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1. 401(二更) 四方混战


    “我还当袁绍会在此时老老实实地待在冀州,尽快想想如何平抑住邺城内部的人心浮动。想不到他会选择直接往兖州走一趟。”


    别看邺城处在观望状态的人不在少数,但这也并不代表着他们还能心情平顺地充当着被袁大将军统辖的下属。


    邺城朝堂上的一番风起云涌,以乔琰的眼线倒是没法探听到,但大致的情况总还是能猜出个七八分来的。


    刘辩这位天子、袁绍这位出自四世三公之家的大将军、有着转投长安想法的朝臣、以及无论是出于个人利益还是汉室兴衰想法意图和汉室共存亡的朝臣,各自都有着自己的想法。


    就像是乔琰暂时不会选择御驾亲征一样,袁绍离开邺城,其实是一个很危险的选择。


    可若是想想兖州那头的局势,他这亲自前往也不算是个错误的举动。


    他无法判断曹操能否还继续站在他的这头,也不能冒从四州变成仅剩两州的风险,因此唯独能做的,就是在此时前来确认这个结果。


    倘若因为乔琰的登基,加上此前在面对乔琰的种种行动中的碰壁,让他觉得自家下属在办事上不够靠谱,他会亲自前来也就更有了可信度。


    不过……


    “他这么做,可不是做上司的有行动力,而是让下属心寒了。”乔琰又开口补充了一句。


    袁绍的下属之中从来都不缺有本事的人。


    沮授这位个中翘楚,领着冀州境内二把手的位置,当年能以孤军深入的方式打上袁术一个措手不及,甚至文武兼备地替袁绍打理内政,实可全是个全才。


    审配田丰这些河北士人,当年没少在袁绍初入冀州之时为他拨拢关系,在评判局势的眼光上也都各有其长处可言。


    张郃高览那些将领,在冀青二州上的黄巾贼党复起之时屡屡替袁绍出兵平叛,若非这些人的戍守,乔琰早不需有何种损失,便能将大军攻入冀州境内了。


    被沮授带入冀州、目前效力于袁绍麾下的高顺,也实在称得上是一员让乔琰颇为眼馋的良将。


    邺城朝廷的朝堂上,更有不知多少当年并未前往长安护持刘协之人,其中有真材实料的也不在少数。


    只可惜……


    沮授权柄过盛难免招到袁绍的怀疑。


    河北系与颍川系的士人在袁绍这里相互制衡,难有真正出头的机会。


    良将猛士在袁绍手中也难以发挥出什么攻坚掠地的效果。


    更不用说,在此时这等本已属危亡的局面下,袁绍本该当做的是群策群力商议各方战线上的布置,而不是随意调度了一番谋臣武将的安排之后,便和许攸以这等方式往兖州境内来了。


    这简直是以一种无声的台词在朝着自己的下属说——我不相信你们的能力,也不相信你们的忠心。


    谁愿意遭到这样的质疑?起码辛毗就不乐意!


    说来也是好笑,袁绍对许攸能持有这样的信任,或许并不只是因为许攸和袁绍在早年间的交情让他更敢说话,而是因为许攸有着显而易见的毛病暴露在袁绍面前。


    他够贪。


    这种毛病对于有些人来说,或许是会将其排除在核心团队之外的存在,可对于袁绍来说,却恰恰是他可以放心用许攸的缘由,只因他随时可以将许攸重新打落尘埃之中。


    见乔琰的脸上露出几分唏嘘之色,程昱接话道:“陛下何必为袁本初感到可惜,人才在他的手中无法得到重用,便合该成为协助陛下建设大雍的一员。”


    “眼下的朝堂正如陛下所言尚是百废待兴之时,新一任的弘文馆考核选拔出题还在筹备之中,若能直接从兖豫冀青四州获取人手,还能免于数年栽培。”


    乔琰忍不住笑道:“仲德先生多年间对我的信心真是一如既往,不过这所谓人尽其才的恭维话就先不必说了,考核之事也容我随后与尚书台商榷,还是先说说兖州的情况吧。”


    她原本只当这兖州世家的倒戈,尤其是陈宫和张邈的联手,是将曹操迫入司隶,倒戈向她的最好机会,但袁绍这一出现,倒是多了点意思。


    “辛佐治没必要刻意在此事上给我们以错误的信号。”


    ——毕竟就算真知道了袁绍抵达,乔琰也暂时只打算以操盘者的身份观望这出局势。


    乔琰指尖的黑子在面前的棋盘上叩击了两下,在忽而停住的声响里,她朝着程昱问道:“仲德先生,你怎么看?”


    程昱回道:“若是由陈公台凭借陈留的兵力和世家的名号来发起对曹操的反叛,在曹孟德已然做出应变的情况下,绝不可能再掀起随后的波澜了。所谓捉贼拿赃,便是这个道理。”


    乔琰此时收到的最新消息,还是郭嘉在从虎牢关出兵兖州后朝着长安方向送过来的——


    曹操已然脱离营地北上,暂不知其下落,曹昂与曹洪等人稳守营寨,与张超臧洪等人对抗。


    无论曹操此刻是否处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中,有郭嘉徐晃在旁策应,随时可以从虎牢关出兵,又有郭嘉往颍川方向送出的信,令袁涣与黄忠北上陈留作战,兖州世家想要通过这反叛一战直接夺取兖州的愿景其实已经不可能实现了。


    “你说的不错,”乔琰回道:“兖州世家中一定会有人在此时充当起墙头草的角色,先行观望曹操的直系军队和张邈张超兄弟之间的交手。若是这场兖州战事的持续时间够久,说不定还能将其中的一部分再钓出来,但我没有这个等待的时间。”


    “我们不可能放任这份平定兖州的功劳全部交在曹孟德手中,否则兖州黎民到底是认我这位陛下还是认曹孟德那位兖州牧,就着实是个棘手的问题。”


    该讲权柄的时候,便不必去讨论什么交情,跟曹操这种能人更是如此。


    “出于民众生计的考虑,我们同样不可能让兖州地界上的动乱持续太久。”


    再耽误下去,今年好不容易在天时上比起前两年好上不少,也要被浪费了。


    程昱接道:“那么袁本初的存在就很有必要了。他势必会是一枚足够有分量的鱼饵。”


    袁绍亲自来到兖州,会否被乔琰的下属擒获,成为正面击破邺城朝廷的契机,倒是未必能下一个定论。


    毕竟,袁绍此人若是当真一点没给自己留有逃遁后路地就来到兖州地界上,那乔琰真是要怀疑一下他的智商问题了。


    但袁绍的出现,却无疑能将有些迟疑于是否入局的世家拉拽下场。


    陈宫的分量不够的话,汝南袁氏够了吗?


    就算不完全足够的话,当袁绍亲眼看到这兖州境内的风起云涌,眼见曹操、张邈以及乔琰麾下的势力在陈留地界上混战成一锅粥,他怎么可能坐得住,不在其中试图分一杯羹?


    当他也朝着此地伸出手的时候,总是该当拿出一点筹码来的。


    袁绍的出现,让那条“负隅顽抗者死”的诏令,越发有了实现的机会!


    “让我们静观其变吧,”乔琰笑了笑,“当然,我说的只是我们。”


    她伸手指了指自己和程昱,“就像你说的,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奉孝身在兖州总得履行好他这个兖州刺史的职位,可不能做出什么静观其变的举动来。”


    “将袁本初身在兖州的消息送给他吧,我想他会知道该当如何做的。”


    远在兖州的袁绍忽然打了个喷嚏。


    他抬头看了眼后方,确定不是方才途径的夏侯渊部从将他给辨认了出来,只当是这冬春交际之时稍有些不适而已。


    “曹阿瞒真是就差没将反心写在脸上了!”等到周遭已彻底没有旁人在,袁绍这才开口愤愤不平地说道,“你看看他这是做出了何种安排,将夏侯妙才调度到了东武阳驻扎,还摆出了一副提防我冀州兵马南下的样子,这算什么意思?”


    许攸无声地望了望天。


    他很想说袁绍自己本人都来兖州了,显然是有对此地图谋意思的,那么按照曹操对袁绍的了解,提前做出这等驻防准备,其实也不算是什么有问题的举动。


    袁绍也不必这等他可负人,人不可负我的状态。


    但当他开口的时候还是说道:“所幸明公并未真以兵马南下,而是先以这等冒险的方式深入兖州境内。总归我等已在此地了,抓那曹孟德的错处也好,亲自与之商谈以显示我等的诚意也罢,都已是令那夏侯妙才的北望冀州举措无用。”


    袁绍的脸色稍霁,又听许攸接着说道:“何况以曹孟德在兖州地界上的兵马数量,又多分出一支在东武阳,可以说是越发分散了,倘若真到了两军对垒之时,我等甚至可以不必自冀州出兵,那河内郡的王公节手里还有一批人马,青州军也可自泰山郡直抵兖州,都可越过东武阳防线。”


    这便是此番深入兖州、早一点知道局势的好处了。


    许攸又伸手指了指前方,“此外,动兵于外,何如兴兵在内呢?”


    “不错,正是如此!”袁绍脸上先前还有的几分不虞,已在此时彻底消失殆尽。


    去年十月那赤气贯紫宫的流言在长安兴起之时,他还一度让人在那里推波助澜,意图让长安朝廷在内部生乱,可惜王允和刘扬这几个废物,除了让乔琰越发明确地得到民众的拥趸,甚至是直接登上了天子之位外,简直没有起到一点作用。


    但他无法通过干涉内部事务的情况让乔琰所掌握的政权崩塌,用来对付曹操,总是可以的吧?


    当年兖州世家联名写成的那封状告曹操的书信,可还在他的手里放着呢!


    也果然如袁绍所猜测的那样,当他抵达寿张王氏自报家门的那一刻,这个迎接他的年轻人眼中爆发出了近乎狂热的光。


    对方更是忙不迭地将袁绍给迎了进去,请他坐在了上首的位置。


    袁绍起先还因踏足兖州后便见夏侯渊布防的不快心情,都在此刻暂时搁置了。


    不过他很快就留意到,在寿张王氏的宅邸之外隐约传来了人员的聚集之声。


    他的眉头刚一皱起,就听对方解释道:“请大将军切莫见怪,实是那兖州牧曹孟德欺人太甚,竟有投敌于长安朝廷的想法,这次就连他麾下的谋主陈公台都看不下去了,意图趁着他尚在陈留地界上,联手陈留的张太守将其拿下。”


    “为防我方军队人手不足,在面对曹氏和夏侯氏散布各地的军队之时吃亏,这才将我等所能动用的私兵势力也给动用起来。”


    袁绍闻言大惊,可这大惊之中又分明是大喜。


    去岁他寻上曹操意图和对方联盟的时候,还曾经被曹操以要赴乔琰发起的虎牢关之约给推迟了,他本想留曹昂在邺城为官,甚至是将袁氏女嫁给曹昂的计划也没能成功,当时前来言说这个推迟之事的就是陈宫。


    在袁绍看来,陈宫不会背叛曹操,就跟许攸不会背叛他袁绍是一样的。


    所以饶是他在前来兖州之前有想过,这兖州地界上的局势他还是可以做出一二干涉的,却怎么也没想到,今日能听到这等意料之外的喜事!


    陈宫叛曹,甚至是和张邈一起背叛曹操!


    这些在兖州地界上并无多少实权在手的世家到底能够征调起多少兵卒,在此刻完全是一件不太要紧的事情。


    只因有陈宫和张邈这两个重要人物在此时拿出这等决绝的态度,兖州内乱已经是一件板上钉钉之事。


    “眼下陈留那边的情形如何了?”袁绍连忙发问道。


    但当他发出此问的时候,眼见这寿张王氏的年轻人在脸上流露出了几分局促的神情,他又陡然意识到,这问题实在不应该用来问他。


    既然此事是由陈宫和张邈主导,这些兖州世家只能算是被拉上战车的存在,那么整个局势的主动权便不可能会在寿张王氏的手里。


    他们至多就是听从陈宫的指令行事罢了。


    问他们也问不出什么答案来。


    说不定还是他亲自前往陈留所能得到的消息更为详实一些。


    可当袁绍听着寿张王氏的致歉之时,他又陡然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陈宫和张邈联手对曹操的背刺,固然有可能在猝不及防之间让曹操面临莫大的损失,甚至是直接丢掉性命,但……


    陈宫才气纵横,张邈麾下的臧洪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倘若让这几人在得手之后重新抱团,执掌住了兖州地界上的权柄,那和先前由曹操掌控兖州的时候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或许充其量也就是,他们不会朝着乔琰投降而已。


    这与袁绍在行过冀州和兖州边界线之时的想法完全不符。


    他要的是对兖州人力财力更进一步的职权,不是一个在名义上称呼他为大将军的兖州牧!


    在暂时于此地安顿下来后,袁绍便朝着许攸问道:“子远,以你看来,倘若我等陆续游说东平、济阴等地的世家,组成一支规模庞大的队伍,再加入到这场兖州内乱之中,是否有可能拿下此地?”


    虽说有夏侯渊的存在,让袁绍若是想要在当下通过直接调度冀州的兵马南下、加入到这场混战之中,变得稍有几分难处,但他也不是没有优势!


    兖州世家对他的态度是一方面,张邈此人的性格则是另一方面。


    他可为一郡太守,却还远不到能接掌州牧位置的地步。


    换句话说,要说服他在权力上稍有退让,远比说服曹操容易得多。


    “我觉得可行,”许攸笃定回道,“明公应当听到今日王氏之人交相传达的想法了,他们绝不愿意接受由乔琰拿到兖州地界上的主动权,并不只是因为他们和对方以及曹操之间有些旧怨,也因为乔琰所推行的种种举动完全不符合这些兖州世家对于领袖之人的期许!”


    许攸的下一句话更是让袁绍彻底振作起来了精神,“这简直是明公整顿兖豫二州的天赐良机!倘若陈公台等人的内乱让乔琰有了插手此地的想法,那我们便先静观这三方势力交手,利用乔琰在虎牢关的守军来消耗陈公台张孟卓等人的兵力好了!”


    曹操令夏侯渊把守边界又有何用,难道不知道这世上最有威胁性的,还是祸起萧墙之事吗?


    袁绍拊掌一拍,“都依子远所言,我这趟兖州之行,可得算是来对了。”


    拉拢兖州世家的举动显得他有点跌份又如何?


    在能借机拿下兖州的这些实际利益面前,这些都不重要!


    袁绍甚至在这个对他而言陌生的落脚地睡了个安稳觉,却浑然不知,在他看来可以做一个傀儡兖州牧的张邈,已经被曹操以“要去邺城买三公自证清白”这样的荒唐理由给直接骗出了军营,又在满宠发起对曹操的援助之时被击杀在了当场。


    在他和寿张王氏看来都得算是此番行动发起者的陈宫,早在计划还没开展的时候就被曹操给砸晕了过去,到此刻已经五花大绑地度过了两日的时间。


    在曹昂兵渡濮水撤退到封丘的时候也没忘记将他给带上,严防他能做出什么影响战局的行动。


    前九江太守、现兖州名士的边让已经在黑灯瞎火之中被曹操的部将乐进所杀。


    而陈留守军此刻的指挥者张超,则是和臧洪一道,在以为会遇到曹操南下救援兵卒的拦截作战中,遇上的却是从虎牢关发兵的郭嘉和徐晃。


    这哪里是一支等闲水准的队伍!


    哪怕此刻是双方势力的正面交锋,没有什么偷袭埋伏抢占先机的情况,在这两军对垒的一瞬间,张超还是清楚地意识到了这双方之间的差距。


    他甚至不需要有多么敏锐的带兵意识,都能直白地感受到这一点!


    己方的士卒在昨夜的火烧惊吓后看似已经无虞,却实际上还处在一种士气低迷的状态。


    倘若遇上了一支能让他们占据进攻优势的队伍,这士气或许还能尽快回升回来,可偏偏……


    他们遇上的这支队伍,是以一种并未透支体力的方式从虎牢关中行出,并在此地已然经过了大半夜的以逸待劳,就等着他们的到来!


    先头的甲兵顶着箭雨的冲击,却依然以一种无比矫健的姿态攻杀出了一条血路。


    那毕竟是乔琰训练起来用在攻城作战上的队伍,就算是面对城头上的乱矢如雨,都不会让他们有任何一点恐惧退却的想法,又怎么会惧怕这平地上的拦阻。


    这数年间让他们唯一逞威风的时候,便是在半月前将曹操从虎牢关下驱逐而走,他们正在意图再展一番厚积薄发的姿态,若论起士气更是对面的数倍。


    郭嘉对大军的指挥和徐晃对于攻坚队伍的统领,更是以一种利刃穿刺的方式直扑张超而来,险些让他以为,那是凌晨的灾祸又将重演了!


    这番对强敌的恐惧里是否还有混杂着对于那位大雍天子的敬畏,在这仓促间的应变里不得而知。


    交战之中的双方唯独能知道的,只是在这一刻,张超做出了一个决断——


    撤军!


    我方士气的溃散在张超的眼中显示得不要太清楚。


    倘若继续任由对方以这等方式凿穿队伍,甚至拿出那先登的气势将他这位统帅给击杀,他们便彻底回天无力了。


    他们要是能有一个吕布一般勇猛的武将,能在这等败势之中直捣敌方中军,将郭嘉给斩杀,或许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可惜他们没有。


    在场的,只有一个先前就险些丧命在乐进刀下的张超,和一个还未曾从进攻曹昂营地里回过气来的臧洪。


    撤军的确是他们此刻最好的打算。


    可寻常的撤军或许还能通过不同方向的撤退迷惑敌军,让士卒尽可能分散而行以图保全,他们的撤军却只有一条路可走!


    北面不成,且不说郭嘉徐晃他们就是从北面而来的,曹操的援军也有可能紧随其后。


    南面有乐进与曹昂曹洪会合之后形成的队伍,难保不会趁机对他们发起拦截。


    所以他们只能往东面走,退到平丘、推到济阳,甚至是退出陈留郡进入济阴郡的地界上去!


    在这样的退兵中,张超和臧洪再怎么意图让士卒跟上他们的步伐,也难以改变他们的后军在被敌方的紧追不舍里只能选择割舍下去。


    以至于当他们的后方已不再有追兵赶来的时候,再看他们的队伍,已损失了十之七八了。


    张超望见这等狼狈异常的画面,不由悲从中来。


    想到兄长的安危也到此刻都还没能为他所获知,他也就越发在心中焦躁不安。


    可此时没有多余的时间给他悲秋伤春。


    在他暂时于平丘驻扎,将周遭的城墙布防妥当后,他便当即令人南下前往陈留郡的南部。


    也即在曹昂所驻扎的封丘更往南的地方。


    因张邈的陈留太守位置,他们兄弟在雍丘等地还有为数不少的士卒,倘若能将这样的一支兵卒绕行送到他所在之处,他们或许还能有绝地反击的机会。


    这里是陈留,是他们的主场地盘,怎能被人逼迫到这等地步!


    但当前去调兵的臧洪抵达雍丘之时,还未抵达那方城下,他便已远远看到了几面熟悉的旗帜。


    在撞上郭嘉的队伍之时他看到过这几面大雍王旗,而现在它们又出现在了眼前。


    雍丘出现“大雍”的旗帜真是个一点都不好笑的冷笑话!


    更别说,与那些旗帜同时出现在城头的,还有几面写有“袁”字的旗帜。


    臧洪陡然意识到了这些旗帜的归属。


    颍川太守袁涣袁曜卿!


    他的兵马确实也可以在此时因两地的相邻直接开赴陈留郡内。


    但他也来得太快了!


    在这雍丘易主的消息面前,臧洪已不必怀疑,他们的另外一条退路也被乔琰的下属给无情切断了。


    唯独剩下的,便是继续往东撤离。


    可当臧洪回返到平丘的同时,张超派遣往东面调查情况的士卒又给他带回来了一个极坏的消息。


    原本应当身在濮阳的曹仁不知何故,已经驻扎在了济阴郡的定陶县内,就像是一尊拦截在他张超和那些蠢蠢欲动的兖州世家之间的拦路虎!


    他已处在了一座天罗地网之内。


    这座天罗地网要抓捕的其实并不是他们两人,但此刻置身于包围圈中央的确实是他们不错。


    甚至于此刻南下而来的曹操也正盘算着要如何将张超等人击败,将陈留郡的号令权夺回来。


    他带着这些河内郡的守军,在渡过了大河后朝着酸枣的方向迎了过去,在胙县遇上了驻扎于此的枣祗。


    当从他这里听到了这个暂缓进军的消息是出自曹昂的传讯,令他当心张超部从的半道拦截之时,曹操本还紧绷着的面色上都不由闪过了一丝会心的笑意。


    旧友和谋主的背叛,的确让他伤心,但这危难当头里却让他看到了曹昂立起来的希望,怎能不让他这个做父亲的感到动容。


    “走,将你我两方的军队合并,我等即刻南下,去同子脩会合!”


    张超没能在援军到达之前将曹昂击败,已经注定了他的失败。


    现在他的军队人多又有什么用?


    他现在正处在要被两面夹击的窘境之中。


    但还没等曹操抵达酸枣,他便已遇上了一片大军列阵于前的场面。


    也同样是因为那些在和风之中招展的旗帜,让曹操陡然明晓了对方的身份。


    或许唯独让他显得和张超的待遇不大相同的是,那支军容齐整的队伍并没有要往前进军的意思,反而是保持着不动如山的状态。


    只有那帅旗之下的郭嘉在此刻策马出列,朝着曹操所在的方向靠近了一段距离。


    在对方似乎并无恶意的情况下,曹操也同样抬手示意下属不必做出进攻的举动,策御战马缓行,抵达了距离郭嘉五六十步远的位置。


    这位跟随乔琰将近十年的谋士好像不如戏志才程昱等人资历深厚,也不如贾诩李儒这般有着异常老辣的手段,但在对方这份看似漫不经心的行动和神情中,却依然有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底气。


    他已当先一步开了口:“曹兖州,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上一次曹操见到郭嘉是什么时候来着?


    好像都要追溯到袁绍借粮的时候了。


    当时的郭嘉还问了一句,那袁中郎的术算能力,是否一直以来就是这么差,真是让曹操不明就里。


    到了后来袁绍的那出欠条内容广告四方,曹操才明白郭嘉彼时那句话中的意思。


    算是来,的确是多年未见了。


    不过算起来他们两个此前都不能算是身处一方势力,这疆土辽阔,没见面才是正常的。


    但还没等曹操开口,郭嘉已又补充了一句异常扎心的话,“抱歉,我说错了,陛下有旨,令我郭嘉为大雍的兖州刺史,这曹兖州的称呼便有些不对了。”


    曹操的目光下意识地便朝着郭嘉的后方看去,发觉在他后方的散部人马里,竟出现了些衣着熟悉的家伙。


    那分明就是张邈的旧部。


    敏锐如他怎么会看不出,他这先往河内郡从王匡这里做了个无本买卖的借兵,固然是个高明的举动,但这天下间的聪明人可不只是他曹孟德。


    郭嘉拦住的也不只是他曹操。


    他抢先一步到来击退了张超和臧洪,也就顺理成章地霸占了这些侵吞下来的部从。


    而乔琰对郭嘉提前给出的兖州刺史职务,则给了他名正言顺进军此地的理由!


    这还真是好一出胜券在握的打招呼!


    曹操按住了缰绳,朗声问道:“郭兖州拦住我的去路就是想告知于我此事的?”


