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相思
思安与荼蘼。
原来如此。
斐守岁望着那一块黑石, 想起铜镜中思安与陆观道说过的话,依稀记得“我造的孽,我搭的桥”这句。
说的莫不是思安将纸扇卖给了顾扁舟?
可这扇子……并未对斐守岁造成什么影响, 反倒是用得顺手,常带身边。
既非纸扇, 那只有石头了。
身躯与斐守岁一同看着黑石,身躯笑道:“扇子没甚特别之处, 但石头是块好料。”
“不过我还记得一事。”
“何事?”
顾扁舟站起身:“是那个石精旁边的花妖,我总觉得……”
“似曾相识?”
“对!就好像从前见过,眼熟得很,”顾扁舟又言, “你怎知晓我腹中之言?”
身躯默了片刻,拿起桌上纸扇。
扇面一开,挡住斐守岁下半张脸,留了眉心一点淡红的痣:“那年荒原倾盆大雨, 你拉着我的袖子,也是这般说的。我还记得你故意扮成个娃娃, 还朝我讨食。”
“这能一样吗?”
“哦?”
扇子一收,身躯坐在藤椅上,“仙人不可动情,你要是犯了戒律, 我即可给王母通风报信,好让你爱个痛快。”
“怎就扯到情爱了!”
顾扁舟撩袖, 正欲喝茶, 触到茶水冰冷, 复又放下,他看那躺在椅子上优哉游哉的斐守岁, 心中生了调侃之情。
只见顾扁舟上前俯身,笑眯眯地说:“你能被我这么拙劣的幻术骗到,只怕以后有人不用幻术也能将你拐走。”
“何意?”斐守岁垂着眼,琢磨纸扇。
“意思就是……”
顾扁舟一下抢过扇子,后退数步,“就是说,你会被个小娃娃骗走,枉费了千年修为!”
“见素你!”
身躯微微起身,便看着纸扇落到顾扁舟手中。
顾扁舟开了扇面,打趣道:“说不准到时候我还要恭喜贺喜你。”
“恭喜什么?”
“恭喜你再一次被同样的伎俩骗到,哈哈哈!”说完,顾扁舟掐诀给纸扇上了一层术法,“你要是缺什么,一扇扇子我就来。”
“……多事。”
身躯懒散地支着脖颈,那纸扇便在术法下轻飘飘地飞到他面前。
斐守岁尚在思考,顾扁舟又开了口。
“你说我是不是……”
“嗯?”
声音从斐守岁的嗓中哼出,闷闷的一声,斐守岁的视线已经完全和身躯重合,他跟随身躯,笑对顾扁舟,“你莫不是觉着那花妖姑娘好看,心里头忘不掉了?”
“非也,非也,”
顾扁舟抬头,看到斐守岁散了黑发,侧卧藤椅,“一想起那位姑娘的背影,我总觉得鼻尖酸。”
“哦,我知道怎么一回事了。”
“说来听听。”
斐守岁轻笑:“我想见素大人是得了一种病。”
“……”
“便是人间没有解药的相思……”
“休要胡说!”
顾扁舟立马打断斐守岁之言,“成仙得道者受凡人香火,自要将凡间事放在心中首位。若是动了情,岂不是愧对黎民苍生的日日红烛香油!”
“是是,见素仙君说得有理。”斐守岁懒散地回答。
顾扁舟却严肃得很:“这事正儿八经,你别觉得我烦。”
“既是正经事情,那你该即刻去药王那里开一帖子药,治了你鼻酸的毛病。”
“我已!”
“你去过了?”
顾扁舟沉默。
斐守岁施法,古书便飞到他面前,他一动手指,书页轻轻地翻:“治好没?”
“……未曾。”
翻书的手停在空中,斐守岁移了视线:“你……”
跟着身躯上下打量顾扁舟。
斐守岁方才无法细看,眼下是看得一清二楚。原来这大红山茶并不体面,衣袖上沾不少的尘土,连发梢都带了湿漉漉的黄叶,像是仓皇而逃,逃到了斐守岁面前。
被斐守岁这般打量,顾扁舟有些发毛,立马嘴硬道:“才吃了一帖,不作数。”
斐守岁眯了眯眼,好似是将顾扁舟看穿了。
笑说:“花妖姑娘可是良配?”
“我没去见她!”
“那你怎……”
斐守岁挑了挑眉,手指向那发中几片枯叶,“这叶子应该在凡间中原一带,枯黄的话,莫不是深秋时节?又着露水……我猜你来之前走过一片枯叶林,林边有溪流,而那花妖便是在溪流旁盥洗衣裳?露水……该是清晨,她与老者同行,不便在夜晚独身。我说得可对否?”
言毕。
换来顾扁舟长长的沉默。
斐守岁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翻动书页。
直到巨石上的流水飞落顾扁舟脚边时,顾扁舟才悻悻然开口。
“对了大半。”
“呵,”斐守岁冷哼,“我说得哪处有错?”
“是她未曾看到我。”
“哦?”
“是我偷偷去见了她,只是远远地望了眼,什么都没做!”
“知道,见素仙君可是出了名的守规矩,就算下凡游历也不会做伤及无辜之事。”
“……但是。”
“嗯?”
斐守岁坐起身,“有趣,这里头还有什么话本故事?”
“但是那个卖石老者发现了我,”顾扁舟泄了气,坐在石凳上,也不顾茶水冷暖,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他拉着我的手,叙了半天家常。”
“家常?”
“说花妖辛苦,一路来风吹雨打的。”
“噗。”
“笑什么?”
“书中有趣事,”斐守岁忍俊不禁,故意翻了一页,“有意思,有意思。”
顾扁舟恼了:“想笑便笑!”
“笑?”斐守岁打了个哈欠,“我笑也没甚用处,治不了你的头疼病。”
“……径缘。”
顾扁舟板正了脸面,唤了声。
斐守岁立马收下笑容,转念:“你说。”
“这一次渡劫前,我与月上君见过一面。”
“嗯。”
“他说我除去此劫,仍有一劫未度。”
“月上君说的劫难……?”
须臾。
斐守岁捻两指点燃了一旁暖炉。
“他老人家向来爱管闲事,平时就喜欢往我这边钻,给我带人间的糕点。”
“可他……”
“怎说。”
“他拉着我的手,连摇了三下的头。”
此话落。
斐守岁慢悠悠地将书拿在手中,偏过了头。
寂静里,除了流水叮咚,还有斐守岁轻轻地笑。
顾扁舟握拳:“你别太过分!”
“噗……哈哈哈哈!”
斐守岁实在是没有忍住,把书盖在了脸上,喘气笑说,“整个天庭也就月上君有意思,他若是想,带你去看郎中也不为过。”
“……”
静默。
斐守岁有些不敢置信:“难不成是他带着你去了药王府?”
两人对视,又心照不宣地挪开视线。
这回斐守岁不再笑言:“除他之外,还有何人知晓?”
顾扁舟摇头。
斐守岁立马掐诀,感知巨石附近是否有异客,确定无人之后,他再次开了一个禁制。
墨水术法缓缓而下,这是斐守岁常使用的招数。
老妖怪也陷入沉默,这儿的所有都在告诉他,他斐径缘便是这儿的妖,有过这么一段记忆。
但看术法之中,身躯叹息一气:“你接着说。”
顾扁舟却凝望了视线,不作回答。
斐守岁靠在藤椅上,散乱的长发未曾束起,带了点凌乱的美感,他道:“平日里最紧衣冠的人,也会这么慌乱,真是开了眼。”
“你……”
“嗯?”
“为何不绑长发?”顾扁舟端了话头。
斐守岁:“……”
身躯:“……”
顾扁舟抖了抖身后的几片枯叶:“特意来此一趟,除了黑石与纸扇,还有一事要与你说明。”
“说罢。”
“我若情劫失败,定是记忆全消,尸骨无存,你一人在镇妖塔中多加保重。”
“哦,”
斐守岁掐诀给顾扁舟净了衣裳,“我当以为是什么,原是来道别的。”
“槐树,”
顾扁舟又肃穆了声音,说得十分刻苦,“前世的恩怨不解,只怕……”
“只怕人魂俱灭,讨得一个头断骨裂的下场。”斐守岁。
“是如此,”
顾扁舟站起身,揶了揶衣袍,朝椅上树妖拱了手,“告辞。”
斐守岁没有回礼,懒懒地摆摆手,等那大红山茶快要走远,他才启唇。
“说不准,是我先落的叶。”
顾扁舟脚步一顿:“也未可知。”
“到时候谁先记起谁,算他倒霉。”
“哼,那你可要倒霉了,我记性差,心里头存不住人,”顾扁舟回首,“像你这般如此软心肠的妖怪,不多见。”
斐守岁:“……滚远点。”
“再会。”
“……再会。”
言尽。
顾扁舟走出水墨屏障,消失在黑暗中,独留斐守岁一人坐卧藤椅,寂寥地看着巨石。
藤椅摇啊摇,身躯瘫软成落叶,任由水花溅开。
那身躯的手背搭在额前,深深叹出一气:“上一次来是几时?一百年总有了……”
仰首。
视线望穿黑色岩石,才发觉石壁上有一道又一道的刻痕。
刻痕里头长了青苔,却没有一朵白花。
镇妖塔的术法微光落在青苔上,有尘埃在青苔与光之间游走。
尘埃被凝结,无法在塔里自由,割去了双翅,零落成泥。
望着望着。
斐守岁能感触到这身体心中漫开的悲愁,愁思不重,一点点从瓶口挤出,也就格外能体会到愁从何来。
就像纤细的长发,漫不经心地拽着皮肉。
翻了身,术法一动,那张案桌上的石头飞来。
斐守岁看了,看不出什么所以然,便听身躯自言自语:“蠢人,我爱用的是澄泥砚。”
身躯垂下手,黑石旋转,墨发也零零散散地挂在手臂上,衬了皙白的肌肤。
听身躯嘴里念着塑形的咒,石头在咒中被削了本粗糙的皮囊,于是片刻,石头换了个模样,成一方漆黑砚台。
身躯略了眼,并不高兴:“这样的砚台有甚用处,无聊至极。”
随手,黑石砚台就被丢到桌旁的竹篓中,与一堆脏了的白衣混合。
斐守岁跟着身躯坐起,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
身躯想着再看一会儿书,指腹正移到书旁,却听,寂静的屏障中,破天一声小孩的哭号。
那声儿近在咫尺,斐守岁与身躯一齐吓了跳,可左右去寻,寻不着人影。
听了有半晌的哭声,身躯才愣愣地从藤椅上离开,走到了哭声最响的地方。
那个放着脏衣的竹篓。
第182章 相遇
见着一个半大小子缩在竹篓里哭的时候, 身躯显然愣住了。
但斐守岁出奇地冷静,因为此人此面,他是认识的。
听着号啕大哭, 身躯冷笑一下:“见素,这算什么, 你给我的大礼?”
可惜见素一去就是百年,斐守岁又在巨石之下闭塞了时间, 就只好与竹篓里的娃娃大眼瞪小眼。
看了好一会儿。
斐守岁跟着身躯的动作,蹲下。手要碰小娃娃时,小娃娃猛地睁开了眼。
一双墨绿色的眼睛,斐守岁永生永世都忘不了。
陆观道。
补天石, 陆观道。
竟是这般相遇的。
疑惑从身躯的心里生长,身躯正要移开手,陆观道立马抱住了他的手腕。
小小人儿仰着头,两只小手扒拉住斐守岁。
同一张脸, 换了个地方,还是那般样子。
“做什么?”斐守岁眨眨眼, “我可不是石精。”
“唔……”
斐守岁很轻易地挣脱开,模仿小孩的声音:“唔唔,继续哭啊,怎不哭了?”
“……”
眼见陆观道吸了吸鼻涕。
斐守岁又说:“刚才哭得不是很敞亮吗?怎么……”
“哇——!”
那哭声扑面, 斐守岁一下没承受得住,摔坐在地上。
“……要死。”
“哇——哇——”
“别哭了!”
“哇!哇……嗝。”
“……真是收放自如啊。”
斐守岁有些无语, 他起身拍拍衣袖, 却见旁边的巨石缝隙里, 长出一只只血红的眼睛。
“你……你看看你都招来了什么。”
守岁颇有些无奈,毕竟竹篓里的小人儿可怜兮兮。
“唉, ”叹出一气,“有什么可看的。”
血红的眼睛,如阿鼻地狱的怨鬼,死死盯着斐守岁与陆观道。
就算是一场宝鉴幻梦,斐守岁也能感知到眼睛的恶意,是赤裸裸的,想把他拆骨吞腹。
“都给我滚回去。”
斐守岁说得轻巧,红眼睛们趴在巨石上慢慢缩了进去,但没有缩得彻底。
守岁生了气:“怎么,想吃这小人儿?”
话落。
眼睛又长出来,窸窸窣窣的呢喃从石缝里冒出,像是冰冷的水珠,渗透着斐守岁单薄的宽衣。
斐守岁啐了口:“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这个小娃娃……”
手一移,手指之下,陆观道朝着斐守岁憨憨地笑。
“……这个小娃娃是我的,你们不许抢。”
“我的,我的!”陆观道。
可血红眼睛没有离开,凝视里,恶鬼的低语渐渐透过了屏障,围绕在斐守岁身边。
有鬼说。
“大人,这个石头看着就梆硬,不好吃,不如让给小的吧。”
“大人,小的来镇妖塔整整三百年了,还没开过荤呢,大人能否……”
“大人……”
“大人你不愁吃穿,可小人不一样啊,小人……”
“住嘴!”
斐守岁秉着气甩手,一下甩开黏糊糊的毒气,从竹篓里抱出了陆观道。
脏衣服裹住陆观道小小身子。
斐守岁妖身的瞳一幻,眉心痣瞬息之间变得血红:“怎么,你们是想当我的下酒菜吗?”
言毕。
厚重的黑墨术法扑向石缝中的眼睛,有无数个妖怪的声音从里头传出。
说着:“快跑快跑,槐妖大人生气了!”
“哎哟哟,哎哟哟,这位大人居然还会生气!”
“平日里菩萨心肠的,为着个不打照面的孩子生气?”
“许是见素大人的缘故……”
“你们还说什么,快跑快跑!”
听妖怪们落荒而逃,斐守岁背手掐诀,开始念咒。
咒语如冬日井水,于石缝中喷涌。
但涌出来的不只有咒,还有冰冷的玄铁锁链。
五条玄铁锁链盘旋于巨石,它们蜕皮般出现在斐守岁的手腕、脚腕与脖颈处。
锁链不长眼,一下横穿了落荒而逃的妖怪身躯,有不少小妖的尸首挂在上面,有的已经腐烂,有的成了白骨。
斐守岁冷着脸,一坠手臂,锁链就晃动不停。
掉下好些拦腰斩断的妖尸。
瞥了眼周围,斐守岁脸上只有嫌弃。
耳边传来不断的求饶之声。
“大人,我们错了……我们错了……”
“大人,我们不该觊觎您的东西……”
“大人……”
“大人饶了我们吧,求求大人……求求大人……”
但锁链仍在。
斐守岁一步一步走向石缝中的小路。
每动一下,锁链的声音就碰撞镇妖塔的法阵,好似只有这般才能让妖众知道,守牢人动怒了。
陆观道听着锁链声,缩了缩脖颈。
斐守岁按住他的脑袋:“别乱动……”
一股血腥味冒出来,不是妖怪的,是槐花香。
陆观道的手倏地抱住斐守岁。
斐守岁垂着眼:“抱我作甚。”
血从斐守岁的脖颈与铁环交界处流出,粘在陆观道的手心里。
陆观道:“痛……”
“不痛,习惯了便不痛。”
斐守岁拍了拍陆观道后背,这会儿,小人儿哭得轻声,是抽泣,好像哭声不为的自己,是为了身侧那素昧平生的槐妖。
“好痛……”
“你痛什么,”
斐守岁赤脚走出屏障,脚踩湿滑的青阶,路过一具具已经化成白骨的妖,他笑说,“还以为是块无趣石头,没想到能有这般用处。”
“唔……”陆观道蹭着斐守岁身上的槐花香,“有趣……有趣……”
“有趣?”
“我有趣……”
“哦,这么说,就是见素叫你来打发我的时间吗?”
“见酥?不认识,不认识。”
“不认识……”
斐守岁心中琢磨起人儿的来历,手腕与脚腕划破而出的妖血,落在水流里,晕开,成了没有踪迹的深秋。
身躯的痛一点点渗入记忆之外的斐守岁。
斐守岁看到自己抱着陆观道,走向巨石顶的小屋。
这小屋……
似曾相识。
且身躯能感触到的东西,斐守岁也有所影响。
赤脚之下冰冷湿滑的青阶,脖颈处隐隐的刺痛,还有怀中暖暖的人。不光视线重合,就连感知也在慢慢取代。
斐守岁快有些分不清何处是宝鉴,何处是天庭。
或许……
或许打一开始他就在宝鉴里,没有去过天庭。
走着走着。
陆观道的小手抓住了斐守岁的衣襟。手儿挂在锁链上,手背沾了红艳的血。
小人儿努努嘴:“血……”
“哦?你还认得血,”斐守岁饶有兴趣,“也就是说,你在来镇妖塔之前就成形了,是吗?”
“成形……?”
“化形,妖怪变成人的样子。”
“唔……”陆观道蹭蹭斐守岁胸口,“不记得了……”
“那你怎么知道的血?”
每走一步,锁链声就丁零当啷地响。
陆观道听着锁链声,说道:“你流血了,它干的。”
小手指着锁链,似乎有些生气。
“它坏,它坏。”
斐守岁笑了:“是,它坏。”
“但我,”陆观道仰头,“知道你流血了……”
“嗯。”斐守岁随便应了声。
陆观道的手就托住了他的下巴。
斐守岁并未低头,还是朝那小屋走去,却听怀里的小人儿,哽咽了声音。
“可以不流血吗?”
“不行。”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有人要我流血。”
“那你打祂!”
“打不过,”斐守岁笑了笑,“要是打得过,我就不在这儿了。”
“哦,这样……”
陆观道又不说话了,低头搓起斐守岁换下的脏衣。
斐守岁看了眼:“脏的,别玩。”
锁链依旧在响。
陆观道的手指缠住脏衣:“不脏,我看他不脏。”
“你怕不是傻了,再仔细瞧瞧衣裳的袖口和领口。”
可陆观道没有去看,反而抬起头,看向斐守岁。
那一双浓绿的眼睛,仿佛能把春天带入镇妖塔。
四月底的晚春,就藏在陆观道眼中。
斐守岁笑说:“怎么了?”
“不脏。”
“瞎子。”
“我不瞎!”
笑意勾上斐守岁的眼尾,许是多年来没有人靠近他身,这样的接触,让他有些新奇。
须臾。
拌嘴声里,血红的眼睛消失在巨石缝隙,妖怪们也不见了踪迹,只有锁链拖拽着斐守岁的身躯,于冷泉之下幽幽地响。
斐守岁走到屋前,锁链停歇。
屋门前长了青苔,暗绿一片。
陆观道瞥了眼,不作答。
推开门,有一层不易察觉的禁制展开,锁链在斐守岁踏入屋内的那一刻,变成白色槐花,消散。
陆观道正要伸手去抓槐花,被斐守岁制止。
“做什么?”
“花!”
“幻术。”
“唔,”蔫蔫地收了手,陆观道说,“这儿没有花。”
“是没有花,”
斐守岁绕过屏风,走到榻边,他将陆观道安放在榻上,笑言,“这里的土地连金乌都看不到,自然没法抽芽开花。”
“鸡唔是什么?”
“金乌……”
斐守岁回忆起挂在天上耀眼的光,可太遥远了,记忆模糊,他有些忘记所谓“日”的模样。
在黑暗中生长,他的眼前只有监牢与幻术。
于是他说:“黑夜过去之时,从东方升起的,那一个亮眼的圆,就是金乌。”
“哦……那她为什么不来这里?”
看到陆观道求知的双眼,斐守岁干脆告诉了真相。
一边翻动着木柜,一边解释:“这里的妖怪做了错事,所以她惩罚他们照不到光。”
“照不到光?”陆观道盯着斐守岁,一点点爬出脏衣堆里,“没有了光,会怎样?”
斐守岁翻出一件旧衣:“会疯。”
“疯?”
“像他们一样。”
“他们?”
“你仔细听,有很轻很轻的声音,是他们在门外游荡,想要进来。”
照斐守岁说的,陆观道闭上嘴,仔仔细细地听。
耳识捕捉着呼吸之外的声音,流水、石鸣、锁链、青苔还有斐守岁的笑声。
陆观道猛地回头:“你笑!”
斐守岁抱着衣裳,笑意毫不遮掩:“你太好骗了。”
“为什么骗我?”
“骗你?”
斐守岁走到陆观道面前,“因为那些妖怪压根不敢靠近我,他们怕我。”
“那刚刚?”
“他们是为了你,不是我。”
“是我?”
斐守岁微微颔首。
陆观道歪歪脑袋:“我想到一件事。”
“你说。”
“唔……”陆观道皱起眉,“做了错事才在这里,做了错事所以照不到光……那你呢?”
看到小人儿赤热的眼神,斐守岁收了笑。
笑意过后,老妖怪再一次戴上久违的面具。
面具之外,那一张淡漠的脸,说道:“因为我也是‘罪人’。”
第183章 自愿
“罪人?”
“嗯。”
“什么是罪人?”陆观道上前抓住斐守岁的手, 眨眨眼,“我不晓得,你告诉我好吗。”
“好啊, ”
斐守岁很耐心地看着面前的玩物,“罪人即是, 不论是非,不分正邪, 烧杀抢夺,无恶不作之徒。”
“唔……你不是罪人,你跟他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他们身上有锁链, 我身上也有。”
陆观道却摇头:“我看得到,你是意外。”
“……你的眼睛,真的万能。”
斐守岁笑得很假。
陆观道看面前逐渐失真的人,表情也黯淡了, 他将脑袋侧过去,缩在脏衣里:“不想笑就别笑嘛……”
“好了, ”
斐守岁扯开话题,把一件宽大的白衣递到陆观道面前,“先穿这个。”
陆观道仰起头,看着洗得发白的衣裳。
“太大了, 能塞下两个我。”
“先凑合。”
“……唔。”
小人儿将将接过手,鼓着腮帮, 也不动身。
斐守岁要去拿针线, 陆观道便拖拽着脏衣, 磨蹭到他身边。
探出一个小脑袋。
“做什么?”
“你不是嫌太大吗,缝小点。”
“可是……”
“可是?”斐守岁拿出一白色线团, “又怎的了。”
结果陆观道上前就拉住斐守岁的手,眼中的浓绿倒入斐守岁的心识。
小人儿用手指戳了戳斐守岁的手心。
“变戏法!”
“变什么?”斐守岁挑眉。
“就是刚才你随便念了几句话,然后把我削成了别的样子,为什么现在不变了?”小手拽着白衣,白衣拖在地上,“你变一个呗。”
“……”撒的哪门子娇。
斐守岁却言:“那是麻烦才用术法,缝衣服不花多少时间。”
起身。
陆观道顺手抓住斐守岁的衣角,一路磨蹭到桌边。
小小一个仰头看着守岁,他的世界只有斐守岁一人。
“那你缝衣服的时候,”陆观道把衣裳递给斐守岁,“还会和我说话吗?”
“为何不会?”
“你以前一看书,就不与我说话了。”
“以前?”
斐守岁坐在木凳上,看着不足他腰间的小孩,“我们该是初次相识。”
“不对!”
陆观道扒拉斐守岁腰间玉佩,“我有记得……唔,记得很久了,我们是见过的。”
可惜,斐守岁的心中没有所谓相遇,他浑然将陆观道的话当成了童趣,也就不曾放在心上。
“是吗。”
开始敷衍。
长线贯入针眼,针尖对着白衣。
斐守岁时不时附和陆观道提出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为什么没有鸡唔,就种不得花?”
“没种过,你可以试试。”
“为什么茶壶是冷的?”
“因为没有热茶。”
“哦……”
陆观道在屋内走来走去,他看到床榻旁,被木条封死的窗,“为什么要把窗户封上?”
“因为没有金乌啊,光找不到这里,要窗户也没用。”
“这样……”
陆观道歪头看着,走向窗。他的手离窗很远,他要踮起脚尖才能碰触窗上木条。
木条累着灰尘,在暗淡的屋内,永远沉寂。
陆观道用手拍了拍,灰尘就飞舞,他立马捂住口鼻:“好脏!”
“那就别去碰它。”
“不碰他?”
陆观道回首,他提起脏衣走到斐守岁身边,仰起头,“为什么……”
还没问出口,斐守岁就回答:“你不嫌脏?”
“擦干净就好了!”
“……也是,但没有金乌,你擦它也无用。”
“可不能放着不管啊,放着不管,他会寂寞的。”
“寂寞?”
斐守岁笑着放下针线,“一块木头,不知冷暖,又何来孤单。”
“可……他知道的。”
“我看你才是什么都知道。”
相视。
陆观道说不过斐守岁,闭了嘴。
斐守岁也懒得搭理,转过头,穿针引线。
慢慢的,手中宽衣,改成了适合陆观道的尺寸。
推开多余的碎布。
陆观道坐在凳脚边,一听有了动静,倏地起身。
“嗯?”斐守岁咬着线头。
“唔,”陆观道看到没好,只得随手抓了一个线团,“还以为缝好了。”
“哪有这么快。”
长线一挑,斐守岁绑上一结,复又重新缝制领口。
陆观道觉得烦闷,便坐起身,开始玩斐守岁及腰的长发。
因坐在矮凳上,许久没有打理的墨发累在斐守岁的脚腕旁,显得过于长了。
散而有些干枯的发,顺着斐守岁的动作一动一动,陆观道好不容易抓到一束,他开始绑起麻花辫。
一把复一把,绑得不甚好看。
斐守岁余光见到了,笑说:“好玩吗?”
“嗯……”
陆观道不知从哪里拿来红线,给辫尾扎了个歪斜的结,“毛毛躁躁的。”
“呵。”
于是,斐守岁的发梢多出了很多个小辫,大小不一,各有特色。
老妖怪不去管陆观道,也乐得陆观道不说话,专心玩他的头发。
镇妖塔里没有时间。
不知燃了几节香烛,手上的旧衣就要缝好,塔的大门有了声音。
是咯吱一声巨响,响彻了塔内所有的监牢。
斐守岁一愣,立马抛下针线,就要离开,却被坐在地上的陆观道绊了一跤,生生停在屋内。
两人大眼瞪小眼,斐守岁不好说什么。面对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斐守岁的语言往往失了胜算。
便当作无事发生。
老妖怪再次提袍要走,小人儿一个扑倒,抱住了他的腰。
“你!”
“别走!”陆观道湿了眼眶,“你要去哪里?”
斐守岁耐着脾气:“去接天庭派来的仙官。”
“唔……不能带我出去吗?”
看了眼衣不蔽体,身上只耷拉着布条的小人儿,斐守岁立马拒绝。
“神仙君子都讲究个体面,他们看到你这番打扮定要数落。你就乖乖地待在屋内,等我回来,可好?”
“我……”
也不知怎的,陆观道落起了眼泪,泪珠湿了斐守岁的衣衫,“不要!”
“……”
沉默一瞬,随即很响一声,斐守岁甩开了陆观道的手。
陆观道没有落稳,摔了个结实的屁股蹲。
老妖怪也不曾疼爱什么,转身,撂下一句:“不准哭,别让仙官听着了。”
谁知。
尚未走过屏风。
小屋的门已被人推开。
斐守岁短暂地思考过得失,他知道来者不善,不然何至于杀到他的牢前。
深深吸了一口气。
斐守岁立马抱起地上蔫巴巴的陆观道,一个禁言的术法裹住了陆观道的嘴巴。
没有缝好的旧衣胡乱缠上陆观道的身子。
陆观道就像一个很是随意的布偶娃娃,被斐守岁抱在了怀里。
便听。
有长靴踏地,越来越近。
斐守岁已经半跪,他幻出玄铁锁链,表示谦卑:“小妖适才整顿了镇妖塔妖众,所以……”
脚步声歇。
看到来者拖拽在地上的红衣,斐守岁煞了口中的官腔。
此人是认识的。
“径缘,是我,你且起来吧。”
说罢。
斐守岁抬起头,他灰白的瞳看到了慈悲面目。
是红衣仙人,月上君。
月上君本乐呵呵的面容,在瞥见陆观道的那一瞬,有些茫然,问道:“镇妖塔何时收了块……石头?”
