好没良心。”
身躯“啧”了下,这才阖上书,把书置于一边。
斐守岁也顺着动作,略了眼四周。
周围巨石,好似有一条通往石外的小路。
小路尽头浑黑,看不清有什么。
视线又转,是身躯在给顾扁舟倒茶。
但茶早凉了。
顾扁舟立马道:“哎哎哎,要热茶!”
“……”
身躯瞪了眼顾扁舟,干脆不再折腾,将那茶水一放:“镇妖塔有水喝就不错了,再挑三拣四就出去。”
“哎哟,怎得生气了。”
顾扁舟立马接过茶盏,他细细看了,也不喝,就放到手边,拿着本该是斐守岁的纸扇嫌弃道:“你怎么在喝这样的茶。”
“你猜猜茶叶从何而来。”身躯笑了下。
顾扁舟皱眉:“不知。”
“哼,是从茶花妖身上拔的。”
“什么?!”
“怎么了?”身躯挑眉,“那妖还是你抓的,见素。”
“不不,我非此意。我是说,你这里缺什么陈设、摆件、茶水你大可跟我开口,实在不成,你拖个口信找我宫里的仙娥也行啊。”
身躯却冷笑:“你宫里的仙娥自是体谅,将东西规规矩矩地送来了。”
“那怎会……”
突然,顾扁舟煞了嘴,“哦,我知道了,是那群守门的抢了去?”
身躯颔首。
“那你抢回来不就好了!”
“不干净,不要了。”
“你!罢了罢了,”
顾扁舟一拍手中纸扇,他这才注意到扇子,笑着将扇递出,“瞧瞧,我才想起今日来找你的正事。”
身躯不语。
“径缘,别生气了,你且看看。这是我从人间给你带的玩意,先前你不是说要一块砚台吗?你瞧。”
身躯与斐守岁同时有了兴趣,朝那东西看去。
只见是一块黑乎乎的石头放在案桌中央,旁边有把纸扇搁置。黑石,斐守岁不记得,但纸扇他一眼就认了出来,是他游历人间一直带在身边的东西。
斐守岁大致知晓宝鉴所幻之地,便是顾扁舟念叨的旧友记忆。
也是他忘记的曾经。
同样看到东西的身躯,笑了:“你骗我来天庭当官,居然还好意思拿人间的破烂打发我?”
哦,是冷笑。
斐守岁差些没听出来。毕竟这身躯是他自己,有时候他演的太真,也会骗过自己的心。
看那顾扁舟扭头,当没听到身躯之言。
“这石头可好,你想做什么都行。你再看看这扇子,都是我从一个老人家手里买的。那老人家也是块石头,定不会太差。”
也是石头?
斐守岁若有所思。
果然,身躯也问:“你可晓得老人家姓名?”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说便是,”身躯的手指划过黑石,“我看这石头是块好料子,才问你。”
“这……我想想。”
顾扁舟也跟着看了眼黑石,笑说,“我想起来了,那卖石头的老人家叫‘思安’,姓什么并不知晓,我是听到他身边那个白衣花妖这么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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