    郭嘉回道:“自然不是,还有一句话,陛下希望我带给你——”


    在这后半句话出口的那一刻,从郭嘉口中传达出的意思里绝无任何一点上位者的怜悯施恩,只有始终不改的英雄惜英雄。


    “陛下说,你曹孟德若愿意归降,这征西之名什么时候都不晚!”


    402. 402(一更) 袁绍出兵


    征西征西,自中平四年此言便已从曹操的口中说出,又在昔年沈亭会见之时被乔琰调侃,言及凉州已然平定,这征西之名不如改为征东。


    但无论是征西还是征东,都已在此时成为了一种代指。


    这句“征西不晚”无疑是在说,曹操倘若愿意归降,在何时都可以于长安朝廷之中谋求到一个开疆拓土的职位。


    在乔琰自己尚且还是个臣子的时候,这句话便已经允诺出口,而今她君临九州,也并未变过。


    在他本就有被世家的抉择逼上倒戈之路的时候,这句话的分量已不必多说。


    这是乔琰以故友的身份做出的承诺。


    即便曹操曾在虎牢关下质问于她,是否已有韩信之心,即便从这多年间的归属权来看,乔琰和曹操始终分列两方,也并未改变她的初心。


    这份对友人的初心,或许也同样会是她面对天下人的初心。


    在他绝无可能自立门户的情况下,乔琰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只是……


    忽然平白地被人抢了个功劳,怎么说都觉得有点憋屈啊。


    郭嘉问道:“曹将军真的觉得憋屈?”


    曹操倒也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性格,也没打算搞出什么收编的摆谱,只是在两军收兵聚拢在一处的时候朝着郭嘉调侃一般地说道。


    但郭嘉这人,跟乔琰和戏志才这些人插科打诨惯了,哪里会让人在口头上占到便宜。


    他指了指曹操那头的队伍,说道:“曹将军倒是挺有意思,把别人的队伍在此时据为己有,但若是要用来威慑张孟高这等才遭了火烧袭营的还好说,要是真与我等对垒,不是一般的吃亏吧。”


    曹操语气从容,“可这样一来倒是和我向着王公节借兵的时候说用的说辞吻合了。我与他说,我非要他出兵,乃是因为兖州遭到了你们自虎牢关方向发起的进攻,倘若不能及时做出支援,这兖州易主,他也必须担负起责任。王公节哪里敢担上这样的罪名,除了借兵也没有别的选择,总得给他一个交代吧?”


    要说此刻最为茫然的,可不是枣祗满宠这些已经猜出曹操想法的人。


    他的这个临阵倒戈看似是快,却可算是一场从去岁的虎牢关会见到如今的漫长拉锯战,直到今日的这一句征西之约,方才让这最后的决断水落石出。


    并不是真因为郭嘉的拦路便有何种畏缩避战的想法。


    真正还在此时云里雾里的,是那些跟随曹操从河内郡渡河而来的将士。


    他们本可以随同王匡一道在朝歌驻扎,却因为王匡的调令前来兖州助战。


    但以眼下的情形看,他们好像何止是更换了一个作战的地点,还要将头顶上的天子也给一并更换了?


    这天下何来这等奇怪的事情!


    “交代自然是会有的,兖州若定,洛阳方向便不需再多往虎牢关方向送出援军,大可将多余的人力尽数投入到孟津小平津的作战中,河东郡数年间对河内郡人口的吸纳,也早让这两地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这么一看,若要完成对河内郡的进攻收编,本也不是什么做不到的事情。”


    “司隶校尉部乃是一个整体,何能只缺着河内郡的这一角?这些士卒既早晚都要到陛下的治下,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区别呢?”


    郭嘉说到这里摊了摊手,“曹将军既然都得算是自己人了,有些话也不必藏着掖着,您向王公节借用兵卒的时候,当真没有想过,这是在让河内郡越发空虚吗?”


    曹操当然想过,甚至还将其放在自己的投名状中。


    但在河内易主之前便被郭嘉给拆穿……


    他不由摇头失笑,“郭奉孝啊郭奉孝,难怪你在烨……陛下登基之前能坐在大司马府长史的位置上,论起揣摩心意,你的本事当真不小。”


    曹操的这句夸奖并未出错,郭嘉随后的行动同样证明了这一点。


    在与曹操正式达成合作之后,他没有选择直接北上濮阳,通过曹操这个兖州牧的身份,居于州府中央做出号令兖州全境的决断,而是暂时瞒下了曹操已然脱困的消息,暂时屯兵在酸枣境内。


    随后一面探听着兖州中部的消息,一面自酸枣与雍丘,分别自西北和南面,朝着平丘所在的方向推进,在两日后彻底完成了对张超臧洪等人的围城。


    也便是在这合围达成之时,一封急报自洛阳方向飞驰过虎牢关,一路送到了郭嘉的手中。


    在其上写着两个尤为重要的消息。


    “曹将军你看,我所说的并未出错,河内郡迟早能被我等拿下。”


    郭嘉将手中的信报并未做出遮掩地便交到了曹操的手中,让他还觉得颇有几分不自在。


    但当曹操看到这信上的消息之时,不由眼皮一跳。


    袁绍麾下的谋士辛毗有投诚之心,甚至向着长安朝廷发出了一封密信,而辛毗此时就坐镇在河内郡进攻洛阳的前线,这的确是河内战况行将有变的征兆!


    乔琰手底下的颍川士人以戏志才、郭嘉、荀氏叔侄、陈氏父子为典型,早形成了一股不容小视的力量,那么辛毗的投诚或许是因为已看出袁绍不是能长久之相,也大有可能是因为颍川系谋臣的待遇,总之其中的可信度非常高。


    而倘若说辛毗的转投已经够让人意外的,那么辛毗提及的消息,就不能不让曹操重视起来——


    袁绍身在兖州!


    “我原本还在想,为何陈公台早已经被擒获,陛下在兖州的耳目依然留意到,东平济阴梁国等地的世家在以一种争相联络的方式聚拢。这等聚集,光是凭借着陈公台遗留下来的指令,凭借着寿张王氏已然衰颓的名声,只怕是做不到的。”


    曹操接道:“但倘若是袁本初亲自抵达兖州,将这些人给说服的话,就不难解释了。”


    想到自他认识袁绍以来的二十年里,对方仰仗着家世背景,几乎从未做过这等纡尊降贵之事,曹操也说不上来他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何种复杂的心情。


    或许就如同他在此刻从郭嘉的口中听到陈宫的名字的那一刻,居然已经没有此前那般怅然一样,至多也就是感到了几分物是人非的变迁。


    郭嘉已接着说了下去,“兖州地界上的情况,以你曹将军在这几日间所经历的那样,乃是腐肉生于臂膀,发觉了创伤在何处,只将其上药包裹,迟早还会有重新发作的一日,必须将其剜肉割疮,去其余毒,方有彻底根治的机会。”


    “这些腐肉,有的早已与好肉长在一处,根本无法将其彻底分离出来,袁本初这一到,却是成为了一贴药引了。”


    曹操问道:“你打算如何做?”


    郭嘉指了指他和曹操面前的地图。


    在这张绘制着兖州境内各郡的简单图示里,标识着此时各个郡县中的守军归属。


    其中有些位置在这两日内又有了改变,比如说曹昂已从封丘转道北来,和曹操父子相会,不必再以这等据濮水而守的方式,来确保己方所掌握的这支军队安全无虞。


    再比如说,在留下了一小队兵马坐镇雍丘后,自颍川方向出兵的袁涣和黄忠,也已经前来和他们会合了。


    这两路兵马的抵达,既可算是让他们围城平丘的势力越发壮大,也让郭嘉在可支配的兵力上依然保持着多于曹操的状态,继续掌握着此次平定兖州之乱中的行动主导权。


    他回道:“我要打一个信息差,来上一出请君入瓮。”


    信息差这个词,还是乔琰在屡次抢先一步得手后提及的。


    而在此时的兖州,虽是一州地界上的事情,并非是彼时扬州有变这样远距离的情形,却也未尝不能算是一种信息差!


    袁绍和兖州世家还并未得到陈宫的计划早早败露的消息,尚在等着对方给出一个发起进攻的指令,殊不知局势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连猎物与猎手的身份也早因涉足其中的势力增多而产生了转变。


    正是让他们发起围猎的机会。


    满宠对曹仁做出的驻兵济阴定陶决定,更是提前一步截断了陈留之外的其余各家和臧洪张超等人之间的联系,让曹操和郭嘉已然联手的消息依然被束缚在了陈留境内。


    夏侯渊坐镇东武阳的安排,则让王匡借兵于曹操后朝着邺城朝廷上表书信的消息,也没能及时地抵达袁绍所在的地方。


    看似被人兵临城下的是臧洪等人,真正已经落入陷阱包围里的,实是袁绍!


    只需要一道引子,便能将这出世家倒戈的戏码激化到顶峰!


    “不知曹将军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可以用于前往寿张博取袁本初的信任,让其将那些被他所说服的世家势力连带着他们的私兵一道,都往这陈留郡来自投罗网?”


    这个人最好是有着世家的出身,又已看明了时局,决意于站定在长安朝廷的这一头。


    “有,有这样的人选!”曹操当即回道,“请钟元常往东平走一趟吧。”


    钟元常,钟繇!


    昔年的长社之战,钟繇便曾经与曹操并肩作战,但在曹操刚担任兖州牧位置的时候,钟繇还身在豫州并未出仕,


    直到两年前,曹操兵进豫州、意图将袁术给攻克之前,钟繇才突然北上投奔,以袁术不堪与谋为由,效力在了他的麾下。


    曹操对其堪称委以重任,在他征伐于豫州之时,钟繇在兖州境内便是坐镇一方的存在。


    不过这次的陈留内乱发生之前,钟繇恰好因有要事回返长社祖宅一趟,故而并未出现在濮阳城中,而是在留意到了颍川地界上不寻常的调兵举动后,仓促北上来寻曹操,这才迟到一步地听到了这一连串的变故。


    这几日间曹操和钟繇交谈了许久,无论是关于他为何做出这等抉择,还是转投后的世家去路,都有了一番详细的陈说。


    都说字如其人,在钟繇这里也是如此。


    他并不在意于书籍广步天下对世家的影响力,只对曹操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倘若曹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那便不必再有任何反复的举动了,这才是求取上进之道。


    他也会在亲自到了大雍治下后,自行判断乔琰的万民请托是否真有其事。


    而现在,他愿意因为对曹操的信任而为平定兖州尽一份力。


    因此,当曹操对他在随后说及了这个前往寿张诱导袁绍出兵的任务后,钟繇毫不犹豫地将其接了过去。


    他甚至在离开平丘城下的大营之前,将陈宫数年间的手书一一端详了过去后,仿造出了一份与其笔迹异常相似,对袁绍和兖州世家来说足可以以假乱真的书信。


    在钟繇一刻不停地赶赴寿张后,这封信很快便先抵达了寿张王氏的族老手中,随后送到了袁绍的手里。


    袁绍将信件一目十行地看过去,脸上不由浮现出了几分凝重之色。


    这不是一封简单的号召信件。


    在信中写道,乔琰安插在颍川境内的兵卒忽而北上,虎牢关方向的郭嘉也派出了一支队伍与之合兵,意图在曹操此前于虎牢关下败退的情况下反攻兖州。


    曹操将濮阳兵力调度南下与之激战,仍未能将其尽数铲除,以至于颍川来兵在雍丘成功立足。


    这出突如其来的交战,虽是给了他们从背后向曹操捅刀的机会,却也让他有些犹豫,曹操到底是否真要投奔长安而去。


    毕竟这番交手乃是真实存在的。


    但张邈在此战之中丧生,唯剩张超与臧洪掌控陈留郡守军,又让他疑心这出交手乃是曹操为了收回陈留而表演出的戏码。


    故而在他的邀请下,钟繇以回乡探亲之由暂时离开濮阳,又在此时替他将这封信送到此地,希望他们能在此时引私兵开赴雍丘,进攻乔琰麾下兵马,一观曹操的反应。


    一旦曹操真有弃兖州而投乔琰的决定,他们即刻调转方向,里应外合拿下曹操,再将乔琰部从彻底自兖州境内驱逐出去!


    这一封书信之中的真真假假,在陈留地界上的种种兵变消息都被阻断在了定陶以西的情况下,根本无法被他们辨别出来。


    他们能知道的也不过是——


    颍川突如其来的进攻确实有可能出现。


    陈宫的犹豫也是人之常情。


    作为送信之人的钟繇也是和他们理该站在同一队伍之中的存在,应当不会对他们做出什么欺瞒的举动才对。


    而对于袁绍来说,这封信件中的消息更显真实,只是对他不完全是个好消息。


    张邈身死,已经超过了他此前想要对他做出一二打压的范畴,倘若张超不能取代他兄长的位置,那么他要拿下曹操的难度将比之前不知高出多少倍。


    所以他必须趁着张邈之死过去没多久,尽快与陈宫和张超等人合兵!


    曹操到底是不是真已倒向了乔琰,在此时已变得不那么重要。


    既然能将其拉下台去,让兖州完全被他所掌控,不必再经由第二个人传递消息,他就必须是这个叛徒!


    陈宫在犹豫于这个决定的话,那就由他来做好了。


    反正他所要的只是达成这个目的,并不需要在意在这个过程中是否又出现了什么搅局的发展。


    “大将军以为,我等是否应当出兵?”已在寿张汇聚的几家领头人见袁绍已看完了信,连忙开口问道。


    眼下的局面好像和他们原本想要见到的有了些变化,并非是袁绍在昨日还同他们说的,令曹操与张邈交手在先,倘若还有乔琰部将横插一脚,他们从后方发起支援,正能在其中占到首功。


    而是他们的计划有了宣告结束的可能。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催促着他们在走向一条更加未知的道路。


    然而下一刻,他们便看到袁绍拍了板,“出兵,当然要出兵!以我来看,诸位心系汉室,此番必能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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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系汉室故而必能成事的说法,是袁绍瞎扯的。


    但在此时,出兵无疑要比暂缓出兵更符合袁绍的利益诉求。


    虽然此刻的局面并不符合他的预期,但时不我与的道理,在他陆续因为乔琰的插手而丢地失人后,已成了他近乎根深蒂固的认知。


    再耽误下去,谁也无法保证颍川方向或者是虎牢关方向不会有其他兵卒增补到兖州境内,还不如当先一步做出决断。


    总归兖州世家的态度,已经在这几日他们和袁绍的交谈中表露无疑。


    许攸也在侧面为袁绍做出了从旁的观察考证,确定他们将袁绍视为居中主持的救命稻草,的确是出自本心。


    现在又有钟繇来替陈宫传书,甚至在惊见袁绍在此后表现出了异常友善的态度……


    这让袁绍进一步同时看到了汝颍世家对他的态度。


    无论是乔琰还是曹操都没有他袁绍这等满足世家利益的立场,也恰恰成为了他此时扭转局势至关重要的一环。


    那么此番出兵,当然可行!


    ——————


    “你说这情况像不像是当年的酸枣会盟了?”郭嘉坐在营帐之中,开口问道。


    曹操刚想问郭嘉为何会有这般联想,便陡然意识到,这还真是有几分相似可言。


    当年的酸枣会盟,乃是为了对抗身在洛阳城中的董卓,按说是以卢植为会盟盟主的,但袁绍那四世公的背景给他拉拢起了一票聚拢在他身边的队伍,就连那朝着乔琰借粮的荒唐举动,也是由他提出来的。


    而现在则再一次由他串联起来了这些在兖州地界上汇集的各家队伍,由他画出一个利益可观的前景未来,以一种并没有多少实际战斗力的方式登场在人前。


    郭嘉笑道:“更有意思的是,当年的酸枣会盟,故东郡太守宁愿遵从于袁本初的指派,也不愿意向着他的同宗发起联手邀约,如今也是同样的情况。”


    故东郡太守不是别人,正是乔琰的同宗,乔玄的族子乔瑁,他彼时跟随着袁绍征战,却在虎牢关下命丧胡轸与华雄之手。


    而今日,在袁绍行将前往雍丘一战的队伍里,梁国乔氏便赫然在列。


    曹操本还不知此事,但郭嘉已将“袁绍会盟”的各家人员都掌握在手,自然也转告给了他。


    现在听到这个类比,他都不由生出了几分怒其不争的情绪。


    乔氏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乔琰固然已经在就任大司马后不久,便已与他们分宗划界,但只要兖州归于长安朝廷的治下,就算乔琰对他们不闻不问,当乔氏子弟凭借着自身才学站在朝堂上的时候,难道会有人会给他们穿小鞋不成?


    更别说,乔蕤和乔瑁的女儿从原本的梁国睢阳乔氏变成了乐平乔氏,难道不是已经在传递着一个信号了吗?


    这等宗族归属之事,归根到底还是看乔琰的态度。


    当年他们可以因为行事倨傲而不被准允与乔琰之间存有亲缘瓜葛,如今也完全可以凭借着自己的本事将这个位置给争回来。


    可今日他们以为袁绍能成为这个替他们讨还身份地位的救世主,与彻底断绝这份关联没有了任何区别。


    曹操这么一想,只觉自己在亲戚关系上省心太多了。


    在此番险些为人所挟制的处境里,他更是眼见夏侯渊和曹仁听从了满宠那有理有据的安排,曹昂和曹洪则拼力守住营寨,对比梁国乔氏的蠢钝,不知明智上了多少倍。


    不过这种炫耀的话就不必在此时说出来了,毕竟宗族的庞大对于降臣来说,可能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只怕等兖州地界上的诸事落定,他们会被拆分到九州,不,应该说是十一州的各处去,这才符合乔琰把控局面的要求。


    曹操只是在接话间问道:“说起来,陛下对他们的安排是如何想的?”


    郭嘉回道:“陛下有言在先,负隅顽抗者死。”


    这句定论的说辞里,可没有对梁国乔氏有任何一句补充的优待。


    可这也实在不能怪乔琰无情。


    但凡是换一家人出现这样一个领袖群伦的人物,还已然在汉室倾颓的时局中登上了天子宝座,只怕都做不出与她以这等方式反过来划清界限的举动。


    现在这兖州的局势里既已不得不用这样交战的方式来平定乱局,又何必对其专门划定出来心存怜悯呢?


    曹操会意,回道:“那便秉公处理吧。”


    在钟繇被派遣出去的第日,身在定陶的曹仁朝着东面派出的哨骑便已留意到了袁绍那头的进军。


    袁绍难得表现出的行动力可能都表现在了这里。


    在确认了要朝着雍丘进军后,袁绍便当即统领着这些世家子弟,自寿张越过大野泽,途径巨野后抵达了山阳的昌邑。


    昌邑距离定陶实在不算远。


    此地和定陶可经由济水相连,倘若袁绍要图进军之便利,势必会经由定陶而过,随后进军陈留直走雍丘。


    但曹仁并未做出任何的举动。


    在当晚黢黑的夜色之中,他远远望着袁绍那头的行军,脸上露出了一抹沉静中透着肃杀的神色。


    现在还不到他动手的时候。


    在此时归于袁绍麾下的兖州世家的确已是基本就位了,但凭借着他驻扎在此地的士卒人数,就算真能打袁绍一个措手不及,也还远不到能将其一网打尽的地步。


    必须将他更进一步地诱骗入陷阱之中,彻底身陷在四面合围的牢笼里。


    在郭嘉送往此地的敕令中,对曹仁给出了一个有些特殊的安排——


    他不必装作是什么已经被兖州世家收买的守军将领,对袁绍这支鱼龙混杂的队伍做出招待,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继续把守住城关,保持闭门不出的状态。


    他甚至不需要告知于袁绍守城者乃是何人,也不必树起任何一个佯装身份的旗帜。


    “真是神了。”曹仁望着已渐渐消失在他视线之中的队伍,口中喃喃道,“袁绍居然当真没有前来攻城,以确保沿途的城镇都在他能够掌控的范畴之中。


    可袁绍会有此等举动一点也不奇怪。


    若是让郭嘉来给他解释的话,他大概会告诉曹仁,最高明的引诱敌方入套,绝不是给他开上一路的绿灯,让他明明身在敌方的地盘上也能保持着长驱直入的状态。


    以袁绍多疑的性格,难免会对其产生怀疑的。


    所以,在半道上让他顿上一顿,反而是用上了巧力。


    此前袁绍所途径的巨野和昌邑地界,因兖州世家的协助,虽说还不到箪食壶浆相迎的地步,但守城的官吏都已被人给提前打通了关窍,对于他们自府库中取用军粮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简直就差没将迎接新主这四个字写在头上。


    定陶则像是个截然不同的意外。


    城门紧闭的定陶,若不是还有城头的守军在往复走动,几乎要被人怀疑是一座死城。


    眼见袁绍收到此消息的时候脸上露出了几分不快之色,队伍之中当即有人开口说道:“兖州世家子弟大多不居于济阴,这济阴地界上乘氏、句阳、定陶诸地豪强盛行,士族不屑与之为伍,这定陶县中是何种情况我等还当真不知。”


    “倘若大将军对其有所不满,认为我等还是进一地攻一城为好,不若由我等连夜进取此地。反正那定陶位处兖豫二州腹地之内,驻防绝不可能多,要想夺取城关理当不难。”


    但让说话之人有点意外的是,他收到的却是袁绍的否定答复。


    甚至当他再往袁绍脸上看去的时候,又哪里还能从中看出什么不悦的模样。


    袁绍说道:“不必了,我等连夜越过此地就是。”


    袁绍本就觉得这些士族私兵组成的军队能力不足,在前有陈留高氏这方亲眷的对比之下更是如此,若是在这进攻定陶之时便先惹出了什么祸端,反而令本就有些犹豫的陈宫在此时做出了选择曹操的举动,到时候的麻烦可就大了。


    以袁绍看来,定陶的守军只是合拢城关,并未对他们做出什么拦阻的行动,也没准允他们的人入城自报身家,其实不算是个坏事。


    在兖州地界上的势力拉锯中,总不可能人人都如同他所希望的那样一听他的身份便倒头就拜,更不可能人人都觉得,兖州世家在此时的发兵是要为曹操分忧,而非是个挑衅兖州牧权柄的举动。


    未经州牧准允的发兵,在实际上便是僭越!


    那么有人依然忠于曹操,有人选择听凭兖州世家的调度统筹,也有人宁愿在此时站在一个旁观者的立场上,对此时这出古怪的进军视而不见,只想等局势平定后听从“兖州牧”的指令,难道是什么不能理解的行为吗?


    当然不是!


    反正等到尘埃落定之时,他们就算有什么尽忠职守的想法,也没法做出什么违抗大势的行动了。


    而在他途径的各个县城中唯一有这等特殊表现的也就是定陶一处,已昭示着曹操对于兖州地界上的大半地方已然失去了掌控权,或许真正能完全听由他指挥的,也只有一个东郡而已,那就更不是什么坏消息了。


    前方的陈留更是在多年间都隶属于张邈的掌控之下,同样不可能归曹操所有,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番思绪转圜间,袁绍在定陶这里吃到的闭门羹非但没有让他生出了什么打退堂鼓的想法,反而越发坚定了他前往陈留一战的信念!


