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算卦
“不光卖命, 我还要让你的魂魄看着你的躯壳杀人放火,到那个时候,不知小道长心中可还有天下苍生?”
燕斋花嘻嘻乐道, “等你死了,我就在这个小人儿耳边念叨, 就说是他的错,是他贪玩开了道观结界。我不杀他, 我要让他这一辈子都在内疚,都在后悔入你道门。”
看着木匣子阖上。
燕斋花喋喋不休:“谁叫你们与顾扁舟扯上了干系,凡是与那厮有关者……哼,格杀勿论。”
说出此言, 一道紫雷横穿了天际,直直劈在黑云里。
靛蓝浑然失了魂魄,灵魂飘飘然。
燕斋花眯眼:“终究是凡人,不禁打磨, 无趣。”
甩甩手,将那枚心与匣子放入百宝袋里。
薛谭在后头拿起油纸伞, 给燕斋花挡雨。
燕斋花斜一眼地上还没死透的小谢伯茶,闷笑一声:“小娃娃,我知道你还活着。”
唇瓣勾起,在血腥的皮肉里, 有红舌蛊惑:“今日之事,你可要记住是你的错。就因为你, 让这道门无人生还, 也是为的你, 你的师父,你的师兄都死在了妖怪手里。”
燕斋花转头, 一脚踩在小谢伯茶身上。
“听明白了吗?”
小谢伯茶半死不活,无法呼吸,却一字一顿让那术法流入。
“是我……?”小伯茶挣扎着问。
“是啊是啊,就是你,不然还能有谁?”
燕斋花拍拍手。
看着毒咒在谢义山心中积起一摊水,一摊阴森森的黑水。
“是我……原来是我……”
大雨还在下。
道观活人全无,剩下一个半死不活。周遭的树林俱寂,雨珠劈里啪啦,正当燕斋花以为胜券在握,要收拾收拾走人,一道青色的灵力顿然从天边袭来。
灵力似箭,一下刺穿了薛谭的头颅。
薛谭来不及喊痛,他白花花的头骨溅得到处都是。
一眨眼,油纸伞倾倒,头就没了。
斐守岁骇了一瞬,下意识拉着陆观道往后靠。虽然幻境影响不到他们,但想起之前城隍庙幻境的遭遇,老妖怪还是有些忌惮。
被拉的人儿好似吃了一惊,颇有些复杂地看着斐守岁。
两人来不及开口。
那道没有源头的青色灵力再次刺向薛谭。
这会儿燕斋花察觉了灵力源头,她毫不犹豫地丢下薛谭与小伯茶,一人跑向三清殿。但青色灵力分成了两股,一股困住了头炸开的薛谭,一股袭向燕斋花。
燕斋花跑得好不狼狈,听她啐道:“哪来的短命鬼,坏你太奶奶的好事!”
青色灵力穷追不舍,一个转弯,抓住了燕斋花另一捆麻花辫。
谁料燕斋花一狠心,用她那割人脸的小刀一划,竟就丢去长发,散开一地白荼蘼。
此时,云开。
大雨还在下,只是灰蒙蒙的天破开了一个口子。
口子里,有人仙风道骨,御剑而来。
站在游廊边的白色魂灵纷纷退开,见那御剑之人一袭质朴衣裳,墨发及腰,最吸睛的是他手腕一串佛珠。
斐守岁仰头细看,就算隔了幻术,他都能感知到来者的修为在他之上。
心中已有了一个人物。
看御剑之人缓缓,执手在雨中一拽灵力,拖拽来的是碎成两半的薛谭,和一把黑发。
垂眸看了一眼,他道:“我已在此地施了结界,与我同来的还有你傀术一门的翘楚,燕斋花还不快速速出来。”
声音是肃然的,不带一丝怜悯。
说完。
此人看向伯茶与靛蓝。
可叹,就在青色灵力绞杀薛谭时,靛蓝已经魂魄离体,站在了老道士身边。
老道士的魂魄侧了侧,拱手与御剑。
御剑也回了下,拱手言:“是我来晚了。”
好似能听到老道长说话:“命中之劫难,我早有预备。”
“不该如此,”御剑者叹息,“你若知道,就不会让伯茶入门。”
“十青,顺着天走,自有天收。”
解十青不然,话语冰冷:“你还是这副爱训话的样子。”
一甩袖。
看向鬼鬼祟祟的燕斋花:“燕斋花,你哪里去?”
燕斋花不要脸皮:“自是打哪里来,回哪里去。”
“哦?”解十青提起薛谭一部分傀身,“那你将他置于何地?”
“他?”
燕斋花捂嘴,用那老道士的皮囊俏皮道,“他是他,我是我,他死了,与我何干呐!”
说着,还不忘用手理一理自己躯壳的长发。
“哎哟哟,仙君好绝情,既然散了小女子的长发,就要对小女子负责哩。那些个凡人说,父母之发是剪不得的,只有洞房花烛夜时,放在锦囊里,交给郎君才……”
话未了。
那青色灵力倏地松开燕斋花的麻花辫。
燕斋花收敛了脸面:“郎君大人这是做什么呢?”
解十青不语。
“哼,原来是个闷葫芦,当真无趣。”见燕斋花拍拍手,反手拽下了老道长的脸皮,她复又一动身,变回原来样貌。
果真。
两边麻花辫已全无。
荼蘼花自然也散干净了。
燕斋花瞥一眼七零八碎的薛谭,嗤之以鼻:“没用的东西。”
薛谭的声音却从碎骨里幽幽传出。
“主、主人……好痛……”
“什么?”解十青十分嫌弃地移远了薛谭。
“怎的了,小郎君竟然不知我门傀术奥义?你看他啊,虽然身子没了,可还能说话呢。小郎君你说这世间万物,有哪一个术法能比得上傀术?”燕斋花好似没把解十青放在眼里,“要是小郎君愿意,我给小郎君做一个傀儡如何?就做……”
视线一转。
落于靛蓝。
“就做老道长的吧!与你也好凑个伴。”
话尽,燕斋花还比了比手势。
解十青全然没听进去,他默默丢下了碎成渣渣的薛谭,俯身抱起小伯茶。
小伯茶软趴趴的,像一只抽去脊梁骨的鸟。
“哎,”
燕斋花未听解十青回话,复挑衅道,“哎哟喂,这小娃娃还活着?真是福大命大,早知道,我就该立马剥了他的皮,做成人皮偶!”
“人皮偶……”
解十青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偶人之事,不该你出面?”
大雨里,有簌簌风声。
此话落,雷声不再响了,可雨还是没有停歇,一个劲地从天上倒下来,也不知想要哭些什么。
燕斋花察觉到周遭有些不对劲,她警惕起来,环顾道观。
大雨哗啦啦。
定风铎在风雨中一直吵闹。
解十青又说:“此山就余两妖,师父你还在等什么?”
师父?
那便是解君了。
只见燕斋花听到此名,刹那恍惚,一瞬之后她捧腹大笑:“解竹元那厮?!哈哈哈哈!我到以为是谁,解君,解竹元!她还要唤我一声师姐呢!”
“……”
斐守岁拧了拧眉心,只道是“混乱”二字。
这是哪一出师父的师父戏码,又扯上了什么祖宗十八代的关系。
陆观道早就有些理不清,他眼巴巴地拉住斐守岁衣角:“谢伯茶到底有几个师父?”
“这……”
斐守岁有些为难,略了眼,“总而言之,这在场的活人、仙子还有妖邪都是一门中人。”
正正好凑了一桌麻将。
大雨还在。
好似是一出自家人打自家人,家门中出了个仇敌的戏码。
听有刀刃划拉地砖之声。
声音是从身后而来,斐守岁尚未拉住陆观道,是陆观道带着他往外走。
让开了石阶。
便见石阶之下,一红袍女子执长.枪而来。
长.枪女子满脸的戾气,脸上血腥就算被大雨冲开,也还是那么浓。红缨枪自不必说,那红缨已然吃足了血,不知杀尽多少妖物。
解十青看罢,声音冷然:“同门相残。”
“同门?”
解君抬脚走至靛蓝身旁,红缨枪之血与靛蓝之血晕开,晕在雨水里头,她道,“我这一门可不认她。”
“随你,我先救人。”
解十青也不多说话,后退几步,就将燕斋花交给了解君。
解君笑道:“那你可要好好照顾我的徒子徒孙,别让他呜呼去!”
长.枪一震。
“燕斋花!!!”
燕斋花拟作进攻之姿,龇牙咧嘴,回敬解君:“小兔崽子,唤你太奶作甚!”
亮光一闪,长.枪与水珠碰撞。
电闪雷鸣之间,只见那红缨枪在雨中飞旋,枪头嗜血,砍菜一般轻松地扎入燕斋花的皮肉。
浓烈的恶臭弥漫,取代了大雨,四散在道观各处。
就连风声都止住了,停下脚步,伸着脖子,看一眼所谓同门。
是解君的长.枪.刺入燕斋花小腹,正好是小伯茶自刀之处。
燕斋花她根本来不及躲藏,论耍枪弄棍,她连解君一个手指头都比不过,自然也就懒得逃。
那解君却凶恶不散,怒问:“说!山下那些修行之人,是不是你的教徒!”
“山下?”
燕斋花口吐血沫,伸手抓住枪身,她将身子骨往前压,嘻嘻笑着,“你说的是哪座山啊,哈哈哈哈!”
解君双目一狠,眼眶下的骇人伤疤,衬得她像个刚从地狱杀来的修罗。
她压着脾气,又问:“也就是说,是你截了那小道士的传讯?!”
“不然?”
挑挑眉,“你以为我会看着小道士搬来救兵,给自己找麻烦?”
也就是说,靛蓝自以为的后路早被人掐断,他一脚踏入山门时,就已是死局。
解君哼了声,吐出热气:“我若没有赶到,你该是将人都杀了干净是吗!燕斋花,我以祖师爷的名号问你!”
只见解君双目一闪,她的眸子变成了金色。
燕斋花却好似不受影响,依旧是一副无所畏惧:“不杀光,难不成给自己留祸害?还有,你这小子有什么资格说我!”
手一紧。
天上有紫雷劈下。
燕斋花凑上前,眯眼笑道:“难道不是你一口气将山下的那些修士都杀了?若不见血,你这红缨穗何以吃饱了鲜血?”
解君见燕斋花靠近,立马搅出长.枪,后退数步,背手执枪。
长.枪点地,扫开大雨。
是滚滚闷雷,不绝于耳。
解君怒道:“他们还妄称修士?!一群被你剥皮控制的傀儡罢了!”
“傀儡?师妹说得真是绝情,”
燕斋花不躲不藏,靠在大红山茶花丛上,用自己的血变作了冬日之花,她言,“你也是傀师,看不出那些修士都是我的失败品?”
“失败品……”
手握枪而站立,解君愈发血气上头。
“失败品的死活我可不心疼。”
“呵……”
解君缓缓吐出心中千万句的脏话,她道,“从几年前控制修士门派,到今日这一出傀儡围山,你可真是用心良苦!”
“是啊,报仇嘛,当然要用心。我不光控制了修士,我连这儿的老道长都认识了,不然他怎会看我可怜,放我入山?哈哈哈哈哈!好笑,真是好笑,还装什么慈悲之心,施舍我一碗清面!”
“善心又如何?那些修士,还有这里的道士,每一个和顾扁舟沾上关系的,我都会杀光,自然……”
燕斋花的头一坠,极近诡异地扭动脖颈,看向解十青怀中的小伯茶,“自然还有他了。”
也只剩他了。
“那今日,你是杀不成了!”
解君话了,长.枪一甩,立刻攻向燕斋花。
谁知燕斋花仍旧没有避开,便让解君之枪肆意,直接横贯了她的心脏。
咚咚。
咚咚咚。
解君眼瞳一缩。
燕斋花在她耳边笑言:“师妹,你还是有些天真了,我何曾说过今日就要杀他?”
言毕。
嘭的一声。
燕斋花的身躯炸开,炸成了血腥肉块,打在道观的墙上,石砖上,还有山茶花丛里。
血块冒着恶臭热气,穿插在肉里的兽骨露出。
解君愣了瞬,立马背手抹去溅在她脸上的血。
红缨枪轻提,看着面前仅留一个脑袋的燕斋花。
“好……”
解君脚掌踩实了燕斋花头颅,咬牙切齿,“好一个以假乱真的傀术!”
金色的瞳好似吃下了鲜血,开始要占据解君身躯。
解十青察觉异样,倏地如风,变幻成青灵力到解君背后,拍了下解君。
解君脸上杀气被他拍散,金瞳消失。
“我!”煞了嘴,解君看了看手掌,“娘的!气昏头,怎么……”
“不是你气昏了头,是祖师爷要这么做的。”解十青很是冷静。
在大雨里,两人面面相觑。
解十青见解君恢复理智,便率先离开了山茶花从,走在前面。
解君“啧”了声,于其身后。
长.枪摩擦着石板,解君揉了揉长发。
“我明明想着就算是傀儡,也要留下来带回去,怎么就!气煞我也!”
“还不明白?”
解十青一手给伯茶疗伤,一手甩出佛珠,“你的眼睛。”
“不可能是祖师爷!”
沉默。
解十青看着解君,摇了摇头。
“不可能……”解君咬牙,“如若是真的,那燕斋花何人去除?!除了我,难不成叫你去?”
解十青叹息,拿着佛珠的那只手掐诀。
良久后。
他看向怀中的小伯茶。
“他?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去杀燕斋花,真是荒唐!我看你可别算卦了!”
“不,”解十青淡然,“我的卦从不出错。”
“……好一个神算子。”
“不光是伯茶,还有他人。”
“何人?”解君。
解十青闭上眼,手指点了点:“一位树妖,一位石精。”
第142章 和尚
斐守岁与陆观道沉默。
在场的树妖只有斐守岁, 那石精?
看了眼观道。
解十青又言:“到时候还需师父帮忙。”
“还不是要我出手,不如现在就指名道姓除了奸佞!”解君。
“你可知‘同门相残’。”佛珠在解十青手中一珠一珠地转。
“你要把小伯茶踢出师门?”
“……不是。”
解十青沉默片刻,甩袖走向灵魂之处, 他复又拱手弯腰。
解君资历在所有人之上,也就没有作揖。
听解十青说了几句阿弥陀佛后, 才回了解君的话:“不踢他。”
“那还不是‘同门相残’。”
“到时候就知道了,他的命运与江幸一样。”
“江幸是那个琉璃花的小丫头?”
“是。”
解君叹道:“她也是个可怜人啊, 还好那年我给江家家主留了个并蒂莲,不然你胞弟早就在后山找到了她,哪还能不吃不喝三日活下来。”
“是……”解十青瞥了眼,“既如此, 师父早已料到,为何不救?”
“救?”
解君笑了声,“十青,你以为我不想救?你是不是忘了我的处境。在这人间之中, 我哪怕杀一只鸡都被记录在册,救?我一出手, 有那么一丝一毫的不合规矩,便要打入天上的大牢,吃几年馊粥再出来。”
“对不住,是徒儿之错, ”
解十青听罢,低头朝解君拱手, “徒儿不敢忘师父当年救命赐姓之恩。”
解君哼了声。
“但今日事毕, 徒儿要去佛陀座下找一人, ”解十青抬眸,“需叫一人点醒树妖。”
“树妖?”
“是, 卦中说树妖之处,于万丈死人窟,大火之地,天灾人祸还有傀……”
解君听着解十青的自说自话,毫不犹豫打断:“你还说算卦者从不入局,你要是插手不就破了你的心规?”
“……师父。”
解十青唤了一声。
解君听出言语中的不对劲,立马板起脸面。
“她杀了我的同袍。”解十青肃然。
雨水中,纯白灵魂不散。
“……嗯。”解君咽了咽。
眼见雨越下越大,解十青在大雨中站立,一众白色灵魂于他身后,好似盈盈照夜清。
解十青面目凝重,眉头紧锁,道:“她还伤了我的徒弟。”
解君有些担忧,心中之话流出:“你拜入西王母座下,不能妄动杀心,此举可算破了王母戒律。”
“又如何?”
“……又如何?”解君。
解十青转过头:“我若不能为无辜之人平反,那又算什么卦,向什么大道,何须千里迢迢讨要王母的水喝。师父,我的决定从不后悔,哪怕永劫不复。”
“好!”
解君听罢眉眼豁然,笑道,“好一个万劫不复,也不枉你与我同姓。”
于是,看着解君与解十青走入雨帘里。
此话了结。
幻境戛然而止。
声音刹得停下,浓雾如幕布,遮盖了大雨中一左一右的解家人,也一气将道士们的魂魄藏去,藏在混白雾气里,不见天日。
看着大雾聚拢,散了面前的故事,陆观道在旁有些没缓过神。
“没了……?”陆观道言。
“你还想看什么?”
这会儿,斐守岁的妖力尽数恢复,他倒是一下子将自己抽离出幻境,转过身子,拍了拍长袖,“是看谢伯茶血肉模糊断了脊骨,还是那一道门无人生还?”
陆观道听罢立马解释:“不,那样惨的故事,我不想看。我只是觉着幻境话里有话,又不说清。”
斐守岁眯了眯眼,笑道:“你是说‘一位树妖,一位石精’?”
陆观道欲言又止。
“罢了。”
斐守岁看着陆观道,缓缓吐出一气,他知是问不出什么所以然,也就不抱希望。
心中如此想,守岁复又望向面前浓浓的大雾,开始盘算幻境方才之事情。
他想,先是有解十青破王母戒律,所以这十多年后谢义山海棠镇一难,解十青才无法前来相救。
解十青还说了谢江两人命途一样,何为一样?若非指的是两人之所处境地?
又言树妖与石精,喃喃说去请佛陀座下的点醒树妖……
和尚……
和尚?!
斐守岁心脏蓦地一抽,跳动之声响在耳边,他不会忘记死人窟里那个潦倒的和尚,那个突然出现,完全不符合修罗恶鬼的和尚。
一记起他,守岁心中便已将所有的事情串联,冒出一身冷汗。
“……好啊。”好一个神算子。
斐守岁心有余悸,他本是局外人,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然早早入局,这般的猝不及防。
一旁的陆观道见斐守岁突然大口吸气,又以为是什么变故,连忙伸手去扶。
手尚未触碰。
突然。
两人面前现一道高窄之门。
如此迫不及待,不给斐守岁与陆观道思考的时间。
垂眼看着此门,陆观道的手停在空中。
陆观道自是知石精为何意,他作贼似的收回手,看向斐守岁,正正巧撞上了守岁的视线。
两人:“……”
“我……”
“你不说,我不问。”这是在回适才之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观道拉住斐守岁的手,“我只是一块石头!”
守岁歪歪头,甩开观道:“嗯,我知道。”
一块能让上神一而再再而三下凡的石头。
“我!”
斐守岁已然抬脚,陆观道连忙跟上。
边走边解释,越解释越发苍白:“就是一块普通无用的石头,你等等我!”
三两步赶上。
“我还有些记忆没记起来,所以我没有骗你!”
斐守岁停下脚,转身:“我清楚。”
“你!”陆观道蓦地拉住斐守岁,“你分明是不想听我的话!”
“我听着。”守岁之言不淡不咸。
“……”骗子。
陆观道看着斐守岁,守岁的眼睛里好似有他,又好似有千千万万的人。这样的人儿,他是走不进去的,走不进心里,也就永远无法让对方记住。
深吸一口气,陆观道的眼眶有些湿润。
谁知斐守岁反说:“不准哭,对我没用。”
“呜!”
“小孩子把戏,”斐守岁看穿了陆观道惯用的伎俩,他再次松开手,“与其解释什么石头石精,不如想想门后的事情。”
衣袖飘飘然,斐守岁手腕纤细,那红绳一下出现又立马消失。
陆观道看在眼里,吞下口水:“那……我能做什么?”
斐守岁垂眸,将袖子扯了下,试图掩去被红绳拉扯的印子。
他道:“不添乱,就是你要做的。”
“不添乱?”
“是,仅是如此,你记住便好。其余无他,走吧。”
斐守岁说完,朝着窄门而去,他知道幻境有所指引,无论神佛荼蘼,皆是要他去看的。至于适才的谢家伯茶,他是放在了心上,却也没完全在意。
一个除妖人的生死,他只会淡淡地看,至于死成何样,又怎么个死法,顶多是惋惜。斐守岁在乎的并非什么友情,他仅是不想愧对于自己的良心,不想来年喝茶时,记起一个谢家伯茶,而他没有尽力去救。
为之不后悔罢了。
斐守岁边想边走,走得速度愈发加快,完全忘记了跟不上他的陆观道。
陆观道跌跌撞撞,被那隐藏的红绳牵引。
在后头唤:“别走这么快,前面的不是谢义山!”
斐守岁不语。
“门后面没有生人的气息!”
斐守岁还在思索。
陆观道急了性子,一下跑上去,跑到斐守岁身边大声言:“不是谢义山——”
斐守岁一回神,停下脚,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陆观道。
“对不住。”目光移开。
“不碍事,不碍事,”陆观道挠了挠头,“既然不是,还要去看吗?”
指着窄门。
那门又黑又深,仿佛能将人一气吞下。
陆观道缩缩脖子:“看着人发毛。”
“可……”
斐守岁也望着窄门,他若有所思,“你有没有发现,这门在朝我们走来?”
“什么?!”
陆观道站在斐守岁身侧,猛然回头,看向门。
门还是深黑不见,宛如吃人的后宅,能一并嚼碎了骨头,那般的阴森。
周遭是浓稠大雾,两人小腿都掩盖在雾中,一步一动,雾气就混混地搅着,却不见门边的白雾有什么动静。
陆观道重重地看了眼:“是不是你看错了?”
“看错?”
斐守岁低垂眼帘,他注意着门边,那雾气虽然厚实望不到底,但定有破绽。见斐守岁短短吸了口气,背手掐诀幻出妖身的瞳。
灰白眸子一亮,落入雾里。
看到窄门,斐守岁哑了声音。
陆观道许久没有听到回话,着急言:“怎么了?究竟有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斐守岁冷笑一声,声音拍打了黏糊的雾,他道:“是在朝我们走来,且不怀好意。”
“何以见得?”陆观道揉揉眼睛,“不就是一扇门吗?”
一扇门。
是门无疑,但在斐守岁妖身的眼睛里,他看到的不光有门,还有在下面背着门的,赤.身.裸.体的小孩。
五六个?
不。
或许在门后还有别的小娃娃。
只见娃娃们弓着背,驮着门,像是肩扛石碑的赑屃。他们的动作佝偻,脊骨一节一节突起,吸引斐守岁的注意。他们那么的瘦,却要背着比自己重百倍的门,是他们组成了赑屃,龟壳的碑是他们深黑的过去。
赑屃本是福泽之物,触摸能带来福运,可相似的动作,换了就浑然不同。
那些小孩子没有衣裳可穿,什么都裸露在外。身上有血,身子亦是脏的。皮囊青紫,如若不是生人,便是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死尸。
小孩尸首……
斐守岁冷静地想,他记起谢义山在牢狱中所言,后山的六具小孩骨。
小孩们正一步一顿,一歪一扭地朝着斐陆两人爬来。
因大雾遮盖,将他们的面貌在呼吸之间掩藏。若是能看到,不猜也知,是没有血色的脸,污糟的五识,还有全是眼白的眼睛。
斐守岁拧了拧眉心:“要跑吗?”
“跑?”
“是。”
斐守岁看着“赑屃”,心中深叹,口上说,“有一群死了的小娃娃,背着这扇门朝你我走来。”
转头。
深深凝视陆观道,好像在寻求认同:“要跑吗?”
还未等斐守岁说完腹中之言,陆观道那厮一手拉起他,撒腿就是一个跑。
跑得飞快,衣襟灌入了大雾,阴湿出一个冷战。
斐守岁睁大眼:“陆澹你!”
做什么?!
第143章 银剑
陆观道喝道:“跑啊!”
斐守岁双目一黑。
“你都说了, 有小孩背着门,那还不跑!”陆观道抓着斐守岁的手腕,“是不是那种, 乌漆嘛黑的尸体,一边爬着一边还吱哇乱叫!”
“……倒没有。”
斐守岁转头看了眼门。
果不其然, 那些小娃娃正仰着头,用鼻子嗅。嗅了下, 好似确定了方向,一个扭身就朝着他与陆观道而来。
斐守岁立马道:“来者不善,你照顾好自己。”
说着,从腰间抽出纸扇。
陆观道却言:“你要去点魂?”
斐守岁抬眸, 略有不解:“不然?”
“不能去!”
陆观道笃定般煞了话头,愈发跑得快,跑向浓雾深处,他道, “你妖力刚刚恢复,不能轻举妄动, 我们能躲就躲,实在不成再点魂!”
“……好。”
斐守岁撩了下被风吹开的长发,心中复杂之情溢出,总有些说不出的涩感。
在鲠着他的心。
但“赑屃”不给两人说话的空隙。
像是龟兔同道, 前头的兔子速度越快,后头的乌龟也不紧不慢地爬。
甩不开, 那孩子们直勾勾的眼神, 勾住了斐守岁的衣袍, 远远地还能听到孩子的呢喃。
“别走啊……”
斐守岁模糊了眼,听低声细语。
“别走啊……你怎么忍心抛下我, 一个人走了……”
斐守岁想起过往之种种,面前是高他一截的人儿,奔跑着在白雾里摇晃,他有些恍惚,耳边无法拒绝赑屃孩子们的话语。
赑屃们说:“走得这样果决,走得这样冷,明明温热的血染透了你的白衣,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
回头……
“回头呀,我就在你身后……回头呀,你就能看到我,找到失去的……找到本该属于你的……”
“回头……”
“快快回……回家吧……回高塔之中吧……”
余音绕。
斐守岁的眼睛慢慢拢上一层白,他被赑屃吸引着要回首。
轻轻地,一点点扭动着脖颈,斐守岁的眼神涣散,散在了雾里,就连身子骨都飘飘然。
就这样去看。
斜着头,看到赑屃孩子近在咫尺,看到那一张张惊吓死去的面容,斐守岁猛地缓过神思,立马开扇就是一挥。
赑屃被风扑个正着,发出鬼也似的惨叫。
陆观道在前听到了,回首也是惊了面容:“什么时候凑上来的?”
斐守岁又一挥扇:“不是实物,幻术罢了。”
“幻术?!”
陆观道用力,一把拉过斐守岁,将自己垫后,“也就是说,无论如何我们怎么跑,他都能追上?”
“是。”
斐守岁抽扇抿唇,幻出一层厚重的墨水。
陆观道很是识趣地松了手。
便见斐守岁单手掐诀:“忘川不渡魂,入我黄粱梦……”
咒语尚未说完,一阵凛冽的花香打前头飘开,斐守岁深深断了法术,若有所思看向前方。
前面,有什么人。
斐守岁轻咬后槽牙,默默一转纸扇,点魂之术变成了防守,墨水包裹住他与陆观道。
陆观道看出端倪,传音:“怎的?”
“有人,”斐守岁回,“前有狼,后有虎。”
“人?”
陆观道知后头的虎豹,却看不透前方的豺狼,但他信斐守岁,也就只是疑惑,身子与心都跟在守岁旁。
他道:“甩开?”
