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1. 391(二更) 四位九卿
“这炸药看起来还真有几分门道,昨日的那个……是被称为烟花是吧?”赵歧赶着这大雍朝廷头一次早朝的时候,在半道上正好遇上了程昱,便同他交谈了起来。
今日朝会衔接着昨日的登基大典,正是要将这朝廷之中的官职委任和随后对洛阳战局的安排交代妥当,身在长安的官员没有一个胆敢对此事有任何的一点松懈,甚至不乏提早起身的。
就连在理论上来说该当回家颐养天年的赵歧也不例外。
“赵太常怎么对这个感兴趣?”程昱开口回道。
赵歧笑了笑,“还不是那些书画院的学生,昨天连夜就给我这个名义上的院长申请,希望能再弄到两支烟花,让他们参考绘画,不过先被我驳回去了。”
“听说昨夜的天灯和烟花让陛下花了不少人力来监管,就是为了预防出现火灾,书画院里的纸张大多易燃,要是真出了什么岔子靠着我这个身板可没法救火。”
“要说陛下所用的这一招倒也精妙。这烟花虽有些华而不实,但就像那条长安新路一般,有了令人口口相传的神异之物,总能让这稍显急切的登基典礼在传扬之间多一份谈资。”
“不只是如此,”程昱摇了摇头,“陛下希望借此展现出的,是火药这东西的可控。此前王允刘扬等逆贼偷盗并州矿脉之中的火药到手,将长安宫门处一度惹出了这等风波,虽说人是死了,但给百姓留下的火药不善的印象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
程昱郑重其事地回道:“可陛下希望,此物是用来恫吓敌人的,不是用来让长安百姓心中还留有这样的一个疙瘩。”
将其以烟花的方式呈现出来,让百姓只记得那烟花,而忘记长安宫门被轰炸到垮塌的状态,同样是乔琰在此时将其拿出来的意义。
“这话说得倒是也对。”赵歧若有所思,“还是陛下对其考虑得周到。”
程昱接着说道:“此外便是,将其在昨日呈现于登基典礼上,与今日要在朝会上宣布的一件事有关。”
他说到这里便停住了,显然没有提前于乔琰,对着赵歧做出解释的意思。
赵歧便也并未多加打听,他只是在踏足于桂宫之时又朝着程昱看了一眼,深觉对方果真是个人物。
自乔琰即将登基的消息传出开始,人人便说程昱此人的眼光独到。
他身处兖州东郡的县城之中数年,并未在县府之中担任一官半职,却偏偏因为化解黄巾之乱而与乔琰达成了协作,又跟随乔琰从乐平县的县治长官升任并州别驾,直到当朝大司农,而今更是即将跻身公的位置。
即便谁都知道,程昱能有这等紧随乔琰的升官和他的确能替乔琰镇守后方,操持州郡内务,手腕过人,怎么说都是分不开的,绝不只是因为他跟随陛下办事的时间最久,总还是有人要酸上两句的。
但若是让赵歧看来,难的何止是在乔琰往前迈进的时候稳坐下属之中领袖的位置,更要在此等突如其来的惊天富贵面前面不改色,稳住心情。
在即将行入大殿之中的时候,赵歧眼见程昱又将这发放下来的新官服衣领打理了两下,确保在这细枝末节处也没有任何一点纰漏,这才以趋步进入了大殿之中。
已有不少人身在此地了。
这副大半继承自刘虞在位时期的班底,在今日的朝会之上,总让人还有几分说不出的微妙。
可当身着天子朝服的乔琰坐于上首的那一刻,这种熟悉而微妙的感觉在顷刻间便已彻底消失殆尽。
此刻主宰着朝堂局势的,已再不是刘虞这等温吞柔和性格的存在,而是一位真正意义上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
就算她能登天子高位貌似是因为刘协献玺,加之长安民众的拥趸,以至于像是一出突如其来的意外,可……要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这样的待遇,更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得住这样的意外临门。
他们此时所应当在意的早不再是乔琰到底为何能成为这长安天子,而是他们要如何适应这位天子的行事作风。
他们何止是换上了一身与此前不同的朝服,也该当将自己从表皮到内芯,都给尽数完成一番置换。
昨日的烟花华而不实,登基典礼上的种种仪式,也要远比当年刘虞登基之时所拿出来的不知大上多少倍,连带着民众参与到这登基典礼中所能拿到的礼物也着实该算价值不菲,可这绝不意味着乔琰是什么好大喜功之人。
恰恰相反,她从身在并州牧任上的时候便得算是出了名的实用主义者!
而此刻,受到了这等要求的便已不止是那些直属于乔琰的下属了。
果然当乔琰开口的第一句时,在场众人便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压力。
“大雍初建,正是百废待兴之时,还需我与诸位共努力。昨日我向长安民众允诺担有黎元之心,此言绝无作伪,年节时令不济在上,兵祸对峙连绵在下,勿有懈怠之时。”赵歧不由眼皮一跳。
这一句“百废待兴”,可真是有够吓人的。
按说相比于邺城朝廷治下,刘虞所统辖的长安朝廷已能算是治理有方的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乔琰竟还是说出了一句百废待兴!
若说这是为了打击刘氏所统辖的大汉在这长安朝廷之中的声望,其实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可当他们之中的有些人小心地朝着乔琰的脸上看去,意图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些态度来,却怎么看都觉得,她并不像是在做这样的举动。
以她早就以大司马之职在此地达成一言堂地位的情况来看,她也确实没有必要做这等无聊的事情,只因她有着绝对的自信,自己在做天子这份新职业上绝不会输给刘虞!
乔琰已接着说了下去:“以当前的情形来看,朝堂官职调任擢拔和增设,九州地界上的春耕春作之事,洛阳战局介入等等诸事中,需要多加费心的不在少数。拓印典籍和舆论刊物的校对发行,各处学院的招生就学,因朝代更迭的各方隐患,以及邺城朝廷那头可能发出的声讨反扑等等,需要投入的人手也不少。”
“所以诸位大可放心,我是颇想直接提剑上马,挥兵东进,便如前两年间所做的那样亲自征讨四方,但起码短时间内不会。”
“既要坐镇中央,诸事也不必急于一时,一项项来做便是。”
不知道为什么,她这句说自己不会这么着急御驾亲征,让方才那句话里的严肃之气又被打破了不少。
还真别说,在昨日眼见乔琰拔剑起誓的那一刻,身在台下的皇甫嵩都以为乔琰要今日登基明日出兵了。
那气势汹汹的一统天下之态,当真是一点都不像有缓步慢行的意味。
好在,乔琰固然没有当皇帝的经验,却有着四年间处在天子之下第一人位置上的经验。
当听到她心中自有成算,选择先将所有事情理顺,整顿清楚内务后再行有所举动的时候,皇甫嵩也不免无声地松了口气。
乔琰环顾了一圈四周,见下方诸人已知晓她所要表达之意了,便道:“先从官职委任说起吧。”
朝代更迭,最容易引发问题的,正是这官职任免。
若是彻底推翻前朝,从废墟之中建立新朝,反倒是件好事。
只因所有的官职都可以单独做出一番划定。
可当乔琰是以这等方式改朝换日的时候,官职的划定便有些微妙了。
跟随她数年的官员,以及此前完全挂名在大司马府之下的官员,连带着此刻必然要得到委任的乐平乔氏宗室,都该当被归属在有从龙之功的队列之中。
而那些曾经的大汉臣子,一面对她所掌控的民心声威而感到恐惧,一面又有着一份特殊的倚仗。
乔琰若是在没有一个合理缘由的情况下对他们做出了过重的打压,无疑将会是她在接任之中心中有鬼的证明。
权柄可以削弱,但绝不能被一步削弱到地里。
乔琰对这些人的想法心知肚明,更知道——
他们之中的一部分,此前并不是不能响应王允的起事,而是他们还没来得及被那位王司徒列入游说的范畴。
不过,历史上可以有曹操在官渡之战后烧毁许昌臣子暗中联系袁绍的信件,以显示他的宽宏大量,今日她也未尝不能将这些人的官职保留现状。
等到在对峙袁绍和曹操的战事之中,她麾下的直系臣属立下无可置喙的功勋,再将所有的位置尽数取代也不迟!
乔琰的指尖在手边的圣旨上摩挲了一瞬,目光中却没有任何一点特殊的波澜,只是旋即开口说道:“数日前我已经告知于各位,现任在位官职我暂时不会做出调动,对于原隶属于大司马府官员,也不会进行破格升迁,此话并不打算更改。但正如我方才所说,今时百废待兴,各地缺漏官职,务必尽快做出调配,以应不时之需,在今日便与诸位做出一番交代。”
她将圣旨朝着一边的侍从递了过去,说道:“念吧。”
那的确是一封填补方今朝堂空缺的圣旨。
公之中因王允身死而空缺出来的司徒位置,由程昱接任。
这一条不算让人意外,可当程昱接下了那代表公的印绶退回到队列之中的下一刻,负责宣读圣旨的侍从便直接丢下了接连的四道炸雷。
秦俞因数年间在都内令的位置上勤勉尽职,操持农事,在程昱协助于益州军事决断期间代为履行大司农职务,从未有过错漏。关中连年大旱却未有收成贫瘠之事,流民田亩划分之中她又不辞辛劳对簿明晰,遥想昔年,在并州的上郡种植棉田,也是由她做出了种种虫害盘查、规范耕作,何止于关中有功,也于天下有功,故而晋大司农之位。
乔岚乔亭姐妹,于徐州战局中截断刘备援军、游说周瑜作战有功,本就该当有所封赏,自其于廷尉司任职期间,审断讼狱无有缺漏之处,今廷尉之位有缺,由乔亭接管。
乐平乔氏固然人丁稀薄,由宗族所掌控的宗正之位依然不可或缺,由乔岚接管此事,日后诸侯宗亲凡有罪责,皆向宗正报备。
蔡昭姬执掌乐平月报刊印职务多年,兼管印刷之事,又以大司马府府掾之职操持中馈,而今就任少府。
九卿之中的四位!皆为女子!
哪怕在场之人绝大多数都已猜到,乔琰以女子之身登临天子位,势必会将女子也可为官列入明文条令之中,却怎么也未曾想到,她会悍然抢占了九卿之中的半壁江山,将其分别交托到了秦俞、乔氏姐妹和蔡昭姬的手中。
她是当真一点也不怕将步子给迈得太大了!
就算秦汉遗风对于女子为官之事在思想上的禁锢并没有那般严苛,否则也无法出现乔琰这个并州牧,不会有马伦彼时成为太史令的委任,可直接上来四位九卿,其中还有个的年纪并不大,简直是……
简直是荒唐!
但还没等在场之人出列问询,乔琰已当先一步朝着下方问道:“敢问诸位,是对哪一个职位有所建议?”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瞬,重新回味起乔琰的这出委任,发觉他们能提出质疑的余地居然相当小。
秦俞从乐平当年还在用黑山贼种植薯蓣的时候便已开始累积着行事经验,到乔琰执掌并州后她便干起了那簿曹从事的工作,再到后来的调入关中,于统领关中民众务农种田间所立功劳,比之只能高居朝堂之中动动嘴皮子的人物,不知要履历卓著上多少倍。
而这一份履历,甚至从不需要仰仗于她的儿子徐庶,完完全全就是她抓紧了乔琰给她递出的机会,从而有了今日的地位!
就算这个大司农的位置稍微有些高了,可倘若让他们平心而论,他们难道能找出一个比她更合适的人选吗?
同为大司农属官的田畴确实不错,但他毕竟是刘虞的从属,在此时能依然得到乔琰的委任,便已经算是她给那退位的天子以颜面,如何能将其升迁去大司农的位置。
所以秦俞的位置,他们至多只能用性别来攻击,偏偏这样的一个理由,因为坐在天子位置上的乃是乔琰,便绝不可能说出口。
乔岚和乔亭的官职同样不能驳斥。
乐平乔氏人丁稀薄,加上此刻身在洛阳负责医疗行当的乔真,也不过只有四个人。乔真走的是继任医学院院长的路线,便短时间内不能踏足官场。
乔琰与梁国乔氏之间划定的界限,也绝不可能在她刚刚掌权之时便因为“人少”这样的理由而收回,否则难免显得她有露怯之相。
如此一来,她势必要尽快提拔乔岚和乔亭姐妹,让她们在朝堂之上能够站稳脚跟。
这是这位陛下出于宗族考虑的必然,也好在这两姐妹并未辜负乔琰对她们的期许,让她有了这个成功做出委任的理由。
他们要怎么反驳?反对皇室宗亲和反对乔琰本人可没有区别!
蔡昭姬就更不必说了。
因避讳与天子同名的缘故,她在数日前已被乔琰赐名,从蔡琰改名为蔡文,意为主掌文书之事。
而无论是乐平月报还是典籍印刷,因其职权的特殊性,好像都不宜放在尚书台所属,而应当与四方敬献之物、铜官、考工一道归属于天子直辖,那让蔡昭姬担任这一职务一点都没错。
唯独“错”的,也只是在场那些本为刘虞臣子的存在,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清晰地意识到,在乔琰做出了这些官职敕封的时候,会与他们争夺官职的,将再不只是原本的世家出身子弟!
像是程昱这样连寒门都算不上的,可以站到公的位置上。
那四位女性九卿的存在,更是一举让他们的竞争对手人数翻了个倍!
这远比那日眼见长安民众对乔琰做出浩大声援,比乔琰今日将这大雍开端定为“百废俱兴”,还要不知可怕上多少倍。
黄琬顶着后方臣子看向他的灼热眼神,终于挪步出列,朝着乔琰说道:“少府职权乃是最为繁杂的存在,虽有前汉孝武皇帝对其做出过职权之变,将盐官铁官尽数付诸大司农所属,少府中依然负责着一部分税收来源的管辖,掌管宫中各项财政支出,下辖考工官署、太医监、汤官、导官等部门。我并非对陛下所委任之少府在能力上有所怀疑,只是术业有专攻,加之书籍印制等事务本就劳心费力,或许并非最合适于她之处。”
黄琬深知,自己本不该在此时说出这样的话。
在他此前一度阻止于刘协朝着乔琰献出玉玺的情况下,他做出这等举动何止是能用吃力不讨好来形容的。
那分明就是在往乔琰的逆鳞上头踩踏!
可他又不得不做出这样的举动。
谁让九卿之中的少府恰恰就是他负责管辖的。
无论他此时是否要做出这样的一出回应,这个问题迟早都要抛到他的头上来。
黄琬只觉,当他的最后一个字落下的那一刻,在他的头顶有一道绝算不上友善的视线朝着他投了过来,然而他旋即听到的,却是乔琰开口说道:“你说的不错。”
黄琬:“……?”
等等!什么叫做他说得不错?
黄琬愕然抬头,便对上了乔琰意味深长的目光,“你说少府职权复杂,这话着实没错。”
“太医监的存在在已有池阳医学院的情况下早该废置了,不过是因为早年间的职权划分还存在着这样的机构而已,实际上其中也并无人员。这可以从少府职权下拿走了。”
“安邑公为汉皇之时恪行节俭,如今天灾未过,朕也该当沿袭此传统才是。少府属官之中执掌宫廷膳食酿酒和果品的太官令及其从属一切从简,汤官令暂可不设,导官令多以女囚徒择米故而有监管犯人之责,将其归并入廷尉司即可,至于考工官署……”
考工官署是什么地方?
这里就相当于是大汉为天子生产各种用具的作坊。
若在大汉最为鼎盛的时节,这里能包括负责纺织的东西织令,负责陵内器物的东园令,负责生产珍宝器物的尚方令等等。
乔琰顿了顿,接着说道:“这也从少府之中分出去吧。昨日的烟花你们都应当看到了?”
没等下方的臣子做出何种应答,乔琰已接着说了下去,“此物出自乐平科学院,由马德衡与黄月英所创设,德衡多于我军中武器上有所开创发明,月英又于纺织棉布机及今次的烟花上贡献良多,我有意单独成立一处工部,负责此类开创设计以及随后的生产之事,少府之中的考工官署大可直接归并其中。”
“东西织令、东园令和尚方令等官职都在新设立的工部之中重新命名选拔,不必为朕单独设立。由德衡担任工部尚书,月英担任其副手就是了。”
“黄司空,你还有何种建议?”
乔琰语带冷然地又追问了一句,“此刻的少府,以你看来可是昭姬能掌握得住的地方?”
赵歧敏锐地意识到,这就是他在踏足大殿之前程昱所说那烟花出现的又一重意义。
可黄琬并不知道这是乔琰早就已经预备在今日做出的安排。
他只觉得,乔琰对于少府职权的简化,乃是这位陛下为了让蔡昭姬成功得到这职权敕封,所做出的不遗余力删改之举!
在这样的不容转圜面前,他若再说出什么话来,便该当叫做不知好歹了!
“臣……臣无异议。”
黄琬垂首退了下来,不敢再发出任何一句质疑。
这出特殊的插曲,像是分毫也没有影响到乔琰的心情,此刻她已抬了抬手,示意那侍从接着宣读其余的调令。
由赵云接掌九卿之中的光禄勋位置。
光禄勋的光禄二字与光禄大夫的光禄可不大一样。
隶属于太尉下属的九卿之一,光禄勋又该当被称为郎中令,与负责护卫宫城的卫尉有些不同,他的职权要更加明确的说,是护卫天子,执掌着中央军队之中的其中一支。
想到赵云此前动辄被乔琰调动去查漏补缺的定位,听到这出委任的众臣子毫不怀疑,一旦乔琰在能确保中央的情况安定下来后选择御驾亲征,赵云必定是随军将领!
只是让鲜于辅有点意外的是,按说他的弟弟鲜于银参与到了谋刺乔琰的行动之中,也是死在了她的手里,她却并未对他做出职权的调动,只是将中军的最后一支队伍交到了牙门将军典韦的手中,彻底确立了这中军路的归属权。
随后的两道委任,则是因洛阳战局所设。
原本应当作为尚书令备选的荀彧出任司隶校尉,全权负责洛阳战事。
此刻正在虎牢关与徐晃配合的郭嘉则出任兖州刺史。
这个和贾诩的青州刺史格外相似的提前委任,让众人心中都不免做出了一番猜测。
可惜眼见乔琰并没有将她随后的进军打算告知于他们的意思,他们也只能强忍着心中的好奇,将这个疑惑给暂时压在了心中。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先前的那九卿权柄交接最为震撼,以至于在听到最后的那些零散空缺填补,众人都颇有几分精神恍惚之意。
等到最后一条官职委任的声音落定,直到这早朝散会,他们从这紫宸殿中走出,才终于感觉到自己的思绪回拢了回来,而后和身边之人小声交谈了起来。
这些已从乔琰的视线中模糊的身影陆续消失在了宫墙内,也彻底让他们的交谈被隔绝在了乔琰的视线之外。
不过就算她不可能在每个人身上都装有一个监听装置,听清楚他们此刻到底在说些什么,也大概能做出一些猜测。
“他们不敢,或者在眼下不敢直接指责朕的举动,”乔琰依然坐在这大殿的最高处,于阖目沉思之间开口,“但有了今日这一出,不是为了大汉的利益,而是为了他们本人的利益,也必定会有人试图遏制住朕不断委任女官的脚步。”
“可你说,朕做得过于激进了吗?”
她问的不是旁人,正是今日打从上朝开始,便以史官身份记录着天子第一次早朝情形的任鸿。
听到乔琰的这个问题,任鸿有一瞬间想到了当年乔琰给她取名时候的场景,却还是按捺住了心中的激动,沉稳回道:“或许是激进了些,但有必要。”
当然有必要!
若不是乔琰坐在了这天子的位置上,任鸿也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地。
而乔琰所改变的,又何止是昔年身在汉宫之中那些宫女的命运,还有这天下无数女子的命运。
她们的命运,都随着她登临天子宝座的那一刻,开始了前路的变动。
而今日的这九卿委任,恰恰是由她树立起来的最好标杆!
“是啊,当然有必要!”乔琰忽然笑了一声,在重新睁开眼睛的那一刻,里面只有一抹坚定到近乎锐利的眸光,“若朕为天子尚不敢走出这一步的话,天下谁可为之!”:,n,
392. 392(一更) 凉州计划
这不正是她争取站到这天下最高处,成为这发号施令之人的缘由之一吗?
若不能开启这锐意进取的变革之路,她和曾经坐在这位置上的刘虞又有什么区别!
在送别陆苑前往凉州的时候,乔琰对着她说道:“昔年黄司空为孝灵皇帝提拔,初为青州刺史,后为豫州牧,再入朝为三公,你应当知道我对你有何种期许了?”
在那些三公九卿的诏令之余,还有两条对这些朝臣来说不难猜到的委任。
陆苑自凉州别驾升任凉州刺史,戏志才自并州别驾升任并州刺史。
并州和凉州对于乔琰来说都等同于是发家之地,她绝不可能将这两处交到并非心腹之人的手中。
在此二州都有武将驻扎,政治军事两面力量分离的状态下,这两州刺史的委任虽然同样破格,但也能被接受。
不过,当乔琰将黄琬的升迁过程在陆苑的面前说出的那一刻,她并不止于给二人刺史位置的谋划,便已昭然若揭了。
戏志才天性散漫,和郭嘉的情况有点相似,其实不适合让其居于中央,用三公的位置将其约束起来,可陆苑不同。
曾经在黄巾之乱中遭到的劫难和她对自身才学抱负的明确认知,让她有这个胆魄和底气走到高处。
而凉州,虽不是和那邺城朝廷对峙的前线,却藏着一份最为可观的功劳。
凉州以西的青藏高原,现如今唯独被开发起来的也只是经由湟中谷地,穿行过日月山口之后通向的盐湖,乔琰也暂时没有打算将其在条件不够完备的情况下做出何种开发,但往西不行,可以往西北!