“禀大人,是见素仙君给小人的玩物,”斐守岁微微弯腰,“要是神君大人得了眼缘……”
“不不,我只是想,镇妖塔不会关押无罪之物,好奇罢了,”看到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陆观道,月上君眯了眯眼,“‘玩物’一词从何而来?”
“那请大人给他赐个名字。”
“你怎又恭维我了。”
显然,恭维有用。
月上君拉着斐守岁的手坐到桌边,看到尚未收起的针线。
笑问:“你何时爱做这些活计了……?”
坐下时。
斐守岁发梢的小辫子,明晃晃地闯入月上君的视线。
“啊,这是……”
斐守岁想要解释,月上君那一副“你不必多言,我自是了解”的表情,叫他不知从何说起。
月下红娘,月上君子,最是八卦。
天上地下,无论是什么故事都有月老参与。
于是斐守岁颇有些不好的预感。
只见月上君笑着朝陆观道言:“小娃娃,这些辫子是你编的?”
陆观道没开口。
月上君又说:“你这样绑不牢靠,我这儿有解不开的线,你要否?”
还好给陆观道上了禁制,斐守岁心中叹息。
可,陆观道破天荒地答了话:“好啊,谢谢伯伯!”
“伯伯……”
月上君没有在意惊讶的斐守岁,“你怎看出我是个老伯伯?”
“唔……我没有睡着,我看的清楚!”
“哦?你与我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就是一个笑眯眯的老伯伯啊。”
“……也是。”
说着,月上君从袖中取出一条红绳。
陆观道眨眨眼,双手接过绳子,抬头看斐守岁。
斐守岁还沉浸在为什么术法失灵的疑惑里,面见那红绳,开口:“缘分红绳?”
手下意识去抓,正正好,陆观道一旋绳子,挂在了斐守岁手腕上。
一切来得太过于突然,没等斐守岁反应,红绳便在他的手腕那里,打了个死结。
是死结。
传言,月老红绳是个能解开的活结,那是为了让有情人分道扬镳的体贴术法。
可……
可这是个死结啊!
斐守岁微微转过头,看向月上君。
月上君略有些不好意思:“真是奇怪,这绳子怎会出错?”
为什么出错您心里最清楚!
斐守岁压着嘴里的话,笑言:“想来只牵我一人,也无甚关系,不过可惜了大人的一根绳子。”
“嗯,本来是这样,但现在……好像不止你一人了。”
月上君指了指斐守岁怀里的始作俑者。
那个被旧衣胡乱抱着的小粽子,反手就将红绳套到了自己的脖子上,还洋洋得意,展示给斐守岁看。
“嘿嘿!”
斐守岁双目一黑。
月上君马上宽慰:“你尚在天庭一日,红绳就起不了作用。”
“啊……绳子没用吗?”
陆观道蔫巴地垂下头,用手指勾住已经打好死结的绳,“我还以为绑好绳子,就不会被丢下了。”
斐守岁:“……”
月上君轻笑:“有用有用,可怜娃娃。”
“?”
斐守岁就差把疑问摆在脸上。
月上君立马改口:“哄人呢。”
“……是吗,大人有心了。”
斐守岁独有的假笑,敷衍着月上君,他心中已开始打算如何剪断了红绳,好换一个清净。
红绳捆绑了两人。
陆观道目见斐守岁的假笑,他立马抓住斐守岁的手:“我是自愿的,我不后悔!”
第184章 草木
“你当然是自愿的……”因为我不愿意。
斐守岁挑了挑眉。
月上君却犯了难:“小娃娃, 我亲手做的红绳是剪不断的,只能解开啊。”
“……?”
“剪不断?是真的吗!”陆观道听罢,好似很是开心, 他凑上前问月上君,“伯伯莫要骗我。”
月上君摸了摸陆观道的脑袋:“我不骗人, 好孩子。”
斐守岁:“……”
没听到斐守岁的声音,月上君立马转过身, 他笑眯眯地握住那个冷静中带了一点无语的槐树手。
“径缘,这事出突然,实在是……”
“看来大人对我很是器重。”
言外之意。
斐守岁将月上君的用意换了个样子,就算是月上君别有用心, 他也只当是仙家的强留之意。否则,要让他人知晓了月上君做事纰漏,那他与陆观道都会被另眼相看。
至于红绳……便是一场孽缘,无妨。
老妖怪看向兴奋不已的陆观道。
陆观道的手指勾着红绳, 一圈又一圈,那红绳梏住了脖颈, 就像……
牵住一条很会摇尾巴的小狗。
小狗与老猫……哼。
斐守岁垂眸,与月上君拱手:“这事我不会告诉第三人,请大人放心。”
“唉,你啊, ”月上君扶住斐守岁,“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小妖不喜食甜。”
“嗯?不喜欢吗。要是不喜欢怎会吃完我送的糕点酥饼, 就连花茶都紧要得喝, 就爱在里头加点蜂蜜。”
“……是恐辜负了大人好意。”
“什么花蜜?”陆观道去掀月上君的袖口, “伯伯带了好吃的?”
月上君笑着摇摇头,手还放在斐守岁身上。
说的是:“再怎么甜都没有用。”
“啊, 蜂蜜不甜了?”
“是咯。”
月上君若有所思地看着陆观道,他想起一事,随即拍拍手,屋外便有两个着红衣的仙娥走入。
仙娥手提两篮仙桃,手上玉镯美而不俗,于月上君身后弯了弯腰。
“桃园上好的蟠桃,从王母那儿求来的。”
“大人。”
斐守岁正欲起身作揖,又被月上君拦下。
月上君笑道:“这是酬劳,你且收下。”
“酬劳?”
便看那两个仙娥从斐守岁怀中抱走陆观道。
陆观道的小手扑腾几下,从篮中摘下一个蟠桃。
这会儿倒是不喊不闹了。
斐守岁略过一眼。
陆观道揣着桃子,冲那矮凳上沉着脸的树妖说:“我听话,我不捣乱!”
“嗯。”
仙娥福了福,走得很快。
哐当一声,屋门关上。
这屋子里没了小人儿,显得有些空广,像是被抽走了什么,少了点热气。
斐守岁于人儿走后,再一次毕恭毕敬地拱手作揖,言:“大人之言,小人必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什么刀山,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
月上君看着斐守岁的礼数,也不再阻,他从袖中取出一物。
一张泛黄的老符纸。
“今日找你,是与见素有关。”
果然……
斐守岁虽早猜到,但顾扁舟前脚刚走,月上君后脚便赶到,实在是有些始料未及。
太快了。
仿佛,一场急匆匆的暴雨。
斐守岁只得装成并不知情,摆出一副怎会如此的面容:“见素仙君方才与小人见过面,不知大人是有何事嘱托?”
“确实是嘱托,是与他渡劫一事有关,”
月上君放下符纸,正要给自己倒茶,手指触到冰冷的茶壶,他微微皱眉,便没有动手,开口道,“径缘,他的情劫提前了,你该知道此事。”
“是,见素仙君与我提过。”
“那见素他……如何说?”
他……
斐守岁想起顾扁舟那一副少女怀春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但渡劫并非儿戏,若失败,轻则修为全毁贬成凡人,重则蜉蝣一只,朝不保夕。
老妖怪知道其中的利弊,有的仙人就算能渡劫成功,也不一定会留在天庭。
天庭只需能干之才,不养混吃等死之辈。
只见斐守岁严肃了眉目,回道:“他应该意识到了,许是早有预备。”
“要是有预备就好了,也不至于在我面前装样子!”
月上君生了气,“那天他光明正大地拉着我去药王府抓药,他以为我没看出他的心思,那般焦急面泛红光,我也真想当他病了。”
“既如此,大人有何打算?”
月老,掌管所有情缘,自是包括了仙人情劫。
斐守岁想侧侧打探月上君用意,却看到月上君露出别样的神态。那番神态,是将顾扁舟的心思揽尽了,也顺便看透了斐守岁。
“你为了他好,我知道。”
“小妖……”
“所以我才来找你,望你日后去人间多关照他。”
人间?
斐守岁倏地抬起眼,他未曾想过自己还有机会回到人间。
可月上君言:“但以天庭的身份下凡,总会忘记在天庭待过的一段记忆,我不甘心。”
忘记……
忘记什么?
斐守岁的魂魄欲言又止。
月上君垂着眼帘:“就算让见素带着任务去凡间,掌管命簿的仙娥也会动手脚。为防意外,必须忘记。”
“……这是规矩。”
“是规矩,太不通人情。”
斐守岁听罢,笑言:“大人,这儿不是人间。”
“世人皆爱因果缘分,可若这缘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孽债呢?”
看到月上君眼中的不舍,这是真心实意的关怀了,斐守岁也知道,整个天庭最通人意的就是面前的月下红娘。
于是斐守岁也说出心底之言,他道:“大人,见素背剑下山的那一刻起,他就辜负了花妖。既如此,早晚的绳结,该由他与花妖来选择断与不断。”
“唉,早知道你是这番话语,我就不该把见素的身世告诉你,”月上君愁了眼眉,“但见素与花妖的情况,并非如此简单,要是能……”
“不可以,大人不得动手篡改,”
斐守岁便把适才顾扁舟的一举一动告诉了月上君,“大人若是改了,让本就预备好的事情全盘打散,只会让见素仙君猝不及防,到那时候就真的不会有任何回旋余地。”
“余地?你是说,还有……?”
槐树妖闪过一瞬的犹豫。
月上君却抓住了那一瞬息:“你有法子,快于我说说。”
“不是法子,小妖仅是在想,大人考量了见素,那可有想过花妖的下场?”
“花妖……自是有的,”月上君叹息一气,“昨夜去看了花妖命簿,她……”
对上斐守岁灰白的眼睛,月上君略有难色。
但,还是说了。
“她被一把火烧死在了深冬。”
“是什么火,大人可有细看?若是普通凡间火,尚可理解。”
“那火极为特殊,是赤龙一族的术法。”
“赤龙……”
赤龙解君。
斐守岁心中串联起梅花镇所遇的一切,原来早就命中注定,所谓局面,解十青也干预不了。
看着月上君将那符纸打开,里头是一个模糊的人影。
“这是?”
“司命虽说是赤火,但显现出来的并非竹元面貌。这世上赤龙一族仅余两人,解家姐弟,解君与解满。他们是我后辈,我也曾旁敲侧击,问不出什么。”
“所以这纸上的,便是另一位赤龙后人?难不成……”
“不可能,当年的血海,我是亲自去过的,没有其他生还。”
斐守岁听此,捕捉到异常,他已然知道了人影为何谁。
自是半妖道士谢义山。
听身躯笑道:“大人既然‘包庇’过赤龙一族,护住了那二位,想必他们皆是良善。”
“你……这与他们的品行无关,是这突然的变数,让我有些捉摸不透。”
是。
当惯了神,一旦所谓偏差出现,就会焦头烂额,无从下手。
可除却仙神,其余部族的未来皆在动荡之中。
斐守岁的眼神冷了下来。
月上君道:“花妖的结局无法避免,要是有法子能逃过司命的眼睛,做些补救也是好的。”
“补救?”
“是,径缘你知‘乙木生门’一说吗?”
乙木。
生门。
斐守岁的意识平静地看着月上君,他没想到老仙人也有这般的着急。总觉得仙气飘飘才是君,到头来好似天上地下都是一样的草台班子。
一边听着月上君絮叨,一边反刍其中遗漏的话语。
月上君言:“我只听一位仙子说过,说甲木与乙木的修炼历程不同,所遇境界也不会不同。若是甲木,其渡劫多数伴着天地的大劫难,大分裂。若是乙木,则会藏在真假冤案之中。要是两者对调,也无可厚非,只是所能进阶的术法心性有所减免。”
“冤案?”
“是,如若能将荼蘼的劫难提前,那她就有生还的可能。”
“也就是说,要让人间有冤案才能救下荼蘼?”
月上君却摇头:“岂能凭空捏造给世人添乱,便去找本就会发生的,或许……或许荼蘼的出现,能让人间本蒙冤的水落石出。”
“冤案……劫难……水落石出……”
斐守岁反复念着月上君所说,他的眼前穿梭过一场场画面。
一场场大火。
是池钗花涌入火树之中,是北棠扑入北宅大火,还有烧尽荼蘼幻境的赤火。
荼蘼亦是与火焰一同起舞。
火……
燃烧。
斐守岁沉默着。
最终,他想起一事。
稚童走失案,这是顾扁舟在人间处理的最后一件大案。
难不成,此案归根结底是荼蘼所作?不,仅是相关。其中燕斋花就是造成了稚童走失,千万家悲剧的罪魁,不然……
等等!
倏地。
斐守岁双目一亮,若将先前所遇全部串联,顾扁舟的人间渡劫,荼蘼乙木的渡劫,两人之情劫……
还有他斐守岁在人间所遇到的。
梧桐镇,新娘溺水案,唐家灭门案。
海棠镇,北薛两宅抄家案。
梅花镇,稚童走失案。
这些照理来说,放在衙门官司里头,都是一等一的疑案。
想到此,斐守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甲木,他是甲木,参天之树,当是阳。
乙木,花草之木,海棠与荼蘼。
为何偏偏让两木相遇,为何偏叫他斐守岁目睹了所有。若是给荼蘼开了生门,那他是否也……
“所以,我心中思虑,要是花妖能度过劫难,哪怕保着魂魄也是件好事。径缘你说……径缘?”月上君看到斐守岁有些漫不经心,出声问道,“你怎的了?”
“我……”
奇怪。
这身躯怎么突然能被斐守岁控制了?
斐守岁脑子闷顿一声,立马回答:“只是大人所言,我闻所未闻。”
“闻所未闻吗,”
月上君喃喃着,“唉,要是渡劫不用削去记忆就好了,就当是为了如今四分五裂的天下,为了无辜的黎明苍生。普天之下如此多的真假缘分……”
渡劫,记忆,还有草木。
故事开始一点点在斐守岁的心中串联,他的心魂困在了同辉宝鉴里,但总觉得轻飘飘的,好似……好似一叶被随意打落人间的浮萍。
第185章 生门
两双眼睛重了合。
灰白的眸子, 暗淡了红衣的仙。
斐守岁的意识控制着记忆中的身躯,但话却仍旧不由他。
听身躯替他开口:“但还是要历劫,对吗, 大人。”
不知怎的,说出此话, 有些看不透的寂寥,像是将要昏暗的雪地, 只有灰黑白三种颜色。
斐守岁听不到陆观道的声音,也就有些失了热闹。
看月上君煞了嘴,仙官的眼睛,与斐守岁缓缓对视。方才那般的真切, 在沉默的时候,又回归平淡。
他们,到底慈不慈悲。
月上君言:“不想渡劫?除非你用笔,改写了天与地的规矩。”
笔……
斐守岁的魂魄低头看向腰上画笔。
“我没有笔, 大人。”
月上君笑了:“没有笔,那就去找一支来。找不到, 那就做一支。不论狼毫还是兔毛,总归先寻得,才能写字。”
斐守岁沉默。
身躯也没有开口。
短暂的安静,屋外有陆观道自言自语的声响, 想来仙娥是不会搭理一个稚童。
陆观道好似在抱着啃又硬又大的蟠桃,口内说道:“仙女姐姐, 你们都吃这般大的桃子?”
仙娥自然低眉, 玉镯在手腕上亮了下, 但还是漠然。
陆观道看了眼镯子,笑说:“姐姐们牙口真好, 换作是我可就不行了,我得多放几天,等桃子软一些再吃!”
等一等……
软一些……
身躯带着斐守岁的视线,再一次碰到月上君。
月上君没有将话说出口,他仅是动了动嘴,唇瓣上下:“径缘,有人撕开了生路,你要走吗?”
“路?”
木的生门。
这世上总有生门。
斐守岁渐渐睁大眼,他看到月上君朝他微笑,那根绑在他手腕上的红绳,飘啊飘,明晃晃地占据了他的视线。
“大人,你说的生门……”也有我的份吗?
斐守岁能感触到酸涩在心中漫开来,一点点,慢慢地刺激鼻尖。
若是生门有他槐树妖的一份,是否就能解释了斩妖镇妖塔,以及落入人间没有记忆的他?
那月上君何时撕的生门?
情劫……
冤案……
人间的一十六国,是何时开始的……
神仙、妖邪与凡人……顾扁舟!
斐守岁恍然,他想起了顾扁舟与他说过的肉身成圣。顾扁舟一个小小道士,怎配得上如此名号?那顾扁舟他,是否也早知道……早察觉了这盘棋局。
从他突然背剑下山,不,从他与荼蘼告别的那时候起……还是相遇?他在成仙之前莫非已经……
那荼蘼,她知晓吗。
月上君突然说:“径缘,记忆是可以丢去的,哪怕心甘情愿。”
“记忆?”
斐守岁的心魂跟着身躯颤动,他想到了荼蘼那一副赴死的决心。
如若顾扁舟与荼蘼成仙之前就有谋划,为的不是情爱,而是其他?顾扁舟要是和荼蘼早早心意相通,他岂会背剑下山。依这些时日与顾扁舟的相处,斐守岁知道他的大致性格,定不会背信弃义,做个小人。
那……
如若相逢并非爱,是为天下之义。却因一条红线,横穿了两人,不得不做出些取舍?
但身躯想不到这些,仍旧沉浸在所谓生门之中。
热泪不知从哪处流下,在身躯的眼眶里汇聚,他涩了喉,问道:“劫难能移否?”
月上君摇了摇头。
“明知劫难还要走下去,大人是叫我这般做吗。”语气成了肯定,身躯早认下了往后余生。
“这是一场赌局,但有人早早下了注。”
“何人?”
月上君手一移,手指落在厚重的屋门。
黑石。
补天石。
斐守岁与身躯看着门,轻笑一声:“我不入局……”
“不,”
月上君握住身躯的手,头朝门侧歪了下,白发倾斜,于手之上,“你在跟着红衣骗子一块儿上天庭的时候,就决定好了。径缘你有没有想过,带你走向天庭的,真的是见素吗?”
“那一袭绯红的不是见素仙君?!”
斐守岁收缩了瞳仁,身躯的记忆是倒灌入渠的春水,漫进他的心识。
他的心识何时有了水?
他的心识本该荒芜一片,与死人窟一样,何人带来不停歇的水。
红衣……
着红衣的不是顾扁舟?
斐守岁听着月上君的话,眼皮止不住地沉,在将要阖上的那一瞬间,一个不属于他的曾经,深深地嵌入他的心海。
朦胧黑夜,矮小枯瘦的灌木,没有明月,见不到飞云。
前头记忆里的“红衣见素”拉住了斐守岁的手,正往荒原的尽头跑去。
衣裳被狂风吹鼓,斐守岁所见只有照亮两人的小小圆区。
看红衣在夹着雨雪的风里,大声与斐守岁说:“你不是想为了天下苍生,所谓‘公平’二字成仙吗,不如抛下这个小娃娃,跟我走吧!”
小娃娃?
陆观道自言自语的声音流进昏暗,没有窗户的监牢。
斐守岁强迫自己睁眼,却被月上君捂住了双目。
荒原的光,来自身前飞奔的人。
细小的雪子拍打斐守岁眼睫,他呼出一口热气,好似说了什么。
便听红衣回他:“你可怜他作甚,他会来找你的,他也根本不需你可怜。”
“咦?你说成仙了都这般绝情。哈哈哈!并非如此,你跟我走了,跟见素仙君走了,自也是在成全他。”
见素仙君……
顾扁舟从不称呼自己名号。
他不是见素,那是何人?
回忆中的身躯又说了话,可斐守岁完完全全听不到。
再说何事?又有何秘密。
红衣便回:“你说他年幼,不能一人生活,困在小院里孤单寂寞?你还是多虑了,他现在多么的自由自在,他从来没有在一处久待,他好得很!”
到底在说什么……
斐守岁强逼着自己沉下心,去思索线索不全的谜题。
此时。
月上君补上一句:“若带你走的,与挽留你的是同一人呢?”
“什?”
什么?
斐守岁骇了一瞬,就是这时,他能听到自己回忆中的声音。
“他连我的腰都不到,面貌又是那般娇嫩,你怎的忍心?”
“娇嫩?我倒是头一回听到有人用这话说他。”
“刚生的娃娃难道不金贵?”
“他是金贵,不过等你……”前头的声音有些黯淡,“等你去了天庭就会忘了他。”
斐守岁惊道:“为何会忘?”
“因为无关紧要,你也会……”忘了我。
话落。
回忆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泪流满面的心魂。
“哎呀,你啊……”
月上君取出自己的帕子,要给斐守岁,却被斐守岁拒绝。
眼泪挂在眼睫,落在脸颊,湿透衣衫,还有心识干涸的荒土。
斐守岁手背抹去半面容颜的泪,声音变得苍白沙哑,好像吃了一口荒原的雪。
那个荒原的老灵魂,藏在了雪里。
他道:“大人……”
咽了咽。
“见素仙君知道此事吗?他若知道,便是故意演下去……还是说,他与那个带我出荒原的人一同预谋,预谋救我……救我?”
“不,径缘,见素与那人并不相识。是那人求着见素,要他在天庭关照你……”
可不久前,顾扁舟还骗说了所谓带斐守岁入天庭的话。
想起顾扁舟适才之急躁,那一副面容,仿佛与斐守岁初到到天庭时的景象重合。
是什么样的?
该有飘飘之彩云,面见一个略是生疏的红衣仙君。
斐守岁的魂魄看着面前略有难色的月上君,身躯的情绪在影响他,他强忍着心绪波动,去注意屋外陆观道。
身躯默了好久,移去视线:“我现在记得了,记起天庭抹去我的那一部分记忆。”
手一移,直指屋门。
“我分明记得在人间时,我曾收留过一个小娃,他就是此石的样貌。”
“径缘,你冷静些。”
“冷静……”
身躯的怒意涌上来,他被骗得好惨,没有时间反应对错,“原来、原来所谓仙官下凡,成仙的好运,都是一局看我能否胜任棋局的引子吗?”
月上君:“不是,径缘你且听我说。”
“大人,小妖很好骗……”
身躯带着斐守岁转身要走,却被突然推门而入的陆观道,刹住了脚。
看到斐守岁的怒气,月上君也不等时机,将那缘由说了出来。
“当时你若不逃离那片荒原,之后的大火恐怕会将你烧死!”
荒原?
斐守岁记得死人窟外也是一片荒原。
可身躯并不领情,反倒淡然:“那我的劫难,可与着了火的荒原有关?要是这般,我的劫难被人生生推移,我的命数也变了……”
走上几步。
陆观道开心地冲着老妖怪:“这个桃子好好吃!”
话刚说完,斐守岁直径绕过了陆观道,连个眼神都没有留。
他有些头晕,抓着门框,有气无力地倚在门上,他看到面前密密麻麻的黑色监牢,笑了:“这本不是我的归所。”
“径缘!”
月上君上前施法一个禁制,捂住了斐守岁的眼睛。
捂住了有何用。
眼泪失了真,在陆观道面前不要钱般流。
斐守岁:“我本该死……是吗?”
死在这着了火的荒原,因为树妖那时候没有长出双脚,树妖跑不向远方。
斐守岁知晓了,有人为他打开了,那一道不该有的生门。
身躯强烈的情绪波动,已经完全影响了斐守岁。
他的唇与身躯一起问道:“大人,我还记得,是假见素施法拔出了我的双脚。”
回身。
斐守岁能感触到的,只有陆观道。
陆观道浓绿到艳俗的丹凤眼,斐守岁曾见过。
红绳在两人之间悠悠然,斐守岁吞下心中的波涛,一扯红绳,陆观道便朝他踉跄几步。
还言:“才吃了东西,跑不得!”
小人儿没有料到的是,斐守岁蹲下.身抱住了他。
怀抱温暖,隔着布料,心有惆怅。
陆观道蹭了蹭斐守岁:“怎的了?”
仿佛问的不是个小娃娃,而是那雨夜,突然闯入斐守岁小院里的红衣男子。
男子没有蓑衣,在漆黑无边的荒原,走向荒原里唯一的小屋。
晚春倒灌,浇湿了薄田。
那晚,斐守岁正愁寂寥,远望着荒芜。
看到深夜一点红,有点太红了,直到靠近,斐守岁才做了反应。
笑问面前狼狈的旅人:“小院已有了住客,你来得不是时候。”
“住客?”
红衣迈步入烛灯光圈里,现出一张斐守岁极为熟悉的脸,“只是个小娃娃,便让他与我挤一挤,可好?”
是陆观道的脸。
那两张都是陆观道。
可惜,仙家红衣的术法下,斐守岁看成了顾扁舟。
第186章 至交
斐守岁在荒原黑夜, 穿一袭红衣,面见眼前的另一抹红,他笑道:“床榻小, 容不下两人。”
“那我变成小娃娃,变成与他……”红衣好似眯了眯眼, 看向在榻上熟睡的小陆观道,他笑说, “变成与他一般模样,这位公子就能收留我了?”
斐守岁不言语。
两人在大雨中凝视,明明有冷风,呼出口的热气却扑面。
老妖怪笑了下:“进来吧。”
记起当时, 是闲来无事。可料不到未来,红衣带着斐守岁离开了荒原。
身躯感知着忘却,斐守岁也在记忆里游走。
守岁成了荒原孤独的老灵魂,看着自己与红衣谈笑风生, 想必那时候的自己以为遇到了一生的知己。
知己啊……
一个什么都懂些,什么都体谅的知己, 是很少见到生人的斐守岁,难得的乐趣。
可,现在,斐守岁只能看到本该是顾扁舟的红衣, 成了陆观道。
是一个长大成人的陆观道在与斐守岁说笑,说着天地与日月, 那般健谈。还有一个小娃娃也是陆观道的样子, 小娃娃安安静静, 从不打扰两人。
究竟是为何。
为何会有两个陆观道。
斐守岁与身躯同时疑问。
封住他眼睛的月上君,解释道:“是因你救了他, 所以他才想救你。”
“他……”
身躯抱着陆观道,用力将陆观道拥在怀中,“他也是仙官?”
“不是。”
“那他岂会分身之法?”
月上君沉默,须臾之后,他叹息:“本没想把话说尽,但你如此问了,为防日后之变故……”
“大人请说。”
“此石并非凡间物,径缘你该看出来了。”
“……是。”
适才削石,身躯便察觉异样,但说不上来。
月上君续道:“这是女娲娘娘补天剩下的石头。”
“什么?”
斐守岁倏地转头,却被陆观道反手抱住。
疑问尚未脱口,斐守岁的眼睛重新看到了陆观道,他见陆观道含着眼泪给他擦泪珠。
补天石……是个爱哭鬼?
衣袖被泪水沾湿,陆观道努努嘴:“一看到你哭,我也止不住地流眼泪。”
斐守岁微微低头,才觉自己控制不了泪珠。
老妖怪轻笑一声:“补天石。”
“然,”月上君于他身后,“补天石弃了天,跑到了人间。”
“跑来做什么?”
“那你该问他。”月上君笑道。
斐守岁去看不知所措的陆观道。
陆观道摆摆手:“我没有跑,刚刚才吃完桃子,跑不得!”
“嗯……”
斐守岁凝望着陆观道的眼睛,他试图在小人儿的眼中寻到他旧友的影子。
但。
没有。
干净的,只有绿草的眼睛,不曾见到一片红花。
斐守岁放弃了念想,只好将此人当成术法,或许面前的小人儿是他旧友的分身,也未可知。
于是守岁站起身,朝月上君拱手作揖:“小人方才多有……”
“不必,”月上君没有打算让斐守岁说下去,只道,“谁人听了这样的故事都要疯癫。”
“那小人接下来?”
月上君暗了眼眸,随即屋外的仙娥将屋门关上,还留了一个术法结界。
斐守岁见状半跪在地。
“我知你来天庭的原因,是为了心中理想。所谓天下凡人皆平等,所谓天下百姓都安康,对吗?”月上君。
像是在被牵着鼻子,斐守岁一点点要走入棋局中央。
斐守岁回答:“小人常住了无人烟的荒原,从未见到荒原之外的人情世故,才会如此天真。”
“天真吗,径缘你这番话让见素与荼蘼如何是好?”
“荼蘼是……?”
“便是见素之情劫。”
“花妖吗,那他们?”身躯并不知道顾扁舟与荼蘼的计划,自然没有料到这一层面。
但斐守岁不同,他早猜到了,也就不再意外。
月上君默了片刻,叹息一气:“怎么来了一趟,就要全部……”
“嗯?”
月上君摩挲着袖口,半晌之后,他才说出口。
说道:“我便与你说明吧,但径缘你知道得越多,陷得就越深,到时候无法自拔,如何是好?”
“大人是说……去人间,为这一场棋局推波助澜?”