“甩不开。”
斐守岁垂眸,很是冷静地分析目前之状况:“如若两者出自一家,那么便是一场硬仗。如若两者并不相熟,我们静观其变,看他们鹬蚌相争。不过还有一个最坏的结局。”
耳边传来赑屃的低语,斐守岁低了耳识,与陆观道。
“来者杀了赑屃,再杀你我。”
“何出此言?”
斐守岁的长发在风中乱舞,他道:“有杀气!”
话了。
斐守岁侧身猛地拽过陆观道,两人往一旁靠去。
只见身后穷追不舍的赑屃差一点,就要咬住斐守岁的衣角,索性那身旁的陆观道眼疾手快,一脚踹实了其中一个小娃娃。
踹开三丈之远。
小娃娃拧了眉毛,碎了乳牙。
呻.吟声里,听有一阵泠泠剑声从前方传来,随之,一柄纯白灵力刺穿了大雾,十分张扬地划破斐陆两人的视线。
剑法?
江千念?
不。
斐守岁飞速运转心中人选,却见那长剑重力扎入赑屃的头颅——其中一个小娃娃的脑袋。
长剑一转,脑袋顿时炸开。
腥浓恶臭如开了锅的蒸汽,与长剑的干净利索一同铺开。
长剑像是在切菜,很是轻松,送走了赑屃身下足足六个小娃娃。小娃娃的脑袋没了,身子还是仰着,仰头如求水的老乌龟。
斐守岁没有放松警惕,看娃娃身上血水,他背手握紧了画笔。
周遭浓浓大雾挥散不去,只见一身影从雾中走来。
灰白色渐渐过渡,有一点浅粉破卵而出,那颜料在雾中缓缓变成了深红。
映入眼帘,是绯红衣裳。
斐守岁心一紧,他看到出了大雾,乃见素仙君顾扁舟。
顾扁舟是一副胸有成竹又挑眉看戏的表情,可斐守岁不敢忘燕斋花再三提醒的“负心汉”一词。
负心汉顾扁舟。
斐守岁看着来人,可来人开了口。
“斐兄。”
见顾扁舟拱了拱手,捻指唤回一旁血淋淋的长剑。
吃了血的剑,衬得顾扁舟脸色皙白。
何为如此喜欢红衣?
斐守岁也作揖客气:“顾兄。”
顾扁舟收起长剑上前,笑道:“你没有察觉出?”
一旁陆观道有些警惕,斐守岁却慢条斯理地回话。
“在我面前的并非顾兄本尊,是一出灵力所幻的分身,”斐守岁不卑不亢,“顾兄可是此意?”
“呵,自是。”
顾扁舟笑着,很是满意地打量斐守岁,“我还以为这妖怪的幻境会将斐兄拖累,没想到斐兄还是一如既往……”
眯眼。
“和从前那般。”
从前?
斐守岁抬眼,一双眼眉尝不出味道:“顾兄不妨直说。”
“直说?”
顾扁舟背手,瞥了眼一直戒备的陆观道,“我看我说了,就怕有的人拿斧头砍我。”
陆观道咬着牙。
“斐兄都承认我是顾扁舟,小娃娃你不信?”顾扁舟摆出老狐狸的尾巴,调侃。
陆观道沉着气:“你是绯红衣裳,但是身上……”
“身上怎得了?”
“有妖怪的气息,不是他的,”陆观道的手拉住了斐守岁的衣角,“也不是我见到的。”
“呵,”顾扁舟歪了歪头,食指指着自己,“狗鼻子。”
“你!”
陆观道正欲上去,被斐守岁拦住。
“顾兄。”斐守岁微微颔首。
顾扁舟收了笑脸:“我知道了。”
便听他说。
“我的真身在与一妖邪周旋,所以只留一缕残魂在此点化小孩魂,还有……”手握剑柄,顾扁舟挑起长剑,剑指斐陆身后慢慢靠近的大雾,“还有便是你们身后的东西。”
听罢。
斐守岁倏地转身,与陆观道一同看到黑压压的一片脓水,正从打开的窄门里涌出。
“这是?”捂住口鼻。
“这是什么,斐兄与陆兄看了便知。”
陆兄?
适才还是唤“小娃娃”三字。
斐守岁注意着称呼的变换,手中画笔已然被墨水包裹。
顾扁舟执剑上前一步:“我来吧,你才恢复妖力不便出手。”
“……有劳。”他是何时知道的?
斐守岁心中再次埋下一个困惑,颇有些不敢相信面前的仙官,这看不透,一直称呼为他“旧友”的顾扁舟,究竟藏了什么秘密,又为何而来?镇妖塔?
仅是镇妖塔这般简单?
望向顾扁舟,那手上的夺目银剑,斐守岁总觉着在何处见过。
何处……
心中的涩感涌上来,像是没熟透的柿子,一口堵住了斐守岁的思绪。
思索间,顾扁舟甩剑款款踱步。
长剑浴血,血珠子点散了雾气,剑尖直点大地。
听顾扁舟笑一句:“你们真真与这幻术主人一样恶心。”
幻术主人?莫不是那个荼蘼花妖?
斐守岁抬头。
顾扁舟又道:“就算穿一身雪白又如何,妖邪就是妖邪,尔等自始至终见不得天日,还妄想成仙?”
怪道,这顾扁舟所说总觉得意有所指。
斐守岁心中记下负心汉的话头。
而负心汉顾扁舟长剑挥舞,三两下砍断了脓水。
脓水冒出黢黑的气泡,在剑气之下又立马沸腾消散,宛如青烟铺开。
一阵凌厉的冷从剑柄处迸发,漫到了斐守岁脚边。
旁边陆观道拉了把斐守岁,低声言语:“这剑不对劲。”
“嗯?”
斐守岁凑上前,两人靠得很近。
“有何不对?”
“是……”
陆观道正欲开口,就闻到了斐守岁肩上的槐花香,他神色一滞,复说道,“看着是斩妖邪的,但它的……”
“它的第一位主人也是妖邪,”顾扁舟远远地接上了陆观道的话,“且那妖邪修为深厚,并非一般货色。”
说着说着,那唤见素的仙官,将长剑扛在了肩上,仰头一斜,长发一圈落于剑侧。
“你所能看到的,也只有这些。你想说的,也止步于此。”
陆观道紧咬牙。
“怎么?”
顾扁舟松了手,一旋剑身,脓水就后退一丈,“我说得可有错?”
“没有……”
陆观道很是不爽,咬牙切齿地回答,打心底的敌意让斐守岁瞧个明明白白的。
“你说得都对。”陆观道。
这又是哪一出?
斐守岁不甚理解,开口:“许是顾兄杀了那妖,才擒获此剑。”
客套话。
顾扁舟听了,偏偏头,手上仍旧在退却脓水:“非也,非也,斐兄所说差之千里。”
又扫剑,脓水被点化,冒出缕缕浓烟。
斐守岁眯了眯妖身的眼睛,他见危险已除,故意调侃道:“难不成此剑出自我这个‘旧友’?”
第144章 天雷
顾扁舟手明显地停了下。
斐守岁捕捉到这一动作, 心中暗骂自己多事,立马撇开话题:“只可惜我不擅耍棍舞枪,不然也想用用这柄仙气飘飘的银剑。”
但顾扁舟不接这茬, 他转瞬摆出一个笑脸:“斐兄莫急,等我退去这些婴孩魂, 就将此剑物归原主。”
斐守岁似笑非笑。
顾扁舟又说:“放心,我替斐兄保管的这几千年里, 从未对剑做什么,哪怕是……”
刻意哼了声。
“哪怕是拿出来‘睹物思人’。”
话落。
长剑一斩,如梨花树倾倒,砍去一地白花瓣。
一身绯红的顾扁舟站在剑气之中, 颇有些悲凉的美感。是冷的,想起幻境外的深冬大雪,此情此景倒也算得上相衬。
斐守岁默了许久,方才回:“顾兄说笑了, 我不是活生生地站在你与陆澹面前?哪用得着睹物。”
“呵。”
顾扁舟闷了声,很是轻松地将长剑插.入小娃娃与窄门的连接处, 便是一用力,挑开了紧密包合的肉。
肉丝横在雾气里,尖锐的惨叫声从娃娃喉管中涌出。黑水与暗绿的肉,扯断了腐筋。那没了头的, 那还有半面头的,甚至头裂开碎在远处的, 都在惨叫。
斐守岁紧锁眉头, 闭了耳识, 身后的陆观道却用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远处长剑不眨眼,砍断脓水, 砍折了窄门。
近在咫尺的手微微合起,挡住了声音,但挡不住血腥。
斐守岁垂眼,指尖划过陆观道的手背,传音:“我听不到,你不必如此。”
“啊,好……”
松开。
随之。
顾扁舟杀干净了婴孩魂,于浓重的血腥里,抹去一脸赤红。
他道:“斐兄可别嫌弃这妖血。”
“此剑……”
“此剑正是斐兄之物。”
顾扁舟率先一句,堵住了斐守岁的巧舌如簧。
见他甩剑,血珠子打了一地。
“本是想等梅花镇事了,在热酒好菜说起斐兄之剑,”顾扁舟悠悠走来,用他那绯红衣袍擦着血,“不过眼下,我若一直拿着,怕陆兄要与我起不必要的争执。”
每每都是话里有话,且夹着暗针。
斐守岁不喜欢这样层层面纱的人,但也不得不搭茬。
“顾兄见多识广,怕不是认错了人。”
没有接下顾扁舟手中银剑,斐守岁只是站在旁边,笑出一张温和的脸。
顾扁舟也换上了老狐狸的面具:“人是会认错,但斐兄这样的角儿,我见一面就难以忘怀。”
“顾兄说笑了,我很少去梨园听曲,称不上角儿。”
“哦?我怎记得是一折子‘除妖孽,染血袍’的故事,斐兄正是主角。”
顾扁舟正欲再言,在斐守岁身旁的陆观道按捺不住,抬嗓:“不要再说了!”
“哦?”顾扁舟把银剑递出,开刃处冲着陆观道,“我不说,你说?”
“我!”
“你又藏着,他又不记得,只能由顾某来做这个丑角,让戏台子下面的看客气得牙痒痒。”
顾扁舟把剑丢给了陆观道,嬉笑之情瞬息掩藏,成了肃穆的仙,“你拿好了,仔仔细细收着,我替你承了天谴,你自也要扛起事儿来,别躲着。”
斐守岁:“……”
“哼哼哼,”
没了剑的顾扁舟有些说不上来的疯癫,他双手一空,便甩起袖子,走在前头,喃喃着,“千尺浮屠宝塔城,高峰顶上立停停,时人莫作寻常有,不是神仙难解登。”
又笑几下。
复念了一遍。
什么宝塔,什么神仙。
斐守岁听着,心中起了一层层焦黑枯黄的叶片,看一眼顾扁舟,是顾扁舟无疑,仙的一缕残念很难作假。
既然是顾扁舟,那一句句的话又有什么意思?
银剑与血袍。
斐守岁侧身见陆观道,正好,陆观道也转了视线。
两人面面相觑。
“你也要瞒我?”斐守岁不自知地说出此话。
“瞒啊,”
是顾扁舟替了回答,见他疯疯癫癫,颇似个跛足道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唯有去看了才知虚实,你要是一心游离,何日能见光呢,何日能逃出去呢。”
陆观道煞了存在心中的蹩脚。
“杀得好啊,杀得妙啊,一袭白衣披晚霞,血染红了,染成了人间七月的晚天。”
顾扁舟转身,说的话一点点渗入斐守岁的心里,“叫那白狐狸缩着尾巴,叫那黑乌鸦吃着残肉,斐兄,你的剑法极妙,能让上苍免了死罪,可却难逃……”
难逃什么?
顾扁舟笑着,摆出一张喜庆的脸。
斐守岁看了,愈发煽出火气,眉头微锁:“顾兄说这哑谜,我听不明白。”
“哈哈哈哈!哑谜!”顾扁舟看向陆观道,“你瞧瞧,你想起来又有什么用。”
“顾扁舟。”
斐守岁一下打断了疯魔,冷眼瞧着。
顾扁舟立马收起笑脸,直起脊背,他理了理炸开的长发,偏移目光:“刚被天雷劈了,还不能让我吐吐苦水?”
“天雷?”
“是,”
好似一句话恢复了正常,顾扁舟背手,“赤龙一族出手,天上是要降罚的,为了不让燕斋花得逞,我替了赤龙,也就受了天雷。”
“……”这与你癫狂有何干系?
顾扁舟续道:“只是觉着委屈了,我做这些既没有功名,也没有利禄,一想到还有个记不起我的‘旧友’,我这心中啊,有苦说不出。想来想去,便发了疯,与其折磨自己,不如折磨他人。”
“……疯子。”
“斐兄说得对,得道成仙的,有哪个不疯。”
说着,顾扁舟张开手,与斐守岁,“你我都是疯癫之人,何必戴着面纱,还装什么君子。”
可陆观道一上前,挡住了顾扁舟凝视斐守岁的视线。
“让开。”顾扁舟冷然。
陆观道将斐守岁护在身后:“不让。”
“我只是说了几句话,又没有剑拔弩张,何须如此?”
“若不是你,他根本……”
陆观道之话卡在喉间,只见人儿的双瞳透过顾扁舟,看到前方浩浩荡荡的人群。
斐守岁自也是见着了:“顾兄。”
顾扁舟淡了面容,放下手,重重地啧一声:“恶心。”
谁人恶心?
话落。
顾扁舟手掌一旋,变出一拂尘。拂尘掸开了雾气,挂在绯红衣袍上稀松。
转身,顾扁舟早知如此般,开口:“花妖已经够缠的了,你们还来送死!”
入目是一个个弓背低垂手的僵尸,正叠在一块儿,成群结队朝三人走来。
顾扁舟见了僵尸,脸上厌恶之情愈重,说出口的话也不像个仙人,他道:“你以为做这些就能掩盖什么吗?”
僵尸的动作不减。
顾扁舟又说:“你以为她犯下的错,你就不用承担?别假惺惺说你自有你的因果。你与因果而言,早就游离在外了。荼蘼花妖,我劝你快些归顺道法,不要做无畏之挣扎。”
荼蘼?
斐守岁一声不吭。
原是顾扁舟遇着了白衣荼蘼,可“恶心”二字从何说起?
那些僵尸尚且离了一段距离。
见顾扁舟一甩拂尘,单手掐诀,侧过身子。他一半脸面对斐守岁与陆观道,另一半脸赏给了僵尸,好似只屑用一半力量对付来势汹汹的异客。
僵尸们青紫的脸与方才的赑屃相比,没有好到哪里去。
白雾缭绕着他们,愈发显得诡异又阴森,咯吱咯吱地磨牙声,丁零当啷物件坠地之声,还有时不时传来“救我,救我”的呼喊。
太过于嘈杂。
斐守岁默默地幻出墨水,挡下些许求救。
便看着顾扁舟念咒,念的是什么,斐守岁好似听闻过,又好似是很远很远的事情。
听绯红衣裳的声音缓缓流出,口内吐出咒法,那咒法悠悠然,像是浑然失了杀气。
是一段:“上请天官解天厄……济度诸厄难,超出苦众生,若有急告者,持诵保安平……”
“这咒语……”
“何意?”陆观道低头,悄悄地传音。
斐守岁挑了挑眉:“这连术法都算不上,怕是只能潜心静气解厄。”
“那他?”
“不知。”
斐守岁摇摇头,他摸不透顾扁舟心里在想什么,也不想了解。
老妖怪叹出一气。
顾扁舟也已将解厄咒念完。
这对僵尸而言丝毫没有作用的咒,顾扁舟仰首,淡淡地呼出一句:“我已先礼后兵。”
嗯?
顾扁舟转头:“既道了往生,诸位可别怨我心狠手辣。”
“……”是高估了顾扁舟的善心。
看那绯红衣裳捋了把拂尘,慈悲面目笑对僵尸。
“斐兄。”他故意似的,加大了音量。
“顾兄何事?”
“没甚大事,只不过先前忘告诉斐兄,我成仙时当朝分成了三十六国,而我……”顾扁舟手上金光耀眼,渡去拂尘,“而我乃是活着上了供台,吃过凡人香火的!”
此话一落。
顾扁舟如长蛟洗巷,一气冲入僵尸群中。那夺目金光如成仙时破天的光柱,一下穿破了深黑。
斐守岁在后咀嚼着顾扁舟所言。
仅是眨眼,拂尘扫落叶,僵尸鬼婴被金光点化,化成了飞天的白丝绸,挂在雾气里盈盈地飞。
还有三两顺势落在了顾扁舟肩上,打糊了他的一身绯红。
这般的红色,斐守岁似曾相识。
顾扁舟的术法看似杀气冲天,但一掐诀念咒就失了力道,软绵绵地将一切包揽。
揽了一碗清水。
很快,在拂尘之下,哭嚎声慢慢停歇,恶臭也散了不少,斐守岁也就全开了耳识。
听细碎与光。
顾扁舟还在游走,身影重重,轻快如雨燕。
点了一家老小,又点去没了双腿的稚童,好像在顾扁舟手下不论神佛皆要收他的拂尘,拂去一身的尘埃。
斐守岁看罢,笑着传音:“听顾兄所言,是战时成仙,又受人供奉,莫不是肉身成圣的武神?”
“呵,成圣?”
顾扁舟的声音打远处来,落入斐陆两人耳中,“我不过闲来无事背剑下山,随手救了些无处可去的百姓,是他们非要点上蜡烛香火。”
顿了下。
“让我成仙。”
第145章 殷女
那你又是念咒, 又是掐诀,做这些面子功夫作甚?
斐守岁笑而不驳。
顾扁舟又说:“仙与不仙都没什么好处,斐兄, 你想成仙否?”
话落。
打前头的僵尸已被点化殆尽,剩下源源不断冒出的, 是有血有肉,尚未堕去十八层地狱的梅花镇人。
顾扁舟斜着身子, 拂尘一扫,稳稳当当落在斐陆两人面前。
他长身直脊背,眯了眯眼:“斐兄要想成仙,可就无法自由自在, 做一只能飞的白鸟了。”
斐守岁也拿着画笔,预备点化:“我从未想过成仙。”
“是吗?当年你可不是这般想的。”
“又是何朝何代,哪里来的当年。”
顾扁舟笑了声,拂尘直指人群:“既如此, ‘成仙之前’先做善事吧!”
斐守岁看向乌压压的,攒动着的人头。
一扫而过, 瞥见一两个熟悉的面容。
还有熟人。
可那顾扁舟不讲究什么熟不熟,用拂尘一绺,哪管土豪富绅与粗布麻衣,皆是一视同仁, 全都送去见地府判官。
凝眉挥袖,顾扁舟施法如蛇似龙, 刚柔并济, 身后斐守岁的墨水也在一点点爬来, 试图点化人间,还苍白大地好一空白。
却听三响之后, 顾扁舟煞了脚步,转身就站在一女子面前。
挑眉不屑。
斐守岁侧了侧身子,也见着了那女子面容。
入目,是杏仁眼樱桃唇,乌黑长发挂于腰间,一身厚重的白袍子,还戴了顶积雪的帷帽,衬得亭亭玉立,但守岁不曾记得有这一位人物。
于是,言:“顾兄?”
顾扁舟抬脚,一脚碾碎了地上的怨念:“殷大姑娘。”
殷?
斐守岁与陆观道左右相看,终于在人群的另一头看到了殷县令。
“这位女子莫非是殷县令的家亲?”斐守岁。
“是,”
顾扁舟垂下手中拂尘,声音失了热气般,“她是殷县令唯一的女儿,那日百衣园你们三人走后,便是她伺候的端茶倒水。”
“那又如何?”
“如何……”
顾扁舟若有所思,片晌之余,他一旋拂尘,大喝一声,“都给我停下,不准上前!”
幻术刹停。
斐守岁一头雾水,只得传音:“顾兄该提前告知我。”
“计划赶不上变化。”
顾扁舟背手,只见面前的梅花镇人真就被他喝住,一个两个停在了原地,齐刷刷地扭头,看向殷姑娘与顾扁舟。
斐守岁见此,抱胸:“为何方才不用此法?”
“只是没见着有趣的,”顾扁舟挥挥手,示意斐守岁不必担忧,“斐兄难道不好奇?”
“好奇?”
“那夜大雪纷飞,梅花镇一直没有破的断头惨案,谢义山所说的六具小孩骨,还有那满满一监牢的官员都去了哪里。”
顾扁舟看着面前,这些被他用术法困住的半死不活人。
“斐兄,陆兄,你们两个仔细瞧瞧,瞧瞧这些怨鬼里头,有没有似曾相识。”
如此指引,不看也难。
斐守岁将视线从殷大姑娘身上移开,转而落在了殷身上。
并不奇怪的,该肥头猪耳也不见得少一块肉,至于面容,僵尸一般死气沉沉。
垂眸。
能琢磨的也不过燕斋花干了什么,伤天害理自不必说,还能有甚细节?在他人之幻境中动用术法已是不易,更别说窥探到其他。
斐守岁伸手,手掌上捏出一个殷模样的墨水人儿,与顾扁舟:“许是在何处见过,但我术法浅薄,看不出异常。”
话了。
一直沉默的陆观道拉住了斐守岁的袖子。
扯了下。
“嗯?”传音。
“这些人都没死,”
陆观道习惯了低头,说起话来也悄咪咪,“但是魂不在身上。”
斐守岁细看,果真在殷与殷大姑娘的头顶处,看到了一缕魂魄飞出的青烟。
人死烟断魂飞,而半死不活则如纸鸢,吊着一口气,天也不收,地也不应。
转念:“顾兄之意,我们知晓了。”
“哦?”
“是让我断了线,去点魂。”
“哈哈哈哈!非也,非也!”
顾扁舟猛地回头,只见他一下抓住殷姑娘的青烟,狠狠一拽,紧接着女子之惨叫刺破距离,快如飞箭,扎入了斐守岁的耳识。
心识海卷起大浪滚滚。
斐守岁微皱眉。
“你看,这是断不了的,也就无法点化。”
“那……?”
斐守岁揉了揉耳背,对这不打招呼的顾扁舟,颇有些不满。
顾扁舟自顾自说:“有两种法子,一是生生断了,耗时耗力。二是,去寻魂躲藏的地方,这便快些,点化也无需多少时间。”
“魂在何方?”陆观道。
一听到人儿的声音,顾扁舟笑着将语调浮夸:“你都能看穿魂魄引,又问我作甚?”
“……”想来天雷伤得很重,重在了脑子。
斐守岁朝陆观道摇摇头。
陆观道咬牙咽下这口气:“你是仙官,看不出来?”
“陆澹!”斐守岁单给陆观道传音,眼神示意他不要惹事。
陆观道却撇开了斐守岁的视线,继续说:“他们的魂魄都汇聚在一个地方。”
手一指。
直直的,便是适才赑屃婴孩之处。
那一处窄门。
“从这里来。”
“呵,还不算埋没了身份。”
顾扁舟一收拂尘,走向被银剑砍成两半的窄门。
黑靴踏实白雾,绯红袍子格外显眼。见顾扁舟单手掐诀,念着什么,让本嘈杂的梅花镇人都停下了嘴。
仅看向窄门。
窄门呜呜地吐黑水,是一口.活泉,源源不断。
顾扁舟笑道:“陆兄,这门内定是有诈,若换作是你,你会推门而入吗?”
陆观道:“我会。”
顾扁舟冷笑一声,甩了炸开的长发:“惺惺作态。”
“你!”
陆观道卷起袖子就要上前,斐守岁第一时间拦住了他,又是无奈地摇头。
传音:“现在相争百害而无一利,就算气不过,也得耐着,等出了幻境再算账。”
“……好。”
陆观道收回手,“看在你的面子上。”
“?”倒不必。
为了那被雷劈的仙君不再挑事,斐守岁只好开口:“顾兄究竟要做什么,先与我们商议也不迟。”
“做什么……”
顾扁舟走近了窄门,他伸手抚上门框。
好似窄门是被他横断身体的麋鹿,一抽一抽挤出血液与浓黑。
血溅开在他的衣袍上,成了墨做的梅花。
手掌轻移,顾扁舟低声喃喃。
“花妖啊花妖,你这是做甚,占了别家姑娘的皮囊,做尽这天下的坏事,还妄图成仙?”
斐守岁一愣。
“你以为喝了小孩骨浸泡的人参酒就能成仙?简直可笑!这只会加重你身上的罪孽,让你修炼路上枷锁重重。你再用这般的眼神看着我也是无用,成仙时,我已断情绝爱,于你还是于任何,在我眼中不过刍狗。”
什?
斐守岁听着不对。
顾扁舟还在说:“什么叫不是你做的?是燕斋花?那你为何要顶着殷姑娘的面皮,与我说这些话?”
“别再骗人了花妖,你何居心我早已知晓。别用这双眼睛看我,看着我有什么用处?不如用你的眼睛去讨好天上审判罪孽的神佛,我不过……”
“我不过一个道士,背着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是?
斐守岁有些忧虑,他思索片刻,只得上前。
窄门离两人尚远。
斐守岁抬高声音:“顾兄,你所说怕是有误。”
在幻境中遇到的花妖荼蘼,并非顾扁舟口中人物。
顾扁舟却不回话,一头被天雷劈炸的黑发垂在肩上,这才发现来者也是狼狈。
“喂!”陆观道欠欠地唤,“你怎么不呛我了?”
“啊……”
顾扁舟扭了扭脸面,“不要过来……”
视线没有落在两人身上。
斐守岁知道大事不妙,速度愈发加快,走向顾扁舟。
顾扁舟的额头抵住了窄门,黑水不受控制般染上他的脸颊。
“斐兄,陆兄,不要过来……”
斐守岁:“别说胡话!”
“不是胡话,我清醒着……我不信,我一个得道成仙的官儿,还会被幻术蛊惑……”顾扁舟的身躯已被窄门拖入大半,他还在自语,“我不信,我只信我双目所及,你说的话,我都不信。”
“你说?你说什?”
顾扁舟突然激动,“你说我爱过你?!可别污蔑!我的记忆只有山清水秀,修行除祟,没有你,也没有什么石下誓言……”
身躯转动,顾扁舟扑在了脓水之中。
没了声音。
斐守岁心鲠了下,他从一开始就察觉了不对劲,只是面前为顾扁舟真身,他就放松了警惕,没想到那一言一行皆是说给他人听的。
花妖?荼蘼花妖?
先前救他一次的荼蘼也非良善?
斐守岁被脓水拦住了路,他与陆观道看到顾扁舟的术法摇摇欲坠。术法定住的梅花镇人也慢慢挣脱了控制,朝他们围合。
窸窸窣窣的诅咒声透出,小鬼似的爬上了斐守岁的细腰。
斐守岁掸衣裳,拍下去些许,可是过不了多久,就会爬上越来越多的怨念。
陆观道在后头,不得不跟紧了斐守岁。
“刚才不是好好的,这是怎么回事?”陆观道。
斐守岁朝窄门处看。
“顾扁舟?”陆观道也看一眼,复说,“是他没错。”
“是真的才可怕,他被幻术控制了。”
说完,斐守岁提袍想要快走起来,身侧的怨鬼冤魂却接二连三地抓住他,也顺道抓住了陆观道。
怨鬼是生人的面貌,仔细一看,百衣园店小二也。
小二有白脸,贴红纸片一对粉腮,嘻嘻笑道:“客官大人,别误了大婚吉时。”
不搭理。
斐守岁正要抽出画笔施法念诀,这才发现他的术法被压制,竟浑然没了用处。
“啧!”