    在越过了定陶县后,这队于夜色中赶路的兵卒总算看起来少了几分士族私兵的各自为政,有了点军队的风范,在定陶以西的一座小城中短暂地做出了一番休整停留后,朝着陈宫在目标中所说的雍丘而去。


    不过,此前一度的连夜赶路并不意味着这会是一场很快的进军。


    袁绍甚至在顺着济水往西的途中,又在济阳周遭稍事停留了一阵。


    “我等不速攻雍丘吗?”袁绍的这等缓行策略并未逃过钟繇的眼睛,他也当即发出了质疑,“请大将军切莫忘了,兖州地界上的权柄交替绝不能给了长安朝廷以可乘之机,否则倘若兖州不保,我等的行动还有什么意义?”


    见袁绍给自己使了个眼色,许攸连忙上前挡在了钟繇的前头,“元常先生切莫动怒,且先容我问你两个问题。”


    “以元常先生的眼力看来,我等若是想要攻破那雍丘的城关需要多少时日?我是说……以这些士卒的本事。”


    钟繇的眉头皱了皱,在朝着周遭士卒打量的目光中,他的神情越发有几分郁卒。


    他显然也很清楚,这些临时拼凑出来的人手至多是用来充当填补人力的空缺,哪里能真在攻城略地的作战中起到什么显著的作用。


    或许此刻雍丘的颍川兵已然北上,和曹操正处交锋之时,于雍丘驻扎的人手并不太多,但若此地还有一搏之力,这支穿过了小半个兖州抵达陈留的军队,是否会因这等正面交锋而反而成为了敌方用来振奋士气的战利品呢。


    “还有一句话,我想元常先生应当听过攘外必先安内的道理?倘若陈公台的猜测并未出错,曹孟德当真是同那伪朝军马联手,将张孟卓给坑害了,我等欲要令兖州不失,自然要先将叛徒给清理出去。”


    “只需我等将这等行军的速度放慢少许,令这支援兵的消息传到曹孟德的耳中,便已经足够让陈公台做出一个判断了,不是吗?”


    钟繇迟疑了片刻后回道:“那便先按照此计划行事吧。”


    只是让袁绍和许攸有些郁闷的是,他们甚至在从济阳往雍丘方向推进的半路上,先行屯兵驻扎在了外黄半日,也未曾等到陈宫的下一步安排。


    眼见袁绍的脸上也不由露出了几分急躁之色,钟繇忍不住开口说道:“或许是因为洛阳那头往虎牢关做出了增兵,让他们已无暇再留意于这头的举动,不如由我即刻往那里走一趟,探个虚实?”


    袁绍思忖了一瞬,还是同意了钟繇的这个建议。


    他行军之慢并不意味着他想要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将曹操给拉下马去。


    若不能尽快确定此地的情况,他看似主动对着曹操发起了进攻,却实则是处在了一个依然被动的处境里。


    “那就有劳元常先生了。不过此地眼下势力混杂,又有乔琰麾下的兵马在这片地界上行动,为元常先生的安危着想,还是多带上些人手吧。”


    此番与钟繇同行的,还有那寿张王氏的子弟。


    与其说是要护送钟繇前往曹操和陈宫所在之处,不如说,那是袁绍对钟繇还存有几分怀疑的想法,希望有人能代为观察一二情况。


    钟繇仿佛并不在意于这份“盯梢”,当即带着人往西北方向而去。


    但在短短的一日后,那寿张王氏子弟便以一种异常魂不守舍的姿态奔逃回到了袁绍的面前。


    “出……出事了!”


    他脸上的惊魂未定之色已不需用任何言语来形容,顶着袁绍等人朝着他看过来的目光,这年轻人又吞咽了一口唾沫这才说道,“曹孟德只怕是当真要投降于长安那头了,我与元常先生北上平丘便见此地已是围城之态。”


    “围城?”


    “不错,曹孟德身在城外,张孟高与臧子源身在城内,曹孟德无法速胜攻城,张将军似乎也无法出城,局势陷入了僵持。因这二位将军都出现在了那平丘的城头之上,我才看了个清楚。”


    袁绍连忙追问道:“那么陈公台身在何处?”


    一听到袁绍问出这个问题,这年轻人的脸上越发呈现出了一片惶恐之色,“我不知道,但元常先生说让我先不必进入军营之中,由他进去探听个情况,倘若他还能出来,那便说明陈公台还无事,到时如何安排他也会告知于我,可他若是没能出来,那便大概是被扣押起来了,请我速速报信于大将军。”


    “随后,我见他过了许久还未出现,便急忙回返了。”


    “只是如此?”袁绍冷声问道。


    钟繇的消失在此时可未必是什么好事。


    “不……不只是如此,我等行至半路便见有一架棺木正要往浚仪县而去,尽是兖州驻军的打扮,想着我等的人数更多,便将其拦截了下来。”


    “拦截了才知,那棺材里躺的,是那陈留名士边让边文礼!”


    这年轻人的唇角都因为恐惧有些发抖了,他怎么都没想到,他们本以为应当是稳操胜券的局势居然会在无声无息之间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


    边让的身份注定了他在军伍之中是被庇护起来的存在,除非当真遇到了极为特殊的情况,怎么会让他上了战场还让他丧命。


    能杀了他的,只有可能是曹操!


    “文礼先生喜好酒宴,我曾经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绝不会错认,在令几人继续将他送回浚仪后便赶紧赶回了。”


    他已不敢再多想了。


    边让已死的情况下,陈宫呢?刚刚回到那军营之中的钟繇呢?


    现在被困于平丘城中的张超和臧洪,又能够支撑多少时间呢?


    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同样打了袁绍一个措手不及。


    他若是此时身在邺城,惊闻了这样的消息,该当做的是一面以冀州兵马南下,一面以邺城朝廷的名号对着曹操发出问责,可偏偏他此时身在这陈留地界,手下也是一群由世家私兵组成的队伍。


    这要让他如何以寻常的方式应对这场变故?


    他或许可以趁着曹操在围城平丘之时直接选择退去,起码,在曹操未曾发觉他们到来的情况下,他们的离开也不会引发任何的动静才对。


    但袁绍也清楚,倘若他真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此刻这些还心向于他的兖州世家子弟何止是要对他失望,只怕明日,他的怯懦表现也要闻名于各州了。


    按照乔琰那个动不动把事情往乐平月报上挂的表现,袁绍不必怀疑此事的传播速度。


    而这还不过是其中最小的一个影响。


    他真的能够承受兖州和豫州都落入了乔琰手中的结果吗?


    不能,绝不能!


    他尤其不能接受,在自己明明已经来到了兖州的情况下,还得到一个这样的结果。


    袁绍被屡次摧残的骄傲,在眼下的这等困境中几乎是完全被激发了出来。


    在将那寿张王氏子弟暂时安顿了下去,严令他不得与其他人接触后,他便朝着许攸说道:“我打算奇袭平丘城下。”


    他说出的是自己的决断,并不像是此前那样对许攸做出问询。


    袁绍接着说道:“你我都很清楚,张孟高与臧子源若是此刻就已被困城中,等到曹孟德从东郡征调兵马南下,他们将更不可能做出反击,只能被困死在那里,或者是城破而亡。唯一的机会,就是此刻双方的人手并未相差太多,有人能够在此时袭击城下,打开一条豁口,令城中之人有突围的机会!”


    倘若张超和臧洪乃是那等无能之人,袁绍或许还不会做出这个决断。


    但他们并不是,在已有张邈丧生,又有曹操对他们发起围剿的情况,他们当真会对袁绍这份救援所给出的机会视而不见吗?


    袁绍能想明白这个道理,许攸也当然能想明白。


    可不知道为何,当他想到从平丘方向带回的那个消息之时,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忧。


    这让他面对着袁绍意图进军的这个计划,难免表现出了几分抗拒。


    但眼见袁绍对着他投来了一个警告的目光,显然不希望他继续保持着此等表现,许攸又将这个神情给收了回去,只说道:“明公若是真不打算变更这个计划了倒也无妨,但这袭营之中,明公毕竟不是……请切莫冲在最前面。”


    袁绍的脸色有一瞬的黑沉。


    他怎么会听不出许攸在此刻那句可疑的停顿中省略掉的是什么话。


    许攸说的是,他毕竟不是乔琰。


    只不过想到许攸陪同他来到兖州已冒着不小的风险,袁绍还是将本欲出口的指责给收了回去。


    算了,在这一点上比不过就比不过了,等他将曹孟德给收拾了之后再见分晓!


    而袁绍要说服在场的其余各方势力,可要比说服许攸容易得多了。


    袁绍还有退路可言,这些人却没有。


    边让的死讯、张邈的死讯、张超和臧洪被围困,都好像是他们的前路都已经被提前打出了一个样板。除非他们能有什么移山填海、平地飞仙的本事,在须臾之间将家族都给直接搬迁到冀州境内去,否则他们必须面对这个现实。


    他们还尚未出手,曹操已然对着兖州世家发起了清算!


    若是真能通过进攻平丘城外的军营,让城中的守军一并杀出,来上一个里应外合,将曹操给击败,就算真要为此付出不少人力的牺牲,那也总比所有人都一并死了要强。


    袁绍这位大将军在此时并未抽身离开,而是决意于和他们一道北上作战,以图一个绝地反击的机会,更是让他们在心中多了几分信心。


    在临近黄昏的时候,他们便抵达了平丘城的附近,在周遭的一处山坳里躲藏了起来。


    先行一步前往探查的队伍所带回来的消息,与那寿张王氏子弟所带回的,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曹操兵临平丘城下,平丘城中的守军也难以突破周遭的防守而出。


    好在,曹操此刻手中的人手也并不太多,其中甚至有些不知道从何处弄来滥竽充数的,这才形成了这等状似庞大的队伍。


    “曹孟德能拦截住两位将军的突围,与这部分兵卒的人数优势密不可分。但身在城头的两位将军看不出其中的殊异之处,我们在城下窥伺却还能看出一二。”


    许攸在面前的地图上写写画画,从他们此刻的位置,朝着那平丘城门指示出了一条路线来,“天明之前,军营防守最为薄弱的时候,便是我等动手之时,就从此地!”


    曹操似乎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平丘守军的身上,甚至没有朝着周遭发起任何一点查探,或许是觉得在这陈留地界上,在张邈边让已死、张超臧洪又受困的情况下,已再没有人能对他做出任何的拦阻。


    但以袁绍看来,这份傲慢立刻就会给他带来一个深刻的教训,也让他知道,何为胜利就在眼前却一朝丧尽!


    当这天明前的熹微光亮到来之际,袁绍坐于马上,朝着许攸选定作为突破口的方向指去,喝道:“出发!”


    他若是还记得公孙瓒一度遭到的教训他便应当知道,这等所谓胜券在握的袭营未必能如他所想的那般顺利。


    可他印象里的幽州已只剩了曾经将高览给劫掠走的吕布等人,又哪里还能记得公孙瓒和蹋顿他们曾经在与张辽的对峙中遭逢的那场战事。


    他的全部心神也都已集中在了眼前。


    那已是距离曹操军营并不算太远的位置。


    当这场奔袭的动静将凌晨的军营给惊动起来的时候,袁绍这边的先头骑兵已冲到了那营寨外围。


    他总算还是从军中选出了几个在骑术上拿得出手,武力也尚可的好苗子,令他们在这冲锋的头阵中拿出足够有冲击力的表现。


    世家私兵在武器上的精良也并未辜负袁绍对他们所寄托的期待。


    他们已仰仗着这份先决的优势冲破那外围的屏障,一举攻入了这营地之中。


    那些在许攸判断来看乃是充数的士卒,在这突如其来的袭营面前,简直是要多慌乱有多慌乱,甚至当这一路冲杀而入的骑兵在这营中点起了火,以图让那城头的守军看见此地异动的时候,他们竟然也只是拽着自己的武器狼狈奔走。


    在后方的骑兵手握长刀即将落到他们身上的时候,他们便摔进了那周遭的营帐里,借着这还未大亮的天光给自己寻求一方庇护。


    混乱的交战里袁绍无法判断他的那些士卒到底砍杀了多少敌人,他只是在先头部队点火得手的那一刻,对着后方的其余兵卒下达了一个进攻的指令。


    这些与人交手经验并不丰厚的私兵眼见前锋的得手,倒是在这等直面战场的气氛中生出了万丈豪情,也一个个都不甘于落后地朝着那营盘之中冲杀了进去。


    臧洪本就和张超轮流守夜,以防出现突然攻城的情况,此刻就站在城头,绝不会忽略掉这一出动静。


    自平丘城头看去,那一道着火的轨迹简直像是将下方黑压压的营盘撕扯出了一个鲜明的裂口,并在以一种格外迅疾的方式朝着两侧扩散。


    眼见这样的一幕,他一把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下头的兵戈交击之声,更是让他本就不多的困意彻底被驱散了开来。


    这绝不会是曹操为了将他们逼迫出城所拿出的戏码。


    他和张超的守城局面,远比袁绍他们观望到的要差得多。


    曹操确实没有了陈宫这个军师,却又有了那本应在虎牢关的郭嘉与他一道策划这场战事。


    在本已胜利将至的局面里,他们何必让自己的下属遭到这等平白的损失。


    那应当是早前陈宫联络的兖州世家,因在此时发觉了陈留地界上的情况,前来此地做出了支援。


    这份支援……


    来得当真是太及时了!


    倘若他们能抓住这个机会出城,就算不能将曹操反制,起码也有了脱离束缚的可能。


    他匆匆走下了城头,对着城中的守军做出了调度,便见张超也已闻声赶了过来。


    听臧洪快速地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张超颔首回道:“我信你,我等一道杀出城去!”


    若不能成功突围,他们迟早要被曹操拿下,只有死路一条。


    倘若外头的变故乃是曹操玩出的戏码,他们贸然出城,也是死路一条。


    反正横竖都是死,那么为何不选择一个尚有一线生机的方式呢?


    随着这两位决策者的下令,平丘城的城门顿时打开了其中的一扇,城中守军呼应着袁绍领兵来援的方向,朝着曹操的营盘做出了冲击。


    这本该是人们还在昏昏欲睡的时候。


    平丘城下却已因又一方势力的入场,变成了一出越发热火朝天的交战。


    火势随着袁绍的兵马入内而越发旺盛,更为炽烈的无疑是由臧洪所率领的部从心中的求生之火。


    他们用着远比平日里更快的速度冲向了这片火光,意图从这露出一线的缝隙里挣脱出去。


    周遭晃动的人影和光暗交界中不太分明的视线,都没有阻碍他们的脚步。


    他们必须比敌方的速度更快才行。


    作为他们对手的那一方,也已有人影摇动,拦截在了他们的前面。


    这或许不是交战的最佳时机,却是他们不得不动的时候!


    倘若有人能从这一片交锋胶着之地的上空看去的话,便会看到这样一片滚水油锅的场面。


    在这片好像所有人都在为了自己的目的行动起来的画面里,唯独没有动作的只剩下了一个人。


    但他并不是简单的静止。


    他已经在这军营的巢车之上待了一夜。


    这种有若雕像一般的状态,到了让人以为这上头无人的地步。


    当潮水一般的兵卒从那平丘城中涌出,灌入这军营之中的时候,他才终于在这并不分明的光亮中慢慢地搭弓上弦,挽箭在手,遥遥指向了其中的一个方向。


    六年之前的荆州,他发出的一支箭矢将意图北上的孙坚给击杀在了当场。


    而今日,他久未正式参与战事的手因为平日里的训练,依然稳当得惊人。


    紧绷的弓弦有一瞬间像是处在了完全定格的状态。


    可下一刻,所有的一切又都在黄忠的手中活了过来。


    人是活的,弓是活的,他手中放出去的那支箭更是活的!


    在这乱军交锋的箭雨横飞之中,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那支箭的轨迹,也知道那绝不会有落空的结果。


    这支箭以雷霆贯彻的速度与力道贯穿了臧洪的咽喉。


    这位兖州将领捂住了脖颈,却没能阻碍那支箭矢夺命的杀招。


    他甚至还未曾与袁绍等人的军队合兵在一处,便已经摔下了马去,断绝了生机。


    也就是在他坠地的那一刻,周遭骤然响起了一阵阵急促的鼓声。


    袁绍惊愕地朝着周遭看去,正见这片被他们点起的火海被两道泾渭分明的界限与其他各处隔断了开来。


    那些本还在半明半暗光线里的营帐周遭,一支支火把像是无数双眼睛一般亮了起来。


    每一双都像是在看着他所在的方向。


    他此刻哪里还有这个多余的心情去在乎臧洪的死活。


    一个可怕的念头已经彻底占据了他的脑海——


    糟了,中计了!


    404. 404(一更) 师出有名


    这哪里是什么给他留下的里应外合机会,分明是身在此地的曹操和郭嘉联手,将他和臧洪都给骗入了这处陷阱之中。


    他无法确定臧洪和张超到底是何时被困入的城中,双方之间又到底有着多么悬殊的实力差距,但他能看到那些平丘城中的守军在此刻所表现出的样子,那绝不是彼此相持中找到了突破口,而是在绝对的困境中孤注一掷地抓住了那根救命稻草。


    可当臧洪身死的那一刻,这根救命稻草已在中间被拦腰斩断了一截。


    紧随其后的,是曹操的骑兵已更为强横的姿态冲入了这一道豁口之中,哪里还有先前为人所鱼肉的样子!


    那些在躲避之中看似狼狈的士卒,其实全是由曹操在等候袁绍入套之时筛选出来的精兵,在以军帐为遮掩的逃窜后,他们已在此反击之时操持着近距离进攻的弩机,朝着识别出的袁绍下属发出了致命的攻击。


    袁绍仓促后退,退入了那群世家私兵的重重保护之中,这才稍稍缓过一口气来。


    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庆幸,在许攸建议他不要冲到最前面的时候,他没有因为自己的什么自尊心便对此置若罔闻,而是让自己符合身份地处在庇护之中。


    否则被那神乎其技的一箭射杀的,就绝不会是臧洪,而是他袁绍!


    不,此时再多想这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危机无益,他要想成功脱困,可远比那方才的一箭射出所面对的更多。


    他也已听到了一个耳熟的声音正在高呼着什么,随后,这些士卒便像是唯恐袁绍听不见一般,将这一句话给齐声呼喝了出来,传入了袁绍的耳中。


    袁绍脸色一变。


    他们喊什么“进攻”也就罢了,偏偏他们喊的是“恭迎袁大将军莅临兖州”!


    他差点一口气没有续上,从那坐骑之上摔跌下去。


    周遭的混乱场面中,他无法确定说出这句话的始作俑者身在何处,只感到现在有无数道看似恭敬实则嘲讽的目光尽数落到了他的脸上。


    想到钟繇在此前脱身,袁绍实不难知道他们为何会喊出这样的话来。


    可知道是一回事,能直面这份“尊称”,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入城!”许攸忽然出声,打断了袁绍在此刻的怒极情绪。


    在眼前无端显得光怪陆离的光线里,袁绍甚至怀疑许攸是疯了,要不然为什么会提出这等入城的建议。


    别看平丘城内有城墙作为阻拦,但先前臧洪和张超没能突围而出,再加上他们的这一支队伍,难道就能在局势上有所反转吗?


    “明公若是此时撤兵而逃,难道就能逃脱吗?”许攸急促发问,“我等败绩已现,对方却是有备而来,一旦撤兵,秩序紊乱,反有大祸。请明公即刻护持臧子源尸身冲回平丘城中!”


    袁绍的目光未曾脱离许攸的面容,也就并未错过,当他说出这话的时候,目光有一瞬朝着周遭看去,颇有几分嫌弃的意味。


    他陡然意识到,许攸让他入城或许并不是入城,而是给他更换一批护持逃离的下属。


    这才是真正的逃生之法!


    袁绍不再犹豫,当即做出了决定。


    在他身边本就有一批此前以商旅形式伪装的近身护卫,在此刻依然还有着精兵的风范。当袁绍下达了命令后,这些以死士方式培养的护卫一面划开人群,一面朝着臧洪倒下的方向而去。


    而那些早被眼前真刀真枪场面吓傻了的世家子弟,此时早就是六神无主的状态,一见袁绍这位大将军有了动作,连忙跟了上去,生怕自己落后了半步,便要成为此战中的牺牲品。


    这等一个连带着一个的行动,竟让以袁绍为首的逆流入城并没有显得有多醒目。


    当袁绍接近城下的时候,臧洪在士卒之中非同寻常的威信,让护持着他尸身回返城中的袁绍得到了异常周到的保护。


    那是士卒对一位将军最后的敬重。


    但袁绍显然没有对此怀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在周遭总算不再传来箭矢贯穿士卒身体,刀剑交击造成死伤的声响之时,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随后他便听到许攸对他做出了第二道建议。


    命在旦夕的情况,让袁绍根本不敢在此时有任何一点行动上的迟滞,他当即在士卒的指路下找到了同样撤回城中的张超,厉声说道:“开启四面的城门,我等各择一路冲出去。现在城外之人都当我等想要尝试据城而守,曹阿瞒的精锐也就聚集在了方才那处,反而其余各处是防守最为松懈的时候,正是我等的机会。”


    “可是……”张超直觉这计划并不太对。


    这样的分散奔逃或许是他们将一部分人给送出去的法子,却必然要牺牲其中的大多数人。


    但他刚开了个头便已听到袁绍打断了他的话:“张孟高,你眼下还有别的法子可用吗?我所带来的已是兖州境内最后一支能前来发起支援的队伍,臧子源又已因突围丧生,能有一条求活之路,总好过我们所有人都死在此地吧!”


    张超的威望不及兄长,才智不及臧洪,在他二人都丧命后虽不敢将这等惶惑情绪暴露在士卒面前,在心中却还是难免有那么几分焦躁。


    以至于在袁绍的疾言厉色面前,他只是稍一犹豫,便已被袁绍抢夺过去主动权了。


    在此刻还有谁能质疑袁绍的决定?


    一句“就凭他是当朝大将军”就已经足够这些损兵折将的队伍只能听从他安排。


    这出军队的调动并未经由多少时间,袁绍本也不是想要让他们在这出四面奔逃中全都得到安全,于是当曹操策马抵达那由袁绍选定的突入之地的时候,这平丘城的城门忽然尽数开启,城中守军和袁绍所带来的士卒都在这一刻全数涌出了城去。


    此刻已从那凌晨的昏沉光线转向了红日初升,但当这些士卒四下奔逃、意图杀出一条血路的时候,这一片光照并不能让人分辨出其中袁绍在何处,张超又在何处。


    或许是因为白日里更能看得清周遭的情况,也清楚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这些士卒表现出了令人为之咋舌的冲劲,甚至让人有一瞬间觉得,他们表现出的能力已绝非是陈留守军或者士族私兵的状态。


    面对着这样的一出,曹操都不由拧着眉头,发出了一句感慨,“还是小看袁本初的应变能力了。”


    “不,你应该说,他身边到底还是有能人在的。”郭嘉接话道。


    袁绍或许会失去分寸,在他麾下的人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却不会。


    越是危险的处境里,这等惯有急智的谋士也就能发挥出越大的效果。


    在两人交谈之际,合围的队伍已朝着这些意图突围的将士射出了一片箭矢,先头冲锋的那一批根本无法在这样来势不减的阻拦中站住脚跟。


    郭嘉眼尖地看到,其中倒下的其中一人还有些眼熟,好像正是曾经来过长安的兖州乔氏一员。


    无论是因为弓箭入体,还是在这战场上倒下后势必面对的踩踏,他都不可能有活命的机会了。


    但郭嘉可以确定,那是跟随袁绍的世家子弟会出现的结果,不是袁绍!