中原混战的同时,安息帝国与贵霜帝国也在混战之中,这牵动了曾经为西域都护府地带的数个国家都为了摆脱掌控而同样涉足于战事。
这片混乱足以让徐荣和马腾在前往这片地界上的时候从中拿到“贸易”马匹的主动权,那么随着大雍朝廷的成立,凉州所能得到的资源调拨越发容易,这也未尝不是她们重新收复西域都护府的机会。
凉州的羌人势力在现如今被约束行事的状态下,也恰恰是一支可以在此刻动用的军队。
这固然不是在三年五年之间就能够完成的事情,但一旦真正达成目的,却会是一份足以让陆苑力排众议登上三公高位的功勋。
“如卿,我对你有所期望,切莫辜负。”
在行将分别之际,乔琰又补充了一句,“我有意将左慈和于吉也一并送去凉州,让他们二人与元化先生配合。对混战之地的人来说,活命的好处比什么都重要。”
“元化先生的医术我是不担心的,但若论起这宣传的本领,大约还得看这出术业有专攻。”
这不就是对左慈和于吉来说最好的去路吗?
宗教这个东西,用得不好便是妨害于统治的灾劫,用得好了,那就是个维系稳定的手段。
徐州由笮融所传播的佛教必须土崩瓦解,由严佛调撰写出的十慧章句却已从铁山寺被送到了乔琰的手中。
益州地界上的张鲁在经由乔琰从武都郡的奇袭后归降,其所主持的五斗米教也自然成了她的从属,以教派经义包装出的种种说辞,事实上则是乔琰试图传达出的政令。
现在,便是让左慈和于吉这等尤擅坑蒙拐骗的,去那片分裂作了数十个部落国家的地方一展身手了。
若是让他们继续留在中原地界上,说句实话,乔琰还得担心担心他们此前对王允等人做出的误导,会不会因为他们的行踪再次出现在人前而曝光,还不如放在那片经由乌鞘岭与河西走廊隔绝开来的地方。
这既是个让乔琰安心的结果,对左慈和于吉来说,也是个自觉更能保命又有用武之地的去处。
虽然在隐秘地离开长安之前,这两人盘算了一番这一年间他们经行过的地方,深觉这位陛下在压榨人上可能是没有上限可言的。
从扬州到交州,从交州经由荆州来到司隶,现在又要前往凉州……
“当真是好一条远足之路啊。”左慈看向于吉的时候说道。
两位难兄难弟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无奈。
但就算左慈在坑王允的行动中已摸清了炸药背后的秘密,若是真要让他自己去配置炸药,不消两三年就可以拿出远比彼时宫门之上的炸药稳定的存在,在眼见这出登基仪式中的盛况后,左慈也还是彻底打消了和乔琰为敌的想法。
今日是从炸药到烟花,明日又会是什么东西呢?
不能为人所摸清的“法术”,到底还是不如这等硬实力,能带给人心悦诚服的震慑。
“去发展域外的信徒,总比像是张角一般丢了性命的好。”于吉摇了摇头,不无感慨地说道。“乌角先生,你我随后各凭本事?”
左慈笑道,“好啊,虽然是远赴边塞,总还是要找点乐子的。”
陆苑回头朝着这两人看了一眼,深觉乔琰给她安排的下属只怕不能按照等闲手段来指挥。
而这不方便指挥的又何止是左慈和于吉两人,只因出身扬州的虞翻也同样被丢了过来。
但虞翻顶着个凉州治中从事的名头,倒也不能算乔琰对他有所苛待。
按照乔琰的说法是,“虞仲翔精通易理,颇通医术,满腹经纶,文武兼备”,又因其原本身在扬州,有一番管辖扬州山越的经验,想来转战凉州也能是一把好手。
他前往凉州协助政务也有其必然性。
原本作为陆苑属官的赵昂和王异已经在乔琰的安排下转战了益州,在陆苑还需着眼于河西走廊之事的情况下,公务的压力势必陡增,有虞翻在还能做出一番查漏补缺的协助。
就是……
陆苑一想到虞翻那张嘴就忍不住想要按眉心。
这家伙倒是很清楚,乔琰不是出于让虞翻避祸,以免因他当年刻意给出的两年必有死难说法,遭到了新帝拥趸者的打压,才让他前往凉州的。
但此人颇有一番效仿古之狂直的气概,天知道会不会给她气出个好歹来。
偏偏在前往凉州的路上,虞翻已开始规划起了在凉州地界上讲学的计划,怎么看又还能算是个办实事之人。
陆苑刚想到这里,便忽见虞翻从那头乘坐的马车中探出了头来,朝着她问道:“敢问陆刺史,等抵达凉州后,能否专门安排一二教授外族语言之人?”
陆苑回道:“政令下达之事不必担心,以羌人为例,学说官话之人的数量已在这数年间扩大了数倍,往来于河西走廊的也大多是延聘而来的经商之人,均能通畅交流。”
虞翻摆了摆手,“我并非担心此事,我是在想倘若跟人吵起来,我说我的话他说他的话,岂不是鸡同鸭讲。虽说陛下的愿景必定是天下人人说我大雍之言,再无夷华之分,但我等若能当先一步掌握主动权,总还是更好些。”
“……陆刺史?”
陆苑:“……”
什么主动权?让别人无力还口的主动权吗?
她稳了稳神情,这才开口回道:“等虞从事抵达凉州,按照当地的情形再行调整计划也不迟。”
不过说到开拓河西四郡和语言,陆苑隐约想起,当年来到湟中躲避隆冬寒冻、而后投效到乔琰麾下的羌人之中,有一个名叫姜唐的姑娘,在语言学习上的本事尤其高,还被乔琰专门列入了潜力股的行列。
如今倒是也可以看看能否将其委任起来派上用场了!
陆苑很清楚,下属的特殊性和任务的极具挑战性,让她在未来的几年中绝不可能有安稳的日子过,可她既已从乔琰的手中接过了这份重任,更带着她希望自己真正站在人臣高位的寄托,她总要用好自己手中的每一份资源才是!
陛下是欲戴天子冠冕必承其重,她们这些下属也绝不能落后太多了!
抱有和陆苑一致想法的并不在少数。
秦俞任职大司农,相对来说是在适应职位权柄上需要花费的时间最少的。
她原本就对这部分的工作堪称得心应手,作为属官的田畴也并未做出任何一点拖后腿的举动,已快速将从汉中运送来的粮食登记入库,而后投入到了今年的春耕之中。
乔岚的宗正职位暂时需要负责督办的事项不多,和乔亭一道先将廷尉的职责给落实到位。
长安城中原本负责督办律法制定的几人,除却陈群还身在洛阳外,其余归并入了廷尉司下属。
而蔡昭姬则带着这个被删减功能后的少府,黄月英带走分出去的工部,各自展开了新的工作。
这些走马上任的女官所表现出的各司其职,简直像是一种无声的鞭策。
就算真有人想要遏制住乔琰发展女官将他们取代的趋势,他们也无法在这位陛下的强权之下做出任何一点立不住脚跟的反抗,唯独能做的不过是让自己顺应时局,表现出一派足够有说服力的本事。
一时之间,这长安城里倒是形成了一种暗潮涌动的竞争。
乔琰对此是喜闻乐见的。
正如她在几日后的早朝上所说,她之所以没有对洛阳做出什么增兵支援的举动,只是给了荀彧决断军政事务的自主权,实是因为,此刻的冀州和兖州都势必因为她这突如其来登基的消息持以观望态度。
她若不能稳定住长安的局势,那便是给了他们长驱直入的机会。
可她将这个天子之位坐得越是稳当,对方也就越不敢在此时轻举妄动,反而变成了这新帝登基后用来立威的存在。
所以这长安城中的百废待兴,恰恰是另外一场没有刀剑对峙的战斗。
这话说的着实不错,只因在此刻的邺城朝廷上,已经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气氛之中。
是邺城的朝廷,而非袁绍的大将军府。
相比于乔琰的下属在陆续得到了委任后的积极奋进,此地明明也不尽然是老臣当道,坐在上首的天子还是个年轻人,却愣是显示出了一片颓唐且迷茫的状态。
乔琰……登基了?
不只是那个玉玺交托之后将国事也一并托付的传闻,而是实实在在地已经登上了天子的宝座!
传递到邺城的消息里,信使在刘辩的勒令之下不得不将在长安城内外举办的登基典礼和那场夜间烟火都给极尽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出来。
“他们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刘辩的手死死攥紧了身侧的衣袍,朝着下方的报信之人看去,急于想要从对方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可就像是这登基典礼的场面一般,他不知道的时候只觉自己心中抓心挠肺地想要知道这现实,真听闻了那长安民众争相观礼,对那位新皇爱戴有加,他就更是难受得要命。
大汉……大汉何以沦落到了今日的地步!
到了这个时候,他哪里还能记得起自己早年间对乔琰的发憷情绪,和那些因为她那数年送礼所带来的心理阴影,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他必须要胜过对方!
此前大汉东西对峙、各有天子的情况,他还能抱有那么几分侥幸的心理——就算邺城朝廷当真不慎落败,刘虞看在他也为汉室宗亲的面子上,必定会对他网开一面。
当不成天子无妨,他可以去做那个弘农王。
可现在是大雍和大汉的对立,在乔琰已对刘虞和刘协做出了妥善安排的前提下,她已没有任何的必要再对刘辩做出保全!
若真到了两方攻伐交战抵达邺城城下的那一日,必定会是他刘辩的死期。
他怎能不为之惊惶?
他本以为袁绍这等四世三公之家出身的子弟,比起乔琰那等几乎可以算是没有背景的存在,不知道要安全上多少倍,却哪里会在七年前的洛阳城中料想到今日!
袁氏兄弟内部生乱,早早便各奔东西,甚至闹出了“绍非袁氏子”的笑话。
袁绍当年便手握冀州青州,如今竟然还是只有这样的地盘。
反倒是乔琰一州一郡征讨作战,今日何止是有了这样广袤的领地,还名正言顺地成为了这天下的主人。
不!她这叫什么名正言顺!
明明这世上还有一位大汉天子在呢!
这天下效忠于大汉之人本应当将她视为叛逆才对。
可刘辩听到的却是那报信使者说道:“若您说的是卢公、黄公和皇甫将军等人的话……他们都未曾表露过什么反对的态度。”
卢植甚至因乔琰将国号定为大雍的缘由出自尚书中的那一句,将这一句话又给专程誊写了一遍,挂在了那弘文馆中。
不过这一句话若是再说出来,对刘辩的刺激可能就有点太大了。
此刻这位汉室天子的心绪便已是一番风浪翻涌了。
本是表示帝王是非分明的垂旒都没能掩盖得住他在这一刻苍白惨淡的面色,和额上已经泛起的一层冷汗。
他死死地盯着那阶梯之下的信使,问出的话却是冲着袁绍而去的,“大将军,你有何高见?”
393. 393(二更+60w营养液加更) 邺……
袁绍抬眸看向了这位坐在上首的天子。
前几日他得到乔琰登基的消息之时头疼不已,胸闷气短的毛病都要发作了,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今日真正听闻这登基典礼的种种,却让他的神思处在了绝对清醒的状态之下。
所以他也清楚地意识到了,当刘辩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句短短的“大将军有何高见”里,竟然掺杂着这等复杂的想法。
刘辩他怕!
怕乔琰的登基已彻底宣告,大汉江山将再没有任何一点挽留的余地,彻底趋向了土崩瓦解的状态。
他这位邺城天子看似还有这些老臣拥趸在侧,也早没有了天子的尊严。
他惊!
惊诧于原本理当属于汉臣的朝臣竟在此刻没有一个表现出对于乔琰篡位的反对。
倘若连卢植和皇甫嵩这样的存在都已不再在乎于汉室的正统,那么这邺城朝廷之中,是否也早已潜藏了不少随时可以投向对面的人呢?
他疑!
怀疑此刻其实并无实权在手的杨彪,会不会因为他儿子杨修的缘故,直接成为倒戈向长安的重要人物。
更怀疑于袁绍这位无能的大将军,会不会在眼看着乔琰以这等顺利的方式登基成为天子之后,也会效仿于她的举动来上这样的一出改朝换代,也正好能让邺城上下的所有指令都再不必经由过刘辩的手笔!
可若是让袁绍说来的话,刘辩实在不必有这样的担心。
以方今的局面来看,刘辩的存在,竟可以说是袁绍的优势所在了。
只听得袁绍开口回道:“陛下大可不必如此忧虑,长安老臣并未对乔琰登基做出反对,便如同王子师意图对乔琰做出刺杀举动也绝不可能得逞一般,实是因为她手中所掌握的军权已让她不必听从任何人的建议。卢子干已自长安归于并州,难保不是遭到了扣押,皇甫义真虽为太尉,却并无实际的领兵之权,又有安邑公与山阳公均在逆贼之手,他们并未提出反对,难保不是出于无奈。”
“大汉四百年基业在此,深受皇恩的世家在此,她想将其在一夕之间推翻,简直是个笑话!”
闻听袁绍此言,刘辩紧张到发白的脸色有一瞬的好转,“大将军所言倒也不错。”
但这话到底有没有真正说服他,就算他没有直白坦然地说出来,在他的语气里其实也能透露出几分来。
刘辩早不是当年那个被袁绍袁术推举上皇位便会因此而欢喜到忘乎所以的少年人了。
七年的时间里,固然他不像是刘协一般能在外头走动,而是始终被限制在邺城的逼仄皇宫之中,刘辩的心智也势必会随着朝臣对于时势的交流和书籍报刊的阅读而成长起来。
刘协和刘虞的让位献玺到底是否是出于被迫,卢植和皇甫嵩的臣服到底是否是因为前朝天子受制于人,袁绍的这一番说辞又到底是不是为了增加在场之人的信心而朝着乔琰的身上泼脏水,刘辩其实是能够凭借着自己的直觉猜测出一二的。
但与其说刘辩是因为袁绍所说的那句天下尤有心向大汉之人而觉安慰,不如说,他是因为袁绍此刻的态度而感到了一份安全感。
在袁绍的话中其实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文治武功上的条件,邺城朝廷明摆着落后于长安,就连刘辩都很想问问为何这数年间只能听到乔琰开疆拓土的消息,却不能听到袁绍将手底下的地盘扩张出个一二郡来,甚至还让原本站在他们这头的徐州都给丢了。
袁绍唯独所能利用的,也不过是刘辩身上的大汉正统名号。
就算刘协和传国玉玺的出现,让大汉将江山传承到大雍手中,同样是一种可以被接受的认知,但这天下之间只知自己食汉禄的存在势必不在少数。
这便是那句“大汉四百年基业在此”!
在长安已不是大汉朝廷的情况下,或许便会有倒戈向他们这头的,在这个双方对峙的紧要关头,成为他们的助力。
所以袁绍必须牢牢抓紧着这个“大汉”的正统名义,而不是在这个本就已经局势不妙的时候做出什么另起炉灶的举动。
而那句“深受皇恩的世家在此”便无疑是袁绍自己的写照!
早在去年《昌言》发行的那一刻开始,有着四世三公背景的袁绍便绝不可能判断错误,乔琰何止与他之间不是同路人,更是陌路殊途的存在。
他不知道是从何处出现了问题,才会让乔琰这个本应当归属于世家阶层的存在提出这等广开民智的想法,更不知道她为何要在这开国之初的官职委任中又对着世家势力做出了一番打压。
但他很清楚,与他此刻有着同样利益诉求的人,就算此刻正处在乔琰麾下,作为她这大雍王朝的其中一路组成成分,因恐惧于她所掌控的民心而不得不对她暂时做出了屈从的决定,他们也随时可以成为对方这里的反抗势力。
袁绍也绝不可能在战败后投效于乔琰麾下。
这两条态度,足够让刘辩感觉到些许安全感了。
当然,仅限于些许。
那充其量也就是让刘辩确信,自己还能与袁绍站在统一的战线上。
可若是不能击败乔琰,最后的结果也不过就是一起死而已,并非在这种联手之中谋夺出一条生路。
刘辩实在不能忽略掉在乔琰登临天子位置之前的另一件事。
袁绍因乔琰回返长安的行动,趁着她与刘虞之间似有嫌隙发生,朝着属于防守的洛阳发动了进攻。
那甚至不是袁绍这一路兵马做出的行动,还包括了曹操从虎牢关方向做出的协助进攻。
可结果呢?
时至今日,这场攻伐之战已差不多持续了一个月的时间,却还没有任何一处的战场取得突破性进展,让刘辩想夸奖袁绍总算还有把握住出兵时机的本事都做不到。
不错,洛阳的确得算是易守难攻之地。
若非如此,黄巾之乱发生之时,汉灵帝也就不会于仓促间紧锁八关,以防黄巾贼子入侵。
也的确是因为这样的守卫,在唐周告密,马元义等人被从洛阳城中抓出来后,黄巾战祸所波及的距离洛阳最近之地也就是颍川和南阳而已。
同样是因为这样的戍防条件,以董卓这等倒行逆施的手段,所带出来的兵卒和下属也一度能够将袁绍等人的酸枣联军阻挡在虎牢关之外。
但在这等时势危急的关头,战事成败显得尤为要紧。
袁绍不能攻破洛阳八关之中的任何一处隘口,反而空耗了这许多人力,让这些本应当被尽快投入到今年春耕之中的人口都被用在押送军粮之上了,怎能只将问题归咎于洛阳难攻!
更不用说,乔琰此前根本不在洛阳,袁绍的部下对上的不过是荀彧那个文官罢了。
以刘辩的眼界根本无法理解,荀彧这个在刘宏病故之前未曾涉足朝堂的“王佐之才”到底能展现出何种本事,为何竟让袁绍派出的张郃在孟津却步。
他只知道,袁绍没能趁着长安起火之时对着乔琰做出什么有效的反击,以至于此刻他们竟然只能看着乔琰登基却束手无策。
“我也知道诸位对大汉之心,”刘辩忍着心中的憋闷,重新开口说道,“只是既然她已僭越称帝,长安地界上一时之间又没有反对她的声音,待她整顿军备后势必挥师东进,越洛阳关隘而出,敢问诸位,我等将以何应战?”
刘辩一点也不怀疑在这扫平天下的作战中,乔琰必定会有御驾亲征的可能。
倘若她手持以刘虞和刘协为代表的“大汉正统”所献出的权柄,又亲手将刘辩这个汉室伪朝给压灭,那么她将再不必担心有任何人会对她这个皇位的合理性做出质疑。
何况,乔琰一旦东进,所驱策的会只有洛阳一路军队吗?
绝不可能!
袁绍没有将各地的战况尽数告知于刘辩,但那长安朝廷中曾经有不满于乔琰担负重任的,邺城朝廷里当然也有不满于袁绍的。
数年间的疆土难进,更是让一部分人生出了取代袁绍的想法。
在没有亲自和乔琰部从交手的情况下,总会有人不自量力地以为,没能在和对抗乔琰的作战中取得显著的成果,不是因为乔琰的能力过于强横,而是因为袁绍的能力不足以统帅各部。
这些人也理所当然地将冀幽边境的战况告知到了刘辩的耳朵里。
那眼下的情形也便显得更加危险了!
洛阳、并州、幽州都有可能朝着邺城发兵,一旦袁绍不能对对方及时做出阻拦,大汉最后的种子被压灭下去,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到时候谁来确保他的安危?
指望乔琰能够良心发作不成!
他甚至不无病急乱投医想法地朝着袁绍问道:“以大将军看来,若是让梁国乔氏的人往长安走一趟,能否替我等拿到些有用的东西?”
比如说,一度也被刘扬给拿到了手中的炸药。
那东西固然只是被乔琰用在了震慑左慈和登基烟花之中,但其一日没有在正面交锋的战场上出现,刘辩也就一日不能放下心来。
谁知道此物会不会成为乔琰在某处战场作为突破口的神兵利器,又谁知道这东西在不作为定点爆破工具之余还能不能有什么其他的用处?
将算盘打到梁国乔氏的身上,更也实在怪不得刘辩。
自乔琰以乐平乔氏单独分宗开户以来,她要与那本家划分开关系的意图便已足够坚决,为此,兖州乔氏自知无法从乔琰身上博取到任何一点富贵,又不巧得罪了曹操,只能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邺城朝廷上。
在族中没能出个可用人才的处境里,他们便将自家的一点私产送来了邺城,以换取家中的某位小辈在刘辩的金吾卫中混了个位置。
袁绍反正是不在意这等位置的,刘辩也从其口中权当打发时间地听到了一点八卦。
比如说乔琰当年参与进平定黄巾之乱的路途之中经由祖宅而过,却并未在此地多做停留,便已显露出了其薄情的征兆。
比如说他们出于好心送去乐平书院就读的乔瑁之女,居然会选择和家中划开界限,转头加入了乐平乔氏之中。可挂名于那分宗之家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只能做个医者而已。
再比如说,早几年间在乔蕤身死后消失不见的乔岚乔亭两姐妹,原本是被本家以为失踪遇害的存在,竟然突如其来地投效到了乔琰的麾下,甚至当真混出了个名堂来,在此前被他们获知到消息的时候就已经在廷尉司办事了,又是一个对他们来说猝不及防的消息。
不过这位担任着金吾卫一员的青年显然不会说,早在乔岚乔亭逃离出去的时候,乔氏的长辈就已盘算起了她们的归处,这才让她们做出了这等仓促逃离的决断,只说她们不为父亲守灵便去投奔并州富贵,分明是不孝之举。
总之,哪怕乔琰已取代大汉而立,建立起了大雍,这大雍宗室包括了乔琰在内也不过只有四个人而已,甚至还全部都是女流之辈,到了这个时候,她难道还要保持着先前那番对梁国乔氏的敌对,不以宗室力量来对下属做出一番平衡吗?