“哎哟哟,客官大人嫌弃我等?”店小二努努嘴,与身旁的另一个熟人笑说,“公子,你说这该怎么办?”
是富贵公子。
富贵公子:“还能怎么办?拦着呗,别让他阻止大人!”
“你们!”斐守岁一扯袖子,身上就多出一双手。
一双血迹斑斑,常年干活的手。
心中一颤,转头。
斐守岁看到更为熟悉的面容。
是翠绿。
小小女儿家抱住他的腰,脸色桃红。
正是无可奈何时,翠绿用额头猛地磕了下店小二的手。
店小二吃痛回手臂,整个人倒在富贵公子身上。
斐守岁这才得以解脱,但有些不解。
可没时间给他考虑了,他立马抬脚朝顾扁舟跑去。
一脚就浑浊了白雾与脓水,小腿挂着小鬼,身上还背着不知哪里来的婴孩。
斐守岁奋力走向窄门。
忘了身后已被人潮掩埋的陆观道。
第146章 白狐
斐守岁在陆观道的视线里走远了, 独留陆观道一人在黑漆漆的浓雾里挣扎。
陆观道没有正面对战过妖邪,这突然汇聚的怨鬼,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
可他眼睁睁地看着, 伸出手想要抓住斐守岁时。
斐守岁却忘了他,跑向了顾扁舟。
头也不回, 眼神也没留,跑去了, 跑去见一个“旧友”。
陆观道咽了咽,张开嘴:“斐……”
斐守岁……
你……
唉……
人儿眼眶涩涩的,最终没有将姓名说全。
好似走远了,再怎么大声都无济于事。
便听, 声音断开了距离。
渐渐模糊的视线里,陆观道看到白晃晃的光,浓浓的大雾,瀑布垂挂下来, 涌入了他的眼睛。
随之,是越走越远的人。
哦, 还以为是什么事,不就是被抛下了。
陆观道这般想。
想着想着,他的心无比冷静,冷静到就这样失了挣扎的意识, 连那手儿都摇摇欲坠,将要与赑屃们交融。
赑屃们变成没头没嘴的鬼婴, 抱住了陆观道的手臂, 脓水与黢黑交缠在陆观道身上, 试图用诅咒沾染浑白。
脓水长啊长,就要长到脖颈时, 一滴墨水破开了腌臜。
瞬息。
墨水融化了昏黑,陆观道双目晴朗,意识被倏地拉回,他入眼只见斐守岁气喘吁吁,正掐诀点墨。
奇怪。
陆观道心中纳闷,面前人儿不是走了吗?
还没等陆观道想个明白,斐守岁已经凑上前,用手背贴住了他的额头。
“没有发热。”
“嗯?”
陆观道歪歪头。
斐守岁抽离开手,还在重重地吸气。
“你……”
视线移转,陆观道这才看到斐守岁身后拖着一件红衣,但红衣没有主人,像是极力的拉扯,让红衣歪歪斜斜,又宽又松。
“这是……?”
“顾扁舟的外袍,我没抓住人,只扯下了衣裳,”斐守岁擦了把额头的细汗,手朝向陆观道,“起来,我们走。”
“走?”陆观道,“走去哪里?”
斐守岁挑了挑眉:“去寻谢义山。”
“那顾……”
“得道成仙的官儿还能有事?起来吧!”
斐守岁这般说着,陆观道眯了下眼。
手悬在空中,两人相视无言。
慢慢变缓的呼吸声打在寂静的周遭,陆观道就坐在地上,仰首看所谓的斐守岁。
斐守岁?
不,绝不是斐守岁。
陆观道用手撑住了下巴,模仿谢义山的嬉皮笑脸,他道:“你不是斐径缘。”
“什么?”斐守岁叉腰,“我看你也被天雷劈了,可仔细瞧瞧,我是不是。”
说着,斐守岁弯腰俯身,将身子凑去。
墨水长发倾斜,顺着动作落在了空中,低低地摇晃。乌黑的发,洁白的脖颈,便是一阵槐花香,甜腻腻地涌入陆观道的鼻子。
好似勾引着什么。
陆观道默默后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十分嫌弃道:“他身上的味道,没有这般……浮夸。”
“浮夸?”
斐守岁近在咫尺的脸,贴近了陆观道,“陆澹,你再说一遍?”
“哼!”
陆观道脸色一黑,推开了斐守岁。
许是这张脸有些许相似,让陆观道舍不得下手,仅是推了把。
假斐守岁踉跄好远,跌跌撞撞,一脚踩在红衣之上。
陆观道也没想着扶,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环顾四周。
空广又混白的一处地方,不见赑屃与窄门,自然没有梅花镇人,而面前的假斐守岁,足以说明这是一出幻中幻。
这几月待在斐守岁身边,陆观道多少偷学了些幻术的奥义,便也能窥得真假。
他笑道:“他身上的香是冷的,虽是盛夏开的花,却能触到深秋。”
假斐守岁默而不语。
陆观道又说:“他与你不一样,他是真人,你是‘假人’,我一眼就看穿了,至于你身后的红衣……”
语调偏移,见假斐守岁紧了下手。
陆观道知晓了,他言:“这幻术的重中之重,便是红衣,对否?”
假斐守岁却还想瞒骗,一双被铜臭浸泡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陆观道,说出些秦楼楚馆的话儿:“我怎会不是?陆澹,你细细看我。我就是他啊,我朝你走来了,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陆观道轻咬牙,强忍打人的手。
“哎哟,你这般看我作甚。”
咋舌之声,从近乎一样的脸上说出,就充满了违和,但陆观道很清醒,也不知怎么的,先前的火气一下子消散,独留心中的只有静。
静到侧耳可以听细碎的声音。
是什么……
陆观道默默闭上了眼,全然没有将假斐守岁放在眼里。
他听。
“喂!陆澹!你醒醒!”
嗯?
“陆澹?!”
陆观道募地张开眼,可见到的还是假斐守岁。
假斐守岁手指勾着一缕长发,扭捏般投出腻人的视线。
“……”噫。
陆观道不忍直视,干脆撇过头。
“你小子!”
“别说话……”
陆观道不是怕面前的术法,他只不过有些难以接受。就算知道是假的,也不能想象斐守岁勾手指玩头发的样子。
“我怎的不能说话!”
“有点……”
陆观道断了话,“恶心”二字鲠在他的喉间,这一词,不就是顾扁舟先前说的?
怪哉。
因与顾扁舟顶嘴,方才陆观道没有设想过这个问题。为何会“恶心”,而“恶心”又从何而起?
转念。
陆观道丢下原先的顾忌,他捋直了目光,毫不避讳地打量假斐守岁。
假斐守岁浑身一颤,被这赤热的视线煞白了耳垂。
“这又是怎的了?”假斐守岁嗤之以鼻,“方才疯癫,这回才清醒?”
陆观道默然,他看着假斐守岁,他心中设想顾扁舟的心情。为何生气?为何咄咄逼人?一个狐狸面具的仙官,何以将“恶心”挂在嘴边?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涌出。
耳边传来熟悉的呼唤:“陆澹,幻境之中有真有假,去寻真的,再破假的。我帮不了你太多,只能靠你自己。”
在说话的是斐守岁,斐径缘。
是那个真的,发着槐花冷香的真人。毫无疑问,陆观道不会听错。
陆观道也知道,斐守岁在指引他。
嗯,是这样没错。
人儿嘴角勾起,不自知地笑了。
什么啊,斐守岁没有抛下他,还说了要帮他,刚才完全是他自作多情,在没必要的害怕。
假斐守岁看到陆观道脸上的笑意。
“你笑什么?”
陆观道一听到假斐守岁的话,脸色骤变,黑得很明显:“关你屁事。”
“哈?”
假斐守岁浑然不顾仪态,一扭一摇,抿唇装纯,“自然是在意你。”
“……”陆观道沉默,心中试图找到斐守岁传音。
说一句:“我能不能揍他?”
斐守岁在幻术之外,跪坐在浓黑的怨念中,也沉默了。
“尽快出来,我撑不了多久。”
也就是说……
陆观道扭了扭胳膊,这是允许的意思。他将斐守岁的话理解为,不耽误时间能揍。
但斐守岁的意思是,别浪费时间,快些走。
可惜,斐守岁说话总留三分余地,以至于陆观道明白了其中一两分,剩下的八.九全然当作不存在。
陆观道握紧了拳,朝假斐守岁走去。
黑靴的声音,一顿一顿响在幻术之中。
人儿的外衣包裹了陆家的尸骨,所以不着长袍,看上去干净利索。也许是长高了,从未注意到他与斐守岁一样的长发,还有一双寂静时空洞离散的眼睛。
他只有在望斐守岁的时候,眼神里才有光。
陆家人走了,他的光渐渐散开,后来遇到了斐守岁,才重新聚拢。
陆观道走得笔直,他没什么武器,准备双目一闭,将面前假冒的货色打得鼻青脸肿。
哪管斐守岁的脸。
假的,也就没有怜兮的必要。
他只爱真的,至于其他。
陆观道轻蔑地看了眼:“如此拙劣,不像是为困我而来。”
“哼哼,”假斐守岁佝偻背,捂嘴偷笑,“说不定呢,还以为你爱得深沉。”
“晦气。”
“我晦气?”
假斐守岁指着那张脸,扭捏出斐守岁这一生都做不出的表情,夸大其词般,“陆澹,你是忘了这脸的主人家是谁?你忍得下心?”
“多说无益。”
一袭黑衣,走向假,陆观道垂眼:“是非黑白都不分,我也就不用出去见他了。”
“你难道不想想,我为何要见你?”
“嗯?”陆观道与斐守岁同时诧异。
假斐守岁继续说:“你说得对,你说得十分有七分对了。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何如此,为何不拖真的斐,偏偏要来骗你?”
斐守岁心一沉,立马传音给陆观道:“我身上有神的仙力,恐怕他想对我动手,也没有法子。”
“原来如此。”
陆观道转念,凶巴巴:“你少来诱骗!”
“哎哟,这是与他心意相通了?都能心连着心说话?既如此,大人可听好了,”假斐守岁低头编起长发,故意捏着嗓子,“可别忘了镇妖塔,也别忘了白狐狸。”
白狐狸?
花越青?!
“什么?”
陆观道睁大眼,便见面前的假斐守岁一转身躯,满身的槐花花瓣将他包裹。
但当那只红指甲的手从槐花中伸出时,陆观道便确定了,是花越青无疑。
看到鲜红的手指轻轻捻了一片白花,花阵之中的狐狸一脚散开了甜香,出现在陆观道面前。
白狐狸,花越青。
一身雪白的花越青,背后长着不知几条狐狸尾巴,正笑眯眯地看着陆观道:“我还以为你看不穿我,果真残留的术法不足以诱惑。”
“残留?”
“是咯,我的真身在见素仙君的宝塔里,”花越青变出一纸扇,挡住下半张脸颊,“石头精,你不猜猜我来此的目的?”
“石头……”幻境之外的斐守岁,喃喃这两字。
陆观道言:“你的真身既不在此,便没有威胁,莫不是想求救?别做美梦了!”
“哈哈哈哈!求救?”
花越青抱住自己,“你与大人又能救我去哪儿?天尽头,何处有我的归所?”
话落。
外头斐守岁传音给陆观道:“陆澹,问他是不是想见北棠了。”
陆观道一愣:“有点损。”
“……照做就是。”
于是,陆观道歪了歪头,上下打量花越青,说一句:“我看你是心愿未了,想见北棠娘子却找不到方法。”
“你!!!”
果然,一在花越青面前提北棠,他必定炸毛。
斐守岁又说:“不过,你的结局已然注定,定是有别的事情。”
陆观道一字不改,说了出去。
看那白狐狸的脸色渐渐淡然,连眉眼都失了欲念般。
他说:“大人说得没错,我另有他事,不关北棠,也不关江家。”
“哦?”陆观道。
此话了,只见花越青甩开辫子,整理好衣袖,对着陆观道就是一毕恭毕敬的揖礼:“这是给斐大人的。”
陆观道:“我知晓。”
花越青言:“多谢大人当年点化之恩,今日来见大人,只为说当年一事。”
第147章 赶尸
抬眼。
这才注意到花越青的身子在渐渐消散。
“我的幻术撑不了多久, 长话短说,”花越青直起脊背,“受神的指引, 我会化成狐狸尾巴藏在斐大人身上,当然这对大人来说没有坏处。”
“附身之法岂会?!”陆观道。
“别急, 听我说完,”
花越青上前走着, “只是一个摆件而已,说不准往后我还能替大人挡刀呢。大人,我知道你能听到我说话,我便明了我的来意。大人且听, 是蛇尾巴的神指使我来,来告诉大人一件妙事。”
蛇尾巴的神?
斐守岁细细听着。
花越青又说:“神将我的一缕魂魄从宝塔中抽出,与我做了一笔交易,我若做成了, 于大人而言也是有好处的。”
“什么交易?”斐守岁让陆观道开口。
花越青笑道:“因我与菩萨坐骑大打出手,永远归不了故园。还因我手上沾了太多人的血, 也无法轻易将我交给地府判官定罪,所以蛇尾的神刻意点化我。她啊,叫我赎罪。”
赎罪……
“莫不是替北棠娘子?”
“……哼,自是。”
“不用猜也知。”陆观道回一句。
花越青瞪了眼:“但我要说的与北棠无关。”
“何事?”
只见白狐狸又拱手作揖, 脸上带了点戏谑:“蛇尾的神让我转告大人,莫要轻信了见素仙君, 也就是顾扁舟, 西山居士。”
负心汉顾扁舟?
斐守岁打开纸扇, 一边挡住赑屃鬼婴带来的滚滚怨气,一边传音与枕在他双膝上的陆观道。
“快问他, 只有此事?”
陆观道浑然不知自己与斐守岁贴近,只是一句一句传递:“白狐,我问你,仅是见素之事?并未其他?”
花越青半个身子散在了幻术里,早已分崩离析。
他道:“是神要我说这些,不过我还有些私心……”
散开的速度加快,花越青缓缓抬起眼眸,目光透过了陆观道的眼睛,正在凝望幻境外的斐守岁。
花越青笑得很轻,轻轻的一声,回荡在幻术之中。
“若要我说,大人最好再远离了石头精,他啊,可是罪孽……”
“白狐狸,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叫……”
话了,一缕清风似的,花越青消失在陆观道面前。
陆观道还来不及反驳,花越青变出的幻术就立马融化。
幻术天顶的纯白落在了陆观道的头上,宛如凉透的薄粥,而陆观道无法动身,只能看着幻术将他沉下。
哑了声音。
什么叫远离我?
看着不见踪影的花越青,陆观道百口莫辩般,着急慌忙传音给斐守岁:“你别听他的,他定是别有用心!说不准就是来挑拨离间,一下子拆散我们,他好有机可乘!”
斐守岁低眉,在幻中幻外,用指节拂过陆观道紧皱的眉头。
“我知道。”声音淡然。
“当真?”
陆观道在幻术中快要被淹没,却还是在问,“你此话当真?真的没有相信白狐狸?”
“嗯。”
陆观道看不到斐守岁的面貌,心中还是发毛,面对面都无法猜透的人儿,这样隔开了距离更是难言。
他咽了咽,看向渐渐高涨到胸口的白水:“我害怕。”
斐守岁的手指停在陆观道的额头,他看着马上苏醒的人儿。
“你怕什么?”
“我只是……”
幻术掩盖去声音,陆观道在幻术里被水吞噬,但没过一会儿,他便在外猛地咳醒。
大口呼吸着气,亦是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
但抬头就看到了斐守岁。
一张笑看他的面容。
陆观道蓦地伸出手,双手捧住了斐守岁的脸颊。
“你……”有点用力。
陆观道吸了吸鼻子,可怜兮兮地说:“能不能看着我的眼睛,对我再说一遍?”
“说什么?”
斐守岁的长发垂在陆观道的脸上,“我要说的,你早知道了。”
“我……”
愣了下。
陆观道这才发觉自己枕在斐守岁身上,又是这么一个动作,起来也不是,躺着似乎又有些不好。
他的耳垂在肉眼可见的变红。
“就说……就说……”
脑子里的话空白一片,如此相近的脸,陆观道说不出口,也就昏了脑子。
斐守岁替他开口:“我相信你。”
陆观道双目亮了。
“自然也会相信顾兄为人。”
“……”又暗淡。
斐守岁耐心道:“我与你相逢已久,不会为一个杀人放火的妖怪有了隔阂,你也如此,不是吗?”
头发痒痒的,叨扰了陆观道的心。
斐守岁认真又严肃的表情,叫他不得不面对些什么。
指腹贴合斐守岁的脸颊,温热的,真的,乃是一句真到无法造假的话。
是了。
斐守岁与他许诺呢。
陆观道弯了眉眼,小孩似的:“我就要这句话,别的什么都不要!”
“……嗯。”
反而是斐守岁有些心虚。
都是客套的,虚假的,冷冷的照面,怎么面前的陆观道又信了。
但心虚归心虚,斐守岁歪了歪头,顺势蹭了下陆观道的手心。
笑眯眯:“你还要躺多久?”
“啊!”
陆观道立马坐起身,“对不住……”
憨憨的呆子。
斐守岁撇过眼神,头上挡开怨气的画笔一颤一颤。陆观道这才发觉,原来身边不是什么能谈天论地的温柔乡,乃是在怨念下的一个小小的圆区。
“这是?”
斐守岁起身掸了掸:“梅花镇的怨气。”
“先前好像没有这么夸张。”
“是因为顾扁舟,他走之后术法散了,怨气就没了压制,一口气扑上来。我本想去拉他一把,但来不及,反倒是你。”
“我?”陆观道。
“是,”斐守岁笑了笑,“反倒是你拼了命拉住我,我也只好停下脚护住你了。”
“我怎不记得……”
“不记得最好,哭得可难看。”斐守岁指了指陆观道的脸。
脸上是干掉的泪痕,显然是哭过的。
陆观道马上转过头,抹了一把:“奇怪,我真真不记得,只……”
又看向斐守岁,站在黑色的幕帘前,一动不动宛如松柏的斐守岁。
陆观道说:“只是记得你走向了见素,反而把我丢下。”
“事实与幻术往往相反。”
斐守岁叹道,单手掐诀将画笔召唤,画笔落在他的身前。
陆观道还在咀嚼斐守岁说的话,斐守岁就拉住了他。
“跟紧我,别走散。”
“去哪里?”
好似入幻境的一开始。
斐守岁抬脚几步,转头:“去寻谢伯茶。”
……
走了片刻。
两人在浓浓怨念之中,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梧桐镇初见谢义山的客栈。那时束缚池钗花的术法一解,也是铺天盖地的黑气,像是老天爷的哭丧一样,遮挡视线。
也是那个时候,陆观道跑下了楼,怨念一起避开了他。
斐守岁猜想着心中的结论,在一点点收回妖力,果然,怨气没有靠近。
看一眼陆观道。
只要有陆观道在,怨气与邪祟都礼让三分。
慢慢地走,最后干脆收了画笔。
陆观道见此,言:“怎么不用笔了?”
“有你足够。”
“啊?”
斐守岁转头,两人正牵着手:“正是。”
“我还有这种用处……”
陆观道默默朝斐守岁靠近,“但我们这样走不是办法,何处去寻谢伯茶?”
“你无法听到谢伯茶的声音?”
“雾气太浓了。”
“说得有理。”
斐守岁停下脚,心中忽然生一念头:“莫不是幻境的主人挡着我们?”
不,若是荼蘼,为何先前还要指引他。
燕斋花?
斐守岁并不知道燕斋花还会一出幻术。
“莫非还有没有看完的?”
“何意?”
陆观道:“就像话本里写的那样,西行四人要走尽了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取得真经。”
“九九八十一难……”斐守岁沉思。
正当此时。
前头的雾气走来一人。
脚步声虽轻,但还是被陆观道捕捉。
陆观道警觉,使眼色与斐守岁,传音:“有人!”
“是人是鬼?”
“是……”
还未等陆观道说话,那脚步声踏开了浓雾,闯入斐陆两人视线。
竟是翠绿。
那方才用额头磕走店小二的姑娘。
一个小小身影,面目呆滞的翠绿人偶。
而她身后接二连三跟着东西,就要与圆区内的两人擦肩。
陆观道见此马上将斐守岁挡在身后,十分戒备地看着翠绿。
可翠绿好似完全没有在意两人,就这般一顿一顿,一扭一斜地路过。
白色的亮光照亮翠绿的脸,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甚至有些发僵。
紧接着,翠绿身后的物件也现于面前。
咚咚。
咚咚咚。
咚咚。
骨头敲打地面,一只白骨小手搭在翠绿肩上,一跳一跳地闪过圆区。
不止一个。
一列。
整整一列。
都是小孩的白骨,那些骨头都受了伤,是打碎了肩膀,也有打碎了头。
赶尸似的,路过斐陆身边。
“这……”
“小孩骨。”谢义山曾在监牢内提到。
斐守岁从陆观道身后上前,忽然,浓雾里有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
定风铎?
谁料是白狐狸花越青:“大人,这是在警告呢~”
“花越青???”
斐守岁压根没有看到白狐狸。
“……呃,大人,我在你腰上。”
“什么?”
倏地往下看,便看到本束缚着腰身的衣带变成了一匹狐狸皮毛,仿佛能看到狐狸头上花越青翻的白眼。
“真是见鬼,大人没有发现?”
说着,白狐狸在斐守岁与陆观道的注视下,慢慢地爬上了斐守岁的肩头。
狐狸白毛抖擞,座山雕一般,爪子一指:“还有别人哩,大人快看。”
有你谁还看得进去!
斐守岁眉头一挑:“你是何时在的?”
竟然没有察觉。
花越青用爪子挠了挠脖颈上的铃铛,嘻嘻笑道:“他何时醒的,我就何时在的。只是大人与他你侬我侬,没有发现小妖罢了~”
被点的陆观道脸色塞煤炉。
“哎哟哟,陆大人别生气,我也是神仙指明,不然谁家好妖想挂在男人腰上?”
狐狸眼睛眯着,“大人也该知道被神点化的妖怪,都要被剥去公母,浑然没了七情六欲的。所以,别再用这般眼神看着我。”
“你!”
陆观道还是不甘心,上前狠狠地抓起白狐狸,“就算你是太监也不行!”
“什么太监?!”
狐狸炸成毛球,爪子三两下抓伤了陆观道,复又跳到斐守岁头上。
“这叫归顺天地,没了杂念。”
两人:“……”
为了北棠,迟来的痴情。
不过斐守岁并不在意什么白狐狸,他全然将花越青看成了牲畜。
他的注意在小孩骨上,与头顶的花越青:“花越青,你说的警告从何而来?”
第148章 掉马
花越青哼一声:“大人也不想想, 谁家赶尸会与生人贴近。”
赶尸……
斐守岁看向小孩骨:“依你之言,我们该如何?”
“跟着呗!”
花越青趴在斐守岁的脑门上,白花花的狐狸毛又柔又顺。
可惜, 看得陆观道又气又恨。
那花越青早猜到了陆观道的心思,还刻意用爪子巴拉起斐守岁的长发。
当作是心无旁骛:“想知道他们从何而来, 跟上去,解密即可。”
“你要我怎么信你。”但斐守岁不在意狐妖的一举一动, 也没有注意陆观道打翻的醋坛子。
“哎哟,我都是‘太监’了,大人还不信我?”
“……我只是不相信一个手染鲜血的妖。”
“哼,妖怪有哪一个不沾点罪孽的。”花越青看了眼陆观道, 又是故意般摸着斐守岁的黑发。
陆观道:“……”不爽。
斐守岁背手走在前头:“那便信你一次。”
“大人客气。”
眼见着斐守岁走出去几步,陆观道还愣在后头。
花越青笑着扭动身子,嘲讽道:“陆大人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生小人的气了?”
陆观道一听,火气一下被点燃, 但转眼看到斐守岁的背影,又握紧拳将醋意压了回去。
他不能添乱, 尤其不能给斐守岁添乱。
三两步走上前,于斐守岁身旁,陆观道凶巴巴地回:“呵!我懒得与你拌嘴。”
“哎哟哟,”
花越青抱住那一缕陆观道摸不到的黑发, “真真没想到啊,大人的肚量比镇妖塔时竟然大了这么多, 换作以前, 小的怕不是早被大人打飞去了。”
“……”
一石一狐, 四面相对。
“大人,怎的?”
“你好像……”陆观道的眼神倏地一黑, “知道很多。”
被这充满攻击性的视线一扫,花越青浑身起鸡皮疙瘩,默默朝旁边挪:“哪有哦,大人多心了。”
“……是吗。”
威胁完,陆观道假笑着,很是自然地拉住斐守岁的手。
斐守岁没有躲,任由他牵,毕竟斐守岁的心思一门扑在了小孩骨上,也懒得搭理没由头的话茬。
只见。
翠绿打头的赶尸队伍,蹦蹦跳跳地驶向前方。
每个小孩头骨还发着盈盈微光,这样一上一下,倒像是被什么牵引的鬼火。
斐守岁皱眉,前面是什么他无法探查,而身边的陆观道也不知谢义山身处何方,下一步能做的,也就只有跟着翠绿一行。
忧心忡忡,开口问:“花越青,你受神指引,想是知道些梅花镇的事情,不如与我说说?”
花越青砸吧砸吧嘴里的狐狸毛:“是知道不少,但大人要用什么筹码要与我交换?”
“筹码?”陆观道在旁,“你居然还想要筹码?可笑。”
“哎哟,陆大人天真了,与人与妖与仙做生意都是要上秤的。与人是银元,与妖是修为,与仙是香火,不然谁给大人包馅饼呢。”
“我自是知晓,但你现在的处境。”陆观道很是不屑。
花越青抱着自己的一条狐狸尾巴:“处境与筹码无关,想要我说可以,斐大人答应我一件小事便可。”
陆观道冲着斐守岁摇头。
斐守岁垂了眼眉:“说来听听。”
“很简单,”
花越青倒挂着身躯,狐狸脑袋凑到了斐守岁耳边,“只要大人能帮我在人间找到北棠的魂魄就好。”
“北棠?”
狐狸说起话来嘤嘤作响,斐守岁不由得后退了些,“北姑娘纵身赤火之海,魂魄无法归于阴曹地府,早寻不到了。”
“大人,那话术都是骗骗人的,为了阻止痴心的仙子妖怪而已。寻是能寻到,就是麻烦了些。”
花越青心虚似的看了眼陆观道,声音压小不少,“大人难道没有想过,自己为何生在死人窟……哎哟!!!”