    以袁绍对自己小命的看重,又有许攸在他的身边出谋划策,他绝不可能出现在这一批队伍之中。


    这些朝着四面奔走,用以分辨出何处的防卫最弱的士卒,正是袁绍用来让自己逃生的探路牺牲品。


    果然随后他们便听到下属来报,有数队骑兵在此时朝着东面突破了营防,逃奔了出去。


    因他们出现得太过突然,加之同时还有一队骑兵北上而逃,东面的那一路竟没能被成功拦截。


    当北面的那一路被曹洪拿下押送到曹操面前的时候,他和郭嘉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的猜测——


    袁绍大概就在那往东遁逃的骑兵之中。


    只因此刻被押解过来的,正是张超。


    那么成功脱逃的就是袁绍了。


    一度在洛阳城中担任虎贲中郎将的袁绍,无论其在决策上曾经有多少失当,都不会改变他在骑射上绝非短板的事实。数年间的养尊处优也并未影响到他在这等处境下拿出了全部的本事,更是在许攸的先后判断确实帮了他大忙的情况下,完全遵照着对方的指挥,从军营戍守存在的缝隙之中冲了出去。


    直接往北逃回冀州,绝不是他们此刻的首选。


    反倒是东面,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不过他们还没安全。


    郭嘉等人从虎牢关方向进入兖州的骑兵,所用的马匹多为汗血宝马和并州名驹所产后裔,当袁绍等人杀出一条血路后便死死地攀咬在了后头。


    袁绍根本不敢回头,只能仗着他和许攸以及自己的近身侍从马匹更为优良,将与他们这一路同行的其余人等都抛在了后头,依靠着这些人的阻挡让自己慢慢甩脱掉后方的追兵。


    险死还生的压迫中,他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膛中蹦出来,就连呼吸也已变得急促了起来,但他清楚地知道,现在还不是他能停下的时候。


    在前方隐约出现城市轮廓的时候,袁绍甚至有一种喜极而泣的冲动。


    可他陡然意识到,这不是曾经在途径之中对他表达了欢迎态度的昌邑和巨野,是那城门紧锁的定陶。


    但定陶也有定陶的好处。


    他们能对着自己的进军陈留视而不见,会不会也能对他此刻的逃遁,报以漠然无视的态度呢?


    更何况,在从曹操等人的围困陷阱里杀出去的时候,他的脸上已经显得远比来时脏污得多,头盔也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丢了,一点都看不出来时的样子,或许他们也就更不会将他看成什么要紧人物,只当他是个逃窜之中的骑兵而已。


    说不定便能安然度过此地。


    但还没等袁绍越过这定陶城下,忽然自那城头射出了一片箭雨,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笼罩而来。


    他忙不迭地扯过缰绳,令马匹朝着远离城头的方向奔逃而去,却还是没能阻止他的坐骑先一步被箭矢射中,将他自马背上摔了下来。


    落地间与砂石的撞击让袁绍险些因剧烈的疼痛而晕厥过去,但另外一个声音却在此刻已一种更加清晰的方式传递到了他的耳中。


    那是身在城头的定陶守军将领从北面开启的城门中冲杀而出,口中高呼着一句“袁绍休走!”


    这电光石火之间的抬眸,足够让袁绍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在讨伐董卓的作战中他曾经在曹操的身边见过那人。


    不是曹操的从弟曹仁又是谁。


    他或许是早就已经出现在了这里,在此前以紧闭城关的方式对他做出了一番误导,又或者是在钟繇朝着曹操报信之后被派遣到了这里,作为又一道防止袁绍脱困的拦路虎,总之在袁绍本已接近于绝路的处境中,曹仁的出现让他的心又往下一沉。


    袁绍死死地咬紧着牙关。


    骑兵自城中奔袭而来,根本不需多久便能出现在他的面前!


    也许不用三两息的工夫就能将他擒获。


    可他好不容易才从那平丘城下逃离,怎么会愿意又在此地折戟。


    在生与死的抉择之中,袁绍一把将意图将他扶起同乘而走的许攸给拽下了马,翻身跃上了马背,仗着曹仁出城间弓箭停息的缝隙,毫无一点犹豫地挥鞭策马往北面而走。


    这定陶濒临济水,在十二年前还曾经被乔琰斩波才于此,敬告乔氏夫妇的亡魂。


    因今岁的旱灾不若往年那般严重,济水之中的水流甚至还因春日阵雨刚过显得有些湍急。


    袁绍清楚地知道,倘若他尝试继续逃窜,以他骑兵奔马的劳累,绝不可能与曹仁这支守株待兔的队伍相比。


    所以他脱困的唯一机会,就是即刻越过那济水之上的浮桥,而后一刀将浮桥砍断,借着水流的掩护拦截,将曹仁阻挡在对岸!


    这份生机不需要许攸告知于他,便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脑袋里,所以他也不需要对方的存在继续拖累他的脚步!


    他没有回头去看曹仁的部下是如何将许攸给按倒在地抓获的,只一刻不停地奔上了浮桥,用着马匹所能奔行的最快速度朝着对岸而去。


    但追击在后的曹仁又哪里是什么省油的灯!


    浮桥上的摇晃,风力的作祟,和袁绍在仓皇而走里的左右摆动,都让箭矢要想扎中他绝非易事。


    然而纵马驰行的曹仁根本顾不了这么多。


    他一把抽出了手边的弓箭,在马速不减的同时,三箭连出地朝着袁绍射了过去。


    其中的两支一支射空,一支贯穿了袁绍身边扈从的后心,而那最后一支正扎在了袁绍骑乘那匹奔马的腿上。


    更换骑乘之人本就让这匹骏马处在了一种焦躁异常的状态下,自平丘往定陶的一路奔行未歇,更是让它已是强弩之末,在箭矢命中的那一刻,固然其并非是致命的伤害,这马匹还是因为一瞬的惊厥而翻倒了出去,连带着将袁绍直接甩进了济水之中。


    盔甲在身的后果便是这位袁大将军当即沉了下去。


    曹仁:“……”


    这好像跟他预想的情况不太一样。


    但有点差别也无妨,反正袁绍已经处在了这等穷途末路的局面中。


    他当即扯住了缰绳,朝着袁绍落水的方向伸手一指,“来人,速将此贼给我打捞上来。”


    不趁着此时痛打落水狗,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可当曹操和郭嘉等人赶到此地的时候,见到的却是曹仁一副负荆请罪的姿态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在他的面前放着两个东西。


    五花大绑的许攸,和,袁绍身上的甲胄。


    曹操好笑又好气地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曹仁这个负荆请罪还真给自己背上了不少荆条,那是一点没带打折扣。


    曹仁低垂着脑袋,回道:“我没想到袁绍那厮还能在这种情形下逃走,没能将其阻拦下来。”


    汝南袁氏地处水网纵横之地,袁绍会凫水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而袁绍的枭雄特质也总算是在此刻彻底爆发了出来,在落水的那一刻,他果断地舍弃掉了自己身上的甲胄,趁着曹仁等人未曾发觉他的行动,直接朝着济水的上游而不是下游的方向游去。


    济水的上游正是他先前所在的平丘方向,以寻常人的想法忖度,他又怎么会在此时自投罗网呢?


    可袁绍又不是真要重新回到曹操的面前,他要的只是避开曹仁在河中的搜捕,寻找到一个登岸的地点罢了。


    在曹仁想到反方向而走的时候,袁绍早已经从河流的一侧登岸了。


    而后便彻底消失在了这些抓捕之人的视线里。


    只剩下袁绍一人,甚至没有坐骑傍身,倘若他还能寻到个地方换上一身平民装束,在这兖州地界上他将会显得越发不起眼。


    曹仁简直要后悔死了。


    他就不应该想着活捉袁绍,直接取了他的性命就是,现在却给了他这个逃走的机会。


    倘若袁绍在回返邺城后给他们制造出了什么麻烦,罪责全在于他。


    “不……”郭嘉忽然打断了曹仁的请罪,“袁本初活着,要比他死了更有用。”


    这场兖州世家的内乱,必须要有一个更有地位的主导之人。


    没有人比袁绍更合适于这个位置。


    而天下灾荒二年,今岁局势稍好,这促成兖州内乱之人,便更应当被声讨了!


    这不正是大雍征讨邺城朝廷——


    又一条师出有名的罪状吗!


    405. 405(二更) 识时务者


    不过在给袁绍定罪之前,他们还是该当先对眼下这局势做出一番收尾。


    袁绍是有这等也不知道应该叫做求生欲还是应该叫做好运气的东西,支撑着他从此地脱逃,其他人就没有这样的本事了。


    尤其是那些参与了此番来援陈留行动的兖州世家,在平丘城下的两军,或者说是三军交锋中,可着实称得上是损失惨重。


    死了的那些便不提了,郭嘉看了一圈这些侥幸存活下来的,又见这些人在兵败的畏惧之余还残存着几分对曹操的不服输,不由感慨道:“曹将军对兖州的掌控看来还是差了些火候。”


    能让这么多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联手,对任何一位掌权者来说都是一种悲哀。


    但曹操这会儿早就已经从最开始发觉陈宫背叛之时的情绪里挣脱了出来,对于世家和他之间不可调和的利益诉求有着格外清醒的认知,还不至于被郭嘉这等言论刺激到。


    他从容回道:“他们反对的到底是我还是身在长安的陛下,郭兖州会看不出来吗?”


    “当然看得出来,”郭嘉笑了笑,“所以曹将军应该不会介意我尽快插手于兖州内政,遵照陛下之命,将他们之中的所有涉事人员连根拔起才对?”


    曹操:“……”


    行,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在抢功劳这件事上,郭嘉偶尔懒散归懒散,却怎么说都是跟他那些上进的同僚同台竞技后练出来的,话术上的本事还是技高一筹。


    但曹操想了想自己和同宗子弟的安排,最后还是没再做出什么争取。


    他只是朝着郭嘉说道:“敢问,豫州那边,陛下是如何考虑的?”


    郭嘉回道:“以目前的情况来看,由曹将军配合,将豫州地界上的政务暂时挪交给袁曜卿吧,等这些涉案人员被送往长安之后,再由陛下对兖豫二州的情况重新调配就是了。”


    袁涣乃是豫州人士,做颍川太守还好说,当豫州刺史却显然不符合这个籍贯要求。


    具体如何决断此地的官员人选,的确要由乔琰来决定。


    而眼下曹操需要做的,是对驻扎在豫州的夏侯惇和曹纯等人,对驻扎在泰山郡的李乾于禁等人都做出一番交代,将当下所发生之事的原委都朝着兖豫二州的各地传达出去,也让他们配合起郭嘉的行动。


    在袁绍所接收到的消息之中,是曹操有意投降于大雍,故而举刀向内,率先对着张邈等人做出了进攻,可事实上,若是按照曹操这番经历,他可着实是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


    陈宫率先联络了各方势力,在他并未决定投敌之时便打算联手将他这位兖州牧给解决了,要不是曹操当先一步脱身,身在濮阳的满宠也做出了一番足够合格的应变,又有郭嘉自虎牢关出兵抵达陈留境内,在劝降曹操后与之做出了一番配合,此刻身为阶下囚,甚至是已然授首的,必定是曹操。


    无论是曹操麾下的士卒,还是被曹操从河内郡“借”来的士卒,又或者是陈宫张邈等人掌握的兵卒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就连袁绍都插手到了这次的行动之中,成为联络各方针对曹操势力的魁首人物,那么曹操在这样的情况下倒戈,实在是受害者为时局所逼迫,不得不投诚于大雍以图生存,哪里是什么早有叛汉之心呢?


    固然曹操能成为兖州牧,和以陈宫为首的兖州世家支持,和张邈以陈留太守身份上书,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但这数年之间他和枣祗等人所做出的屯田利民举动,却不是因为空口白牙之言便能达成的。


    在这份切实可见的政绩面前,兖州牧的由来已显得不那么重要。


    而当这份的确有说服力的陈说之词在曹操的笔下落成之后,郭嘉将其接过来看了看,对于将兖州尽数掌握在手,更是有了信心。


    他令人将这封手稿快速送往洛阳完成印刷,而后便转头朝着黄忠和徐晃叮嘱道,“徐将军和黄将军往东平等地抓人的时候学着点陛下的做法,务必按族谱抓人,凡是涉事其中的一个都别放过。”


    因不必负荆请罪而对郭嘉颇有几分好感的曹仁骤然听到这么一句,直接愣在了当场。


    不是……你们大雍的作风都是这么干脆的吗!


    郭嘉的下一句更是干脆得很,“袁本初等人行路途中经过的昌邑、巨野等地,对其做出接纳的官员也一并清算一轮,兖州地界上关押不下无妨,还能喘气的统统槛车入长安,长安的监狱在陛下登基后才修缮过一次,绝不会住不下人的。”


    曹仁:“……”


    虽然从道理上来说他也知道,这显然是大雍那位陛下要来上一出杀鸡儆猴的举动,跟他们曹氏也没多大关系,反而对他们来说是件好事,但被郭嘉用这种表达方式说出来——


    他觉得自己可能有必要担心一下自己日后该当如何行事了。


    而此番槛车入长安的,何止是这些渎职的官员。


    那些参与此事的世家,本以为他们不日之内便能迎来曹操的死讯,随后由袁绍接掌兖州事务,而他们这些人也该当因为站对了立场,在地位和职权上水涨船高,却哪里想到,他们迎来的居然是一场这般雷厉风行的打击。


    还能喘气的也都被尽数打包上了囚车,朝着长安的方向押送了过去。


    按照郭嘉所说,这些人倒是算不上在陛下指令之中所说的“负隅顽抗者”,但也该当算作是进攻兖州之战中到手的“战利品”,如何处置正好由长安官员一道见证,由陛下圣裁。


    兖州的百姓是何种反应姑且不论,洛阳的这些百姓却是先见到了一副大场面。


    一副……浩浩荡荡的囚车从虎牢关方向而来,穿过洛阳后继续往西而去,而后行入那崤函道中前往长安的大场面。


    自乔琰登基以来,这些洛阳的民众不必担心她因王允等人的坑害而遭遇不测,在已有驻兵陆续补充到洛阳境内,兼有荀彧调兵权限更为自由后,他们也不必继续投身于洛阳八关的戍防之中,便更有了一份观望于此刻这番意外情况的心情。


    “这是什么情况?”晚到一些的便朝着前排之人问道。


    或许是因为此前这些洛阳民众的同仇敌忾,前方先到的便耐心解释道:“兖州世家不满于那位曹将军和陛下都有推行书籍的决定,以为两人有合谋的打算,便先下手为强,打算将曹将军给拿下。”


    “谁知道没能得手,还被曹将军联手郭刺史将他们全给拿下了,送到长安交由陛下处置。听说这些世家子弟难得亲自上战场,想着一展身手,却在交战中死了不少。”


    说话之人不无感慨地摇了摇头,“你说说他们都图的什么,反倒是将本还站在他们这边的曹将军给逼反到陛下这里来了。”


    这后来者回道:“要按这么说的话,曹将军这也算是弃暗投明了,能在不与陛下发生激烈相争的情况下便归顺麾下,总是件好事。”


    洛阳八关之外的地界,譬如说河南尹中的一部分区域,此前因乔琰无法接触到,是归属于曹操治下的。因洛阳的重建以及住民招募,才让处在这片区域内的一部分人口涌入了洛阳。


    这些人中也有不少一度得到过曹操的恩惠,自然不愿意见到这两方正式交手。


    如今这事态,便正是朝着众人都喜闻乐见的方向发展了。


    这么一看,谁还有多余的心情去顾及这些押解入长安的世家子弟的心情呢?


    “等等!”这人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又问道:“按照这样说的话,我们大雍这九州版图又多一州了?”


    “何止啊,”一旁有人回道:“你可别忘了,原本在曹将军的手上还有个豫州呢。”


    那么曹操的归降也就意味着,九州版图多出的是两州之地。


    这原本就已经是九州对四州的悬殊差距,在此时又因为兖州世家的一出闹剧,变成了十一州对二州。


    谁看了不得说一句——


    “这是天下一统在望啊!”


    就算大汉的余晖还没有彻底从他们脚下的土地上消失,就算邺城朝廷能凭借着他们所占据的两州多一郡的地盘做出竭尽全力的反击,这场朝代变更的潮流也已经在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姿态呈现在了世人的面前。


    “也不知道那位袁大将军是个何种想法。”那后来者不由嘀咕道。


    最后的一个靠谱盟友因这样的一出闹剧而失去,只怕他要郁闷到家了。


    这人话刚说出,眼见周围的人朝着他看过来的目光,连忙找补道:“你们放心,我可没有怜悯他的意思,也不是要转投邺城,就是感慨一下罢了。”


    “你看你来得晚就是这坏处,”早到一步的人中有人回道:“我们不是在说你这话的态度有问题,是说你少知道了个内幕消息。说是此次兖州变故里,那位袁大将军没少插手,就连本人也亲自到了。”


    “后者是真是假不好说,但前者嘛……”这好事之人伸手朝着前方指了指,“你看到那辆囚车了吗?”


    这人踮着脚尖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去,却因周遭的围观之人实在太多,并不能看清他所指示的具体是哪一处,只能含糊地表示自己看到了。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说话之人本也没觉得能让人看清那头的情况,见他应和,便已接着说了下去,“那是邺城袁大将军的谋士许攸许子远,听说当年陛下得许子将评价的时候他还在场呢。”


    “你想想,什么样的情况,会让他也在被囚在此地?”


    这些能在此地交谈起这些内容的,或多或少对于这天下局势有些了解。


    邺城距离洛阳不算太远,也难免会有些消息传递到他们的耳中。


    许攸这个人,若是算起在邺城朝廷之中的地位,或许不如沮授,论起实权就更不能相比了,但倘若有人问起,在袁绍麾下的谋士里谁最得到袁绍的信任,那必然是许攸!


    袁绍当年那出意图通过还粮来拉拢乔琰的举动,就是由许攸前往长安实施的。


    这几年间,许攸也几乎不离开邺城,始终作为袁绍的心腹参谋存在。


    除非是袁绍亲自对他做出了什么委任,不然他没有任何一点必要前往兖州。


    只怕这兖州风云的背后真有袁绍的授意。


    可这份授意丝毫也没让他从中拿下兖豫二州的掌控权,反而让本已惨淡的局面又挨上了重重一刀!


    袁绍是什么想法?


    郁闷之余,更多的必定是懊悔!


    许攸听着这些沿途民众做出的种种猜测,有些暗沉的目光中闪过了一缕讥诮的笑意,又抱着膝盖往这槛车的角落里缩了缩。


    以他看来,袁绍哪里会有什么懊悔的情绪,只怕他此刻只有愤怒而已。


    愤怒于陈宫张邈等人的计划为何会提前一步泄露给了曹操知晓,以至于给了曹操和郭嘉将他联手坑害入局的机会;愤怒于那些兖州世家居然如此无能,不能在与张超臧洪的合兵中对着曹操的队伍发起足够有效的进攻;更愤怒于,曹操为何不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在发觉他袁绍亲自来到兖州境内的时候,选择交出执掌兖州的权柄,而是要做出这样有效的反击。


    他希望人人都能听从于他的安排,誓死效忠于他,也看在汝南袁氏如今只剩下了他这么一个活跃在政治舞台上的继承人的份上,对他多有几分优待,却从未想过,这士为知己者死的前提,是做主公之人当真将下属当做知己啊!


    这世间何来这样的明公,在下属已为他极力谋划出一条逃生之路的时候,不说来上一出生死与共的戏码了,居然直接将下属当做自己的垫脚石来践踏!


    许攸一度觉得自己其实很懂袁绍,这才能在袁绍的麾下混得这般如鱼得水。


    但当彼时袁绍将他拉拽下马,自己夺马而逃的那一刻,许攸可以确信,自己一点也不懂袁绍。


    最不懂的,就是他居然可以有这等冷情刻薄的心肠。


    再一对比他随后听闻的兖州真实战况里曹操和下属的相互成就,对比此前便听闻的徐州之战里刘备从未放弃过张飞的救援举动,对比已然过世的孙策那副阔达听受的性情,便觉袁绍能有今日地位,实在是和这当今时代里对世家名门子弟的拥趸分不开关系!


    也不必说去和乔琰相比了。


    她此刻已为大雍之天子,哪里还跟袁绍是处在同一个水平线上的。


    许攸想到这里,不由有些恍惚。


    他好像隐约知道,乔琰为何要广开民智,对世家做出一番潜在打压的举动了。


    那绝不只是因为她要让世家之中有些依然陈陋的“女子不可为帝王”的声音,再不能以一种理直气壮的方式出现在她的面前。


    也不是因为她要对跟随她南征北讨的下属做出一番回应,让他们能压过世家处在更高的位置上。


    而是因为,她要试图杜绝这等三公代代相传,世家填塞朝堂的现状,让如袁绍这般的傲慢薄情之人再不能以大汉末年的情形,跻身在那样一个高位上。


    头顶的日光因春日的渐盛,已有了几分温度,许攸坐在这等并没有遮盖的槛车中,甚至觉得它有点刺眼。


    但当他想明白了他之前的谬误之后,他又忽觉这日光顺眼了些,甚至将他以名士身份落到今日地步的寒心都给驱散开来了几分。


    也便是在此时,他忽然听到后方距离他不算太远的囚车中闹出了点动静来。


    许攸回头朝着声音发出方向看去,就见那囚车之中的囚徒似乎是无法忍受自己居然会落到这个地步,在此时发起了疯来。


    当听清楚对方在说着什么后,饶是许攸之前并不认识对方,现在也得分辨出对方身份了。


    只因那人一把攥住了槛车的栏杆,厉声问道:“你们到底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若按照辈分算,你们那位陛下还该当称我为族叔。我乃是大雍天子的皇叔!你们怎敢以这等方式对我!”


    许攸:“……”


    这位真是好能往自己的脸上贴金!


    见过厚颜无耻的,但当真没见过能厚颜无耻到这个地步的!


    那不是梁国乔氏之人又是谁?


    平丘城下,梁国乔氏子弟里也有罹难送命的,剩下了那些腿脚不便、不易参与到交战之中的,便随同郭嘉对兖州境内做出人员清算,同样被扣押了起来。


    在众人汇聚于东平寿张的时候,梁国乔氏的无知还没有这么明显,可在眼下这等单独将他们拎出来看的时候,他们的种种举措便着实称得上是蠢钝不堪。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在意图巴结上袁绍的时候,好像一点都想不起来,他们还有那样一门靠谱且权势极高的亲戚,在计划失败的时候,又毫无一点廉耻之心地将这门亲戚关系给重新提了起来,意图从中得到一道保全性命的圣旨。


    个中反复,简直是愚笨到了极点。


    倘若许攸是乔琰的话,只怕恨不得这些人彻底消失在他的面前。


    哪里会让他们之中的某些人还在这里叫嚣道:“没听明白我的话吗?我是陛下的亲戚,以这等方式侮辱于我,便是在侮辱陛下的……”


    “你闭嘴吧你!”不知道是从哪里砸过来了一块菜叶,因这梁国乔氏之人正在张牙舞爪,竟恰恰好好地塞到了他的嘴里,“谁不知道陛下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单独分宗立户出去了,何来你们这种磕碜亲戚。”


    “不错,”当即有人响应道,“你等既然以这等方式被扣押着,那就是已经触犯了律法,该当依照法令处置才对,扯着陛下做什么?”