倘若让梁国乔氏的人动身前往长安,说不定还真能得到些收获。
但刘辩刚说出了这话便听袁绍回道:“我看陛下还是打消这个算盘为好。”
刘辩并未看到,在他先前有此等盘算的那一刻,在袁绍低垂的眸光之中闪过了一缕说不出的嘲弄之色。
这等权力制衡的想法,当真是和那位孝灵皇帝的行事风格,颇有几分相似。
也不知道他在卸磨杀驴的本领上学到了几分。
要不是此时还有刘辩的大用处,袁绍都不大乐意对刘辩做出这等敷衍。
但他心中虽是如此想的,在开口的时候还是说道:“若是寻常时候以族人为间者,或许还有可行性,眼下却不行。正值两军对战之时,乔琰势必对这等骤然到访之人心存疑虑。没能得到陛下想要得到的东西还在其次,若是被其反过来利用了,那便当真是大事不妙了。”
他这话一出,周遭顿时有不少人的脸上露出了心领神会之色。
这反过来被利用的情况,田丰算一次,袁熙算一次,辛毗非要算的话也可以算一次,也不怪袁绍对此情况不是一般的警觉。
可惜眼下要抗衡乔琰还得仰仗于袁绍这位大将军,在这朝堂之上也不是他们拿同僚的笑料说事的时候,也便只能在心中笑上两句。
“这……这倒也是。”刘辩呆愣了一瞬这才接了下去,“不知大将军有何法教我?”
袁绍回道:“扬长避短,攻其要害。”
听得袁绍的话中竟有那么几分笃定之意,刘辩脸上也不由露出了喜色,“请大将军详细说来。”
袁绍道:“我等既已避无可避,那便只能应战,乔琰意图以战功定江山,我等便必须仰仗于陛下威名挑起其内部动乱。陛下身持汉统,若能于邺城登临高台振臂一呼,以兴复汉室为号,宣读征讨乔琰之檄文,除却我等手握四州,其余各州也势必有各方仁人志士做出响应。”
“我已令麾下陈孔璋写此檄文,必令陛下在声讨乔琰之际必有声威气势在上。”
刘辩原本就在想,若是让他自己来写这封檄文,只怕拿出来的东西着实不像样。有了袁绍的这句话,他心中的巨石顿时先落下了一半。
陈琳的文笔若论言辞犀利,在这邺城,不,应该说是在冀州之中敢说自己是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由他写出来的这封檄文必定气势磅礴,剑指长安。
“陛下昭告四方之时,我等看似仍在洛阳战线僵持,并候天下有识之士来助,实则不妨另辟一路翻太行山而过,直走并州。”
并州同样是易守难攻之地,又是乔琰最先发展的跳板。
其中乐平书院之中所贮藏之物和并州上郡的棉花,为袁绍所觊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都说翻越太行山作战不易,可乔琰麾下最擅长于山地作战的没有一支镇守在此地。
都说并州乃是她的发家之地,应当有着严防死守,但也正是这等思维误区让人实难想到,袁绍居然会做出这个选择。
所以——
这还当真可以一试。
倘若真能得手,他要拦截住乔琰回师的队伍也并没有那么艰难!
所产生的大汉尚且有救的影响却是难以估量的。
这幅勾勒出的前景让刘辩眼前一亮,当即回道:“便依大将军所言。”
只是当早朝结束之后,袁绍走出这朝堂不久,他便看到了个小黄门急匆匆地朝着他跑了过来,手中还持着一张字条,等人到了面前,便听着小黄门说,这是陛下还有一件事需要劳驾袁绍去办。
“这位陛下又想出了什么新的建议?”许攸朝着袁绍问道。
袁绍翻开了这以有些潦草的笔触匆匆写就的诏书,见其上倒不是刘辩再行提议让那梁国乔氏去同乔琰攀关系之类的建议,而是对他下达的一道指令。
“他说,让我动手将杨太尉等可能与长安朝廷之间存有联系的人尽数扣押起来。”袁绍嗤笑了一声,“这算是个什么事?对人有所怀疑的恶人举动便是由我来做的,他这位天子清清白白,甚至只是做着我手中的傀儡?”
想要跟他玩这等花招,就凭刘辩的本事,还当真是嫩了一点!
“这还真是孝灵皇帝第二了。可惜……”
可惜刘辩没有这个能力像是刘宏一般逐步掌权,袁绍也更不会给刘辩这个扶持起来势力对抗自己的机会。
但一想到刘辩在这等对抗乔琰的紧要关头,居然还想着这等令人心寒之事,乔琰倒是已经如此轻松地摆脱了刘虞可能对她做出的掣肘,成了那说一不二的帝王,袁绍便只觉一阵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的情绪冲上了他的天灵盖。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也难免会想,若是他少做那些个瞻前顾后的举动,早一步拿下大将军的位置,先定幽州,后下徐州,他今日的局势是否不会如此被动。
甚至倘若他的局面能比今日好上几倍,他能否如乔琰一般直接摆脱掉大汉对她的影响。
不!他还是别想这些为好。
眼下才去想这种无稽之谈,除了让自己的心情更糟糕之外,简直没有任何的一点好处。
他的心情本就很坏了。
但凡是对他稍有些了解的人,都不会看不出来,他绝不像是在今日这朝堂上所表现出的那般从容。
什么让刘辩宣读讨伐乔琰的檄文,引来天下尚有护持大汉之心的忠臣良将?
而今的天下,尚且能有和乔琰对抗本事的人,也不过剩下了他和曹操而已。
这十三州地界上残存的有才学之人,也早各自站定了立场,哪里还有什么缺漏的存在。
不过是借着刘辩的正统之名,对冀州青州地界上的兵马和谋臣武将,做出一番安定心神的举动罢了。
还有那进攻并州之举……
在许攸、郭图等人给他的分析中倒是对乔琰的各方队伍有了一番梳理,但前有在洛阳地界上的不得寸进,袁绍也不得不怀疑一二,到了并州地盘上会不会直接来上一出悲剧重演。
倘若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他便彻底没有翻盘的能力了!
“子远啊……你说我们当真还有获胜的希望吗?”
袁绍一向以自己的家世为傲,可再如何煊赫的世家放在皇权面前,或多或少还是要低上一等。
他一面在乔琰称帝之后将那“乔烨舒”的称呼改成了直呼其名的“乔琰”,一面又觉得对方走出的这一步棋再度将他往死胡同里逼了一段,那种不能朝着下属坦诚的恐惧感以一种如影随形的方式纠缠而来,让他恨不得寻个地方逃避两日。
但他深知,自己没有这个任性的资本。
他现在必须做的,便是将自己所有能够调动起来的资源都投入到这东西对峙之中,绝不让自己有一瞬的松懈。
许攸怎么会不知道袁绍此刻的心情呢?
在骤然听闻大汉变大雍消息的那一刻,许攸难免想到了当年在那鼎中观中眼见乔琰侃侃而谈,落笔成文的一幕。
谁也没想到,当年那只雏凤会成为今日的天子。
何止是雏凤有清声,根本就是凤鸣九天,凤翔于雍!
这种巨大的落差感在她还是大司马的时候,或许还能让人以“大家都是臣子,谁知是否会有倾覆之日”来极力说服自己忽略过去,可在她往前一步踏上帝王宝座的那一刻,这种天渊之别就被以一种残忍至极的方式给展现在了面前!
袁绍此刻的想法,最为精准的描述只怕就是如此了。
或许唯一能让袁绍感觉到一点优越感的,便是乔琰依然不是个后继有人的状态。
但一想到乔琰今年年仅二十三岁,还刚在刘扬等人的伏击之中杀了个进出,这点为数不多的优越感,也就彻底荡然无存了。
许攸无声地叹了口气,开口回道:“若是连明公都在此时说出这等垂丧之言,那我等便当真是再无指望了。”
袁绍接收到了许攸此刻传递而来的鼓劲想法,说道:“你说的不错,所以我打算秘密离开邺城一趟。”
他目光中一闪而过了一抹凛冽之态,让许攸陡然想到,当年他选择看好袁绍为他奔走之时,在这位袁氏公子的身上所展现出的,正是此刻的气度!
袁绍忽而有此等表现,也就代表着,他确实还没有彻底被长安传来的消息达到,反而在这落入谷地的时刻,意图拿出绝地反击的姿态来。
就要这等表现才好!
没等许攸发问,袁绍已接着说了下去,“我要去兖州。”
——————
乔琰正式登基的消息既然已经在这邺城的朝堂上商议对策,便也早传到了兖州。
更准确的说,那是由乔琰的信使将消息先快马加鞭地送到洛阳,让此地为保护家园而战的军民都先安心下来,随后一路送到了虎牢关。
正在与曹操对峙的郭嘉,在曹操猝不及防之间便将大汉的旗帜换成了大雍,甚至毫不犹豫地在当夜便发起了一场领兵突袭之战,更是在袭营之间将这皇位易主的消息传给了曹操。
无论是因为天下遭逢的这一出变故,已经大大超过了曹操所能想象的范畴,还是因为在这场袭营中,早想再建一场战功的徐晃在郭嘉的指挥下让曹操吃了一场不小的败仗,都促使着曹操在当机立断之间将自己的军队撤出了司隶,回返到了兖州境内。
但这趟回返并不代表着曹操要直接回到兖州治所东郡,而是暂时退居在了陈留郡的酸枣。
也即是,当年酸枣会盟之地。
当陈宫踏足营帐见到曹操的时候,见他手中捧着一本书册,少见地在神情之中流露出了几分怔然迷茫之色,以至于手中的书页久久没有往后翻动一页。
直到意识到有人走近的时候,他才忽而回过神来,仿佛欲盖弥彰地将其掀开了后一页。
陈宫忍不住笑道:“府君既然在思索哲理,那就不必做出这等掩饰的举动。倒不如将其说出来,或许还能由我为您参谋一二。”
曹操不置可否地说道:“我只是在想两个问题。”
陈宫道:“愿闻其详。”
曹操回道:“其一是,这大汉王朝,当真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了吗?”
不过是在半年多前,他还曾经和乔琰在虎牢关下有过一次短暂的会面。
彼时的他便将那个乔琰是否有僭越之心的问题抛到了她的面前,被她以语言的艺术做出了一番迂回的回答。
她也说,自己希望能做个汉臣。
可曹操怎么都没想到,这出惊变会来得如此之快,更是以这样的方式完成了传国玉玺和皇位的交接。
乔琰没有违背当年她对乔玄的承诺,但对大汉来说,她依然是一个叛逆之人!
只是曹操难以理解,为何在乔琰治下的长安,那些深受自己乃是大汉子民说法洗礼的百姓,会这样快地确信,刘虞和刘协之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可能带领他们走向梦寐以求的生活,让他们在这乱世之中生存下去,为此他们甚至不惜将乔琰给扶持上天子之位。
他更不理解,当年洛阳大乱之中为护持天子而战的卢植,明明能以乔琰师长的身份对她的举动做出制约,却最终也没有选择这样的一条路,而是和这王业兴替的罪魁祸首站在了一处。
大汉……真到了这等千夫所指,再无转圜余地的地步吗?
能有为民请命之心的刘协,心中必定还有着百姓的影子,却好像并未因其出现而改变这出王朝易主的浪潮,反而成为了其中的推波助澜之人。
这竟像是在用一种足够斩钉截铁的口吻,彻底否决了大汉的生机。
也让曹操在获知到这消息的一瞬间,感觉到一种曾经坚守的东西彻底破碎了开来。
“我想,……”
陈宫刚开了个头,便见曹操抬手打断了他的说辞。
“你先听我说完吧,还有一个问题呢。”
他的目光终于从书页上挪动到了陈宫的脸上,这才说道:“公台啊,自有你的支持到如今,凡是你我相商之事,从未有任何争执拖延到第二日,你我这主从相得的默契,早是这兖州境内出了名的。”
“可为何——”
“你此番忽而造访张孟卓,却未曾与我知会呢?”
394. 394(一更) 兖州内乱
除了和曹操出自于同宗的曹氏夏侯氏子弟,在曹操看来,最不可能背叛于他的便是陈宫!
若是没有陈宫对他的支援,曹操入主兖州,甚至拿下兖州牧的位置,绝不能进展得如此顺利。
何况陈宫一度替他往并州去见乔琰谈过棉花生意,也曾经前往邺城为曹操拖延过北上的时间,但凡他有一点人往高处走的想法,便应当早给自己选定好下家了。
但他并没有。
兖州的陈留太守张邈,和曹操也得算是至交好友。
倘若真遇上了什么危急情形,一人之间是能将家人都托付给对方的关系。
可时局易变,人心也易变啊。
曹操退兵至陈留境内,暂时放弃进攻虎牢关之时,作为他谋主的陈宫居然在此时和张邈完成了一出会面。
若是等闲时候的相见,或许还能将其解释为,那是同属兖州的士人偶尔碰面交涉些私事罢了,但偏偏是在这样的紧要关头。
这个意外且未曾知会于他的行动,在被有人汇报到了他面前的那一刻,曹操本就因为乔琰称帝的消息而混乱的思绪里,再度被投下了一块掀起巨浪的石头。
他是有些疑心的毛病,但身处这等争斗不休的局面之中,再如何疑心其实也不为过。
何况,曹操在此刻看得清楚,当他将陈宫和张邈的会面说出来的那一刻,在陈宫的脸上一闪而过了一缕异样的神色。
那绝不是他心中无事的征兆。
在这个神情异变出现的那一刻,曹操的心当即就沉了下去。
他也忍不住一改方才平稳的语气,开口问道:“公台,为什么?”
为什么偏要是你呢?
前两年旱灾危机将至,陈宫还一度提出了要以各家孤本换粮,以防出现难以平稳度过灾情的情况发生,甚至为此和寿张王氏这些本就不满于曹操的兖州势力发生了冲突。
彼时的陈宫是以一种何其坚决的姿态站在了曹操的这一面,让他一度觉得,这兖州士人之中风骨与忠心并具之人,堪称头号的便是陈宫!
这世间也再无哪一个谋士能有这般处处为他谋划的赤诚之心。
可也同样是他问出这句为什么的时候,陈宫因为突遭问询的意外已彻底平息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他决断已下的镇定。
“因为你犹豫了,而在此时的局面里,你不该犹豫!”
陈宫站定在曹操的面前,神情之间罕见地透出几分锐利之色。
“去岁三月里我还曾经在心中暗下了一个决定,以兖州方今条件,无论是袁本初还是乔烨舒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大约都不会是你曹孟德,但这无妨!我会助你成为一个合格的旁观之人,让我们在一个有利的立场上将兖州给尽可能地保存下来。”
“但如今不行,这个人不能是乔烨舒!”
曹操叹了口气,“因为她在长安登基为帝了?”
陈宫回道:“或许是,只因我陈宫世代食汉禄知汉恩明汉统,自知自己句句所说均为汉话,落笔成书俱为汉字,四百年大汉基业骤然易主,我心中有气!”
“但也或许不是,若这大汉江山当真无力回天,便如你先前所问的问题一般,当真到了积重难返的那一步,真要有人登高一呼,便如当年大汉取代大秦全据天下,我陈宫也绝不会说出半个不字。”
“这个人是乔烨舒也好,是袁本初也罢,甚至是你曹孟德,只要能还这天下安泰,均无不可。”
“可自去年是十月里我便已明白……乔烨舒大概已不在其列了。”
没有等曹操给出一个猜测,陈宫已自己做出了解释:“因为昌言。”
昌言一出,何止激化的是那关中地界上有些人对于乔琰的不满,也让陈宫陡然意识到,无论仲长统在那洛阳的一出辩驳中如何将试图将他驳斥倒的与会之人逼下台去,这出言论都未曾在本质上能够说服他们。
而当乔琰登基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刻,陈宫更不必怀疑昌言推行出来的意义。
那正是在为她登临天子位争取到百姓支持铺路,也是借着在她手中发展起来的印刷术,以一种何其蛮横的手段对着世家掌握言论权力的局面发起了冲击。
昌言之中的条条言论是不是真能在逐一的阐释之中令人信服,在此时其实是没有那么重要的。
她所要的是暴风过境一般地将旧秩序给摧折,又随着王业兴替的骤变,让人在无形之中接受了她重建新秩序的举动!
陈宫不是经历了洛阳重建的荀彧,也不是在权柄易位之时身在长安的卢植等人,所以他并非是背叛了自己所处阶层的存在。
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在兖州地界上特殊的地位和他能支撑曹操走到如今的才学,都来自于他那兖州世家的出身,而这,正是一种不容争辩的事实。
那么一旦形似于昌言推行的方式,知识的传播变成了一种不再由上层垄断的东西,何止是在这兖州地界上,十三州境内的世家都必定要面对着一场从上到下的洗牌。
或许其中的有一些会因为早早站在了乔琰的那头而得以保全,甚至凭借着那份从龙之功而暂时跻身高位,但随着乔琰手中的权柄一日胜过一日,被她以一种另外的途径栽培起来的人才在这强权统治之下成长起来,那些所谓的高位其实也不过是乔琰可以再不需有所顾忌便能打压的存在,远比当年汉灵帝所行的党锢之祸还要让人难以看到出头机会。
就算有荀彧卢植等人都坚定地在这个大汉变大雍的过程中站在了乔琰的那一头,他也无法让自己相信,当乔琰成为最高掌权者后,世家和黔首之间的矛盾不会因为这种强势的举措而被强行激化——
那这分明是取祸之道!
他是为自己也好,为了他所处的阶层也好,是为了他所认定的太平之路也罢,总之,纵然面对的是这九州对四州的悬殊对比,他也愿意相信弱势的这一方因为根深蒂固的大汉思想和一呼百应的世家脉络,依然有这个翻身迎击的机会。
所以曹操绝不能在此时犹豫,反而应当拿出他这统领兖豫一州雄主的气度,将其麾下的兵将给尽数整顿妥当,与邺城朝廷相互应和。
乔琰登基之处的时局动荡,恰恰是他们能争取到的最后机会!
曹操在此时对于陈宫的背叛很觉失望又如何?
陈宫也觉得自己对曹操的选择很是失望。
乔琰登基之后,倘若曹操在此刻选择投诚,甚至对着袁绍做出了一番反戈一击,让邺城朝廷处在元气大伤的状态下,他何止是能和当年与乔琰在互诉志向的时候所说的那样,成为这开疆拓土的征西将军,只怕还能因为他在致力于天下一统大业上的功绩而被放在更高的位置上。
曹操一度得到乔玄的赏识,这几年间也始终和乔琰之间保持着的亦敌亦友关系,都会让他在融入新朝之中并不会面临何种难度。
但在兖州的未来面前,曹操的这份未来图景丝毫也不能让陈宫感到什么喜悦之情,只有一种行将面对天翻地覆局面的悲愤。
即便他很可能只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感到抉择上的犹豫,以陈宫敏锐的眼力实不难看出,曹操倾向的选择到底是什么。
在这时不我与的紧迫中,他果断做出了一个决定——联系张邈。
袁绍在数年间一直觉得,张邈虽然胆子不那么大,可当他身处在兖州地界上的时候,实在应当算是个对曹操的威胁,这个判断其实是没有错的。
倘若没有曹操的话,要让兖州士人推举出一个能作为统领者的兖州牧,他们会选择的一定是张邈。
就连那因曹操未能对王芬意图行刺汉灵帝的举动做出响应,故而对他怀恨在心的寿张王氏,对于张邈的态度都堪称尊敬有加。
要知道,那位自己畏罪自杀的前冀州刺史王芬,和张邈以及其余六人,组成了一个特殊的名号,叫做“八厨”。
何为厨?便是以财救人者!
这是对于方今名士的一种赞许,也让张邈若要在兖州士人之中取得响应的支持,远比曹操要容易上太多。
在陈宫看来,这是曹操那错误的选择所造成的结果,让他不得不选择一个另外的上司来接替曹操的位置,而不是他这位谋主对着曹操做出了何种有违誓言的判断。
所以他又在此时补充了一句,“孟德,我很不想和你为敌,我知道你是个天下少见的英雄,可兖州士人绝不允许你投降,这便是个不争的事实。”
这是兖州士族,甚至是天下为数不少的士族所能发出的声音。
置身在乔琰麾下的,或是因为温水煮青蛙的方式趋于同化,或是在至为强盛的兵权面前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又或者是家族之中的叛逆者早早被乔琰从中挑选出来,放在了一个统领者的位置上,以至于他们之中就算真有发出力图一搏声音的,也都被按捺在了洪流之下。
他们兖州作为还未曾被席卷到的存在,却势必要做出一番尝试。
即便是先以内乱将曹操给拿下,甚至可能冒着被乔琰趁机入侵的危险,他们也必须做出这样的尝试。
曹操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太认识陈宫了。
那依然是一张自他早年闻名天下开始便有着性情刚直之气的脸,但这张脸此刻却无端给了曹操一种与他隔阂开来的错觉。
他将手中的书卷搁置在了一旁,朝着陈宫回道:“可公台,你的行动已经先一步被我发觉了,你依然要抱有这样的想法吗?”
陈宫摇了摇头,“你错了孟德,我此时暴露与否已经没有任何的关系了,难道你以为这兖州境内不愿朝着乔烨舒臣服,也希望你固守兖州的人只有我一个吗?”
一度在中平年间出任过九江太守的边让,就曾经在徐州陶谦身死的时间里和曹操发生过冲突。
这种冲突固然因为天灾的降临和曹操彼时与他们开诚布公的交谈而暂时被压灭了下去,却只像是蛰伏在暗处的漩涡一般随时有可能再度降临!
今日曹操发觉的不过是陈宫的异常举动,可这些决意要与乔琰相抗的兖州士人,难道在此刻都在安分等着曹操做出一个决断吗?
陈宫说道:“孟德,我也不怕告诉你——”
“你就算今日将我拿下,你也休想带着兖州的一兵一卒投奔洛阳而去!”