话还没说完,花越青一整个身子被拽起。
是陆观道揪住了他的尾巴。
陆观道恶狠狠地指着花越青:“你再说这些胡话,信不信我今天就把你做成皮毛风领!”
“噫!”
花越青缩成小小一只,故意用那嘴脸卖乖道,“狐狸不勾人,这世上就没有魅惑之术了。大人见谅,我克制一下~”
“克制?”
陆观道一甩狐狸尾巴,抓着花越青在空中飞速转圈,抛上又抛下,花越青直呼救命。
“呜哇哇哇哇!斐大人,杀人了!啊,不是,杀狐了!救救小的,小的什么都说不成吗?!”
斐守岁微微颔首,陆观道这才停了手。
便看蔫了一半,都快甩成狐狸干的花越青,低低地捂住嘴。
“想吐……”
“那我继续?”陆观道。
“别别别,我说我说!”花越青立马打起精神,“嘿嘿,大人。”
搓了搓手。
狐狸面孔又滑稽又狼狈。
“谢义山那小子没事,死不了的,噫!”
又被斐守岁瞪了一眼,花越青真的就蔫巴了,“好嘛,都是有情有义的儿郎,只有我一只坏狐狸。”
“……”两人。
“哼!”
花越青缩小身姿,一下子从陆观道手掌里溜走,他能自由变化身子大小,便如一只布偶娃娃蹦到斐守岁肩上。
嘀咕几下,道:“他们谢家、解家还有江家的事情,大人何必插手呢,都是陈谷子烂调子,理不清还麻烦。”
呼噜毛。
花越青又说:“无事一身轻,大人又不是不懂。大人随时可以离开,难道不是?”
斐守岁撇过头,沉默不语。
“哎呀哎呀。”
花越青眯起他的狐狸眼,从左肩绕到右肩,凝望斐守岁躲避的视线,术法已然从嘴中生起,“我就说大人是动了真心,怎么劝都劝不好的,喏。”
狐狸眼睛,霎那布下法阵。
爪子指陆观道。
“大人若与他分别了,可别说什么幻境女儿家,就是连妖邪都碰不上几个。逃呗,逃又没错。”
“遇到不好的,就离开。只要离开了,麻烦自然消散。这世上这么多糟心事不都是为的一个‘情’字,友人也好,亲人也罢,甚至于爱。爱喏,啧啧啧,爱才是顶顶麻烦的。”
花越青下意识看陆观道,他的狐妖媚术通过言语裹挟了斐守岁,隔出一个厚厚的屏障。
那陆观道正在屏障外,用拳头,一拳一拳敲击隔阂。
屏障里的斐守岁,双目呆滞,眼睛无神,是被蛊惑之态。
花越青以为万事大吉,哼哼笑了下:“大人,你说对不对啊,这爱啊,这情啊,多少的麻烦,就连我都困在里头了呢,大人你……”
视线落在斐守岁面上,花越青倏地不说话了,是他看到斐守岁两眼涩红,徒流一行热泪。
外头的敲击声骤停。
石头看着树,树在落泪。
狐狸看一眼石头,再看一眼树,好似就是他作怪分离了两人,才落得泪也流不尽,哭也哭不完。
花越青咽了咽,很是心虚:“神仙大人,我是按着你的法子做的,哪知道会把人弄哭……”
一滴眼泪。
啪嗒。
紧跟着,是一记重拳。
巨响,碎开了屏障一角。
花越青瞪大眼睛,他明显的感到不对劲,有敌意,是那种明晃晃的,毫不遮掩地怒视。
扭过他的狐狸脑袋。
果不其然。
屏障外,一条裂缝后,那个陆观道,正死死盯着他,好似一匹解了绳索,再无圈养的狼。
“呃……”
花越青颤颤巍巍地伸出爪子,戳了戳斐守岁,“大人?”
再看一眼,屏障又碎了一条裂缝。
“我……”花越青挠挠头,“斐大人,我说此举是有苦衷的,你信吗?”
斐守岁还在流泪。
陆观道:“……”
“……完蛋。”
花越青只好嬉皮笑脸地转向陆观道,“陆大人,我还有机会解释吗?”
“花、越、青!”
愤怒之下,又是一道裂缝。
花越青浑身一颤,白毛全部炸开:“别这么大声!斐大人还在术法里头,你想让他出不来吗?!”
“你!”
陆观道的手指嵌入屏障之中,被生生割出血来,“你究竟要做什么!”
“哎哟……”
花越青捂住一只眼睛,又偷看,“陆大人不知道狐妖幻术也是带刀的吗?”
“说不说。”陆观道咬牙切齿。
起一层鸡皮疙瘩,花越青双臂抱住自己搓了搓,魅术再起:“我是来助大人你的啊~”
“幻术对我没用。”
“嘁,”白狐狸飘了个白眼,“没用那我就不说了。”
“花越青。”
再叫了声,陆观道这回的声音很冷静,但那只流血的手已经扎入屏障,在一点点靠近斐守岁。
“啧啧,”花越青笑道,“执念呐~”
手停下。
“我说石头大人,你在镇妖塔里得不到的,在塔外就能了吗?”
“……少废话。”
“其实我要说的,也关乎了大人您啊。”
陆观道瞧都没瞧花越青,视线只注意着斐守岁。
花越青却自顾自念叨起来:“要是再这般拉他入局,能不能活着出来呢?如若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大人可有法子保全他?还是说像现在这般,连小狐狸的术法都破不了,只能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
“陆观道,陆澹?不,我是否该唤您一声补天石大人?”
“大人哟,你到底在做什么,这句话,应该问问你自己。你是在害他,还是在帮他?我看啊,你这无异于推他入火海,同镇妖塔时一样。”
“大人还记不记千年前的镇妖塔?那到处都是妖邪尸体,一把长剑挥开了血雾的地方。可是大人救了斐大人?大人怕早忘了,那日昏黑的天,当天兵天将赶到时,是斐大人用长剑杀妖,斩出一条血路。若非斐大人在场,我是绝无生还之可能。”
“补天石啊补天石,落入人间好茫茫,白纸一张胡乱填,却记不得前尘,心中只有……”
“补天石……”
花越青还没说完,斐守岁的声音响在了寂静里。
“什么?!”花越青猛地跳开,“你!你!没被控制?!”
声落。
随着术法消散,屏障被陆观道一拳砸碎。
在稀里哗啦的琉璃片下,陆观道却无法前进。
入目,是斐守岁冷冷的眼神,那只曾经牵过的手,擦去泪珠。
斐守岁看向花越青:“你太自信了,狐妖。”
“我、我……”
斐守岁没有管陆观道,一呼一步,只身走向圆区边上发抖的花越青:“好了,白狐狸,你快与我说说,什么镇妖塔杀妖。”
顿了下。
“还有,何为补天石。”
第149章 话本
“我……”
花越青抓住自己的狐狸尾巴, 故作憨态,“不是要先救谢义山那厮吗……”
手指虚虚指向翠绿偶人。
“我知谢兄要紧,但是你不给我解释清楚, 就休想在这个幻境中活下去。你的一缕残魂附在我衣袖上,我若现在宽衣解袍, 用术法点燃衣角……”
斐守岁从未有过如此冰冷的表情,眼神宛如坠入了万年不化的寒冰之中, 他伸手幻出一团火光,靠近了长袖。
“花越青,我再问你一次,你说还是不说。”
“我!”
花越青溜着眼睛, 看到后头捂手流血的陆观道,“大人啊,你要不先关照关照他。”
斐守岁紧着眉梢,转头。
便看到陆观道猛地一颤, 将手藏在身后。
“过来。”斐守岁叹息一气。
陆观道却摇头:“先问花越青!”
“噫!”白狐狸。
“他逃不了,你过来。”
陆观道抿着唇, 颇有些为难。
斐守岁见此,也不顾在场的花越青,他反手拉住藏在袖中的红绳。
红绳一牵引,轻扯陆观道的脖颈。
陆观道微微往前靠, 脚还粘在地面。
“不管你是石头,还是补天石, 陆澹就是陆澹, 与我, 与谢义山、江千念、顾扁舟而言,你一直是那个小娃娃。”斐守岁伸出手, 松了红绳。
红绳漂浮在两人之间,发着亮眼的光,好像微亮的夜晚,偶尔划过一颗流星。
斐守岁:“你又想远去哪里?”
陆观道看到斐守岁说完,那渐渐暗淡的视线,他的心就像有刀在刮毒,一下一下,无比的痛。
压着喉间的声儿,陆观道咽了咽苦涩,竟就低着头,似一只丧家的野犬,回到了斐守岁身边。
手上有伤,并非简单地流血,青丘狐妖之术法没有那么单纯。
斐守岁转头,手却往陆观道那儿勾了勾。
“剑。”
陆观道一滞,立马变出顾扁舟丢给他的银剑:“给。”
银剑落于斐守岁手中,他浅观剑身,笑着对准了花越青。
“照你方才之言,若没有虚词,此剑你该认得。”
银剑受了召唤,跟随着盈亮。
花越青后退身子,怯怯点头:“哪里能忘呢,这辈子下辈子都记得。”
“好,”斐守岁拉过陆观道,“先救人,狐妖之毒不可慢。”
“嗯?大人怎知?”
斐守岁转身,面见陆观道逐渐发紫的唇瓣:“我不瞎。”
“狐毒是狐毒,不过小人的毒对补天石大人来说不值一提~”
“哦?你的意思是不救?”长剑一侧,直直地冲着花越青。
花越青努努嘴:“我又没说错,不然补天石大人那还会这般冷静?”
一说再说,每一句都离不开“补天石”三字。
冷香,血,还有四周退散开的怨气。
斐守岁垂眼:“补天石也是石头,垫脚卧沙皆由他来选,你再怎么念叨也与他本身无关。”
陆观道一字一字听进心里。
“再说,明明是你有求于我,想必也知道我的墨水能藏凡人魂魄。要是我哪一天见到了北棠姑娘,将她的魂魄融于画笔之中,花越青你该如何?”
花越青嗤鼻。
“快救人!”斐守岁怒吼。
剑尖掠过狐狸毛,花越青已无处可退,身后是滚滚怨念,没有边际的黑夜,他只好起身走向陆观道。
碎嘴道:“我救还不成,别生气嘛……”
白狐狸虚弯着脊背,看到陆观道的手流血不止,手背已发白发僵,他便一步一步变大狐狸身子。
最后走至两人面前,已然长成了半人高的巨兽。
狐狸毛很飘逸,酷似黑夜打更人的一盏纸灯笼。
“手给我咯。”白纸灯笼甩甩尾巴。
陆观道很不情愿将手给他,谁知花越青这厮先是看了看,然后趁着陆观道不注意狠狠咬了上去。
狐狸尖牙扎进伤口,硬生生挤出鲜血,花越青龇牙咧嘴好不用力,仿佛在用毒牙,以毒攻毒。
斐守岁见此正要挥剑制止,白毛狐狸一档手,退开了银剑。
须臾之后。
花越青松开嘴,便是骂娘:“呸呸呸!”
见陆观道的手已止血,唇瓣也不再发紫,斐守岁就将银剑收起。
听花越青扒拉着嘴,口无遮拦:“我的天爷!活见鬼,死见不着老太奶奶!这血真够腥的!比海边渔民晒的黑布条条还要腥!”
血……
斐守岁注意陆观道,自然感触到身边比怨念还重的香。
又是这股香,在梧桐镇时救人,在海棠镇时也出手,原是炼化的补天石。
不过万年前女娲补天,究竟是留了多少石头在人间。
蛇身的女娲娘娘……
那条蛇尾,便是提醒。
但斐守岁愚钝,竟要有人将真相递上来,他才知晓。已经不再惊讶了,就算是补天石,就算是镇妖塔,斐守岁都放宽了心,既被引入了棋局,那就好好走下一步。
心思至此,斐守岁朝陆观道伸出手。
“走罢。”
花越青呸着血,笑着跟在斐守岁身旁:“咦?大人不想知道别的了?”
斐守岁冷然:“哦,依你之言,你可说?”
“哎哟!我这贱嘴!”
花越青灰溜溜地靠后,“说不得呀,说不得的。说了就要发配去极北,或是去昆仑山下,做那心中只存大义的妖仙。”
“这成仙了多寂寞,成不得,成不得,还是山野狐妖来的痛快,成不得仙,成不得……”
白狐狸一刻不停地碎碎念。
陆观道在旁自始至终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愣愣地凝望斐守岁的背影。这会儿不是他主动牵了手,是斐守岁拉住了他,仅是手腕,温热于此慢慢攀爬。
伤口在愈合,以一种极快的速度。
耳边是小孩骨蹦蹦跳跳之声。
陆观道踉跄着走到斐守岁身旁,也不管还有一只明晃晃的灯笼狐。
他道:“我本是想着出幻境告诉你。”
注意着斐守岁的表情。
“只怕你丢下我,我一人在这儿……”这儿又能怎么样呢。
陆观道煞了这句,复说:“不是骗人,不过……”
好似怎么解释都解释不通,干脆闭上了蠢嘴,当成个飞不起来的呆子,蔫蔫地垂下尾巴。
花越青在后嘲笑道:“这为人处世啊,最忌讳撒谎咯。”
“那怎不见你赤诚?如若不撒谎,北棠姑娘会落得如今下场?”是斐守岁。
此话了。
沉默去一石一狐。
斐守岁又说:“还不是屁颠屁颠地赎罪,还不是牵着手不肯散了。谎已说,下不为例。”
后头一句是对陆观道之言。
陆观道听了,双目一亮,头上的枯草都鲜嫩了不少。
“但是……”
但是什么?
陆观道立马收回笑脸。
“与人还需心交心,不然总有隔阂。”还是说给陆观道听。
循循善诱,谆谆教诲。
一点点拉着陆观道走出名叫镇妖塔的沼泽。
漆黑的夜,浓稠的幻境,斐守岁打头走着,身后的人儿睁大眼看他。
“明白没?”
拉了拉手,试图拉动僵着不动的魂。
斐守岁那双眸子,好似有了陆观道,却又有好似朦胧,比幻境更加混白的视线,如何才能让他清晰?
陆观道想了想,笑出一朵花来:“明白,我记在心里。”
“那便好。”
手没有松,倒是靠得很近。
花越青在后头一跳一跳,仰首张望,忍不住贫嘴:“这就和好了?”?
陆观道低头瞪了眼。
“真没劲。”
“没劲什么?”走向翠绿。
花越青言:“凡是情意,都是从初识到陌生,再从陌生到误解。之后的之后,便是话本故事最挑动人心的定情,复再沦陷。可是你们……”
“你们呀,没有误解,还是说早早埋下了祸根~”
狐狸眼睛很是狡黠,明明不带笑,却好像在乐着些什么。
是树是石都听出来了,这是一出实打实的挑衅。
但树不开口,石憋屈着。
花越青自从出现在斐陆两人身边,无时无刻不在拨起争端,试图离间,他好看一看热闹。
可惜斐守岁不吃这招,陆观道只要斐守岁在,也不理会花越青。
花越青觉着没趣,心里暗骂:这都是什么妖啊!
不过任务还在,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白狐狸又言:
“哪家的郎君姑娘是这般两情相悦的?我来人间这么久从未听闻过。就像是听父母之言,啊不,是天作之合。老天爷指派了婚姻,不得不顺从,也就不敢反抗。最后洞房花烛,两眼相视,寒泪不敢流,偏要喝下合卺酒才能暖了身子。”
花越青咋舌,没听到斐陆两人反驳他,他说得愈发没了遮拦:“可是谁又知道呢,喝了酒好像就能忘了彼此,将彼此当成爱人。吹一气红烛,剪短了烛芯,再慢慢拉下红幔帐,看着是惹人脸红心跳的章节,却怎么想怎么冷,越看越不顺畅。新娘子也含着泪,做郎君的再喜欢有什么用。”
“但不爱了吗?还是得爱的。看着白发苍苍,看着皱纹满面,也就只能见到这里,望不尽眼底。新娘的眼底没有新郎官哟。”
陆观道:“……”
“何意?”
静默之中,斐守岁嚼碎了故事。
花越青笑眯眯:“没甚意思,念话本给大人听啊~”
“是吗,不知狐仙大人能否告知我这对新人的下场?”
从白灯笼变成了狐仙,这身份档次一下子就提高不少,哄得花越青翘起了眼眉。
“大人真爱说好听的,那我就告诉大人好啦~”
“怎的,”斐守岁盯着花越青,“你不怕被拉去昆仑,成王母座下?”
“西王母?”
花越青眨眨狐狸眼睛,“说实在话,她老人家看不上我。再说了,有解十青在哪有我的份。”
摆摆手,花越青是满不在乎,先前的惧怕不复存在,判若两狐。
“那我继续说咯。”
眼见马上要走到翠绿偶人身后,斐守岁掐诀变出一团亮光,照亮了偏隅一角。
身后是狐狸嘤嘤的声音,打在怨气之中。旁边是滚滚不停的浓雾怨气,翻来覆去。
这一幕像极了唬小孩睡觉的鬼故事。
听花越青道。
“不过新郎官算是个痴情的,也知强扭的瓜不甜,但解渴啊。这一世不成,那就下一世。下一世也不成?那就再下一世。轮回啊轮回,新郎官想,总有一天新娘的眼里会有他的影子,只要他一直在,只要持之以恒地喝下合卺酒,酒会暖了人心。”
啧啧两声。
“但是可惜,新郎官也会忘了新娘。”
“哦?”斐守岁的手紧了下。
“是呢,都是凡胎肉.体,投胎的时候难免多喝一口孟婆汤。少喝也就罢了,梦里还会有曾经,可多喝了,是彻彻底底的忘记。等到两人相遇擦肩而过,再回首,说一句‘咦?这位郎君,好生面熟’。这话说着客气,听起来心疼。”
“本是几百年前爱过的人,也会忘。后来死了,想起来了,又责备自己无情无义。于是干脆不喝什么孟婆汤,痴痴地站在忘川河边等。等啊等,打着灯笼望,举着红烛等,最后能等到什么呢?”
“什么?”
“自然是白发苍苍,一树枯枝。”
第150章 痴情
“新郎官看了新娘子, 心里像是有刀在割。可没得办法,便眼睁睁见新娘子喝下孟婆汤。”
斐守岁捧哏道:“是个痴人。”
“世上痴情人何其多啊,”花越青晃荡着狐狸尾, “多数又是虐恋。于是那个新郎官想,下一世遇到时, 他定不能重蹈覆辙。”
“何为重蹈覆辙?”
“大人有所不知,就是话本里常有的婆家不愿, 老祖宗不点头的事故。”
“原来如此。”
“所以新郎官回了家乡。第一世剃度成了小和尚,还了老祖宗的心愿。第二世,寻到了新娘子家中人,一个一个帮衬扶持。第三世, 他仗剑走天涯,成了新娘口中最潇洒最自由的侠士。第四世,他背着书卷考取功名,只为新娘无意说起的‘居庙堂之高’。第五世, 新郎官累了,他再一次回乡去见了新娘。新娘呢?新娘子在寺庙里青灯古佛, 好不寂寞。”
“隔着一堵墙,一扇窗,新郎官觉得自己错了,白白辜负了新娘五世。这般心绪下, 向来不敢开口的新郎官头一回捅破了窗户纸。”
“那夜下着大雨,天尤其的黑。听一众阿弥陀佛声里, 新郎官抱起了新娘子。跑啊跑, 跑出了寺庙, 跑入一大片海棠树里……”
海棠?
“怎么了?”
看到斐守岁的表情,花越青正是夹带了私心, “管他什么树呢,高高的梧桐,白的荼蘼,大红的山茶,粉的海棠,全都在雨夜里。新郎官跑啊跑,雨水湿透了他的衣襟,他跑得好不狼狈。可就是那一次,新娘子的眼中终于有了他。”
打一个哈欠。
一树一石一狐狸,已然走到翠绿偶人身后。
花越青砍了故事,简洁明了:“然后新郎官和新娘子就再喝了合卺酒,大团圆咯。”
“是吗。”
斐守岁的声音冷不丁地打入了陆观道的心里。
“还能怎么样?若话本是彻头彻尾的悲情,就没人喜欢了~”白狐狸伸手抓一把斐守岁的裤脚,“眼下当务之急,该是这些小娃娃吧。”
视线移转,气氛一变。
落于小孩骨上。
斐守岁已准备好万全,自不必说。而花越青是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魂魄,没甚手段。在场的只有陆观道心不在焉,眼神飘忽。
看向呆在原地的翠绿,还有小孩骨头。
与方才无异,只不过为何停下了脚?斐守岁从下往上观,他们的位置似乎有些微妙,就连伸出的手都摆了一个动作。手指骨清一色左斜,头也是歪歪的。
走几步,细看。
斐守岁于翠绿偶人面前打量,见翠绿目呆而失神,本就是傀儡更是没了生气。
花越青作贼似的爬上斐守岁肩头,也跟着看:“啧啧,好惨的小人儿。”
“你看出了端倪?”
花越青尚未回话,被陆观道一手抓起,一声“哎哟”响在寂寥的怨念之中。
白狐狸乱动甩尾,叽叽喳喳:“做什么!做什么!我只不过妖力耗尽,为徒省事才爬的!大人眼里真真容不得沙子!”
“……哼,”陆观道于斐守岁身边,“那你坐我肩上。”
“……不要。”
陆观道:“?”
花越青一收尾巴,落于地面,也没回斐守岁身边,小小一只仰头看小孩骨。
“斐大人还没看出什么不同?”
斐守岁适才在注意两人的动静,自然是没有。
摇摇头:“没甚区别。”
“有的哦。”
“嗯?”斐守岁低头,“你且说。”
“报酬!”
“……陆澹。”
陆观道就算痴傻了,也听得进斐守岁的话,他猛地抽离出花越青所说的话本,捏拳转臂道:“怎么个折磨法?”
看着高高个子的两人,花越青狠狠呸了一声。
“做生意不给钱!”
斐守岁:“那你要黄金几万两?”
看一眼小孩骨。
花越青道:“若是大人点化这些小娃娃,替北棠积德,我便不收钱。”
“……你也是个怪妖。”
“没有大人怪。”花越青耸耸肩,走至翠绿身旁。
狐狸爪子一指,乃是翠绿后颈处。
须臾。
明眼可见,在浓油赤酱之中,有一条极细极细的丝线现于三人眼前。
紧接着,丝线飞旋在黑夜里,穿透过翠绿身后的小孩头骨。
一个一个连珠子一般,串结。
花越青笑道:“我虽然是一缕残魂,但这种小戏法还是手到擒来。”
语气颇为高调。
斐守岁跟茬言:“狐妖幻术,自是天下一绝。”
“错了,大人你又错了。”
“何意?”
“我的幻术与狐妖无关,更沾不上‘青丘’二字。哎呀,贵人真是多忘事。这般熟悉的掐诀念咒,大人当真没有多想过?”
回忆起海棠镇花越青的幻术,斐守岁却记不得什么。
“并无。”
“唉,”
花越青叹气,转头与陆观道,“我的术法乃是大人传授。那日镇妖塔大人与我谈心,授予我保命绝技,我不过略施手段,还真就让大人辨不出了。”
又是镇妖塔。
就算斐守岁是个聋子瞎子,也是知道自己曾在镇妖塔待过一段时日。
至于他是阶下囚,还是座上客……
斐守岁笑回:“我心识里没有镇妖塔的记忆。”
“我知道,不然‘新郎官’何至如何?”
又是一张明牌。
老妖怪却不再多想,此事等出了幻境再议。
于是,跟随丝线往后面看。看到最后一副小孩骨,并没有断绝线,反倒是那线往上头生长,再次扎入了黑夜。
斐守岁沉思,犹豫中,花越青又开口。
“还是我来替大人拉吧。”
“你怎知……那就有劳。”
花越青笑了下,蹦跶小腿要靠近,却被身后一直没说话的陆观道占了一脚。
陆观道的手掌握住小孩肩膀,用力一扯,骨节碰撞之声给了花越青一个结实的巴掌。
“呵,”花越青后退一步,“这时候倒霸道了。”
陆观道不管花越青嘲讽,复又一拉。
小孩骨被他牵引,一个转向,脑袋硬硬地朝着三人。
空洞的骷髅眼,里面埋藏了夜的浓重,就差两团荧绿的鬼火诉说平生。
可惜,不见鬼火,不见魂。
花越青咋舌:“下手比我狠。”
是,毕竟花越青也是个杀人放火之徒,斐陆两人不曾忘记。
便听花越青道:“哟,生吞活剥啊,啧啧,没有风雅。”
“……除了这些?”斐守岁。
“除了?”花越青转念,“大人不觉得,剥皮取骨的手法残忍?”
“我知,但已无回天之术。眼下要紧的是看清面貌,点魂,再阻止这般事情发生。”
说完。
斐守岁不失偏颇的眼神,落在花越青脸上。
花越青沉了片刻,道出一句:“大人还是老样子。”
“嗯。”
“同镇妖塔时一样~”
断了话头。
花越青知晓不必再卖乖续说,他迈开狐狸腿,走向最后一个小孩骨:“大人是幻术一门的行家,小人自不用多解释。普天下所有梦幻皆与心结有关,如若大人能解开心结,那面前的所有浓雾怨气,也就不复存在。”
一顿,于小孩骨前站立。
白狐狸舔了舔手臂,复眯着眼,仰首凝视丝线。
丝线悬在空中,化入张望不到的远方。
而那些骨架子,歪头又张嘴,一齐凝望了三人。
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被人拔去了舌头,呜咽呜咽只有哭号。
陆观道在后,开了口:“要做什么。”
“哦?”花越青,“陆大人这是想出手吗?”
“不然?你残魂一片,小小狐狸也拽不动这成排的骨头。”
“我是拉不动,那就有劳陆大人用些力气,将后头的骨头人也拉出来,看看有哪些见不得光的。”
“哼。”
陆观道算是应下,正欲出手,斐守岁拦住了他。
斐守岁道:“我来。”
“只是拉一把。”
“你不会术法,万一有闪失,我没及时发觉,该如何?”
“可……”陆观道看着斐守岁,“你不也一样吗?”
人儿的目光,深绿,好似能一步一步将斐守岁拉入他的眼睛。
藏进永恒的春日。
可惜,斐守岁反看他:“也好过了你。”
话了。
斐守岁避开了陆观道的视线,绕到看热闹的花越青身旁。他代替了陆观道,手掌贴合小孩窄窄的肩膀,握住白骨,用力一扯。
在陆观道十分之复杂的表情里,一个穿着衣衫褴褛的人影从黑夜中跳出。
一跳一跳。
现在三人面前。
斐守岁率先捂住了口鼻,白狐狸花越青已然闻到人影身上的恶臭,皱着眉头直直往后退。
只有陆观道呆看。
看得倒不是人影,是斐守岁。
斐守岁瞥了眼,便与陆观道对视,见到那一双丹凤眼,守岁哭笑不得,反手就给人儿上了一层结界。
“气味难闻。”
“啊,我……”
“无妨。”又是一句无妨。
斐守岁再次站在了陆观道前头,挡住风雨一般,挡住了所有。
看向暴露在光亮中的东西,斐守岁紧皱眉梢,与花越青:“你可有看出些东西?”