    “谁说不是呢,要是当真有心的话,既已身在兖州地界上,本该为陛下排忧解难,以图早日将此地给收复回去,他们倒好,看样子是参与到邺城朝廷收回兖州主导权的行动里去了。”


    到了这等性命攸关的时候才将乔琰搬出来算怎么回事?


    要不是乔琰自己就已经将这些便宜亲戚给踢出门外了,只怕他们在场的众人都要程昱上身,来上一出为了维护陛下脸面而不得不做的暴力举动了。


    “……喂,把那菜叶子还回来,万一你半路死了,还要说我们是出自陛下授意,将你给毒死了。”


    这最后一句话的杀伤力属实是太大了,那方才还在试图给自己找保命符的梁国乔氏族老直接一口气没接上来,当场昏厥了过去。


    “快快快,去找医者来看看……不用找乔科长过来了,到时候还让他们再多一个可以攀附的亲戚,那可不成了!”


    “也不知道这梁国乔氏的人是怎么想的,有本事的,一个个往外推,没本事的这些还没有眼力……”


    “谁说不是呢。算了算了别耽搁了,要是真被气死了传出去名头不好听。”


    “……”


    许攸原本的心情还挺低落的,现在都要因为见到了个比他凄惨的对照组而觉心情舒畅了。


    他将目光慢慢地转了回来,正见前车的陈宫也正回头朝着后方看去。


    但在对方的脸上,许攸并未看到任何立场转圜的意思,只有对于有些人并非同道的失望而已


    可陈宫意图殉葬的“道”,又真是在千百年间变迁里所形成的必然真理吗?


    许攸怀揣着这重归于沉重的心情,在抵达长安后不久便被征召面圣。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他在洛阳的所见所闻,又或者是经由了袁绍的那番背刺之后,他的心情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他朝着乔琰看去的时候,无端有几分恍惚。


    乔琰却已当先开了口,“数年不见,子远先生贵人多忘事,已将我给忘了不成?”


    许攸连忙定了定心神回道:“陛下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只是……”


    他只是没想到,乔琰会对他表现出这样重视的态度。


    乔琰麾下不缺谋士。


    起码比起袁绍此刻的局面,乔琰手底下能有明辨之才的谋士,在人数规模上已到了让袁绍望尘莫及的地步。


    实力的差距也已经让她不必需要从他许攸这里得到什么信报,大可以凭借着硬实力,一步步将邺城朝廷的势力给吞下去


    许攸实在想不到,他对于乔琰还能有什么用。


    在这样的情形下,乔琰就算是将他给拿下诛杀,再挫一挫邺城那边的锐气,也是一件大有可为之事,更别说是如此刻这样,还对他以“子远先生”相称。


    他是这般想的,便也这般问了出来。


    乔琰摇了摇头,回道:“若让我客观地评价于你,我会说,你许子远乃是贪而不智。贪在于捞骗财,不智在于错信人。但谋士谋士,先在于谋,你许子远自效忠于袁本初以来,屡有明断,此番兖州之战,更是助力于袁本初逃出生天,何必做此妄自菲薄的评价呢?”


    如果说她这一出欲扬先抑的说辞已让许攸紧绷的心神一松,那么她的后一句话便是让许攸看到了一份格外特殊的希望,“何况,我有两件佳话需要你来帮我实现,就更不必觉得自己无有用处。”


    “一件叫做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这个决断何时都不晚。不过,我要这个明主庸主之间的差距更为明显,而要达成此目的,非你许子远不可。”


    许攸在心中隐约有了个猜测,颔首回道:“许攸愿为陛下效劳。”


    天下十三州,已定大半,他在此时转投,还有建功立业的机会,若是等到天下平定之日他才以降臣败将的身份出现在乔琰面前,他将再无出头之日!


    许攸不怕自己被扣上一个“贪而不智”的评价,却怕自己会同那些个庸庸碌碌之人一般泯然于黔首之间。


    乔琰既然愿意给他一个试刀的机会,许攸接下便是!


    “另一个叫做,旧恩不忘。”


    这旧恩不忘四个字从乔琰的口中听不出太多的感念之意。


    但此刻许攸绝不会在意于此事。


    当他仰头朝着乔琰看去的时候,正见这位即位不久的天子已于神容间尽显帝王风范,他虽已听出了乔琰所说乃是何事,却绝不敢当真领下了这恩情之说。


    这的确如乔琰所说,只是要借用他的存在来成全一段有始有终的佳话而已。


    她接着说道:“昔年鼎中观之会,亲眼见证了许子将先生对我做出那句雏凤有清声评价的人里,子将先生本人以及韩元长都已于这两年间病逝,再难重见洛阳长安盛景,陈元方就任大鸿胪之位,官居九卿,王仲宣代其父立足朝堂,为我代笔文书,边文礼命丧兖州,我已令人前往浚仪将其厚葬,剩下的也就只有三人了——”


    “河内郡太守王公节,那位大将军府参军陈孔璋,以及你许子远。”


    王匡、陈琳、许攸。


    这就是当年参与过那鼎中观之会的人里,还应当算是站在她对立面的人。


    “请子远先生为这二人做个表率吧。”


    乔琰忽然语调一顿,“我忘了,王公节大概不必考虑了。”


    许攸一愣。


    什么叫做王公节不必考虑了?


    这话到底是在说,王匡此人屡次对乔琰发起挑衅,就算真要念及旧恩,也不是念在这种人头上的,还是在说,王匡所在的河内郡在兖州豫州的战事已然告终之后,将会在随后被乔琰派兵拿下?


    乔琰并没有对着许攸给出一个明确的解释。


    她只是让人将许攸寻了个去处安顿了下来,随后让人给他提供了纸笔。


    想到昔日乔琰让人将田丰的家人给置换到手下来的举动,许攸并未多想,立刻提笔写了起来,以图抓住这唯一的改换阵营机会,保住自己随后几十年里的富贵。


    而便是在他奋笔疾书之时,乔琰在长安城中的朝堂之上丢下了一道惊雷。


    “诸位何必此等神情,”乔琰的目光在堂上诸人的脸上一个个扫过,面容的平静让人完全无法和她方才说出的话联系在一起,“兖州之变的情况我已与诸位说道明白了,兖州世家不遵法令,妄图以私兵迫压州牧,以这等方式攥取权柄在手,不杀之,难以令天下引以为戒!”


    “昔日凉州四姓中未有触犯法令、鱼肉乡里者可活,扬州四姓中并未参与谋刺者可活,兖州世家也是如此。然首恶必除,此为底线,还是说——”


    “你等之中也有与其存有的同样想法之人?”


    什么想法?当然是绝不能让乔琰进一步推行书籍教义于天下的想法!


    在已然被乔琰掌握的各州之中当然有这样的人,他们此前不敢将其说出来,那么她便要让他们在她今日的这番举动落成后,更不敢说出来!


    “我将审讯之事交由廷尉司负责,此外,黄司空。”


    黄琬突然被乔琰点了个名,错愕地抬头,便听乔琰说道:“廷尉隶属于司徒下辖,但程司徒乃是兖州人士,不当插手此案,就劳烦黄司空代为督办了。”


    黄琬很想说,要按这么说的话,担任廷尉的乔亭也是兖州人士。


    但他又陡然意识到,乔亭因宗族关系的变迁,记在乐平乔氏名下,那就得算是并州人士。


    而当廷尉隶属于皇族之时,这场对于兖州世家的审判,也就越发彰显着天子的旨意。


    乔琰真是非要一个三公坐镇此间,为乔亭在背后把关吗?


    不……不是的!


    她这分明是要借着他黄琬这个典型,看一看天下世家的态度!


    兖州世家已经用碰壁了个头破血流,证明了乔琰在政令的推行上绝无一点回转余地。


    再度将两州收入囊中的举动,更是让人没有任何的底气来对这位陛下做出质疑。


    他若要逆流而上,只怕只有死路一条!


    黄琬心中挣扎了一瞬,还是躬身回礼道:“谨遵陛下旨意。”


    ——————


    而另一头,袁绍也堪堪结束了一场条件艰苦的跋涉。


    他虽然侥幸凭借着自己的凫水能力经由济水逃脱,但他彼时已经没有下属在侧,也没有了坐骑,要想成功回到冀州谈何容易!


    他平日也没有随身携带五铢钱的习惯,在早前还是甲胄在身的应战状态下,更不可能在身上携带这样的东西。


    唯独能作为值钱东西的,正是他脖颈上挂着的一块玉坠。


    可这样的东西倘若拿出来换钱,只怕下一刻他就要被人辨认出来身份,而后让曹操的追兵给逮回去。


    他哪里敢做出这等冒险的事情。


    所以他也没有办法给自己置办坐骑,只能徒步走回去。


    衣服是他从农户晾晒出去的里面拿的,食物就是他在野外采摘捕捞的。


    得亏此时并非旱季,否则他只怕要渴死在路上。


    更让袁绍感到庆幸的是,他开始这段跋涉路程之时所在的定陶往北横跨半个济阴郡,就是东郡了,大概谁也不会想到他居然会在这等处境下还经由濮阳附近而过,随后渡河北上进入魏郡。


    当他望见黎阳城关之时,袁绍接连紧绷了十数天的精神顿时松了下来,若非他紧紧掐住了自己的胳膊,他差点当场晕厥过去。


    好在他还是凭借着求生的意志站在了黎阳县中长官的面前。


    因此地距离邺城已不远了,对方曾经在前往邺城述职的时候见过袁绍,可即便如此,当他看到这个风尘仆仆的中年人之时,他也还是差点没敢确认袁绍的身份。


    养尊处优的大将军怎么会是他面前这个比此前看起来老了十岁不止的样子?


    袁绍更应该在此刻坐镇邺城,而不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这里。


    但无论是声音还是语气,那都分明是绝不容人随意假扮的存在!


    黎阳县长一边令人将袁绍给搀扶着入内,一边茫然又小心地问道:“大将军,我听闻三日前那吕布再度袭扰幽冀二州边境之地,您此时不该在邺城吗?”


    骤然闻听这个消息,袁绍本就苍白的面色顿时又成了青红交错了一片。


    兖州的战事失利、兖豫二州的丢失,以及这出从未有过的狼狈跋涉,已经让袁绍的精神几乎处在了崩溃的边缘,偏偏在这个时候,还有人在这里咄咄逼人,又从冀州北部发起了进攻。


    他一把将手中刚被端上来的热茶给砸了出去,暴怒喝道:“吕布贼子何敢再犯我冀州!”


    他骂的是吕布吗?当然不是。


    他痛恨的分明是乔琰。


    乔烨舒她简直欺人太甚!


    406. 406(一更) 河内到手


    要说袁绍这也不算是怪错了人,吕布能在此时发起对冀州的进攻,当然不可能是他这位虎牙将军的擅自决断,也并非出自幽州刺史张辽的号令。


    这等横跨州郡的袭扰作战只有可能是出自乔琰的安排。


    今年元月的洛阳述职之中,吕布从乔琰这里接下的第一条指令,便是从今年的三月开始,每隔半月对着冀州边境发起一起进攻。如今正是三月里,也便是吕布开始执行这个计划的时候。


    要说吕布也挺郁闷的。


    他怎么都没想到,乔琰对着吕令雎发起的邀约,居然会是回返长安应对王允这些蠢货的刺杀,而这一出刺杀演化到最后,竟是成了乔琰的登基典礼。


    吕令雎所负责之事,等同于救驾,吕布没参与上。


    大雍天子的登基大典,吕布也没参与上。


    那出头一遭呈现在世人面前的烟花场景,吕布还是没看到。


    虽说这等“没参与”,在天下各州相距甚远的地理位置和乔琰登基的猝不及防面前,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待遇,但怎么说呢,不患寡而患不均嘛。


    但吕布这人没头脑有没头脑的好处,这等因没能抢占头功的郁卒,在此时已尽数转化为了对冀州的战意!


    不能参与登基仪式无妨,参与这天下一统的最后一战也好!


    总算让吕布有点满意的是,在他这趟出行之前,他按照乔琰对他做出的指令那样,在荀攸的监督之下完成了此行方略的抽签,抽中的不是“引起对方防守注意后立刻折返”,而是和对面交手直到出现人员伤亡再行回返。


    能打!


    当年跟随吕布杀入高览军中的骑兵早在这两年间越发熟悉于这幽州地形,在此番突入之际也便更有了一派横冲直撞的底气。


    何况,他还凑巧选择了一个最好的进攻时机。


    兖州局势有变,袁绍带着许攸亲自前往,完全没有对身在北部防线的沮授做出任何的交代,这让沮授不得不将一部分注意力放在了观望南面动向上。


    乔琰刚登基不久,又是代汉而立,必定要先将一部分精力用在稳定内部局势上,不会以这样快的速度发起对冀州的进攻,也让沮授难免对北部稍有轻忽,反而认为乔琰会先确保洛阳八关周遭战事结束。


    吕布的这出意在袭扰的行动甚至没有多少调兵的动静,也就让他这突然来犯显得更加难以估料。


    若非高顺时刻提防着北面,以一种近乎严苛的方式对自己的戍防做出了种种安排,吕布这一遭南下来犯,只怕是要折腾出大事。


    但此刻刚刚回返冀州的袁绍并不知道北面交手的具体情形,在听到吕布进攻消息的一瞬间,他便想到了当年他不得不用田丰的家人去将辛毗和高览给换回来的憋屈。


    他这一路走来的心中郁结,在这等怨怒交加的冲击下,让他直接便晕厥了过去。


    黎阳县的这位长官觉得自己简直是遭了无妄之灾。


    他没在袁绍并无下属跟随,还是这般狼狈样子出现的时候,对他做出什么身份上的怀疑,都已经得算是他在眼力上有几分本事的证明了,在袁绍晕倒后,他也立刻朝着邺城做出了快马飞报,同时以车马将袁绍送了过去。


    饶是如此,当他抵达邺城,被匆匆赶来的袁尚将父亲给接过去,还是遭到了一顿劈头盖脸的指责,气得他差点想封官挂印而走算了。


    袁绍搞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他的问题吗?


    兖州方向的囚车途径洛阳,或多或少也会有些风言风语传到他这头。


    他原本还觉得袁绍亲自前往兖州参与到这事情中,多少有点像是无稽之谈。但先有袁绍的这个狼狈形象,后有袁尚不问缘由的斥责,又希望他对此事守口如瓶,只怕并非是空穴来风。


    他冷眼看着袁尚将袁绍给接了进去,想到随着这位三公子的长大,袁绍在几个儿子的待遇上已表现出了越发明显的偏私,更觉眼下这邺城在风雨飘摇的局势里还有其他不安定的因素。


    但将袁绍接进去的袁尚可无暇顾及对方在想什么。


    眼见父亲以这等奄奄一息的样子出现,袁尚已慌乱到了极点,却总算还凭借着他那张长相颇佳的脸,看起来尤有几分镇定之色,也连忙让人去传唤了太医令。


    在等待诊治结果的时候,他也赶忙让人将身在邺城的郭图等人给召集了过来,只求在这等无人居住主持的情况下能从他们这里求来些帮助。


    辛毗督战河内郡前线,辛评身在青州,沮授审配坐镇北面,许攸……许攸被押送往了长安,田丰又早已经投靠到了敌人的那头,荀谌因荀攸荀彧的缘故近来颇得袁绍的猜疑,唯独剩下的也就只有郭图逢纪了。


    虽说早年间父亲便曾经和他说过,郭图等人的话在局势尚可的时候听听也就算了,倘若时局危急,便不能对他们的话听信多少。


    但袁尚怎么想都觉得,再不能听信,总也是要比他在这里拿主意强得多了。


    “荒唐!作为父亲的子嗣,眼下你该当做的是支撑大局,而不是先怀疑上了自己的本事。”袁熙匆匆赶到之时,便见郭图也已经到了,他连忙拉过了袁尚到一边说道。


    “你别说我是因为郭图为迎合父亲喜好亲近于你,在这里危言耸听,我是怕你折了父亲的威信。”


    袁尚咬了咬牙,“人都已经到了,你现在再跟我说有什么用,为今之计也只能是尽快让父亲恢复康健,将这局势给安定下来。”


    兖州豫州的丢失早已经在几日前传到了冀州。


    在郭嘉将兖州世家一个个全数捉拿后,因心知袁绍还未回返邺城,直接将这等“兖州归附大雍”的喜报给往外传达了出去。


    哨骑自距离东郡邻近的县城出发,越过黄河故道试图查探消息,却遭到了镇守在东武阳的夏侯渊的拦截,证明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而此刻袁绍的不知所踪,早让邺城内部越发处在了一种惊疑不定的气氛里。


    只有袁绍出现在人前,才有可能让这等人心浮动的状态有所改变。


    就连天子刘辩对着朝臣和邺城军民做出了冀州无事的说辞,在天子权威屡屡削弱的情况下,也已没有了任何用处。


    袁熙冷眼看着郭图此刻暗藏的小心思,又朝着袁尚警告了一句,“你最好是这样!”


    好在,前去为袁绍检查身体状况的太医令对他们给出的是个好消息。


    袁绍的身体底子还是在这里的,只是因为经历了急行军和缺衣少食的跋涉行路,有些疲累过度,又因为骤然听到了另外一方战场上出现了变故,在怒急攻心的情况下,这才出现了这样的表现。


    只需要调理进补上两日便应当无妨了。


    但最好是不要再在此时对他做出什么太大的刺激了。


    可袁绍置身大将军这样的高位上,又是立足拥趸汉室抗衡乔琰的“头号人物”,所承担的那些责任哪里是他能说卸任就卸得下去的。


    当袁绍好不容易在经由了一番调理清醒过来之后,他便听到了下属来报,天子亲自前来探望他的病情。


    其他人前来见他,都可以暂时由袁尚袁熙来代为接见,也在袁绍那些谋士的建议下做出合适的应对,可刘辩亲自到来,他们却不可能将其拦截在外面,用袁绍还在病中将其给搪塞过去。


    天子亲自问候臣子病情的情况,向来是很少出现的。


    最近的一次,可能还是在故太尉乔玄行将病故的时候,汉灵帝刘宏总算是有点良心发作,前去见他一面。而这一出拜访多少也有些因乔琰而起的缘故。


    按说这还得算是臣子所接到的殊荣。


    不过当刘辩踏足袁绍的居室,来到他这病床跟前的时候,刚醒过来不久的袁绍看着自己面前出现的刘辩,着实很难感受到这是何种与旁人有别的优待。


    只因在见到袁绍此刻意识清醒的时候,刘辩挥退了左右行到袁绍面前,脸上的慌乱不带有任何一点掩饰,在握住了袁绍双手的那一刻,他喟然叹道:“大将军,何至于此啊!”


    是啊,袁绍也很想知道,他们怎么就落到了这样的一个地步了呢?


    原本就只有四州领地的天子,在此时甚至只剩下了两州的地盘,和身兼两州州牧的位置也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要将底下的权柄按照大汉朝堂的官职划分给分派出去。


    冗余的官员体系并不能在此时让刘辩继续保持着大汉天子的尊荣,只会因为地盘的又一次缩减而越发让人感到了一阵日薄西山的绝望。


    袁绍觉得这大概不是他的错觉,在刘辩的身上已经越发难以感到什么王室贵胄的气度。


    他更像是个试图攥住旧日荣华的小丑。


    而在刘辩的眼中,袁绍隐约看到了他此刻的样子。


    险些将他击溃的不是孤身行路的疲惫,而是他明明该当凭借着家世背景,打从一开始就走在所有人的前头,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手扶摇而上,最终挟这等鲸吞四海的豪情将他一步步蚕食。


    他明明在兖州地界上能得到这样多的支持,却好像这些支持与声援都是可以被一击即破的空中楼阁。


    兖州是这样,冀州呢?


    当他听到吕布进犯消息后的一瞬间,脑袋里充斥着的唯一念头便是——


    他当真还能凭借着这最后的两州,做出什么力挽狂澜的举动吗?


    这让他从外貌到心境都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衰老了下去,却在时局裹挟之中根本无法逆流而上。


    也正是在他试图从倒影里寻找到一点希望的时候,他听到刘辩用仿佛在寻求救命稻草的声音问道:“大将军,我们眼下该当何去何从呢?”


    除了青州以东的那片海域之外,他们所掌控着的地盘已经全部被乔琰所包围。


    而就算是渤海,也跟幽州的辽东随时可以通过海上舰队相连,并不是乘桴浮于海便能逃出生天的。


    在乔琰曾经令船只自徐州出发北上辽东并且得手的战绩面前,刘辩哪里还敢抱有什么侥幸的心理。


    他试图在此刻从袁绍这里得到一个让他稍稍安心的答案,比如说他们还是可以如先前所计划的那样,让天下的汉臣响应起他们的号召,也可以通过进攻并州夺取乔琰发家的大本营,来给自己争取到一块重掌天下的跳板,又或者是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行之策。


    这让他看起来越发不像是一位帝王。


    可他从袁绍这里得到的只是这样的一句话,“陛下先不能乱,这世上但凡还有一个汉臣,都会为陛下尽忠效命的。给臣两日的时间休养妥当,便为陛下谨慎谋划。”


    刘辩看了看袁绍此刻苍白的面色,深知这的确不是他强人所难的时候。


    两日便两日吧。


    兖州豫州的战局收尾和权力交接,怎么说也还是需要一点时间的,这两日的时间他们应该等得起。


    可在瞬息万变的局势里,袁绍合该一日都不能耽搁地加紧对各方隘口的戍防,又哪里还有什么两日的时间可以用来给他逃避现实。


    不错,在袁熙看来,袁绍的这出表现就是在逃避。


    奈何无论是他还是坐冷板凳的荀谌,在袁绍这里的话语权都不高,无法对他做出什么劝阻,甚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郭图对袁尚做出了个建议,让他迎合着袁绍的喜好做个孝顺父亲的好儿子,以这等方式让袁绍振作起来。


    “这等所谓的天伦之乐,与其说是在让大将军振作起来,还不如说,是在让他越发觉得自己可以暂时躲避进这后宅之内,只记得自己是一个父亲,而不是大汉的大将军。”荀谌摇了摇头,在心中感慨道。


    世家的各方势力买股,让他在早年间投效在袁绍麾下。


    但当荀彧荀攸荀悦,甚至是在乔琰登基前就已经过世的荀爽,都在她登临天子位置前便做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立场抉择,这个买股早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可惜眼下还不是他能离开邺城的时候,就像太尉杨彪其实也因为杨修的态度有了意图卸任的想法,但袁绍逃避归逃避,还是不会在此时将他们放走。


    罢了,便再多看几日好了。


    但就连荀谌都没想到,惊变会来得比他想得还要更快。


    几乎就是在袁绍醒来之后没多久,洛阳守军全线调度往北面战线,自孟津渡河。


    并州方向的驻军与河东郡的守军会合,同时东行入侵河内郡。


    这是在乔琰的指令下发起的一出强势进攻,要将这司隶校尉部缺漏的最后一角给夺取回来!


    张郃于前线告急之间,一面让人往邺城方向送出了急报,希望尽快能得到兵力的增补支援,另一面又朝着朝歌的方向发出了调兵的指令,着令王匡将河内守军全部推进到河内、河南尹与河东郡的混战中心。


    可当张郃的下属带着他的那封调令抵达朝歌的时候,得到的却是个要命的消息。


    王匡跑了!