这道兖州和司隶之间的边界,此刻已随着陈留太守张邈和其弟张超举兵,不再能被曹操轻易掌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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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陈宫虽说得如此笃定,密谋之事总是没那么快传播开的,此刻陈留地界上的骤变就还未曾传递到兖州的其余各郡。
以那梁国为例,此刻的乔氏祖宅里便是一片凄风楚雨的寂静。
坐在最末的几人更是将自己的头垂得极低,只恨不得旁人不要将视线放在他们的身上。
但这大概只能是他们的奢望了。
在乔琰继任大司马位置前后前往长安去的正是这几人。
倘若乔琰还只是个大司马,又或者是邺城朝廷在跟长安那头的对峙之中占据了上风地位,他们至多也就是觉得失去了乔琰这个助力有些遗憾,在大权随时可能旁落,就连生死都难料的情况下,他们没有攀上这个关系虽有遗憾,却还好歹有那么三两句说辞能安慰自己。
更是如同刘辩在身边的金吾卫那里所听到的那样,当他们给乔琰扣上了天生冷情的标签后,他们便极力地将自己包装成了受害者的样子,以图一个心理上的好受。
她不可能长久的。
这就是他们的想法。
在听闻王允等人意图铲除乔琰的消息传来之时,他们甚至有一瞬还觉得,他们没能和乔琰牵扯上什么关系,还得算是个明智的决定。
这样一来,她就算是因为权柄凌迫天子而遭到清算,祸及的也不过是那乐平乔氏这人丁稀薄的一支而已,与他们这梁国乔氏没有什么瓜葛。
可当乔琰镇压住了这番骤变,甚至凭借这刘协献上玉玺的契机取代大汉成就帝业的那一刻,他们此前的种种自我安慰都被顷刻间粉碎殆尽,只剩下了无尽的懊悔。
那可是天子啊!
一想到他们曾经应当是天子的家人,该当随同天子登基而一并扶摇直上,成为人人所艳羡的皇族宗室,他们便只觉自己在半夜里勉强入睡,都要在随后被惊醒了。
而这位天子更是手握九州,怀揣着鲸吞山河的气势,宛然是要在数年间便将邺城朝廷以铁蹄征伐取下,哪里只是什么割据一方的存在。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例子更是清楚分明地展现在了他们的面前,让他们此刻的心情甚至不能用悔不当初四字来形容。
看看今日的乔岚乔亭是何种待遇吧。
“九卿!连一个年不满一十的女子都可担任九卿!”
395. 395(二更) 曹操破局
人不一定怕没有,却一定怕对比。
倘若兖州乔氏人人都跟乔真一般,就算身在乔琰麾下了,也就是被分派到个医学院务工人员的位置,以这些根本看不到其背后深远意义的乔氏子弟,说不定还要在此时匆匆往邺城去再表示一番忠心,以示自己绝不与乔琰这僭越汉室的贼子同道。
可当乔岚和乔亭的升迁摆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却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对此视而不见。
不足二十岁的九卿是什么意思?
不跟乔琰这等十九岁便成为大司马的存在相比,正儿八经做到公九卿位置上的,大多年纪不会太轻。
唯独剩下的几个不那么符合年龄限制的,要么就是袁基当年那个作为汝南袁氏嫡长身份的情况,要么就是刘琦这个为了显示拉拢刘表的大汉宗室子弟,再不然便得是当年跟随刘虞来到长安的旧部鲜于辅这样的存在。
可刘琦的太仆位置并无实权在手,鲜于辅的卫尉被乔琰的直系下属分薄了所能把控的队伍,也就让乔岚和乔亭这两个既有地位又有实权的姑娘在此刻显得越发特殊。
不是武将,而是文臣!
文臣破格提拔的余地原本就不大。
这些在梁国境内连一点冒险投资都不敢做的家伙又哪里会想到,乔岚和乔亭为乔琰所做的远不止是在徐州终战里的那一点,更是在徐州南北对峙和扬州之变中都做出了一份贡献。
他们也不会觉得,她们姐妹二人滞留在军中的时候,其实是在用自己的性命来博取出一个前途。
他们只觉得——
倘若当年……
在当年乔琰出征益州的时候,身在长安城的那几位没有将和她之间的关系相处到这等地步,也没到梁国乔氏子弟被从长安地界上驱逐出去、乔琰在并州单独开宗立户的程度,今日能够位列九卿的,是不是就是他们了?
或许还不只是停步在九卿的位置上。
大汉的规矩是非刘氏不可封王,乔琰新建大雍而起,却并未给她最重要的几位下属做出封王的敕封,是否意味着这封王的待遇会沿袭前朝,仅仅对着同姓宗室给出?
当宗室伶仃,势单力薄之时,也就更需要给出这样的封赏,以尽快提拔起来地位。
他们错失的很可能是以王侯身份立国的机会。
甚至,甚至还有一种可能。
乔琰并未有子嗣便登临上了天子宝座,倘若她为了规避掉生子可能出现的风险而直接在宗室子弟之中领养一个作为自己的继承人,他们之中便可能出现未来的天子、未来天子的直系亲属。
这不比他们此时只有一人在邺城任职,其余众人都在这兖州地界上庸庸碌碌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这种更加美好的可能性,让此刻堂上的众人表情各异中也还有着一个相似之处。
当他们看向末尾几人的时候,眼神中所带着的怨怒,活像是这几人将他们的泼天财富都给据为己有了。
其中那个最年轻的当即就忍不住了。
当年在长安的时候,他还曾经被乔琰作为不学无术的典型案例和“元封”做了个对比,就算后来知晓元封不是什么从贫户中一步步往上攀登成为天子近臣的存在,而是冀州的田丰,当年那出羞辱所带给他的感受,他时至今日也不敢忘记。
他更不会忘记在他被丢出了关中好不容易折回到梁国的时候族长给他的一拐杖殴打,让他在这宗族内部简直可以说是丢尽了脸面。
现在还将他当做令这些人错失富贵的替罪羊,简直没有道理!
“你们别忘了,那位长安的大雍陛下到底是用什么话来形容我们的!”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此刻的平静,但大约是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在他此刻的目光之中倒是没有了什么本为家中辈分底层之人的恭敬之意,反倒颇有一番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她说我们是蠹虫生于桃李。蠹虫!”
“但凡我们之中有人在她尚在并州之时便对她做出了种种支援,在她出征凉州之时替她坐镇后方,就算资质平庸,也是头一份的从龙之功,哪里只是因为我态度傲慢开罪于她,便能变成今日这般的。”
“你们怪我倒是怪得容易,怎不看看,若是这几年间有人能不顾她已分宗立户出去,在她被那劳什子的王司徒针对之时站在她的前头,在她推行种种政令之时予以支持,就算是各表一枝也没有到彻底毫无联系的地步。还不是因为我们一个个都怕得很!”
怕什么?
怕乔琰此时的富贵也不过是过眼烟云,随时会消散而去。
怕当他们重新凑上去的时候,会得到她秋风扫落叶一般的对待,到时候别说是要到什么好处了,只怕是连小命老命一并丢了。
更怕他们即便修复了关系,也只是长安朝堂中最为不起眼的存在。只因人人都知道,乔琰处事看重实际,又有一番唯才是举的态度,在她只是个大司马的时候哪里会以那等以权谋私的手段给他们拿到好处。
“你闭嘴!”上首的乔氏族长拐杖一震,将这年轻人的声音给打断在了当场,“真是反了你了,还敢以这种方式和长辈说话。”
“我有什么不敢说的……反正那富贵无极的长安没有我的容身之所,邺城那头凭我的本事也混不到出人头地,”他冷笑了一声,“在座人人都得为此负一份责任,何敢只将事情推在我的头上。”
“您若是真有本事,大可现在就往长安去,没法说动那位陛下,就去和宗正廷尉两位套近乎好了。有这说我放肆的时间,那崤函道都走掉一半了!”
这位族长还当真生出过前往长安的想法,只是他生怕自己到手的好处没能拿到,却先让自己在乔琰的评判中成了个急功近利之人,到时候让这分属同姓的渊源彻底在他这里了断了,此刻听到这后辈如此说,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干脆将这个迂回作战的想法都给吞了回去。
倘若乔琰知道这梁国乔氏的内部还能在这等时候搞出一番狗咬狗的戏码,大概真要对这些人再刷新一番认知。
但这些惹人烦恼的人物没有以皇族自居,直接跳到她面前来,让她取代汉室后意图大展拳脚的振奋心情遭到破坏,从某种意义上也得算是个好事。
不过,若说这乔氏族长何以能有这等自知之明,大约还是因为她在登基之前将王允等人给铲除,就连刘扬也没例外。
既然汉室宗亲的身份不会是乔琰对人手下留情的缘由,那么他们呢?
他们这些人甚至还不像是刘虞刘协这些大汉宗室一般对乔琰有一份献出皇位的渊源,哪里会因为他们都姓乔,就真能确保乔琰不会在一怒之下将他们都给宰了。
别人怕不怕杀戮世家子弟的危害,他们不太清楚,但乔琰已陆续在凉州、扬州和关中开过刀了,哪里还会有这等顾虑!
自乔琰得到乐平侯的位置到如今,将近十二年的时间里,他们已做了太多错误的选择!
开弓没有回头箭,与其希冀于乔琰能忽然回心转意,还不如他们直接站到邺城朝廷的立场上。
他这想法还只是产生了个雏形,他便已迎来了一个特殊的上门造访之人。
来人正是寿张王氏子弟。
对方倒也直白,在被乔氏族长迎入书房后,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我是打陈留来的,陈公台约见了张孟卓并告知于他,曹孟德极有可能意欲带着兖州和豫州归并到大雍治下。”
才因为乔琰称帝的消息引发了族中的一场闹剧,乔氏族长的脸色顿时一变。
但他斟酌了一番说辞,还是回道:“你将此事告知于我也没什么用,我这乔氏之中先后折了太守、将军,又被那位分宗立户了出去,哪里还有什么能力干涉州中局势,一应事务也不过是那位兖州牧定夺罢了。”
“倘若真因这一出倒戈,让这天下一统的结果尽快到来,对我等来说也不算什么坏事吧?”
“不算吗?”这王氏来人端详了一番他的脸色,直看得乔氏族长的脸上浮现出了几分不愉和尴尬来,这才接着说道:“我今日前来,上来便与你说了件不太应当外传的事情,您还不明白我的诚意吗?”
“倘若您非要我明言的话,那我也不妨送您句话。”
“兖州豫州倘若当真要以这等方式易主,首功必在曹孟德,敢问足下,你与那曹阿瞒关系如何?”
乔氏族长一噎。
他虽不像是寿张王氏一般,因为在正面上嘲讽于陈宫当年为曹操筹措粮草之举,也因王芬之死和曹操之间存有龃龉,但当年那封送往邺城的信总还是客观存在的,谁知道会不会被曹操翻出旧账来。
他和曹操的关系当然不怎么样。
“第二句话,那位长安天子爱憎分明,足下到了长安到底是能讨得了好,还是要被她寻机打压,以免族中有人给她添麻烦?”
这一问同样犀利,乔琰若是真有和宗族重修旧好的打算,根本不必在当年以这等激烈的方式斩断联系。
当年如此,今时亦如此。
有乔岚乔亭和乔真在,她也并非是一个孤家寡人的状态,有兖州乔氏的存在和没有,对她没有任何的区别。
与其有人试图上门来攀关系,还不如将其压灭在萌芽状态。
他们能不能抵达长安,很可能都会是一个未知数。
“第句话,你以为会被那位长安天子打压的,只是你乔氏一门吗?若只是如此的话,陈公台这等深谋远虑之人,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呢?”
是啊,陈宫为何要这样呢?
倘若曹操携两州之地并入乔琰麾下,又有昔年和乔琰之间的旧相识关系,就算不能像是如今的邺城朝廷一般,在他原本就已有的兖州牧位置上又加封了车骑将军,也总不会被亏待的。
也正好可以将曹操所受到的待遇朝着那邺城做出一个示范。
投降于她在任何时候都不算迟,大概便是如此了。
曹操能在保住性命的前提下封官赐爵,身为曹操谋主的陈宫一路以来帮扶于他,所得到的待遇也绝不会差。
可他偏偏就选择在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候,悍然做出了从曹操背后捅刀的举动。
乔氏族长以己度人,怎么想都觉得,这不是陈宫以汉臣自居才做出的决绝应变。
而是因为,他无法接受乔琰所带来的这大雍王朝。
“陈公台和张孟卓说,这世道的天翻地覆,总要以一种更守规矩的方式来做,请好好想想吧。”
王氏的这位一边说一边朝着乔氏族长行了个礼,“我言尽于此,如若足下愿意相助一臂之力,或许还能建立起另外的一番功勋,何况,曹孟德统帅兖州豫州数年,但他又不是乔烨舒,难道真就无法被击败吗?”
没等这位心中波澜都已经是风浪倾覆状态的长者做出何种回应,那王氏子弟便已彻底告退离去,徒留下那乔氏族长还留在原地。
陈宫的意思他听明白了。
随着乔琰的上位,她表现出冷情态度的何止是曾经和她休戚相关、命脉相连的宗族,还有和她本应当站在同一战线上的世家!
程昱跻身公,九卿之中的赵云和秦俞都不是世家出身,不断推行的知识普及和昌言论调,也在无形中冲刷着世家的威望。
随着她彻底登临天子高位,她已不再需要像是当年推行限酒令的时候那样,对着世家做出了限制的同时还要让出这样那样的好处,而是随着武装力量集权在手,民众民心形成了一种势不可挡的力量,有了进一步打压他们的资本。
什么世家与天子共治天下,在她这里已显示出了其绝不可能出现的征兆。
如此一来,反倒是那袁绍的麾下,竟还有他们活命的机会。
“曹操……当真无法被击败吗?”
不是的。
曹操在兖州的势力是由部分组成的。
一部分是他的宗族势力。
比起乔琰来说,这部分的力量实在是堪称强盛。
这数年之间,以曹纯为代表的后起之秀陆续展现出了其强大的带兵天赋,夏侯惇、夏侯渊、曹仁、曹洪这些年长一些的就更不用说了,曹操的儿子曹昂也不是个庸才。
一部分是他启用了枣祗、满宠等人后,通过屯田的方式积蓄起来的兖州民兵队伍。
这部分人也不算太少,可惜因为春耕将至,这些人大部分没有出现在他的身边。
而最后一部分,则是由陈宫出面替他拉拢到手的部从。
当陈宫决意于背叛曹操的那一刻起,这第支队伍就大概率是不再听从曹操的号令了。
这还不算完。
当年曹操就任兖州牧之时,张邈对他做出的支持让曹操在这数年间很少插足于陈留地界上的事务。
以至于张邈、张超、张超的好友臧洪以及同在陈留地界上的边让,在这几年间熬过了天灾的压力后其实也形成了一支尤为可观的队伍。
而曹操此时,就在陈留郡!
若是他们在此时将筹码押在了与曹操抗衡的这一方上,恰好在这出势均力敌的交手中做出了一番弥足珍贵的贡献,等到兖州由袁绍接管过去,绝不会对他们有所亏待。
今日在兖州地界上能有这等由世家抗拒大雍所造成的风浪,明日,难保不是那九州领土的世家联手掀起兴复大汉的狂潮,到时候——
便是邺城朝廷蓄力反攻的机会了。
“父亲,这太冒险了!”听乔氏族长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他的儿子不由在心中一惊,连忙开口回道。
“冒险又如何?”他冷声回道,“我们此前就是因为那些个瞻前顾后的盘算,这才落到了今日这个富贵不能享的地步,要是此时还在这里静观其变,难不成真要等到曹操将兖州送交到了乔琰的手中,再成为曹操和乔琰双重清算的对象不成?”
反倒是此刻的冒险,还真能博弈出个前途来。
就算不能,与这些兖州名士的共同作战,何尝不是为自己也挣出了两薄名,就算往后不得不脱离开兖州地界,也着实不亏!
他丝毫不觉得自己这得算是在该做出决断的时候犹豫,在不该下决定的时候又乱做打算,只觉得自己今日被后辈痛骂的郁气总算在此刻纾解了大半!
不错,就该如此才好!
——————
“你信不信,他们此前迎我入兖州为兖州牧的时候,说我是公之后,英武之才,今日要对我做出清算,便会说,那曹嵩老贼昔年出钱买太尉官职,却也没在任上多做几日,果然是宦官养子所能有的铜臭行径,我曹操也不是个东西,和那些士人的高风亮节形成了鲜明对照,他们与我为敌,正是义愤填膺、明辨是非之举?”
曹操晃动着手中的酒杯,朝着对面的曹昂看去。
话说到此的时候他不由发出了一阵嗤笑,便听曹昂回道:“父亲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但这会儿曹昂想要说的何止是这一句,他更想说的还是,父亲……为何非要选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说出这样的话。
曹昂的目光很难不在此刻朝着地上看去,谁让地上还躺着个人。
不是别人,正是陈宫。
当曹昂接到了曹操让他前来送酒的消息踏足此地的时候,眼见陈宫居然被砸晕在地上而父亲正在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看向对方的那一刻,曹昂甚至怀疑自己是出现了什么幻觉。
若不是幻觉,怎么会看到曹操把自己最信赖的谋主打倒在地。
可这营帐几步之外戍守的兵卒竟像是一点都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何事,在见到是他送酒过来的时候,只当曹操要和陈宫一道饮酒,便将他给放行了过去。
但让曹昂更没想到的是,他从曹操这头听到的居然是陈宫反叛的消息。
即便是曹昂深信父亲的调兵遣将能力,他也不得不承认,若是这场交锋发生在陈留地界上,只怕他们真要面对陈宫所说的局势——他们不会有一兵一卒能够越过陈留守军在兖州和司隶分界线上的防守,成功完成这个抵达洛阳的计划。
谁让父亲在此番出征前根本就没有想到过会出现乔琰登基的情况,也对张邈这兄弟一般的存在抱有了太高的信赖。
以至于此刻身在陈留的曹操直系队伍远远少于张邈等人可以调度的。
这意味着一旦曹操做出何种异动,甚至是朝着自己的其他军队做出调度,他将直接遭到张邈等人旋即发起的围剿。
可即便局势到了这等危急的地步,曹操多年间经历的风雨也注定了他不可能有任何的慌乱。
面对着陈宫的威逼,也不知是否恰是这一瞬间的冲突,让他将先前尚有犹豫的决定给直接做了出来,他直接发挥出了早年间亲自参过战的本事,一把抄起了手边的重物,朝着陈宫的脑袋就砸了下去,也就成了……
曹昂抵达之时看到的样子。
而后便是曹操说起的曹氏往事。
“我这可不是在妄自菲薄,我是在分析矛盾冲突的根源所在。”曹操回道,“数年间我在这兖州地界上做出的种种努力,可以让此地的百姓记得我是什么人了,却大概不足以让那些家伙停止翻旧账。”
他语气顿了顿,将面前的杯中酒一饮而尽,这才说道:“可他们太傲慢了!”
边让这位陈留名士恃才放旷,傲慢得没边,多年间给曹操添的堵甚至不是用言两语可以概述的。
以寿张王氏为代表的兖州世家何止是不堪与谋,更是将他曹操视为洪水猛兽。
现在又是陈宫。
陈公台啊!
曹操心中唏嘘,说出口的话却像是接着那句太傲慢的指责往下说的,在语气里还能寻到两分轻快之意。
“你看,陈公台的傲慢呢,就给我们做出了一个错误的示范。要算计人的话,其一就是要把保密的工作给做好,不能被人给随便发现了,其二就是,既然要跑到别人面前去,那就一定要约定一个摔杯为号的信号。”
否则就只能像是现在这样了。
因为动手比曹操晚上了一步,给了他这个思忖如何从陈留郡脱身的时间。
不过,光是将消息告知曹昂,让他可以在调动起目前营寨中守军之时心中有数,还远远不够。
实在不够!
若不是因为敌我实力确实在陈留郡的地界上差距悬殊,陈宫没有这等将他制服的把握。
曹操思绪急转,忽然有了个想法。“子脩,你有没有这个胆量和我一道拼一把?”
曹昂回道:“父亲都有此等心情先同我开个关于摔杯为号是否必要的玩笑,以这非常人能及的遇事从容给儿上了一课,我又为何不敢随父亲拼死搏出一条生路呢?”
张邈和陈宫的双重背叛,绝不可能在曹操的心中没有留下任何一点波澜。
可他此刻的表现,却让人只看到了一片汪洋碧波,依然让人看不清其底牌几何。
曹昂心中一度产生的一点慌乱,都在这样的表现面前暂时压制了下去。
“好,不愧是我曹操的儿子!”曹操起身拍了拍曹昂的肩膀,在他耳边说道,“随后你什么都不用管,一旦陈公台在此地不是喝醉而是被砸晕的情况被人发现,你即刻挟持他而出,将这营地给我守卫起来,一旦有人对你的行动做出干扰,立斩不赦!”
“我要你起码守住这营地日,绝不能让这里被张孟卓的人攻破,有子廉相助于你,这应当不难?”
曹昂心中估量了一番己方营地和张邈部从之间的距离,回道:“不难!”
“记住你的这个承诺,日之内我必定引东郡兵来援。”
在留下了那句话后,曹操一把抓起了桌上的酒壶,又朝着口中灌了一口,不再犹豫地掀帘而出。
准确的说,在他出现于营地众人面前之前,他还往自己的脸上拍了几下,看起来倒像是一副酒醉的模样。
但亲眼看到曹操做出这番举动的曹昂很清楚,曹操此时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全都给我停在这里!”曹操伸手朝着周遭伸手指去,对着此刻看向他的士卒气势汹汹地说道:“你!去取我马来!我非要去找张孟卓来这里对峙,他凭什么挑拨我与公台之间的关系。”
“愣着做什么,快去!”