“大人……”
一只狐狸爪子晃了晃斐守岁的衣袖。
斐守岁低头一看,看到白狐狸铁青的脸,还有蔫巴的毛。
“不是我不想仔细看,真的……呕……”花越青还没说完话,就跑到一边干呕去了。
是了,狐狸也同小狗一样,鼻子灵光得很。
斐守岁暂时无法,只好与陆观道商量。
“我总觉得这具骨头架子,在何处见过,”斐守岁缓缓道,“甚是眼熟,并非擦肩,至少作过揖,打过照面。”
那在何处?
是什么地方需要揖礼,又会将人上下打量。
斐守岁注意全然放在骨架上,没有听到陆观道的小声低语。
灰白的眸子掠过,看骨头架子腐烂皮肉,溶化的血水,还有虫蛆与乌鸦啄食过的痕迹。
几只黑头苍蝇停在人脸上,人脸又是东一块青,西一块紫,要是伸手去按,定能凹陷,按出一手脓水。
“这脸……”
脸并不消瘦,或许能说是圆滚的,不然那些吃食的苍蝇,何至于盯着不放。
伸手挥了挥,试图挥开飞虫。
斐守岁道:“高原天寒,一具尸骨能在棺材里存放多久?一月有余?”
陆观道没说话。
斐守岁又言:“这样想来,小孩骨的时间会更久,陆澹你说是不是?陆澹?陆澹。”
转头。
陆观道立马回答:“是曾见过的。”
第151章 丑角
斐守岁沉思良久。
“那你方才为何不与我说?”
“我……”陆观道挠挠头, 编出一个借口,“第一眼不确定,想再细细查看。”
“看到了什么?”
“他在牢里, ”陆观道言,“观此人心魂阴暗, 定是死前久居暗室,不见天日, 心中又有怨念无法诉说。你在看他的手指骨。”
于陆观道指引下,斐守岁去看衣衫褴褛的手。
手指处并未完全腐烂殆尽,还有些烂肉挂着,殷红而深暗。皮肉亦是磨损, 裸露的指骨中好似有什么东西贯穿而过,不细看无法察觉。
斐守岁眯眼,心中恍然一词——拶刑。
转念与陆观道:“拶刑多用于女子,我看这是男子骨架, 且他不着罗裙。”
“替她人受罚。”
“倒是有理,”斐守岁弯下腰去, 面对手指骨,口内念道,“拶刑……官场……”
几乎是异口同声。
“殷?!”
“这莫不是在府衙里受过刑的罪人?又是一男子,一女子……”回忆慢慢涌上斐守岁的内心。
那夜大雪纷飞, 雪积人高,是一马车, 一监牢。
阴暗监牢, 推开谢义山的那扇牢门前, 还见到好些个人,是……是之前朝廷派往梅花镇的官员?顾扁舟之同僚!
斐守岁又看男子即将腐败的肉身, 并非农家一身的瘦,定是有钱之人,才能吃得如此大腹便便。
两人相视,方才还见着殷家姑娘,这会儿又出现与殷有关的尸骨。
陆观道眼神笃定,便不与斐守岁商议,上前再扯骨头,往前一拉。
斐守岁后退数步,只见丝线牵引出一白衣白帷帽的女子。
更是不必料想,殷大姑娘也。但与男子之不同,殷大姑娘白骨森森,不像是刚死不久。
又记起百衣园前妇道人家的话,那些话说什么,什么……
思考脱出于口,斐守岁全然沉浸在白骨之中:“殷大姑娘该是活着的,她……我记得那个老婆子说,说殷姑娘与一道士。是道士,与一个道士有染?”
“道士?得到飞仙者?”
斐守岁上下打量殷姑娘的白骨,“若先前还活着的人,岂会有这样一副骨头。道士是何人,顾扁舟?非,顾兄是与荼蘼有关,又与殷姑娘何去?”
太过于认真,斐守岁甚至没发觉花越青与陆观道。
白狐狸强忍恶心,去看那殷家姑娘。
陆观道则是试图拉更多的白骨出来。
一串多一串。
串起了一整个梅花镇人。
斐守岁言:“想来殷一家与百衣园脱不了干系,与荼蘼有关的是负心汉顾扁舟。那燕斋花信誓旦旦说要杀了顾兄,而燕斋花与荼蘼却用一张面皮……”
抬头,迷雾尚不分明。
陆观道又扯出两人。
这会儿,不是什么白骨,乃是一具偶人。
此偶人生动,比起翠绿的潦草木讷,这个偶人定是偶师精心制作,有粉唇,有眉眼。
但她一袭青衣,后背一斗笠,反倒衬不上面容的娇艳。
“燕斋花之手。”斐守岁。
花越青捏着鼻子,看了眼:“不然还能有谁呢?”
“只怕背地里还藏着东西,所以不敢妄下定论,”斐守岁上前,看着面前之女子,“总觉着面皮违和,像是……”
“像是胡乱捏的?”
“是,亦或者在落笔时没有范本可照。”
话了,陆观道那厮又在黑影里拽出一人。
打眼去看,熟人也。
柳家独子,柳觉。
柳觉是一具没有异常的肉身,不见魂魄,仅空空躯壳,挂在丝线上当腊肉。
唯一不同,柳觉的手圈着前头姑娘的长发。
轻轻揽起一缕,像是珍藏。
再看那女子之面,观柳觉僵死之笑容。
斐守岁想到一人,与陆观道说:“陆澹,你还记不记得……百衣园有一个从岭南来,会唱戏的姑娘?”
“她?”
“有这个可能,”
斐守岁望向线的终点,“那姑娘被虫蚁啃食了面容,所以燕斋花在制傀时,无法画出与她相符的气质。你在看柳觉的手,与柳觉的痴态。”
陆观道看:“傀儡中是女子之魂。”
猜得没错。
斐守岁正要开口讲他方才所思,浓浓怨气中,打来一道白光。
三人蓦地背靠背聚拢,预防妖邪扑面,却见白光远远地,落于三丈之外。
光是冷的,翻滚了怨,那被光点亮的小圆区里站了两人。
一人衣衫褴褛跪倒在地,一人着金色绣边大红袍,白沙坎肩垂手边。
这打扮,斐守岁曾经见过,且无法忘怀。
三人尚未反应出对策。
便听,那红袍白沙坎肩的女子,唱出一句:“你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吧。”
声音是京师之曲,扯得又长又悲凉。
而那地上男子捉住了女子衣角,回应道:“我不走,我不走。你去哪儿,我就跟着你去,一刻也分开不了啊。”
岭南姑娘:“你为何这般想,想来做什么呢。”
没有单面的鼓,没有唢呐与二胡,声音回荡在宽广又拥挤的幻境,岭南姑娘的唱腔牵住了三人的心。
“你倒是与我说说,为何缠我衣袖,为何非我不可。”
姑娘手一抽,抽走了白色的袖,又跟随不存在的鼓点后退,退到了圆区边缘。
跪在地上的柳觉,仰首:“是因为我爱你呀,我心悦于你,你也是知道的呀。”
那红袍子姑娘却用袖口捂住了脸面,好似流下泪珠,惋惜哀叹:“你宁愿丢下家中老父母,也要与我同行,可悲啊,可怜啊。”
又是一转身。
岭南姑娘躲开了柳觉的拥抱。
两人面对面站着,隔出一个萍水相逢的距离。
姑娘痛心着说:“公子心善,为何非我不可?公子家中老母亲如何想?公子家中老父亲如何想?公子又要世人如何看待我俩!可叹啊,可叹啊。”
腔调落。
浓雾之中,竟然真有了吹拉弹唱之声,与姑娘的步伐一致,一锤一步。
圆区只有那么一些大,但听着声儿,就好像戏台上的青衣走了好几回的娘家。
姑娘蹙眉,边退边说:“快快回家吧,快快回家吧。公子家中煮了小米粥,若是回得晚了,就吃不上了。”
柳觉紧随其后,走:“我不回去,我不回去。那儿没有爹娘,那儿没有儿郎。儿郎站在姑娘面前,姑娘快看看呀。”
此声尽。
锣鼓鼓点密密敲,碎步人儿紧紧跟。
又是推又是阻,花越青看得好不开心。
他言:“好一出话本故事。”
“是活生生的人。”陆观道。
“我知道啊,正因是活人,那才算得上故事,算得上有趣。”
便看此时,又在圆区一旁,上来一个褐衣白袖的老旦,与一蓝衣黑褂的老生。
褐衣老旦拄着木拐杖,蓝衣老生扶着她。
乃是头发白花的柳家夫妇。
斐守岁捏了捏眉心,他已是猜到接下来的故事。
听。
大喝一声!
柳家老伯,怒发冲冠:“哇哇哇!你这小子,家中母亲卧病在床,你居然!哇哇哇,你居然在戏台上牵着姑娘家的衣袖!”
岭南姑娘立马扯回袖子,开口:“老伯你误会了。”
“哇哇哇!气煞我也!”柳家老伯不知从何处拽出一根木棍,就要朝柳觉打去。
后头拄拐的柳家婆子,拦住了老伯。
“老头子,切莫动了气,要不得,要不得。”
“你还拦我?你没看到这不孝子吗!”
猛地一推,推开了柳老婆子。
柳家老伯怒火冲了头:“快快跟我回去,回家去!”
“我不回去!”
柳觉唱着,拉住岭南姑娘的手,“我只愿跟她走,她不走,我也不走!”
“你这个!”柳家老伯紫涨了脸,“你这个不孝子——”
突然。
那“子”字的余音未落,柳家老伯生生往后一仰,扼住了喉咙,直直地倒在戏台之上。
柳家婆子见了,也是心梗,竟就趴在柳家老伯身上大哭起来,还没哭多久呢,一褐一蓝,撒手人寰。
花越青鼓起掌。
陆观道瞪了他一眼。
“哎哟哟——”
白光加重在柳觉身上,柳觉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我的娘啊,我的爹啊——”
鼓声阵阵。
那岭南姑娘后退一丈远,捂住了脸面,也滴出了眼泪:“天可怜见,天可怜见……”
柳觉哭嚎着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我的娘嘞——我的爹嘞——”
但也就只有响头,他便起身了,慢慢转头,一双泪眼,凝望岭南。
“小姐呀,你可还愿意跟我走嘛。”
岭南一愣:“你你你!家中父母白事未办,你居然……”
再后退。
柳觉一步一个痴笑:“没了他们,我才好娶小姐回家呀。”
此话煞尾。
光圈在慢慢变淡。
岭南姑娘后怕也无处可退,暗光洒在她的脸上,成了黑夜的寂静。
“你不要过来!”
“小姐,小姐呀……”
最终。
光被黑暗掩盖,青衣、老旦、老生还有那个丑角,一齐落了幕。
幻境浓雾寂寥,好似一瞬间,戏腔被荒原的老灵魂充斥。
老灵魂们,一个接着一个赶走了角儿,凝视黑夜。
斐守岁默默抽离出戏台上的悲剧,背手面向身侧的岭南偶人与柳觉。
到底是幻境,总是夸张。
可正要转念,余光瞥见岭南偶人的双目浑浊,那对子红眼尾流下了两行眼泪。
泪水洗走厚重的白粉胭脂,皮囊是木头的颜色,一点儿也不好看。
“……”斐守岁。
花越青在旁,惊呼:“要不得,这木偶通人性了。”
“不,”斐守岁看了眼翠绿,“恐怕是这位姑娘的魂,被困在里面了。”
“还有这种术法?”
“是。”
斐守岁颔首,走至柳觉身边,左右看了,叹出一气:“他没有。”
“没有什么?”
“魂魄。”
“哦?”花越青走来,“竟是个空壳子。”
狐狸爪子拍拍柳觉小腿。
“那大人有何打算,是点魂?还是在等等。”
“等?”
便听又是一阵丁零当啷,是离了两人的陆观道,在远处拉扯没完没了的冤魂。
骨节碰撞。
咯吱咯吱。
岭南姑娘的喉嗓尚在耳边,入目又是熟人。
富贵公子。
还有两个头发杂乱的妇人。
第152章 窄门
陆观道看向一树一狐, 歪歪头:“感觉里面还有人,我就拉了。”
“嗯,拉得好。”
不知是否还有一出唱腔。
斐守岁与花越青对视。这两位千年的妖怪, 各自有着各自的计谋,是不说出口, 也不屑与之交谈。
都是笑眯眯的脸,一个安静些, 一个嘴欠些。
嘴欠的那个开了口:“大人,这么多魂不知要点到什么时候。”
“尽力而为。”
“哎唷,那怕是要力竭而亡。”
斐守岁不回。
花越青又说:“大人看着面热心冷,可实际上, 这心瓣剥开来比面皮还要在烫上三分。”
“你多虑了。”
“哼,”
花越青闷哼一声,“我是不会看错的,更何况那个时候, 我成众矢之的,也就大人愿意出手相救。若大人真是个冰块儿, 何须做这样的面子,又做给谁看?”
“做给自己看,安自己的良心。”
“呵呵。”
花越青抖了抖狐狸尾巴,大声朝着陆观道, “陆大人,我一直看好你的哟~”
“哈?”陆观道一松手, 富贵公子与那俩妇人停下了脚。
“话说起来, 斐大人为何不回应陆……”花越青的嘴尚未贫完, 斐守岁一斜目光。
“噫!”
白狐狸缩一缩脖子,不再开口。
斐守岁这才与陆观道说:“后面还有生人否?”
陆观道勾住细线扯了扯, 摇头。
“那好。”
斐守岁提袍上前,走到富贵公子身旁。
观这在幻境中曾变成白蛾的,又观谢义山口中当街扯过头花的。一个一个,就像慢慢摊开的画卷,牵着斐守岁的手解开谜题。
斐守岁凝眉,细看富贵公子。
此时,富贵公子脸上还没有什么瘆人的白毛,瞪一双眼睛,张开一嘴恶臭,直勾勾地凝视地面,好似被人勒着脖子,呜呼了去。
斐守岁言:“没有魂。”
“这两个妇人呢?”花越青。
“也没有。”
“魂魄离体,肉身会腐烂。这是用了什么术法,让肉身长鲜?”
斐守岁默然许久,他想起幻境之中,那一出蛾子妖怪。
再看一眼富贵公子。
“如若不是人,而是妖?”
“嗯?何意?”花越青有了些兴趣,“大人是说,这世上有术法能让一个普通人立马成为妖……”
想起了江千念。
花越青“啧”了一声:“我知道有此种术法,但江家那个是例外。”
“江姑娘……”
斐守岁的手掠过富贵公子,落在那两个妇人身上。
妇人是一身亮色的花袄子,配了大红胭脂,很是显眼。
斐守岁的指腹轻点皮囊,正用妖力探查异常。倏地一下,他停了手,手指正正好落于妇人的脖颈处。
有什么脏东西。
斐守岁断言:“不是成妖。”
“那是?”
双指一旋,用力一按,点住脖颈微小的凸起。
斐守岁皱眉闭目,他能感受到指尖下的异物,在慢慢挪动往上移,如蚂蚁搬家,搬去了……头颅!
睁开眼。
掐诀一句。
斐守岁道:“花越青,你来看看。”
陆观道在旁抿了抿嘴。
“……你也来。”
陆观道这才凑上前。
一树一石一狐狸,三双眼睛,一灰白一墨绿还有一对黑亮。
花越青打头道:“好似是虫卵。”
“寄生,”
斐守岁移开手,他已控制了异物,道,“我先前在幻境中遇到过类似的情形,是一群白蛾虫子寄生在新娘尸首里,破茧化蝶。”
“哦?大人之言,是说虫子妖怪将肉身做成了温床。这样一来既能控制生人,又可孵化后代。”
斐守岁:“不算高明,但足够了。”
“这么说来,之前我们在幻境外遇到的梅花镇人,都已经被虫子寄生?”陆观道。
“不敢妄下定论,但极有可能。”
陆观道接着问:“可真的有妖作祟,为何谢义山看不出?”
是了,谢义山好说歹说会除妖。一个除妖道士岂会没有察觉身边的妖邪?更何况,那会儿在场的还有见素仙君与一个千年树妖。
斐守岁想了片刻。
一旁花越青开口:“要是用‘你情我愿’四字,大人该怎么看?”
“你情我愿……”
“是,就相比幻术。强行拖入梦中,与自愿安眠的,总归不同。”
“此言有理。”
斐守岁不免串联起百衣园内,那些异常的看客。
狂热的教徒,与他孤单的神明。
站在众人之上的燕斋花,一身雪白,双臂举起,像是在宣读信仰。
斐守岁在人间几百载,鲜少听闻新的教派,且百衣园流动在人间各处,又如何巩固教中人数。
便只有蛊惑,术法控之。
记起翠绿,那个甩开了荼蘼,洒下泪水的女孩。
也许,她就是蛊惑失败的例子。
一旦失败,就要被做成傀儡?
斐守岁叹息:“怪道。”
“怎的?”陆观道。
“小孩骨多,是说其赤子之心?”
石头和狐狸听不懂。
斐守岁便把心中所想全盘托出。
恍然。
陆观道言:“不是还有一个北安春?”
“人伢子……”斐守岁冷哼,“不光是蛾子妖怪,其中还牵连了买卖孩童的勾当,一环扣似一环。”
环环不能分离。
花越青笑了:“所以我没杀错人~”
“这不是你滥杀的理由。”
“噫,大人又责备起我了,”花越青委屈巴巴,替自己辩解,“杀掉奸佞,除了祸害,难道不是好事?”
“凡人有凡人的法度,自也有凡人的处置办法,无须你仗义。”
“哼,”
花越青略有不爽,“回归正题,现在该怎么办?”
狐狸尾巴甩了甩。
“要我断了丝线,看看他们跑去何方吗?”
斐守岁颔首:“试试。”
说罢。
花越青得了命令,跳到翠绿面前,他抓下一把狐狸毛,往女儿家身上一吹。
狐狸白毛四散在黑夜里,融成了黑夜的碎星,轻描淡写般,丝线随之消失。
没了束缚的一行,打翠绿开头有了声响。
咯吱咯吱的,扭过歪斜的头。有骨头的,动着上下牙齿。是木偶的,眨眨不存在的眼皮。
好像神明为其注入了魂灵,也就一下子生动。
翠绿扭转脖颈,低垂的脑袋倏地抬起,一双漆黑眸子呆呆地看着远方。
张嘴,又慢慢闭合。
黑夜的浓厚拉扯着她,她开始活动自己的双手。
咯吱……
咯吱……
动了动手指。
翠绿猛地一仰脑袋,嘻嘻笑了下:“走啊……”
不管是视线还是身子,都冲着一个地方。
翠绿又说:“大家伙,跟着我走啊……”
音落。
翠绿微微屈膝,随后,便开始带着一串人,往前方蹦去。
花越青努努嘴:“跟着!”
三人于傀儡白骨身后,走向。
白狐狸打头,一身雪白亮如银灯,身侧又有赶尸的动静,倒也算不上寂寞。
斐守岁心中一直盘算着梅花镇之事,眼神游离。
直到前头的停下脚,斐守岁才将注意拉回。
目见,是一直冲云霄的窄门。
窄门双开,可开了也就只能容纳一人出入。
斐守岁眯了眯眼,窄门上一边一个青铜辅首。
辅首染了铜绿,年代久远。
遂开口:“陆澹,你看看。”
陆观道被唤立马上前,细细感应:“有人。”
“嗯。”
“一个活人。”
“谢义山?”
“我无法确定,但……”陆观道单手掐诀,念了几下咒语,“有妖,还有半个妖。”
“半个?”
斐守岁与花越青四目相视。
“附身……我知道了!是附身!”陆观道看清了窄门内的故事,兴奋邀功般,“有一人附在死物上,正用棍棒与另一个死物对打!”
“是人是妖?”斐守岁。
陆观道犯了难:“看不出来。”
“那好。”
斐守岁拍了拍陆观道肩膀,“做得不错。”
花越青嗤鼻:“我也有功劳,怎么不见大人夸我?”
“你?”你凑什么热闹?
斐守岁不搭理。
花越青又说:“大人,你要将一碗水端平啊,只给陆大人喝水可不行,不公平。”
“……”
斐守岁挪开身子,专心研究窄门。
花越青正欲继续,被陆观道拦了下来。
石头低着头。
狐狸仰着脸。
同时冷笑,又同时撇开视线。
斐守岁:……
罢了。
老妖怪当作没有看到,将手放在了辅首铜环处。用力一敲,身边的翠绿就发出一阵低鸣。
翠绿直勾勾地盯着斐守岁的后背,但斐守岁没有注意。
又一声敲击,翠绿再次低鸣。
斐守岁听罢回首,看到陆观道与花越青正赌着不知哪里来的气。
“奇怪……”但他分明察觉有什么在注视着他。
回过身子。
手复又嵌入辅首衔环。
一声轻轻地呼唤,吹进了斐守岁的耳识:“公子……”
斐守岁瞬间警惕,抽出纸扇,却见是后头僵着动作,歪着脑袋的翠绿。
翠绿正在朝他傻笑。
斐守岁:“……你们别闹了,过来看看。”
陆观道率先一步:“何事?”
斐守岁手一指,翠绿正好唤道。
“公子……别……”
别什么?
花越青因狐狸身子太小,只好扒拉在斐守岁衣袍上,张望着脑袋:“又有故事看了?”
便听翠绿低语:“公子……别去……危险……”
“这……”
斐守岁上前,弯腰,“姑娘,你识得我?”
翠绿却重复着那句话:“别去……危险……别去……”
“看来是我多想。”斐守岁直起身子。
“她所说之‘别去’,莫不是门后?”
“不然还能是哪儿?”
陆观道驳了花越青的话,又道,“先前我们带她的木偶躯壳回客栈安抚,说不定她是来报恩的。”
“报恩?”
花越青讽刺道,“谁家还情要在这种地方?”
陆观道瞪了眼,不再说话,转头看斐守岁。
然而斐守岁没有听翠绿的劝告,也浑然不与两人商量,轰然一声,推开了窄门。
第153章 预备
窄门敞开, 哐当作响,门声吱呀,好似是打在了什么物件上, 重重地一击。
斐守岁还未看清门内世界,便是飓风扑面, 吹鼓起他的长袍。
墨发在黑夜里凌乱,成了曲悲歌的序幕。
花越青抓住斐守岁的衣角:“这是哪门子的鬼风!”
斐守岁挥扇, 勉强维持站姿,呵道:“抓牢了。”
白狐狸听罢,算是得了准予,立马蜷缩在斐守岁身后瑟瑟发抖。
“活见鬼, 狗屁倒灶的幻术!”
“花越青,你快看看这风有何特别之处,”说罢,斐守岁一合扇, 掐诀一句,在风里幻出一个圆区。
花越青在后很是不情愿:“还能是什么, 扰人安眠的惩戒罢了!”
“扰人安眠……”
话未了,飓风骤停,紧随其后的是滚滚热浪。
热浪好似能把人烤焦,呼得斐守岁眼睫干疼。
斐守岁眯眼去看, 试图在热气之中找到些线索,却见一片荒凉里, 有个白衣女子, 站于众傀之间。
毋庸置疑, 是燕斋花。
那般嚣张的姿态,又是高高在上的面容, 定是她无疑。
朝她所在的位置细看,有个人高马大的男傀,正于她身后半跪,为她编织散掉的麻花辫。
“……薛谭?”陆观道在后。
“看来是他。”
花越青听罢,疑惑道:“薛谭那厮不是被我砍下头颅,埋在海棠镇了?”
“呵,”
斐守岁后退一步,墨水替他挡住了热浪,“你杀的不是薛谭,是一个人皮傀。”
“人皮?!”花越青不敢相信,言之凿凿道,“不可能,我岂会分不清傀儡与真人,斐大人莫要骗我!”
“骗你作甚,”
斐守岁扫过窄门内的陈设,“不然你细瞧燕斋花背后的男子。”
听此,花越青正要言语,那半跪垂首的薛谭蓦地转头。
视线透过窄门狭小的光,死死定住了白狐狸。
薛谭不是道观幻境中的那副模样,他的脸上更干净了,甚至有皮肤的纹路,能一眨一眨眼睛,就连皮肉都在模仿着情绪。
好似有了魂灵。
被这般凝视,花越青缩了缩脖颈,小声:“哎哟哟,我不是傀术行家,自然看不出来。”
“他在看我们。”
陆观道冷不丁一句,已然与斐守岁肩并肩。
斐守岁默默伸出手,将手递在花越青面前:“你是杀了薛谭人皮偶的罪魁,可要躲一躲?”
“嗯?”
花越青却未上前,“大人怎包庇我这个罪人?”
“你是罪人没错,而处置你的并非我与陆澹。花越青,嘴皮子功夫固然是好,但你要记住了,可别用错了地方。”
“切。”
白狐狸不满一声,就乖乖地跳上了斐守岁的手,又在陆观道眼皮子底下一路跑到了斐守岁肩头。
看了眼陆观道,花越青摇摇脑袋:“罢了罢了。”
随即,白狐狸在一阵海棠花瓣里,成了挂在斐守岁脖颈处的皮毛领子。
“陆大人,可别扯我,”花越青语气倒是严肃,“千年狐妖的皮毛能祈福能化煞,万一斐大人有什么危险,我也能出手相救。”
“……”陆观道看向斐守岁。
斐守岁的注意在窄门里,陆观道便轻轻哼了声,不作回答。
没了白大灯笼,也就更好站在斐守岁身边。
陆观道这般想,传音与斐守岁:“接下来做什么,薛谭好像发现了我们。”
薛谭那双傀术所成的眼睛,自那一刻起就没有挪开过。
比活人失真,比假人鲜明。
斐守岁传音回:“既然已被发现,那就正大光明地进去。”
“怎么个正大光明?”
此言毕,两人相视。
陆观道看到斐守岁灰白的眼瞳,里头倒映出他的面貌。
“我……”
陆观道还没有忘记白狐狸的故事。
斐守岁却不知陆观道心中所想,他言:“跟着我,别分开。”
便看到斐守岁伸手再一推窄门,跨一脚,步入了门内幻境。
热浪翻卷,烘干了皮囊。
斐守岁有层墨水屏障才勉强不受影响,他背手去看,这会儿注意到他们的可不止薛谭。
一个两个靠近窄门的傀儡慢慢转头,像是触到了什么机关,一齐扭转面目,凶神恶煞。
在众傀之间,那嚣张跋扈的燕斋花也已察觉,她懒散了目光,越过傀儡,落在斐守岁脸上。
好似一瞬间的有趣,立马成了枯燥。
“贾公子来得真巧,”燕斋花讽言,“今个儿是来吃席了?”