斐守岁抬起头,灰白的眸子被陆观道擦净了泪水,他笑说,“放在以前,我许是毫不犹豫。”
“现在?”
月上君有些忧心。
斐守岁言:“自然不变。”
“……呵,后生辈啊,”月上君眼尾有了笑意,笑着说,“怪不得见素那日头也不回地答应了。”
答应?
“他答应了补天石的请求,说他可以在天庭照顾一个没有仙职的妖。”
“……”
身躯沉默了。
要是红衣非顾扁舟,那顾扁舟可是在照顾一个素不相识的妖。一个仙认定了什么念头,会撇开偏见,与素昧平生之妖邪称兄道友。
至于之后。
真成了挚友。
斐守岁忍不住笑了,这算什么。
身躯低了头:“小人有此荣幸,是小人的福气。”
是斐守岁会说的话。
月上君皱了眉:“虽然是见素先答应扮作补天石,但他是个高风亮节的,你若品行不端,他也不会靠近。”
斐守岁眨眨眼。
“好孩子,”月上君起身扶住斐守岁,“为何揽不属于自己的过错,贬低自己。”
“……”
“见素本有成仙之资,荼蘼花妖亦然,”
月上君说道,“但是两人分别在仙官传旨之时拒绝了仙官。见素说他要仗剑天涯,处江湖之远,救天下百姓。荼蘼说她要给天下没家的孩子,一碗热粥。”
说着说着,月上君眼泛泪光。
“可是天的决定,不得忤逆,两人同样知道不领旨的后果。所以荼蘼点烛唤我为她与顾扁舟牵情丝。”
“情丝……?”
“她说,只要情劫在身,他与顾扁舟就成不了仙。哪怕受不该存在的情爱困扰,她能救人,也无所谓。”
“……”斐守岁。
怪不得。
在梅花镇,顾扁舟背着烧焦的荼蘼走出了幻境。
月上君垂了眼,徐徐道:“起初我并不想听她请求,可她……”
她?
“她真是个犟脾气,日日给我续着香火,一有空就对着我的玉像小人絮絮叨叨,说什么‘月老伯伯,我知道你能听到,快快回我’,‘伯伯心善,岂能看我如此忧心’这般的话!”月上君锤了下桌子,“那些日子,我每天耳边全是她的碎语,真烦!”
“……大人?”
“唉……但我应下了。是因有一日,她在我像前落了眼泪。要是为了苦情人唤我,我并不会出手。但她……”
月上君咽了咽。
“是那天夜里,她抱着一个僵死的小娃娃,跑到我玉像前。”
“她发抖说‘我只能求求您了!我被妖界的士族赶到人间,也不曾认识天庭的仙官。那日我与顾道长惹怒了仙使,更是连福德正神都不愿搭理我。伯伯,那会儿您也在的,您也看到了,我知道您心善。这个孩子,我若、我若能早点到……我、我没有凡间的屋子,没有凡人的朱门,我什么都做不到,那个仙使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我……我赶不上,我……’”
“我看到她跪倒在我面前,哭得撕心裂肺,说都怪她自己修行不够,不能立马赶到孩子的家。可那孩子早没了父母,住在镇外残破的小庙里,与一群乞丐争食。”
“那会儿,见素就站在门边,看着荼蘼花妖哭个不停。”
斐守岁:“之后大人就……”
“是,”月上君做一个噤声的手势,“我啊,犯了天条。”
“?!”
“牵红绳的那晚就被王母发现了,但她并未责罚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从未在众仙家前提及。”
“当真?”斐守岁严肃道,“大人莫要说谎。”
“……我能有什么事,你不必担忧,”
月上君闪过一瞬的掩瞒,“后来,孽缘就牵上了,结也打得死死,喏。”
手指一撇,指着斐守岁与陆观道之间的红绳。
“比你这个没好到哪里去。”
“……”
“牵上红线的第二日,仙官便没再去找他们,荼蘼花妖也如愿照顾起疫病中的小娃娃。”
“疫病?莫不是……”
月上君颔首:“正是人间最为悲惨的时候,国与国,家与家,吞并贪食,那个混乱又破败的地方,小孩哪里能撑得住。”
斐守岁想起顾扁舟背剑下山一事。
莫非就是那时,顾扁舟独身去救了百姓?
下一瞬。
月上君开口解答斐守岁的疑惑:“牵完红线的一月后,因为没有足够的粮食与药,荼蘼身边的小娃娃病死了大半。也是一月后,顾扁舟背剑下了山,他去给孩子们寻药寻粮。那两个痴人,自己都吃不饱,还这般做。荼蘼是妖也就罢了,尚能扎根土地,享些雨露。可是顾扁舟,他将道观里所有的东西都拿了出来,自己反倒吃了半月观音土,前胸贴着后背,背剑下了山……”
“索性,他活着救了人,找到了药。”
月上君的目光散开来,不愿对上斐守岁的视线。
之后的事情,身躯也知晓了,是顾扁舟被仙带走,走得义无反顾。
为何?
疑惑从斐守岁的心中生出。
月上君苦笑一声:“是下凡的仙使,拿着那一山的孩子与荼蘼……说不上要挟,那时候天庭正缺人手……罢了,就是要挟!用命与情,拉着他成了仙。”
“成仙时,又为了以防万一,抹去了见素心里荼蘼的记忆,还叫我剪断红绳。”
“红绳……该是连着。”
“哼!”
月上君挑眉,“仙者不可对凡人擅用仙法,但同是仙者就无妨了。”
就像给斐守岁上药一样,月上君的所作所为皆在藐视天庭法规。
月上君说罢,起了身,竟然朝斐守岁拱手。
斐守岁可受不起这一拜,连忙打断月上君的动作。
“大人,使不得啊!”
两人近在咫尺,月上君却言:“说了这些,恐你觉得疲累。不求其他,只求圆满了可怜人……可怜见素与荼蘼。”
“……那大人可否答应我一事?”
“你且说,”月上君笑道,“凡是我之分内,皆可。”
“我想投入人间时,去那荒原。”
荒原?
死人窟?!
斐守岁看着身躯说道:“这本是我的劫难,我已经逃过一次,这一回不能再逃。”
第187章 相衡
斐守岁大抵不会料想, 落入那般蛮荒地是他自己的选择。
月上君也没猜到这一出,反问斐守岁:“你本可则一良田,为何非要那已经大火缭绕, 死尸遍野的地方?”
短暂的沉默。
斐守岁看了眼陆观道。
记忆里红衣拉他跑出荒原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但他记起了被他丢在荒原小屋的小人儿。
笑一声,言:“小妖只觉得亏欠, 为了一时念想抛下个小孩。”
“可……”
带走斐守岁的,与挽留斐守岁,正是一人。
斐守岁知晓。
“可他哭得很响,我与红衣一直向前跑, 他就一直哭,明明回头都见不着小院了,还有哭声。”
哭声在昏黑见不到光的原野中,格外响亮。
斐守岁笑说:“小妖仅这一个愿望, 劳请大人可怜小妖,成全此事。”
“真是怪道。”
“嗯?”斐守岁抬头。
“什么样的人, 旁边便有什么样的朋友。”月上君叹息一气,慢悠悠地从袖中取出一支毛笔。
递给了斐守岁。
此笔正是斐守岁行走江湖,常带腰间的物件。
但斐守岁记得画笔在死人窟时就有了,那时候的守岁并未多想, 只觉得此物与自己有缘,许是每个妖化形的必备。
后来那个闯入死人窟的和尚告诉他, 画笔是他前世的东西, 但他并未听。
月上君言:“你不必去找笔了, 我寻了好物,你且用着。”
双手接下。
老妖怪默而不语。
“你想好了。”
“是, 大人。”
“莫要后悔。”
“有甚好后悔的,该来的总会来,”身躯握住画笔,“下了凡,千年前我本该面对的劫难,才会来,不是吗?”
“是,所以……”
“大人,您小瞧我了,”
抬起头,身躯淡然道,“既能受得了荒原千年的孤寂,为何会怕一把火。”
他不会怕。
陆观道多心了。
斐守岁感知着身躯的情绪在慢慢平静,甚至有些太平静了,如同死水一潭。
月上君却叹息:“我知你心意,可人间的劫难,并非一把火可以解释。你若能走出大火,去向人间。人间又预备了千千万万的故事等你,你该如此?”
故事……
就像跳崖的老妇人那般?
身躯言:“那就面对吧。”
为着从未相识,却把他当知己的顾扁舟。为着补天石的好意,那个荒原之夜拉他飞奔的陆观道。就算是为了自己,扎根发芽吧。
看到在发呆玩线团的陆观道。
身躯笑了下,朝月上君拱手:“大人,小妖一直逃避,才没了自由,这也是一种劫难。”
“唉……”
月上君垂眸,思索片刻,“那我与你商议一事。”
“大人请说。”
“是我前日找司命闲聊,他无意间说起镇妖塔。”
“无意间?”
“怎……你是说司命是故意为之?”
斐守岁跟着身躯微微颔首:“小人听闻过司命大人,说司命仙君是个闷葫芦,一丝酒香都不会流出。”
“依你之言,是司命那小子给我下套!”
“与其说是下套,大人为何不理解为‘承君美意’。”
“他……”
月上君沉默,随之轻笑,“这个天庭是没有秘密了,都是几千年的老神仙,我还妄想着掩埋。”
“那?”
“司命与我说,过不了多久人间与镇妖塔会生出一劫难。”
“为何这两处能扯上关系?”斐守岁不解。
月上君便言:“是有人破了镇妖塔的牢房,将塔内的妖怪赶去了其他五界,妖、魔还有地府并不担忧,都有能人义士镇压,可人界就不同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哪能敌得过妖怪。”
“这……天庭没有办法?”
月上君摇头。
“人间战乱太久,需要有人一统天下。但有英豪,必生邪祟,这是……”
“是所谓正邪两衡。”
“然,”
月上君喝一口冷茶,“若没有邪祟与正派相抗,那人间就会生出更加难以控制的妖孽,所以打开镇妖塔的监牢,也算得上情理之中。毕竟里头的妖怪都知根知底,就是会麻烦天兵天将镇压。唉……说到底,也只是麻烦,最终还是苦了百姓。这祸事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说着说着,茶已喝完。
月上君疲倦着眼袋:“不论兴亡,百姓都是最苦的,那些因战乱流离失所的孩子,眼睛里头都没了光。”
斐守岁听罢,说出心中之言:“是如此,但小妖有一事不明,能否请大人告知小妖。”
“何事?”
“按照大人方才所说,凡间已然战火纷纷,这样难道算不上‘邪祟’?天庭何必徒增烦事。”
“你……”
月上君宽松了眉眼,“何人与你说,镇妖塔的妖怪是为了六代十七国?”
恍然。
斐守岁知晓了。
盛世最需蛀虫。
遂,月上君说:“到时候,我还想请径缘你多斩些妖。”
“斩妖?”
“是,你以守牢人的身份斩妖,能免一些天庭责罚。”
斐守岁突然没有答话,他看着月上君的眼睛,心中生出一丝的不甘与愧疚。
于是回避了视线,答:“小妖遵命。”
“径缘你……”
“大人,小妖无妨。”
“你长了嘴巴,便说清楚,”月上君握住斐守岁的手,“一直闷在心中,是蠢人的做派。”
许是月上君并无仙官架子,斐守岁看着看着,竟真将话说了出来。
他说的时候,压低了声音,乃是一句。
“小妖是想,如果大人不将此事告知于我,我……我是否又避开了一劫?”
“你是说镇妖塔?唉,你啊,”
月上君好似很满意斐守岁之言,“你如此在意作甚,又不是每时每刻都在秤砣上,偶而装作没见着,不成吗?”
“不,我还是……”
“是什么?”旁边啃完第二个蟠桃的陆观道凑上前,“这个桃子是称斤卖的?”
月上君笑眯眯的说:“是论个卖的。”
“咦,一个多少铜钱?”
陆观道边问,边擦着手中蟠桃的细毛,看着他将擦好毛的桃子递给两人。
月上君接过:“你要杀三个妖怪,才能从王母娘娘那里换到一个蟠桃。而且这桃子有大有小,杀的妖怪越强,这能拿到的桃就越大。”
“唔……好像很贵,”
陆观道看看月上君手上的桃,斐守岁手上的桃,他数了数,“一个,两个,我又吃了两个,那我要杀十二个妖怪,才还得起!”
“你为百姓除掉恶人,也算作一个。”
“恶人……”
陆观道伸出手,摇摇斐守岁的衣袖,“我一定好好抓坏蛋,请你吃大桃子!”
“好,”斐守岁没将心思放在陆观道身上,敷衍一句后,转念与月上君,“大人,说正事。”
“咳咳,”
月上君看一眼陆观道,“可别吃太多。”
“嗯嗯!不吃多,吃多了还不起。”
“……”
月上君很是喜欢陆观道,以至于斐守岁看到他带着笑意的眼尾,直到再次将话落于镇妖塔时,才有所收敛。
将蟠桃放于一边。
月上君严肃了面容:“此番行为也算顺应天理,成就未来人间的一个太平,也顺了你心中理想。”
“少些灾祸吧,少些痛苦,做神仙的也就不必听到苦命人的哀嚎。”
斐守岁知道月上君所言何意,也就这样,他才能顺理成章地投入凡间。
好是缜密的计谋,将一切都算进去了。
但,斐守岁总觉得此计并非月上君一人为之,还有何人?
四象青龙?
王母座下的解十青?
好似这事没了斐守岁便达不成了,斐守岁是期间最关键的一颗纽扣,轻轻一旋,动了乾坤。
究竟是何人……
月上君看到斐守岁眼中的疑惑,他早知如此般:“你是想问,此计何人所谓吗?”
“……是,”斐守岁言,“小妖并非觉得大人不能胜任,只不过大人好似也很惊讶。”
“惊讶?”
“是,譬如大人适才见到小娃娃时,停顿了片刻。”
月上君确实顿了一嘴。
“你这般心细,将此事交给你我也放心了。”
“是。”
看来问不出幕后的……
忽然,斐守岁双目一亮。身躯虽然还不知何人为之,但此时此刻的斐守岁心中已有人选。
还能是谁。
那一只芊芊玉镯手。
看向擦着蟠桃细毛的陆观道,这一块浑黑的补天石。原来人世间的所有都有预谋,那算卦的解十青也早在了棋盘之中。
斐守岁哼一声。
见月上君已将话说尽,便开始嘱咐起一点杂七杂八的事情。
月上君抓着斐守岁的手,眉头皱成两个平安结的样子。
“其实见素叫你来斩妖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你没有趁手的武器,光用镇妖塔的术法对你损害也大,到时候你要实在撑不下去,可以逃避。径缘,莫要太勉强了。”
那一双忧心忡忡的眼睛,斐守岁仿佛能透过年轻的皮囊,看到老人苍白的凝望。
斐守岁却摇头:“既已行,便不后悔。”
“唉……”
“但大人,我有一事不明。”
“何事?”
斐守岁抬起双目,直视那真挚:“我想知道,是什么妖怪破了镇妖塔的监牢。”
说的有理。
斐守岁的心魂想起方才锁链的攻击,如此碾压霸道的术法,岂能被随意攻破。
等等,破了监牢难不成是要伤到自己?
看向月上君。
月上君显然没能把这件事掀过去,嘴开了又合,似是在斟酌如何。
“大人,请如实告知。”
“我……”
月上君还没有开口,镇妖塔大门处传来一声巨响。
是有人开了牢门!
紧随其后,妖怪细细簌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吃人噩梦的小鬼,包裹了巨石之屋。
斐守岁下意识要起身迎接,被月上君拉住了手。
月上君与他说:“他会来告诉你是谁。”
他?
何人?
却隔了老远,有男子之音回答斐守岁的疑问。那声音潇洒,仿佛不受世俗之困,如一只展翅鸟般。
“牵线老儿,明明是你叫我来此,人躲哪里去了!”
第188章 莲子
此人之声音愈来愈近, 直到了门口,还在问候月上君。
“怎么跑这儿来了?这里妖气甚重,你可别倒头不醒, 还需我背你回去。”
哐当。
屋门被人推开。
目见是一个粉衣光头的和尚,施法定住了仙娥, 于两位仙娥的静默中,踏步走入屋内。
和尚秀丽的眉目, 张扬似大雁。
大雁随即扫了眼屋子,看到斐守岁时,他挑了挑眉:“咦?这锁链……月老儿,他便是此塔的守牢人?”
身躯听罢, 立马半跪。
月上君颔首:“我本叫你在塔外等我,怎如此着急。”
“等你?哼!”
粉衣和尚上前扶起守岁,光明正大地打量斐守岁的面容,“你明知我的真身不能跑出佛界, 术法时间也有限制,还想让我浪费这百年一回的自由?”
“是……是我忘了这回事, 多有抱歉。”
而斐守岁的心魂,却记起此和尚的面貌。
守岁不可能忘记这个和尚。
在死人窟时,就是这个和尚教了斐守岁佛家的术法。
这衣衫不整,小腹处有粉色莲花纹样的和尚……
叫什么来着?
“乐安。”月上君忽然唤了声。
是乐安!
乐安和尚, 凡间没有此等人物,原来出自佛界。
便看乐安喜笑颜开地拉着斐守岁坐到桌边, 正要开口, 旁边吃桃的陆观道生生掰开了他的手。
一雁一石相视。
陆观道鼓腮:“他不开心, 你别乱碰!”
乐安却俯身,用手捏住陆观道的脸颊, 说道:“哦哟,补天石?还是投入人间年纪最小的那块!”
转头。
乐安兴致勃勃地问月上君:“来之前你只告诉了我槐妖,可没说过有这一出精妙。”
“乐安,先说正事。”
“正事?”
捏着脸的手愈发用力,陆观道被扯着生疼。
“松手!”
“哎哟,”乐安马上撤了手,笑道,“好石头,我可不敢得罪你,一边玩去吧。”
“哼,”
这会儿陆观道没走远,默默退到斐守岁身边。
乐安见了,不由得咋舌:“这么护犊子?”
犊子……
看来面前的粉衣和尚也知荒原之事,甚至可能知道得更多,例如……陆观道的身世。
但可惜,斐守岁只能跟着身躯移动,无法干预同辉宝鉴,便看着身躯朝乐安拱手。
“不知大人……”打哪里来?
“我?”乐安耸耸肩,“由我来说,不如听听牵线老儿之言。”
月上君叹息一气:“我方才就想开口,还不是你一而再地打断。”
“就是!”陆观道。
“哎哎,是我之错,月老伯伯你有大量,可否饶过我这一回?就当是爱护呵护我。”
就当是爱护,呵护……
这句话,斐守岁在死人窟听过。
看月上君松开眉目,手一指:“既如此,那就牢请你放了我宫里的仙娥。”
那两位仙娥还被术法困住,无法动弹。
“忘了这事。”
乐安所见,打了个响指。
术法一瞬间从仙娥的脚边生长,是粉白色的莲花,从淤泥中破壳,解开了谦卑的稻草。
莲花攀爬,嵌入仙娥的侧脸,吸取着仙娥眼中浑浊的视线。
须臾之后,眼眸渐渐晴朗,莲花成了一阵虚雾。
仙娥这才反应过来,小屋里多了个异客。
“大人!”
仙娥欲上前,被月上君赶了出去:“守好门,其余的嚼碎了吞入腹中。”
“是,大人。”
便看仙娥关上小屋之门。
门内寂静如夜。
乐安随手拿了个蟠桃,哼一声:“既然怕她们将我的事情说出去,还不如就一直定着。”
“乐安,莲花术法威力之广,你自己莫非不知?”
斐守岁也曾在死人窟见识过乐安和尚的莲花术。
能将死尸唤醒,能吞魂魄精气。
月上君看了眼屋门:“我若不叫你解开,那俩孩子怕是活不成了。”
乐安却不屑:“我还以为你知道。”
“嗯?”
“你难道没有发现,仙娥的怀中偷藏了东西?”
“什么?”
看到乐安将手中蟠桃抛起,粉色袖子一呼一呼:“还能是什么?”
“是……”
那上好的蟠桃落在乐安手心之中,月上君黯淡了眼眸,“王母的蟠桃吗。”
“你不会没发现的,”乐安把桃子塞给了斐守岁,笑对守岁言,“做神仙的不是傻子。”
“唉,罢了,先说叫你来的……”
“不成不成,你得先处置了小仙娥。要不然就让我出手。你也不想计谋被人揭开,打个措手不及吧。”
“……”月上君沉默。
可陆观道抱着蟠桃开了口:“桃子吗?”
月上君不语。
“是我刚刚给的!一共有两个姐姐,一人一个,正好。我还顺手擦了桃毛。”
说着,陆观道将袖口递出,他的袖口上确实沾了软毛。
小人儿看着若有所思的月上君。
“伯伯你好像不信?”
“噗哈哈哈!”旁边乐安大笑道,“这么多年过去,您老还是这么好骗!”
“唉。”
月上君没有生气,仅是看着乐安。
乐安默默收了笑意:“看我做甚。”
“乐安,你也知道,神仙不是傻子。”
“……哼!”
斐守岁的心魂眯了眯眼,他只见着两只狐狸露出了尾巴,给彼此下套。
但,和尚输了,许是和尚没有料想有个意外。
陆观道,便是棋局的不可控之一。
玩笑也开完,乐安这才倒一杯冷茶,续上适才月上君之言:“你说罢。”
“我叫你来,是为了……”
“为了提点树妖,”乐安闻了闻茶,“但不是现在,对否?”
“是。”
乐安放下茶盏:“这番没有意义,不被人知晓的局,有必要吗。”
语气闷顿,好似不是个问题。
月上君也默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世上不被人知晓的事情多了去了。”
“您老怎变得如此幼稚。”
“哎呀呀,”
月上君捂住自己的嘴巴,摇身一变,在亮红的术法下,他变成了个白发苍苍的红衣老头。
红衣老头,没有青年那样的眉眼,驮着的背,不结实的皮囊,耷拉的眼皮裹住一双晶亮的眼睛。
老头这般说:“老顽童总比眠床债要好。”
“变身!”
陆观道睁大眼。
月上君朝石头笑了笑,转头与乐安和尚:“但你都来了,也早决定是否入局。”
灰白的长发在苍老面容里格外应景,乐安所见这般的月上君,好似没有预料到,笑出了口。
“做什么,让我折服在您老的术法之下吗?”
“非也,非也,”
月上君伸出手,那只记录岁月的手掌,拍了拍乐安,“到时候你去荒原,还得学会伪装。”
“……您该知道,我最不喜啃古籍经文。”
“来都来了。”
“……”
乐安和尚闭上嘴,默了片刻,他转念看向斐守岁。
斐守岁正静静地坐在桌边,看着月上君与乐安。
那一副事不关己,与他无干的样子,就好像斐守岁并非棋子,而是棋局之外的天秤。
乐安笑着歪了歪头:“你也来学。”
“我?”
“是咯,”
乐安注视着斐守岁,眼瞳里的粉色莲花,悄悄旋转,“你是槐树成精,会一些梦境之法,再合理不过。黄粱南柯小米粥,槐树梦幻温柔乡。我连名字都替你想好了。”
“这……”
其实斐守岁在入镇妖塔之前,并未有过什么看家本领,他仅是靠着年长与镇妖塔的术法,才能镇压妖邪。
术法对于他一个野家子来说,无异于沙漠之甘泉,更何况这是天上仙官所教。
但,该有的尊卑与礼貌斐守岁不曾忘,他与仙与佛陀中间隔着一条天堑。
不过……学还是学了。
斐守岁看着心魂身上的画笔与纸扇,还有他自死人窟出生就会的幻术。
幻术。
槐树妖会幻术,乘着一枕槐安的好梦。
便听乐安说道:“犹豫什么,月老伯伯亲自教学,你难道不欢喜?你若是不学,那荒原我可不救了。”
救?
斐守岁分明记得,他见到乐安时,是乐安和尚奄奄一息……莫非那时候已经是幻术?
也对,遇到乐安的斐守岁刚成形没多久,人不人鬼不鬼。
罢了。
斐守岁思虑至此,见身躯笑对乐安:“我不过是镇妖塔的一只妖邪,学仙家术法恐怕有些不合规矩。”
“什么算作规矩,”
乐安拉了把衣袖,“那些死板老儿的教条就是了?你别把糟粕当糖吃,吃出了蛀牙还沾沾自喜。”
沾沾自喜……
斐守岁记起死人窟的和尚。
那个和尚,曾与他说过一句:“若这些妖怪就是你的将来,难道你也沾沾自喜吗?”
看到乐安腹部的粉莲。
莲花绽开在腰身,肆意张扬的样子,与佛陀全然相反。
“陷在泥地里挣扎,自会带了脏。可你的心在身躯之中,也染黑了吗?”
“你说你没有人样,与我不同?那你就愿意与这些东西同流合污?”
“别与我开玩笑。做一自甘堕落,没有良知,没有心魂的妖邪是最痛苦的。你该知晓,槐树妖。”
“槐树妖,”
乐安和尚的脸面与死人窟的那张重合,说了一模一样的话,“我问你,你要做那莲花吗?”
莲花?
斐守岁跟着身躯回了那话语:“大人说笑,小妖是槐树。”
乐安不满道:“与你打交道真是无趣,但你不想学也得学。”
手一拽。
“我虽不喜研学,但扮作个夫子,倒也算得上乐趣。”
“……”
那会儿,和尚也是这般说的。
毋庸置疑,乐安就是死人窟里教斐守岁佛法的和尚。
但死人窟的乐安,临走之前曾撂下一句话。
许是面前之乐安,不曾想到的。
衣不蔽体的乐安和尚,在大火荒原之中,笑问斐守岁:“你不成莲花成什么,莲藕还是荷叶,你总归要选一个。”
那会儿,斐守岁流着泪,看着自己满目狼藉的身躯。
说道:“成一枚莲子吧。”
成一枚不知曾经,不晓将来的种子,然后,发芽。
第189章 银钗
后来莲子长大了。
他跑出浓绿阴森的荒原, 走向泼墨似的人间。
……
花了些时间,月上君传授所谓幻术。
约过去两炷香,那乐安便觉得疲累, 不愿听讲。
月上君拉住了他:“还未学完,你走什么?”
“无聊透顶, 不想学了,”乐安欲起身, 又说,“月老伯伯,你且放心吧,我本事这么高, 人间的鬼怪妖邪害不到我。”
“你啊。”
“不学了,不学了,”乐安连连摆手,紧锁眉梢, “时间也不早,我还要找孟章叙旧呢。”
孟章?
“你找他作甚?”
月上君问出了斐守岁心中之言。
乐安和尚笑回:“他心中郁结难解, 我去给他开导开导。”
“也罢,你去时……”
“带些蟠桃?”
“是。”
便见乐安和尚笑眯眯地走到陆观道面前,在陆观道的眼皮子底下顺走了四个桃。
小人儿略有不爽,鼓腮怒视。
乐安努努嘴:“哟, 补天石气量这么小。”
“你……”
于是乐安弯下腰,凑到陆观道耳边:“舍不得桃子, 套不到神君。我这是为你和槐树妖铺路呢~”
话说得并不秘密, 斐守岁听得一清二楚。
何是铺路?
老妖怪去看乐安。
乐安见着视线, 朝守岁笑了笑,说一句:“佛家讲究轮回因果, 天天念叨积德行善,槐妖,你觉着对否?”
斐守岁一愣,他还没有蠢到会在一个和尚面前说他本家的坏话。
“自然是对的。”
“……哼,”
乐安直起脊背,抱着四个桃,“最烦不过这些轮回。上辈子辛苦劳累,下辈子难道会有所改观?不过是苦命人自欺欺人的说法。”
斜一眼欲言又止的月上君。
乐安没给他老人家面子:“姻缘也是如此。”
“……你。”
“我可没有说错,”乐安却冲着陆观道讲,“别做了蠢人,还觉得自己是天底下头一个聪明的。”
话落。
乐安和尚将蟠桃藏入无尽袖中,他拍拍手,一旋身子,就变成了一只粉色小鸟。
鸟儿飞快地在屋内翻腾,于月上君面前,叽叽喳喳。
“牵线老儿,你看看,你看看,我可有学到精髓?”
“谁有你这般天赋,去吧。”
月上君好似有些厌烦,没有去送一送粉鸟,便看着鸟儿飞出了屋子,惹得屋外一阵喧闹。
是妖怪的声音。
他们在讨论什么。
细碎的交谈透入巨石上的小屋,好似初春解冻的溪流,冷得刺骨。
有妖说。
“你们可有看到?”
“看到了,是只粉鸟。”
“小鸟有甚稀奇,你在人间没见到过?”