因曹操对议事之地的保护,在场之人里谁都没有听到此前营帐之中的交谈,只当是陈宫无意间说漏了什么,又以张邈挑拨离间作为理由应付了过去。
酒醉向来容易让人上头,曹操当即决定去找张邈对峙个清楚,好像也不是什么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我们现在该当怎么办?”陈宫的其中一个下属小声朝着同僚问道。
另一人摇了摇头,“这好像没什么好报信的吧?让几个人跟上便是了。他这往张太守的地盘去,跟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
倘若真有什么争端在此时被直接引爆,那曹操只怕就直接回不来了。
到时候直接由张邈过来接管此地,也不失为一个好发展。
然而当曹操抵达张邈营帐的那一刻,耍酒疯已经成为了他最好的保护伞。
在未曾得到张邈明确指令之时,谁也不能阻拦这位兖州牧的脚步,而是任由他在翻身下马后冲进了张邈的营帐。
而后上来便是一句,“你怀疑谁也不能怀疑我啊!”
曹操话都还未说完,就一把握住了张邈的手将他往外带。
张邈原本就不是什么处事坚决的性子,在被曹操从营帐中拖拽出来的那一刻,他甚至难免想到了自己在早年间和曹操之间的交情。
这份回忆让他一时之间忘记了,陈宫在找他的时候还曾经提醒过他,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那就宁可杀错绝不放过,不能给自己留有后悔的余地。
“等等,孟德,你这是要带我往何处去?”
曹操朗声回话之间,直让人疑心他的酒还没醒,“我们去邺城见天子!我曹家别的不多,就是钱多,我再买出个公位置来,看谁还怀疑我曹孟德的忠于大汉之心!”
“走!带上你的人,跟我一起走!”
买公自证清白?
曹操的这番话真是让张邈满头的问号。
而在这等荒唐至极的理由面前,张邈哪里还能记得起来——
从陈留往冀州,必定要经过曹操经营七年之久的东郡!
396. 396(一更) 识字之用
当一个消息足够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其他的事情便都没有这么重要了。
甚至于在张邈随同曹操行出营寨的那一刻,他满脑子想的是,曹操若是真要往邺城去求个三公位置,势必要同袁绍碰面。
那么他若真有如此底气的话,那所谓的意图率领兖州投降于乔琰,很可能就是陈宫错误的判断。
是啊,曹操若是真想要转投乔琰的话,早在豫州的沈亭会见和半年前的虎牢关下会见中,他就可以做出这个选择了。
以曹操的眼力不会看不出乔琰的潜力,不必非要等到乔琰登临天子高位的时候他才忽然投诚,反而还给自己落了个趋炎附势的评价。
当张邈想到这一茬的时候,越发觉得自己此前果断应允陈宫,要发起对曹操的围剿,属实是个对不起这位老友的表现。
不过当他离开营地有上个三四里的时候,他又陡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曹操这个人,在早年间门和他以及袁绍往来为友的时候,便已展现出了其非同一般的狡猾本事。
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提前发觉了陈宫的计划,这才抢先一步打断他们的行动?
他其实应当先朝着陈宫问询一二的!
可他刚想到这里,又听到曹操一副酒后吐真言的样子,和他说起二十年前他们往来行游之中的趣事,张邈心中一酸,又当即打消了这个想法。
倘若曹操当真没有准备转投,他却以这等方式对他做出了一番怀疑,那岂不是要让他们二十年的交情化为乌有了?
若是能够既保住兖州不落到乔琰的手中,又保住他和曹操之间门的交情,那便再好不过了。
总归北上冀州也不需两日,须臾便能分出个事情原委来,应当耽误不了大事。
他将曹操给看管地牢一些也就是了。
可张邈这么一走,还是跟着曹操走的,好悬没将他还身在陈留大营之中的兄弟以及谋士给气出个好歹。
“使君没有留下什么话便直接跟着曹操走了?”臧洪无语地朝着上首的张超看去,对他居然没对自己的兄长做出一点阻拦很有一番话想说,但想到张邈和曹操之间门的渊源他也不得不承认,要让他做出这等抉择或许确实是有些为难他。
可莫要忘了——
“荒唐啊!这世上哪有这么多既要又要的好事,在现如今这等危亡时局之中,也绝不可能给人以讲人情关系的机会。”
臧洪自己是个重视兄弟和主从情谊的脾性,但他很清楚,一旦选择了情,那就是将自己的命给放在了后头。
在没有这个大包大揽能力的情况下,张邈选择了相信曹操,便是将陈宫留下的种种安排都给打破了。
若是已明确了这等抉择便也罢了,可从张邈留下的安排来看,他竟然还抱着这等天真的想法,觉得还能让一切回到他所以为的“正轨”?
谋划已经存在,那就是一道绝不可能消弭的痕迹了!
哪里还有这个回头的机会。
或许至多是因两人的交情,在将曹操拿下之后将他的性命给保住罢了。
“陈公台现下在何处?”没等张超做出回应,臧洪已当即发问道。
臧洪虽是张超聘请回来的功曹,但臧洪的背景注定了他在做出决断之时自有一番雷厉风行之势。1
他父亲一度为扬州刺史,随后转战并州,以护匈奴中郎将的身份和彼时如日中天的檀石槐作战。而臧洪则是从童子郎到孝廉,历任县长,再到今日的一郡功曹,若非汉室的权柄一方衰颓到易主的地步,一方把控在袁绍等人的手中,他是合该要出任一方长官得到重用的。
也正是因为臧洪的资历和本事,张超对臧洪的话格外信服。
他闻言怔楞了一瞬,当即回道:“大约还在曹孟德的军营之中?”
“走!”臧洪立刻说道,“我等速去一见此人。”
陈宫确实是个稳重非常的性子,就算真有此等决定兖州命运的大计划,按理来说也不会暴露在曹操的面前,可曹操是什么人,臧洪身在兖州的数年间门看得清清楚楚。
他虽有几分早年间门的游侠习气,在军政大事上却绝不是个会做出草率决定的人。
臧洪本能便不相信,曹操会真因为饮酒喝醉而做出了要领着张邈一道上邺城去的事情!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还当真没错!
当他和张超抵达曹操军营之外的时候,还未到军营周遭的戍防范围,他便已陡然发觉这营地之中营盘封锁的状态不太对劲。
那分明是在营地内部出现了一番冲突,将其限制在内部解决的情况!
因他们来得快了一些,还没能将其恢复到先前的状态,以至于被他们看出了端倪。
“不好!”臧洪和张超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担忧之色来。
眼下的情况必然是陈宫出了意外,而曹操名为往邺城去,实则大概率是要逃回东郡领兵前来的。
“速调一队兵将围攻此地,将曹子脩曹子廉等人拿下。”张超一想到张邈跟着曹操本上,何止是成为了对方逃跑的助力,还极有可能会被曹操作为人质,只觉自己的脑袋都要炸了,在下达指令之时语气也比来时不知急促上了多少倍。
“再派一队人,快马加急,务必将兄长给追回来!”
但此刻距离曹操和张邈一道离开,已是过个将近一个时辰了,在对方的行路速度也不慢的情况下,要想将人给追上谈何容易。
就算是要尽快将曹昂和曹洪拿下,让他们的手中多出一个用来制衡曹操的把柄,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曹昂得了曹操的吩咐,一等有人惊觉陈宫久不露面的情况不对,好像并不只是因为酒醉而已,他便当即挟持陈宫而出。
这些人大多是陈宫的直系部将,一见这等突如其来的情况当即不知道应当如何做才好。
一有想要报信脱离营地的,便当即被曹洪给擒获了下来。
这便是在臧洪和张超抵达营垒外围之时所见到的场面。
等到他们转道来攻的时候,曹洪早已从曹昂这里得到了解释,操持着营中大军形成对外的防守。
在仓促之间门,他们来不及退入哪一座城池来完成防守。
但这倒也无妨。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年就有袁绍在冀州的队伍遭到了乔琰部从的突袭作战,又或者是因为他才在虎牢关下吃了一次亏,难保不会再遭到长驱直入兖州地界的进攻,他干脆在回退入兖州东郡之时,也将这营盘周遭给准备上了各种壕沟藩篱。
这些东西没用在对抗乔琰留守虎牢关的军队上,却用在了对抗陈留守军,让曹洪在布防的时候都觉得格外的讽刺。
抱着这种微妙的心情,他在将陈宫给捆起来的时候下手便难免重了些。
以至于才从被砸晕状态清醒过来的陈宫又差点被他给勒晕过去。
“公台先生,你可千万别怪我,我们曹家别的没有,就是粗人很多。”曹洪着实不理解为何陈宫要对曹操做出这等背叛的举动,若非曹昂说曹操没有取了陈宫性命的打算,他是真恨不得给他点好看,现在却还得给他好吃好喝供应着,等到曹操安然回返,别提有多郁闷了。
他一面担心着曹操此刻的情况,不知道他要如何在身边还有张邈看守的情况下和东郡的守军做出联络,一面还故作镇定地朝着陈宫说道:“劳驾先生等上三日了。我等没有这个处置您的权力,还是等府君回来再说。”
陈宫咬了咬牙,深觉自己对于曹操的认知还是有些不足。
在曹操干脆利落将他打晕的那一刻,饶是陈宫自诩自己得算是个文雅之人,都很有对着曹操破口开骂的打算。
可惜错了一步便是满盘皆输,在他自己都是受制于人的状态下,他唯独能够指望的,要么就是臧洪张超等人能将曹操给追回来,要么就是张邈在跟随曹操北上的路途中能发觉异常,将曹操的求援举动给拦截住。
总归在眼下的局面中,只要曹操能够逃出生天,他们的计划就彻底告破了。
可曹操,当真会失手吗?
在危机临门之前,连袁绍都能对自己所面对的局面做出一个相对清晰的判定,甚至为了明确曹操能和他站在同一战线上,决意于亲自动身前来兖州一趟,倘若曹操有何种不妥的举动,他也能直接说动兖州地界上的世家和忠汉势力,对曹操做出相应的拦截——
曹操这等本就反应极快的存在,又怎么会不对自己的行动做出一番估量呢?
为了确保不被张邈发觉他对于自己这趟行程的目的有着更为明确的考量,他甚至在从酸枣往东北方向行路,进入兖州东郡的燕县之时,没有选择与县中有任何的沟通。
而是朝着张邈说,他眼下若再不能洗脱这个有叛汉行径的罪名,谁知道今日只是陈宫怀疑于他,张邈忘记他们之间门的交情,明日会不会是兖州各地有动乱产生,让此地本该进入春耕的民众陷入危机之中。
到时候他有没有这个转投的想法不要紧,那坐镇虎牢关的郭嘉和徐晃可都不是省油的灯,谁知道会不会来上一出趁虚而入呢?
稳定局势越快越好,他们的行路便当然不能有任何的耽搁。
听曹操如此说,张邈一想到自己先前对曹操的怀疑,都恨不得往自己的脸上扇个巴掌了。
于是当黄昏之时,曹操在从燕县往濮阳方向的半道上,寻了附近的一处人家买些食物和水,也一点都没有引起张邈的注意。
张邈也并未留意到,曹操的目光在这户人家中短暂地扫过,停在了柜上的两本书上。
那是前年他和乔琰达成棉衣采购的条件中被运进兖州的书籍!
买书送棉花的特殊举动,让这些书籍以一种早年间门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方式被送进了千家万户。
而在他们购置食水的这户人家里,其中那本用于识字启蒙的《急就篇》,也不知道是被这家的主人或者是他们家在院子里涂涂画画的孩子翻阅了多少遍,有着格外明显的反复阅读痕迹。
曹操不经意地收回了目光,确认自己原本的备选方案有了实施的可能。
他一边将手中的干粮吞咽下了肚,一边和结了账的张邈等人一道往外走去,口中说道:“等入夜之前还是寻个避风的休憩之地吧,虽说已是春日了,但这夜风还是有点寒凉的。”
“可惜我们为了尽快赶到邺城,没在瓦亭稍事休息,要赶到濮阳再入住,我这筋骨可吃不消,还不如露宿野外了。”
“不过反正你带的人多,让他们多筹备些干柴烤火也成。”
他这会儿倒像是那点饮酒微醺的情况完全消解了,但他既然没有打消决定的想法,又因为这等赶路的巧合,没有得到下属支援的机会,张邈心中的石头早已算是落了地了。
他甚至觉得,倘若他们明日途径濮阳,曹操想要带上几个下属,换上一身体面的衣服,其实也没什么不妥的。
毕竟是要往那邺城去面见天子和大将军,总不能真以这等狼狈赶路之后的姿态前去……吧?
张邈回道:“哪里能冻着你曹孟德,尽管交给我便是。”
然而在他们离开那处农家后不久,那蹲在院中的孩子便小心地展开了曹操抛掷给他的纸团。
这张纸团早在曹操从离开营帐开始这番表演的那一刻,便已经被他带在了身边,而后在方才走出院门之前,被他扔到了那孩子的面前。
曹操表面看似镇定,在将其传递出去的时候,手心还是难免沁出了些薄汗,以至于将纸团也给浸出了些许痕迹。
好在,这并不影响这纸上的墨痕并未因此而化开,而是其上所书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出现在了这孩子的面前。
“阿爹,你快来看!”
那平白得了一笔划算买卖的农人正在数着自己到手的五铢钱,却忽然听到了自家孩子的声音,连忙走了出来。
“阿爹您认得方才的人吗?”孩子仰头问道。
农人摇了摇头。
曹操没有自报家门,以他们这等底层黔首的身份,也绝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见到兖州的掌控者。
所以他当然不认识曹操。
曹操也显然不像是乔琰一般有着格外明显的特征,顶多就是看起来气势迥异于寻常人罢了。
他道:“应当是哪位将军吧?看这匆匆赶路的样子,或许是忙着传递军情。你问这个做什么?”
孩子将手中的纸条举到了父亲的面前,“您看,方才那个矮个子的将军把这个东西给了我,好像是希望我们将东西给送交给什么人一般。”
那农人怎么想都觉得,这等麻烦事不是他们这等升斗小民可以随便牵扯进去的,倘若一个不慎,便会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可他刚打算将这张纸条从孩子的手中扯出来,便见她将手中的纸条往后撤了撤,语气坚决地说道:“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但我觉得我们不能对此事袖手旁观。”
“阿爹,我认得这两个字的。”
她朝着作为传讯字条的称谓位置指去,“您看这是一个屯字,这是一个田字,是教我们怎么种地能获得更多收成的屯田校尉!”
这是一封送给屯田校尉的急信!
“阿爹,别人我不信,枣校尉这个人一定不会对我们做出什么伤害举动的。”
而枣祗此时,就在距离他们只有两三个时辰路途的濮阳城中!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想去给他报信。”
397. 397(二更) 四路同进
报信的决断,从一个只认识为数不多文字的孩童口中说出,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震撼。
她不认识什么曹操,不认识什么张邈,也不知道曹操此时将这份传讯看待得有多么重要。
她只知道,自曹操在董卓之乱后驻扎在东郡以来,被委任为屯田校尉的枣祗便在曹操的麾下得到了重用,将此地的民生农事给发展了起来,除却为兖州军提供了军粮的军屯之外,这些民众的种田本领也得到了枣祗及其属官专门的点拨。
所以她很清楚,枣祗对他们有着一份教导授业之恩,对他们来说,那是当得起“父母官”评价的存在。
这个不知身份且好像受制于人的将军若是需要她将消息送给别人,她或许还会有所迟疑,比如说,如果这个上面写了夏侯渊的名字的话,对她来说便和天书没有区别了。
但此刻,在纸上的是她能认得出的“屯田”二字,指向的,也是个对她来说的安全角色。
做父亲的那位只是犹豫了一瞬便做出了决断,“邻村有一头被淘汰下来的驽马,上不了战场用来跑腿却还成,走!既然是那位屯田校尉,就当我们赌一把!”
当一个人需要将情报交托给一个孩子来辨认的时候,就算他可能还有其他的办法来脱困,可能危险性也不低了,如若对方真是枣祗的相识,那他们仰赖于枣校尉才有这几年间的收成,合该帮上一把!
也不知道他们此时将消息用这个速度送过去还来不来得及,但若是将其当做他们没看到的事情忽略过去,想到他们到底是因何才能从天灾之年中幸存下来的,他便觉得对不住自己的良心。
好在,当天刚破晓的时候他们还是成功抵达了濮阳城下,也在告知了有急事要见枣祗后,将曹操的这封信交到了枣祗的手中。
被从原本的团状展开,又被折叠了一番的信纸,和身为兖州牧的曹操看起来着实是有点不太匹配,但在枣祗打开这封信的那一刻他可以确定,这的确是曹操的亲笔。
而当看清信上内容的那一刻,他的脸色骤变,在让人安顿好了那对报信的父女后,立刻疾步朝着兖州州府奔去。
身在此地的夏侯渊一听这信中所言,当即恼怒地拍了桌子,“陈公台何敢如此行事!还有那张孟卓也是个不明事理的家伙,竟然与兖州氏族联手做出了这等举动。”
夏侯渊一点也不觉得这消息会是什么用来欺骗他的存在。
这等匪夷所思的传讯之法,实在是让人闻所未闻。
曹操以这等剑走偏锋之举来传讯州府,只能说是局势当真到了麻烦的地步。
但这个消息也确实有些不妙。
陈宫和张邈的背叛,兖州氏族的倒戈,倘若换到乔琰的麾下,那便是等同于程昱和汉室宗亲联手的程度,对乔琰那等地盘广阔的尚且不易处理,何况是曹操这等只占据了兖豫二州的。
夏侯渊一向是忠勇有余,细思不足,屡屡被曹操规劝要谨慎行事,可他若是听到眼下兖州的这等情形还能坐得住,那他就该当被叫做圣人了。
“现下不是发怒的时候。”满宠开口说道,“所幸府君当先发觉了陈公台的异动,将主动权先掌握在了自己手里,若是在陈留地界上直接就被张孟卓和陈公台来了一出里应外合,那才是叫天不应。”
“不过,陈公台在兖州地界上的声名和人际脉络不必多说,府君麾下的队伍中也不知有几人已被说动,我等此时能调拨起来的将领还是有限。”
夏侯渊瞥了满宠一眼,想到曹操在离开濮阳之前所说的州府事宜交由满宠决断,再想到满宠其实还是陈宫举荐上来的,他就有点冲动,想要拎着枣祗的领子问一问,在此时为何不做出一二变通来,只单独通知和曹操有亲缘关系、必定会听令于他的。
但想到满宠这几年间所表现出的刚直有谋,的确是比他的脑子好用得多,曹操又在离开之前留下了这样的委任,他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在他看向对方的时候,又只见得满宠迎上了他的目光,颇有一番坦荡凛然的姿态,想到这也不是让他们内讧的时候,又将心中的愤懑之气给压制了下去。
“劳驾伯宁先生指点一二此时该当如何做。”
满宠见夏侯渊已调整好了心情,心中稍稍宽慰了几分,心知此刻的配合远比仓促出兵要紧,这才接着说道:“府君的部从并非尽数身在东郡,我等能用的不过是夏侯将军、曹子孝将军二位而已,但我们此时起码需要出三路兵,如果算上留守的话,就是四路。”
夏侯惇自颍川之败后,还是留在豫州境内坐镇,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要从乔琰这里把场子给找回来。
半年前曹纯在护卫曹操完成了那出虎牢关会见后,因曹操无法确定乔琰是否会撕破此前分界于颍川汝南的协定,故而将曹纯也给派遣了过去。
曹洪、曹昂与许褚同在曹操征讨虎牢关的军中。
巨野李氏的部从身处兖州泰山郡,与鲍信麾下被曹操挖出来的于禁一道,提防着乔琰布置在徐州方向的人手,以防出现被人长驱直入的情况。
这样一来,在东郡剩下的,确实只有夏侯渊和曹仁。
曹仁问道:“不知是哪四路?”
“一队自然是要去援助于大公子和子廉将军的,府君在信中有明言,他与大公子约定的救援时间为三日,到如今已过一日,发兵前往的速度还比寻常急行军稍慢,必须立即发兵,不能有任何犹豫。”
曹仁点头:“这是自然。”
曹昂是被曹操以继承人的方式培养的,曹洪又是和曹操关系尤为密切的族兄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他们两个出事。
“这一队人马,以我看来,不如绕行于白马、燕县以北,自西北方向抵达酸枣,佯装洛阳兵马趁我方内讧奇袭而来。领头的兵将不可用夏侯将军和曹将军这等陈留守军熟识之人。”
夏侯渊皱了皱眉头:“可你方才明明已说,眼下自东郡方向能出兵的将领,也不过是我与子孝二人而已?”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更准确的说,只是其中能有明确头衔领兵之人只有您二位罢了,可不代表府君麾下只有两人。”满宠说话之时的肃然,仿佛天然带上了几分令人信服的力量,“诸位莫要忘了,一旦府君自张孟卓处逃脱,我方尤有反击的余地,在他们无法确认最后结果的情况下,还滞留在陈留的守军所遭到的围追堵截绝不会到敌方倾巢而出的地步。这就给了我等可乘之机了。”
没等夏侯渊做出何等追问的问询,满宠已做出了解释:“我想请枣校尉与陷阵校尉一道主持这一路援军。”
满宠所说的陷阵校尉名为乐进,乃是曹操身在东郡地界上从州郡中发掘人才的时候招募得到的,虽身量短小,不似寻常武将一般有那等伟岸体魄,但因其胆魄过人,曹操还是将其擢拔为了帐下的军吏。
兖州地界上的战事不多,乐进就被曹操指派给了枣祗作为副手之一,专门负责从军屯之中选出合适的民兵进行演练,故而被曹操冠以了陷阵都尉之名。
不过乐进的这支队伍还远不到训练有素的地步,自然也无法和陷阵营相比,但其勇武和忠诚都不必有所怀疑,好像还真是在此时作为发兵支援将领的上佳人选。
尤为关键的是,乐进可不出自于什么兖州世家,反而因曹操对其的慧眼识才,便很有一番意图建功的心态,要将曹昂与曹洪从围困中解救出来,正需要此等魄力。
曹仁思忖了一瞬,回道:“我看这个人选妥当。”
以满宠对四路兵马的说法,先被他提出的这一路其实是责任最轻的。
他长年身在军中,和乐进有过往来,对其本事心中有数。
曹操此前没对他委以重任,而是不断以演兵剿匪等事务交托给他,所为的自然是在一个合适的时候让其发挥出应有的效果。今日当然是时候了!