明知斐守岁真姓名,却还唤他贾一生。
斐守岁笑回:“历尽千辛万苦才到姑娘身边,不知姑娘……”
说着,目光一缩,斐守岁看到一幕似曾相识。
火舌撩拨之下,于燕斋花众傀之前,一切都在升腾的夜里,有两个熟悉的人影在幻境中剑拔弩张。
长剑收光,厉风阵阵。
只见在火舞中的谢义山收起招魂幡,猛地往后撤步,脚掌点地,灭去一条赤火。
而紧追他不舍的是着道袍,使长剑的靛蓝衣裳。便是在不久前,道观幻境内的“师兄”二字。
斐守岁心头一痛,他虽早料到有这么一出戏码,却还是太突然了。
一出同门相残的戏被招魂幡与剑唤醒。
靛蓝木偶挥剑毫不客气,接剑的谢义山一身褐衣看不清哪里是血迹,哪里是伤疤。
老妖怪轻叹:“傀术。”
燕斋花笑回:“公子竟能一眼看出我仿人的傀儡,不妨与我说说为何?”
说着,燕斋花走下了傀儡所成的人骨椅,她赤脚白衣,将傀儡们当成台阶,一步一步走向斐守岁。
斐守岁不得不回:“自是有仙人指引。”
“仙人?”燕斋花居高临下,“什么仙人愿意与妖邪为伍?”
斐守岁想到一词,开口:“荼蘼仙子。”
燕斋花的脚步刹停。
尚且离了段距离,斐守岁已然警戒。
看着燕斋花不说话也不前进,旁边陆观道补上:“还有见素!”
“你……”
斐守岁都不敢提顾扁舟,却被陆观道说了出来,那燕斋花本就不好的脸色,更是难看。
脚掌抓住了傀儡脊背,燕斋花脸色阴沉:“顾扁舟他……与你们同行?”
起了杀意。
斐守岁笑说:“若是同行,为何不在我等身边?”
“哦?就是说他们已经相遇了……”
相遇?
荼蘼?
燕斋花复又朝两人走来,边走边道:“反正她都知道了。知道顾扁舟是个没胆量、没远见,宁愿下山救毫无干系的百姓,也不愿救她的人,她也该死心了。”
想起顾扁舟提到过的肉身成圣。
斐守岁猜出一个故事。
他说:“莫不是个悲情话本?”
“悲情?”
燕斋花大笑,“哈哈哈!得道成仙者哪来的情?也就只有她信什么牛郎织女,信那七仙董永。”
手一挥,薛谭小跑上前,弯腰给燕斋花披上一袭长袍。
雪白的衣袍,白到照应出幻境上空挂着的新娘尸躯。
新娘们悬挂在幻境天顶中,她们是一口口沉默的钟,深红的裙摆,还有干涸的血泪。
在这火光寂寥里,笼罩了白色花蕊。
斐守岁看到空中酷似刑法的阵,微微皱眉。
不光是这些新娘,他又见到,一堆又一堆的傀儡尸首。尸首极近弯折的姿势,积在燕斋花身侧,小山丘一般。而尸首都是断臂折腿,其中不只有红衣新娘模样,更多的是娃娃骨头,粗布麻衣的农夫,卷袖绑发的妇人。
还有白衣。
到处是白衣。
白衣的男子,白衣的姑娘。
男子统一被剥去面容,姑娘们都只剩白骨与黑发。黑发编成了麻花辫,辫上开满了荼蘼花。
好生诡异,就像燕斋花给自己准备的数万个皮囊。
斐守岁传音与陆观道:“等会儿顾好自己。”
陆观道于斐守岁身侧,牵住了斐守岁的手:“不必担心我。”
手心温暖,身边赤热,但唯独是陆观道的手,与所有都不同。已经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斐守岁心想,他为谢义山而来,而他身侧也有人站立,也就有了牵挂。
牵挂……
手掌握紧。
斐守岁道:“我倒很是好奇。”
白衣斋花款款而来:“好奇?”
“为何姑娘要与荼蘼仙子共用一张面皮?”
燕斋花眯了眯眼:“你见到她了。”
“是。”
“她救了你?”
“是或不是。”
“呵,”
燕斋花掌心聚起一团妖气,“她呀,见谁可怜都会去救,只要唤一声‘姑娘家’或是唤‘好心的姑娘’,她就管不住自己。脑子还没转过来,手就递了去。有时候自己都应接不暇,还要管别人哩。”
走得愈发快。
“也就是她这样的人,会救下顾扁舟,还会为他疗伤!”
音落。
燕斋花手中妖气幻成一柄大刀,直冲冲地砍向斐守岁。斐守岁见此,立马抽离出手,掐诀幻形。
墨水屏障瞬息间展开,疏离又薄凉的术法包裹住两人,挡下了燕斋花十分之怒气的一击。
这屏障复又一弹,刀刃弹开,燕斋花也跟着力道后退五丈之远。
“以柔克刚的幻术,”燕斋花稳住脚步,“公子难道只守不攻吗!”
斐守岁不搭理。
“你若是为谢家小子而来,不出手可不行!”
谢义山……
斐守岁余光掠过远处。
远远的,谢家伯茶正与靛蓝傀儡缠斗。
不知谢伯茶心中作何感想,那是他认了三天的师兄,也是三天后死在他面前的一抹深蓝。
刀剑声不绝于耳,又兼赤火燃烧木傀的动静,像极了炼狱。
传言地府炼狱有鬼火,大火绵延几万里,却烧不尽人间疾苦与罪孽。
斐守岁背手抽出画笔,手腕上的木镯闪出金光。
“谢兄无需我操心,他还有他的师祖奶奶。”
是了,还有解君,赤龙解君,不用他树妖担心。
身边的赤火亦是证明。
斐守岁又说:“我不过被卷入幻术,闲来无趣。”
“好一个闲来无趣,”
燕斋花力转大刀,换了个进攻手势,“不知公子日后可会后悔今朝的闲来。”
后悔什么?
斐守岁缓缓抬眸,热风吹拂他的长发,吹开了冷的墨水。
火光橙红,映照出一张禁得起推敲的脸。
艳红了唇白,打亮了淡眉。
许是早已看惯,也许是常着素衣,陆观道在旁也不由痴叹一句“世间少有”。
但斐守岁尚未出手,便见众傀儡尸首里冲出一人。
第154章 三傀
是一个满身赤火, 手执长.枪的赵子龙傀儡。
那子龙傀儡好不夸张,单手甩枪,又拉着一白发苍苍的花袄老妪, 一路脚踏赤火而来。
正与斐守岁对视。
斐守岁见到附身在傀儡里的长发高马尾女子,便断定是谢义山的师祖奶奶。
解君。
师祖奶奶一转头, 见着了斐守岁,对望良久, 好似冲着斐守岁笑了下。
随即,她立马踹开后头跟着的白衣傀儡,大声道:“薛谭!你瞧瞧我在尸首堆里找到了谁!”
谁?
斐守岁与燕斋花同时停了术法,去看。
靛蓝打底白花袄子, 头发散乱,一脸茫然。好生眼熟,又去细想,想起那个没在森森黑夜里, 站在园门前笑盈盈的木偶老妪。
疑惑尚未解开,解君笑着开口:“薛谭, 你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这是生你下来,十月怀胎的亲娘啊!”
十月怀胎……
斐守岁一震,陆观道在他身后说出了那个名字。
“北安春?!”
听到此名,燕斋花将术法压力从斐守岁身上转移, 冷笑道:“竟真给你找到了。”
“呵!”
解君将长.枪一掷,扎入地面, 背手抹去血腥。她手里摇摇欲坠, 不得生气的北安春偶人, 眼珠突出,口吐鲜血。
浑然是惊吓致死。
这会儿花越青小声:“噫!是我吓死的。”
斐守岁:“……”
“但我不知她与薛谭的魂魄为何在此, 明明那日见素用赤火点燃了北宅……”
“狐狸仔,你说得对!”
解君突然接茬,吓得花越青立马装死。
听解君续道。
“我也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术法能在我的赤火下救人,”解君一叉腰,“喂,薛谭!你还不快快下来,给你亲生母亲磕头认错?”
“别唤他了,没用的。”
燕斋花百无聊赖,打断言,“他被我控制,永生永世不得逃离,你的三言两语可起不了作用。”
“啧,”听罢,解君晃了晃北安春偶人,“这世上真有如此术法?”
“怎么,师妹不信?”
“所谓永生那是神仙的名号,你既不升仙,也不修善人道,可见是撒了个弥天大谎。”
燕斋花不以为然:“我倒以为是什么,师妹还是关照关照自己吧。就算是千年檀木所成的傀儡,也禁不起赤火燃烧,过不了多久,这‘赵子龙’死了,谁还去救‘阿斗’呢。”
“没了子龙,自然有一记‘出师表’,里头会说,”一旋红缨枪,解君坦然看向斐守岁,“莫要担心,若是支撑不了,还有我们。”
一树一石。
斐守岁沉默。
解君笑着转向燕斋花:“我那好孙儿吉人自有天相,活得定比你长久!”
说罢。
解君扛起单薄的北安春偶人,已预备进攻姿态。
燕斋花白了眼解君,变出大刀,嘲讽:“活得比我长?那不是妖精,就是仙人了!我倒要看看,他借不借得了天命!”
天命?
哦,说的是七星灯续命。
斐守岁背手,悄悄幻出亓官家的在后头。
陆观道站于他旁,俯身:“我可以做什么?”
“你?”
墨水缠住斐守岁的双膝,前头顿时发出兵器碰撞之声。
声音刺穿心识,斐守岁强忍不适,伸出手,撩开了陆观道额前的碎发。
仰首看。
“能救几个,是几个。”
“谁?”
转念。
斐守岁看到一群一群悲鸣的鬼魂,在幻境里垂头,他不曾忘记神的指引,既然允诺,那便去做。
应了声:“救人吧,陆澹!你本就是补天之石,本就为苍生而活!”
斐守岁说完,拉起陆观道的手,使了个眼色给亓官麓。
亓官麓悄无声息地退到外围,救起无人在意的魂魄。
而两人跑向了谢义山。
陆观道于后问:“我该怎么救!”
倒是没用否认“补天石”三字。
斐守岁笑了下,赤火点燃了他眉眼,染上一分鲜活:“你想想你会什么术法。”
“我的……”
陆观道低眉,看了眼自己的手。
手……
血?
“你是说割腕?”陆观道。
斐守岁被噎到了,立马回:“用术法,并非取血。”
“不用血,该如何?”
“随你便,能救人就好。”
于是毫不犹豫地,两人跑向那被傀儡包围,仍在反抗的谢家伯茶。
纸扇与幻术赶走傀儡,偶尔擦肩一个涕泗纵横的白衣姑娘。
斐守岁大喊一声:“谢伯茶!”
谢义山倏地转头,一脸血腥的他,望向了两人。
“斐兄,小娃娃!”
陆观道听到一声“小娃娃”,颇有些不满,却也想起孩童模样时,他在斐守岁怀里曾见过的棉云幻术。
一个既不用靠近,又不必大费周章的东西。
陆观道想到,立马依照斐守岁手势的掐诀。有白烟腾空,变出一团棉云,朝谢义山丢去:“谢伯茶!我已经束发成人,不必再唤我‘娃娃’!”
棉云很是快速,落在谢义山头顶,传来暖意与冷香。
“学得不错。”斐守岁。
陆观道压牢嘴角的笑意:“两个时辰内,都是有用的!”
说完,陆观道单手掐诀,灵力缓缓从他的术法中流出,唤醒了棉云里的阵。
阵法之下。
原本精疲力竭,浑身是伤的谢义山,顿时没了痛觉,身体也在慢慢恢复。伤口结痂止血,甩棍舞枪的力气也回了大半。
这谢伯茶背后有了友人支撑,昏暗的双目亮堂不少,他立马挥出招魂幡,挡下了靛蓝偶人当面一击。
但可惜,靛蓝偶人并非普通傀儡,力道招式都格外古怪,谢义山生生吃下一招,也不得不后退步,散了力。
那靛蓝偶人穷追不舍。
谢义山啐一口,以游走的姿态,滑行到斐陆两人面前,喝一句:“我说燕斋花,你这傀术,比不得我师祖奶奶半点,还好意思使出来丢人?”
倒是一脉相承的口吻。
又说:“还有,我师兄早死在那个大雨之夜,你就算用他的脸面,用他的心脏,也唬不住我!”
那燕斋花接下解君的赤火长枪,不忘回讽谢义山:“哦?唬不住你?”
术法一现,靛蓝傀儡的面貌渐渐拟人,谢义山猛然愣住。
燕斋花复又啐道:“你的师祖奶奶只会捏些小孩喜欢的玩意,让她做偶人?哼!谢义山,你再看看你师兄,可是当年模样?”
“这……”
方才还算不得真的靛蓝,眼下有了皮肉,有了血一样,低垂眼看向谢义山。
谢义山冒出一身冷汗。
旁边,长刀吃住解君赤火,燕斋花借力猛地打开,撤步于众傀儡之中。
目光扫过子龙傀儡。
见子龙无法灵动的脸,一脸淡粉的妆,一对浓厚的黑眉。燕斋花看罢,一口唾沫星子呸出:“她也配承我师门?!”
青筋暴起,咬牙怒音。
解君握紧长.枪,撞断了力般问候道:“我的傀术能惹小孩子喜欢,能耕地锄田,而你的傀术只配安眠于墓室,给那墓主人陪葬!”
“一唱一和,惺惺作态!我与你孙儿说话,你插什么嘴!”
燕斋花看着解君,话却向着谢义山,“再说了,谢义山,是何人告知于你,我要用你师兄的面皮蛊惑?”
“什?”两谢异口同声。
谢义山神思不稳,他还在逃离靛蓝的追捕,往回去看,是靛蓝面貌没错,就连招数和习惯都是相同。
无比相似,似是故人。
解君:“燕斋花,你这是没辙了,危言耸听!”
“我危言耸听?”
燕斋花懒散地跳坐在傀儡新娘脊背上,面目挑衅,手一指,指向解君。
“你要不仔细瞧瞧你自己,你这各个关节处,这脖颈处,这指节上的赤火。据我所知,赤龙每次落于人间都要引发天雷,第一道天雷有人替你承了,那第二道,第三道呢?引起这般大的火,又有谁来给你兜底?”
“师妹啊,别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后生辈,坏了我们的关系。那年师门大雪,你可是最喜欢趴在我膝上听故事的~”
“呸!”
解君转过长.枪,刻意抬高了声,“你这一门我连见都未曾见过,何来师门?何来大雪?”
“师妹真是顽皮,竟然不记得我了,来人啊。”
燕斋花唤了声,那方才还停着不动的傀儡立马扭头转身,直冲冲看向解君。
“师门有人犯了规矩,要领回师祖那边受罚,听明白了吗?”
“师祖?呵,这几句,你应该说给自己听!”
解君全然不顾这一幕四面楚歌,她挑开长.枪,横着砍断了一个飞来的白骨头颅,像是两军开战前,对于黄天厚土的祭奠。
就这般。
附在子龙傀儡身上,那一袭蓝白,背后四面靠棋没了三面的解君,浴火舞枪。
红缨枪点地,划开赤火一道。
火烧檀木傀,雾散可怜魂。
长刀不怜亲,剑柄不识人。
一旁的谢义山也因陆观道的术法,节节逼退靛蓝。
靛蓝呆滞着眼睛,只将面前的谢义山当成腊肉,横也是打,竖也是打。
他真真成了傀儡,与那年的薛谭一副模样。
斐守岁与陆观道则是避开了风头,去寻那些尚未被黑白无常拉走,尚还有一线生机的梅花镇人。
傀儡堆。
人骨坟。
不知又是哪位受了伤,哪处的关节起了火。
斐守岁耳边的兵器碰撞,时不时痛过一片。
陆观道见了,本想去施法,却看斐守岁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就连痛都仅是咬牙。
也罢。
陆观道知晓孰轻孰重,他与火光里问:“你可有想好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
前头背着新娘子的斐守岁,好似很惊讶,“你从前不会问我‘坏’字,你……莫不是害怕了?”
音落,长剑划破衣裳与皮肉,绽开血腥。
是谢伯茶再一次负伤。
陆观道看了眼,他不会这些战斗,只好移开视线。
他道:“如若打不过,是不是只有死?”
“……是。”
斐守岁垂眸,预备着陆观道再一次的疑问。
却在赤火与符法之间,听到陆观道的肯定:“那就活着!”
活着……
亘古不变的问答。
斐守岁自从死人窟出生起,就扑面这个辞藻。一想到陆观道说出这番话,他勾唇笑了,也是话糙理不糙。
陆观道再说:“我们一同活着,你说的,与谢义山还有顾扁舟!”
声音慢慢从斐守岁身后赶来,走得很快以至于盖过了大火燃烧。当最后的名字飘入斐守岁耳中,陆观道已经与他并排。
一道剑气,将将砍伤斐守岁。
斐守岁没有躲,陆观道也没有伸手拉,他们似乎知晓谢义山那厮会引开靛蓝,也放心着解君能拖住燕斋花。
剑气远离,赤火从不灼烧生人。
两人眨眨眼。
在黑夜与火中,他们背上伤员,背起了扫不净的落叶,却闭上嘴,灭了话头。
斐守岁转身,掐诀点魂,不再看陆观道。
而陆观道亦是回避了视线。
怕什么。
奔过了荒原,什么寂寥都见过的人,到这一会儿,却羞赧起来。
又杂又冷又深的幻境。
耳边打斗声不绝,时不时传来解君与燕斋花的斗嘴。
斐守岁心中想,自打幻境里算起时间,不知谢义山与解君又打了多久。
那青阶的故事,谢义山是不是也重新哭了一遍?都哭过的人,哪还有经历掐诀施法。
走着走着,走向亓官麓。
斐守岁还在思索时,不自知地,与一个白衣傀儡擦肩。
木材燃烧,一盆开似一盆。
却听在火的声音里,有人说话:“竟是真的……”
第155章 饥荒
真的?
斐守岁蓦然回首, 长发顺势打在他肩膀上,他身后是一群垂头丧气的白衣傀儡。不知道是哪位开的口,见狼藉满目, 火海森森。
但照燕斋花之言,这些傀儡是听她命令不会擅自行动。
那方才……
斐守岁眯了眯眼, 试图用妖身的瞳找到些不同寻常的,却被旁边陆观道打断了思虑。
陆观道背起一个断臂姑娘, 弃了适才羞意,着急道:“这些人儿要搬去哪里?我看这个幻境没有躲避的地方,难不成……你是想在燕斋花眼底下点魂?”
转念。
两人复又对视。
斐守岁沉默片刻,躲开视线, 微微颔首。
“可是!”陆观道担忧道,“点魂时,你无法防备,要是燕斋花……”
看到斐守岁一双淡然的眸子换成了坚定, 陆观道立马闭上嘴,不再多问。
斐守岁回他:“有你在, 你定不会让我受伤。”
此话一出口。
陆观道步伐一停,他肩上的断臂姑娘摇摇晃晃地垂着脑袋。
他说:“是,我死了也会挡在你前头。”
“……什么死不死的。”
斐守岁也丢下羞,上前扶住断臂姑娘的身子, 用力一拍,姑娘倒在陆观道肩上。
“战士最忌讳大战开始前许下诺言, 因这诺言难以实现, 也就不许了。许了还要惹得好姑娘白白等他回家。”
两人相互搀扶, 斐守岁缓缓说,“你只要知道, 拼命地活,活下来才是真本事。至于其他,都是后话了。”
斐守岁边说,边将两指按在断臂姑娘的脖颈上,替她诊断。
叹出一口气,不容乐观。
陆观道问:“若用我的血呢?”
“你的血?”
斐守岁抬眸,“你的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不……”
“那不就好了。”
斐守岁把话术掐灭,反手给断臂姑娘上了一层墨法结界。
只听在大火声里,那个尚有一口气的姑娘,笑了下,说了一词:“谢谢……”
斐守岁没有回话,仅是凝望,别无其他。
背着背着,背向亓官家。
亓官麓已然准备好斐守岁点魂的法阵,这是陆观道第一回看到斐守岁用心布阵,先前梧桐镇与海棠镇里,都没有这样大的阵仗。
阵仗越大也就越严肃,陆观道自也不会说什么玩笑之话。
慢慢蹲下.身,安放好可怜无辜的魂,陆观道正预备着退到一边,以免自己碍事,一只手拉住了他。
回头。
陆观道愣了片刻,他看到适才在他背上的断臂姑娘,用自己的魂魄扯住了他的衣角。
魂魄的手臂是深红偏黑的,能明显看到肩膀处的撕裂,这是灵魂在证明伤口。好像能遥望茫茫芦花丛里,曾经劳作的断臂女。那黄白的芦花根须成了她臂膀的连接,连接住断开的双手。
看到这一幕,陆观道不知怎么开口,又是无奈,又是心疼。
断臂姑娘望着他,又想去看一旁的斐守岁,却因无法扭头而作罢。
陆观道深吸,吐出体内浊气,唤了声:“姑娘家,可是有心愿未了?”
斐守岁听到,回身:“若有心事便说出来,等我这术法念完,你可再无开口的机会了。”
语气不咸不淡。
断臂姑娘听完,眼眶渐渐湿润。
“我……”
她涨红了脸,说,“有个姑娘叫我……叫我带话……公子切莫小心……小心那个高个子的……”
“什么?”陆观道听了,“高个子是何人?你所说的姑娘又是哪位?”
斐守岁想起之前路上听闻的两字,莫不是那个姑娘?
于是守岁干脆执笔,走到断臂姑娘身边,他率先用术法安抚断臂姑娘的魂魄,好减些痛苦。
可那断臂姑娘咬牙流泪,复摇头。
“我不要……”
“为何?”
“救了我……没什么用处……”断臂张开嘴,一口的牙,碎了大半,“我是八年前被拐来……”
“嗯?”
因断臂姑娘说得太过于缓慢和轻声,斐陆两人无法听清,只好双双半跪下身子。
侧耳。
“姑娘劳烦你再说一遍。”斐守岁。
断臂姑娘却笑了笑:“活过来也是没去处的……”
“哎哟,”这会儿,一直装死的花越青探出狐狸脑袋,“救你,你还不情愿了!不救啦,不救啦!”
斐守岁:“啧。”
花越青不顾斐守岁心情,又讽道:“换作是我,要是能活,定好好好活着。人间虽苦,但也比死好。死了什么盼头都没有了!”
狐狸眼睛半眯,这一双黑亮的瞳,好似能参透了过去与未来。
他笑着:“殷姑娘,你觉着我说得对吗?”
殷姑娘?!
斐守岁与陆观道同时朝断臂看去。
花越青点点脑袋:“狐妖能看穿天下所有幻术,就算修为比我高上一层,也瞒不过我。”
“花越青,你所说的殷,莫非是……”
“正是此地县令殷也。”
“那先前……”先前顾扁舟对着殷大姑娘说的一些糊涂话,又是为何的原因?
斐守岁紧了眉梢。
陆观道开口,与殷姑娘言:“你真是殷县令的女儿?”
点了点头。
“但你方才所言,说什么八年前拐卖?”
这会儿,殷姑娘闭上了眼。
斐守岁知道将死之人开口诉说是何其的难,便用墨水术法幻出一面卷轴。
他道:“此卷轴能写下殷姑娘脑内所想的故事,也就让她不必开口痛苦。”
卷轴倏地铺开。
殷姑娘虚眯着眼,将将沉睡,看到此术,又立马睁开双目,想要说些什么。
卷轴上,愕然一句:“我爹爹就是殷!但他被一白衣女子哄骗,早已不是十几年前的他了。梅花镇已没几个活人,公子们快些逃吧!”
花越青看罢,说:“说得倒不假。”
“你的意思是,梅花镇无活人?”
狐狸颔首。
卷轴又写下:“十八年前梅花镇遭遇大寒劫,酷雪下了整整一年。此年间,百姓颗粒无收,官府的粮仓也无米粒。人人饥肠辘辘,户户易子而食。那时候,我的爹爹刚从京城来此任职三月不到,作为父母官的他看到梅花镇的惨况,却无法回旋余地,他日日面对疾苦百姓,而两手空空。自以为无颜,便将我发卖,卖给了那个白衣女子。”
“是那女子许诺,若我爹爹听了他的话,卖走了我,她就能救下百姓……而我被送去了江南薛家。”
“殷……”好似不是如此之人。
且看。
“后来我在薛家长大,无意间听到梅花镇的事情。说是殷大县令是个为民的好官,竟能在那般白雪皑皑的地方扎根,而那年的饥荒却无人提及。”
“知道此事后,我实在没忍住,偷跑去找那个大官问。索性,姓北的大官没有什么官架子,但也不敢置信地回答我‘姑娘家说什么呢?梅花镇历年上交的册子里,从未写过饥荒啊’。”
“那会儿的我没有细想,也就回去了。后来浆洗完衣裳,喝了一盏茶,我看到茶盏里自己的倒影,这才想起来,若无饥荒,我为何在此?”
甚是唏嘘。
“于是我再去找那个大官,大官竟就信了我的话,说要是真有此事,定然给我个答复。可……”
薛家与北家。
斐守岁与陆观道皆是猜到了结局。
卷轴言:“可是,我迟迟没有等来他的答复,而我被薛家主母,再一次……再一次卖给了人伢子……”
“卖回了梅花镇?”花越青咋舌,“我当时也知道些薛家背后的勾当,没想到啊。”
卷轴沉默。
斐守岁安慰道:“姑娘,心事也不全然要说给人听,你想说便说,不想也是你的心愿。”
毕竟,斐守岁已经猜到大半,剩下的悲苦,无需再告知再揭开。
殷姑娘艰难地摇了摇头。
卷轴愕然:“不,我要说完。我千辛万苦活下来,就是为了有人能知道……知道从十八年前起,这梅花镇就没有几个活人了!”
“这……”
陆观道疑惑,“那我们之前见到的柳觉,还有百衣团好多的看客又是……?”
“只有归顺了百衣园,信她教派的,才能活下来……”
仿佛能看到缓出一口气的动作,卷轴默了片刻,道,“而那些死在大雪,死在饥荒,没有顺从百衣园的……”
墨水停顿。
重重地写下:“都被白衣女子变成了小孩!一个两个倒转身子,头着地埋在了后山。有的运气好些,能共用一口棺材,有的就……就狼吃狗咬,鹰叼虫蚀。”
“我能知道此事,全靠了柳家老伯,他是镇中少之又少,没有入教的人家。可、可是……可惜了他……他被……他……”
又停了好一会儿。
看到殷姑娘流下两行血泪,卷轴慢慢吐出一句:“他被他家中幺儿活活打死,尸骨无存!就为的……为的讨教中女子喜欢……”
岭南姑娘?
斐守岁垂眼。
“我被卖到百衣园后,曾与那女子有过一面之缘,也曾听闻过柳觉行径,但我却!我却没有制止!我、我……”
殷姑娘的表情愈发血红,斐守岁立马用咒语稳住她的情绪,免得气血上头,呜呼了去。
术法流动,擦干了殷姑娘的眼泪。
殷姑娘仍旧怒目:“我还见到那个薛谭,明明在薛家已有一个薛谭。为何这里还有一个?他是何人?适才被‘赵子龙’扛在肩上,那个是不是北安春?”