“人间的鸟自然多,可这是镇妖塔,镇妖塔哦。”
“咦,神神叨叨,那鸟在镇妖塔怎么了?”
“你不知道?”
有妖扭过身子,露出一张青紫色的脸,“左边的牢房,有一只黑乌鸦,她一来就发了疯,把镇妖塔里所有长翅膀的都吃了。”
“还有这种事?”
“是有是有,她吃妖的时候,连皮都不剥,真没教养。”
好笑,妖怪讲究起礼教。
又有个小妖怪探出脑袋:“上一回,我还听到她还说梦话哩。”
“梦话?”
倏地。
乐安飞过。
鸟儿的眼睛瞥一眼监牢。
“是呢,说着什么唐家不唐家的。”
“家?照你说,那只黑乌鸦,来这儿之前还是有家的?”
“可不是嘛,我还听她自言自语,说那唐家人对她的姐姐不好,她要去报仇呢!”
“那她真没骨气,要报仇早早报了,何须等到入了监牢再后悔?”
“我看事情并非如此,她好像不是一只单纯的乌鸦……”
言毕。
那妖怪突然闭上嘴。
粉色的鸟儿也消失在镇妖塔中,空空飘过几片淡然莲叶。
斐守岁听到此,正好奇,便有一声惨叫从巨石底下传来。
惨叫贯穿了镇妖塔,像是锁链,绷紧在众妖之间。
紧接着浓重的血腥味从塔底涌上,又臭又刺鼻。
月上君默默捂住口鼻,看向斐守岁:“塔内经常这样?”
“是,”身躯转身望了眼微阖的门,“大概是只乌鸦干的。”
“为何笃定?”
身躯叹息道:“乌鸦本是良家女子,但在人间出嫁后被夫家活活折腾死了。她死后冤魂不散,附在一只食腐肉的乌鸦身上。我记着她还有一个年长她四岁的姐姐,在她死去的三月后,嫁去了同一户人家。”
“这……”
“据乌鸦所言,姐姐嫁了有一年,就被夫家人投入了井里,连魂都寻不到。”
月上君听罢,眯了眯眼睛。
“径缘你怎知这些?”
“大人,我是守牢人,天庭予了我管辖之权。”
“原来如此。唉,那姑娘也是可怜。”
身躯沉默片刻,看到月上君的怜悯,他笑道:“大人,镇妖塔不关无罪之妖。”
“……也是。”
身躯无法忘记初到乌鸦监牢的那一天,那一幕的血肉模糊。
头骨收着血汤,黑与白的羽毛没有一处干净。
羽毛黏在了墙壁、手掌与牙齿上。
没有獠牙的嘴巴,啃食着污黑的妖尸。
乌鸦的嘴不停咀嚼:“是我杀的,与我姐姐无关……我该死,还给他们留了后代……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为何朝我痴笑?”
微微叹息,将画面覆上灰白。
若是灰黑能将所有都掩藏,就好了。
斐守岁记起池钗花被乌鸦控制,用银剑乱砍了……唐永。
唐家唯一的独子。
恍惚着。
斐守岁与身躯同时想起了一个问题,一个被月上君掩藏,因为乐安和尚突然到来,戛然而止的问题。
究竟是谁破了镇妖塔的牢门?
身躯倏地抬起头,摆出一副为难之情:“大人……”
“怎么了?”月上君装着并不知情,“可是头疼。”
都是千年的仙与妖,这会儿倒是给彼此戴起了面具。
身躯只好作罢,笑回:“镇妖塔水汽重,怕大人不习惯。”
“径缘,你心中所想,我可以回答。”
“……”
“但我有一个要求。”
斐守岁:“大人请说。”
月上君起了身,他走向屋内唯一出口:“我想让你亲自把此物送给乌鸦。”
“何物?”
看着红色术法里,月上君又变成了先前的模样,他从袖中取出一件做工精巧的银钗。
“银钗?”身躯与斐守岁。
银钗除了好看,无甚特别之处,但斐守岁识得它,正是池钗花一直别在头上的那支。
银制发钗,何时流落她手?
给了乌鸦……难不成乌鸦一直蓄谋?
身躯接过发钗,言:“女子之物。”
“你只要给她便好,她知道怎么做。”
“此物……”
“此物能救人性命,哪怕那人已无生还可能。”
所以……
所以在梅花镇时,池钗花才会突然出现。莫非正是发钗的缘故,才让她的魂魄得以存活?可斐守岁并不知晓月上君的喜好,面前总是慈悲的老者,难道有收集女子饰物的癖好……
不。
是慈悲。
有石落水面之声。
斐守岁低垂了眉眼,他好似知道是何人为之,为之何意。
一切早就开始了,他是其中推波助澜的风,而吹起东风的神,为何会选择他?
斐守岁想不明白,头渐渐发痛。
有什么东西勒住了他的脖颈,他喘不过气来,就连和身躯的连接都松了不少。在混白的视线里,斐守岁捂着头,朦胧虚幻的泡沫,他听月上君又说了什么。
“破牢之人……白……蛾子。”
白蛾燕斋花?
她?!
“但仅靠她一人……做不到……径缘你不必担忧……”
还有谁?
斐守岁猛地睁开眼。
月上君正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径缘,你怎么了?”
身躯惨白了脸:“……无妨,无妨,许是老毛病犯了,不打紧。”
“老毛病?”
月上君好像知道什么,立马朝榻边的小柜走去。他一开抽屉,从里头拿出一小小瓷瓶。
“喘病还需按时吃药,喏。”
月上君将药丸递给身躯。
斐守岁纳了闷,在人间时,他从未有过这个毛病。
便看到身躯吞下一枚赤红的丹丸,闭上眼稍作休息。
月上君在旁担忧着:“定是我方才叫你学习术法的缘故。你有这般的毛病,还一人住在塔里,没有个知心照顾的,我岂能放心。径缘,还是早些逃出去为妙。”
逃出去……
身躯的自言自语,在心识中游荡。
斐守岁听身躯说:“逃出去了,还不是独身。”
是独身。
在人间漫长的岁月里,斐守岁一直孤单,没有同行之人,独撑一把纸伞。
月上君又道:“哪怕安排个仙娥也好,镇妖塔里阴暗潮湿,你……”
话停在了陆观道身上。
陆观道正忧心地看着斐守岁,不敢添乱。
月上君一把拉过陆观道:“就是你了!”
谁?
身躯秉着一口气,睁开眼。
目见月上君将陆观道推到他面前:“就让小娃娃照顾你。”
“您在说什么……”我照顾他还差不多……
身躯撑住身子,摇了摇头。
陆观道看到斐守岁苍白的唇,他比月上君都着急:“我可以的!不会就学,我学东西可快了,只要教一遍!”
“径缘,你也……”
“我?”身躯虚眯着眼,“大人是想说,我也没法拒绝,对吗……”
“……是。”
叹息从嘴里呼出,身躯的疲累抓着斐守岁,逃不走。
斐守岁感知着身体的重,好像千年前,他也有过喘不上气的毛病。是明明身在万物之间,却无法探寻到生命的热。
他被人剥夺了生的权力,一口一口,在逃不走的漩涡之中徘徊。
然后窒息。
斐守岁撑着意识,看面前手舞足蹈的陆观道。
身躯也看着。
但模糊的视线,将白衣晃成了红衣。
那个雨夜的红衣,身躯还是有些不敢置信,不敢认同面前的小娃娃,就是荒原旧友。
身躯笑道:“您都这般说了,小妖定然收下。”
说着。
身躯的手指向药瓶。
“来,你听好,这是天庭每月会送一次的药丸……每隔三日服一粒……送药的仙娥是海棠花妖……”
闭上了眼。
昏了过去。
第190章 黄粱
意识在海浪里漂浮, 海上的天气很不好,电闪雷鸣。
斐守岁闭着眼,让海水荡开他的身躯。
有记忆在这短暂的沉寂里涌出, 斐守岁皱紧了眉梢,接受着涛涛回忆。
一只浑身黑毛的鸟妖, 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一位身着浅粉的花妖,在他面前细数丹药。
还有亮绿色瞳仁, 一袭白衣的……白衣的蛾子。
蓦地。
斐守岁睁开眼。
破牢之人是燕斋花?她还有帮凶?
斐守岁坐在海面上,还没来得及惊讶,便看到他对面的红衣。
红衣盘腿于海水之中,是陆观道的脸, 眼中正带着笑意,好似在等他醒来。
那海水吹起来,在红衣的眼睫上留了些许水渍,但红衣没有擦去, 任由了海水,点点滴滴。
斐守岁缩了瞳仁。
陆观道的这副面貌, 居然……有些慈悲。
水湿透了衣襟,人儿坐得笔直,可眼睫依旧微微地垂,就像壁画上永远睁不开眼的佛陀。
但斐守岁没有放松警惕, 他知道,这里是同辉宝鉴, 不是什么心识。这片诡异的海, 这个熟悉又不曾相识的人, 都是宝鉴的手笔。
老妖怪轻笑一声,冲着海说:“大人是要来审判小妖的吗?”
话落。
红衣还在笑, 在笑看守岁。
斐守岁略有不爽,他斜一眼:“人间遇到的因果,便是在这镇妖塔里起了头,小妖猜的可对否?”
海面波涛。
是斐守岁平静表情下起伏的心。
这会儿,红衣抬了头。
哦,是墨绿色的眼睛。
眸子里在翻滚什么,里面好像也有一片深海。
看到绿海的一瞬间,斐守岁反应不及,没有躲开,他有些窒息。
一瞬间的堵塞扼住了斐守岁的心跳。斐守岁开始喘气,不知为何,空气在他身边逐渐稀薄。镇妖塔身躯的毛病一下传到了他的身上,他不知所措。
不知所措地撑住身子,让海水也湿了长发。
陆观道还是沉默。
斐守岁边喘边笑:“我还以为有场硬战,没想到……没想到是……这样的死法……”
气愈来愈少了。
斐守岁有些狼狈地抓住衣襟,他仰起头,似乎这样他就能多些时间。
可。
陆观道依旧笑看。
斐守岁不由得啐了口:“呸!”
“……”陆观道。
“无论如何都是……要死的……”
陆观道的手指好像动了下。
“这一生……够长了……就是……”
就是?
陆观道的眼睫在轻轻地颤。
“就是没有好好葬她……”
说的是在人间,养过斐守岁的老妇人。老妇人给了斐守岁姓,一个蹩脚的,连音都读不准的姓。
斐守岁瘫倒在地上。
海水撩拨了他的长发,他在恍惚之间看到那尊佛陀缓缓侧过了身。
有什么血红的东西,从佛陀的眼中流下。
斐守岁笑叹:“血泪吗……来得太迟了……”
慢慢地,要阖上眼。
斐守岁喃喃着:“穿这么红作甚,是想闯入谁的眼睛吗……”
荒原,红衣,又黑又深的窗。
仿佛看到了夜晚的星星,流下白色的浑水。
水汇聚于荒原枯井,井里有一面淡漠的脸。
斐守岁咳嗽几声,喘得停不下来,好像在宝鉴里头,就要把这辈子的气呼尽。
他听到耳边有人交谈。
“为何要我来给他送药?月老伯伯,你好偏心。”
“北棠,这是你的职责。”
“职责?我虽是药王府的人,可送药从来与我无关,该叫那些……”
“叫什么?”
能看到浅粉的身影在暗暗生气:“您明明知晓我怕黑,尤其是往镇妖塔去的那段路,黑得没了边。”
“那就拿盏灯去。”
“灯?有灯也不管用。那样的黑,头顶都没有星海,不就和躺在棺材板里一样!”
“……北棠,快去吧,”
月上君递出一纯白瓷瓶,“该是你的,你就好好听话。”
“哼!”
少女接过药,气呼呼地踏入了夜晚。
北棠……
斐守岁回忆起女儿家边走边摘下发钗的手。
在人间的北棠,可是在棺木里躺了十年。
便见着粉衣转身,看向了斐守岁,却说:“月老伯伯,莫不是我与守牢人有前世的瓜葛,你才非叫我不可?”
不,不是前世,是后来。
斐守岁笑了下。
一转眼。
月上君也没有回答,就看到粉衣凑到了斐守岁身边,那芊芊手将一枚赤红丹药塞入斐守岁的唇瓣中。
粉衣很是焦心:“早知不该在路上耽误的,都怪我!喂,槐树妖,你……”
手推了把斐守岁。
斐守岁在碎片中感知着丹药,好像也有人在此时此刻,将一枚同样的药推入他的唇里。
谁……
北棠的话与那人重合。
“你别吓我,快醒醒!”
“……”
女儿家的声音逐渐变粗:“斐径缘,你要走吗……”
斐守岁一听到那话语,就皱了眉,是不自知地有些心烦,可若没有总觉着心里空落落。
少了点什么……
老妖怪缩了缩身子。
海水还在拍打他的身躯。
粉衣与红衣一块儿开口:“你可不能在我眼皮底子下死了,你要是死去,我找谁说理?”
“你找……”话从斐守岁的喉间挤出,“随便什么都好……”
“哪能有这种话!”
北棠焦急地扶起斐守岁,斐守岁的躯体远离了海水。
女儿家急道:“自己都不想活了,我再怎么喂你药,都是没有用。可你还能说话,你不想死。”
在回忆里,斐守岁摇了摇头。
“摇什么头!”
北棠一下扶住守岁的脑袋,“生病的人,最该看些花花草草,我下回来,给你带些海棠花的种子可好?”
种子……
斐守岁模糊地记起白布抱着的,两枚种子。
那不是人间的花,那里头是花妖的仙力,好像他收下此花之后,便没有再看过。
又好像,有人拿出花的种子,种在了他的屋前。
后来血溅在花瓣上,妖的尸体压弯了花的枝丫。
谁……
谁种的。
斐守岁咬住唇瓣。
北棠之声与他说:“对了,要活下去!”
活下去……
海面比方才更加汹涌,吹散了他与红衣的距离。
斐守岁虚眯着眼。
“哎哟,我定是上辈子欠了你的,才来给你送药!你是我的大恩人啦,我每月都要来关照关照你。我可是很怕黑的,镇妖塔的路,比人间的乱葬岗还阴森……”
“我方才路过一个白发妖怪的牢前,他还说我有灭顶之灾。真是好笑,我都修成仙了,难不成会被无缘无故贬入人间吗?我做事这般缜密,药王都夸我,我岂会……”
“我说大人,我下一回来带些疗伤的药可好?你问为什么……我是见着大人牢旁的狐妖,对了,那位惹了菩萨不开心,被送进牢里的青丘遗腹子。他好可怜呢……”
“我把药给他了,但是他不理我!没良心的家伙,不给他带了!”
朦胧的记忆里。
斐守岁看到粉衣身旁还站着个人影。
就在北棠咋咋呼呼地说话时,那人一声不吭,像只垂头的白鹤。
可白鹤穿漆黑的衣裳,该用什么来唤他。
莫名其妙地,斐守岁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也不知何时,不喘.息,不头疼,就是静静地躺在了海面上,小舟一只,游去何方斐守岁也不知晓。
忽然。
想了起来。
斐守岁唤他:“无用之物。”
无用之物,是为何意?
生下来就没有用的东西。
见那无用人立马走到斐守岁面前,就算再怎么晃白的视线,斐守岁都能感受来者的谦卑。
谦卑到什么地步?
弯腰似硕果累累的稻草,将头低到了地上,明明不须如此,却还是向他低眉。
斐守岁不受控制地笑说:“你去送送北棠仙子。”
北棠……
那人听话,那人走了。
但在小屋门口,刹住了脚步,那人回身问了句:“大人,你……”
欲言又止。
斐守岁似乎恼了,那人也就不再开口。
正要关上屋门,斐守岁与那人传言:“腰痛,找北棠仙子讨些药来。”
“……是。”
画面被掐断。
也没了北棠的声音。
寂静的海面,斐守岁在深夜的荒原荡啊荡,他记起荒原的样子。是一望无际的深绿,绿色的成片的高草,在风里左摇右晃。
斐守岁就站在里头,一整天都寂静地远望。
这里和死人窟有什么区别。
斐守岁这般问自己,他陷在了同辉宝鉴的幻术之中,有些无法自拔。
但总有声音在他快要沉沦的时候拉住他。
“喂!斐兄,发什么呆!”
“斐兄,再不吃菜,就要被谢伯茶吃完了。”
谢义山与江千念。
“什么叫吃完,我留了半条鱼好不!”
“一共钓上四条,你一人吃了三,还好意思说!”
钓鱼……
斐守岁的记忆里,没有与谢江两人垂钓的过去。
莫不是……莫不是将来?
两个半妖与一个妖怪,倒也有趣。
“是你自己说不吃,斐兄又说尝尝就好,陆澹也没夹菜。我多吃些怎么了,这桌子好菜还是我烧的呢!”
“哇,知道了知道了,你声音这么大,整片林子都听到了。”
有筷子打在一起的声音。
“小声点,别把顾兄吵醒了!”压着声音。
“那你先松筷子!”
“你先!”
“你!”
“……”
沉默。
斐守岁一直在沉默。
因为谢义山与江千念的脸,在他的面前糊成了一团。
没有眉毛,没有眼珠,在扭转的一刹那,斐守岁在两人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面貌。
同辉宝鉴。
是宝鉴在看他。
这里并非真实,这里是虚假的桃花源,就如梅花镇一样,剥去了幻境,一切只有白骨。
白骨……
眨了眨眼,人脸又成了惨白的骨头。
毫无意外,骨头不再吵闹,坐在斐守岁对面,也静静地凝视。
说了句:“斐兄,你还……你还记得江幸吗?”
“斐兄,我受了伤,我杀了师兄……”该是谢伯茶。
“我知道斐兄年岁长了,心中定然存不住人。可斐兄也得寻一寄托之物。”
奇怪,宝鉴怎么说起好话。
“哪怕在叶子上写点什么,总比一人来得好。”
一人?
“哪壶不开提哪壶!”一个高些的褐衣白骨,掐住另一个紫衣白骨的脖子,“不要提这伤心事。”
“伤心……”
宝鉴里的守岁开了口,“为何我会伤心?”
“哎!”高个子白骨立马松开手,“我就说斐兄记性不好了,你看看都忘了他。”
“我真不该说。”
“他是谁?”
斐守岁脸颊流下热乎乎的东西,换来两具白骨久久的沉默。
是谁?
有人回了斐守岁的话。
是大红山茶从一旁藤椅上坐起,说道:“去补天的石头,你忘了。”
第191章 真言
不……
他不是被女娲抛入人间了?
怎会去补天。
假的, 定是假的,这样荒凉的黄粱梦,不会是真的。
斐守岁与自己这般说, 说着说着,面前的虚幻开始重影。在他的视线之中, 他所见的谢义山与江千念一会儿有了脸,一会儿变成白骨。
不伦不类, 定不是他们。
好似有什么执念迫使着斐守岁去设想,设想此处并非真实。
斐守岁冷漠地看着面前三人,既不回话,也不去深思。
若这样就能把他拖入无尽的宝鉴里, 斐守岁也枉费活了这么些岁数。
垂着眼帘。
斐守岁试图在喧闹声中,寻找幻术的出口。
凡是术法,定有软肋。并非寻找不到,只是没有沉下心。只要心静, 万物皆成白纸,翻一页, 也就看清全貌。
墨水一点点升腾在斐守岁身周。
斐守岁缓缓闭上双眼。
一霎那,嘈杂之声停止,有三束赤.裸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守岁知道是什么,宝鉴的凝视, 是眼睛。
借着友人的眼睛,试图窥探他的内心。
眼睛……
眼睛!
倏地。
斐守岁睁开眼, 却见三个白骨拥在他的身边。
顾扁舟捂住了他的双眼。江千念绕过桌子, 于他身后堵实了他的耳识。谢义山趴在桌上, 用白骨之手闭塞了他的嘴巴。
这是……
不看,不听, 不言。
三不猴。
因白骨缝隙,斐守岁依稀能看到外面景象,但他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无法说。
好像只有顾扁舟,给他留了一线生机。
不,并非如此,这里该是宝鉴的暗示。宝鉴若要扼杀一个妖邪,不会这般麻烦。什么东西,非要用这双灰白的眸子看?是要摒弃了耳朵与嘴巴,将浑浊的眼,放在幻术之中。
斐守岁慢慢睁大眼睛,他透过缝隙,所见清风吹拂竹林。竹叶顺风落在藤椅上,拟作一首荒凉的曲子。
曲终人又散,友人不再来。
热茶升着白气,在斐守岁眼前试图模糊竹林。
竹林,饭菜,还有白骨。
或许,这是斐守岁心中向往的以后。但少了一人,少了个咋咋呼呼的小娃娃,少了个总在他身边看着他,视线从不偏移的人儿。
桌边的石凳,明明有五个。为何齐了凳子,不齐人。
想到此处。
天,落下了雨。
三个白骨没有松手,还是三不猴的样子,只有逐渐变重的雨珠湿透了斐守岁的脸颊。
雨水汇在一处又一处,独独于斐守岁身上游走。
用眼睛见到,穿林打叶的声音。
斐守岁咽了咽,他想转动身子,被三白骨困住,他想发出声音,却成了个哑巴。仿佛成了刚入宝鉴时,那个什么都触不到的自己。
可……
可现在,他能看到,看到一片春天的绿。
依稀所见谢义山的褐衣,江千念放在一旁的长剑,顾扁舟脱下搁置在藤椅上的红衣外袍。
好些个颜色突然闯入斐守岁的眼睛。愈来愈浓艳了,就要夺走绿的底色。
绿……
因大雨,黑发贴在斐守岁额前,有雨水润了唇珠,模拟泪水的轨迹。
斐守岁好像知道了,知道宝鉴幻术的阵眼在何方。
是色彩。
就在斐守岁的身边,白骨也是颜色,他脚下的绿草也是颜色。不是荒原的梦,那个梦寂寞无端,只有灰黑。
斐守岁一咬牙,试图幻出纸扇与画笔。
墨水的咒缠上江千念的双脚,白骨江千念动了动身子。
好像能成!
术法再一次摸索,却在游走的时候被雨水打散。大颗的水珠,点落在人间。
墨水被稀释,成了斐守岁掌控不住的河流。
怎么会……
那白骨江千念却在颤抖手臂。
斐守岁能感触到术法对白骨的用处。如若无用,白骨为何瑟瑟发抖,宝鉴又为何立马断绝了他的墨水?
看来,单纯的施法行不通。
斐守岁心中叹息一气,却因白骨江千念的动作,他能听到些许的雨声与瑟瑟冷风。
三不猴,有一只柔软了心。
老妖怪发觉弱点,立马接上,他将自己的手臂当成武器。手臂慢慢地变成水墨,在碰到白骨江千念时,墨水染上了女儿家的外衣。
一点点推开白骨的束缚,本被关押的耳识,因解开了些许禁制,而敏锐。
听吧,风在耳边呼啸。
声音与视线融合,成了幻术该有的样子,斐守岁这才抓到了些许胜券。
接下来是……
尚未动手,斐守岁看到捂住他嘴巴的谢义山,彭得一声炸开了。
白骨缝隙里,他见谢义山炸成一片片的绿叶。紧接绿叶而来的是幻术的更替,像是涂抹颜料,竹林与大雨,被这一笔掩盖。
谢义山炸开后,江千念与顾扁舟紧随其后,都炸开成绿叶,与画笔之中,成了绝唱。
为何……
无人束缚,斐守岁伸出手抱住了要飞远的叶子,但叶子难留,也轮不到他去拥抱。
散了。
茶凉,月窄,冷人。
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悲愁。
要是斐守岁全力以赴,什么绿叶,什么红花,他都能淡然。可这会儿,他还什么都没有做。
幻术?幻术好像被人打开了,被人用笔竭力地抹开,抹得绿色与红色交融。
在斐守岁面前,绿叶散开之后,出现了一只玉镯手。
那手停在眼睛对面,犹如陆观道盘腿而坐。
手是神,斐守岁知晓。
于是斐守岁起身,朝那手低眉折腰。不说话,仅是弯着腰作着揖,像一具被人控制的木偶人。
斐守岁在等着手的反应。
神不语,是大山。他不语,是深潭。
山与潭,都是默然,只看谁耐得住寂寞,又有谁承受不住想要搭茬。
斐守岁恭顺的样子映入神的眼睛。
是神,开了口:“孩子……”
斐守岁立马应答:“大人。”
“孩子,你可有想过,陆观道落入人间是为了什么。”
问这个?
斐守岁快速寻找着得体的套话,可他心中之言却忍不住脱口:“我怎知一块石头的心思。”
“???”
神笑了声:“这儿是宝鉴,说不了谎话。”
“……”
“以前你不知道,现在你心中应该有了半个答案。”
“半个?”这嘴巴接下话,“小妖别说半个了,连皮毛都不识得。”
神听到斐守岁的直言,笑了声:“果然还是这样的你,算得上真人。”
“大人许是忘了,小妖是槐树成精,并非凡间凡人。”
神轻笑道:“那槐树妖,我送你出宝鉴可好?”
“送我……”斐守岁愣了下,“不成。”
不成?
斐守岁连自己都看不透,他甚至在发愣,为何会说出“不成”二字,难道宝鉴之中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
神言:“我只救你一次,你若拒绝,且要告知我缘由。”
是啊,原因呢?
斐守岁问着自己,答着神明:“大人,小人的记忆尚未走完。”
目前还算正常。
“这是其一。”
还有其二?
“其二便是……”
斐守岁的身躯不受控制地直起,他抬起眼眸去看空中的神,却看到一朵七彩的莲花于空中盛开。
莲花硕大,漫开在天际。浅粉的底色,七彩的霞光。莲花绽放出柔和的神性,诡谲的祥云在莲花座下翻涌。
斐守岁看着光与彩云交叠,这样神圣慈悲的景,他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是因斐守岁在那一瓣瓣的莲花里,见到伸出的佛手。
是手臂,每一只手都戴着不同的配饰,每一只手都捻着兰花指。祂们从莲蓬底生长,长在花瓣之中,如同腐烂之后失语的凝望。
佛手冷冰冰的,尽管用光与色在点缀,还是那般剔透的冷。
冷得如同刚从深井中取出的薄冰。
正因冰的透亮,才将光与色彩落入人间。
莲花的光盖入斐守岁的眼眸,把灰白都照出颜色。
斐守岁便对着这样的神说:“其二,我想去寻陆观道。”
嗯?
不……
并非如此。
斐守岁心想,他的心里明明没有这般的思索,定是他的嘴巴撒了谎。
可自己还在说:“想去看看他,哪怕是远远望一眼,也算看过。”
看什么?
斐守岁凝视失语的莲花瓣,说的坦然,找不出一分破绽。
神久久没有回话。
但斐守岁仍旧不受控制地继续道:“大人,小妖若现在走了,就会错过忘怀的记忆。小妖好似忘了很多东西,哪怕是痛楚的,小妖也……”
不是的。
斐守岁心中惶恐地摇头,他想逃出去,他不想面对什么记忆,那些记忆。
记忆……
是他的吗?
一幕一幕熟悉的面孔,明明第一次相遇,却好像认识许久。
斐守岁不停地质问自己的内心,心识的海翻起圈圈荡不开的涟漪。
究竟什么是他想说的话,方才之言,莫非……莫非……
“大人,小妖来人间一遭没有几个朋友。只想在此事了结后,与他们煮酒烹茶。但小妖自己的劫难,无须大人操心。小妖若连这都扛不过去,也不必活着。”
斐守岁说着说着,默默闭上了眼。
他在说什么胡话,明明最好的救生之法便是跟着面前的神,可他……
说了所谓真话?
神这才开了口:“入此镜者,面过去,思未来。”
一只佛手从莲花瓣中脱出。
佛手靠近斐守岁,托住了斐守岁的侧脸。
“日月同辉,为之明也。明眸,明葱,明齿,明理。”
“那适才的三不猴……?”
“变着法子考验你,但还是舍不得,”佛手擦去斐守岁身上的水珠,“真言还在想着他人,怨不得他喜欢你。换做是我,我也忍不下心。”
斐守岁眨眨眼。
“小妖……”
“不要再说谎了。谎话越说越多,不就与那只狐狸一样,没了面容,连原本的自己都记不起来。”
花越青。
那张人山人海的脸。
斐守岁在同辉宝鉴的影响下,回道:“大人之言,小妖明了。只是小妖尚有事郁结于心,大人能否告知小妖……”
“你说。”
“敢问大人,什么是‘他喜欢’。”
第192章 白鸟
活了几千年, 倒问了别人什么是欢喜。
斐守岁忽然嗤笑一声,他在笑自己,这么如此蠢笨。但笑声之下, 是他那张严肃的脸。
唇瓣不勾,眼眸露出求知。
要求什么?斐守岁明明知道, 求神不如求己。
沉默时,守岁的眼神望穿了神。
神的手于空中一旋, 玉镯在手腕上轻轻晃。
捏成一兰花指。
神回答道:“你为何问这个,是心有不解,或不敢面对?”