难不成还要等到他们被这劳什子的兖州世家给排挤出兖州地界了,才给其发挥的余地吗?
见曹仁表态后,夏侯渊也持以了肯定的态度,满宠接着说道,“第二路便是救援府君了。府君此刻应当身在瓦亭与濮阳之间,与之随行的张孟卓和其所属部从其实不算极多,所以重点不在于如何将其彻底剿灭,而在如何从其手下将府君完整地带出,重在一个应变。那么这个任务同样不必交给曹将军和夏侯将军。”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此事由我去做。”
曹仁咬了咬牙。
曹操的安全在此刻的局面中无疑是重中之重,而这个救援本不该交托到外人手中。
可也正如满宠所说,这个救援显然不是靠着蛮力来做的,否则曹操不必有这等传递消息的手段,大可直接朝着濮阳城策马狂奔而来也就是了。
张邈见过曹洪和夏侯渊,却没有见过满宠,由他来做要合适得多。
他暗自告诉自己,他先听听满宠到底有何处的动兵需要凌驾于救援曹操之上,作为那第三路和第四路进军,再行对他的说法做出驳斥也不迟。
不错,就是如此。
满宠将曹仁的小心思看得明白,却并未在言语中做出揭露,只是接着说道:“第三路军队和第四路军队,请两位将军自行定夺由谁人出战便是。”
“此番祸起陈留,然陈公台能有此等底气在兖州行此等颠覆之举,绝不可能只依托于陈留名士的声援,以我看,兖州中部的山阳、东平、济阴等地必定还有与之应和的队伍。”
“倘若等到救援出府君后再行压制,这兖州内乱的恐慌必定在各郡蔓延,于我等的处境不利。请一位将军即刻出兵前往济阴定陶,扼守其余诸郡通往陈留方向要道,一旦有往来异常,直接将涉事人等拿下,倘若酸枣交战局势不利,也可退往此地,伺机反攻。”
曹仁若有所思,“那么此地布兵,便还得算是一处接应。”
“不错,”满宠说道,“若这居中周转妥当,兖州地界上响应于陈公台的叛逆之人或许还能被我等一网打尽。至于要如何处理,那就留待府君来决断便是。”
“至于最后一路,我有一个问题想问诸位——”
“长安新起大雍,邺城朝廷会有多少目光放在我等身上?”
饶是夏侯渊不算是长于思考谋略之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份关注绝不会少!
袁绍要么就是要尽快确定曹操和他站在同一战线,要么就要在发觉他有投靠乔琰趋势的时候将其铲除,绝不能放任其成为乔琰的助力。
距离邺城收到乔琰登基消息已有几日了,袁绍那头只要还得算是脑子正常,就绝不会在此时没有任何一点举动。
谁能保证他们此时没有开始调度兵马,先行“安内”?
见曹仁和夏侯渊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几分迟疑忧心之色,似乎是已经有了一个答案,满宠便接着说了下去:“在府君做出决断之前,请最后一位将军北度大河,直抵东武阳,即刻着手布置北方戍防。”
“在我迎府君重回濮阳之前,绝不能让袁本初的势力有任何一点越境的举动!”
曹仁拍案:“此举可行,倘若府君与张孟卓所行之路恰好避开了你的搜寻,东武阳方向再有一路支援,恰好还能补缺。”
阻拦袁绍的举动,在曹仁看来更应当叫一句好。
这些兖州世家会对曹操做出反叛举动的缘由,虽然在曹操令人送交给枣祗的信中没有明言,但曹仁还是能猜出个大概的。
他们沛国曹氏的出身和那些清流世家相比属实是差了太多。
这个身份上的污点不是曹操执掌兖州豫州,又加封车骑将军就可以彻底抹消掉的。
甚至于在这些兖州世家子弟的心中,曹操能坐上这位置,分明还与他们的帮扶分不开。
连那些个西凉贼子在反叛的时候都知道要选择一个名士来充当他们的领袖,作为对外的形象标杆;扬州的那群世家也无比嫌弃孙策这位能征善战的州牧,甚至在他的身死中做出了好一份贡献;那么,兖州呢?
倘若非要让他们在曹操和袁绍之中选择出一个来作为兖州的统领者,这群人必定会有千百种理由弃曹择袁。
但这与他们忠心于大汉实在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为了让他们的利益更为稳固罢了,少扯那些个冠冕堂皇的说辞!
可惜,曹仁想得明白这个问题,曹操却在早前就已经严令禁止于他对外说出评判之言来。
眼下这个防备却是时势之必然了。
曹仁看向满宠的目光中也不觉多上了几分赞许之色。
陈宫这家伙不是个东西,居然在这等紧要关头做出了背弃曹操的举动,甚至让他身陷险境,所举荐上来的人却好像并不只是在司法上有一番本事,分明是个评判军机的奇才。
若是让曹仁来进行这等分析,绝不可能面面俱到,拿出这四条路线的同时发作。
所幸啊,少了一个陈公台,他们还有一个满伯宁!
“另外,这濮阳城中总还是要留有一个坐镇之人的。”满宠想了想又开口说道,“此时正值破晓,我等聚众议会应当还未曾被大多数人察觉,但随后的调兵总是要泄露消息的。”
“兵马调动的同时,也需尽快将城中属于陈公台旧部的人给把守起来,以防其在城中生乱。”
“此人最好有足够的名望,又有足够的智慧。”
曹仁想都不想便问道:“我们眼下哪里还有这样的人?”
要真有的话,方才在分派职务的时候就该当出现在满宠的口中了,何必等到此时。”
但他下一刻却听到满宠以极其笃定的口吻说道:“当然有。我说的只是出征作战的合适之人,何曾说过我们只能局限于此?”
“让丁夫人坐镇中央,卞夫人从旁辅佐,以诸位看来可否?”
丁夫人,便是曹操的原配夫人,曹昂的养母。
城中的曹操旧部但凡还对曹操存有一份效忠之心,便不可能在丁夫人坐镇的情况下不听从她的调配。
这位丁夫人又本有一份刚烈果决的气度,正该在此等紧要关头代表曹操传递出令民众士卒安心的态度。
而卞夫人乃是曹丕、曹彰之母,在乔岚和乔亭决定于逃离乔氏的时候还曾经提到过她,彼时董卓之乱期间卞夫人随军,在曹操逃离出洛阳后,正是由她收拢起了曹操的家眷和残部,有序退出洛阳,将人尽数保全,并未落入敌手成为人质,实是个细心周密且有大智慧的女子。
固然在此刻不由将领守城而由两位夫人来决断濮阳要务,好像是有那么几分怪异,但当满宠提出这一决断的时候,在场之人都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此时的最优解。
“妙才,”曹仁朝着夏侯渊看去,说道:“他二人均要救人,必须先行出发,便由我俩前去告知二位夫人个中原委,劝说她二人接下此任吧。”
这话里便已透露出他的同意了。
见夏侯渊颔首,满宠当即接道:“那好,便如此做,我与枣校尉即刻调兵,辰时之前必须出行。”
各方安排都已妥当,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曹操已经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应变极致,他们也必须尽快各司其职、查漏补缺,绝不能有任何一点拖后腿的举动才是。
但当各自四散,行出这州府大门的时候,枣祗一想到这份发兵支援陈留背后的沉甸甸责任,便不由叹了口气。
“枣校尉实在不必如此忧心。”满宠与他同路,恰好留意到了他的这个举动,便开口安慰道。
他话音刚落便朝着其中的一个方向伸手指了指,“你看那里。”
枣祗顺着他所指向的方向看去,便见那二位前来报信之人并未如他所安排的那样先暂时在落脚之地住下,而是正在远处朝着他们所在之处张望,似乎是想要知道他们的这出报信结果如何,是否可以让他们尽快回返到家中耕作。
他连忙让人又多朝着二人解释了几句,直到见到了他,这两人才像是被说服了一般跟上了侍从的脚步,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有些东西是无法作伪的,比如说这两个报信之人看向你的眼神。”满宠开口说道,打断了枣祗依然还在望着背影消失方向的凝视。
枣祗怔了怔,“你说的不错。”
满宠笑道:“可你看,那些意图将府君拉下马的人是并不明白这个道理的,对他们来说,这些随处可见的躬耕之民,并不能对上流交锋起到任何一点作用。殊不知那位身在长安的大雍天子已经做出一个示范了——民众所望,才是一方正道。”
也恰好在此时让曹操抓捕到了这个真理,这才成功将消息给传达了出去。
枣祗忽然神情一松,不由露出了一抹笑容,“是啊,民心归附者,方有胜利的可能。”
从那一大一小的两人眼中,他可以清楚地从这无声的传达中看出一个讯息,他在这兖州地界上的数年贡献都没有白费。
何止是积存下来了此刻陈列在各郡仓库之中的余粮,对今年的不时之需做出筹措,更是积累下来了民众对他们的信心和依赖。
这份信心终于在这个春日生花,成为了一种令人无法忽略掉的存在。
在曹操选择在信中动笔写下屯田校尉的那一刻,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大概不会只是在想,他当年的那笔棉花生意其实没有亏本。
一想到这里,枣祗这个负责屯田的,也难得以一种颇具豪情的姿态说道:“有你这句话,我若还不能将大公子和曹子廉将军接回来,我便提头来见!”
“我要你的头颅做什么……”满宠忍不住吐槽道,“再给你两句忠告吧——”
“一句是,春日风急,能用火烧的办法减少伤亡便用上,此番兖州世家一叛,我们本就不算充裕的人手还要打折扣,所以也不必顾忌他们本为我等同盟之人了。”
枣祗点了点头。
在这等时候的仁善非但没有作用,反而可能会让这出突如其来的叛乱蔓延到这兖州的全境。还不如对其快速做出镇压。
失去了张邈张超这一支手中握有兵权的队伍,其余各家所能掀起的波澜必将大打折扣。
“另一句是,小心虎牢关方向。我虽说的是让你们这路佯装成是从洛阳发兵的队伍,但我总有点担心……”
满宠看着西面忽然叹了口气。
数年间乔琰在进攻天下各州之间的表现,何止是军事实力上的卓然,更是在情报网络上的超群。
那或许真的只能用“超群”二字来形容。
只因其余各家到如今也没能摸清楚她的全部消息渠道和传讯手段,反而只能看着她多次以信息差来谋取到常人难以预料的胜利。
那么,兖州的这出惊变到此刻已有一日了,身在虎牢关之内的洛阳守军,当真还对此一无所知吗?
或许不是了!
可陈宫发起的这出兖州士卒叛乱,倘若有了北面袁绍的介入,就已经够让他们感到头疼的了,若是还要再加上乔琰的话——
满宠都得觉得,他们与其在这里说什么各路都有应战之人,将局势依然把控在自己的手中,那还不如干脆一点投降算了。
不过这种话就实在不必再跟枣祗说,尤其是不必跟性情急躁些的夏侯渊和曹仁说了。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枣祗回道:“你方才还让我不必担心,今日倒是先自己担心上了。总之先行动起来吧。可别等到我已抵达了酸枣境内,你还没将府君迎回。”
“你少说这种风凉话,”满宠回道,“那就希望我等各自能有好消息了!”
是了,此时再多想已是无益,不如先接回曹操。
固然在曹操的信中写道,张邈与他有多年交情,倘若这封信能够顺利地送到枣祗的手上,那就代表着他此时处在一个尚算安全的状态下。
可这等交情,实在是最不能赌的东西!
若要说交情的话,袁绍和曹操还得说是老相识呢。
也正如满宠所猜测的那样,此时的袁绍已经自冀州出发,临近冀州和兖州的边界线了。
冀州和兖州的界限有点特殊,这不是一条有着严格分界的边界,故而满宠建议的屯兵地点是东武阳,而不是什么河流山脉的界限。
二百年前的王莽新政时期,黄河发生了一次决口。
这次决口让原本位于冀州兖州边界上的黄河往兖州境内推行了一段距离,又因王景的治河之功,加上新河道的走向更加适合于黄河的运作,这条新河道便这样固定了下来,只在老河道处还能看到一点残存的痕迹。
袁绍策马而行,在越过这条隐藏的分界线的那一刻,他的目光朝着南面看去,潜藏了几分说不出的野心。
他和许攸说起他要往兖州一行,是要确认曹操在此时绝不能投敌,并稳固这出结盟。
可他也难免在收到乔琰称帝消息的那一刻,在心中一闪而过了一个想法——
倘若他能将兖州也合并到他所能掌握的疆土之中,是否早不必局限于这冀州青州二州的地界。
兖州徐州豫州几乎是连成一片的,手握此等资源,在这东西对峙中他便不必再对乔琰有这样的畏缩情绪!
以至于他在此刻一面觉得自己该当趁着并州空虚发起作战,一面又以看似进取实为逃避的方式出现在了这兖州的地界上!
黄河尚且可以改道,朝着兖州的领土内侵八十里的距离,他又为何不能在此时以兖州的资源壮大己身,让这伴随着大雍王朝的出现而岌岌可危的汉统,获得重新立足的机会!
想到这里,袁绍朝着身后伪装作了商人的扈从吩咐道:“都加快些脚步,也都给我牢牢记住你们的身份。”
他说完这话,又朝着与他同行的许攸说道:“我们自东武阳渡河暂居苍亭后,劳驾子远替我往西边走一趟。”
这兖州地界内的不安定因素袁绍心知肚明。
一个是兖州境内蠢蠢欲动的世家势力。
一个是陈留那支仅次于曹操的势力。
联络世家,自然是由袁绍亲自来做最好。
观察那陈留地界上是否因曹操的退兵和乔琰的登基而暗生龃龉,便是许攸这等谋士的拿手好戏了。
但在此刻,以谋士身份盯向了陈留这片土地的何止是许攸他们呢?
郭嘉扶着虎牢关的城头,朝着并不能望见远处兖州地界的山道,露出了个玩味的神情。
在今日,乔琰的一封密信送到了他的案头。
在上面写着一行字——
负隅顽抗者死。
兖州若要被他们所攻克,这些顽固的世家势力,是否便是这些负隅顽抗之人呢?
398. 398(一更) 曹操脱困
“奉孝先生,我们是否该当出兵了?”见郭嘉看向关外的时间久了些,与他同在此地的徐晃开口问道。
郭嘉收回了看向关外的视线,回道:“是该出兵了,但不能只是出兵。”
他一边慢吞吞地往关内的营盘走去,一边说道:“毕竟,陛下还要让我来做个恶人呢。”
徐晃有点没听懂郭嘉想要表达的意思。
郭嘉这个提前被委任的兖州刺史,从名头上听起来,应当是乔琰对他委以重任的表现吧?
不过郭嘉显然没有要跟徐晃解释那么多的意思,他笑了笑,“等进了兖州你便知道了。”
陈宫的谋划或许还没这么容易被郭嘉留意到,但寿张王氏往梁国睢阳的这出走动,却没逃过早就留意着这一支的乔琰眼线。
也正是因为乔氏的抉择和异动,这份兖州地界上的阶级之战,清楚地呈现在了身在虎牢关的郭嘉眼中。
这些人反对的哪里是曹操呢?
他们反对的,分明是身在长安的陛下!
在这等争相上游、广开民智的大环境中,他们既然所想的,不是凭借着自己提前数代积攒下来的资本,在其中争取到一个足够有利的地位,而是意图将开创出这等局面的人给拉到马下,堪称抱残守缺之极。
敢先对着曹操发难,实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在此地能够一呼百应,又能够凭借着在此地的战果,诱发天下奉行此道之人声援的浪潮。
可陛下的登基之路虽不过区区十余年,但也是厚积薄发的典型代表了,又哪里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负隅顽抗者死!”
这就是给他们的最后通牒。
既然陛下的治下,目前那些世家在荀彧陈群杨修等人的表态,以及君侯的武力震慑之下,暂时不敢做出任何反应,而是想要看看袁绍在和陛下的决战中能拿出何等表现,以图一个良机,那便给他们看看,还固执站在旧时代基石之上的人,到底会是何种结局!
进攻兖州这等战事,怎么可能会不死人呢……
“传我指令,”郭嘉吩咐道:“即刻令信使自轘辕关出,着令颍川黄将军出兵北上,直入陈留。”
曹操不是个会对兖州骤变坐以待毙之人,他的下属也同样不是。
兖州地界上的世家有所异动的话,此刻曹操所在的陈留绝不会有幸免。
消息固然还未传入郭嘉的耳中,但那里眼下未必太平。
曹操若要镇压住局势,势必要调度濮阳守军南下陈留。
等陈留北部的交锋开启,也正是他们浑水摸鱼之时!
曹操在虎牢关与酸枣之间的哨骑还未被调走,这意味着,他们若要涉足其中其实还不到直接切入战场的时候,那么——位处陈留之南的颍川就远比他们此刻所在的虎牢关适合出兵。
何况,以这路线进军,他们还未曾撕破当年颍川汝南化界而治的约定,哪怕是曹操都指责不出陛下半个“错”字!
颍川有袁涣和黄忠在,郭嘉相信,他的这份调令绝不会被对方错误理解的。
他们不能有任何的犹豫,在接到消息的那一刻,就必须要尽快发兵!
“至于我们,”他看了看徐晃脸上的跃跃欲试,不由感慨君侯当年令他统领先登队伍,以改变其游离在外的心态,着实是做出了一个最正确的选择。“陈留交战的消息一经送达,便是我们出手之时!”
也是他们进驻兖州之时!——
随着满宠做出了四路同出的计划,随着郭嘉对颍川下达了进军的指令,西起虎牢关,东至东平国寿张,北起东郡东武阳,南临颍川,在这春回大地之时,已在陡然间陷入了一片蛰伏着肃杀之意的紧绷中。
一旦其中的一处导火索被点燃,这场三方或者四方势力涉足的争端将爆发出大雍建立以来的第一处爆炸。
不过,置身于这场欲动乱流之中的张邈,明明在兖州地界上是仅次于曹操的武装势力,甚至未曾发觉到这等四方云动的趋势,在此刻做的仅仅是以这百多号人的队伍“护送”着曹操北上邺城去而已。
在经由过了一夜的休整后,他令手下的士卒将昨日买到的米粮就地取材地给煮熟,并未在意于曹操起的稍微有一点晚。
只是在曹操起身之后,让人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他的脚步而已。
曹操的种种说辞成功混淆了张邈的判断,也就是仅剩了这么一点坚持——
一旦曹操的手下来援,他便先将其挟持,以防其脱离掌控,让他们的种种筹备都功亏一篑。
这份监视的举动,在张邈看来还是未曾对他们的友情做出伤害的兜底之举,却被曹操看得清楚。
但他并未做出任何一点表现,仅仅伸手整顿了一番衣袍,看上去越发像是往邺城去面见天子的。
在酒醉的冲动行事决定下达之后,他又回到了先前的运筹帷幄面貌,让张邈在对上他视线的时候无端觉得有点发憷,也难免在心中有那么几分负罪之感。
好在,在用过了早膳后,他只是听到曹操说道:“我知孟卓之担忧,我既为自证清白而来,也理当将此番行路路线再安置妥当些,以让孟卓安心。”
“我……”
张邈刚开了个口,便听到曹操抬了抬手,“此时乃是两国相争,你谨慎些也是应当的,并不会伤及你我的兄弟之交,通家之谊。若我此时往濮阳去,固然我无此心,也难免令你心中生疑,倒不如自此地北上白马,渡河便是冀州的黎阳,你看可好?”