“我不会忘记他们,我死也不会忘记他们表面良善,背地里却如蛇蝎!那一个个,死在薛宅,死在路上的孩子,我!我……”
话落。
殷姑娘咬牙,双目一合,再不开口。
一树一石一狐狸,久久没有说话。
身侧是刀剑无眼之声,时不时传来解君的破口大骂。骂的是燕斋花丧尽天良,终会遭到报应。
也有谢义山愤慨的附和。
斐守岁倦了,他此番从他人口中听到太多,也就有些疲累。
便站起身,抖抖衣袖。
尚未走远,卷轴之上又现一行:
“还好,还好我遇到了她。是她告诉我,有人会来、会来救人……有公子在,我也就放心了,她也就放心了……”
第156章 诺言
又是哪个她?
斐守岁这回却不再回首, 徒留下一个背影。
卷轴缓缓合拢,在最后一刻,那一脚踏入鬼门关的殷姑娘, 抬起声音说:“流年十八载……公子能否葬我故乡土……”
花越青溜了溜狐狸眼,笑等着斐守岁的答复。
毕竟这一切来得太突然, 这个殷姑娘,还有身边数也数不清的鬼魂。若是救其一, 那别的就会扑上来觉得不公平。可若是不救,那适才听到的,适才殷姑娘拼死说出的,也就成了笑话。
斐守岁也端不起“公子”之名。
老狐狸精甩甩尾巴, 笑眯着眼:“大人,不救也无妨。只要大人愿意,小的现在就……”
话没说完,被一旁陆观道瞪了眼。
花越青立马缩下脑袋, 心里悄悄暗骂:走哪里都要被威胁,可恨!
斐守岁却说:“我会救。”
“?”陆观道与花越青。
“许下了诺言, 自是要做的,”斐守岁背手,“哪怕轻描淡写的一句。”
可那殷姑娘垂了眼眉:“我断了手臂,活着比生痛苦……”
“是呀, ”
花越青说出蛊惑之言,“大人这般救, 不是刻意拉人回来受苦吗?此事了, 殷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大人你想让一个没了臂膀的姑娘,投靠谁呢?”
白狐狸所言, 与方才截然相反。
斐守岁不语。
殷姑娘叹出一气,张开没了牙的嘴,上下翕动:“还是……死了的好……我的话也说尽了,还是死了的好……”
“是呀,是呀,死咯,死就——”
倏地,绕在脖颈上的花越青被斐守岁提起。
两妖对视。
斐守岁一双灰白的眸子有了怒气,他十分少见地愤恨道:“花越青,你别以为我不敢行天逆之事。”
“天……”
花越青咽了咽,他分明看到斐守岁眼中的怒火,烧得不比幻境赤火小。
原来还能生气成这样。
于是做贼般,花越青的余光略过陆观道,陆观道亦是预备着动手。为了将事情办妥,花越青决心自暴自弃,加快进程:“天逆又是什么东西,小的怎么不知。”
斐守岁听罢,冷然道:“天要你死在镇妖塔,我偏提着你的头颅去见天。”
“哈?”
花越青睁大眼,从茫然变成了肆意的笑,“哈哈哈哈!什么天逆,原不过我一条小小贱命!那大人救好梅花镇的,可要多留些力气。我好说歹说是千年的狐妖,尾巴也剩下了好几条,没这么容易杀死~”
斐守岁不语。
花越青又说:“让我想想,怎么死得坦荡。哎呀呀,反正总比镇妖塔里变成脓水腐肉来得痛快,就……就她吧!”
狐狸爪子一指。
指向半死不活的殷姑娘:“就与她一般模样,断去手臂,碎了白牙,大人觉得如何?”
“……”
看向殷女。
斐守岁突然散了怨念,眼里只有寂寥的荒原。
花越青大觉不妙,正要再说些糊涂话,斐守岁已然先开口。
“激将法。”
“……啧。”
花越青被放下,稳稳地放在了地上,旁边是那个殷姑娘。
白狐狸转头心有余悸地看了眼她。狐狸方才没有在意肉.体,眼下靠近了,才注意到女儿家断臂处的烂肉与脓血。
吐了吐红舌。
叹息:“真惨啊。”
“呵。”陆观道。
花越青:“你哼什么?”
陆观道帮着斐守岁画咒,没有搭理花越青。
花越青气不过,又变不回人形,只好在地上一跳一跳,试图吸引两人注意。
“我说你们这是徒劳,知道吗?徒劳——”爪子蹦跶上下,极力地喊,“大人难道没有想过,一气点化这么多人,让鬼界怎么信服?要是鬼界不收,城隍不纳,这些梅花镇的百姓都要成为孤魂野鬼!孤魂野鬼呐,还不如这样不死不活,不死不休!”
斐守岁知道,他的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
远处,子龙傀儡长.枪扫火,怒甩燕斋花。那一大片一大片的赤火里,本来该被烧焦的傀儡,却一个一个站直了身子。
火花里头,有的傀儡没了头颅,有的从脖颈处开裂,但还在靠近。靠近着解君,试图拉着她去无间炼狱。
转念。
斐守岁回道:“花越青,你该知道的,成了傀儡比死还痛苦。”
“知道呢,傀儡是傀师杀人的利器。傀师不让它们死,它们岂敢见阎王。”
“是如此。”
又去看谢义山。
谢家伯茶的状况比解君困难。就算有陆观道的治疗术法,谢义山仍旧浑身是伤,浴血而战。仿佛是棉云自顾自地为他续命,不让他死一般,吊住了生死簿。
符纸与匕首,师弟与师兄。
好不容易见了面,到头来还是厮杀。
背过了身子,斐守岁脚下阵法,只余最后一步。
花越青见他慢慢走向中央,不过狐狸脑子的脱口而出:“大人可别死了,要记得‘天逆之事’!”
“死不了,”
斐守岁掐诀,墨水从阵法中心起,快速包裹了他的腰身,“幻术师死在他人幻境里,算什么意思。”
花越青闷笑一声:“也是。”
话毕。
停了好一会儿,周遭充斥着浑浑的燃烧声。阵法的墨水在井然有序地运转,后头的亓官麓也一直警戒着四周。
这般的情况,斐守岁的眼神才肯落在陆观道身上。
是漫不经心地扫一眼,扫到了陆观道。
斐守岁知道这样有些刻意,但他从幻境陆家坑那一幕后,就回避着陆观道,也很少主动去注意。他是在害怕,怕见了又是一双痴痴的眼睛,望得他有了后顾之忧。
果然,陆观道在看着他,眼眶是湿的。
见那炽热的视线,斐守岁马上撇过头。墨水已经爬上了他的脸颊,撇去时,像是自愿沉沦,沦陷在了没有星星的黑夜。
究竟是何意。
冷得他心识里起了薄冰,但冰层下的波涛从不停歇,甚至槐树树根都在试图突破了冰原,于冰面上绽开白花。
斐守岁压下喉间的话,只小声说:“照顾好自己。”
也就没了。
陆观道应了声:“好。”
好。
也就没了。
好似能含蓄一辈子。一辈子的时光都在谦让,都不愿吐出心中的热魂。
有了这一句,也就足够。
斐守岁笑了声,朝空中丢出纸扇与画笔,搁下:“笔落我死,墨尽我活。”
陆观道一愣。
却在斐守岁转身扑入墨水前,捕捉到了斐守岁的唇语。
那唇瓣一张一合,收入陆观道的眼睛,斐守岁明明在说:“相安无事,我便应你。”
应?
应什么?
陆观道不敢置信般抬起脚,先是一滞,后哑了声音,他根本追不上斐守岁的身影。
斐守岁已经融于血墨,无踪无迹。
几千年也是如此,没有回头。但今朝不同了,这次斐守岁说了话,说了一句千年前应该说的话。
唯独可惜。
可惜陆观道不是千年前的那块小石头,他已经懂得了等候,就算酸涩鼻尖,也只会在原地自言自语地喃喃:“不是不能许诺吗?诺言无法实现,不就白白废了青春……”
“是不是我看错了……”
“是我自作多情……”
陆观道失了神,没有注意到花越青走到了他的脚边。
白狐狸仰首:“看什么呢?还不快快搬人?”
“我……”陆观道低头,清泪如豆子,打湿烧焦的土地。
“这也要哭?!陆大人好小家子气,斐大人难不成会死里面?别婆婆妈妈,搬人,搬人!”
花越青在后头推了把陆观道。
“死牛力气真大!”小小狐狸推不动石头,只能骂道,“待会儿大人怪罪,可不能赖我!”
“……不赖你,赖我。”
花越青:“说什么糊涂话?”
陆观道摇摇头,振作些许,正欲抬脚走向殷姑娘,身后的墨水拉住了他的衣袖。
浑身一颤,陆观道顿着身子回首。
只见,在一众森森火光里,有个漆黑的影子。影子的手臂滴着水珠,一点一点化开了土地的怨。
那影儿的面容模糊又模糊,可陆观道还是认得出来。
是法阵里说悄悄话的人。
哦,是那个斐守岁。
陆观道吸了吸鼻子,未见他伸出手,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仅是凝望,望穿了彼此的心识。
花越青带着任务而来,自然也看得懂这一幕的用意。
白狐狸努努嘴,贫一句:“赶上这儿来含情脉脉,那别人家还水深火热呢。”
陆观道:“……”
但白狐狸的贫嘴,没有让墨水人影抽离手,他反而用力拉了下陆观道,直直地拥入陆观道的怀中。
落个结结实实的怀抱。
“???”
花越青:“好嘛。”
可就在下一瞬,陆观道的心喜之气尚未露头,那带着槐花香的墨影,就在他怀里融化了。
化成一摊抱不住,接不动的黑水。
黑水摊在陆观道的手心、袖口还有指缝里。陆观道就愣愣地看着,一点儿声音都不出,嘴巴微微张开,好似惊讶不过于此。
他早是料到,这定为术法的一部分,才让斐守岁不得不做出了这一步。
是了,斐守岁才不会在他人岌岌可危时,浪费时间。
镇妖塔拔剑杀妖,也是如此毫不犹豫。
陆观道没了眼瞳的期盼,小心隐藏,最后墨水散开,散在了他的身边。
槐花香阵阵,有人在他耳边说:“救人。”
“嗯。”陆观道知晓。
又说:“不要伤心,不然我何至于来抱你,不抱花越青?”
“嗯?”
陆观道眼眸亮了瞬,复又暗淡,“你惯会哄人。”
“……呆子。”
斐守岁的人影站在陆观道看不到的身后,说:“唯独有你了解我,我才选择了你。”
第157章 嫁衣
静了片刻。
陆观道回:“你就是在哄人。”
斐守岁:“不是。”
陆观道:“就是。”
争辩无意。
斐守岁拧了拧眉心, 他伸出墨水做的手,轻轻推了下陆观道。
陆观道踉跄两步:“做什么?”
“用你的手,掐诀念咒, 同我一起。”
“好,我念咒。”同你一起。
陆观道咽下说不出口的话, 他深吸一气,正备着施法, 斐守岁却走到了他的身旁。
槐花香沁人心脾,墨水做的手扶住了陆观道的手腕。
长发滴着水,水珠顺势而下。
陆观道屏气,为的不分心。
斐守岁的声音近在咫尺, 说着私语:“照着我说的做,一丝一毫都不能有错,不然……”
“不然?”
“不然我可就回不来了。”
“什!?”
陆观道听罢,精神倏地紧绷, 双手微颤,嘴上说道, “我不会出错,不会。”
“好,放轻松,”斐守岁慢慢道, “与我一同念……”
咒语声并非出自喉间,它流水似的滴入了陆观道心识。
心识荒芜草, 水声潺潺回。
那艳俗的浓绿的地, 长不出一棵瘦树。
陆观道就站在与他眼瞳一般色彩的心识中, 痴望着从不开晴的天。
水流。
众生。
斐守岁的话捂住了他的五识,堵住了一切能触摸到的感知。
陆观道微微启唇, 用心问:“为何我……我听不到咒?”
斐守岁不语。
“你莫要唬我。”
好似斐守岁是来荒原吹散浓绿的风,围在陆观道所能感知到的每一个地方。
老妖怪低声:“此法有个别称。”
“是什么?”陆观道问。
斐守岁却没有即刻回答,他悠悠然飘在陆观道身侧,用双手遮住了陆观道的目光。
透过墨水,陆观道看到碧蓝海波之旁,那站在古槐树下的人影。
“你快与我说,是什么?”
“嘘。”
“嗯?”
“你看。”
斐守岁的手一松,荒原与槐树消散,扑面的赤火点燃了失乡的鬼魂。
男女老少挤在一起,浓厚的怨念在陆观道面前张牙舞爪。
哭啊,喊啊,满目疮痍。
陆观道骇了一瞬,试图后退,斐守岁的手抵住了他,抵住了他的腰。
“我……”
“会怕太正常不过,来,伸出手,”斐守岁的话裹着陆观道的耳,酥到掀起了衣角,“照着我的动作,这个术法只有你能成。”
“我……为何?”
斐守岁心里头笑了下,他终究是明白了仙力用来作甚:“因为你是补天石。你可还记得,神所留下的‘仙力’?”
“补天……仙力?”
“是。”
斐守岁表情肃然,深看着傀儡之上的冤魂。
冤魂啊冤魂,好可怜的鬼怪。一条细线牵着他们,拽住了底下的傀儡,他们也终究再难轮回。
斐守岁叹息道:“神仙,都是精打细算之徒,岂会在我这个妖邪上多留一丝的余力。从仙力在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知道这仙法必然不属于我,只能……”
话没说完,眼见赤火攀升鬼魂,在火光之中,点亮了一个又一个。
斐守岁的惊讶立马收走,恢复了平静:“不用觉着只牺牲了你我。”
“我不明白,”陆观道不敢看斐守岁,“什么叫牺牲?什么叫不属于你?”
斐守岁垂眸:“牺牲是我的夸大。而仙力该是你的,我不过给你作嫁衣裳。”
“嫁衣?”
听到这词,陆观道猛地回首。
身后模糊又干净的墨水人儿,丝毫没有想到陆观道会回头。
火光里,两人对视,一个流泪了满面,一个平静而冷漠。
陆观道静静地擦去泪水:“不着红衣作嫁衣,做来给谁看。”
听罢。
斐守岁轻笑一声:“嫁衣不是披在你身上了?”
“我!”
顿下。
斐守岁的手搭在陆观道肩头,再度俯视幻境。
幻境之中,谢义山以退为进,挡住靛蓝偶人的攻击。
一片棉云飘忽,如纸鸢。
又一处,那解君扛着北安春偶人,执长.枪,还需挡住燕斋花与薛谭的包围,可叹。
赤火烧灼着幻术。
火影在术法里慢慢点化去一个又一个冤魂。
斐守岁了然,明白了先前所遇的一切,与陆观道说:“牺牲的还有她。”
“她?”
“再未遇到你之前,我曾和燕斋花对峙。那时,一场赤火点燃了白蛾新娘,我想便是赤火。”
“那赵子龙傀儡,谢义山的师祖奶奶?”
“对,”
斐守岁耐心解释时,术法在慢慢朝傀儡包围,“赤火灼人,但用之心细,便能烧怨念,留本真。我想,这火的存在就是为此。”
“这难吗?”
“呵,当然,”斐守岁靠近陆观道,“我问你,你从我这偷学的幻术,能运用自如而不生丝毫偏差吗?能否?”
“……不。”陆观道有点心虚。
斐守岁并不在意,继续道:“所谓大能,胆大心细者,每一分的术法与力都在把握之中。你学我之术法,我并不生气。只不过你须知,背会了诗是最浅的道理,其中更要知道的,是藏在诗里写诗人的良苦用心。”
“良苦用心?”
斐守岁颔首,淡淡笑道:“陆澹,前面的路很长,你不必着急,慢慢走。我这件嫁衣,算作薄礼。”
就像引路的老鸟,终有一天无法展翅翱翔。
陆观道看着斐守岁。
斐守岁的眼神又与方才不同了,那股子涩味,再也没有出现在守岁的眼中,也就无法化开陆观道心中的黑水。
人儿知晓,这般年长的妖,任凭他怎么跑,都无法抹平岁月的漫长。
可他却始终不甘心,便提袍脱衣,没了束缚,跑得飞快。
陆观道按下酸涩,笑出一张花儿脸:“哪有我一人穿嫁衣的,不如你也穿上,我们两人红红火火,成双成对,讨个喜庆。”
“……”
斐守岁看了眼浓浓大火,还有森森怨鬼,全然不解陆观道此话何意。
这儿讨喜庆?
凝望彼此。
“好罢。”斐守岁不去深究。
陆观道也知,这是斐守岁懒怠了思索,但他还要开口:“其实……算不得嫁衣。”
斐守岁:“什么?”
“没有我,仙力还在你身上,你只不过想借我点化,而自己泯然,”陆观道赤热的眼神将要融化雪山,“你可曾想过,你的心中为何会有这样的心思?你该知道的,知道自己想要何物。既然如此,一退再退,永远都拿不到了。”
“你……”
斐守岁快速反应,想着驳回陆观道的话。
陆观道却再说:“把嫁衣披在自己身上好吗?”
双手握住斐守岁的肩膀,浓绿倒入了斐守岁的眼睛。
斐守岁吞下痴情,心识一阵翻江倒海:“可衣裳……是要给神看的。”
陆观道听罢,笑了下:“你看,你是知道的,你从来都知道的……”
“……”斐守岁。
陆观道:“就像镇妖塔,明明是你杀妖阻止,但偏偏将好果给了见素,你又得到了什……”
煞了话。
陆观道看到一行清泪,悠悠然,滴进了他的眼中。
斐守岁不自知,一动也不动,眼泪就悄无声息地划落。
“我……”
“你在哭。”
斐守岁低眉,指腹擦去泪水:“是,我在哭。”
抬起头。
“自从梧桐镇遇到你后,我的所有都起了波澜,”斐守岁微微笑道,“你有何居心。”
“我想……”陆观道伸出手,指节擦过斐守岁的眼尾,“我想为你编长发,为你织衣袍。”
“好啊,”斐守岁笑了,“那接下来?”
“接下来以你之手点化,”陆观道慢慢半跪,痴痴仰首,“可好?”
“……嗯。”
两人被幻术所托,渐渐浮在空中。脚下的墨水包揽了幻境,燕斋花忙着对付解君,也无法顾忌斐守岁的动作。
很顺利。
甚至有些太顺利了。
斐守岁:“等术法完全覆盖幻境,你……便与我一起点魂。”
刚才的话语还留在斐守岁的心中,他有些无法直面陆观道。
陆观道却直言心中疑虑:“好,但你适才说的‘笔落我死,墨尽我活’,还有‘相安无事,我便应你’是何意?”
“……等出了幻境,你就知道了。”
“不,我想现在就……”
话猛地停下,远处打来一声重击。
随之,木头倾倒之声撞碎了赤火。一大片的火星子腾空,复又在殷红中落下。
斐陆两人的视线立马落于那处,陆观道也默默将话头藏在了心里。
只见。
子龙傀儡抓着北安春快步往后退,而前头的燕斋花与薛谭穷追猛打,不肯放下一丝。
陆观道下意识要往那边走去,被斐守岁拦了下来。
斐守岁:“前一句,我与你说。”
“嗯?”
火星撩拨,斐守岁眯着还有泪水的眼:“字面罢了,我晓得你有救人之心,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看到子龙傀儡身上的赤火。赤火烧灼着檀木,关节处冒出灰黑的气。
陆观道收了手,肃穆了面:“墨水还需多久?”
他的一双眸子,映出斐守岁身侧熊熊浓烟,乃是笃定之言,不留半分犹豫。
“如若顺利,不余五拍。”
“五拍?”
便见斐守岁伸出手击了下掌,脚下阵法开始升起大雾与潮湿。又击一下,湿冷如绵延的细雨,浸润了干涸的枯井。
后头的花越青抱住了狐狸尾,打了个喷嚏。
湿气在墨水中合住了双手,像一个弓背冒雨的修行者,一步一步踩灭了火光。
那赤龙解君感知到术法,朝空中的一团水墨看去。
她看不到水墨里的斐陆两人,便咧嘴朝燕斋花笑道:“看来我要暂时退步了。”
燕斋花舞刀听罢,嘲讽:“怎么了师妹,你终于觉着应对不过,想放弃了?”
“呵。”
解君斜过身子,脚踩头颅白骨,借力动起长.枪,赤火于她的枪头喷出,重重地打散了燕薛两妖,“你该知道,我若用真身,你不是我的对手。”
“我是知晓,可你附于傀儡上,不就是用不了真身……”
燕斋花话煞一半,戏谑之情骤停,她将注意放在幻境周围。
“怎了,燕斋花,你在怕什么?”解君挑衅。
缓了须臾。
燕斋花的视线再一次聚焦在解君身上,她道:“我还以为师妹你搬了救兵~”
“救兵?”一旁薛谭。
“是咯,”
燕斋花看了眼薛谭,“我的好师妹见多识广,认识的三教九流每人一口唾沫就能把我淹死。”
解君闷哼一声。
薛谭问:“那他、他们来了吗?”
“三教九流之辈,你就能处理,我只是怕……”
“哦?燕大傀师,还有怕的人?”解君说着,余光瞥一眼墨水,她在给斐守岁争取时间。
燕斋花却说:“是啊,毕竟师妹背靠了那位,我自然是敬畏的。不过那位要是来了,只怕天庭降下的惩罚更甚,师妹你敢吗?”
“不用他来,我一人足矣!”
解君说罢,脚背一仰,挑起长.枪,手掌旋转,她稳稳接住,“燕斋花!你可要看好自己的项上人头!”
第158章 灵卦
话落。
解君舞枪冲向燕斋花。
赤火光影里, 身影是模糊的,像一团点着的棉线,快速燃烧在黑夜。
燕斋花毫不避讳, 也是直勾勾甩刀而去。
两位千年的妖怪,一打起来, 就算在被压制的幻境中也如天崩地裂。
斐守岁在上勉强用墨水遮挡妖气,看一眼陆观道:“我方才与你说的术法, 你记住了吗?”
陆观道回头:“记得!”
咒法已在解君与燕斋花对峙时嘱咐好,斐守岁也算放下了一桩心事。
脚底下的两团明光还在打斗,看到燕斋花一个转身侧过力道,反手挥出了傀儡。
一众傀儡团团包围红火光解君。
解君猛地停下脚, 赤火在她周身点燃了傀儡尸首。
闷哼一声:“就这么怕我?”
白光团团燕斋花站在薛谭身后:“师妹可是有以一敌千的好名声,我当然怕了。”
“切,”
解君擦一把脸上因火而融化的妆彩,“傀儡身子真是麻烦。”
突然, 谢义山那侧发出一声惨叫。
解君心头一紧,立马去看。
是谢义山被靛蓝傀儡追着打。长剑对战招魂幡, 剑气砍得魂幡四分五裂,就只剩下一根棍子在谢义山手上挡刀。
也就在刚刚,靛蓝的长剑砍断了一角招魂幡棍,刮过一层谢义山肩膀上的皮肉。
皮肉的血与痛感在打斗中被掩盖, 要不是谢义山停下脚试图缓去片刻,他也不会感受到痛。
那可怜谢家伯茶捂着伤口, 龇牙咧嘴, 虚汗浸透了褐衣, 不间断地呼气,好不狼狈。
燕斋花也见了, 讽刺道:“这世上啊,师弟是打不过师兄的~”
“啧!”
解君心有怒火,她甩了甩红缨枪,赤火愈发扩大范围,“那我可要破了你这腐朽的脑子!”
“腐朽?”
一众傀儡挡在燕斋花面前,燕斋花笑说,“何为腐朽?是千百年来,师妹一门老到掉牙的傀术?还是说我师父钻研的人皮傀?是谁原地踏步,师妹难道不知?就算有悖天理又如何,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冷哼一声。
燕斋花单手掐诀,古老又低沉的呼嗓,从她的喉间传出。
这种咒语,斐守岁曾经听过,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一袭厚衣的祭司,在黑夜烛火下的呢喃。
呢喃声穿梭傀儡。
傀儡们像是被一口气点了开关,那阴森森的眼神与极白的面皮,格外瘆人。
燕斋花笑道:“自从那日道观相遇后,我就请教了这一幻术,不知师妹接不接得住?”
执枪的解君浑然不知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她道:“你还认了别的师父?就不怕死了的那位托梦找你?”
“师父?”燕斋花瞪大眼,“他可不是斤斤计较之人,哪像是师妹,锱铢必较。”
“呵。”
一转长.枪,解君拍了拍身上挂着的北安春偶人,“我若是念道‘阿弥陀佛’也就不会被天庭盯上,成了个千古罪人。燕斋花,不,我现在的对手应该是薛谭吧!”
话术被引导。
斐守岁与陆观道一齐朝薛谭看去,适才还并不显眼的薛谭,却让人移不开视线。
古老的咒语还在萦绕。
薛谭一身白衣,披头散发,身躯在咒语里慢慢扩大身躯。
斐守岁回忆起那草原祭司,牛羊的皮毛,老鹰的尾羽,深暗的编织毛毯,一张老嘴翕动着。
鼓舞出什么……毒咒。
便听解君开口:“邪魅妖术,学了可是要承担因果的。”
“因果吗……”燕斋花慢慢往后退步,她看向浸泡在古术中的薛谭,“这因果,薛谭你替我承担可好?”
薛谭耳朵动了动,头也没回。
“好,主人。”
是牵线的木偶终于有了引线之人,薛谭哐当一声抬起脑袋,极近角度的歪了歪。
“主人,她是吗?”
解君啐了口。
薛谭又说:“我是要杀她,还是她肩膀上的……她?”
手指微微偏移,停在北安春身上。
燕斋花大笑:“哈哈哈哈!你为何不能一起杀?”
“一起杀?”
薛谭抬起脚,感知到斐守岁的术法在朝着众人靠拢,他看了眼,与燕斋花说:“有别的……别的幻术。”
燕斋花仰头,头顶是一钟钟新娘,她笑道:“我早知道了。”
“不用管吗?”
燕斋花笑眯眯地说:“不用。”
“那好,”薛谭这才明确了目标般,“我会杀了她们,主人,请您吩咐我。”
此话落,解君嗤鼻一句:“还没动手呢,厉害个什么劲。”
薛谭猛地伸出脖颈:“主人,她,眼熟。”
解君:“……”
“主人,她身上的她,我好眼熟。”
“当然眼熟了,”解君颠了一把北安春偶人,“我早与你说了,这是你亲娘!”
娘字煞尾,围绕在薛谭身上的古老术法一散。
毒咒生花。
薛谭双目蓦地笼上一层血红,他已不是傀儡了,活生生一个杀红眼的修罗恶鬼。
解君见此,并不惧怕,反倒笑出了声:“我倒要看看解十青的那一卦灵不灵验。薛谭,你八字里‘死是木炭灰’,今日可要有着落了!”
长.枪旋转,在解君手中宛如游龙。一双黑眸在赤火之下,好似有红光熠熠。
子龙傀儡浴火而生,长.枪红缨不光吃饱了血腥,还有亮光夺目。
解君这般的话语,惹得斐守岁与陆观道都有些好奇。好奇那薛谭的生死,还有所谓解十青的灵卦。
斐守岁站在陆观道身旁:“还余一拍。”
“一拍……好久。”
斐守岁眯了眯眼:“不久了。”
妖身灰白的瞳照出底下的大雾。斐守岁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要效仿了他人的术法。
大雾缭绕,扑灭赤火。
解君舞枪,赤火重生。
薛谭那厮从人傀堆里抓出一个小孩骨,先是凑近闻了闻,随后便伸手扯出小孩的大腿骨头,在空中挥了几下。
“趁手。”
好一个趁手。
解君捏住北安春的后颈:“薛谭,你莫不是想要‘大义灭亲’!”