此话有引导之意,斐守岁听出来了。可惜现在嘴巴不受他控制, 每每说出的,皆非他平常之言。
便听。
槐树妖道:“起初,小妖的心没有存过任何人。”
“那如今?”
“如今有了他人,很是奇怪。”
佛手听罢, 绕到斐守岁面前,好似在笑:“是何人, 是他吗?”
“……”
斐守岁转头看着佛手。
明明没有眼睛,没有五识,却好似被神凝视着。神的手心,该有另外一双窥探世人的眼。
斐守岁下意识吞了口水:“不止他一人。”
“是谁呢?”神柔和的语气灌入斐守岁的耳识, “他们都在困扰你吗?还是,只有他。”
“困扰……”
斐守岁低垂着眼, 想到带他回家的老妇人, 想到一身乞丐衣裳的谢义山。江千念着紫衣背长剑, 大红山茶顾扁舟站立在梅花镇的白雪之中。
一切都是美好,乃至宁静的。
可……还有一人。
于荒原浓绿之间, 折了朵桃花给他。
那人伸手将花儿递出,笑说一句:“结不了果子,不如折来插花。”
斐守岁没有接过,是愣愣地看着那人面貌。
一双丹凤眼,眼尾飘去晕开的淡红。和荒原一样的眼睛,眼睛里倒映了斐守岁不知所措的脸。
他……
是吗。
斐守岁避开了那人的视线:“养了好些年,你就这样折了枝。”
“好些年?”
“是,”
心中之话同时说给了神听,斐守岁反刍似的吐出一串心事,“那年,有只白色的鸟飞入荒原。祂飞来的时候,嘴里衔了一颗桃核。我起初没有在意,直到祂将核丢入了我的小园,我才看到鸟的样子。”
“鸟?”
“嗯,羽毛很漂亮,但又很杂乱,像是飞了很久很久,执着着要把核丢到我屋前。丢完,也就走了。祂飞走之后,我并没有搭理桃核。也不知过了多久,桃核自己发了芽,就在你脚下这片荒芜的园子里,祂是第一个长大的。于是我给祂浇水,给祂松土,养着养着,小园绿了,荒原愈发看不到头。”
“过去多久了?”那人与神一起问,“我是说,鸟儿飞来的日子。”
“记不得了,几十年?还是几百年……”
斐守岁听着自己的真言,胸口漫开一阵说不出口的酸涩,是想起老妇人,想起谢江两人所没有的。
涩开来,填充空荡荡的荒原。
“或许,是昨日。”
“昨日?”
“是,”斐守岁扯开一个笑,“你好似比祂晚来些,但又好像是约好了。”
“……”
那人沉默片刻,讪笑道:“你记错了,哪有一夜之间就生根发芽的。”
“……也是。”
斐守岁也跟着笑了笑。
于是那人将手搭在斐守岁肩头,就像佛手勾住斐守岁的衣袖一般。
“荒原太冷了。”
“宝鉴太寂寞了。”
顿了下。
神与那人一齐开口:“槐树,你要逃吗?”
逃……
桃。
斐守岁在心中冷哼一声。
但他的身躯说道:“我逃不了,我生在这里,死也会在这里。你有见过树妖连根拔起,不要自己的故土吗?”
心识吹起一阵阴冷的风,吹开在幻术里。
有槐树枝跟着风摇曳。
没有开花的树,绿开一片,层叠着丢失金乌的寂寞。
荒原,是金乌都不曾关照的彼方。
只有昏暗,只有荒凉。
那里的斐守岁不曾设想过开花与结果,便也没有料到面前的红衣,会拉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风吹开斐守岁又长又重的墨发,吹开一根早早挂在他手腕上,没有另一端的红绳。
浓重的冷,鲜艳的红,还有原野上飞奔的人。
扔掉了桃花枝条,很是突然地,就跑了起来。
斐守岁喘着气,他有喘疾,跑不快。可今日不知怎么的,他成了那只飞来荒原,带着霞光的白鸟。
酸涩从那会儿就有了,只是斐守岁未曾分清。后来遇到的见素,又非此人,也就让红绳断了,蔫蔫地垂摆。
可笑,愚钝如此,竟连人都分不清楚。
斐守岁的心魂跟随身躯奔跑,他知道是同辉宝鉴的幻梦,可他心中止不住地欢喜。
欢喜什么?
是那时候就欢喜吗?不,不见得……
斐守岁眨眨眼,他在喘.息与飞驰中,看到荒原尽头的白光。他因身体的缘故,从没有肆意跑过。
原来,荒原是有出口的。
原来,风也可以拟作了形状,不像小园那般,自始至终的黑。
斐守岁低了头,看到那只紧紧抓着的手,他问着神与自己:“是那时候,还是现在?”
神不语。
“若是记忆,小妖是否太迟钝了。”
神未听。
“但,要成现在,小妖……小妖欢喜的又是谁?”
忽地。
又是一阵风。
前面的那人,转过了头:“你要是跑不动,我背你!”
斐守岁抬起眼眸,他看到陆观道的脸,不是顾扁舟了。
是陆观道。
什么时候?
好像,从神问他时,就是了。
宝鉴里,陆观道却没有听到斐守岁的回答,担忧一句:“果然还是太勉强了,来!”
这是……
“我背得动!”
“不……”
看着伸出的手,斐守岁没有将自己落在真挚之上,他酸了眼眶,迎着从未感触过的风,流下一行眼泪。
“我要自己跑。”
“啊,那好,当心着点。”
陆观道回过身,话又与神的言语重合,“你看看,先前你还说不喜欢,如今不是开心着?我就说你会喜欢的,你都笑了,还能作假。”
笑了……
斐守岁要去摸自己的脸,却在浓绿之中,看到天上的一只白鸟。
白鸟飞腾起来,飞得比他们要快。
“鸟?”
“你说什么?”
“有鸟,是那只衔桃核的鸟。”
“哈?”看到陆观道仰起头,“哪儿有鸟?”
天愈来愈白了。
斐守岁也快要看不清混在白光里的白鸟,他有些焦心:“你岂会看不到?他就在你旁边飞着,你再仔细看看。”
“嘶……”
陆观道又去看,撂下一句,“为何要在意一只白鸟?”
神与陆观道的话再一次重合。
“你再仔细想想,那个是鸟儿吗?”
鸟儿……
斐守岁的记忆开始轮回,他记起白鸟与桃树,他也记得自己松土又浇水。
鸟从何处来?
是有过鸟的,这是定然,不然桃核……
桃核?!
蟠桃吗……
是谁丢下的“蟠桃”。
斐守岁猛地睁开眼,他去寻所谓的白鸟,却在逐渐泛白的灰天里什么都寻不到。
“那不是鸟,”陆观道说,“起飞的,播种的,发芽的,都是你自己。”
“我……?”
斐守岁越跑越快,快得要与陆观道齐平,风吹冻了他的脸颊,他依稀能在风里听到小陆观道哭号的声音。
谁家孩子,哭得可怜。
斐守岁心里隐隐地痛。
“别哭了,”他说,“你就在我身旁,别哭了……”
守岁轻哼几声。
“原来从这儿就这般闹腾。”
“闹腾?”陆观道笑道,“小孩就是这样,哭着喊着才有糖吃。”
于是,两人跑向有金乌的地方。
荒原的绿在光下一点点蒸腾,地上渐渐长出了繁华。
是紫色、鹅黄色与浅红的小花。
星星点点,生在地上,没有姓名。
斐守岁的心魂跟着身躯去看,他胸口的酸涩缓和不少,不知是牵着手的缘故,还是快要逃离这片一直隐藏在他心底的荒凉。
他呼出一口热气,问着陆观道,又好似问了神:“您,心中可存过人?”
一瞬间。
神哑了话。
陆观道也在问话后那一停顿,如花瓣,飞散在空旷的荒原尽头。
看着面前散开的花儿,斐守岁没有诧异,便是静默地看,看到身侧的风将陆观道吹走。
黑发缭乱了斐守岁的视线。没了陆观道,他跑得更快了。
衣袍吹鼓,长发在混白之下生长,这样冷的天,叫斐守岁欢喜得无法自拔。他知道身边的幻术陆观道不见了,他也知道神在考量他的话。
可。
好美啊。
万亩花海,四散霞光,新生的金乌,还有光的远方。
荒原之外开始有了温热,便是在朝阳中,有几缕斜斜歪歪的炊烟,从茅草屋上升起。
桃核,是从这儿来的吗?
斐守岁下意识慢了脚步,花朵拥簇着他刚从土里拔出的双脚。
这时,神才回答了他的问题。
“有的。”
有?
话落。
一个熟悉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斐守岁面前。
斐守岁微微睁大眼,他见到花海的另一侧,那个低着头,忍着泪的陆观道。
不是红衣了,不是荒原里很是健谈的陆观道。
斐守岁所见陆观道通红的眼睛,哭干瘪的眼眶,还有一直抽泣的样子。
哭哭啼啼,好不狼狈。
“你……”
花海有暖风,吹拂似南舟。
陆观道没有犹豫,直径朝着斐守岁走来,他一下子抱住了斐守岁,断断续续:“我等不及……等不及才叫祂来找你,我还没有走到天上,还没有……”
“……唉。”
难不成那荒原里头,哭得不是小陆观道,是面前这个成了人的?
“所以呢,”
斐守岁没有察觉自己不再喘病的心肺,“好不容易见上一会,你没有别的想说了?”
“我,”陆观道立马撒开手,撇过头,“对不住,我……”
看到那移开的视线,于花香中泛红的脸,斐守岁心中的酸涩化开,成了一口清甜的花蜜。
于是。
好像是自己推了把自己,又好像宝鉴的真言牵着真人,斐守岁一步走上前,再一次拥入怀抱。
衣料拥挤。
荒原在两人身后枯萎,花海于陆观道的承诺里盛开。
陆观道发着愣,没有一下抱住怀中人,他甚至有些怀疑,他是否也中了这同辉宝鉴的幻术。
没有……吧?
怀中人是暖和的,真的。
斐守岁的一呼一吸在告诉他。
“美人修名兮,在乎春秋代序。
美人含泪兮,不忘日月同寿。
美人幽兰兮,却与前尘佩梦。
美人梦马兮,忽忽飞鸟求索。”
第193章 不舍
一靠近, 就没了心酸,有暖流从彼此之间交汇。被同辉宝鉴指引的槐妖,蹭了蹭石头的衣襟。
啊……
与宝鉴里的不同, 拥抱着的人有了温度。不是三不猴的冷,至少能在陆观道身上触摸到金乌的味道。
斐守岁紧了怀抱, 问那早不敢乱动的人儿:“你……何时解决了蝎子精?”
“蝎……你怎知道?”
陆观道沉着声嗓,但能听到他掩藏的不安。
“我入宝鉴前, 曾在一面铜镜上看到凡间的你,可惜没有看全,你……”斐守岁仰起头,这才发觉陆观道红透的耳根。
那浅红一路蔓延到脖颈, 有些控制不住。
斐守岁自然知晓缘由,但他没有躲开,继续问:“那蝎子精修为非常人能及,你究竟是怎么逃过的?还有, 眼下是人间的几月天?”
被问了两个问题,且大脑暂时停顿的陆观道, 咬唇之后,吐出一句:“用你教的术法救了同行之人,眼下……眼下是深秋了。”
深秋?
斐守岁却闻到陆观道身上一股浓重的花香。
“切莫撒谎。”
“……是,”
陆观道无法移开视线, 他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心就像被斐守岁牵着走, 支支吾吾地说了实话, “蝎子精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明显地吞了口水。
“现在是盛夏,刚过了中伏天……”
怪不得。
斐守岁能感触到草木旺盛的气息。
是浓夏的时节, 热烈的光芒,与高挺的玉米地。
在天庭,一切严苛守礼的地方,能触摸的热,只有燃烧的刑罚高台。想起在台中,在火中,毫不挣扎的顾扁舟。
斐守岁说道:“我果真交了好运。”
“好运?”
“是。”
但斐守岁没有解释,他暂停了话,仅在花海中默默地相拥。
花海的暖风吹得人昏昏欲睡。
抱得愈久,被抱的那人就愈发煎熬。
陆观道的手还停在半空,他想环住斐守岁,可又害怕从今以后就只有这一个怀抱。
人儿只得试探着说:“我是打算去找孟章神君,但这一路来遇到太多妖怪,脚程就慢了。”
“嗯。”
“蝎子精之后,我还遇到了玉兔和黑熊精,”陆观道努力不去注意怀中人,“但都逃过了。我与同行之人往东一直走,应该还剩下三百里地。这三百里地,不知要花多少时间,所以我……我点烛燃香,求了娘娘来见你。”
娘娘……
女娲娘娘。
斐守岁轻笑一声:“娘娘宽宏大量,连你的小事都要尽心尽力。”
“我……我知我不该如此,可后悔时,她已经站在我的面前。”
被神偏爱的孩子,哪怕是随意地燃香,都有回应。
斐守岁黯淡了眸子,却在下一瞬,闻到一阵冷香。
不是花香,是血。
补天石的血?
老妖怪闪过一个想法,他试图脱开怀抱,却被陆观道一用力,抱得更紧了。
陆观道言:“那香烛,我十年才可做一次,我想再抱一会,求求你……”
这时。
大手才轻触了腰身。
斐守岁没有逃离开,他猜到所谓的偏爱:“香烛莫不是你用……?”
“‘香烛’用卜卦者的血凝成,”陆观道将脊背弯曲,额头抵在斐守岁肩上,说话时闷闷的,不知是衣料还是他的不舍,“每日取指尖血与一些人鱼油,其间施法护住烛形,要整整八月方可做成。点燃‘香烛’的火种,是……”
“不必说了。”
斐守岁打断了陆观道的话。
陆观道立马闭口不言,只宽慰:“你放心,人鱼油需得人鱼姑娘自愿才有用,我与同行之人路过南海,救了一条搁浅的人鱼,是她为了报恩才给的。”
“……若是没有人鱼呢?”若是没有,你便不来找了?
陆观道听罢,一咬牙:“若是没有便用卜卦者自己的血肉,敲骨取髓。”
“……”
好似在此话之后,那个慈悲的莲花佛手。
一转眼。
变成个提着修罗头颅的,无慈悲的神像。
斐守岁沉默些许。
陆观道又道:“凡有索取,必承其果,我清楚……”
话落,陆观道抱得越来越紧,好像就要把斐守岁抱碎了,折骨吞腹。
斐守岁能触摸到炽热的体温,就要把他烫化。
“你……”老妖怪孤僻的心,就算揭开,也难以承认所谓心动,他说道,“香烛何时燃尽?”
“一刻钟。”
“还剩?”
“我……我不清楚。这里没有钟表,我是何时来此,想不到了。”
陆观道身上的花香与冷香一齐冒出来,充斥了斐守岁的鼻腔。
这修补蓝天的材料,对于妖来说,是最好的补品。
斐守岁被香味牵引,又听着陆观道的耳边话,渐渐地松懈了宝鉴中紧绷的心。
到底是暖的。
或许贴得近,陆观道的温度在影响着斐守岁。
影响一株自以为不吉利的槐树。
斐守岁垂眸,说:“还有呢?”
“什么?”
“你要与我说的话,”斐守岁的手抚上陆观道,抓住一把人间的盛夏,“不该只有滴血红烛,对否?”
“我……”陆观道咽了咽,他回忆起方才斐守岁仰首的样子。
没有发冠。
散乱黑发衬着灰白的眸,就是很随意地启唇,随意地眨眼。可偏偏进入陆观道的眼睛,成了一幅懒散的美人图。
人,本就是好看的。
站在那儿不语,也能自成风景。
陆观道想着想着,耳垂又抽风似的红:“我、我是有话,可我一看到你,就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
“嗯……”
陆观道一卡一卡地离开斐守岁肩头,他试图去正视困扰他的“心魔”,可那不自知的还凑上前,与他对视。
斐守岁歪歪脑袋:“莫要等蜡油滴干了,再后悔。”
“……”
陆观道死咬着牙。
斐守岁看到面前红透的柿子,若有所思。
槐树妖不会不知道,这是羞赧。
少女思春会有,儿郎倾心会有。若是两情相悦的有情人,就算短短相视,也定绯红一片晚霞。
不过陆观道的脖颈如此之夸张,怕是漫天的火烧云,在晚间最后一刻点燃。
斐守岁沉着心,那一句是否欢喜,堵在他的心中,说不出来。他长了年纪,看透所谓人间,却忘记如何道出情谊。
要如何说,才能保住体面,才能不让自己落于下风。
不是他在求他才对。
求他……
斐守岁一旦思索,就变成衡量利弊的秤砣,他早忘了情义是不需衡量的亏本买卖。要不然那友人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于宝鉴之中,推波助澜。
但斐守岁忘怀了,他也忘记就在刚才,陆观道曾低着头求他多抱一会。
而。
陆观道愈发没了底气,他也说不出,说是想你,想看看你在天庭做些什么。
哪怕滴的血,干涸了身躯。
两人相视,千言万语化成失语的凝望。
“是担心……”陆观道斜过眼神,“我担忧你。”
“嗯……”
斐守岁慢慢地答,好像这样就能把时间拉长,“我无妨。”
“刑罚台的仙官,没有对你做什么?”
摇头。
“那……那天庭是如何说?”
“他们啊,”斐守岁想起大红山茶,想起月上君与孟章,“他们什么都没说。”
因为斐守岁也辨不清哪里是天庭,哪里是宝鉴。
仙官的笑,游荡在上空。
笑声虚假,不似真人,可斐守岁也没有听过神仙的笑。
顾扁舟那厮早算不得神仙。
便言:“我是极幸运的,你放宽心。”
忽然。
斐守岁想起一事,立马说道:“你要去找孟章神君,莫非是想着上天庭?”
是了。
在梅花镇时,思安曾说过此大逆不道之话,面前的红柿子蠢笨,说不准真的听进去了。
闯天庭?
绝对不成!
斐守岁立马脱开怀抱,肃然:“别想着违背……”
但就在严厉之后的一霎那。
陆观道成了一朵被风吹起的花,于花海之上,朝晴天而去。
“你……”
斐守岁哑了声嗓。
陆观道看一眼自己,笑着对斐守岁说:“时间到了。”
“你还能听到,对吗!”
人儿点头。
斐守岁便着急言:“你不要去找孟章神君,也别想着上什么天庭。你就好好地待在人间,我会回来。仙官与我说了,只要我走出同辉宝鉴,就能回来,你……陆澹?”
看到陆观道沉默的表情,斐守岁就知道是听不进去了。
“陆澹。”
唤了声。
陆观道笑一下:“可不只有我一人想要救你。”
“难不成还有别的蠢……”
谢义山与江千念?
斐守岁记起这两人,这两个视性命如粪土的有情有义人。
“……娘的,”老妖怪知道劝不了,啐一口,“救我作甚。”
“作甚……?”
花瓣飞旋上天。
陆观道的心在此刻狂跳不已,他看着朝阳下,散着微光的心上人。
他丢开了顾虑般,说:“我舍不得你啊。”
言毕。
身躯变成五彩斑斓的花瓣,于暖风中扑散。
散啊散。
陆观道秉着最后的术法,秉出一次诀别的勇气,他再一次上前,抱住了斐守岁。
抱住咀嚼着离别诗,却怎么也无法直面内心的苦命诗人。
“我舍不得你,我岂会让你一人受苦。斐径缘,你听到了吗?”
花香与冷香,成了花海第一份见面礼。
那个在槐树下,信誓旦旦说要给斐守岁种花的人,正在一点点变成花瓣。
“神明无情,天地无情,可人是有情的。斐径缘,我知晓你的心,若再不敞开,就怕无人能与你煮酒烹茶。以前我总想着能不能跟上你的脚步,但你走得很快,我只能一直在你身后,仰头看你的背影。”
“但我不会离开。我想,总有一日你会疲累,你会想要休息。到那个时候,我若能背着你往前走,暂时当成你的双脚,你是不是就能放下些焦心?”
“我能成为你的脚吗?你不用担心前路风霜,不用在衡量什么付出与回报,就让我背着你往前走,哪怕,哪怕……”
哪怕,你自始至终,把我当我孩童。
我也是乐意的。
末尾的话,陆观道没有说出。
是斐守岁挣扎着用手掌,捂住了他的唇。
陆观道的头颅,就在顷刻之间变成花瓣,他再也没有机会将心中之言吐露。
可他,他透过层层花瓣,看到了斐守岁略有些红的耳垂。
还有捂嘴撇过头时的唇语。
“蠢货。”
第194章 贪食
成为什么双脚, 又有什么好许诺的。
斐守岁侧过脑袋,想要极力掩饰泛出于脸上的红晕。
蠢货。
真真蠢货,愚不可及。
守岁心中暗骂, 却止不住想去看,想要去看看花瓣里的眼睛。
是否还如从前, 只有他一人。
可花瓣被风吹开了,陆观道消失在花海之中, 体温也跟着去了人间,独留斐守岁呆呆地看着泛白的天。
“……”
走了。
指尖血与人鱼油。
斐守岁试图抓住一片花瓣,那花瓣却在顷刻之后,散成清香。
倒是连影子都没有留下。
老妖怪空空地抓住一把香, 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
那既慈悲又视若无睹的佛手,一直待在旁边,看着两人相拥与离别。
斐守岁知晓神在身侧, 自也不敢说大逆不道之话。
于是。
佛手顿了顿,才凑上前:“孩子。”
斐守岁立马转身, 以拱手作揖为礼。
“大人。”
佛手默了下:“你明白了?”
明白什么?
斐守岁快速寻找得体又合理的回答,最后却因同辉宝鉴,而说出心中之言:“小妖不敢明白。”
“不敢?”佛手上的玉镯轻轻,“所以你还是明白了, 那便好,那便好。”
又好了什么。
斐守岁低眉顺眼地回:“小妖身在考验之中, 不曾好过。”
“哎哟, ”神好似在笑, “你的真言,竟是这般呛人。”
“……真言向来刺耳, 不会好听到哪里去。”
“是这样,说真话的才是乖孩子,这番才算得上真人。”
话落,佛手一点点缩到空中的莲花台中。
莲花台大如陨石,伫立在斐守岁面前,不怒自威。
斐守岁弯腰拱手,送着神离开。
神却撂下一句:“既然来了便看完,这是你说的,槐树。”
“看完……是镇妖塔吗?”
镇妖塔里还能有什么重要的。
斐守岁心中所想,化成一团水墨。
神回他:“塔里面可有趣了,不要错过。”
“……”
便见。
莲花合拢,粉白的手臂于花瓣之中蜷缩,像一条条冬眠的虫。虫从来不会说什么好话,便是看着世人在祂面前鞠躬弯腰,也都是漠视。
慢慢地缩小,佛手在霞光中弯曲,成一莲花瓣包裹住莲蓬。
斐守岁不受控制地仰起头,去看这一幕怪诞。
千只手,万双眼睛,仿佛在这一刻闭上。
天的终极,群山不语。
斐守岁朝那莲花座拱手:“大人走好。”
大人没有回话,于莲花盛开之下,于沁入心脾的花香里,消散得无影无踪。
没留一点痕迹。
花海朗朗空,不见神明,只有荒原尽头的草木,显得寂寥。远处一缕缕四散的炊烟突兀在斐守岁面前。
那炊烟升起来,终将与天相融。
可。
荒原与花海交接之地,不见人影。就算有金乌了,无人之地何以农耕。
斐守岁垂了眼眉,他见小花朝远处炊烟而开,他知道他需得往前走,才能出了同辉宝鉴的幻术。
于是,他抬起了脚。
刚抬脚的一瞬,这才发现,野花的藤蔓牵住了他的脚踝。皙白脚踝上有一对好看的玉镯。
斐守岁看着他生下来就有玉镯,心中不由得冒出一个念想。
这镯子,莫不是与镇妖塔有关?
先前,他见到身躯的脖颈、手腕与脚踝处都是有锁链束缚,而玉镯正是在锁链的位置。这突兀的镯子,好似就在告诉守岁,此物定是有故事的,不然为何要明晃晃地生在这个地方。
思索着。
斐守岁弯腰蹲下.身,他伸手去扯野花的藤,触到绿藤时,一股温暾的暖流从他的指节处涌入。
是暖春。
眨眨眼。
斐守岁却没有留恋什么春天,他用力一扯,便扯开了困住他的藤。还剩一些与他脚掌粘连的绿丝。
究竟是什么时候,藤蔓悄悄地缠住了他的双脚,想困住他不能远行?
藤蔓……
这样的藤,总觉着在哪里见过,且定然是不久之前,一百年之内。
斐守岁缓缓靠近有感知的花藤,手指勾住的时候,一幕熟悉的过往闯入他的记忆。
是溶洞里,万紫千红的花树。
脑海涌出那条漆黑的甬道,甬道尽头有一座嵌在山壁上的客栈,是海棠镇的阿姊客栈,是花越青囚牢北棠的红棺,是兰家婆子关押阿珍的繁花后院。
陆观道曾被那儿的藤蔓扎伤过脚!
一霎那的慌张,迫使斐守岁施法切断了藤。
藤蔓脱离斐守岁的脚掌,没有痛感,也没有流血。
老妖怪静默着,看到想要悄悄缩入地底的罪魁祸首。
他心生一计。
倏地抓住其中一根藤蔓,笑道:“不知是何方神圣,竟在海棠镇就做了埋伏。眼下这天界的同辉宝鉴,也是你来去自如的?”
藤蔓被抓,一动也不敢动。
“还不快说!”
斐守岁变出纸扇,直指绿藤。
绿藤好似长了眼睛,哆哆嗦嗦地拽着斐守岁,就要往地里去。
可惜,力气太小,拉不动守岁。
斐守岁眯了眯眼:“你若不招,我可不管这里是天庭还是地府。”
“……”
绿藤不动了。
斐守岁用力一拉,起身便把泥地里的物件连根拔起,但尚未看清面前为何物,一阵扑面的眩晕就从他的头颅里炸开。好像刻意遮挡藤蔓的面貌,哪怕守岁皱紧眉梢,也只能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大雾。
“啧……”
雾气愈来愈重,有藤蔓于雾中来,困住了斐守岁的脖颈、手腕与脚踝。
还有细腰。
这下,轮到斐守岁动弹不得。
斐守岁心中暗骂,拿着纸扇的手试图去握藤蔓,却被藤蔓死死卡住。
只听一声:“时间不多了。”
谁?
大雾之中,有什么倾巢而上,扑在斐守岁眼前。
那熟悉的雾气,说:“给你的时间不……不多了……”
这个声音斐守岁无比清楚,这是……
“我啊我,怎不往前走了?”
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斐守岁骇了一刻,但声音已经用力将他推向白雾。
白雾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下侵占了花海与荒原。
浓稠的,仿佛雨帘倒挂。
潮湿的感知捂住了斐守岁,斐守岁想要去看自己的声音,可入眼皆是空白。
游走的白,拟作了他的八百年的岁月。
斐守岁咬着唇,问道:“海棠镇,你意欲何为?”
那自己顿了顿:“你该去问海棠狐狸,而不是我。”
海棠狐狸?
花越青?
可笑狐狸早死了,死成一片灰烬。
斐守岁双目一黑,没有时间给他考量,雾气顷刻抱住他,将他拖入宝鉴的幻梦之中。
……
须臾。
再一次睁开眼,便又是镇妖塔的小屋。
没有窗户的屋子,透不进光亮。仅红烛摇晃,斑点昏暗。
斐守岁虚眯着眼,模糊的视线中不见方才的月上老人,屋内一个仙者都没有,静得仿佛封路的坟场。
可斐守岁还记得身躯犯了喘病,那眼下又是怎么一回事?
身躯与斐守岁连接,并未有异常。
平稳的呼吸,寂寞的心跳,这就是身躯给斐守岁的语言。
病好了?
看来月上君给的药有了作用。
斐守岁思索之时,耳边突然有呜咽之声。
声儿轻如羽毛,飘落在斐守岁的心识,惹人怜惜。
“痛……娘亲……”
痛?
是谁在镇妖塔的小屋内,喊痛?
身躯也听到了,一点点朝那声音看去。
顺着视线,斐守见着一个缩在衣料的小人儿。
“咳咳……”
咳嗽?