    是直接丢了官印就逃跑,只连夜带走了家人,连财货辎重和下属都一个没带的那种逃跑。


    张郃本就因为这出来势汹汹的进攻感到头大如斗,结果后方还突然出现了这种惊变,简直是个屋漏偏逢连夜雨的窘境。


    “他为何要这么做?”张郃难以置信地问道。


    现在在前线抵达着的是他张郃又不是王匡。


    也还没有兖州的兵马北上进攻,直接打到朝歌来。


    倘若邺城方向的兵力调拨足够及时,他们有这个希望能抗衡住这等疾风骤雨的进攻。


    但王匡这一走,直接切断了张郃的一方助力,那就当真不好说了。


    前往朝歌的下属回道:“因为……朝歌的兵卒没了。”


    王匡能不跑吗?


    在将河内郡的守军交到了曹操手里后,他便小心地留意着兖州的情况。


    曹操彼时的信誓旦旦,甚至是将兖州丢失可能也会归罪于他这样的说辞都端了出来,让王匡不借兵也不成,可东西送出去尚且要过问去向,确认何时能被归还回来,更何况是人呢?


    然而让王匡始料未及的是,兖州的局势简直可以用急转直下来形容。


    总归最后的结果就是——曹操转投了!


    曹操这么一投诚,王匡借出去的兵卒也就当然随着曹操的立场转换而变成了乔琰的下属,要想让曹操良心发现将其还回到河内郡来,简直是不可能的。


    甚至还没等到洛阳与河东都对着河内发起进攻,王匡就已经打定了跑路的主意。


    他是绝不敢将自己干的蠢事告知于袁绍的。


    以往他做了点什么结党营私之事,让常林等人朝着并州方向迁移,那充其量也就是些小打小闹的戏码,但他是断送了河内郡的一部分保命兵力,甚至等同于做出了个资敌的举动,在大汉已然处在下风的局面里,谁知道袁绍会不会在得知此事之后将他给砍了用来祭旗?


    说起来还有点振奋士气的效果呢。


    他这会儿也不想着自己还能拥有什么富贵了。


    想到自己早年间将乔琰给得罪了个彻底,就算将河内郡献给乔琰也未必能得到什么好处,还不如跑了算了。


    这天下之大,总还是有他容身隐居之处的……吧?


    既然要跑得突然,那他也就当然不可能与张郃、辛毗提前做出知会。


    所以等张郃令人找上他调兵的时候,他早跑了有好几日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行下效的特质在官场上尤其明显,王匡这一跑,早年间就跟着他做事的那些个下属也一并跑了个彻底,生怕因为王匡的潜逃,这份错误的罪责就要被归咎在他们的身上。


    于是没人跟身在前线的张郃提前通报一声,也没人跟邺城那边说起这情况。


    等到张郃派人去借兵的时候,什么都已经迟了。


    这要让他怎么打?


    巧妇尚且难为无米之炊,带兵打仗之人也当然无法在手中没有兵力的情况下做出反击。


    倘若能有河内郡守军的支援,拖到魏郡方向调兵来援的时候,张郃还敢在这个糟透了的局面下再坚持一段时间。


    现在……


    张郃的眉头紧皱在了一起,便听辛毗在旁说道:“张将军并非有背弃大将军之意,实是天意使然,为令麾下将士得保平安,不得不做出了抉择,想来世人言论中也不会说您一句软骨头,只会说您这是弃暗投明之举而已。”


    他冷然抬眸朝着对方看去,问道:“你是要让我投敌?”


    辛毗其实也没料到,河内郡的局势居然会因为曹操的横插一脚而坏到这个地步,但因他早前就给乔琰送出的那封书信,他在面对着张郃质问的时候,堪称气定神闲。


    他回道:“我说了,这是弃暗投明。”


    张郃隐约从辛毗的语气中听出了些特殊的意味来。


    辛毗可能不是在知道了王匡做出此种举动,令他们在河内郡的战况变成了眼下这等无力回天的状态,这才做出了这个弃袁投乔的决定,而是早有了这样的心思。


    可想想这两年间袁绍对辛毗做出的猜疑,甚至将他从北部战线给调走,他会这般行事也不奇怪。


    在外头进攻的号角之声越发响亮,而己方的营地内却是一日比一日减少的兵卒现状面前,张郃心知,自己也没有犹豫的余地了。


    “我等——投降大雍。”


    ——————


    或许就算袁绍没在家中休养这两日,河内郡的战况也还是无法被挽回了。


    只因从邺城方向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聚拢起这样多的人力,对着河内郡发起支援。


    以两州之力对抗天下其余各州何其艰难!


    那势必会出现穷兵黩武的情况。


    今岁的天时好不容易能让冀州青州的民众期待一个好收成,在此时都已迫切地投身到了土地耕作之上,要在仓促之间发起征兵,很难不引发民怨。


    不过还没给袁绍这个征兵的机会,在他终于出现在朝堂上的时候,他便见到一封紧急军报直接呈递到了面前。


    同时抵达的还有一位从洛阳前来此地的……使者。


    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可当此人开口之时,袁绍便死死地捏住了自己的手心,极力让自己保持着清醒。


    从对方出现开始就生出的不祥预感,在那一句句话说出的时候到达了顶峰。


    “司隶校尉令我前来对袁将军致以谢意。”


    致谢?


    这话听起来可不像是荀彧会说的话,反而像是乔琰的促狭口吻。


    说不定是因为她此时身为天子不便说这样的俏皮话,干脆挂上了个荀彧的名头。


    “一谢袁将军麾下的王太守将河内守军借给了曹将军,助力其平定兖州内乱,也令其无法对张儁乂将军做出支援,选择弃官而逃。”


    “二谢袁将军栽培下属,令其通情达理,明断时局。张儁乂将军与辛佐治无有援军,不得已转投洛阳,自此河内郡重归司隶校尉部统辖,不再与其他各郡有别。”


    若说当袁绍听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心中已然是一派气血上涌,那么当最后一句话说出的那一刻,他几乎要被气吐血过去。


    “三谢袁将军为使汉室基业延续,保全性命逃回冀州,毅然舍弃了许子远先生,令其落于我军重围之中,感念数年间袁将军对其器重,他有长文一篇,印刻于乐平月报之上。”


    “今日到访中一并送上,请袁将军品鉴。”


    品鉴?什么品鉴。


    这只怕是一篇能将他气得七窍生烟,也将遮羞布全部揭下的东西!


    407. 407(二更) 功过评说


    如果说王匡逃走、河内易主的消息,已经在猝不及防间给了袁绍又一出直击要害的打击,那么许攸的这篇文章,就是直奔着雪上加霜而来的。


    当年的许攸还曾经在鼎中观里品评乔琰的那出《州牧封建论》的时候说,她的论点分析还算到位,痛斥于刘焉的用词上却着实不够毒辣,可想而知他是个何种风格。


    这篇文章还未出现在袁绍的面前,他都能想到,被他以那等方式舍弃的许攸,到底会用何等犀利的言辞来对他做出抨击,以报他当日险些丧命、又被人押解到长安论罪之仇。


    但让袁绍有些惊疑不定的是,当他的手中拿到那份被使者分发出去的月刊样稿之时,在由许攸撰写的那一页文章上赫然写着几个字。


    【后汉大将军袁绍功过小传】


    袁绍:“……”


    后汉这种称呼,俨然是站在了大汉覆亡的角度所产生的。


    可明明邺城朝廷尚在,这等称谓的出现简直像是乔琰那边已然处在了胜券在握之中。


    而所谓小传,更应当在人死了之后才出现,偏偏出现在了这里!


    许攸这混账是没写什么与袁本初绝交书,或者是讨袁氏檄,但他写的这东西,在阴阳怪气上简直是更胜一筹。


    更何况,想想看吧,乐平月报的三月刊上极尽所能地将乔琰登基的场面记载其中,于是这还未正式发行的四月刊上便将大汉指为前朝,这其中的讽刺之意简直溢于言表。


    饶是许攸在开篇之时先写的是袁绍的出身家世,以“势倾天下”来形容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以“有资貌威容”来形容袁绍本人,都没能让袁绍有任何一点放松戒备的意思。


    果然在第二段中,许攸便写到,袁绍早有天下将乱之明断,故而以并州为汝南袁氏长保富贵之地,为张懿谋并州刺史之位。


    可惜张懿此人在并州蝗灾中辜负了袁绍对他的期待,被大雍陛下给拉下了马去。


    不过这出举措上的失败并没有影响到袁绍致力于让汝南袁氏稳坐高阁的决策。


    趁着中平四年的度辽将军选拔,袁绍将袁氏门生代表韩馥塞进了比试的队列中,并助力于其脱颖而出。西园八校之中也多有类韩馥者。


    【袁氏富贵无极,尽在谋划之中。】


    【及灵帝将崩,帝有诛大将军何进之意,袁绍乃谏大将军曰,可召四方猛将及诸豪杰,使并至京城,以胁天子。座中有陈琳、郑泰等辩驳其言,袁绍尤固己见,云董卓实非叛逆,不过西凉一匹夫尔。何进然之。】


    【……绍与其兄弟谋划,以火烧洛阳北宫之举迫宦官并皇子外逃,又会卢植领兵策应于京师,绍乃助于董卓入京握持北军,卢植败退外逃。然董卓为祸,袁绍亦逃。】


    这些话说得诚然客观,甚至让袁绍都将彼时汉灵帝将要驾崩之时的洛阳境况给回忆了起来。


    可这样的一番“事实”,哪里是能以这等史书笔法记录在报纸上的!


    一想到乔琰治下的民众因为急就篇的缘故多有启蒙之人,一想到这份月报的发行数量已到了极为可观的程度,袁绍就觉得自己眼前一黑。


    在许攸的这番描述中,他看似没对袁绍做出任何一点评价,可在许攸的笔下,袁绍对何进做出的建议和助力于董卓在洛阳站稳脚跟这两件事,已经足够他遗臭万年了。


    而这还只是许攸所写的一个开头而已。


    那讨董之战中的拖延时机与向乔琰借粮,那奉迎天子于邺城意图号令天下群雄的谋算……


    还有,那场失败的兖州之战。


    对此许攸倒是没有用什么夸张的笔墨来记载袁绍是如何给各方世家画出大饼的,也没对袁绍是如何做出的进攻决断做一渲染,只是在其收尾之时以异常平静却犀利的笔调写道——


    【逃兵途径定陶城下,有曹仁得命戍守于此,绍不敌,乃夺许攸坐骑而逃,遁入济水,归于邺城。】


    【往后之事,非我所见,不可妄言。】


    【君有生路,我有前路,各不相欠,聊以此传记叙往昔,无有歪曲事实之处,以供来者评说。】


    以供来者评说……


    什么来者?大约便是后世撰写史书之人。


    以乐平月报这等广泛传播的文字媒介,还真能作为史书参考的史料。


    这一句话是真狠啊!


    杀人不见血的文字,简直莫过于许攸的这一出了。


    当所有人看完这篇文章的时候,在场几乎陷入了一种令人感到窒息的沉寂之中,就连吞咽唾沫的声音都显得无比的清晰。


    他们也下意识地都将目光集中在了袁绍的脸上。


    因袁绍从那使者的手中将报纸给接了回去,此时并不是站在队首面朝天子的状态,而恰恰是面对着他们,并不难让人看清神情。


    他本就不好看的面色已经彻底变成了铁青一片,额角的青筋也有一瞬紧绷到突起。


    要不是此刻身在这邺城朝廷的朝堂之上,众人简直要怀疑,他会不会在强烈的愤怒之下将手中的这份乐平月报给撕成两半。


    可惜袁绍没有乔琰那等印刷的手段,也没有她在数年之间铺设月报名头的累积,以至于无论是当年的欠债还钱之事、田丰前往并州充当卧底之事,还是今日许攸的这出“纪实文学”,都无法用相似的方式做出还击。


    更可怕的是,许攸所写的桩桩件件分明都是有其他人证的。


    谁也没想到,这位多年来对袁绍一心拥趸的谋士,会在此时发出这样致命的一刀。


    周遭的视线里除却对袁绍到底要如何还击的疑惑里,也难免掺杂上了几分对这位大将军的质疑。


    袁绍不会看不到这种无声的情绪。


    他也清楚地知道,如果说兖州、豫州以及河内郡的丢失,是他要面对的正面战场损失,那么乐平月报上单独给出了一个版面的长文,就是侧面战场的交锋。


    他已经输了前一场,绝不能再输掉后一场了!


    无论是他的尊严还是他所处的位置,又或者是他所代表的世家利益,都绝不允许他在这等已然弱势的局面中收手!


    当那份勃发的怒火逼近到嘴边的时候,他忽然将其压制了下去,转头朝着这位使者问道:“多谢足下将其告知于我等此文之存在,敢问足下如何称呼?”


    在他这话说出的时候,袁绍的气势倒是无端地抬高了一个层次,令人陡然惊觉,他倒是还未曾将自己的体面和大将军威风都彻底因对手的打击而丢弃在后。


    杨彪不由皱了皱眉,倘若他未曾听错的话,袁绍这话里的意思,倒像是要找这使者的麻烦,以间接来给乔琰那头一个下马威了。


    但这个前来传达消息的年轻人,却仿佛浑然未觉袁绍此刻表现出的威逼凌迫之意,依然保持着不卑不亢的态度回道:“在下淮南刘子扬,敢问大将军有何指教?”


    这个名字说出的那一刻,袁绍的眸光顿时一凝。


    刘子扬,刘晔?


    怎么会是他?


    乔琰派出其麾下的大多数人前来出使邺城,袁绍都可以在大雍覆汉的罪名面前,不必顾忌以何种手段来对付对方,唯独刘晔这一类的不行。


    只因他也是个汉室宗亲!


    汉光武帝刘秀之子刘延的后代!


    袁绍但凡还要捧着刘辩在天子的位置上,继续打着遵从汉统的名号,他就不能擅动汉室血脉。


    何况,刘晔还不是寻常的汉室宗亲。


    许劭在避祸南方之时曾经对他有过“佐世之才”的评价,绝不逊色于那王佐之才的说法。


    纵然其在此前并未涉足于政坛,将许劭的这个评价落到实处,那也已让他的身上笼上了一层名士的光环。


    也让他成为了一个袁绍更不能动的存在。


    袁绍并不知道,刘晔的出现乃是因为乔琰在令人寻找许劭的时候正好遇上,将其带往了洛阳,在荀彧收到乔琰指令让人前去三谢袁绍的时候,刘晔主动请缨接下了这个任务。


    他只知道,他本欲寻一途径发泄的情绪再一次遭到了堵截,此刻心口一团长久不散的郁气四下冲撞,几乎让他的喉咙口都弥漫上了一层血腥味。


    他费劲地让自己用尽量平和的语调问道:“子扬乃是大汉宗室之后,为何效命于贼?”


    刘晔回道:“袁公不予辩驳子远先生所写是真是假,反问我为何效命于贼,倘若并非是一出本末倒置之举,这何人为贼,好像已然清楚了吧?”


    他朝着上首的刘辩拱了拱手,“致谢已送到,我便不在此地久留了,告辞。”


    袁绍仿佛是个雕塑一般当即定格在了原地。


    刘晔丢下的这句“何人为贼”简直是扎人心肺得厉害。


    他这一句话,很难不令袁绍手中那张乐平月报上许攸写下的文字,又再度在他的脑海中快速闪过了一轮,以一种更加犀利的姿态将他批驳了个体无完肤。


    以至于在这样的审判之中,袁绍甚至没能来得及让人将刘晔给拦截下来。


    直到散朝之后,在被人搀扶着回返到大将军府的路上,袁绍才勉强从那稍有几分恍惚的情绪里挣脱出来。


    郭图趁着此刻问道:“以明公所见,我等是否要将许攸此人的家眷锁拿下狱,论其罪责?”


    要说许攸的亲戚里能被光明正大问罪的还真不在少数。


    许攸他贪嘛,不仅仅是他贪,他的亲戚也贪。


    可袁绍哪里还有这个追究的心情!


    人人也都会在此时看着他在收到许攸那张文字后的表现。


    朝堂上他面对刘晔发问的哑口无言,并不代表着他会彻底认下这些罪状。


    可他若是在经由了许攸的背刺后当即将他的家人给拿下了,只怕人人都会觉得,这是他在被人揭开了短处后的恼羞成怒举动。


    他瞪了一眼郭图,回道:“不必管许攸这混账的家人,但也休想让他来将家人接走,除非他自己亲自前来!”


    但许攸怎么会在彻底得罪死了袁绍之后,做出这等回返邺城的送死举动呢?


    “还有那王公节……也别找了。”袁绍一字一顿地说道。


    在今日之前,袁绍是真不知道,曹操兵临平丘城下的兵卒里居然还有河内郡的人手,又因兖州的易主,让王匡在惊惧之中选择了遁逃。


    可他到此时才知道这个消息还有什么用!


    王匡的失职竟已令张郃与辛毗在孤立无援中不得不投敌求生!


    也成为了刘晔作为使者羞辱于他袁绍的把柄!


    再找王匡有什么用,难道要在将他找到后做出问责,以图河内的丢失有罪人可论吗?


    放眼这双方对峙的局面,此举和自取其辱当真没有什么区别!


    与其做这种无谓的时候,还不如一面增派魏郡与河内郡交界线上的守军,一面……


    “告诉陈孔璋,我要的那篇檄文,三日之内必须出现在我的面前!”


    早在乔琰登基的消息传到邺城之时,袁绍便已经给他下达了这条命令,甚至在刘辩的聚众议事中说,必定让刘辩能凭借着陈琳写下的声讨乔琰之词,有着更胜一筹的声威气势。


    但因他之前的兖州一行,便难免疏于关注此事。


    现在却不能在拖了!


    “三日……”陈琳收到这条消息后喃喃道。


    以陈琳这等锦绣文章尽在心中的才华,要写下一篇檄文根本不需要三日。


    他只是在此刻难以避免地想到许攸的那篇文章。


    当年引四方军阀入京的建议的确是由袁绍提出的,彼时他还以“即鹿无虞”之说提出了辩驳,可惜袁绍在何进心中的分量显然是要比他们重得多,哪里能劝说得住他变更决定。


    如今重叙旧事,倒是觉得这等自欺欺人的行事作风,早在当年便已有了征兆。


    他刚想到这里,执笔的那只手便不由一抖。


    一滴墨痕当即晕开在了他面前的纸张上。


    “不,不能这么想了。”


    他既然还站在袁绍的立场上,也相信汉室尤有兴复的可能,就不该在这撰写檄文之时有这样的质疑。


    若让这等情绪干扰到他的书写,他交出的会是一份何等不伦不类的答卷!


    他伸手一把将面前的纸张团作了一团,丢在了一旁的纸篓之中。


    望着面前那张重新归于洁净的纸张,他又停顿了良久,这才落下了手中的笔。


    ——————


    而此刻的长安城中,比起陈琳那头的落笔犹豫,乔琰在写下那封对新近投诚而来之人的委任之时,便堪称是落笔如飞。


    无论是谋夺兖州,将曹操给劝降,还是拿下河内收复张郃,虽然这背后都有着若干意料之外的因素在其中干扰,让其过程并不能完全为乔琰所预测到,但这等荡平天下的进程中都已是时局之必然。


    对曹操和其下属谋士的安排,连带着对张郃的安排,都已在她的心中有了一番思量。


    昨日她还和程昱针对此事做出了一番商榷,最终将其敲定。


    张郃曾为袁绍旧部的缘故,令其与旧主对敌难免不妥,这与当年令徐荣直接参与进讨伐董卓的作战中那个情况并不相同,便不必让张郃参与进对峙袁绍的战事之中了。


    但对方投效于她,她又必须对其给出相应的委任,以显示重用。


    历史上的张郃在官渡之战中自袁绍麾下投至曹操处后,能跻身曹魏五子良将之一,绝非等闲将才。可惜袁绍没能如历史上一般雄踞四州,北征幽州,已是令张郃少了不少征战的打磨,在他到了自己的手里后,可不能继续埋没了。


    乔琰写下的是两道委任,由其任选其一。


    一条是敕封其为定西校尉,因陆苑已得她委任重启西域都护府,手下正缺将领,张郃正好填补上空缺。


    说这是空缺,乃是因为此前就任张掖太守的马腾,在求生欲上和荆州的刘表也着实不逞多让了。


    刘表在乔琰登基的消息传来后,自请由荆州牧改任荆州刺史,以便与其他各州的情况统一,马腾则自请卸任张掖太守的位置,入朝为京官养老。


    在几日前乔琰批复通过了这个决定,并令马腾之侄马岱继续效力于徐荣麾下。


    将张郃调度至此,补上马腾离任后的武力空缺,显然可行。


    另外一条则是令其投身辽东战场,待辽东郡与玄菟郡军民一心后,动兵征伐高句丽与扶余。


    公孙度就任辽东太守后与扶余和高句丽所达成的主从关系,在经由大汉换成了大雍的朝代变迁后,能否继续维持下去,还应当说是一个未知数。


    与其寄希望于他们能有这等和刘表、马腾一样的觉悟,还不如在恰当的时机做出武力征伐,将这片现代该当算是黑龙江、吉林以及内蒙古一部分的土地,给彻底收回到境内。


    张郃为北方战将,要适应起这样的环境,显然要比其他人容易。


    这出二选一里的任何一项都伴随着可以预见到的战功,对张郃来说都不算苛待。


    至于早已表达了臣服之意的辛毗,还是暂时留在长安为好。


    辛毗是已投降了,可辛评还在袁绍麾下呢。


    固然眼下的情形和田丰彼时的情况不同,袁绍遇此危局,也绝不能因辛毗的“被迫”投敌而对其做出惩处,让自己本就在许攸这出打击之下开始溃散的士气再遭到一次重伤,辛毗也还是不要明目张胆地做个军师为好。


    反正长安城中弘文馆选拔取士尤在筹备之中,辛毗这等与本为敌方谋士的存在,反而比大多数人都合适于做个出题人。


    等到天下归于一统,四海之间尤有征战之地,也不愁没有他的用武之处。


    而后便是曹操和他的下属。


    陈宫和那些兖州世家的罪名清算,都已在乔亭主理、黄琬督辖的情况下开展。陈宫既不愿意效忠于她,变更其对于道义君臣的认知,那乔琰也只能成全他以身殉道的想法。


    总归曹操和其宗族,以及满宠、枣祗、乐进、钟繇等下属能顺利被纳入她的麾下,便已是一笔堪称丰厚的财富。


    枣祗这位在兖州地界上的屯田校尉,完全可以随同田畴一并效力在秦俞这位大司农手下,为明年依然酷烈的天灾提前做出筹备。


    满宠在此番兖州之变中表现出的决断分析能力让人尤为惊喜,因袁涣不适合出任豫州刺史的缘故,乔琰其实属意于由满宠担任。


    但满宠的年龄和履历难免让人质疑他能否坐稳这个位置,故而先将其调入廷尉麾下作为属官,再打磨上两年后再行外派。


    至于同属文官的钟繇,乔琰意在令其南下荆州协助于刘表整顿荆州境内事务,分薄荆州世家在其中的影响力。


    而作为曹操族人的曹洪、曹仁、曹纯、夏侯惇与夏侯渊,正如曹操此前所猜测的那般,将会被分派到各州补充戍防力量,余下的乐进于禁李乾李典等人,则协助郭嘉和改任兖州别驾的袁涣完成兖州的防卫之事。


    最后,便是曹操的安排了。


    乔琰提笔,在敕封诏书上写下了末尾的一行字——


    【以讨逆事拜车骑将军,非战时除,屯兵河内,侯诏兵进冀州。】


    不是她令郭嘉和曹操说的“征西不晚”里的征西将军,也不是当年沈亭会见之中乔琰以玩笑的口吻所说的征东将军,而是一如曹操在邺城朝廷的那个官职。


    车骑将军!