张邈:“这自然是好,只是孟德啊……”
若是陈宫在此,或许会觉得这种越是稳妥的安排,也就越是显得曹操的举动古怪,可身在此地的张邈哪里会想到这么多,只觉自己实在是将曹操给逼迫到了一个何其艰难的处境之中。
曹操打断了他的话,“不必多说了,兖州若不能一致对外,迟早成为乔烨舒谋夺之处。只希望等此行归来,孟卓能与我再无嫌隙,并肩作战。”
这句“再无嫌隙”何尝不是曹操发自本心的展望,可惜这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征兆已经显露,哪里还有给他们重新合作的机会。
北上白马既是打消张邈的最后一点疑虑,又正能避开后头报信的追兵。
而倘若濮阳城那头已经收到了消息的话,凭借满宠的头脑绝不会错判他的行动轨迹。
自韦乡往白马去的路上还有不少易于设伏之地和废弃的坞堡,必定能对他完成救援。
就算不成,往白马方向走的行路轨迹给张邈降低的戒心,总能在他的逃亡举动中发挥出作用的。
“走吧,天已大亮,再不出发,我们可没法在明日正午前赶到邺城。”
曹操一夹马腹,当先便朝着北方而去,后方的看守士卒和张邈当即跟了上去。
行出一二时辰后,他们便距离白马只有不算太远的距离了,想到这一路以来的平顺,张邈心中那点为数不多的疑虑早已在日头下蒸发了个干净。
他甚至饶有兴致地听着曹操说起,这兖州东郡在董卓之乱后便由他掌控,彼时他有多少钱粮,同样参与过酸枣会盟的张邈应当是很清楚的,总之就是不仅缺人也缺钱。
也不能怪他在那样艰难的情况下选择了劫富济贫,将濮阳、白马、东武阳这一片的坞堡尽数打劫了个干净,将其中潜藏着的壮丁和钱粮都给挖掘了出来。
“当年乔烨舒为了取信于黄巾渠帅的时候干过这等事情,让这一片的豪强没那么好骗了,所幸我当时还有个从朝廷请来的东郡太守位置。”曹操笑了笑,颇有一派理直气壮做强盗之态,“当然了,有些打劫行径还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说出去都是说什么……投诚收编,要不是这样,谯县许氏和巨野李氏不先跟我打起来才怪。”
张邈听到这里也笑了,“你这就叫做用豪强的办法对付豪强。”
“处在同一阶层的人最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罢了。”曹操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说道。
这话中似还有几分意有所指的意思,可当张邈朝着曹操看去的时候,又见对方分明不是在对他做出何种问询或者质疑,而是已经将目光落到了他们凑巧在此时经过的一处坞堡上。
甚至在距离此地只有一点距离的时候,干脆从马上走了下来。
以步行的速度确保能看清此地的细节,让他继续追忆往昔,而后继续着和张邈之间的谈话。
“这东西在真经历战祸的时候,倒是个保全财产和人命的好东西,我前几日在往虎牢关方向看的时候甚至在想,要是从虎牢关到酸枣的沿路上多来几处这样的存在,充当桥头哨站的作用,我敢担保我能将乔烨舒的部从始终拦阻在外。”
“不过对于兖州内部来说,这就是不好掌控的东西了。”曹操摸了摸这墙壁,说道,“你看看,这些原本还挺坚固的坞堡,都变成这么个衰草丛生的样子了。”
多年间的未曾打理,让此地的枯草漫无边际地生长着,只是因为这几年的旱灾,让杂草也难以长到太高的状态,显得此地越发荒凉了些。
唯独剩下还有人曾经在此地生活过痕迹的,便是在这坞堡的城头挂着的一条木杆,上头有一条分不清是黑是白的布条。
“当年他们投降的时候挂出来的?”张邈见曹操看向那处的时候脸上露出了笑容,便随着曹操的话猜测道。
曹操笑道:“这是当然。不过不说这些了,这点陈年旧事也没什么好吹嘘的,还是得往后看。”
“走吧,后头的几处便不必多看了,还是赶路要紧。”
张邈眼看着曹操已是收回了看向这坞堡的视线,准备折身往自己所骑乘的马匹方向走,也随之收回了目光。
前方正是一片平顺的官道,再顺着前头走出小半个时辰,便是曹操所说的渡河前哨了。
然而,也正是在曹操行将继续往前行路的那一刻,在这本已该当许久无人存在的坞堡城头竟忽然有了响动,一点不带耽搁地便砸下来了个藤编的巨大箩筐。
张邈猝不及防遭遇这样的一幕,根本没来得及反应,便已见曹操一把抓住了这东西,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矮身一蹲,藏匿在了箩筐之下。
这巨大的箩筐恰好能将一人罩个严实,自坞堡城头掉下的高度砸中人也还不到会将人砸个七荤八素的状态,以至于曹操的这番躲避举动显得不是一般的行云流水。
哪怕没有一句提前的交流,也让他此刻的表现堪称默契。
张邈脸色一变。
这藤编的箩筐远比寻常的那种编得严丝合缝,很有几分以藤为甲的状态。
若是真在战场上出现,在必要的情况下是能充当盾牌来用的。
他曾经听曹操吹嘘过此物的两用,却完全想到会在此时见到它。
这东西的出现和这一瞬间曹操的敏捷应变,都已让张邈不必怀疑此物的由来了。
那绝不可能会是在此地残存的东西,而分明是有人刻意将此物抛出,意图助力于曹操的脱困!
可他在此时才意识到,就连那块白布都可能是曹操的下属对他做出的信号,又哪里还有什么用处。
在对方已经抢占的先机中,紧随其后的变故便只发生在须臾之间。
张邈刚要令人下马去将那藤筐揭开,甚至不必顾忌曹操的命一点,直接以马蹄将其踹开便是,在这坞堡的城头便陡然发出了数百道箭矢,直冲着他所在的方向而来。
一瞬间覆盖的弓箭打击之下,唯独安全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曹操所在的藤筐之下!
不只是因为藤筐的庇护,还因为道曹操所处的位置正是那坞堡城下,多少得算是射击的死角。
而身在城头上由满宠所统领的将士,几乎都是被他有意挑选出的善射击之人,全都有意避让开了曹操所在的位置。
至多也不过还是还有三两流矢会从这藤筐之上扫过而已,根本无法突破这东西的防守。
可张邈便没有那般轻松了。
战马遭到的弓箭打击,已让这些本该听从号令的马匹当即朝着远离坞堡的方向奔逃。
战马之上骑兵的阵亡,更是让其处在了越发失控的状态。
在他勒马折回之际,更有一支不知是由何人发出的箭矢,在这一刻精准地自张邈的头颅贯穿而出,将其射落在了马下,也随着后头紧追而来的弓箭,将其扎成了个筛子。
倘若张邈还活着,这些士卒或许还能在他的指挥之下做出什么妥善的应变,就算未必能够有几人逃出生天,总还能试试将曹操给一并拖下水,而不是让他此时随着城头掉下的另外一个个箩筐压顶,让其处在了一个越发安全的状态下。
那是完全不必担心被误伤的层层庇护。
虽然等到曹操从这藤筐中被满宠搀扶出来的时候,他还是难免摸了摸自己被狠挨了一记的头顶,这才对着对方露出了一份劫后余生的感慨。
“伯宁啊,幸好你没拿个盾牌丢下来,若不然我这头颅可不是铁打的。”
曹操的目光转向了张邈的尸体,脸上的怅然和感伤有一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神情,但一想到此刻兖州的局面,他又很快强迫自己冷下了心肠。
这不是他为昔日友人身死而感伤的时候。
若非他决断得够快,他的下属也有此等机敏的反应,此时送命的便会是他了!“将你等收到消息后的情况全部告知于我。”
他既已脱困,那便是彻底发起反击之时!
399. 399(二更+61w营养液加更) 各……
但饶是曹操已经预料到了,以满宠此人的心性决断,在从枣祗这里收到了他发出的消息后,势必能够对救援他曹操和救援曹昂曹洪的队伍做出妥善的安排,也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五条安排。
“府君尚在受制于人的处境中,我不得不先做此决定,倘若府君以为此举不妥,满宠甘愿领罚。”
满宠话未说完便已见曹操抬手示意道:“不,你做得很好!”
再好也没有了!
时间是最耽误不起的东西。
距离消息的送达已经过去了四个时辰,等曹操回返到濮阳再行调兵,难保不会错过援助于酸枣大营最好的时机。
倘若他自己凭借着这等先发制人的方式逃出生天,却让儿子、兄弟和近身护卫因为这等方式丧命,曹操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自己。
满宠的这份行动力虽然还没在此时证明其实际的效果,曹操依然感到了对方在危机面前的惊人判断力与行动力。
尤其是他想到的截断陈留和位处兖州中部的其他世家之间的联系,同时为曹昂等人的撤退路径兜底,想到拦截住袁绍可能自北方发起的对兖州的窥伺,想到他果断建议由丁夫人和卞夫人接掌濮阳局势,每一项都稳妥得让人安心。
他不由叹了口气,“我虽失陈公台,却仍有满伯宁啊!”
同样的,他失去了张邈这个朋友,也还尚未到孤身一人的地步!不必如此怅惘!
他思忖了一番后说道:“我先不回濮阳了,你让下属持我信物回城报个平安便是。”
濮阳地界上的守军都已经被满宠在分派任务后调度得差不多了,曹操就算回去了,能调度使用的兵将也不过寥寥数百人,与其再走这一趟,还不如将这些人留在濮阳,作为此地的戍防所用。
“我们渡河!”
渡河?
这可不是个寻常的方略。
但满宠很清楚,曹操在此时绝不会做出一个错误的决断。
他既然在面对着张邈之死的时候依然能保持着足够冷静的头脑,将这权势之斗、性命之争与早年间的友情给区分明白,此时也决计不会有什么冲昏了头脑的举动。
满宠当即接话道:“我让人去准备渡河的船只。”
“再将白马县中的守军带上百余人,还有你带出来的这些擅射手下,”曹操说话之间的目光里透出了几分锐利之气,“我们渡河,去朝歌!”
司隶,河内郡,朝歌。
在张郃与辛毗配合从河内郡方向出兵孟津的时候,原本的河内太守王匡直接从怀县退居到了朝歌县,仿佛是生怕此地的战局会波及到他。
按说他是早就不想在此地做这个太守了,可惜袁绍当年就没领受王匡斥责乔琰声援于他的好意,如今也只是让他承担着从邺城押送军粮往怀县的责任,总之是没给他享清福的机会。
但王匡是当真没想到,他以为自己已算是在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了,却会突如其来地迎接到曹操的拜访,而当曹操开口的那一刻,王匡甚至疑心自己听错了。
“车骑将军,您没跟我开玩笑吧?”王匡惊疑不定地朝着曹操看去,问道:“跟我借兵?”
这什么玩笑一般的决定?
曹操却仿佛浑然不觉自己所说的话到底有多奇怪,已坦然地说了下去,“陈留战事有变,乔烨舒意图在登基后先行扫平兖州以全其威风,眼下冀州兵马不可擅动,以防幽州防线有失,兖州泰山郡等地的兵马也不可动,谨防徐州方向兵变,豫州防线也不必多说,我思忖再,只能从河内调兵。”
“孟津方向战事固然焦灼,你王太守的兵卒却并不在交战前线,正合该在此多事之时派上用场。”
“若非当真军情紧急,我何敢将兖州要务交托于陈公台与张孟卓,不惜亲自来此向你讨要兵卒?”
王匡:“……”
这话,听来还真有那么几分道理。
无事不登宝殿,若非兖州局面当真已经到了万分危急的地步,以曹操这等在袁绍面前都绝不会做出让步的脾性,怎么会跑到司隶河内郡的地界上借兵?
可这哪里是什么寻常的出借!
若是河内的兵卒要从此地抽调离开,首先便不能因为曹操有这个车骑将军的名号就随便完成,邺城天子的调兵诏令总还是得有的吧。
再者说来,要将河内的兵卒调度到兖州境内,还需横跨过大河,王匡他要支出的何止是军队的人力。
更何况,陈留地界上面对乔琰在虎牢关的驻兵若是真到了难以招架的地步,谁知道他王匡的河内军队是否能起到作用。倘若在出借了兵卒后又要面对着一场败仗,这个兵败的罪责到底是应当归咎在曹操的身上,还是也要分摊几分到他王匡这里?
这条理由的任何一条拿出来,都足够王匡拒绝曹操的调兵请托一百遍了。
可还没等他阐述理由,曹操便好像已从他的迟疑之中看出了他的决定,突然冷下了神情,“你不愿意借?”
“孟德啊,”王匡苦着个脸回道,“这可实在不能怪我不给你面子,是……你这个想要借兵的请求太突然了,我也不能擅做主张啊。”
曹操若有所思,“你这话说得倒是也对。没有天子诏令你若贸然调兵,在名头上来说和叛逆也没什么区别了。”
王匡:“你能理解我的难处便——你做什么!”
王匡陡然惊呼出声,只因在他话还未说完的时候便已见到曹操一把抽出了随身的佩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但凡他能与刘表交流两句的话便会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两个还挺有共同话题的。
区别只在于乔琰是将刘表的荆州兵调到扬州境内去给他充场面,而曹操则是将王匡的河内兵卒调度到兖州境内去对抗兖州世家!
这决定倒还当真没错。
兖州地界上的各县守军,除却直接隶属于曹操直系下属统辖的之外,都有可能因为世家子弟与陈宫的合谋而在此时给他致命一刀,反倒是河内郡的守军则可以确保完全和兖州地界上没有任何的瓜葛。
能不能在他的指挥下精准地做出进军姑且不论,起码不会来上一出临阵倒戈。
所以这也是一出曹操绝不容许王匡拒绝的借兵。
“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也希望王太守理解一下我的难处罢了。”曹操脸上写满了咄咄逼人之意,让王匡恨不得在听闻对方到访的消息后就莫要因为他那个车骑将军的职位将他给迎接进去,合该以两人职权不同将他拒之门外才好!
“我已让人传讯邺城了,希望能求得发兵支援,以足下看来,这兵,邺城那头是会借还是不借?”
要是真到了曹操所说的那等生死存亡的地步,袁绍只怕亲自出征来为曹操压阵都来不及,怎么会出现不借的情况。
“倘若兖州战败,我逃兵北上,天子知晓你王太守原本可以发兵支援却拒绝了,这份罪责你是否应当一道承担?”
王匡怒道:“曹孟德你这就没道理了!”
兖州是兖州,河内是河内,若是按这样说的话,张郃那头在孟津地界上的作战无果难道也要按锅到他的头上不成!
但他的这点愤怒在曹操丝毫不容转圜的借兵请托面前,哪里有一点用处。这几年里越发养尊处优的王匡甚至被曹操一把给抓了起来,一手依然保持着按剑于其脖颈的状态,一手将人就往外拖。
当然,王匡没做出什么挣扎的举动,有极大的概率是为了防止自己的脖子一个不慎就撞上了剑锋。
“我没道理?你这就说错了。倘若你不信兖州的战局当真到了这等局势危亡的地步,我甚至可以将你一并捎带上往兖州方向走一趟。”曹操面不改色地说出了一句让王匡更加觉得惊惧的话,“这也挺好的,起码你的下属还是你的下属,由你指挥着协助我退敌就行。”
“王太守,你看如何啊?”
王匡觉得不怎么样!
但在曹操这等表现下,他哪里有可能看得出,此刻造成兖州动乱局面的根本不是乔琰,而是以陈宫为代表的兖州世家势力,只觉曹操或许当真是在情势危急之下不得不做出了这等冒犯的举动。
跟这种疯子可是讲不清楚道理的,还不如将兵马借给他算了。
邺城那边许可的旨意晚点到就晚点到。
起码他的脖子上总不会还被人架着一把利器。
眼看着他就要被曹操给拖出门外了,王匡连忙喊道:“我将调兵的指令给你!你不必拉上我了。”
见他说出了这句话后,曹操总算是松开了他,也在脸上露出了几分“和蔼可亲”之色,王匡不由松了口气。
曹操伸手拍了拍他的衣领:“情急之举,切勿怪罪。你我往后还有这么多年的同僚要做呢,可别因为这次借兵就将我给记下了。天子诏令拿到之后,我会将其送到你手里的。”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王匡简直无奈至极。
他在河内郡的地界上对这里的民众蛮横,却偏偏在此次遇到了一个比他还要横的家伙。
但想想曹操在早年间的行事作风,王匡真是一点都不奇怪曹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曹操固然没像是袁术一样弄出个什么“路中悍鬼”的名头,但他威胁许劭才拿到了那月旦评的评语,总是个事实吧。
还是赶紧送走这瘟神的好。
所幸,也不知道曹操是不是救援兖州委实着急,甚至没对于他筛选出的五千士卒做出什么挑剔的举动,就好像在意的仅仅是有正规军队履历的人手一般。
于是为了尽快将人送走,王匡甚至还从朝歌的府库中调拨了一批粮食,送给了曹操作为此行发兵的馈赠。
曹操表面上一副沉稳的样子,心中却已是暗自发笑了好几回了。
等到他带着这多出来的士卒渡过大河重新回返到兖州境内,今日的天色才终于趋向了夕阳西下。
他当即勒令士卒就地扎营,明日一早便朝着酸枣赶路。
“可惜了,倘若这些兵卒不是由王公节这等得过且过之人训练出来的,为了尽快稳定陈留战况,我无论如何也要将他们给带队上路。”曹操望着这个初具规模的营寨,心中还是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但此刻着急是没有用处的,能拿到这样一支在关键时候有翻盘作用的队伍,已经得算是意外之喜了,不能强求其像是他的亲兵一般能征善战。
满宠也在旁安慰道:“养精蓄锐还是有必要的,等陈留那头的守军处在疲敝之时,也正好让他们一举将其攻杀。
曹操问道:“你为何不好奇我宁可冒着欺君之罪也要将王公节的兵卒领到兖州来?”
满宠摇了摇头,“欺君之罪也要看欺的是哪个君。从府君的各项行动中,我已能看出一个答案了。”
曹操没再多说。
这或许就是跟聪明人交谈的好处了。
陈宫和兖州世家的针对,以及他用“屯田校尉”四字作为标志成功完成的自我救援,让他心中的两个问题已在无形中有了答案。
大汉,当真已经到了日薄西山、无力回天的地步了吗?
或许是的。
后汉的建立里有着太多的士族支撑门庭的要素,以至于根本无法摆脱封赏诸臣、划分土地的同时带来的种种弊病,这才有了今日这样的情况——
士族利益稍一受损便当即抱团回击!
这已不是有人能将汉室一统就改变的东西,也因曹操不能算是士人行列而看得格外清楚。
他还要坚持于自己站在邺城朝廷的立场上吗?
或许不用了。
在他将那张纸条交给那农户的孩子之时,想到的是当年讨伐董卓结束的时候,他跟乔琰说,他还需要通过邺城那处朝廷的官职委任来得到那个东郡太守的位置,所以无法与她一道出征凉州。
若能求得那个位置,何止是能够务实地做出些政绩来,也能将洛阳地界上的流民都给包容兼并过去,何乐而不为?
而现在,他好像已经不必再非要依托于那所谓的“正统之名”来实现自己的目标了。
民意不可违,大雍天子统一天下的志向,也同样展现出了一派涤荡四海的架势。
乔琰的僭越、叛汉,都已不再是一个贬义的词汇。
他又为何不乘上这股东风,将自己的立场给站明白呢?
兖州世家的背叛恰恰让他看清楚了这时局之中各方人物的真实面貌,也让他看到了,真正能够给予他长久且稳定回馈的——
乃是挣扎求生的万千黎民。
既然如此,他总还是要给自己和兖州的未来谋划出一条出路的。
转投长安,并不是什么说出口需要觉得不自在的选择。
从忘年交到主从关系,在这个强者为先的时代里并不难被人所接受,以曹操的心胸也不会对此怀有芥蒂。
他唯独觉得有点介意的是,他不能是以一个被兖州世家驱逐出境的丧家犬身份被接纳过去的。
好在,他还有两个战功可以立。
其一,便是这片世家抱团的兖州。
扬州地界上的世家因为孙策之死遭到了乔琰名正言顺的清算,兖州世家倒是容易得多了,只因那立场的纠纷之下,绝没有什么该不该杀名士的道理。
当这场对反叛者的清缴发生在兖州地界上的时候,谁说这不是一种杀鸡儆猴呢?
而其一,就是他面前的河内守军。
王匡确实不是一个擅长于调兵遣将的人,但只要他和他麾下的兵卒存在,张郃等人在河内郡就能有一支为他们兜底的队伍。
倘若真要在孤注一掷地状态下增兵孟津,效仿当年乔琰在孟津和小平津处双线诱敌,也不是不能一试。
但现在曹操将这支军队给调走了,直接断绝了他们的这种可能。
而倘若乔琰想要让她的部下从洛阳方向朝着大河以北发动反击,河内郡的情况将会远比她想象得空虚。
可怜王匡在遭到了那样一番突如其来的威胁之后,是绝不可能等到他想要的邺城天子诏,来确保这出调兵的合法性的。
他所等到的,大概只会是袁绍怒不可遏的责备。
但曹操此刻可没有同情王匡的多余想法。
他在想的只是一件事,也不知道子脩和子廉的情况如何了。
现在距离他“挟持”张邈离开酸枣,已经过去了将近两日了。
那就离他对曹昂和曹洪做出支援的约定,只剩下了一日多的时间。
曹操没有坐以待毙的想法,曹昂和曹洪当然也没有。
在意识到张邈的弟弟张超和作为他一人谋士的臧洪已经发觉了此地异动的那一刻,这两人便一个着手于加固营防,将原本是为了防止乔琰部将袭营而设的壕沟和鹿角木再搭建得妥当几分,一个开始筹划起了营盘之中的物资储备。
他们两个人都很清楚,自己不是在此时还能来上一出剑走偏锋戏码的料子。
那么与其去尝试将手中的人质陈宫发挥出什么特殊的作用,还不如老老实实按照曹操所叮嘱的那样,将这个营地守住日。
日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一段很容易度过的时间。
原本曹操是毫无保留地相信,作为陈留太守的张邈会对他们做出随时的支援,所以无论是营地之中的食物还是武器储备,都是按照短期所用的来安排的。
在平常演武训练的状态下,这个数量绰绰有余,在正面应对敌方攻伐的时候,却还是一笔需要谨慎花费的数额。
“振作一点!”曹洪明明是想安慰自己的,却非要以这等安慰侄子的方式,在拍了拍曹昂的肩膀后说出来,让曹昂颇有几分无语。
但曹洪的后半句话又着实很有振奋人心的力量,“你们想想徐州之战的情况,那周公瑾都可以在被前后围攻的情况下硬生生撑到了两路援军的到来,我们的对手不如刘玄德,我们的士卒绝不会逊色于扬州兵,我们甚至还有一座足够稳固的营地,那凭什么就得认输!”
当张超一面担忧着兄长那边的情况,一面发动了兵卒朝着这营地进攻之时,他便听到了一阵激昂有节奏的鼓声。
在这鼓声之中,才遭遇了一番营中有叛徒存在打击的曹操守军,丝毫也看不出他们的主帅已不在营中的样子,宛然一派锐意逼人的精神面貌。
有杀到近处又被逼退下来的士卒当即告知了张超:“是曹子廉!他在亲自袒身击鼓!”
在这激烈的鼓声中,张超的部将甚至未曾留意到,对面的士卒几乎没有动用真正意义上的弓箭,而是以滚木、飞石等物朝外砸了出来。
等到夜间臧洪将身在浚仪的边让找过来共同商议的时候,这一复盘才发觉今日的战局不对。
“人人都说曹子廉此人忠勇有余,头脑不足,今日一看,分明是有人以为他家财万贯便将此人给看轻了,当他只有那群骏马可用。”边让朝着对面火把林立的营盘看去,开口评价道,“曹子修此前也从未脱离他父亲的带领亲自作战,孟高多少对他疏于防备了一些,也不足为奇。”
“他们这些丢出来的东西,实是将我等以骑兵破营的难度给增加了不少。”
巨木滚石的存在便像是一片障碍物,的确是阻碍了他们的骑兵进攻。
张超深吸了一口气,入夜之前第一批回返的哨骑送来的消息便不大好,他们这一路急追而出,并未赶上曹操和张邈的脚程,甚至连他们的行踪都给跟丢了,只能由两人回来报信,其余众人继续往前追击。
现在又在曹操的营地这里吃了一回亏。
不过眼下不是怪责于陈宫为何会在曹操面前暴露意图,也不是谴责于兄长居然被曹操以这等理由给骗走了的时候!