“亲?”拿着大腿骨的薛谭,“什么亲?”
解君一步一步靠近:“当然是你的娘亲。”
“娘亲?”
燕斋花在后有些不爽:“少说废话!”
薛谭脖颈被话语牵扯,硬生生地在空中坠下。
“少说……少说……”
一只手拖拽骨头,另一只手拉拽骨头的主人,薛谭就这样痴迷地自言自语:“少说话……那夜主人带我走的时候……也叫我少说话,少张嘴……”
解君皱眉看着薛谭将枪背于身后,不开口,却传音给斐守岁:“树妖,你的幻术,还要多久?”
斐守岁并未料到解君传音,愣了下,回:“若没有这些傀儡,下一瞬便可。但傀儡层叠,大雾无法包揽。”
“大雾……”
解君余光撇到冷冷的水雾,看见已在雾气之中的谢义山。
谢家伯茶吃痛手臂还在反抗。
她笑着传音:“我要是收了赤火,与这薛谭一战,怕有些困难。”
边说。
解君抡枪,挑开一横扫而来的妖气:“槐树妖,你该听懂了我的意思。”
斐守岁站在墨水里头,凝视着愈发减少的火团。
“收了火,雾气确实能反扑更甚,可您要与薛谭对战,没了赤火就会……”似乎那两字无法说出口。
反噬,亦或者是报应。
斐守岁低眉:“再给我些时间。”
“来不及了,”
解君再一次挡下薛谭的进攻,后退三丈之远,北安春在她的肩上摇摇欲坠,“非我,是谢义山那小子,他凡人之躯,与你、石头还有我不同。”
“……嗯。”
斐守岁知晓解君所言。
解君又说:“你不必顾忌我。我身在非人的傀儡,也不落于因果,跳脱于八卦之局。我仅仅是我徒儿破局的一个棋子,至于你与石头……”
底下的子龙傀儡,将长.枪一顿地面。
仰首大笑:“自也是超脱!”
话了。
薛谭那厮不顾北安春安危,用小孩骨猛地从下往上,打向解君。
解君一个转身躲过,她背上最后的一面靠棋,因过大的动作而落在地上,被一阵赤火迅速点燃,燃烧殆尽。
灰烬缭绕在空中。
解君一踩黑灰,用她那檀木傀儡的身子再次躲开,长.枪一转,挡下薛谭扑面的恶意。
小孩骨在薛谭手中有了妖气,竟也生出几分的锋利来。
解君咬牙控制赤火收拢,还需抵挡薛谭:“你小子,信不信我用北安春挡刀!”
“北……”薛谭机械似的扭动脖颈,“北什么……什么叫……叫安春?”
一用力。
趁着薛谭思考,解君挡开了小孩骨头,立马一脚踹在薛谭小腹上。
力道之大,薛谭滚去几丈远,而也因这力,子龙傀儡身上的赤火烧得愈发旺盛。
已完完全全浴火,徒留下一双辨认恶鬼的眼睛。
解君气不过,骂道:“这局非得如此了!”
“局……”斐守岁。
便见解君长.枪点地,一步一步靠近薛谭。
她与薛谭一样,傀儡身子,一个木头,一个骨头。
骨头做的牢靠些,但一折就难以站起。如在地上的薛谭,碎了肚子上的直撑,起身像个四脚朝天的乌龟。
解君笑一句:“燕斋花,这就是你的得意之作?”
枪身勾住了北安春的蓝袄子。
薛谭还在挣扎:“主……”
“主?哪个主?”解君抬眼,看到燕斋花冷冷地坐在众傀之中,“你主子的那颗心,早早没了。”
薛谭勉强站了起来,摇摇晃晃之中,北安春的一身蓝色袄子灼得他双目生疼。
“不用你说!不用你说……”
解君:“明知如此,还买什么命呢。”
薛谭沉默。
可在一瞬之后,好不容易打出的清醒又被燕斋花的傀术控制。
燕斋花的术法抓住了薛谭的脑。
薛谭垂头而丧气,喃喃又自语:“她……好眼熟……她……我曾见过……”
解君看一眼肩上的北安春,但毫不犹豫,她再次拿枪,用那枪头狠狠地打飞了薛谭的一只胳膊。
薛谭尚未反应,人骨胳膊飞上了天。
像一只腾空的黑猪,最后稳稳地掉在燕斋花面前。
燕斋花嗤鼻。
解君一步一紧,枪头划出火星:“你从她肚子里出来,还未活过年岁就死了,你还能记得,也是孝心。”
“孝心……”
薛谭听罢全力伸出脖颈,脑袋像老乌龟第一次出了水面,那般的竭尽全力。
他道:“我有心吗?”
第159章 毒咒
“你……”解君暂时哑语。
薛谭又说:“打小时候起, 我就是没有心的,不可有,娘亲也不让我有, 我……我是薛家的……薛家的孩子……咦?”
看薛谭丢下了小孩骨头,扭动脖颈, 用手不停地摸索自己的后颈。
“什么是薛家?”
“奇怪,我怎么会是薛家的孩子。”
“薛谭……薛谭……我为何不姓‘燕’, 而姓了‘薛’?”
薛谭抬起眼睛,一双像极了真人的眼瞳,望断在北安春身上:“娘亲……我的娘亲不是主人吗?可、可娘亲她……”
“哦,娘亲, ”他说,“她身上有娘亲的感觉。”
解君哼了声:“北安春就是你十月怀胎的娘,她的魂魄困于傀儡,所以你觉着面熟。”
“魂魄……”
薛谭猛地歪了下头颅, “魂魄是什么,我有这个东西吗?”
解君挑眉, 长.枪指向燕斋花。
“那你该问问她。”
燕斋花百无聊赖。
薛谭转身去看。
“主人,”薛谭跌跌撞撞两步,“主人,你有魂魄, 那我的魂呢?”
燕斋花不说话。
“是我不乖吗,所以主人才把我的魂魄藏起来了?”
话说得可怜, 但那草原古老的毒咒还萦绕在薛谭身上, 解君不敢放松警惕。
薛谭着急道:“主人能不能把魂魄给我, 还有……还有我的心!我很听话的,主人……”
燕斋花圈着自己的麻花辫, 懒散道:“好啊。”
薛谭双目一亮。
可燕斋花又说:“你先杀了北安春,我就给你。”
此话流入了薛谭耳中,薛谭血红的眼睛黯淡了不少。
古老的毒咒在他的皮囊里生长,一串一串有意识的咒爬上了他的脖颈。
薛谭觉得痒,一边挠,一边得了命令般捡起小孩大腿骨。
喃喃:“主人叫我杀了北安春……”
解君感觉不对劲,捏紧长.枪。
薛谭低头,转向了解君:“杀了……娘亲……”
那唤作娘亲的北安春傀儡,死气沉沉,不着一点活力。
薛谭见了,一双眸子,血红得像是要落泪。
咽了咽,毒咒翻滚。
薛谭仰首,唤了一声:“娘亲!”
北安春沉默得像静钟。
薛谭再唤:“你是我娘亲?”
死了的,没有做成好傀儡的,自然不会回应。
没人搭理薛谭的话。
解君皱眉:“北安春死了,你看不出来吗?”
“死了?”
解君反手旋了一圈长.枪:“就是死了,她才被燕斋花做成傀儡。”
“傀儡……”
像是点着了什么,薛谭脖颈处的毒咒加快速度涌上头颅。
毒咒密密麻麻,是蚂蚁聚众,啃食庞然大物。薛谭捂住自己的双颊,那手背上也愕然全是咒念。
解君颇有些不爽,这种毒咒对于她一个玩枪的战士来说,有些不好对付。
于是解君传音给斐守岁:“局已经开始了,槐树妖。”
斐守岁看一眼被毒咒侵蚀的薛谭。
“您莫不是觉得薛谭能……”
“是,”解君抬起枪,“他能杀我,杀我傀儡之身。”
“那……”
斐守岁尚未开口,底下的薛谭一声怒吼,硬生生断了他的话。
只见薛谭全身被毒咒占据,血的眼瞳浑浊不堪。模拟着凡人身躯的傀儡,竟然也能青筋暴起,红透了脖子。
薛谭张大嘴巴,他的嘴巴里没有牙齿,没有舌头。是空洞的,像十八层地狱的入口,里面绕满了漆黑。
毒咒在憎恨世人,在焦黑了大地,妄图枯黄草原。
斐守岁所见,此时赤火也被解君控制而缩小。
守岁看到毒咒肆意,有些担心言:“解大人小心!”
解君却不惧毒咒,执枪笑道:“你只要做好分内便可,无须担忧我。”
说罢。
子龙傀儡咿呀一声:“来了常山赵子龙,独闯曹营显本领!”
长.枪打散灰烬,赤火缭绕枪头。
解君恣意,抬脚直直冲向薛谭,口内:“来,将这桥梁拆断。”
薛谭猛地直住头颅:“杀!杀!杀!天地万物,都杀!不仁不孝,也杀!”
仅有一只手臂的薛谭,拎起小孩骨挡下了解君一招。
眼见枪动魂颤,毒咒立马爬上了解君的长.枪,一阵糜烂的味道围住众人。
远在上方控制术法的斐陆两人都闻到了。
那腐败的恶臭,比毒咒更甚。
薛谭包裹其内,完全没有感知,一副行尸走肉般,说:“还我……”
“还你什么?”解君抖了抖长.枪,后退三步,毒咒甩不去。
薛谭言:“还我娘亲……我的娘亲……我是孝顺的……孝顺的……”
解君白了眼,立马转身朝功向燕斋花。
燕斋花见此,手指一曲,牵引薛谭的傀术发了疯般控制薛谭。
薛谭撕心裂肺地大叫,毒咒迸发出他的口鼻,而他四肢并用,野狼一般想要扑住解君。
解君啐了一口,加快速度:“死蛐蛐,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薛谭喘着粗气,却无獠牙:“不准!”
“不准什么?”
解君一个转身,避开薛谭。
“不准你害我娘亲!”
“什么娘亲,”解君扫过长.枪,扫起地上一阵的灰,“燕斋花,她可不是你的亲娘。”
“呃呃呃,”薛谭不停地扭动脖颈,“她是我娘亲,她是我娘亲……”
解君拉开距离,抓起身上的北安春,给薛谭看。
“薛谭,她才是你娘亲,你且仔细瞧瞧!”
北安春傀儡抖擞手臂,耷拉着傀身,酷似一只烧给死人的纸偶娃娃。
没有生气,没有灵魂。
薛谭见了,极尽全是毒咒的头颅,痴痴言:“娘亲……”
可惜。
这薛谭刚有了些意识,停下脚,后头的燕斋花就再一次运转毒咒。
毒咒密密麻麻,立马霸道占据薛谭的脸颊。
方才倒好,解君还想着能挽回薛谭的魂,但眼下那毒咒已经超出了解君可控的范围。
毒咒浑黑了薛谭的皮囊,除了一双血眼,几乎见不到肉色。而这一次的控制,没有让薛谭怒吼,也没有什么怪异的动作。薛谭就那样保持痴看北安春的眼神,那样定在了原地。
解君眯了眯眼,不敢有所松懈:“怎的了?”
薛谭无反应。
解君又说:“你不要你娘亲了?”
话落。
远处燕斋花打了个响指。
声音一震,薛谭的五识翻涌出黑色的大雾。
黑雾扑面而来,滚滚沙尘似的。
尚未反应,解君就在黑雾里看到了一只只布满毒咒的手臂。
手臂有苍老,也有稚嫩,他们一揽又一揽,拟作邀请的姿势,试图拉拽纯白与他们相拥。
解君冷哼一声,立马挥枪,用赤火点燃了周遭。
果不其然,黑雾不敢靠近赤火。
解君却也知,要让斐守岁点魂,她必须撤去火的术法。
很是不爽。
战士被压制,无法挥动武器。
解君捏住长.枪,黑雾已然包围住她。
“燕斋花,”解君叫唤一声,“你可真真怕我。”
燕斋花在后:“兵不厌诈。”
“不过奇技淫巧。”
解君闷道,看向手上提着的北安春。不知何时,北安春的脖颈处,愕然一道毒咒。
“……娘的。”
解君念诀一句,甩了甩头,浑金的眼瞳现在子龙身上。眼瞳扫过黑雾,透过了雾,看到一切的隐藏。
原来是那薛谭身上的毒咒,抓住了北安春的绣花小脚。
解君不屑:“控制不了我就拖你娘亲下水,真是好孩儿!”
薛谭在黑雾之中,扭了扭瘙痒的脖颈。
“她……”
“嗯?”解君有所戒备。
薛谭断断续续道:“她……不是……我娘亲……”
解君:“……认贼作娘,没救了。”
不过黑雾愈发嚣张,已经全然挡住了解君周围。
解君也做足了最后的准备,她看了眼手上的北安春。毒咒侵蚀速度很快,北安春后颈处无比夸张,竟然凭空长出一张有獠牙的血红之嘴。
不过嘴巴没有开缝,说不出蛊惑之言。
但足够证明,时间不多。
解君坦然,最后一次给斐守岁传音:“斐径缘,做好准备。”
停了下。
又给陆观道说了一遍:“还有你补天石,别吓尿了裤子。”
“你才!”
陆观道没有来得及反驳,斐守岁拉住了他。
摇摇头。
便听墨水下,黑雾中,有一皮囊撕扯的声音。
黑雾甚浓,巨大声响后,一柄长.枪从黑雾里撞出。
枪声浴火,闪出夺目金光,便看子龙傀儡背着北安春,怒吼:“宵小之辈,纳命来!”
与此同时,解君传音:“施法动手!”
几乎。
长.枪扎破寥寥黑雾,水雾幻术吞噬赤火。
倾巢而出,黄雀在后。
解君收走了火,黑雾猛地包揽了她。
燕斋花正要大笑,可那赤龙解君丢下北安春,单手掐诀。
“后辈淬血,请先祖示,纳一凡人,入我族谱!”
族谱?
又是什么族谱?
斐陆两人分心不能,只好看着解君念完此诀。
见解君潇洒便是一个转身,细看她的身躯有赤火包裹,火虽微弱,但也能挡开黑雾。
破开浓浓的毒咒,本以为薛谭会紧随解君身后,却见薛谭掉头就跑向北安春傀儡。
解君见此,刚欲阻止,那白花花的小孩骨,毫不犹豫,刺入了北安春的小腹。
“你!”
解君察觉不对,后退三丈之远。
看到北安春傀儡呜呜吐出几口黑水,随之她的五识立马喷涌毒咒。
毒咒并非对着解君。
是薛谭。
薛谭并未设防,毒咒发了疯病一般,涌入他身。
一条条毒咒与黑色飓风,像脐带,舍身忘我地灌输营养。
解君捂住口鼻,骂道:“燕斋花,你这不得好死的家伙!用这种违背伦常的咒,你就不怕死后轮回畜生道,成那脚下石?!”
燕斋花笑回:“师妹觉得我先前所做,就不过分了?”
“狗娘养的!”
解君挥动长.枪,余光望了眼斐守岁的术法。
还不到时候,水雾还没有全部包揽。
只好再一次走向薛谭,解君走向那个早已不成人样,不成鬼样,夹缝于六界之中的东西。
她道:“喂,薛谭!”
薛谭在冲天的黑雾之中,悠悠转头。
解君言:“我刚刚挟持你娘这么久,你不该报仇?”
第160章 我娘
薛谭愣了半分, 他一身的毒咒不停地抖动,好似在帮他说话。
说什么:“挟持?挟持……”
“是挟持,”金瞳英气, 解君俯瞰,“你娘亲燕斋花睚眦必报, 我想你也是承了她的为人处世,起来!”
吼一声。
解君怒言:“起来!离开北安春!”
薛谭却十分反叛, 不顾解君,俯身抱住了北安春傀儡。
那浑身漆黑,浓到可以滴出黑夜的躯壳,就在解君眼皮子底下, 一点点伸出手。
伸出白骨做的手,揽住了薛谭。
北安春煞白的面貌,在黑雾之中歪了歪,咧嘴微笑, 笑出一张虚假面容。
故意笑对了解君。
解君不爽。
黑雾里的手臂抓住北安春与薛谭,他们像是永夜无眠的, 可怜又可恨的宅门傀儡。抱在了一起,从出生到落地,再到死亡,一刻都不曾分割。
解君拧了眉心, 内心千万句脏话飞驰而过,嘴上只留一段:“薛谭, 这是你自己选的路, 与阮家姑娘一样, 没有回旋余地。而我,此刻起, 也不会救你。你好自为之!”
赤火聚拢,解君收走了留在薛谭身上的那一丝火星。
薛谭,不再为人。
而解君也不再可怜他们半分。
子龙傀儡拍了拍身上的灰烬,局面运转,她要面对接下来的事情。
长.枪划过地面,枪身发出阵阵低鸣,是在预备了战斗。
薛谭也在此时,缓缓站起身子,他怀里抱着的北安春,就像一摊烂泥,烂在了他手心之中。
黏稠,恶臭,又甩不开。
薛谭低头闻了好一会,念道:“娘亲……”
解君很是嫌弃。
薛谭又说:“娘亲,是谁杀了你?”
目光一扫,扫在解君身上。
薛谭找到答案般,用小孩骨指向解君:“娘亲,是她吗?是她的话,你就点头。”
但北安春已死,无人回应薛谭。
薛谭便掐着自己的嗓子,一只手捏住脖颈,模仿妇人的声音:“是她,是她,就是她杀了你的娘亲,嘻嘻……就是她……就是她……”
解君啐了口:“独角戏。”
“咦?”低沉的女子声音从薛谭喉间流出,“娘亲明明在我身后,哪儿来的独角戏?”
解君执枪,言:“少说废话,速战速决!”
赤火越收越小,墨水与黑雾一起盖日,照不亮浓雾外的谢义山。
薛谭听罢,甩开了手中的黑水,飞箭似的朝解君挥拳而去。
可笑,赤手空拳何以敌对了红缨长.枪。
解君亦是将赤火用到了极致。火的术法聚在长.枪枪头,枪头于浓黑里,独独一颗坠落的流星。
流星飞旋,眼花缭乱,自上而下,寸寸打于傀身,一点不留情面。
就算没了铺天盖地的火,解君还是占了上风。
那长.枪击打,宛如打年糕一样简单,薛谭就是石臼里的白色糯米,被打得节节败退,好不狼狈。
解君又挥几下,收枪甩枪一气呵成,笑着讽道:“燕斋花,你的毒咒,不甚管用啊!”
燕斋花在后,懒着眼皮:“薛谭。”
薛谭被唤,猛然回首,傀儡脸上长出好几道新鲜伤痕。
“娘亲!”
解君:“噫。”
燕斋花倒是不在意:“北安春死了,你该是心疼。”
薛谭愣愣地回:“娘亲你在说什么?”
“我说,北安春死了,你在这世上就没了归处,”燕斋花从傀儡座上下来,披着白袍,一步一步走向薛谭,“没了故乡的人,就不该留念。”
诅咒一般的话,撒在薛谭眼中。
那个叫燕斋花的女子,自顾自拟成了执笏板的仙官,身上还有莹白之光。
薛谭痴痴地要走过去,却被燕斋花喝住。
“乖孩子!先杀了她,再来见我。”
“她?她……”
薛谭扭头,血红的五识,满是毒咒的身躯,有千万只眼睛看到了解君。
解君呸一口,骂道:“邪门歪教!”
燕斋花却说:“乖孩子,听话。”
仿佛能看到鬼面慈母,抚摸怀中的狼崽。
燕斋花缓缓俯身,将手伸出:“听话啊,为我,杀了她吧。”
薛谭就是那匹长歪了,无法回头的狼。眼神犀利,有了目标与后盾,他不再害怕什么。
他说:“好,娘亲。”
手指长出锋利的指甲,毒咒嵌入皮囊与骨髓。
一切都在滋生,世俗无法接受的人,本就可恨。
解君默默背手给自己算了一卦,她一顿。果真,局面有了变化,而她也该顺局应了美梦。
冷笑一气。
解君道:“那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话落。
解君瞬息间散开了赤火保护。赤火如碎星,游走于浓雾之中,袭来一阵燥热。
长.枪顿于人骨傀儡,薛谭的手生生接住枪头,用力一拉,不见鲜血。
解君眯眯眼,借着动作收下力道。金色的瞳也隐成了深黑,仅是眨眼的时间,薛谭就占了上风。
但这一小小动作,斐陆两人看得一清二楚。可惜,生在局中谜语人,燕斋花丝毫没有察觉。
薛谭更是如此。
便看薛谭龇牙,一气按住子龙傀儡的后脑。
子龙傀儡故作反抗,正要拿枪。
长.枪被薛谭一脚踢开。
薛谭死了力道:“胜负……胜负很简单……你死,我活……”
解君溜了溜眼珠子,为了让戏做全,骂声不绝:“娘的傀儡身子,真真难用。薛谭,你信不信我唤回红缨枪,打你一个措手不及!”
傀儡手肘一击一击,猛地打击着薛谭。
薛谭二话不说,一压力气,那子龙傀儡的头颅重重撞上地面,尘埃飞起。蓝白戏服沾去一片血腥和灰土,檀木所做的头彭得一声炸开。
随后,一缕青烟从头颅处悄无声息地遁走。
子龙傀儡没了声响。
薛谭缩了瞳仁,他看到适才还在叫嚣的解君,被他压倒在地,动弹不得。
喜悦闪过一瞬。
也就在此时,赤火随青烟隐藏,黑雾被水雾包揽。
水雾阴湿寒冷,浸润了站在火海里的梅花镇人。
燕斋花抱胸而立,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见解君就这么被轻松地除去,她谨慎道:“薛谭,你再仔细看看,莫不是障眼法。”
瞥一眼周围。
除了大雾,还是大雾。
燕斋花又说:“贾公子,你用心良苦啊。”
斐守岁于陆观道身后:“见人可怜。”
“哦?”燕斋花走下白骨台阶,“你宁愿眼睁睁看着解君失了控制‘赵子龙’的机会,也不敢出面?”
“赵子龙……”
斐守岁看向谢义山。
那一缕极难捕捉到的青烟,并未走远,反倒是落在了谢家伯茶肩上。
想起不久前解君所说的族谱,斐守岁已经猜到十之八.九。
海棠镇,雪狼,半妖。
梅花镇,赤龙……
斐守岁摆出一浅笑:“她与我无恩,我为何要帮她?”
“哼,”
燕斋花在雾中寻找谢义山,“贾公子怎么突然有了几分妖的味道。”
大雾如瀑布,倒灌幻术。
斐守岁单手掐诀,而另一只手牵着陆观道:“姑娘还是顾好自己吧。”
言毕。
斐守岁给陆观道使了个眼色。
两人不必开口,便知对方何意。
陆观道随即掐诀,操控着水墨幻术包围燕薛两妖。
下面,薛谭在原地拍着手上木屑,雾气倾巢,裹住了一妖一傀的双腿。
陆观道的术法随着雾气侵入,他的更加蛮横些,不似斐守岁那般还需打个照面。
燕斋花感知不对,冲着天上怒骂:“槐树妖,这算作什么?!”
比起毒咒,陆观道的术法更甚,他心中谨记斐守岁教诲,见燕斋花想要反抗,立马用另一术法咒语控制。
雾气困住燕斋花,燕斋花甩不开大雾,只得掐诀唤毒咒驱散。但毒咒附着于薛谭,毒咒动,薛谭就会被牵连。
可怖的咒语滚在黑夜里,薛谭宛如打入了八寒八热地狱,撕心裂肺,五马分途。
那薛谭在细碎毒咒中看不清前路,苦苦挣扎,燕斋花又反复念动术法。
一时间,薛谭被千万匹马拉扯,就要拉断了身躯。
斐守岁看到,讽刺说:“好娘亲。”
燕斋花没好气道:“我不曾喝过合卺酒,也无子嗣可驯养,哪来的好大儿?”
“自是你身后那个。”
斐守岁指了指,陆观道控制着雾气就朝薛谭裹去。
果然,薛谭身上的毒咒在害怕雾气,一个劲地抖动,不停地迁移于皮囊。
薛谭吃痛了身子,用双手抓住自己,求救道:“娘亲……娘亲……好痛啊……我好痛啊……”
毒咒逼入骨头,生生扎到眼眶与指甲缝。
薛谭干呕几下,他痛到无法起身,大雾灌入他的五识,又从他的身躯里带走毒咒。
雾从鼻孔里窜出,冲刷三两诡异的咒。
薛谭干干地蜷缩在地上,不断吸气呼气,试图挣扎,爬向前面的燕斋花。
但燕斋花不怜反恶,嘴中草原的咒语不停。
“娘亲……”
薛谭抓一把黄土,口吐黑水,溅开,“好痛啊……要死了……我好痛啊……”
燕斋花自顾不暇,厌弃至极:“你痛干我何事!”
白色绣花鞋倏地一踩,实打实地踩在薛谭手背上。
薛谭睁大眼,咬牙忍痛,不解地问:“娘亲,我不是……你儿吗……”
“娘亲,你不看看你儿?你不……疼疼你儿……”
燕斋花冷笑,变出一银作平安锁:“我的儿可不会像你一样,就这点咒术,痛得站不起来!”
平安锁圈了几圈,挂于燕斋花手臂前段。
燕斋花面见浓浓大雾,捻两指掐诀,快速施法,还是那一串毒咒。
毒咒飞旋在身侧,勉强挡住雾气。
可怜薛谭,只能眼巴巴看着燕斋花自救,而丢下他。
薛谭吞了吞黑水,毒咒慢慢地从他身上脱离。
愈发离开,薛谭的身姿就愈发矮小。缩小的同时还带走了薛谭的年轻,一点点抽干了阳气与鲜活,薛谭快速衰老着。
好似僵尸庙里,误入歧途的柴夫。
薛谭无比痛苦,唤也不是,停嘴也不得,只能好痛啊好痛,他竭尽全力伸出的手依旧被燕斋花踩在脚下。
燕斋花视他如敝屣,就连最后一点用处也要榨干。
薛谭弯曲了脊背,缩了缩身子,他颤抖着看到远处一摊黑水。
一摊名为北安春的黑水。
黑水里,隐约能见一个白花花的头颅。头颅没有皮肉,但薛谭好像知道,那就是北安春。
薛谭痴了心般,扯着嗓子,说:“你才是我……是我娘?”
头颅一点一点沉入黑水。
薛谭就要去追,但他被燕斋花踩在脚下,一动也不能动。
他又道:“我娘不慈,我娘不怜……你可是我娘?”
斐守岁低眉,他随手变出的幻术,竟就真的骗到了薛谭。
只见薛谭痴笑:“我娘生我风雷雨,我娘点我脚心痣……我娘修罗恶鬼脸,我娘自入八苦地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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