    对于降将来说,这是绝对的高位!


    但这并不代表着,乔琰打算令邺城朝堂上的所有人都能在转投到她麾下之时沿袭其原本的职务,若当真如此的话,等到攻破邺城的那一刻,朝堂上的情形可就要乱套了。


    在那句“非战时除”里,已暗藏了乔琰的第二重态度。


    她对曹操是仍有一番考验的。


    车骑将军主掌征伐背叛之事,若非汉末这等动乱的环境,本不是个常设的军职,如今她也只是恢复了其原本的规则,在有具体战事时候才做出委任罢了。


    在非战之时,具体将其安放在何种位置上,就看曹操的表现了。


    程昱在听闻她的这出安排后问询于她,为何并不介意于将曹操安放在这攻伐冀州的位置上。


    这份荡平天下最后二州的战功,无疑会令曹操的身上多出一份立足于大雍朝堂的资本。


    对此乔琰是这么回复。


    她有这个自信,兖州或许会是更倾向于曹操的兖州,但将她送上这天子宝座的大雍子民却是心向于她乔琰的。


    她若连放手令曹操出战沙场的底气都没有,又何必让郭嘉用这样一句“英雄惜英雄”的话去说服曹操来投!


    这天下一统的最终战,她无惧于任何人的围观。


    只因攻入邺城王庭的第一步,必定由她亲自迈出!


    408. 408(一更) 委任后续


    在三日之后的朝会上,乔琰便将这番委任给宣读了出去。


    对于曹操的安排,在场众人中虽然还有些心存疑虑的,但想到曹操的这些下属都已经被调度去了各处,能掀起的风浪相当有限,也都并未对此提出质疑。


    唯独有些特殊的是——


    陛下属意于在兖州权柄交接之间表现尤为优异的满宠,在两年后出任豫州刺史的身份,又因兖州已地处和邺城朝廷之间的交战前线,将袁涣给征调北上协助于郭嘉尽快平定兖州民生。


    那么,豫州要交由谁来管理?


    固然豫州已可算是处于腹地,也与司隶紧邻,该有的主持政务长官总还是要设置的。


    “以诸位看来,崔州平可能胜任此职务?”


    崔州平,崔钧?


    乔琰朝着下方的众臣看去,开口说道:“自四年前弘文馆建立,崔州平位居其中选拔者行列,为使贤才合乎朝堂所需,于各项政令举措均了然于胸,令其赶赴豫州,正可着手重塑秩序,推行我大雍政令,诸位以为如何?”


    这理由的确可以服众。


    更何况,在崔钧尚未来到长安之前,他还先于并州协助崔烈处理过一阵并州政务,还可算是乔琰的直系班底。


    而在乔琰的未尽之词中,众人也不免看出另外一个信号。


    就像是当年的弘文馆四馆主的人选定夺上需要考虑到各方士人的地域派系一般,在今日也是如此!


    出自清河崔氏的崔钧出任豫州刺史这等高位,在乔琰行将兵进河北之时,正是对河北士人释放出的又一个友善信号!


    冀州将领,以张郃为代表行将被她委以重任。


    冀州名士,以崔钧、田丰为代表,或为一州长吏,或为谋士指挥。


    这是恩。


    而兖州地界上的恩赏重惩兼备,让人不必怀疑乔琰会否在目标转向邺城之时有何种过于仁善的决定,她在此时对袁绍再不留有余地的打击,也正是出于这等目的。


    此外,崔钧的士族出身,也无疑是对近日里长安风云的回应。


    能自这等变更后的规矩里颖脱而出的,依然能在这位大雍天子的麾下平步青云,这便是当今的规矩!


    是顺势而为还是非要抱残守缺,便请各方自行斟酌了。


    “这股反抗的潮流其实并不会因为兖州世家子弟作为这个典范而停止,只是会暂时随同恩威并施的举措被遏制下去,所以……”


    “陛下还不能行差踏错任何一步。”在乔琰身边的蔡昭姬接话回道。


    “是啊,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汉朝初年是如此,我们如今也是如此。”


    乔琰负手慢慢地朝前走去。


    桂宫在她登基前后只将此前被炸药轰炸垮塌的宫门做出了修缮,并未对其中的宫阙做出何等加建翻修,比起洛阳那头的皇城还少了些气派。


    这并非是长安朝廷出不起这笔修缮的费用,而是,虽说她在长安继位,但在长安和洛阳之间,她还是更属意于将都城选定在水网条件更为发达的洛阳,将长安作为控制西部咽喉的要害之地。


    只不过兖州初定,冀州未下,天下也还未曾彻底接受大雍取代大汉的位置,贸然做出迁都的举动未必是天子坐镇于前线的魄力,反而会带来各种各样的麻烦。


    连官员的委任都需要以这等方式精打细算,唯恐出现什么问题,更何况是更换都城这样的大事。


    且先不急吧。


    “说起来,陛下打算以哪位武将驻扎于河内?”蔡昭姬好奇问道,令乔琰从关于往后都城迁移的思量。


    对这些朝堂上的官员来说,这征伐天下的进程里乔琰要以何人来出战,都应当自有一番自己的深思熟虑,本着术业有专攻的道理,他们着实不必多加置喙,反倒是有可能提出了什么不当的建议。


    但昭姬眼看乔琰此刻因散朝的缘故,脸上多了几分比之平日里轻快的神色,便顺势问了出来。


    曹操的武将旧部中,与他有亲属关系的,只有曹纯和曹昂最后被定在驻扎于河内郡,与他无有亲属关系的,几乎都还留在兖州地界,应当还得配备几位将领才是。


    可惜此刻还能调度到此地的人手好像不多。


    徐州、并州、幽州武将对冀州、青州正处虎视眈眈之时,益州正值内部平乱的尾声,不会做出随意的调度。


    吕令雎已又按照乔琰此前的嘱托回返了辽东,继续与乌桓各方部落打交道,以侯乔琰对她的八月安排;赵云因光禄勋之位也暂时留于关中;徐晃则已随同郭嘉进入兖州地界,平衡原本隶属于兖州的将领和新增设的守军将领权力……


    这么一看,剩下能用的只剩了寥寥几人。


    让蔡昭姬有点意外的是,她旋即听到乔琰回道:“这件事你倒是说得巧,我昨日还在想,此事与你有些关系。”


    “与我?”蔡昭姬一边发问,一边看了眼自己的胳膊,自觉自己可没有什么投笔从戎的天资,总不能是让她以笔作刀便杀到那前线去了。


    好在乔琰的下一句话便给她解了惑,“乐平月报的四月刊上,除却许子远所写的袁本初传记,留一个版面刊载一条消息吧,就说河内郡有将领之缺,有意于此职位者可前往光禄勋处毛遂自荐。”


    “就当……这是一出武将的选拔好了。”


    “在方今已不缺武将的情况下,我所要的已不是空有一身蛮力的莽夫,毕竟也不可能在这等勇武之能上超过吕奉先,我要的是于时势有一番自己理解、起码粗通一二文墨、也深知如何在此时抓住机遇之人。”


    蔡昭姬敏锐地意识到,这很可能不会是乔琰唯一一次以这等方式选拔武将,而河内郡正处毗邻冀州魏郡的作战前线,却势必能让她这第一次的选拔对着还未出头的武将有着非同一般的吸引力!


    “陛下放心,这条招募的文书,我知道该当如何写了。”


    蔡昭姬也忍不住又笑了笑,说道:“我原本觉得,因陛下登基,我这乐平月报之上的种种用词必得越发字斟句酌,压力着实不小,现在看起来,已有三成的内容不必我亲自来想了。”


    乔琰嘀咕了句:“可能不止三成吧……”


    她这话说得小声了些,令蔡昭姬并未听清她此刻在说的内容。


    不过乔琰又已转换了话题,让她也暂时不必去管是否错过了要紧的消息。


    “我还有两件事想交由你去办。”


    “其一便是,自昌言现世至今也已有半年的时间了,眼下的头号大事虽是抗衡袁本初,但经传典籍的发行关乎印刷产业的运转,也不必为此停顿,这一次我不会给出一个标准的答案,由你择选出三两合适的书籍作为随后发行之物。”


    “这个书籍的选择必要在朝堂之上以奏章的形式上呈,也是你就任少府之后的第一项考验,不要让我失望。”


    蔡昭姬闻言重重地点了点头。


    为了让她力排众议地坐在这个少府的位置上为她效命,乔琰甚至对少府的官职做出了那番简化,蔡昭姬便绝不会辜负这份良苦用心。


    在造纸与书籍印刷的技术都还在以日新月异速度进展的时候,书籍刊印发行乃是一项长期的事务,不能每次都由乔琰来想何时出何书最能顺应时势。


    “其二则是,我想给你找两个帮手。”


    和彼时推行山河录的情况不同,这次乔琰可不是要让伏寿凭借着其所负责的的治水之事,和蔡昭姬再次联合编纂书籍。


    “两日前,曹孟德送了一封书信到我手中,自请将家人送入长安。这是否得算是送来为质姑且不论,正好子桓跟随伯喈先生身在长安,还能与亲人团聚。我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昭姬不妨在空暇之余登门拜访一番那位丁夫人吧。”


    “兖州之乱中,满伯宁建议丁、卞二位夫人在曹孟德未回之时坐镇濮阳,二位夫人将濮阳大户及孟德下属震慑当场,令濮阳上下并未因四方调兵而生出动乱,实为巾帼不让须眉之才。”


    “不如先令她二人于少府领一属官官职尝试一二,若真为可用之人,再行擢拔就是。”


    蔡昭姬:“……”


    说实话,能有两位眼力与行动力都不差的助手加入团队,对眼看着就要面对接踵而至重任的她来说,绝对该当算是一件好事。


    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乔琰说出这话的同时,她想了想曹操此刻已算半个光杆司令的状态,不由觉得有点好笑。


    陛下甚至不满足于只是从他身上扒走将领谋士,也并未止步于将曹丕完全按照乐平书院的培养体系栽培成才,甚至都把算盘打到他夫人身上了。


    这等雁过拔毛的犀利手段,当真是……


    不愧是陛下!


    “陛下放心,借着我父亲将子桓送上曹家门户的机会,我会做出邀约的。”


    九卿之中四位女子的委任,连带着早先就在将领、刺史、太史令等位置上的女官,早已给长安乃至于天下发出了一个信号——有才学有魄力的,大可凭借着自己的本事自门户中走出,以图一个跻身上位。


    这等竞争上流的风尚甚至远比秦汉初年之时还要自由得多。


    只因此前的任何时候都不曾有帝王便是女子。


    倘若,丁夫人和卞夫人真有乔琰所说的那般有本事,她们应当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那就有劳昭姬了。”乔琰总算交代完了事情,更不必端起什么公事公办的态度。“我去陪朱檀消消食去。”


    蔡昭姬脚步一顿,“陛下,您可以不必把自己想要出去骑马遛弯说得这么迂回。”


    朱檀乃是天子坐骑,照顾马匹之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它撑着。


    但她话还未说完,面前又哪里还能看到乔琰的踪影。


    这位在马背上夺取天下的帝王早跑了个没影了。


    乔琰一身劲装奔行在这关中官道上的时候,这片夹在武关、潼关、散关等关隘之间的沃野平原上,渭水奔流的速度已因上流鸟鼠同穴山的坚冰消融而比此前快上了数倍。


    这些关中地界上的民众也都默契地选择通过渭水或者渭水支流取水灌田,以便让经由两年开采的地下水源有休养生息的机会。


    大雍建立之时的新奇感,也已随同春耕的开启转化为了这片土地上民众振奋精神之态,而兖州豫州的易主更是让这些距离天子最近的子民越发相信,他们彼时以那等万民拥趸之法将乔琰送上帝王位置的决定并未出错!


    在这元昭元年里,便已然有了四海归一的征兆。


    而他们所要做的,就是在此时种下田地里的作物,以税收供给这长安粮仓在今年秋收之时再添一笔进项。


    去岁的长安三月里,这处“金城千里”的四塞之国还令人有种见日薄西山景象的错觉,此刻倒是春风得意马蹄轻快了。


    在这风驰电掣的奔马疾行之中,乔琰已越过了长安城郊的这片旷野,抵达了崤函道尽端的潼关之下。


    作为长安的门户,当乔琰驻足于路边举目朝着那方望去的时候,也见经由此地进入长安的民众比之去岁似也多了几分,而不再是早前那番多数人还是自南面武关而来的景象。


    这同样是一个好现象。


    这些人里势必有着经由兖州豫州进入洛阳,又随即朝着长安而来的,而这其中,又还有多少潜在的人才呢?


    乔琰刚想到这里,便见一队人马正要朝着长安城的方向行去,却因忽然留意到了她的存在,用只有附近几人能听到的语气说道:“陛下?”


    乔琰回头看去,就见这队伍之中有个格外有将领气质的也在此时朝着她看来,在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打量之意。


    不过这打量倒并不至于让人觉得不快,反因其中还含着敬佩而让人对其的第一印象并不差。


    见乔琰的这道目光,将她给辨认出来的那人连忙说道:“这位便是张郃张儁乂将军,是尊奉了陛下之命前来长安听侯安排的,后头的那位便是辛毗辛佐治先生了。”


    乔琰恍然。


    原来是他们到了。


    “此外还有一件事。”那人小心地端详了一番乔琰的脸色,见她似乎因这趟出外的巡游,正在心情正好之时,本有些犹豫是否要将东西给拿出来。


    但想到此事到底也该算是紧急军情,若是隐瞒也没什么好处,“我等动身前往长安之时途径洛阳,恰有一封书信送至此地,荀司隶便令我等尽快带来送交陛下。”


    “是邺城那边送来的。”


    这等目前只此一份的东西当然不可能通过飞鸽传书的手段送到乔琰这里,反正他们这一路快马加鞭而来,捎带上正好。


    “给我吧。”


    乔琰接过了那封包裹严实的书信,展开便见其上的第一行写着几个字——


    《为汉帝讨伪朝檄》


    写下此信之人,正是陈琳!


    409. 409(二更) 讨乔氏檄


    陈琳当然不可能只是以这等写信的方式将檄文送到乔琰的治下。


    从来没有哪一方的檄文是以这样温吞的方式来呈现的。


    那不过是一出先行的告知而已。


    当那封檄文的信件抵达洛阳后的两日,也便是这封檄文送到乔琰手上的时候,在那邺城之外的高台上,刘辩望着下方召集而来的兵将,望着那些组成了邺城朝廷的官吏,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在这两日里已默背下来的檄文在心中又过了一遍。


    他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了,必须——


    必须在此时将这振奋士气的檄文投入全部的情感念出来!


    倘若真能如袁绍所说,他可以凭借着这种方式将有忠于大汉之心的人都给拉拢到他的麾下,他们或许还有挣扎一搏的机会。


    而当这份讨贼檄文被他诵念出口后,天下各州境内由他们邺城朝廷外派出去的人手,都会将在这几日内抄录完毕的檄文给张贴到各州的府衙门前。


    这个行动或许会让他们再无法回返邺城,但按照袁绍所说,只要能让更多人看到这份檄文,听到这个大汉尤在求生的声音,总不会徒劳无功。


    也不知道此刻应当已拿到这份檄文的荀彧是何种想法。


    作为颍川世家子弟的典范,他当真已不再挣扎,选择彻底屈从于乔琰的威慑了吗?


    但刘辩并不知道的是,这封檄文此刻已经落在了乔琰的手中。


    “虽然早就想到邺城那头有极大的可能会折腾出这样的一出,真看到檄文到手还是觉得有点……微妙。”乔琰调侃一般地朝着系统说道,“说起来,这能算谋士成就吗?”


    系统忍无可忍:【你的下属拿下了兖州豫州,又令曹操来投,这些给你算了也就罢了,你怎么连收到檄文讨伐都想找我讨要便宜。哪里有被人用檄文讨伐的谋士?】


    饶是早就已经接受了不是个正经谋士系统的事实,它还是难免觉得,被檄文讨伐这事着实荒谬到家了。


    偏偏它的宿主丝毫不觉得这是什么对它而言的刺激,回道:“不算便不算吧,就当这是个特殊的人生体验算了。”


    “说它微妙,实是因为这封檄文很难写。”


    “你看,隗嚣讨伐王莽的檄文里可以写,【政令日变,官名月易,货币岁改,吏民昏乱】,控诉王莽新政之中的种种弊病,陈琳在历史上替袁绍所写的讨伐曹操的檄文里可以写曹操那从事摸金校尉之举,痛斥其为【贪残酷烈,于操为甚】,祖君彦为李密所写的檄文里可以控诉隋炀帝开运河、大巡游、攻朝鲜的祸国殃民之举。我做了什么?”1


    “就连他书写檄文的纸张都是我们这边改良的。”


    系统嘀咕道:【但是他还是写了。】


    乔琰笑道:“所以我才想知道,仅仅靠着汉室的情怀而非对手的凶恶,能否将邺城朝廷的这份士气给支撑起来。”


    当刘辩在将这份檄文出口的那一刻,他心中也同样存有这样的疑虑。


    但陈琳的言辞已算是极尽其所能地对乔琰发出控诉了,换成别人写还未必能有这般排浪一般来袭的气势,他没有资格去嫌弃这样的一份檄文。


    “曩者高祖斩蛇起义,诛灭暴秦,至于如今,已四百年,其间有产禄专权,绛侯兴兵,王莽篡政,光武中兴,莫不于危难间图变,至于王道兴隆。”


    “然先帝去后天下崩乱,先有董贼侵官暴国,后有乔琰窃盗鼎司,以至汉室陵迟,纲维弛绝,圣朝股肱,垂头搨翼,时人迫胁,莫敢正言。”


    “昔日强秦弱主,赵高执柄,专/制朝权,威福由己,是以有秦之覆灭,二世而亡。乔琰为臣之时已是如此,今其僭越称帝,倾覆重器,则大汉之祸近在眼前矣!”2


    “朕每思忠义之佐,胁于窃居皇位之人,不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唯念自伏羲神农,至于尧舜禹汤,无不敬畏上玄,乾乾终日,从未有暴虐临人,克终天位者。3”


    “乔琰虽有一时之盛,胜负尤未可知,故将其罪状宣告于天下,以募有识之士共襄盛举,合力讨贼!”


    在乔琰收到的檄文之上,刘辩亲自说出这番言论时候的“朕”字,全部被替换成了“汉帝”,似乎还比话由刘辩亲自说出口的时候少了几分气势。


    不过大汉也确实是有这个底气说出什么,在危境困境之中也要图谋反击。


    毕竟就像陈琳所写,吕产吕禄的专权,王莽的篡政,都有人能将其掰回正规,就像是大汉当真在背后有福祉庇佑一般,在跌宕起伏之中也能重临王道兴隆。


    就连当年乔琰在讨伐董卓的时候所写的那篇檄文之中也是这么说的。


    那么此时也便同样还有一线希望。


    但乔琰已篡汉自立,甚至占据了天下十一州,只给这大汉硕果仅存的势力留下了两州的地界,在刘辩并无汉光武帝之能的情况下,他当然也只能辗转反侧,涕泪横流,总算有一条能拿出来振奋自己精神的理由。


    乔琰并不敬畏上苍,反而以这等暴戾征伐之道君临天下,绝不可能长久。


    这不又回到了那个人事和天命的问题之中吗?


    大概连陈琳都不知道应当替他们寻找何种说辞,这才在兜兜转转之后又回到了早年间的那一套。


    刘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凭借着振动肺腑的发力,让更多人能够听到,但想到随后的那几段话,他又不由想要咬紧牙关。


    这等檄文之中大多要列举被声讨之人的背景。


    假若他们要讨伐的是曹操的话,他们便可以说其祖父作为中常侍之时是何等大权在握的蛮横,说其父亲还曾经干过买卖三公官职的勾当,说曹操乃是“赘阉遗丑”。


    可乔琰呢?


    她的祖父乔玄在任期间从未有过,反于大汉边陲内境均有大功,选贤举能,廉洁奉公,其父乔羽死于黄巾之乱中,也算是为大汉效死了。而乔琰在称帝之前,无论是平定并州的羌胡之乱,还是镇压董卓李傕等西凉贼子,都对得起当年汉灵帝对她的一番委任。


    他们能说的是什么?


    是她枉顾乔玄于宗族和睦上的期待,枉顾梁国乔氏在她幼年时期对她的关照,竟先——


    【身居高位、执掌大权,便以蛮横手段分宗立户。


    乔氏忠汉之心不改,乔琰却有叛汉之念,此诚陌路殊途之分,致其屠戮本宗,倒行逆施。】


    乔琰看到这里都不免笑了出来。


    “陈孔璋的良心总算还没坏到家,没给我现编乱造出什么我这青云路上也有兖州乔氏相助之类的蠢话,只说还住在梁国的幼年时期。”


    “不过这个屠戮本宗……还真是挺冤枉我的。”


    梁国乔氏参与到谋夺兖州计划里的,大概是因为骑射不精的缘故,都已死在了交战之中。


    剩下的便是那些留在梁国地界上等待消息的。


    有点意思的是,兖州地界上的那些世家子弟大多有些侵占良田为祸乡里的举动,甚至不少手中是有人命案子在的,都被乔琰叮嘱乔亭秉公处理了,而梁国乔氏……怎么说呢?


    当实力无法和野心匹配的时候,他们所能造成的危害也就大幅度减小了。


    最后得到的判决是流放交州的日南郡,也就是如今的老挝越南的地方,让他们提前享受一把出国旅游的待遇。


    这跟“屠戮本宗”真是没法沾边。


    人都还好好地活着呢。


    不能适应南边气候的话,可能要建议他们反思一下自己的体质。


    毕竟在历史上虞翻就是被孙权流放到那里还安然活到了七十岁的。


    想到这里,她便没打算再在兖州乔氏的事情上有过多的关注,反正早在她成功完成了分宗之事与之断绝联系后,他们就已不可能再对她造成什么牵绊桎梏了。


    她的目光已朝着下头接着看了下去。


    邺城的刘辩在念出这段话的时候,倒是气场尤其充沛。


    只因在他看来,这段指控实在没有什么错误。


    “故九江太守边让,英才俊伟,天下知名,直言正色,论不阿谄,然乔琰谋夺兖州,刀兵在彼,令其身首枭悬,不得善终。”


    “故荡寇将军刘备,勤政爱民,忠义典范,故司徒王允,典历二司,享国极位,然乔琰因缘眦睚,被以非罪,令其受灰灭之咎。”


    “故陈留太守张邈,故交州刺史张津,故徐州牧陶谦,均有扶持汉室之心,却各自死于非命。而琰豺狼野心,潜包祸谋,乃欲摧挠栋梁,孤弱汉室,除灭忠正,实可为患!”


    “圣朝流涕,士民伤怀,惜乎难令忠良再生!”


    别管张津之死是不是因为他当先一步错估了自己的能力,朝着身在荆州的刘表发起了进攻,也别管徐州牧陶谦之死是不是因为他和野心日盛的笮融之间早就是只能存留下来一个的关系,同样也不必考虑边让、张邈是否先一步发起了对曹操的行动,刘备、王允是否在扣押了刘虞的同时意图行刺于乔琰——


    当她因为代汉而立的事实,故而被陈琳扣上了她意图“孤弱汉室,除灭忠正”的罪名之时,这些“汉室忠臣”之死,都可以是因为她的缘故!