又是喃喃的梦话,说着:“娘亲……你逼我入槐林……”
槐……
“娘亲,我的好娘亲……我找着他了……”
斐守岁的心魂沉默。
身躯却往陆观道而去,颇有些难以启齿:“你……你在说什么痴话。”
疲惫感爬上斐守岁的双肩,脊背酸痛,腿脚乏力,这是大病初愈的身子。也就是说,此情此景就是在身躯晕倒之后,不过多久时间。
那陆观道这又是怎的了?
带着狐疑,面见方才消散的故人,斐守岁有些五味杂陈。
身躯已然走到衣料前。
喘.息声打在斐守岁耳边,身躯才走了几步就虚弱,也不知接下来能做什么。
眼见身躯掀开一层白衣,于乱糟糟地衣袖中,抱出一个小娃娃。
陆观道。
怀中的小孩面色红得返潮,还在不停地说着痴话,与那方才依依不舍的样子截然不同。
斐守岁有些不敢联想,这小小的娃娃,怎就与拥他入怀者扯上了干系。
身躯说了句:“叫你贪食。”
贪食?
看小人儿的手募地巴拉住身躯衣襟,也就在斐守岁的身上,低声:“不吃了,吃不成了,呜呜……”
身躯言:“一口气吃五个蟠桃,身子骨没炸开还算幸运。”
原是蟠桃。
斐守岁低眉,见怀中的毛团子愈发出汗,黏糊糊的话粘在他的手上。
“再也不吃了,呜呜呜……咳咳咳,好痛,骨头……骨头好痛……”
“唉,”
身躯将人抱到存了冷水的木盆旁,一只手撩起水中棉巾,“我不会治愈术法,且你这并非寻常病,只好忍一忍了。”
说着。
棉巾擦过陆观道的额头。
斐守岁能触到热,跟随身躯,他细细地擦干陆观道脸上的虚汗。汗水是烫的,看陆观道双眼紧闭,眉头卷成窄月。
老妖怪生出了心疼。
“你……”身躯说,“难受吗?”
陆观道痴言痴语:“难受,呜呜呜……”
“没得法子。”
“呜呜,咳咳咳……”咳嗽着,陆观道的手拉住了棉巾。
棉巾被体温感染,也发着暖意。
斐守岁通过身躯看可怜小儿。
“做什么?”身躯。
“我是不是要……”
“嗯?”身躯侧过耳朵,“你再说一遍。”
“呜!”
陆观道猛地凑上身子,好似用尽了力气抱住斐守岁,“我要死啦,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怎么办好!”
“……不会。”你可是补天石。
你可是女娲娘娘刻意丢入人间的,一颗黑石。
斐守岁沉下心中怜悯,听身躯言:“你不会死,你死不成的。”
“为什么?”
“……没有答案,你‘娘亲’的意思,便是让你活着。”
“娘亲?”
陆观道缩了缩脖子,散着光的眼睛具焦不住视线,他虚弱道,“娘亲不要我啦,她早不要我,才把我丢开。她让我自己去找娘亲,她说她不是我的娘亲。可……可她又说,她是很多人的娘亲……”
大颗泪珠打湿了脸颊。
陆观道抽泣起来:“那为什么、为什么她偏偏不能是我的娘亲……”
第195章 速生
“……”
身躯说不出话。
但斐守岁知道, 陆观道在人间已经找到了娘亲。
听着耳边断断续续,如雨珠的哭声,身躯不是滋味, 只好将就着共情,安慰一句。
“许是气话。”
“气话……?”
“是, ”斐守岁跟着身躯点头,没有温度的言语从他嘴里吐出, “说着气话,其实她……她还想念着你。”
斐守岁不知晓神在想什么,他的口无遮拦,或许已在将来遭了报应。
但就报应吧, 斐守岁不在乎。
身躯又言:“你当成‘爱之深,责之切’吧。”
“什么……是深?我不明白。”
“嗯……”
身躯的思索浸入斐守岁的心识,听到身躯在与自己说。
“自己都不清楚,就不必好为人师了。”
是如此。
斐守岁赞同了从前的自己, 他察觉到身躯将话语嚼碎了藏入肚中,闭口不谈道理。
说着客套之言:“先顾好自己。”
“唔……”小陆观道鼓着腮, 蹭了蹭斐守岁的手背。
泪水还在流,像一条解冻的小溪,流到了斐守岁面前。
缓缓。
陆观道说:“头昏昏的。”
“嗯,”身躯复杂的情绪粘住了斐守岁, “过会儿就好了。”
却听到身躯在心识的自言自语。
说着什么:“这到底是祸还是福?为何这张面容与红衣如此相似,为何挽留之人与带我走的红衣……他到这镇妖塔里有何目的, 用着小孩身躯来看我?是那神的旨意, 还是他自己……可神又有何利益……有的, 见素不就是……罢了,我又反抗不了, 我什么也做不成。”
是了,身躯已与斐守岁同时知道,所谓挽留与带走之人,是同一个。
是了,斐守岁自始至终裹挟在天与地的洪流里,无法回头。
不甘。
不甘的烛火,点燃在斐守岁心识。
镇妖塔的斐守岁没有反抗之心,但今非昔比,多了几千岁的槐树,心境与所遇之人都变了,又岂会原地踏步。
斐守岁看着身躯,身躯看似不争不抢,其实胆小懦弱。
那指腹划过小陆观道的脸颊。
孩童的脸,嫰如花骨,就在斐守岁面前栩栩如生。
陆观道还在抽泣,身躯却没有可怜之心,就是冷冷地看着,试图揣测出怀中小儿的所思所想。
但,从头到尾,只有呜咽。
斐守岁的墨发垂在榻上,身躯的视线淡然如茶,落得陆观道渐渐停下哭诉。
两人凝视。
陆观道打了个嗝,哑着嗓:“你……你不开心?”
身躯摇摇头。
“可是你……”陆观道的手迎上来,温热的指尖触到斐守岁的鼻梁,“你在叹气。”
“……你听错了。”
相遇故人,却不识彼此。
身躯轻笑一声。
陆观道嘟囔几句,又问:“你又开心了?”
“不是。”
“那你是开心,还是伤心?”小手好似长大了些,手掌托住斐守岁的脸颊,“为什么笑了还会难受?我知道你不高兴,一点都不高兴。”
“……不高兴又能怎么样。”
身躯没有躲开,反而带着斐守岁的心魂靠近小陆观道。
很近。
近到喘病未停的呼吸将距离模糊。
斐守岁颤动着眼睫,看到深绿的荒原在小陆观道的瞳中出现。
小陆观道却没忍住,笑出了声:“你的眼睛!”
“我?”
身躯柔和了声嗓,“许是有血丝。”
“不是!”陆观道仰起头,碰到了斐守岁的鼻尖,“我没有见到灰白色的眼睛,好特别,喜欢!”
“……”
身躯默默移开视线,但那直言直语的小人儿,伸手把逃避拽了回来。
“……做什么。”身躯局促起来。
“看啊!”
身躯所溢出的情感比现在的斐守岁还要复杂,他下意识咬了唇:“眼睛不会变,你看了也没用。”
“你,你好像……”陆观道皱起眉,于是凑得更近了,咫尺距离说起赤忱,“好像总说‘没有’和‘没用’,为什么?”
“没有为……”
身躯煞了嘴。
小陆观道笑道:“你又说了!”
但这回身躯不再耐心,他恼了,立马直起脊背,换上一张臭脸:“既然头不疼,就自己穿衣。”
陆观道还没意识到不对:“可是衣裳还没缝好啊。”
“那就别墨迹。”
丢下一句,身躯正欲拿榻边针线,手刚挪开,却生生停在空中。
斐守岁看着呆呆然的陆观道,又看着身躯的停顿。
停什么?
“你……”身躯的心中言,说给了斐守岁听。
怎么长高了?
什?
斐守岁跟着视线,看到方才缝好的衣袖已经盖不住陆观道的手腕。
这厮……
身躯咀嚼着话语,最后吐出一句:“衣裳小了。”
“衣裳?”陆观道举起手左看右看,努努嘴,“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不知道。”
“小了就换一件吧。”
身躯站起身,但他的心里话再一次传给了斐守岁。
说着:“是蟠桃的缘故吗,仅是吃了桃就会长大?”
翻动衣料的声音,窸窸窣窣。
身躯拿出一件新衣,他看了眼在琢磨自己的陆观道。
袖子又短了一截。
老妖怪好似见怪不怪,没有丝毫波澜,这名义上是月上君让陆观道来照顾他,但眼下穿衣喝水擦汗都是他在做。
没有怨言,也懒得怨,那衣裳就递给了陆观道。
“穿上吧,可能大了些。”
“唔,”陆观道接过,“我是不是添麻烦了?”
“……没有。”
身躯转过身,去倒冷茶。
陆观道喃喃自语:“可是你没有笑。”
“没什么好笑的。”
冷茶入喉。
吞咽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斐守岁知道这是自己在掩藏情绪的动作,背对着人,喝一口茶,也就将想说的想看的都忘去了。
身躯心中:“他既然带我出荒原,也算得上我的恩人。至于有何用心,发现之时在逃也无妨。”
逃得了吗?
这下轮到斐守岁自问。
没挑掉吧。
斐守岁看到自己手腕与脚踝上的铁锁链,有些说不出的心酸。出了镇妖塔,没了明面上的束缚,可他却逃不开。
陆观道意欲何为?
跟着他去了人间,穷追不舍,可怜兮兮。
想到此,突然的酸涩漫开来,填充起斐守岁有些空旷的心识。斐守岁皱了眉,忆起那相处不过一年的人儿。
他怎的为他变了,为着个爱哭的,自己反倒也哭哭啼啼,不成样子。
便见身躯坐到陆观道身旁,给陆观道扎起碎发。
陆观道却不愿意,拿过了发带:“我会用!”
“你绑不好。”
“我可以的!”陆观道不信邪,琢磨着发带,嘴里碎碎念,“你自己都披头散发哩。”
“……”
是方才见素来的突然,身躯没有时间束发。
泼墨似的长发垂在斐守岁身后,如若再养得久些,许是过了脚踝,沾到黑砖。
斐守岁暂且放下心中念想,去看小陆观道。
可是一模一样的脸,总容易联想,想起依依不舍的花海。
小陆观道说:“要不,我给你绑发带!”
“你?”
“是我呀。”
看到陆观道忽闪忽闪的眼睛,身躯与斐守岁无法拒绝。
于是,转过了身,说一句:“唉,随你吧。”
适才的红棉线还在上头,小陆观道耐心将棉线解开。
青丝穿桃木,小小人儿站在榻上疏通发结。
从头到腰,手儿揽住,一缕一缕。
小陆观道笑说:“为什么不剪短些。”
“发之父母。”
“什么是‘发之’。我没有爹爹,我也要留着长发吗?”
“……我也没有,”身躯哼一声,打趣道,“既如此,你替我一刀两断,如何?”
“唔……”
陆观道却不肯,“长发好看。”
“嗯。”
“就是忒麻烦了。”
“麻烦?”
“是呀,每日都要梳头,可不麻烦吗?”陆观道说着说着,停下了手,“要不从今天起……”
“不必了。”
话被打断。
陆观道不甘心地又说:“我乐意嘛!”
“你……”
斐守岁垂眸。
陆观道在后头软言软语:“求求你了~”
还顺带手从腰处抱住了斐守岁。
斐守岁:“……”
脾性倒是没变过。
身躯也沉默。
陆观道以为不肯,着急补上:“我还会种花!”
“……你去哪里种。”
“就在门口,”陆观道憨笑着,“要种很多很多的花。这样你一开门,看到花儿和绿地,心情也会变好。到时候在门边开一扇窗,天气好时,就微微打开窗户,有花香,还有……”
突然,就不说了。
陆观道默默抱紧了斐守岁:“对不起……”
“无妨。”
小人儿的声音沉闷:“我忘了这里没有金乌。”
“嗯。”
“那……”
“嗯?”
“那等我带你出去,就能种花了!”
带我出去……
你已经拉着我的手,飞奔过了。
斐守岁默然。
身躯回了话:“好啊,那你想怎么出去?”
“偷偷挖个地道!”
“好。”
“你同意了?”
“是啊,挖个地道,从天庭挖到人间去。”身躯。
“嗯……”陆观道闻到斐守岁身上的槐花香,“好香……”
身躯没有挪开,心里头却在翻江倒海。
孩子吧,他还是个孩子。
他与那个红衣无关,没有红衣的记忆,没有红衣的谈吐,岂能混为一谈。
斐守岁听着自说自话。
反正都是过客,招待一下,也算得体。
得体……
身躯回道:“穿好衣裳。”
“唔!”
陆观道立马起身,利索地套好外衣,这才发觉还是大了些,他略有为难,“不方便。”
“掖一下。”
陆观道照着斐守岁所言,卷起袖口走了两步,可看到托在榻上的袍子。
便有两束不能避免,且亮晶晶的视线从身躯后头袭来。
“……等等。”
“好!”
好像在过家家。
斐守岁又见自己开始缝制衣袖。那些旧布料与新衣被剪开又缝上,一针密一针,而身后的小人儿在慢慢地给他束发,一遍复一遍。
时间就这般打发走了。
悠悠然,好似不在镇妖塔,不是囚犯。
是农闲时节,坐在田埂边,编制花环的两个牧童。
第196章 缝补
可农闲总会过, 总得去丰收。
须臾。
衣裳缝好了,后头的陆观道也规规矩矩地把发束起。
小人儿好像只长快这么一截,突然停了热汗与抽芽, 没事人似的坐在斐守岁身旁,说道:“以后还要缝衣裳吗?”
“要的, ”咬住白线,身躯慢条斯理地回, “你会长高长大。”
“唔,那不是过一会儿就要换?”
“许是。”
陆观道鼓腮:“不长高,就不用麻烦了。”
身躯的手一停。
“这样你就不用重新缝啦!”
“不可。”
“为什么?”
“嗯……”身躯思索片刻,抛出个笑话, “你不长大怎么照顾我?”
“对哦,”
陆观道靠在斐守岁身上,双腿荡啊荡,“那我要快快长大, 以后给你缝袖子,给你倒水喝!”
身躯看到一面闪闪发光的脸, 下意识要往后靠。那热气腾腾的小人儿复又凑到他前面,忽闪忽闪的眼睛,还有从不遮挡的好意,身躯招架不住。
斐守岁看着小陆观道的样子, 他想伸手去捏捏那张脸,但身躯总隔开了距离, 也从未伸手接住热忱。
身躯假笑道:“唬你的, 也就你会信。”
“唬我?”
“我有手有脚, 不需要你帮我倒水穿衣。”
“这样……”小陆观道撇撇嘴,“那我岂不是没了用处。”
视线落在桌上的蟠桃篮中, 小人儿见到桃子,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但身躯打断了他的想法。
“不准。”
“呜……”
说罢。
身躯的手背贴在小人儿的额前,已经不发烫了。
又瞥一眼被手背遮住的丹凤眼。
那双眼睛正看着他,瞳仁里头倒映出斐守岁的样子。
默默移开目光:“方才还不够难受吗?”
“难受……”小陆观道立马抓住斐守岁的手,蹭了下斐守岁的手心,撒娇道,“你的手,凉凉的。”
没有发烫,但余温仍在。
斐守岁能触到温度。
听身躯:“因为我不贪食。”
“……”斐守岁。
但陆观道没有受什么挫,反倒乐呵呵地回话:“那我也不吃!”
“嗯。”
说完此话,小陆观道再也没有去注意蟠桃,哪怕是细数斐守岁衣上绣文,也不曾多看一眼桃子。
数着数着,觉得无聊,小陆观道便又开始巴拉斐守岁的腰带。斐守岁腰间坠了月上君所赠的画笔,与顾扁舟给的纸扇。陆观道就开扇看,抓笔玩。
坐得累了,也就站起身,在榻上漫无目的地发愣。直到眼神飘过斐守岁的脖颈,小陆观道停了小动作,他看到斐守岁脖颈上的锁链,重重地压住了皮肉。
“你……”
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身躯开口答:“怎的?”
“你的脖子上!”
“嗯。”
“流血了!”
“对,”身躯打一个绳结,专心比对袖口,“会好的。”
是适才吓退众妖的后遗症,毕竟斐守岁也是囚犯,虽能用术法,但仍会有反噬。
眼下妖血凝在锁链上,粘连了伤疤。身躯好似早习惯如此,不痛不痒地解释。
“没事的,不用担心。”
但陆观道不信。
小陆观道盯着锁链,犹豫良久之后,他慢慢地伸手,用手指点了点锁链。
锁链立马发出一阵警告的低鸣。
“嘶,”身躯皱眉,倏地回头,“做什么?”
陆观道不言语,收回了手。
两人相视。
低鸣的声音还在响。
陆观道看着锁链,又看看斐守岁,于是他言:“我想把他摘下来。”
身躯听罢笑,了声:“你做不到的。”
“可我还没试过,你怎么就说我做不到。”
“哦,那你有什么法子?”
斐守岁转过身,继续缝衣。
陆观道微微凝眉,却也不敢再碰锁链:“要是锁链换成别的就好了!”
“你想换成什么?”
“嗯……”
小陆观道想了想,想到月上君身边的仙娥。
每个宫的仙娥,所穿服饰不同。月老掌管姻缘,其宫中女官便会打扮得格外漂亮。那些女官玉镯发饰样样不缺,但也不会过于喧宾夺主,坏了规矩。
陆观道记得那两位仙娥手戴玉镯。镯子亮眼,像是从水中捞出的透绿,让小人儿记到现在。
他便说:“镯子!”
镯子?
斐守岁心中一紧。
“为何是镯子?”
“好看!”
身躯沉默。
陆观道弯下腰,见着身躯手腕与脚踝处的束缚,说道:“我是看到仙娥姐姐手上戴了镯子,才……”
“那是女儿家的饰品。”
“啊,你不能戴吗?”小陆观道蔫蔫地问。
“……要是喜欢,戴也无妨。”
“好!”
好什么?
身躯垂眸缝衣,未将心中话说出。
可斐守岁却把陆观道所言串在了一起,他的脚踝处确实有一对玉镯。镯子大小合适,他怎么生长,镯子就怎么贴合。
原是术法。
怎么之前没有想到,还以为是什么伴生法器。
那……陆观道又是何时动的手脚?
身躯不受斐守岁控制,斐守岁也只得专心看着自己做着针线活,一下又一下,慢慢地缝补衣衫。
眼里是衣,但斐守岁思考着刚才陆观道所言。他想,这玉镯只有在心识与流血之时才会出现,其余皆是隐藏。那么,陆观道只得在他的心识海里施法。且心识并非强硬就能进入,需得修习之人放松警惕,并同意来客。
那他又是何时让陆观道入了心识?如若是手腕也就罢了,可偏偏是双脚,是最难想的地方。
就像……
就像荒原之时,红衣一把手将斐守岁拉出了地面。大地的黑藤牵扯着斐守岁从未脱离黄土的双脚,也是在脚踝处,红衣用术法包裹住新生的脚,让斐守岁适应行走。
并非没有走过,只是树的本根见惯了黑暗,一下的破土,难免措手不及。
斐守岁的记忆在慢慢恢复,他记起浅红色术法,也是两个酷似玉镯的圆圈,轻轻揽住了他的迟钝。
他还记起自己在天庭时,曾问过顾扁舟可还记得此事。印象里,那个绯红不过打趣几句就过去了。
再也没提。
呵。
好一个顾扁舟,好一个正直清廉的见素仙君。
可到底是友人,到底真成了友人,连抱怨都愧对于心。
油盐酱醋的罐子在斐守岁心中打翻,他浸泡在玉镯与红衣之中,没有注意到身后陆观道的动静。
火烛浅浅地燃烧,火苗在针线中跳动。
斐守岁的余光瞥见身躯的双脚,有漆黑的链条捆绑,走起路来又重又沉。
也不知他开口时,顾扁舟是何心态。
想起梅花镇,顾扁舟执剑前来说的那番话,那番有些埋怨与无奈的话。
倒不是痴症,倒成了情有可原。
缝着缝着,思绪织成了网,有一阵异香突然破网而来,叨扰了斐守岁。
斐守岁一愣,立马抽离出自己的世界。这香他无比熟悉,可他却转不了身,回不了头。
陆观道这厮在做什么蠢事?
可叹,身躯没有察觉,香味愈来愈浓。异香逐渐充斥窄小的监牢,又因没有窗户与风,这香破镜无敌,肆无忌惮地抱住了斐守岁。
“……”
斐守岁闭上眼,用仅剩的连接去感知身后的蠢人。
蠢人在做什么?
看到那蠢货用不知道哪里拿的银针,划破了自己的手腕。一滴黏糊的浊液,顺着血香,滴在斐守岁脖颈的铁链上。
紧接着。
身躯浑身一颤,蓦地放下针线,他想去捂脖颈。但来不及了,血已经沁入玄铁,倒流在肌肤。
手一抹。
映入眼帘,是血红。
身躯有些茫然,他一顿一顿地回过身去,带着斐守岁的双眼,看到唇色发白的陆观道,正割腕取血。
“你……”
蠢货。
“你这是……?”
手低垂,血浸了褥子,那个傻人扭过头,别扭地说:“娘亲说我虽然缝不了天上的蓝布,但我还是有用的。她说,说我的血能救人,她叫我见到人受伤就去救。不能见死不救,要一个个救起来,哪怕自己身上都是血,也要救。”
救人……
补天石补不了天,便去缝补破破烂烂的世人。
身躯与斐守岁都不知说些什么,看着陆观道,看着异香的源头。
陆观道又言:“我照着她的话救了,只是我救的人都不喜欢我……娘亲又与我说,不能不救的,不救就成了坏孩子。我要听她的话,做一个乖孩子,所以我……我想你、你需要救,我就救了……”
看到那对眸子。
有水光泛开。
浓绿荒原,雨幕覆盖,下起苦涩,瓢泼不停。
“你……”
唤了声,陆观道看着斐守岁,他吸了吸鼻子,一上前,用尽力气抱住了愣在榻边的老妖怪,“你不要嫌弃我!我的伤口自己会好,他不碍事,一点都不碍事……我求求你,求求你……”
这回,身躯与斐守岁的心情截然不同。
斐守岁能感受到身躯想要远离的想法,还有惊讶与……厌恶。
厌恶?
他为何要讨厌?
肩旁的小人儿没有得到回应,抽泣起来。
声音很轻很轻,却拨动不了身躯的心。
身躯无法感同身受陆观道的话,仅用虚情假意,宽慰着。
“唉,你这是何必,我也用不着你救。”
“呜呜呜……”
“别哭了。”
身躯只得去反抱,用手慢慢地拍着陆观道早就碎开的心。
陆观道的哭声不重,甚至比不上喘病的呼吸。
是小心翼翼,莫名其妙地炸开。但炸开的并非火药炮弹,陆观道的哭声成了风中摇曳的蒲公英。
柔软,细腻,乃至纯白。
听那哭,感触余温。
斐守岁:“……”
真该死。
斐守岁的心魂跟随着蒲公英飘荡在空中。
悠悠然,悠悠然。
看着毛团子哭成了泪人。
斐守岁那颗千年前没有被牵动的心,在如今,还给了陆观道一个难以自持。
第197章 腿骨
怎么听着他哭, 心里就难受。
斐守岁心魂的手捂住了视线,他叹息一气,笑骂道:“真是完蛋。”
就这样被一个爱哭鬼牵着鼻子走, 好不体面。
哭声断断续续,拨弦似的撩动了斐守岁的心。
斐守岁想起成人的陆观道, 那双眼睛,也会这般落泪。而他就像栽了个跟头, 还在同一个坑里反复地出不去。
那坑也没甚特别之处,怎么就一而再再而三的……
罢了。
斐守岁逼迫着自己沉下心。心跳在他耳边狂奔,速度不减,但他必须看完镇妖塔的一生。
同辉宝鉴只说真言, 那他就要好好把真言读完。
慢慢睁开眼。
便见身躯安慰着,说出怪话:“你总在他人怀里哭吗?”
斐守岁:什么意思?
陆观道边抽泣,边回答:“他们不要我抱,他们说我是妖怪, 才不会……”
“哦,”身躯开始盘算, “也就是说,你这是第一回?”
“第一回?”
陆观道渐渐停了哭声,他眨眨眼睛,好奇道, “什么、什么第一回?”
身躯故意耸耸肩,引导道:“我不喜欢吃过百家饭的孩子。”
“唔……不明白。”
小孩子的悲欢来得快, 走得也快。
陆观道立马沉浸在身躯抛出的话里, 想不通, 但又不得不想着。他琢磨起斐守岁到底是什么意思。
“吃、吃饭不好吗?”
“不是吃饭。”
“那是什么?”
“是……”身躯眯了眯眼,侃道, “是你碰了别人,我不喜欢。”
“什么碰,这样算碰吗?”
陆观道立马低头,用脸颊贴住斐守岁的手。那个有泪水,湿漉漉的皮囊,撞碎了隔阂将温度同感。
身躯沉默。
陆观道没有分开,反而托住那手,举了起来,眼巴巴地说:“可我……可是我没有……”
话没说完,身躯将手抽离。
陆观道愣了瞬。
两人相视,泪水肉眼可见地糊满陆观道的眼眶。
陆观道微微瞪着眼,砸吧砸吧嘴,磕磕绊绊道:“你……你……你也……”
眼见着要变成泪人,身躯立马宽慰。
“别哭了,眼睛不疼吗?”
“我、我……”
“好了好了,你我初次相识,”顿了下,但还是说了,“总要一块儿吃过饭,喝过茶,才能了解彼此,不是吗?”
“呜……”
“哭什么?”
“哇——!”
“你……”
身躯没猜到陆观道会有这么大反应,但他心中所想必须有这一步,便说了句无情话,“你想把那些妖怪招来吗?”
“呜呜呜呜……”陆观道擦着眼泪,流着鼻涕,“你、你……”
“我?”
“你!”
身躯有些无奈:“你方才也看到了,你一折腾那些个妖怪就虎视眈眈。”
“唔……”
身躯继续道:“也罢,你若是想,就继续哭吧。”
“继续?”
陆观道不敢置信般死咬着唇,咬了片刻,他松开牙时问了一句,“你不管我了?”
身躯站起身:“是了,不哭出来,何以排解你心中苦楚。”
“不是,不是,我、我……”
陆观道低着头,成珠的泪水串连,坠落于旧衣。
身躯用余光瞥了眼,本以为能唬住人,可没料想,那个小人儿在半晌之后愈发不受控制地落泪。
一抽一抽,泪水浸湿了被褥,在身躯伤口愈合的同时,异香漫开在小屋内,成了屋中人另外一种束缚。
身躯听着心烦,还得注意屋外是否有妖怪靠近,他复又看了眼陆观道,起了几分厌恶之心。但想到荒原的红衣,那嫌弃便丢得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是……方才之言,是有些过分了。
身躯这般想,想法说给了斐守岁听。
要不现在去哄一哄?
斐守岁:……
身躯说:小孩哄不得,越哄越得寸进尺。不然……不然那荒原的孩子何至于哭得那般响。
斐守岁:……
但又忍不住去看陆观道。
陆观道站着原地一动不动,除了哭时抽搐的脊背,他一步也没有离开床榻。
倒还算听话。
斐守岁也没想到从前的自己,生得出这般脾性。
许是太久没见到幼童,竟然连怎么圆滑都忘了?
就这般,身躯僵在一旁等着陆观道转身,可陆观道听话也不敢动身。
一个还在哭,一个还在等。
斐守岁的心魂顿时无语,分明都是有嘴巴的,为何偏要说不清道不明。
老妖怪拧了拧眉心,也不知接下来同辉宝鉴要给他看什么好戏。
便跟随身躯,喝了一口冷茶。
茶水微苦,入喉醒神。
身躯默默坐到桌边,拿起针线,开始缝衣。
斐守岁:这……
一针穿透旧衣,带着棉线,缝住了缺口。
斐守岁:这就不管了?
身躯好似能回答斐守岁的话,心中叹息:既然在人间有这么多的伤心事,哭出来总比憋着好。
斐守岁:……原是这个意思。
身躯看着衣裳,就好像在看旁边越哭越没力气的陆观道:哭吧,最好把这一辈子的泪水都哭完,省得日后委屈,还要翻旧账。
斐守岁:不成,他的眼泪是流不尽的。
身躯:委屈了,又帮什么人。
针被挑起,身躯很熟练地在袖口处绣上一朵白花。
心中说:帮了还不受待见,何必。
话落。
身躯用力将针刺入衣料,耳边的哭声小了不少,他启唇:“哭明白了?”