“以文礼看来,我等此时该当如何做?”
边让抬手指了指臧洪:“让子源来说吧。我这人在九江太守的位置上坐了两年,却自知自己至多能当个幕僚,没法做一地太守,行军上的事情也是子源比我知道的清楚,我就不做班门弄斧之事了。”
边让对曹操表现出了一番恃才傲物的脾性,甚至对他多有不恭敬之言,在对同为士族出身之人倒并不显得有失礼数。
臧洪没与他谦让,说道:“他们以这等方式来进攻,本身也是在露其短处。营地之中的物资不丰,势必让他们所能做出的还击大大受限。”
张超问道:“子源的意思是,我们直接强攻袭营?”
“不,”臧洪摇了摇头,“我们若真采取强攻,难保在情急之下,曹子脩会不会带上陈公台直接往虎牢关方向撤走了,到时候引来洛阳守军,我们得不偿失。”
他解释道:“我们压着他们的物资底线打上一日,而后发起强攻。”
压着物资底线打,以曹洪和曹昂这等少有亲历战事之人难免会觉得,他们以这等方式持续下去,或许就能撑到援军抵达的时候,甚至对他们这一方的来袭有了一定的戒备之心。
但这份收敛着的进攻随时可以被放大到让他们必须全力招架的地步,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当真还能有这个应招的机会吗?
“这个强攻必须得快,起码要抢在消息送到曹操的其他部将手中发起支援之前。”
所以,是在明日的进攻完毕之后。
张超拍案,“好,就依子源所言。明日的进攻由我来做,这个收尾之战的速攻,就交托给子源了!”
但他们可能低估了曹昂等人的信念。
曹昂是什么人,那是曹操的准继承人。
在曹操并未将其一并带走,而是将他留在了此处,与这些士卒共患难的那一刻开始,这些本就是因为曹操所实行的屯田之法才投靠到他麾下的士卒,都已在心中暗自下定了一个决定,他们无论如何也会跟大公子一道支撑到曹操引兵来援的那一刻!
而曹昂在将营地中的箭矢数了个清楚后,毫不犹豫地将其分作了六份。
第一日一份,第一日两份,第日份。
他很清醒地看到最后一日势必出现的人力衰竭,只能依靠于工具来做出反击,甚至是——
用进攻来代替防守。
当臧洪率领着其麾下的部将朝着那营盘发起远超此前任何一次的进攻之时,曹昂和曹洪对视了一眼,众人随后便只见得这黄昏暮色之中,一列骑兵自营地的边门杀出,直扑臧洪所率士卒而去。
这两日之间人人都快只当曹洪是个负责擂鼓助威之人了,也当他真有着被曹操留下的严格限制,只能固守在营地当中,却哪里想到,他在并未击鼓的时候,几乎将每一刻都用在了休息和磨刀之上!
也正是伴随着曹洪有若一把锋刀杀入敌方队伍的那一刻,自曹昂所总辖的营地之中,箭矢的密集程度在一瞬间翻了数倍不止,以至于本应当更占据优势的臧洪这一方在这猝不及防间竟落了一片人仰马翻的状况。
而在前排队列的混乱之中,曹洪丝毫没有跟他们缠斗的意思,率领着自己的这支骑兵队伍悍然在敌军中杀出了一条血路,直奔这前列的豁口而去。
那一刻箭矢的暂停和曹洪的回返,在已经要熄灭的日光之中形成了一种说不出的默契。
曹洪纵马越过了临时搭建出的回返之路,在曹昂的接应之下,重新将一记重锤砸在了那营地之中的大鼓之上。
日头虽已落下,这一下擂鼓却仿佛将这营地之中剩下的战意尽数点燃了起来。
曹昂年轻,曹洪冲动,但他们都可以为了等待曹操留下的这个承诺而强化自己的薄弱之处。
这一番冲锋也让臧洪那头的攻势不由为之一滞。
“可惜臧子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曹洪看着外头已经变得有些模糊的敌军身影,忍不住咬牙说道,“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能选择亲自冲锋上阵,以示范我等已到了强弩之末的时候。”
“这等攻势之下,明日我们还能不能支撑得住,还当真有点不好说。”
曹昂语气坚定,“能!倘若明日他们还是这等穷追猛打的状态,便由我亲自出营来与他们交手,我要让他们看看,我父亲绝不是因为他们的支持才勉强坐上的兖州牧位置,我曹氏子弟本就有着立足兖州的本事!”
“好,有你这句话,我便舍命陪君子了!”曹洪当即回道。
“我说,你们两个是真拿我不存在是吧?”依靠着近身作战本事屡次将营门给守住的许褚刚退下来休息便听到了这叔侄两个的对话,忍不住插了一句。
这人明明经由这第一日的戍守,无论是身心都已经到了疲累的极限了,还是在此刻不由在彼此对望间发出了几声长笑。
有这份彼此交托的信任和不惜牺牲的精神,今夜他们绝不可能给外头的人以可乘之机。
临近破晓之时,臧洪也只能无奈地领兵退了下去。
曹昂稍松了一口气,在让下属凡有异动便将他叫醒后便直接席地睡了过去。
可还没等他闭眼休息上半刻钟,他便忽觉自己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光亮,以一种令人无法忽略掉的鲜红之色让他猛得惊醒了过来,甚至是当即跳了起来。
曹昂下意识地便朝着光亮发出的北方看去,惊见远处赫然出现了半边烧红的天色。
在睡意朦胧之间,他险些以为这是敌方从北面再次发起大举进攻了,甚至动用了火攻。
可下一刻他便听到了曹洪脱口而出的惊呼,“那是张孟卓的军营!起火的是他们的大营!”
不是他们此刻驻扎在这头营盘之外的进攻场地,而是张邈真正作为军营的地方。
那里不知为何好像起了大火!
这尚未真正因日光而明亮起来的天幕之上,这抹刺眼的颜色在曹昂看来却如喜报无异。
他一把抓住了意图前去看个究竟的曹洪:“稳守军营!倘若真是我方人马所为,我等再发兵不迟。”
可他们坐得住,张超那头却不可能坐得住。
张邈尚未回来,他们也还没能拿下曹昂和曹洪,这都是还能被接受的损失,但倘若他们的大营出了岔子,那就有大麻烦了!
臧洪才经历了大半夜的厮杀,此时不宜再动,张超当即和边让一道直奔起火的大营方向而去。
然而还没等他们抵达那火势汹汹的军营,竟忽从斜地里杀出了一队人马。
张超警觉不妙,仓促间勒马止步,边让却没来得及有这等快速的反应。
在这依然有些黢黑的夜色下,张超只看到一个短小精悍的将领当先杀入,在这短兵交锋的一瞬间,边让这位陈留名士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应招,便已被一刀割断了喉咙。
他摔跌下马,彻底没有了声息。
四野里却忽然回荡起了一片浩浩荡荡的喊杀声。
目标,正是张超所在的方向!
400. 400(一更) 辛毗传讯
夜色之中,纵然有那头的火光冲天,也并没有那么容易分辨出敌人的身份。
更何况此刻一刀将边让给斩杀的乐进,在此前的兖州地界上根本没有多少声名在外。
兖州的作战频次本就不算太高,上头又有曹氏和夏侯氏的众人压着,能让乐进一展身手的机会少之又少。
张超若是真能算是曹操的下属,说不定还能与他之间有同僚的交情。
可他并没有。
他甚至在这一瞬想的是——
这只怕是乔琰的人到了!
此时距离曹操的北上也不过是两日,除非是路上在消息的传达和援兵的行路中没有任何一个环节出现耽搁,才有可能让骑兵在此刻抵达。
但曹操在濮阳的骑兵有多少呢?
反正是不会有太多了。
濮阳距离冀州已不算太远了,会造成正面进攻的可能性可以说是微乎其微,哪里需要驻扎这样多的骑兵。
然而此刻张超在视线中所见,于火光映照之下的层层黑影,以一种极快的方式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袭来,在队列的规模上有着何止于百千的数量。
这要不是从虎牢关方向来袭的洛阳守军,哪里还有第二种可能性!
毕竟,曹操的部将应当不敢擅杀边让,令曹操背上杀害名士的罪名,乔琰的部下却可以当兖州乃是仇敌,肆无忌惮地做出这等举动。
张超却并未想到,在这样的环境里,他看不清乐进的面容,乐进又怎么可能辨认得清楚他们的身份。
他和枣祗合计之后由他先统领骑兵先行,倘若大公子和曹洪将军的情况已经万分危急,无论后军的步兵是否抵达,乐进都要先行发起进攻,给自己人一个反击的机会。
他抵达的时候,也正是臧洪的军队结束了连夜的强势进攻暂时休息的时候。
乐进怎么看都觉得,这等趁夜作战的疲敝极有可能会导致曹昂等人守营失败,还是该当由他们这边尽快发起支援。
所幸,今夜的风向正如满宠在枣祗出发之前给他建议的那样,完全可以尝试于纵火进攻。
而在火起之时,因他此刻的人手不足,乐进果断放弃了袭营的打算,只是在让人四方点火加重火势之后,便带领着队伍埋伏在了张超等人回返救援的必由之路上。
眼见边让这么冲在了前头,乐进还当对方是个前锋或者是哪位他不认得的将领,毫不犹豫地对其挥出了一刀。
也实不能怪他做出了这等错误的判断。
边让到底还算有过行军经验,清楚在此等局面下不该穿什么影响行动的长衫,而是身着甲胄。
于是当乐进发觉此人虽然骑术尚可,应战的本领却远远逊色于寻常将领的时候,早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在这等急需救人且己方依然处在弱势的环境之中,他又哪里有这个时间去追究此人的身份。
即便是听到了张超喊出的一句“文礼”,乐进也权当未曾听到这话一般,在这拨马回头的转刀来袭间,悍然杀向了张超。
他这等本就胆魄过人、勇武非常的样子,在等闲的交战中,或许还会因其对战经验的不足,看起来有几分莽夫样,但在此刻这样的环境中,却俨然一派底气深厚的模样。
张超不由为之大惊。
他无法确认在此时是否有更多的敌人已经将他们这一头的营寨给打穿了,正在其中进行清缴举动,乐进这支负责拦截的队伍只是从其中分拨出来的而已。
边让之死和兄长迄今的音讯渺茫,都无疑是误导了他的判断。
在这一瞬间,他做出了一个决断。
先行撤兵!
先去和围攻曹昂营寨的那部分兵马会合。
总归此时距离天亮已经只剩下了不长的时间,就算那真是乔琰的部从入侵陈留,这个数量也绝不可能到超过了陈留守军的地步,等到四面的驻兵陆续抵达,他们在稳定了局势后势必能够将这点劣势给消弭掉,重新将主动权占回来。
现在他最应当做的,是绝不能慌乱。
但他要想做到从容退去何其不易!
这些驰援于营寨的士卒中本就因那军营火起而担忧起了同伴的安危,若是让他们奋力一搏杀奔到营寨面前,想必就也并不那么难做到,可张超在此时下达的退兵回返指令却让他们疑心,这是因为前方有了不可战胜的敌人!
当他们后撤,乐进却依然在领着骑兵以一种凶煞的方式穷追不舍之时,这支本应当做为回援队伍扑灭火势的存在,反倒成了被人几乎一口吞下的猎物。
天光熹微之中,才终于有人发觉,乐进所率领的队伍根本没有他们所想象得那般人数庞大。
可还没等这个判断被人说出,这撵着他们逃窜的骑兵已突如其来地一个掉头,朝着被曹昂和曹洪稳守的营寨方向疾奔而去。
曹昂未曾被那头的火起而打断冷静的思绪,而是时刻让人留意着北面的动静,于是当乐进携骑兵出现之时,他当即被知会了这个消息。
而当他令人查探到张超那边的混乱情形之时,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他们的机会到了。
“收拢队伍,往南撤离!”曹昂的指令下达后,这些本已疲惫力竭的将士一想到他们的援兵已到,一个个都行动了起来。
从这营盘周遭看到的依然是一番严防死守的状态,内部却已是整装待发的模样。
乐进的骑兵队伍冲到曹昂面前的时候,正见这位曹氏大公子已然甲胄齐备端坐马上,虽是面色有些惨白,却依然有一派指挥若定的气度。
乐进不难从他的这等表现中看出,倘若他再晚到一会儿,这位大公子应当也能将局面给撑下去,但此刻更加主动的局面,显然更好。
曹昂下令道:“劳驾文谦与仲康断后,我等南撤!”
北面或许是距离濮阳方向更近,但北面的军营起火所产生的营啸随着天光大亮势必被尽快平息下来,到时候那两方合围对他们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不如先往南走。
自酸枣军营往南渡过濮水便是封丘。
有濮水拦阻,张超等人想要发起进攻也没有那般容易。
张邈部从中戍守于封丘的本就不多,就算有的话也大多已经被征调到了此地,正是合该让他们据城而守的地方!
“等等,再让一人北上告知枣校尉,若是条件允许的话,令他暂缓行路,占酸枣北面的胙县,以侯我父亲的支援。”
有乐进先行抵达为他解围,对曹昂来说已然足够。
在他选择了南下封丘后,若是枣祗依然在往此地赶,难免会被张超等人拦截。
枣祗身边的部从大多是步兵,天然就有着一份劣势。
还不如暂停脚步,留守在东郡和陈留的边界上。
“可曹公此时的安危还未曾……”
乐进刚刚开口便被曹昂给打断了,“父亲既然成功将消息送出,也令你等未曾违背支援酸枣的三日盟约,便绝不可能会出事。满伯宁此番种种安排妥当,令你等火烧张邈营地的决策也精准有效,应当不会在救援我父上失手。”
就算真出了什么事,由枣祗稳守那座交界线上的县城,以防陈留军队朝着东郡迫近,也不算是什么错误的决断。
曹昂压制住了对曹操的担心,镇定开口道:“撤军!”
他们这方的撤军决断实在是下达得太快了,当被乐进一度追着撵的张超终于和留守的臧洪会合之时,他们已有大半踏上了南下的路途。
而当北面起火营地的士卒终于前来报信,他们所遇到的只是火攻,并没有真正遭到军队进攻之时,曹昂的军队早已从西面彻底退出了营地了。
“糟了!我们被他们骗了!”臧洪猝尔起身,开口说道。
曹昂尚且能够在经历了连夜的鏖战之后振作精神,他又有什么理由在此刻休整。
何况,曹操那边发出的援兵虽然人数不多,却显然标志着陈留兵变的消息已然送到了濮阳,只怕张邈此刻的处境不会太好。
但这个判断便先不必在此时对着张超说出来了,否则只怕他此刻还仅剩不多的冷静将会再丢一半。
“我立刻派人去拦截曹子脩的行动。”张超一边草率地将方才与乐进交手中被划开的伤口包扎了一番,一边说道。
眼看着便是要在下一刻重新调度士卒作战。
但还没等他走出营帐,就被臧洪给拦下了。
“不,不必做这个追击。”臧洪思忖了一番眼下的局势后说道:“他们在濒临绝境之时忽然得到了支援,此时的士气绝非寻常时候可比,何况曹子脩选择南行,是依然以北面曹孟德行动为主的意思,并非能变更局势的主力……”
“我等北上!”
曹操若是以为要靠着这次纵火便能将他们的士气给打散,做出什么头脑发热的决断,那也未免太小看他们了。
臧洪说道:“令人盯住曹子脩和曹子廉的行动,一旦他们要转道东行脱离陈留地界再行知会,我领一军北上,拦截濮阳方向前来的曹孟德援军。”
无论张邈此刻面对的到底是何种局面,擒贼先擒王的决定总是没错的。
乐进的全骑兵援军不可能没有后军,曹操倘若真已脱困也不可能对陈留地界上的种种变化视而不见,必定会派出援兵。
他们绝不能在此时做出这等舍本逐末的举动。
“不错,”张超心中权衡了一番后回道,“我等不能再以大军对着曹子脩围追堵截了。”
倘若曹昂尽快占据了封丘县城,他们要想攻破便更加艰难。
这世上何来这等明明是想要将对方拿下,却自己这边损兵折将形势更为严峻的情况?
且不说陈宫这个发起之人没有被救出来,他们本应当占据的优势局面,竟然在此刻分毫不见,要是再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的话,迟早要出大麻烦!
不能再这般下去了。
“起兵,收拢军营中的士卒,整顿完毕后北上伏击。”在臧洪的分析面前,张超也多少找回了几分信心,下达了指令。
他们的兵卒数量依然要比曹操此刻能调度南下的更多,实不该在此时因为判断的失误而有什么垂丧的想法!
张超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将边文礼的尸体看守妥当,等此间事了,再将其厚葬。”
想到边让还是被他给请回来的,臧洪的脸上也不由露出了一抹惆怅之色,可惜现在不是他们为之哀悼的时候。
骑兵哨探被他们先一步往北方派遣了出去。
他和张超则一个负责整合队伍,一个负责将被火势惊动的士卒给带回。
所幸因伤亡不重,当他们动身启程之时,士气虽有少许的折损,但还依然在他们所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当这一批陈留守军被完全聚拢在一处的时候,这种士气有缺的情况越发难以看出分毫。
更让臧洪感到庆幸的是,他显然没有做错决断,只因哨骑未过多久便向他汇报道,在北面有着一批以步兵为主的队伍正在南下而来,目标宛然正是酸枣!
这若不是曹操朝着曹昂方向派来的援军后军还能是谁?
倘若他们先前一味追击曹昂的队伍,极有可能就会被这支不适合正面冲锋的队伍从后头包抄袭击了,可在他们选择主动迎敌后,这支军队却无疑是他们的猎物!
“全军加速行进。”
他要那些人就算发觉了他们的踪迹,也没有掉头逃跑的机会!
可当臧洪已能远远看到那支队伍的时候,他却发觉对方一点也没有要往后退的意思,甚至当先一步朝着他们发起了进攻的冲锋。
对方率先杀出的步兵队伍身着齐整的甲胄,在迈步而来的动作中透露出好一派军容齐整,威风凛然的姿态。
甲胄的震动间伴随着头顶的日光映照,竟闪烁着一片灼目的光辉。
那分明不是曹操的濮阳守军所能拿出来的军备,也不是他能在仓促之间调度出的精兵。
臧洪气势满满的迎敌信心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只因他忽然看到了在对面的进军中缓缓升起的帅旗。
那是一个“郭”字!
而在这面帅旗的前头,还有两面异常醒目的大雍王旗!
这哪里是什么曹操的援兵,分明是身处虎牢关的郭嘉和徐晃,在察觉到他们这头的内部混战后,朝着他们发起了进攻。
半月来他们只在洛阳防守的状态甚至让人几乎要忘记了,若论起进攻的威势,乔琰的部将绝不会输给任何人分毫。
而就算是步兵,那也是被她命名为先登营的精锐!
糟了。
在此刻的距离下已来不及让他们再做出什么回撤避战的行动,只能与对方正面交手了!
——————
乔琰慢条斯理地往面前的棋盘上落下了一子。
在这自己和自己的对弈中,黑白子的相互侵吞博弈,依然有着一番交手思量,权且当做在无聊之时保持头脑灵活的调剂品。
兖州方向的大方向她已经给郭嘉定下去了,那么现在就是看他们各自发挥的时候了。
不过她原本以为会是兖州方向的阶段性战报先送到她的面前,却不料是程昱在公事之余,先带着一封书信踏足了御书房,将一条消息送到了她的面前。
他躬身汇报道:“有一封从东面送来的信,在抵达长安后先于拜谒司徒府后送到了臣的手中,希望我将其转交给陛下。”
乔琰将目光从棋盘上挪开,抬眸朝着程昱看去,露出一抹兴味之色。
东面,既然被程昱这样说,就显然不会是她那些身处于长安以东地界上的臣子,而应当是——
邺城朝廷治下的地方。
这可就有点意思了。
她还以为这些邺城的臣子,要么就是先向着刘辩表露一番忠诚于大汉的心思,要么就是先观望一番她向世家做出安排的举动,再不然便是等到她真正有对那四州动手的意图之时再行有所表现,毕竟其中真有眼力的早该在袁绍的屡次计策失败后便舍弃袁绍而走了。
想不到,居然会有人在此时联络于她。
“将消息送来的人,陛下应当知道。”程昱说到这里,都忍不住露出了个笑容,“他此时还在司隶境内,并不在邺城。但他有人手在邺城,这个消息倒是应当不会错。”
程昱会选择将这条消息上报也因为,这个消息就算当真有错,对陛下的行动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失,既然如此,不如选择相信对方。
乔琰挑了挑眉头:“辛毗辛佐治?”
在司隶境内唯独还算隶属于袁绍治下的,也就只剩下了一个河内郡。
河内司马家早已举族搬迁到了河东郡,以显示其诚心效忠之意,河内太守王匡会否投诚于她,在这数年间的表现里早已能看得出来了,实在是不必对他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展望,反倒是曾经因为窥伺军情被乔琰这边的人所俘获,甚至是往并州走过一遭的辛毗,还有几分这个可能。
何况,袁绍一面说着不怀疑于他和高览在被俘虏后的情况,一面又将他从冀州北部战线上调走,一面说这洛阳孟津不易攻破不能算是他的问题,一面又觉得本该空虚的洛阳没能得手乃是辛毗的问题,在几日前对他发出了一番斥责之言……
也不能怪下属在这等情况下生出异心。
谁会想要一辈子站错立场呢?
程昱颔首,“不错,正是辛佐治。他在来信中说,袁本初秘密前往兖州了。”
袁绍……去了兖州?
那还真是一个——
意外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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