    要说陈琳的这番问罪言辞,在他看来是夸大罪责,在乔琰看来却也未尝不是对她所做之事的概述。


    她连对着孙策告知她的所做所为都做得出来,又哪里会在乎陈琳的指控呢。


    至于他在随后写的【设官分职,亲亲相举】,控诉她将乔岚、乔亭,以及既是臣子也是友人的蔡昭姬提拔到了九卿的位置上,写【尊卑易位,阴阳紊乱】,控诉她以女子之身登临天子高位,又屡次破格擢拔女官,打乱了朝堂的秩序,更不能激起她心中的任何一点波澜。


    这种控诉在她的大雍朝堂之上或许都有人曾经在无声地发出,作为政敌那方的邺城朝廷提出来,以让那些认可此观点的人和他们更加紧密地抱团,对她来说有什么坏处呢?


    显然没有吧!


    倘若能因此让更多有才学有眼力、却在此前不得不拘束在家门之内的女子能通过这一遭刺激走到她的面前,她反倒希望陈琳的这出檄文能传播得更广一些。


    这些政客之间的博弈和她身为女帝便势必要提拔女子地位的条条指摘里,没有任何一条是对她治下的货币政策、法令、税收、民生的指摘,反倒是成了一出对她的宣传。


    陈琳怎么敢瞎编乱造,写出什么“穷生人之筋力,罄天下之资财”之类的痛斥呢?


    传播甚广的乐平月报早已将大雍百姓过的是何种日子清楚地呈现在众人面前了。


    唯独能被陈琳作为这番为政举措控诉收尾的,也不过是乔琰让商人的地位过高了而已。


    可这也恰恰是她与东海麋氏等早年间便看好于她之人的君臣相得。


    别说乔琰看着这段檄文觉得杀伤力有限,极力将这段话通过语调渲染出气势的刘辩,都觉得这台词该当将乔琰描绘得再趋近于厉鬼一般。


    但想到她能有执掌实权的机会,还多依靠于汉灵帝的“慧眼识才”,刘辩也只能见好就收了。


    难道要让他在此时的场合控诉父亲的识人不清吗?


    不,显然不能。


    他不是那个有着传位正统的继承人,而是因为刘协被董卓挟持才被汝南袁氏扶持上天子宝座的替代品,甚至就连传国玉玺也已经由刘协的手被交到了乔琰的手中。


    所以他只能比任何人都要咬死汉灵帝的功绩,凭借着身为刘宏嫡长子的身份继续作为大汉的代表。


    他已转入了下一段话。


    乔琰屠戮宗族、坑害忠良,坐拥大半天下,令大汉已如那将熄之烛火,可那又如何呢?


    “朕岂能为奔亡之虏,闻鸣镝而股战,对穹庐以屈膝。”4


    他不能怕!


    也不能投降!


    就像袁绍在屡屡遭到打击后也得整顿心情,让自己切莫就这么倒了下去,继续和乔琰的大雍朝廷抗衡。


    “虽处穷途之势,尤有杞梓良才在侧,衣冠世胄拥戴,汉室兴复之心不减,鹰扬振奋之意居高。请诸君效耿弇赴光武、萧何奉高帝事,岂止金章紫绶,华盖朱轮,必有富贵以重当年,忠贞以传奕叶,岂不盛哉!”3


    他还得对着这些此刻也对他不离不弃的臣子表示赞许,说他们是杞梓良才。


    他也得对着这些共患难之人许诺,倘若他们、以及听到这段檄文后愿意相助于他之人,能助力于他兴复大汉、还于旧都,那么这些人的待遇便和开国功勋没什么区别了。


    在功成之时任何高官厚禄都不在话下。


    这样空泛的说辞,在他们刚丢了兖州豫州和司隶河内郡,而吕布又方自冀州北部做出了一番袭扰的情况下,到底能否达成刘辩所想要达成的效果,他心中也没有一个底。


    他只能先让自己相信,这“金章紫绶,华盖朱轮”确是能实现的未来,以诵念到了此刻也未降低分毫的音量说道:


    “唯望黄河带地,明余血泪之言;皎日丽天,知我兴汉之意。”


    “此檄文布告海内,咸使闻知!敬哉!”


    当这最后一个字说出的时候,刘辩只觉得自己简直像是经历了一番要命的长途跋涉,总算是在此时走到了终点。


    他的目光朝着周遭扫视了一轮,试图从这些聆听此言的士卒之中看到炎汉传承至今的烙印和共鸣,然而他先听到的,却是袁绍当先发出的一句“誓死效忠陛下”,随后才是这周遭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喝。


    这一刻,刘辩的心中像是被人给泼了一盆冷水。


    这明明是他在按着陈琳写出的檄文,对着远在长安的乔琰发起声讨,令其感受到大汉这残余的二州势力依然对她有着全力抗衡之心,却为何是他的心中已先一步打起了鼓。


    但他总算还有几分希望,是在将这檄文传递到州郡各处的时候,能发挥出其应有的作用。


    他也会牢牢记住这些张贴檄文之人所做出的牺牲的。


    然而刘辩大概不会想到的是,长安城中的乔琰将最后两句看完后,并未再从中翻找什么能从系统这里薅羊毛的凭据,而是将蔡昭姬找了过来。


    “我给你两日的时间,需要你提前发布三月下旬的增补刊物。”


    蔡昭姬愕然:“提前?”


    虽然她已将四月刊的大部分内容提前完成了筹备,以免在进入四月的时候来不及发售,但还有不少稿件的校正和遴选还需商榷一二。


    尤其是当其中还有许攸的那篇袁绍纪实文学以及乔琰对外征聘武将的敕令之时,与之搭配的内容也就势必会有些特殊。


    但她这问题刚刚发出,便见乔琰将一封信递交到了她的面前。


    “看看这个吧,邺城朝廷那边送来的讨伐于我的檄文。”


    蔡昭姬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只觉对面的厚颜无耻已然超出了她的想象。


    不过当她看到乔琰那张依然镇定的面容后,又觉这等怒火实在没有必要。


    “陛下的意思是,要将这东西也放在乐平月报之上?”


    “你不觉得会很有意思吗?”乔琰拊掌一笑,“我们以足够客观公正的方式对袁绍的履历做出了一番介绍,邺城那头回给我们的却是这样的一出檄文。而他们既然想要让这檄文名扬天下,四海皆知,我们又为何不能坦荡地成全他们一把!”


    曹操能将陈琳的讨贼檄文当做医治头风的良药,武则天能对着骆宾王的檄文说出人才未得委以重用乃是宰相之过,她难道便没有这等度量吗?


    何况,这可不是示敌以弱啊。


    且不说二者放在一处到底是谁更丢脸,就说乔琰也没打算只是将其张贴出去令各方品评,便当做是对袁绍的还击。


    “当年长安新路初成,曾有向四方征文之举,今日袁绍令陈琳写成此檄文辱我大雍,同样向四方征集回应袁绍之文!”


    “我要这乐平月报的四月刊上,铺满各方名士对那邺城朝廷的声讨!”


    它们可以不以檄文的方式存在,却一定要让袁绍感受一下大雍人民的“热情”。


    比文采,她麾下难道就没有胜过陈琳的人了吗?


    比气势,凭借着她数年间积攒起的优势,绝不可能逊色于对面。


    论功过,她当然也不会输给袁绍!


    这增补的刊物,不过是为紧随其后的四月刊蓄势罢了!


    ——————


    “为汉帝讨伪朝檄……陈孔璋的名声只怕都要因为这出檄文而大打折扣了。”祢衡看着手中新出炉的报纸感慨道。


    眼见同在此地的好友杨修脸上正是一派义愤填膺之色,觉得自己也不必去问,他是不是打算参与到此次的檄文征文之中了。


    果然下一刻,他便听到杨修说道:“我打算闭关两日,非得将痛斥袁本初之言写个透彻。”


    祢衡忍住了没去问,杨修这会儿是不是已经彻底忘记袁绍还得算他舅舅的事实,到时候真登上了月报必定万分精彩。


    他只是摇了摇头,说道:“对付袁绍此贼,便如昔年袁公路所言绍非袁氏子的招数便够了,何必搞那些个文质彬彬的辞赋,所谓杀鸡焉用牛刀莫过于此!”


    杨修:“……”


    讲道理,你写鹦鹉赋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


    杨修一想到当年长安论酒之会上,祢衡写出的那篇全是生僻字的辞赋,便觉得有些头疼。


    但祢衡这话好像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你不信?你不信我写给你看看。”


    他话音刚落便已自一旁抽出了一张纸来,在其上奋笔疾书。


    未过多久,杨修便已见祢衡写完了那纸上数行,丢到了杨修的面前。


    杨修展开此信,便见其上赫然写道——


    【袁绍麾下人物,不过如此,譬如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盲者摸象难窥全貌,故于大雍陛下有此等荒谬之言引为誓师之词。


    不如各去其职,方能物尽其用。


    袁绍有姿容,可使迎宾待客,沮授有威严,可使关门闭户,郭图善口才,可使白词念赋,高览伟气力,击鼓鸣金可也,辛评可传书送檄,陈琳可抄录章句,高顺可磨刀铸剑,袁谭袁熙袁尚并以牧马放骡之职相托……5


    余者不过酒囊饭袋而已。


    至于曩汉伪朝之天子,我闻其幼年曾学道于民间,惜乎不若五斗米教张天师,可称无用也!】


    杨修的手抖了一抖,差点没将手中的这张纸给丢出去。


    “我说错了吗?”祢衡漫不经心地回道:“那五斗米教的张鲁还能以教义约束益州子民,令其修路建桥,以便蜀中米粮运抵关中,进而支援四方。这位名号上还有大汉二字的天子,还有什么?”


    祢衡忽然冷笑了一声:“忘了,他会在明知已是大势所趋之下,还将陈孔璋的那封讨贼檄文在邺城念出来,给他再添一出笑料!”


    “你看,我这回应如何?”


    410. 410(一更) 文武竞上


    杨修:“……”


    他果然还是太小看祢衡这家伙的胆子!


    一句袁绍有姿容,可以令他迎宾待客,就已应当算是对邺城方面的的嘲讽,将袁绍的理政治军本事贬斥得一无是处,对沮授郭图高览等人的打击更是无所遗漏。


    甚至就连那位邺城天子在他的口中,也不过是个徒有天子之名的存在,甚至还不如天师道的张鲁能起到的用处更大。


    汉室的余威在这位狂生这里果真是一点不存。


    不过说起来……


    祢衡这家伙看起来是对乔琰不假辞色,但无论是此前当街对着淳于嘉做出那等嘲讽,还是今日将对袁绍的痛斥信笔写出,都不像是对她有任何一点不敬之意啊。


    这等矛盾的心情,杨修还是不去深究了。


    大雍天子治下的民众反应,从来都是这世上最真实的东西。


    不过让杨修有点郁闷的是,他都已经和祢衡说,他要闭关两日以便让自己能写出一篇言辞犀利,将袁绍等人给批驳个连头到尾的檄文,却在还未开始动笔之时就遭到了乔琰的通知。


    此番征文募招,谁都可以参加,唯独杨修不能。


    “你父亲还在袁本初那里,你若当真写下了一篇痛斥其所为的檄文,岂不是陷他于危境?”


    杨彪的情况和许攸家人的情况还是不同的。


    许攸是以实情登报,倘若袁绍做出了什么过激的举动,那便是在恼羞成怒。


    可杨修所写势必有对袁绍的情绪化指摘,当其中还混杂着大雍与大汉之间的家国矛盾之时,谁也无法确定,袁绍会否拿杨彪开刀。


    同样是四世三公的地位,弘农杨氏与汝南袁氏之间又有联姻关系,也并不能在此时确保杨彪不会因为夹在其中成为一个牺牲品。


    乔琰望着杨修这迟到一步的恍然面容,问道:“何况,缺了你杨德祖的一份回应,难道我这长安地界上,甚至是来得及发出投稿的这片京畿之地,便会缺少填补月报空缺的文赋了吗?”


    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在方今士人的观念里早已根深蒂固。


    乔琰是以这等满不在乎的方式将袁绍那头送来的檄文给刊载在了乐平月报上,甚至将其当做是个可笑的存在,也并不打算亲自对这份檄文做出回应,然而,面对其上提出的条条控诉,早有不知多少人坐不住了。


    邺城那头无法忽略掉乔琰治下的政绩,对她做出什么祸乱民生的指摘,便对她和兖州乔氏之间的恩怨,她和王允边让刘备等人之间的矛盾说事,对她任用女官颠倒阴阳提出批驳,又站在这早已败落的大汉立场试图站在道德制高点,简直荒唐可笑至极!


    若是放任他们能以这样的方式斥责大雍统治天下的合理性,天知道今日能有一个陈琳,明日会不会还有旁人。


    陛下懒得动手无妨,这不是还有他们吗?


    许攸都已经为他们将骂架中用以痛斥袁绍的素材都准备好了,这和给足了论证的命题作文便没什么区别了,要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还写不出能直戳袁绍肺管子的文赋,那就是他们的本事有问题。


    更有胆大的,便如同祢衡此前给杨修示范的那样,已然准备将矛头指向了刘辩。


    若这汉室江山的传承真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不妥,是乔琰一步步削弱汉臣的力量,以窃盗鼎司、谋夺神器的方式拿下了这个天子之位,那么——


    真正有着明确继承委任的刘协为何没有对她做出任何的指摘,反而是站在了她治下平民的立场上,将代表天子身份的传国玉玺交托到了她的手中。


    一度坐在天子位上的刘虞为何宁可处决自己的儿子,也不能让乔琰遭到这等不公正的待遇,甚至在这万民请命之中心甘情愿地将汉天子权柄放下。


    曾经为护持大汉天子而来到长安为臣的卢植,明明有机会谋反却选择忠心于汉室的皇甫嵩,其实远比那些在邺城朝堂上的臣子符合汉臣的定位,却为何他们都已接受了大汉终有败落之时、大雍朝堂当立的事实,而不是如他们在檄文之中所说,效仿耿弇赴光武、萧何奉高帝之事?


    当刘辩将这封檄文宣之于口,用于邺城之中动员的时候,它到底是不是出自于袁绍对陈琳的授意而写,显然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这位本就不是按照寻常方式继承汉室基业的天子,显然对于陈琳在口诛笔伐之中的种种说辞深信不疑,也浑然未曾亲眼见过今日的其余各州都是何种面貌,那他凭什么还能守着那个汉室天子之名,享受着这样一个特殊的位置呢?


    在这出文人对峙的“盛宴”之中,他当然也只能做个被斥责的靶子!


    反正,他也不过是个伪朝捧在台面上的头目罢了。


    “再者说来,这又何尝不是在我面前争取一个表现的机会?”乔琰又朝着杨修问道。“比起弘文馆今年选拔势必从严,也需参与选拔之人对于各项学识要务都有广泛涉猎,通过檄文的方式展示自己的才华,明示自己的立场,也未尝不是一条晋升之道。”


    要是侥幸能被选拔通过,刊登在乐平月报上,再能因言辞犀利,将袁绍气个半死,那就当真是立下了不世之功了。


    所以无论是已经效力在乔琰麾下的,还是正在长安谋求上进的,都在此时不约而同地提起了笔。


    比如说,作为上一任征文头名的王粲,一边吐槽着陈琳此文有失水准,一边磨好了墨,准备给袁绍来上一出劈头盖脸的打击。


    再比如说——


    “我们是不是也得写一篇檄文?”伏寿托着下巴,看着面前的蔡昭姬和黄月英等人。


    别看陈琳这混账就只是用“设官分职,亲亲相举”和“尊卑易位,阴阳紊乱”这等稍显轻描淡写的笔法对乔琰选拔女官进入朝堂做出了指责,但那不过是因为他还不想让雍、汉对立与女帝在位的主次之分出现颠倒而已,也不想在此事上再多落人口舌罢了。


    倘若陛下在提拔女官的当日因黄琬的驳斥而后退一步,又或者是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在职位上有什么行差踏错之处,伏寿毫不怀疑,这势必会被陈琳在檄文之中大写特写。


    连带着陛下以女子身份登临天子高位,也会又多出一项罪责。


    可刘辩这皇帝,甚至是他父亲刘宏,有何种本事去与乔琰相提并论?


    她们若今日对着三言两语视而不见,迟早有一天会有人将其作为旧账翻出的。


    所以她们当然也得写,甚至要写出水平来,让这份站在声援女帝女官视角上的文章,并不是因为其中的参与者有乐平月报的编纂者才被选拔上去的,而是因为其确然有这个水准!


    蔡昭姬道:“我倒是想写,但是……”


    但是她的位置等同于是筛选各方文章的评委,将自己的文章塞进去,反而会有以权谋私之嫌。


    伏寿卡壳了一瞬:“我的本事你是知道的,你让我参与进治水行动中还行,让我写这等文绉绉的东西是真不成。”


    “何况……我也不会骂架啊?”


    伏寿苦恼地拿脑袋撞了撞桌子。


    她虽不是阳安长公主亲生的,但长公主对她的礼仪培养那可真是一点不少,的确是从不让她有什么言语失仪的表现。


    “不,不用骂架。”黄月英忽然插话说道。


    自乔琰将少府职务分出工部,又令黄月英在其中为官后,她的工作忙碌了不少。但因这个新部门的诞生和建设中的井井有条,她的目光之中自有一派成竹在胸的底气。


    见伏寿她们的目光转向了她,她接着说道:“我们用事实说话。”


    何为事实?


    “以棉花为例,昔年徐将军将其从域外带回并州后,细致钻研如何令其成活,督辖棉田的是女子。”


    那是秦俞在得到了乔琰指令之下完成的。


    一度由贾诩在旁看护,也是后头的事情了。


    “棉花的采摘、棉籽的剥离之中,我等所做的贡献也不少。”


    “棉花提取成丝线、纺织成布的改良,也是女子功劳。”


    那棉布的纺织机器改良,正是出自黄月英的手笔。


    她以罕见的凌厉口吻说道:“邺城朝廷若是如此嫌弃于此等阴阳易位场面,倒不如先将他们身上的棉衣脱下,何必做那等衣冠禽兽!”


    “说得好!”乔氏姐妹刚结束了今日的工作来到这里,就听到了黄月英说出的这句话。“就按这么写。”


    谁说非要用那等文辞华美之言用来应答的?


    陛下从未变过的务实态度,也合该在她们刊载在册的文字里予以彰显才对!


    而在这因三月加刊的乐平月报而风起云涌的长安城中,正在行动的又何止是那些擅长笔墨的文人呢?


    可莫要忘了,在月报之上还有另外的一条消息,便是乔琰对于武将的招募。


    原本在袁绍的派遣之下坐镇于河内郡的张郃,因河内守军接续不能投降,又已在日前和乔琰的会面之中选择了前往凉州。


    正是该当有新人补入河内地界的时候。


    在邺城朝廷恰逢此时发出了讨贼檄文的当口,他们是没这个本事写出能为陛下长脸的文字,却可以给对面一个武力制裁啊!


    经由了一番从武力到领军能力的测试,在投稿如雪片一般抵达蔡昭姬那里的时候,这遴选出的将领名单也出现在了乔琰的面前。


    位居头名之人并未出乎乔琰的预料。


    魏延。


    在刘表自请降职为荆州刺史的同时,也一并被他送到长安来的魏延。


    此前因他身上的莽烈之气太盛,加上他作为刘表举荐的将领也不适合快速提拔,暂时被乔琰给扣押了下来,放在了光禄勋麾下做个属官。


    但魏延去岁能以这等舍命冒险的方式为自己争出个前程来,今日也绝不会错过这样的晋身之阶。


    他并不满于只是在长安城的周遭做个巡防的百夫长,而是希望得到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反正这个自荐也没有说不能是已经有官职在身的,他为何不能去试一试呢?


    若成了,他便是驻扎在河内郡的守军之一。


    倘若陛下有御驾亲征之意,有极大的可能会自河内发兵,直抵魏郡,他还能混到一份跟随天子作战的特别功勋。


    他所猜测的倒是也没错,这一搏倒是让此时并不那么缺将领的乔琰将对魏延的栽培又提了几分重视。


    当他成功以头名的成绩取胜之时,他便得到了个河内都尉的名头,领着三千关中守军赶赴河内,与曹操会合,听凭车骑将军调度。


    与他同行的将领中还有个以第二名身份位居前列的,乃是兖州东郡人士,名为潘璋。


    这位历史上的江表虎臣之一并不出自于徐扬地界,而是北方人士。在这出兖州的立场转变后,他当机立断地前往了长安,又正巧遇上了这样的一个机会,直接参与进了这场选拔之中。


    “这两人一个野心桀骜,一个性情狂纵,陛下可真是给曹孟德出了好大一个难题。”皇甫嵩担任的此次选拔评委,将魏延和潘璋的长处短处都看得分明,便在将其送离长安起行之时和乔琰说道。


    乔琰摇头笑道:“难题归难题,要是连这两人都压制不住,他也枉称曹孟德了。”


    何为人尽其才,这便是了。


    总归将这样一路组合放在河内郡,头疼的人只会是袁绍,可不会是她。


    而将这最后一处缺口填上之后,她也可以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这场舆论征伐战上了!


    也不知道,袁绍发现那封檄文还被以这样的方式宣传出去,是何种心情?


    乐平月报的存在,实在是已经给袁绍造成了格外深重的心理阴影,以至于当下属着急忙慌地将这东西送到他面前的时候,要不是他们先告知了其上为何物,袁绍差点就想让人立刻将其送出去。


    当日刘辩将那檄文以这等激昂的语调宣读出去的时候,袁绍是有收到直观好处的。


    比如那北海孔文举便自青州直奔入邺,对着刘辩流泪效忠,必定拼死护卫大汉的尊严,倘若需要他对着乔琰发出一张声讨檄文,他也可以为之动笔。


    放在这支持汉统的名士圈子里,倒也可以算是一出佳话了。


    再比如说,袁绍此前丢了兖州豫州与河内的败仗和许攸对他发出的一场据实打击,都暂时先被汉天子声讨大雍之事给压了下去。


    可还没等袁绍因此庆幸多久,他便得到了这出惊闻。


    他根本不必担心在各地州郡的官员拦阻下,那封檄文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只因乔琰已将其当做了一个笑话一般刊登在了乐平月报上。


    在惊人的印刷能力面前,这东西的发行数量甚至可以用十万来计数。


    可为什么,她好像丝毫也不介意于这东西会对她的权威产生影响,也一点都不担心此物的存在会对她的统治做出动摇?


    反倒像是在展示一张敌方送来的不痛不痒问候一般,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放在了月报之上,而后,对着自己的治下发起了那出征集文稿和将领的活动。


    这等可怕的自信让袁绍本就摇摇欲坠的底气,更是在这一刻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摧毁。


    他死死地攥紧着手中的这份月报稿纸,朝着将其送来的人厉声问道:“眼下各地是何种表现?”


    “这份是我们从洛阳买到的。”来人回道:“听闻,洛阳这头的还是加印了份数才送到的,长安那边……”


    本着要做出针对袁绍的回应,便得先知道他写了什么的缘故,乐平月报在长安已到了几乎人手一份的状态。


    随后——


    “没到两天,投稿处都被迫多开辟了一间库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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