那个背对着斐守岁的小人儿没有回话。
身躯耐心言:“哭出来可好些?”
陆观道还是沉默。
“我知道你在耍脾气,”身躯又在另一个茶杯中倒入冷茶,“过来顺一口水喝。”
听到喝水,陆观道明显地动了身。
是颤了一下,便什么都没有了。
斐守岁:不对。
身躯与斐守岁同时发觉异常,陆观道为何要背对着他?还有这屋内的异香何时如此夸张了?
身躯立马起身走向陆观道:“小人儿,你转过身来,让我看看。”
陆观道捂住了脸:“不要……”
“不要?”
身躯的手握住了陆观道的肩膀,生硬一拽,那个不到斐守岁腰间的人儿就被掰了过来。
露出一张裂开的面目。
是一道裂缝,从陆观道的额前延伸到了唇瓣,还在不停地冒出血珠。
裂缝很夸张,就像上苍与人间的天堑,那般填不满。
若是要填补,必定血肉模糊。
就像陆观道的脸一样,可怖。
“这是……”什么?
陆观道吸吸鼻子,低下头。
身躯尚且还在惊讶之中。
陆观道说:“对不起……”
对不起?
“是我一伤心就会这样,有人带我去看了大夫,也治不好……”陆观道用手遮住伤,“你说得对!哭、哭过好多了,就是伤口暂时还不能变回去。对不起,是不是吓到你了……”
“……”
斐守岁想起陆观道背后几道骇人的伤疤。
陆观道又说:“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那你知道,你错在哪儿了?”
“错在,错在,”陆观道拧着衣角,没有注意斐守岁的手揽住了他,“听话的孩子,是不会、不会哭的,所以要听话……”
“……那你真是‘娘亲’的好孩子。”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话。
身躯有些生气。
斐守岁不知道陆观道的过去,但他也猜得差不多了。
是被丢下,被宣判无用,于是小小人儿为了告诉神明他的用处,便用自身,病态般的救死扶伤。
是吗?
身躯同时问:“在人间时,你也是这样对待他人?”
陆观道愣了片刻:“我这样做,不对吗?”
“自然不对,”
身躯蹲下.身,视线与陆观道齐平,“你这般做,他们当你是什么?”
“是大英雄!”
“……大英雄之后呢?”
“后来?”陆观道开始思索,他的眼眶又慢慢累起泪花,“后来他们说我对他们不好,要我每天送血给他们,不然他们就赶我走……”
“你照做了?”
“嗯……”陆观道回应之后,又摇头,“血不是每天都给的,有时候我累了,就不会给。但我不给,他们就要打我,说我对不起他们。”
“傻子。”
“唔……”
陆观道还是不敢抬头,絮絮叨叨说着,“他们打我的时候,我就哭了。那时候我控制不了自己的伤口,一哭,脸就会裂开……”
若是让凡人见到此情此景,怕是……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你怎么这样问?”
“是你先前说,被人当成了妖怪。”
陆观道听罢,红了耳垂,他擦去眼泪:“是被当成了怪物。我解释过,解释了好久,说会好的,但没有人信……不,有人信了。”
谁?
身躯带着斐守岁的视线,将陆观道的脸注视。
看着陆观道哭红的眼睛与裂开的脸。
身躯温柔道:“你与我说说。”
“唔,”陆观道移过目光,局促着,“他……他长得和你一样……”
什、什么?!
此话打了斐守岁一个始料未及。
陆观道又说:“他长得比我高些,年纪也比我大些。只有他说我不是妖怪,不是怪物。可是他护着我,护着我的时候,被人活活打死了……他被他的爹爹打断了腿,不能走了,才……”
哽咽之后。
“然后我被关了起来,等到天边都没了光。我就趁着看守的人不注意,去找葬他的地方。但、但我找遍了地方,只在干草堆里找到他的两节骨头。”
陆观道松开拽着布料的手,比划一下:“大概这么长。”
看着手势。
是腿骨。
“我是从光头鸟嘴里抢来的,要不然,要不然一根都不剩了,”小人儿抽噎起来,“我想着这样不对,我就拿着骨头去找他们理论。他们却说我不听话,说要把我也扒皮做成大鼓。他们说,我的下场会比他还惨,可是可是,他死了,他、他死了……咳咳咳……”
“我好伤心,我又哭了……”
身躯听着,默默抱住陆观道,却在陆观道背上,摸到一道横贯脊背的伤口。
斐守岁:……
“不过这一次,我的脸没有裂开,反而是背上裂出一道伤,而且过了这么久、这么久都没有好,没有好……咳咳咳……”
原来梧桐镇棺材铺里看到的伤,是这么来的。
“之后呢?”
“后来?后来……”
陆观道的手终于与斐守岁相拥,他压抑喉间的哭声,努力说着,“后来我逃了,我带着他的骨头,跑去没有人的草原。那片草原一望无际,族群里的人总是有去无回。因为我没有地方可以跑,我只能跑进去……”
荒原……
“我好像在草原里,做错、错事了!”
“怎么了?”
“我、我记不得了。我只知道,我把他的骨头弄丢了,丢在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园子里。我一觉醒来的时候,他也不见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的心好难受……好难受……”
忽然。
斐守岁想起一个一直记在他心里的传说。
古有部落,常用少女骨髓制香。若女子不足,也可用童子骨替换。
童子骨……
斐守岁冷笑一声。
陆观道打了个哭嗝:“后来我睡着了,梦里一直有人告诉我不要哭,说已经没事了,让我不要担心,他说……”
“嗯。”
“他说,他已经把他带出了草原,他说他能跑了,他说我做得很好,他说后面的路他就不会出现了。”
“他说他谢谢我带回来的骨头……”
第198章 心悦
他。
有两个他。
又能是谁。
斐守岁记得海棠镇昏迷之时, 幻境中,那在高丘上的大小陆观道。还有荒原里,一个红衣, 一个小孩。
若陆观道所言为真……
不,同辉宝鉴所言, 必定为真。
斐守岁听着哭声,心识翻起卷卷涟漪。已经很久没有东西能撼动他了, 更何况是心识的海,那片永远宁静,永远波澜不惊的地方。
竟然就这般起了反响。
就像回声,回应了千万年前的哭号。
身躯拥抱着小人儿, 两人的体温几乎相同。
或许,在被埋葬的过去,也曾如此靠近。
身躯垂着眼帘,问道:“那个他死的时候, 你听到了吗?”
“他?”
陆观道哑着喉间的委屈,他说, “我、我……我……呜呜呜……”
声息渐起,有异香开始霸占感知,斐守岁知道在流血。
但是陆观道还是说了。
说得凄惨,说得宛如丢失一切的荒原孤儿:“我听到了, 我听到了。不然、不然我还被蒙在鼓里,不会去推开守卫……我听到了, 就在我的旁边, 他的叫声, 他的叫声像、像死掉的……死掉的老鹤……”
“我记不清我怎么出去的,我的手好像沾了血, 我、我……不,是我推开了守卫,我什么都没有干……什么都没有……”
“我没错,我没错……”
“是,”
斐守岁拍着陆观道的脊背,拍到伤疤时,动作缓和不少,“错不在你,在那个时候,错的到底是谁……”
“我……我……”
突然陆观道堵塞了语言,他双目一黑,异香就此停了围捕。
一切寂寥的小屋,好似按下了暂停。
哭声停,安慰停,就连喘.息都不复存在。
身躯没有话说,就等着陆观道缓过神。因为他感知到有什么东西,在镇妖塔上部牵住了陆观道的身子。
是什么……
是谁……
是大慈大悲的神吗?
抱着的力气愈发紧,终于在片刻之后,有了呼吸。
陆观道双目恢复了清明,他大口地吸气,大口地贪食空气中的异香。
紧接着,他说道:“是我杀的。”
“……”斐守岁。
“我记起来了,”陆观道的声音异常冷静,“是族群的侍卫要拦我,我用长矛刺穿了他们的身体。”
“嗯。”
“他们的血溅在了我的脸上,是热的。我还记得我杀人的时候,光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曾惨叫的土地,被光照得鲜红。然后剩下的侍卫逃走了,他们跑去族群长老的营帐,控诉我的罪行。长老赶到时,我正在地上找他的腿骨。他的腿骨折断了,你说……你说折断的骨头,还能在草原上奔跑吗?”
“不能了。”
“是啊,不能跑了。我那个时候也知道,他不能再跑了。于是我拿着骨头去质问长老,而长老她……”
气息一短,是陆观道在掩藏排山倒海的过去,“她……她也曾抱过我,与我一同数过天上的北极星。可她就这样看着我,看着她子民的骨头,眼神里没有一丝怜悯,没有一丝歉意。”
咽了咽。
“啊……我捡起骨头的时候,她的眼神就像在看怪物,你说,”陆观道的手往上移,摸到了斐守岁后颈的锁链,“你说她该死吗?”
“……我想她,已经死了。”
呼吸开始沉稳。
陆观道低着头,将视线埋入了斐守岁的肩膀:“是死了,死得这样简单。”
“小娃娃。”
身躯唤了声。
仿佛站在花海与荒原的交界处,呼唤荒原里走不出来的小陆观道。
陆观道的手指摩挲着锁链,闷哼道:“我知晓,我不乖了。”
“为何一定要乖?”
“因为……”
“因为‘娘亲’劝导,所以必须长成‘娘亲’喜欢的样子吗?”
此话坠落在陆观道的心中,陆观道许久没有回话。
许久许久。
陆观道的心在凝固之后首次融化,滴出了春水,小声一句:“我来这里,她不知道,但是……”
但是?
“刚刚她发现了。”
“……”呵。
斐守岁记起适才陆观道的梦话,那一句“娘亲逼我入槐林”。
好一个“逼”字,倒显得无尽的荒原又窄又小。
哪曾想到浓绿的草原,里面还有这样的故事。
斐守岁心中的槐树荡着吱呀,他感触着不同的心跳,近在咫尺,是遥远过去的回声。
还有警告。
神究竟不仁,视万物如刍狗。
刍狗……
草扎的祭品,一把火也就烧死了。
斐守岁想起那千万只手的莲花座,那冷的玉镯,那冷的寒冬。还有天雷刑罚台上,如刍狗一只的顾扁舟,在大火里静默。
身躯问道:“那她……有说什么吗?”
“她?”陆观道好似是困了,打了个哈欠,“她啊,生气得很……”
“仅是生气?”
“嗯……”
陆观道的眼皮不受控制地沉重,他蹭了蹭斐守岁,好似是笑回,“她生气了。我第一回惹她生气,我……我好开心……”
此话了。
人儿睡熟在斐守岁怀里,像极了永眠。
身躯仿佛料到了这一步,他不慌不忙地拍了拍陆观道的背,随后轻唤几声,确认陆观道是沉睡,便很顺手地将人抱去了榻上。
看着怀中的睡颜,身躯解开了陆观道身上的旧衣。
衣料垂摆下,瘦小脊背处,有一条骇人伤疤。
身躯看到,笑了声:“没有撒谎。”
斐守岁:……
是,他向来谨慎,岂会轻信他人的三言两语。
可……
只有一道。
还有两道呢?
斐守岁分明记得那夜棺材铺的借宿,陆观道背后的三道伤疤。
酷似狼爪的伤,何人为之?
等等。
斐守岁想到了缘由。
也对,还有陆家的事情。
他岂会忘了那个小娃娃一直心心念念的娘亲。
是娘亲,千百年来,挂念的慈母。
斐守岁心中尚且留着陆观道那夜说的一个“痒”字,他说他怕痒。那痒的尽头,却埋藏着染了血的故土。
三道伤疤,消不去,丢不走。
便见身躯给小陆观道盖上被褥,又看到褥子一角的血渍。
是了,心悦之人若是个无情无义的,那又何必思念得死去活来。
一愣。
心悦之人?
“……”斐守岁。
到底是同辉宝鉴,让真话来得猝不及防。
斐守岁自说自话,自顾自地嘲笑。笑到最后,他又开始反复念叨方才之言。
哦,心悦之人。
他就这样在心里说出来了,竟连害臊这一步都没有,同辉宝鉴还真是看透了他面具下的心。
老妖怪跟着身躯,注视着小小人儿。
在宝鉴的影响下,斐守岁摘下了一层层面纱。
面纱之后,清明了斐守岁的视线。
而陆观道正冒出虚汗,不停地说着胡话。
说:“您……您这是要……惩罚我吗?”
看来不是个好梦。
身躯正欲转身,却被陆观道倏地抓住了衣角。
小孩的呢喃透入斐守岁的耳识:“我不怕痛,不管您怎样惩罚,我……我不会认错……”
“……”
身躯想要抽开手。
陆观道又说:“我没错,我没错……您睁开眼好好看看他们……他们还有我,跪不下来……”
于是身躯施法将旧衣移到了他面前。
心中言:看来要睡很久。
斐守岁:……
身躯扯了一把袖子,复而握住小陆观道的手,能摸到陆观道手心的汗,还有在微颤的身子。
身躯慢条斯理地用妖力修补袖口:与我一样的脸?哼,真是凑巧。
凑巧?
银针在空中灵巧地飞旋。
身躯:难不成这天下的缘分都在镇妖塔了?
斜一眼梦魇缠身的陆观道。
身躯仍旧不相信什么从前:仅凭一己之言……哭得倒是真诚,但又何必说什么一模一样的脸面,多此一举。
是。
斐守岁听着身躯的话,他知道自己多疑,不亲眼见到绝不相信。
身躯:可……这泪水骗不了人。
以及漫开在小屋,挥散不去的异香。
索性香味被监牢的术法隔绝,不然那些几百年乃至几千年没啖过肉的妖怪,岂不发疯。
他们会疯了一样扑向香的源头,就如远古的部落,狩猎唯一的金乌。
身躯靠在栏杆上,略疲累地闭上眼: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欠你的恩情会还完。
那只小手颤个不停,身躯默默握紧了些。
说道:还完之后,我可不管什么恶狼,什么猛虎。你自己的路,且自己走去吧。
斐守岁:……
真绝情。
斐守岁听着这些心声,无比真实,真真切切的实话,就是他会说出口的。
在术法之下,衣衫很快缝好了。
身躯抬起头,他看了眼有些泛黄的白衣,说出了声:“那年带进来的也快穿破了。”
“……”斐守岁。
于是。
神仙走了,和尚走了,补天石浸在了噩梦里,身躯终于能放松了礼教与束缚。
他往一旁侧了侧,随即,便倒在床榻上。
在陆观道身旁。
两人还牵着手,没有松。
斐守岁的视线也只能看到挂着尘埃的白幔帐,他听身躯,他听自己小声言:“我这牢里,住不了两人,你……”
话没说完。
陆观道梦语一句:“娘亲,我错了……娘亲……”
“呵。”
“我求求您,放过他,求求您……”
他?
身躯一下子警觉。
斐守岁跟着转头,看到缩成一团不断颤抖的陆观道。
惨白的唇瓣,紧皱的眉。汗湿透了旧衣,连碎发都贴在额前,唇瓣翕动着,仿佛说着古老的咒语,但细听。
说的是。
“放过他吧,求求您,我什么都愿意做……求求您……”
神在惩罚谁?
在陆观道的梦里,惩罚了哪位苦命人?
斐守岁的心头突然一紧,好似有什么东西捏住了他的心脏。就在刚刚,用力一捏,不给他留任何活路。
身躯立马咬唇,忍受不该落于他身的痛。
“真是……”好痛。
捏着陆观道的那只手,抓得愈发用力。
陆观道却说:“您,一点都不慈悲。”
什?
“您……您应该去看看世间,那个水深火热,民不聊生的世间……”
第199章 进尺
此话落。
斐守岁的心不再抽痛。
而那只巨手离开了监牢。
寂静, 只有巨石水流,只有青苔悄生。镇妖塔的所有灌入斐守岁的耳中,妖怪的低语, 那些诅咒似的话在啃噬斐守岁。
斐守岁与身躯一块松懈了心,百无聊赖地听着妖邪的千言万语。
看来他暂时没了危险。
小命被别人握在手里的感觉……
去看陆观道, 陆观道却还被梦境困扰,眉头皱成一团解不开的黑线。
倒是可怜。
身躯伸出另一只手, 去划开湿透的碎发。
有些发烫的额头,黏糊糊的汗。
身躯只道:顺从不就好了,顺从的话,就不会被威胁。你看看我, 顺了天意,顺了神心,不用受苦……
心里想着想着,身躯突然嗤笑一声。
斐守岁看穿了身躯的自嘲, 和自嘲之后的无可奈何。
身躯轻声,冲着陆观道言:“反抗的滋味, 好受吗?”
仿佛是听到了话。
陆观道梦中回:“终有一死,至少痛快……”
“痛快?”
“我不会后悔的,永远不会……忤逆?我没有忤逆,您不也笑了?”
笑了……?
“您不是在欣慰我的反抗吗?”陆观道质问着, “这就是您想要的,用别人的血, 用别人的骨, 铸造一个……”
怎么听不清了?
身躯也闭上眼, 只有斐守岁在着急。
铸造了什么?
神要……难不成说的是陆观道?又是什么与陆观道有关?
倏地。
斐守岁想到一词。
异香。
那夸张的香味,连怨气都避之不及。
而此刻, 陆观道的一句话,给了斐守岁解释。
那句话从荒原的部落而来,从溅满鲜血的黄土而来,说道:“铸造一个既文明又野蛮的国度,但……”
但?
“但您忘了,人的贪欲,还有他们的善良。”
言毕。
斐守岁的视线只有黑暗。
黑暗占据了本就逼仄的小屋,斐守岁没有考量自己身在何处,他咀嚼着陆观道最后说的话。
什么叫铸造国度,贪欲与良善又何时可以混为一谈?
陆观道究竟在说什么?
几乎是同时,就在斐守岁问出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有一道光破开了黑暗。
光亮刺眼,斐守岁下意识眯着眼去看光的尽头,看到的一瞬,他哑了声音。
所见黑暗之外是极近赤红的晚霞。
那透红的落日被钉在了天边,炙烤着寒冷干瘪的荒草。晚霞余晖,余晖落尽了血腥大地。大地之上到处都是尸体、秃鹫与垂挂的旗帜。
而那些停着的旗帜,斐守岁知道,是古老部落的象征。
至于那唯一一个站在尸首之中,影子拖得很长很长的人。
斐守岁也认得。
那人高高个子,一头黑发挂在腰间,依稀见他怀里抱了一个魂灵。
斐守岁沉默。
正在此时,斐守岁听到有什么东西成群结队从远处跑来,口内一齐喊着:“怪物!就是这个怪物杀了我的丈夫!”
“大家快看啊,就是这个怪物!”
“是他,他是怪物!”
“我们要讨伐他!”
“讨伐他,为我们的丈夫讨一个公道!”
那人听着声音,转过了头。
斐守岁所见是鲜血,是血污,一看便知此人不擅武器,不然怎会让血溅满了视线。
可视线里,是一对浓绿的丹凤眼。
眼睛浑浊,看不清眼底的光亮。
斐守岁无比熟悉那双眼眸,他曾与之对视,他曾透过浓绿望到那人心底的色彩。
但,这儿,斐守岁只能感受到陌生。
只听那人说了句:“哦,你们要拿怪物的皮,去做大鼓吗?”
进攻的声音刹得停止,那黑压压的人群被吓得不敢靠近。
“你们……”那人抱紧了怀中的灵魂,“你们真是该死。”
一字煞尾。
有一双大手从斐守岁身后,捂住了斐守岁的双眼。
斐守岁还没来及反抗,就听到耳边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叫声却很短,叫了一下,人头落地似的,停了呐喊。
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
斐守岁咽了咽,他也猜到双手的主人是谁。
“陆……”
“嘘,”黑暗爬上斐守岁的肩膀,“安静些。”
“……”
又听。
有什么东西燃烧起来,借了东风开始灼烧旗帜与尸骨。噼里啪啦的火光,好似发光的不是尸首,而是一根根又高又窄的瘦烛。
想到这些,想到火海里的尸躯,斐守岁控制不住地想往后退,黑暗却从他身后抱住了他。
在他耳边低语:“不要怕,我在。”
“……我不怕。”
“你不怕?”黑暗好似很是惊讶,“我还以为你……”
斐守岁抢先一步:“你的曾经,是这般的吗?”
这回轮到陆观道沉默。
陆观道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斐守岁又问:“那个魂魄,是我?”
默然。
“对不起。”
对不起?
斐守岁感知着陆观道松开了手,他抓着机会立马转身。
回过头,他想看看陆观道的样子,却目见一片浑黑。
没见到人。
斐守岁压抑着内心的恐慌,大声唤道:“陆观道!”
停了下。
又言:“我们如若不能赤诚相待,那算什么……”
心中话突然卡在了斐守岁的喉间。
千百年来,一直含蓄,一直内敛的斐守岁,他一咬牙,头也没回地加大了声音。
“那算什么……”
但陆观道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一只粗糙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托住了斐守岁的脸颊。
斐守岁微微睁大眼,他看到他熟悉的面容,还有垂怜似的浓绿。
那一抹比昏暗还要深沉的绿,吻住了他的唇瓣。
身躯还在黑水里,只有那头颅,那一温热的手,连接了彼此。
斐守岁不敢置信,也没有远离。
这算什么?
这是同辉宝鉴的幻术?
“不是,”有人用术法回答了斐守岁的话,“我是陆澹。”
斐守岁想要挣脱,却被手拥入了黑水。黑水比锁链更加让人无处遁逃,几乎没留空隙地包裹了斐守岁。
光亮在黑暗尽头慢慢消失,斐守岁也在慢慢地沉入黑夜。
“对不起……”
又对不起什么?
斐守岁在黑水中,并未有窒息之感,但他不知缘由地有些恼怒。
陆观道便回他:“让你经历了这些。”
“……”
斐守岁眨眨眼,他看到陆观道沉着脸,离开了他的唇。
“你……”斐守岁。
“……你打我吧。”
“?”
斐守岁还没说话,那双浓绿的丹凤眼就垒起了泪花。
“要是那时候……”
那时候?
斐守岁抿唇,猜到了陆观道欲言又止的原因,他深吸一口气。
这回,俯身上前的老妖怪没有等待话语。
而陆观道睁大眼,他看到斐守岁回以他一个,填满欲壑的机会。
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
复又让他侵入唇齿。
陆观道的泪水在黑夜里飘荡,他有些不甘心。
于是。
另一只手,从黑暗中生长,与斐守岁十指相扣。
“对不住……我……”传音。
“……”
“让你受苦了。”
斐守岁被亲得有些无法喘息,于是干脆传音骂道:“吻我的时候不要分心。”
“是……”
须臾。
依依不舍地脱离。
陆观道已经全然出现在黑暗里。
斐守岁有些腿软,他将力气倾倒在陆观道身上。
两人看了眼彼此。
“你。”
“你……”
陆观道立马闭上嘴。
斐守岁:“我没有想起所有。”
“嗯……”陆观道渐渐蔫巴地垂下头。
“但是我,”斐守岁凑到陆观道身侧,于陆观道耳边细说,“不后悔人间相遇。”
“……好。”
不后悔吗?
斐守岁问了声自己,他看到陆观道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手,还有一切昏暗的幻术。
“这不是宝鉴的手笔吧,”斐守岁眯了眯眼,“你做了什么?”
“……我。”
见陆观道目移去一边,斐守岁便知道又是一句难言之隐。
静了些许。
陆观道才下定决心似的,说道:“孟章神君他……他阻止我上天庭。”
“所以你?”原来时间又过去这么久。
“所以我学了你的幻术,想来见你。”
“那,”斐守岁侧过脑袋,指着黑暗尽头的荒诞,“那也是你的手笔?”
陆观道摇头。
“是宝鉴。”
“哦?”
斐守岁起了调侃之心,他凑上前,凑到陆观道耳边,“你这是可怜我,不愿让我看那一幕幕的……”
又是一幕幕什么。
斐守岁断了话。
陆观道接下:“是。”
“……”
陆观道扭过头,与斐守岁对视:“宝鉴的感知与你相连,我不想你受扒皮……”
也是沉默。
斐守岁垂了眼帘:“我都说,我是极幸运的。”
“可是。”
“可是什么?”目见陆观道赤诚的双眼,斐守岁心中的海浪早歇了,“你还不愿意直言吗?”
手还牵着。
没有分离。
斐守岁微微仰起头,去看陆观道,仿佛要在此刻将彼此看得清楚,看到赤.裸了身躯,看到热泪了肌肤。
陆观道咽了咽:“可是那些痛苦都是存在的,无法抹去。就算斗转星移,都曾经在你的身上烙下过痕迹。要是再让你经历一回,我……我舍不得。”
“你……”
斐守岁伸出手,他的手还未摸到陆观道的脸颊,陆观道就迎合上去。
一行不值钱的眼泪,瞬间湿透了斐守岁的手心。
“哭什么。”
“我……”
陆观道抓住斐守岁的那只手,那只有着温度,不是冰冷的手,“是我想你了,我想你了……”
“嗯。”
“我能……”
陆观道煞了话,斐守岁已经抱住了他。
倾听彼此的心跳。
斐守岁言:“不准上天庭。”
“……”
斐守岁:“听话。”
“……不听。”
斐守岁募地抬起头:“再说一遍?”
陆观道犟一句:“不听。”
“……好,”斐守岁松开手,“反正解大人不会让你上天庭的。”
“解大人很支持。”
“?”
“是孟章大人不首肯。”
“倒还有个理智的。”
“但是大人说。”
斐守岁皱眉。
陆观道笑道:“这次幻术成功,他就准允。”
“……?”
斐守岁眨眨眼,他没想到那孟章神君也是个不计后果的。
不过眼下的幻术到底是成还是不成?
老妖怪略了一眼浑黑,还有耳边喧闹不停的大火,他道:“既如此,你又想如何做?闯了天庭的后果,你……你们三人可有计算过得失?”
“你怎知……”
斐守岁那副无奈的表情,让陆观道煞了问题,“我们自有办法,你不必担忧。”
“办法?”斐守岁腿不软了,他松开手,“你不打算与我说清吗?”
“我……”
斐守岁轻笑一声:“既打算‘沆瀣一气’,就好好告诉我事情的原委。”
“‘沆瀣一气’?”
“嗯。”斐守岁颔首。
“谢伯茶那厮也说过此话。”
“哦?”斐守岁干脆提袍,很是随意地坐在浑黑上,仰首问陆观道,“他说了什么?”
陆观道跟着盘腿坐下。
“他说‘不告知斐兄也无妨,我们做我们的谋算,没必要让斐兄担忧’。”
“……”是谢义山能说出口的蠢话。
“他还说了,‘要是让斐兄知道我们的事,只怕他劳心劳力,在宝鉴里头分心出事’。”
“嗯。”
“所以,”陆观道咽了咽,“我不能说。”
斐守岁却没有答话。
陆观道见斐守岁正凝望他,默默移开了视线。
“啧。”斐守岁不爽。
陆观道听到,又秉着气立马转回目光。
斐守岁这才松了眉眼,吐出一句:“那么孟章大人,他可有说什么?”
“他?”陆观道仔细去想,“只是说不肯,但是……”
“但?”
“他没有逐客。”
“仅是如此?”
“是,”陆观道点点头,“神君大人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在那之后,我与谢伯茶江幸两人就没有遇到过他。”
斐守岁沉思片刻,又问:“那你怎知他叫你使用幻术?”
“这是……”
陆观道要答话,却见斐守岁的眸子。那双眸子正注视着他,毫不偏移。
他咽了下,声音不由得缩小:“其实是解大人的主意,是她说我没有懂神君大人的意思,才来点醒我。”
“意思?”
斐守岁挪了挪身子,挪到陆观道身侧,歪歪头,“你将她的原话复述与我。”
“……好。”
可陆观道还在看斐守岁的眼睛。
斐守岁注意到人儿的心不在焉,便强调:“不必一模一样,大致意思即可。”
“嗯,我知道……”
陆观道比斐守岁稍稍高些,所以他的角度能见着斐守岁微开的衣襟。
以及皙白的脖颈。
听不进去。
斐守岁在说什么?
陆观道不自知地扫过一眼。
不清楚。
斐守岁:“……”
陆观道:“……”
那唇不动了,陆观道才略意识过来,正欲开口。
斐守岁说道:“陆澹,你不想说吗?”
那声儿带了点生气,陆观道听出来了。
“不是不是,是我分神了,才……”
“分神?”斐守岁凑上前,手背轻覆陆观道额头,“你也不是初次用幻术……”
陆观道口内呼出的热气,拍打在斐守岁的手腕上。
斐守岁一愣。
陆观道呆呆地不敢动:“我没得热病。”
“……嗯,我知道,”斐守岁料到了缘由,便靠得更近,“陆澹。”
说话时,斐守岁用手圈住了陆观道的手掌。
那手纠缠,犹如雪夜冷灯下两人的长发。
斐守岁说得很慢,也就让陆观道焦心地听。
“你心中想的事,”故意顿了顿,斐守岁低下头,反手扣牢陆观道的手心,“并非不成,但……”
调侃之话未完,陆观道的手心就冒了细汗。
斐守岁很是恰当地省了话头,仰起头:“但还是要先与我说清楚,解君解大人的话。”
“……”
陆观道可怜兮兮地看向斐守岁。
斐守岁一凝眉。
陆观道:“我说!”
“嗯,我听着。”
于是。
陆观道默默侧过身子,说道:“解大人与我解释了神君之言,说那……那神君并非不让我去天庭。”
“哦?”
“是去天庭得要有个借口。”
“可曾想到?”
陆观道抿唇。
斐守岁知晓,这或许就是谢义山口中的不可言。
不可言……
老妖怪想起谢伯茶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还真不知道一个半门道士能有什么好法子来救人。
不,他不需要救。
他能自救。
斐守岁深吸一口气:“也罢,我不问了。”
“当真!”
看到陆观道突然发光的眼睛,斐守岁笑道:“骗你作甚,只是……”
“只是?”
陆观道拉住斐守岁的衣角。
却长久没有听到斐守岁的话,他不得不再问:“只是什么?”
“……”斐守岁。
问的时候陆观道又下意识去看斐守岁,他眼中的斐守岁含笑了眉眼,还有闭上的唇。他便知自己又被牵着鼻子走,还心甘情愿。
“唉……”陆观道耷拉了不存在的耳朵,“你寻我开心。”
“是。”
“是?”陆观道睁大眼。
“你不愿意?”
“……”
所见斐守岁靠在陆观道身侧,以及从未分离的十指。
陆观道不可能不愿意,但……
但他总想着得寸进尺。
又一次明目张胆地挪走心虚的视线。
斐守岁早摸清楚了陆观道的心思,说道:“你再这样,我便要走了。”
“?!”
“幻术的时间总会到头,难不成你想与我长相厮守在同辉宝鉴之中?”
“……你说得对。”
话落。
黑暗在逐渐消退,退却于同辉宝鉴的落日之下。
斐守岁叹息一气:“多谢你。”
“谢?”
“是啊,”
斐守岁看向殷红的天与大地,他看着提着一颗血腥头颅的背影,还有背影怀中孤寂的灵魂,他说,“要不是你,那剥皮扒筋之苦早就让我痛不欲生了。”
“不会的!”
“嗯?”斐守岁回转过身。
“因为我会赶到,所以你绝对不会再受此苦。”
“……”
斐守岁不知道是第几次沉默了,陆观道的那番话,说得他哑口无言。
幻境的夕阳落在他与陆观道身上。
那红透的霞光,宛如是彼此之间盛开的大红牡丹花。
笑意放松了斐守岁疲倦的心,他摘下了面具,笑对陆观道:“好啊。”
陆观道的眼睛忽然亮过一瞬星点:“你笑了!”
“嗯。”
“我看到了!”
“又如何?”
“只是觉得你笑起来好看。”
“……嗯。”
明明没有风吹进来,可斐守岁的心狂跳不已。
霞光不偏心任何,勾勒了陆观道的侧脸,也浓墨重彩在两人之间。
哦,幡不动。
心动。
斐守岁听着心跳之声,言:“说甚痴话。”
“这不是痴话!”
陆观道也不知从哪里再一次借来了勇气,他一把拉住斐守岁的衣袖,说,“我心里想的,嘴巴说的,对你一直是真诚。”
“哼……”斐守岁压着想要勾起的唇角,“哪里学来的?”
“脱口而出,不经思考。”
“我看不像。”
陆观道竖起的耳朵落寞地垂下。
斐守岁便借着东风打趣:“真诚好啊,我最缺的就是此物。你若能给我些,我便成了真人,岂不美哉。”
“真人?”
陆观道注意着斐守岁,斐守岁灰白的窗子收揽了两勺碎光。
“你不就是真人?”
斐守岁却摇头。
“我不明白,”好似少时陆观道的话与此刻重合,“你这是在点我,还是另有隐情?”
“不……”
斐守岁的手抚上陆观道的侧脸,手下的阴影让黑暗蜷缩。
蜷缩成孤独灵魂的避风港。
他淡淡地笑道:“有了你,或许才算得上。”
言尽于此,陆观道眼里的荒原开出了一朵小花。
斐守岁:?
尚未琢磨花从何处而来,那花就在斐守岁眼皮子底下疯长。
发了疯,肆意地借着春意,漫开来。
斐守岁:……
要不是陆观道头上没有耳朵,身后没有尾巴。不然眼下他的心情飞旋起来,就怕把尾巴骨摇断了才愿停。
“这算什么?”花海里的真心,胆怯地问。
算什么?
斐守岁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
陆观道的手抓得很紧,生怕斐守岁跑了般,“就是‘真人’,什么是……是有我,才算得上?”
花海就要夺眶而出。
斐守岁微微往后仰,生怕那花的热烈让他沾染了生机。但是再怎么后退,他也逃不开陆观道的幻境。他的手正在陆观道手中,他又坐在陆观道面前。
这便是不得不回答,如何打岔都显得刻意。
斐守岁想着想着。
陆观道兴奋的耳朵慢慢垂摆。
“你不愿说?”陆观道。
斐守岁挑了挑眉,心中措辞被他推翻,他道:“你没听出来?”
“听?”
“唉,”斐守岁逃不了,干脆直面内心,“你是真蠢,还是装蠢?”
斐守岁的靠近,又让陆观道看到了眼眸。
唇瓣,与锁骨。
唇瓣……
陆观道吞下口水,他记得,他好像刚刚干了什么?好像是“大逆不道”之事。换作以前,斐守岁决然不会让他这么做……
于是。
陆观道默默地低下了头,很刻意,很心虚地说:“只是、只是你……”
但他忘了,耳垂不会说谎。
斐守岁也并非眼拙之人。
“嗯,你说,幻境消散之前我都在。”
“不是!”陆观道倏地反应过来,“不是我在问你,怎么又……”
斐守岁的笑意闯入陆观道的心识。
陆观道又停了问题,仿佛于他而言,这样看着也是一件好事。
看着吧。
时光最好停留在此刻。
“不是有答案了。”斐守岁见陆观道没有回答,只好由他牵引着绳索。
再说一遍。
“早就有答案了,你在慌张了什么?”
“答案?”
果然。
花海涌出来。
在瞳仁的地方,拥挤了视线,一束又一束地窜出。
陆观道仿佛被话镇压,久久不见声响。
斐守岁复又问他,带着些戏谑:“还需要,再吻一遍吗?”
“……唉?”陆观道呆愣着表情,“你、你说什么?”
“我说,”斐守岁另一只手按住陆观道的衣襟,挑逗小狗般,“你若不知晓答案,我可以再吻你一遍。”
就当是同辉宝鉴的真言。
斐守岁说着说着,也红了耳垂。索性长发垂摆,乌黑将他的初次掩盖,只留下陆观道一人的兵荒马乱。
两人相视。
那一束束花,开了又开,就在斐守岁眼中,开成了盛夏最热烈的爱意。不过爱意总难以表达,就连最该开口的那人,都傻在原地。
语无伦次,慌张不停。
陆观道咽了咽,声音都在颤抖:“你、你说……?”
“嗯。”
“刚才……”
“怎么?”
“我还以为是你……”
“嗯?”斐守岁不解地歪头,“我怎的了?”
陆观道忽然红了眼眶,花儿就在泪珠里灌满水分,他说,说了一句格外奇怪与心酸的话:“我以为是宝鉴、宝鉴做的‘坏事’……”
“……”倒不至于。
斐守岁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他干脆将人拉到身边,用指腹划开花瓣下的泪珠。
细心着说:“我很好奇,你的心到底在想什么。”
是。
这个斐守岁看不透的心,目前只有荒原与花海。那除了这些?陆观道还藏了什么,是斐守岁不知晓的。
斐守岁又道:“可别只会哭。”
“我……”
陆观道静默片刻,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反手拉住斐守岁。
花瓣上的泪水就顺着动作落在斐守岁的眼睫下。
些许。
一两点。
斐守岁眨眨眼,是陆观道突然的欺身而上,还有凑近了仍旧的小心翼翼。
笑一声:“做什么。”
那身上的,早组织不了美言的,说得磕磕绊绊:“我、我……”
“嗯?”
于是。
陆观道一咬牙,费了半天牛劲道出一句:“我想凑近看看你。”
“哦,”斐守岁也随之靠近,在陆观道耳边,“你就不怕天庭的仙官,正在看宝鉴里的事情吗?”
“?!”
陆观道倏地坐直身子。
斐守岁还懒散地倚在浑黑里。
“你!”陆观道恍然,“这里是我的幻境,宝鉴看不到。”
斐守岁颔首。
“那你说这些?”
“看你反应。”
“……”
陆观道忽然就不哭了,看着斐守岁。
花儿却还开在斐守岁眼前,甚至开得更加艳丽,更加夸张。是竭尽全力地盛放,只为徒这一朝一夕。
陆观道说:“那我,你满意吗?”
沉默。
斐守岁没有立即答话。
陆观道便又问:“我是否合你心意?”
此话落,斐守岁便见花朵在微风里作怪似的抖擞,他在拼尽全力吸引什么。
看到这一幕滑稽。
斐守岁回了话,简简单单地回应:“我不瞎。”
“是说……?”
“啧,”斐守岁咋舌一声,一把抓过陆观道的衣襟,两人鼻尖贴着鼻尖,“蠢货!”
嗔怒之后。
是舌尖交缠。
斐守岁率先放下了旗帜,他赤脚提袍,跑向了花海。
他骂一句:蠢人,是不长嘴巴,还是瞎了眼睛!
谁知。
那个又聋又瞎的,跑得比他要快。
花海开了什么野花,数不清了,记不得了。斐守岁只是慢慢停下脚,在惊愕之中被陆观道抱住。
是陆观道回应地太快,斐守岁还没有做足准备,身躯就交给了大地与槐树林。
槐树枝困住双脚,槐树叶试图隐藏羞赧。
原始部落早已落幕,鲜血干涸在黄昏。黄昏潇洒而去,夜晚与满面的星辰,成了狼藉。
夜总是静悄悄的,安静得仿佛只能说些私语。就算是随意地挑拨,也显得格外刻意。
斐守岁抓着陆观道的脊背,压低声音,闷哼:“陆澹……”
“径缘,我在……”
“你……”斐守岁咬住陆观道的肩膀,留下牙印后,“得寸进尺。”
陆观道却没回话。
玉镯在脚腕上颤动,斐守岁实在忍受不了,用手臂挡住喉间的声音。
“求求你……”陆观道说,“别离开我……”
斐守岁涣散了视线。
“你想要什么,我就变成什么。斐径缘,这样的我,你喜欢吗?”
“喜……”
斐守岁喘出一字,复又咽下。
陆观道听罢,不满意似的,在用力之后又说:“径缘,我听不到你的话。”
斐守岁无法集中精神:“陆澹……”
“嗯。”
“时间还没……还没到吗……”
陆观道眯了眯眼,俯在斐守岁耳边:“我骗你的。”
“什?!”
斐守岁好不容易缓过神,又被折腾得喘不上气。
声音也控制不住,慢慢地从喉间泄露。就像一碗清酒,在倒满的那一刻总会洒出几滴,如若倒酒之人还无节制地灌溉,酒便会从杯沿漫出。
一口气。
湿透指尖。
……
整理衣袖。
斐守岁一句话不说。
陆观道在他身后,用木梳疏通他堵塞的黑发。动作很轻,指节碰触到细腰时,不敢多做停留。
斐守岁:“……”
好似梳不到尽头,陆观道也就愿意这样蹉跎时光。
“放下吧,”
斐守岁没了耐心,他倏地回过身,脖颈上的红印明晃晃地闯入陆观道的眼睛,“你还想在同辉宝鉴里头待多久?”
“我……”
陆观道略一眼。
斐守岁不顾什么眼神,他一把收过长发,从陆观道手中拿走了木梳。
木梳是幻术,在离开陆观道的那一刻,便化为了灰烟。
斐守岁沙哑的嗓子,吐出:“你与他们不是信誓旦旦说要救我,怎么现在又不自信了?”
“……不是。”
陆观道垂了眼眸。
斐守岁便又言:“说话。”
“不是不自信,”陆观道红透的耳垂代替了他的内心,“我只想在你身边多待一会儿。”
听到这番回答,斐守岁挑了挑眉。
陆观道注意到斐守岁的表情,立马解释:“就一会,不会很久。”
“好啊,”斐守岁腰酸背痛,打了个哈欠,“那你就不必去管谢伯茶和江幸两人,让他们在神君府上替你担惊受怕吧。”
“什么意思?”
“意思?”
两人坐得不是很近,于是斐守岁轻轻踹了一脚那个蠢笨的人儿,“我是叫你快些回去,告知他们我在宝鉴里的状况,别让他俩担忧得吃不下饭。”
“谢伯茶吃得下。”
“……啧。”
斐守岁笑着又踹了一脚,但这回陆观道抓住了他的脚踝,玉镯蓦地出现。
大手很是轻松地拉了下,斐守岁便跟着力气歪斜。
“……”斐守岁。
陆观道看到这般光景,立马松了手:“对不住,我下意识……”
“下意识?”斐守岁恼羞成怒,“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没什么。”目移。
斐守岁不甘心般,又踹了一脚陆观道,就踹在胸膛上,但陆观道又接住了他的脚。
手掌托住的那一瞬间。
四目相视。
看到陆观道那一副良善之颜,斐守岁起了调戏之心。
只见斐守岁手肘撑地,缓缓地拉开刚刚整理好的衣襟:“继续?”
“不、不是!”
“哦。”
“……你想?”
“滚。”
“……好。”陆观道灰溜溜地放下脚踝,又不知做些什么,只得伸手摸了摸后颈。
那后脖颈一处,全是不怀好意的牙印。
斐守岁自是看得到,全是他干的好事。
“出幻境的时候,这些,”手指一移,“他们可见得到?”
“这……”陆观道扭过头,“见不到。”
“为何?”
“我是以魂灵进入,所以……”
斐守岁还那般姿势,陆观道便又有些心神恍惚,说得吞吞吐吐,“所以肉身没有痕迹。”
“如此这般便好。”
“好?”
“省得你解释。”
“是。”
陆观道蔫巴地应了声。
斐守岁装作没有听到:“那还不快走?”
“再等等。”
“嗯?”斐守岁不解,“你要等何许人?”
陆观道摇摇头,看向外面已经浑黑天际的同辉宝鉴:“宝鉴里面的事情还没完,我不想你进入那副身躯,会很痛。”
“……嗯。”
斐守岁慢悠悠地挪到陆观道身侧,这边的角度,所见漫天星辰与浩瀚天宇。
星星飞驰,有时静止。
而寂寞的草原,连鸟叫都没有。
斐守岁眨眨眼,因腰酸,他干脆靠在陆观道身上,说道:“你不想让我看那段曾经吗?”
“是。”
“怕我承受不住?”
“嗯……”
“可若不去看,我将永远丢失过去。”斐守岁见到黑夜里透明发亮的魂灵。
那个魂灵矮小,正躲在树冠后瑟瑟发抖。
便问:“那是我吗?”
“是你。”
“那……这是在做什么?”
两人看着宝鉴的一幕,是里面的陆观道正走向小斐守岁。
小斐守岁缩着脖颈,于灌木之后,大喊:“我不记得你,你别过来!”
陆观道见了,苦笑着回答:“那时候我将你的魂魄拼凑,唯独缺少了双脚。而丢失双脚的你,忘了我。”
“嗯……”
“这里,就是我哄你去荒原的时候。”
“去荒原?”
“是,”陆观道颔首,“只有荒原无人擅闯,我才好独自找你的脚。”
斐守岁垂眸:“我的脚,你不是找着了?”
“只是找到骨头,魂魄的碎片却被秃鹫叼走,不知叼去了哪里,”陆观道咽了咽,说得就像不久之前,他才找回了脚,“族群所在的地方雪山连绵,要找一只鸟需要很长时间,于是我……”
“你便变成一个小人儿?”
“算是,那也是我,一个找你的腿骨余留的碎片,一个找你的魂灵。”
说罢,陆观道揽住斐守岁的发丝,低头亲吻,“还好我找到了。”
“……嗯。”
斐守岁的心中确实有一段记忆,他记得曾在荒原的小屋上,飞过几只旅归的大雁。
陆观道又说:“所以不要再看了。”
“不,”斐守岁拒绝,“我想看看,你是怎么哄我走的。”
陆观道有些犯难。
斐守岁察觉不对:“你……”
两人相视。
正巧此时,宝鉴中小斐守岁的尖叫声刺入。
斐守岁猛地回头,看到黑夜与北极星下,是陆观道横抱起他,还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恶狠狠地威胁:“你再叫,我就把你喂给野狼。”
“唔……”
小斐守岁吓得想哭,却又不敢。
就算陆观道立马柔和语气,小斐守岁惊慌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
幻境内的陆观道捂住了脸:“对不住,不该这样的……”
斐守岁没有应答。
陆观道还以为斐守岁在生气:“那时候情况紧急,没得办法。要是再不带你走,族群的人就会来围剿。”
“我知道。”
斐守岁看向愈发走远的一大一小,“我想你也忘了一段记忆。”
“我?”陆观道不知所云,“在人间的时候,我已经全部记起来了。”
“不。”
斐守岁启唇,他模仿着宝鉴中陆观道的口吻,说给了陆观道听。
“你不用怕了,我带你离开。”
“我们离开这个地方,我们再也不回来了,你听到了吗?”
“你别怕,别怕了。可以哭,大声哭吧,夜很长,你怎么哭都没事。”
“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别怕好吗,别怕……”
“你……求求你……别哭了,你哭得我心疼……别哭了……”
第200章 泥人
斐守岁说着说着, 流下一行清泪。
陆观道用手背替他擦去泪珠,说道:“我记得,是怕你哭。”
“……不会, ”斐守岁吸了吸鼻子,“宝鉴的缘故。”
“嗯, ”
陆观道却言,“但我受不了你哭。你若是哭了, 我的心也跟着抽痛。”
“是吗。”
“你不信?”
斐守岁笑道:“我自是不信。”
“为何?”
陆观道慌张着要解释,斐守岁的话堵住了他的嘴巴。
斐守岁言:“我方才都哭成那样了,也没见着你停。”
“……”
“可见你……”
还没说完,斐守岁的话也被堵了回去, 是用一个吻。好像怎么都亲不够,喂不饱彼此孤寂的心。
陆观道握住斐守岁的细腰。
于是灵魂相拥,再次沉沦。
……
斐守岁送陆观道走的时候,陆观道是极其不情愿的。
不情愿到连手都握紧, 说着:“再等一会吧,再等一会吧。”
但是斐守岁的唇瓣被亲得发肿, 他若再不将人送走,恐怕劳累的是他自己。
便狠下了心,将依依不舍、可怜兮兮的人儿送出宝鉴。
陆观道站在黑夜的尽头,仍旧回首。
斐守岁却背手于远处, 并未有挽留之意,只是说了句:“告诉谢伯茶与江姑娘, 就说我在宝鉴之中并无大碍, 让他们放宽心。至于救与不救……”
见陆观道眼里的百花簌簌。
斐守岁轻笑一声:“自担后果, 我可不会怜悯‘愣头青’。”
话落。
幻术启动。
陆观道看了眼聚沙成塔的黑,他有些落寞:“我会转告。”
“那便好。”
身后逐渐展开的镇妖塔小屋, 也告知了斐守岁,古老的部落已经过去,他该回去看一眼没有金乌的高塔。
看一眼那时候的陆观道,究竟做了什么。
毕竟面前这个支支吾吾,总不愿说明。
便见,陆观道一只脚踏入墨黑。幻术的黑攀上他的身姿,好似要把他脱离出过去,拽向未来。
陆观道深吸一口气,在黑染上他的脸颊之前,他冲着远走的斐守岁,说道:“我会让你完完整整地从天庭里出来。”
斐守岁哼了声。
“哪怕我粉身碎骨。”
“?”
斐守岁正欲开口,但陆观道已经没在了黑水之中,就连黑水也立马浅浅淡淡,成了一缕摸不到的黑烟。
烟散得很快,眨眼,也就没了。
“……”
什么意思?
陆观道的那句话反复敲击着斐守岁的心识。
什么叫粉身碎骨,又是要谁落得如此下场?
陆观道吗?
他?
斐守岁凝固了思考,看着已经没有踪迹的幻术,他完全没有注意身后的东西。
身后向他袭来的佛手。
那一只只佛手于黑夜中生长,宛如从阴曹地府拔出的鬼魅。
佛手是灰石所作,上头没有玉镯,没有红绳,就这般拉住了斐守岁的衣袖与手臂,要把斐守岁拽入宝鉴的幻梦之中。
斐守岁注意到佛手时,佛手已经捂住了他的嘴巴。
神?
斐守岁心里纳闷,但无法反抗。
意识在沉没,斐守岁知晓接下来要去哪里,也就不恼不怨,仍由佛手覆盖他的眼睛、嘴巴与耳识。
三不猴。
斐守岁静下了心。
却听一只佛手,在他耳边喃喃:“他是我最喜欢的孩子。”
斐守岁一愣。
“你吃了他,叫我如何是好?”
什么?
又有佛手从斐守岁的背后,捏住了斐守岁的脖颈:“啊,你真是残忍啊,真是该死啊。你怎的忍心,忍得下心?”
可佛手没有用力,甚至连握住都没有做到。仿佛是空空姿态,外强中干的纸老虎,骗一骗看不懂真相的外行。
而被威胁的斐守岁也不知为何,一点都不心慌。
甚至连心跳都不曾加快。
佛手见此,又说:“啊……这一步,他居然想到了这一步……”
哪一步?
“那年他在镇妖塔里给你戴上玉镯,我就该料到了,真没想到时至今日,他还念着此事,他还想着护你……”
佛手究竟在说什么?
玉镯?
斐守岁无比清醒地看着自己被带进深渊。
神与佛手,并无慈悲。
过了许久。
佛手没有说话。
斐守岁只听到一阵又一阵的叹息,从四面八方来,裹住了他的身躯。
唉声之中。
有细语。
说着:“我该怎么办呢,我要把你们都赶去钟山下,清理烛九阴的鳞片吗?”
“这定是不行的,可你们做了错事。做了错事,就要受到惩罚,不然何以平衡了正邪,何以……”
“等等。”
“我是何时这般在意你们?”
“奇怪,真是奇怪。去过人间千万次,你们竟让我生了歹心。”
“后辈们说得对啊,我早该放手的,我早该……”
慢慢地,斐守岁看到佛手们停下了动作。
那双卡住他脖颈的佛手也渐渐往一旁退去。
听神的自言自语,仿佛能看到一个孤单的背影,于日月同行之下,捂住了双颊。
“啊……”神说,“我做得都错了……”
斐守岁不言。
“我是不是不该救人?黄熊氏说得对,管这些做什么,做什么……”
神的半张侧脸,在千万年不变的山川上,一点又一点,裂成碎星。
星星降下来,围绕在佛手边,围绕在斐守岁身侧。
斐守岁没了束缚,将那星星看得透彻。
一颗颗碎星,并不明亮,甚至有些染了灰土。
碎星也看着斐守岁,开了口:“槐树妖,你说那些苦命人,我该救吗?”
“……”
没有等到斐守岁的回答。
神又问:“我若不救,他们岂不是太可怜了?”
斐守岁眨眨眼,目见碎星凝成一个不到他腰间的娃娃。
那娃娃絮絮叨叨,不停地重复方才问题。
“槐树妖,我做错了,对吗?”
“槐树妖,黄熊氏他说我蠢笨,我以前觉得是气话,现在想来倒真挚。”
“槐树妖,你还记得她们吗?梧桐镇的池家姑娘,天庭的北棠仙娥,梅花镇死在戏台上一直唱戏的姑娘,你说她们……还有被唐家收养的男娃,与坐骑大打出手的白狐狸,亲手杀了唱戏姑娘的柳家幺儿……一口黑牙的老人,千年前嫁去唐家的女儿家,被拐到深宅替仇人卖命的月星,抱着骨灰在山里种地的阿珍……还有,还有我那可怜的白荼蘼与红茶花……”
“他们,她们……怎么办呢……”
“死在井里的,死于剪径的,满门皆被白狐狸杀害的江家,孤身院落抱着爹娘的江幸,在大雨里丢了家的小伯茶,那头颅被困十余年的道门翘楚……他们又怎么办……”
“槐树妖,你……你怎不开口了?”
神的言语斐守岁都听进去了,并非他不愿回答。
是面前的一幕,过于诡谲。
守岁看到碎星涌向神,不论黑白,不论明暗,一颗一颗填充神的躯干。
神却还能视若无睹地问。
一身银亮的神,渐渐有了杂质。
斐守岁不知说什么,也因宝鉴无法恭维,脱口一句:“不是有后辈了吗?”
“后辈?”
“是。”斐守岁微微点头。
“你说的后辈,又是谁?”
斐守岁想了想,回:“您的荼蘼与大红山茶,您怜悯的小伯茶与江家姑娘,还有……”
“还有?”
“是还有千千万万,数也数不清的‘后辈’。”
“可……”亮晶晶的娃娃皱了眉,“我救不起他们。”
“您所言的‘他们’又是何人?”斐守岁。
神转过身,指向夜空的一颗坠落的星,回答:“是他们,那些暗淡的星子。换做是你,你会救他们吗?救那个唐永,还是……”
星子落于海天一线。
“还是阮家姑娘,或者薛家孩子?北家的……”神断了话,叹出一气,“上一回我问他时,他也答不上来。”
他?
斐守岁心中有个“他”的人选。
陆观道。
只能是他。
神又说:“他顶撞我,还说我太闲啦,该织一条围巾,然后去送给黄熊氏。”
“……”
“可我想,要是只给黄熊氏一人,未免过于偏心。于是我织了很多很多,各位仙家也都送了,妖界的,魔界的,佛界的,我也都送了些。但……”
“但有人不开心了?”
“是这样,”
听到斐守岁的回答,神开心得像个稚童,“黄熊氏也是这般说,说我做得不对,他还将围巾还给了我,让我做些别的事情。”
“于是您……?”
“我就到了凡间,”此话,星子蓦地暗沉,“我去看了小黑石头说的人间,看到了救也救不完的万家百姓。”
斐守岁吸了一口气。
神仰起头看他,宛如看一只小鸟。
“所以我,做错了吗?”
又回到这个问题,千古不变地自言自语。斐守岁曾经听燕斋花这般问荼蘼,也听到月上君问过孟章。
问她与他是否要救。
那会儿荼蘼和孟章是怎么回答的?
记忆零散,神的身姿在灰暗。
斐守岁低垂了眼帘,将心中话道出:“不愧于心就好。”
不愧于心?
“为何?”
斐守岁也不知此话从何处而来。
神问他:“你是说顺着本心?”
斐守岁顿了下,颔首。
“本心……”神沉思起来,在斐守岁面前来回踱步,“我的本心,我的本心,好久好久了……”
斐守岁弯下腰:“您想想吧,千万年前您下凡的缘由。”
“千万年前……”
神倏地回首,就在转过身的那一瞬间,碎星再次分离。神炸成了呼散不开的银屑。
斐守岁微微睁眼,他看到银屑在他面前聚拢成一幅沙画。
一幅神明穿衣编发,赤脚踏入大地的画。
“……您?”去哪里了?
神没有声音。
斐守岁有些慌张:“您还在这儿吗?”
如果不在,又去了何方?
斐守岁不知道为何,那惊慌的情绪从他的脚底蔓延,一点点湿透他的心识。
为何他会害怕?为何他要害怕一次次要挟他的神?
却见银屑从他身后抱住他。
斐守岁不敢动弹。
银屑就在斐守岁身侧旋转聚集,成一只巨大的佛手。
佛手散着微光,在空中一旋,将那幅沙画搅乱。
浑浊之后,一幅全新的画出现。
这千变万化融入斐守岁的眼睛,仿佛宇宙星辰亿万年的演变,不过瞬息就让他看尽了。
守岁尚在震撼之中,佛手指引他看一幕过往与曾经。
是一张画卷徐徐展开。
画卷里头画了神高大的身姿,还有神捧在手心,那个似曾相识的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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