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1. 411(二更) 檄文集锦
这天下间的识文断字之人若真能在十人之中有一个,政令的推行将远比今日要不知容易上多少倍。而这些认字之人里能将字组合成文章的,又要打上一番折扣。
当将区域缩小到关中地界的时候,这个人数固然因为乔琰推行识字之事有所增长,也还绝不到能随便将檄文堆满两个仓库的地步。
这已不是必须要依靠竹简来记载书籍的年代了,改良版的纸张让这些人投递文章完全可以通过纸张的方式来实现。
那么要想装满两个仓库,需要多少份文书送到乐平月报的校稿处?
袁绍本还觉得,这只怕是乔琰想要借此给他们这头再一次施压,故而对此夸大其词,可当袁绍挥退了下属,目光落在面前那份乐平月报的三月增刊之时,他又陡然意识到,在乔琰甚至敢将陈琳所写的檄文刊载在报纸之上的时候,她根本不必再以这样的方式为自己造势!
或许……长安城所出现的踊跃投稿、堆积库房是个现实。
他袁绍和彼时王允所扮演的角色何其相似!
王允行刺乔琰,让这位本应当是大汉大司马的存在得到了民众不忍见其处在绝境的拥趸,甚至将其送到了天子的位置上。
而他和刘辩发出的这封檄文声讨再一次激起了长安百姓对她的声援,于是无论这些人到底是否有这个落笔成文章的本事,都要在早已价格低廉的纸张上书写几笔,以便让她看到——
无论这天下是否当真还有忠于大汉之人,又是否还有人觉得她这个皇位来路不正,在他们的心中,她都已经是毋庸置疑的天下之主!
事实上袁绍还真没猜错。
当乔琰从蔡昭姬这里收到对于这些征文投稿的时候,真见到其中有不少只写了只言片语,甚至是一两句打油诗的文稿。
它们以一种异常朴素的姿态表达了对于那封讨伐檄文的抗议、对袁绍刘辩的不满和对她的支持,也让她无端想到了一个东西。
“和那个风筝很像。”乔琰喃喃出声。
蔡昭姬没有在此时搭话,打断她在此刻的思绪。
她知道乔琰所说的是哪个风筝。
彼时她还并未成为并州牧,而是以挟持张懿的方式夺取了并州的权柄便于下达指令平定蝗灾,当崔烈接手并州刺史位置,她也将要前往乐平去面对那两年禁足的刑罚之时,她在并州州府的院墙上“捡”到了一只风筝。
那上头写满了“谢”字,却并非全部出自于识字之人的手笔,而有相当多是以临摹的方式完成的。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写成缺胳膊少腿样子的。
这份朴实的谢礼在后来被和书画一般装裱了起来,随后放在了并州的州府之中。
而此刻这些送来的“檄文”,真是与那风筝有着同样的意义。
“将这些遴选出来单独编纂成册送到我这里来。余下的……”
乔琰的目光在蔡昭姬已和属官一道加班加点筛选过一轮的文稿上扫过,接着回道:“以仲宣的那篇为头名,其余的由你令人排版入四月刊中吧。这期的售价不变,页数翻倍。”
蔡昭姬轻咳了一声,努力憋住了自己想要发笑的冲动。
这句“页数翻倍”的特殊待遇,绝对是为邺城朝廷准备的。没有第二种可能。
要不是每一块用于印刷的雕版总还是需要时间的,倘若再多增设,这期月刊的发行可能会遭到延误,她毫不怀疑,陛下可能会想要直接人手一本发放出去。
“少府执掌着天子府库,不缺这个钱。”乔琰随手翻了两页面前的文稿,又道:“总得让袁本初感受一下长安民众的热情,不是吗?”
袁绍可能是感受不到这种东西的。
三月增补刊物之中同时出现的武将招募和檄文征集,已清楚明白地将乔琰打算趁势吞并冀、青二州的意愿给展现在了袁绍的面前。
近在咫尺的危机感让袁绍不得不凭借着刘辩此前的誓师动员,自二州地界上广泛征兵,继续加强各方关隘的戍守。
偏偏舆论上的对峙还没结束,北面的战事又起。
上一次吕布就进攻得令人猝不及防,这一次,仅仅是在距离他上次出兵的半个月后,他便再度以异常蛮横的攻势杀入了河间郡内。
因其上一次的长驱直入危害不小,袁绍在沮授的建议下,给高顺升了职,并给了他更高的调兵权限。
然而这一回,吕布居然一改其用兵直来直往、恨不得直接杀穿敌阵的作风,正是在高顺的士卒发现他的一瞬间,他便带着与他一道出来作战的士卒一道退回了幽州境内。
而且,他还真就不出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处让袁绍无法不怀疑,这很可能是北方兵马意图大规模南下的前兆,接连两日都为这出有始无终的出兵而卧不安寝。
但袁绍又哪里会知道,这仅仅是因为吕布在此行抽签中抽中了被发现便回返的选项而已。
也就是在这样一份对四方战局的不知所措之中,袁绍收到了下属为他快马加鞭送来的乐平月报四月刊。
在本就已经足够憋闷的处境里他好像是不应该再给自己找不痛快的,但一想到倘若其中写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他总得看到了,才能做出合适的应变,袁绍又打消了将其视而不见的想法。
他的手在空中定格了有好一瞬,这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将其接了过去。
而这一展开,他便见到了这月报卷首上斗大的“檄文征集精选”六个大字。
袁绍:“……”
这还真是有够明目张胆的。
正常的征文哪里会以这等征集的方式来写,偏偏乔琰丝毫不在意于这些文章获取的来路,恨不得将她得到了多少声援都给尽数展现在标题之中。
共计七千余份文稿,最终遴选出其中最为切合实际,少有妄言,针砭时弊,气势凛然的二十份,刊载在乐平月报之上,以图久存于世。
他的视线下移,便见到了这列于标题之下那篇喜获头名的文章。
书写此文之人,名为王粲。
王粲王仲宣!
袁绍记得这个名字。
他父亲王谦曾经是何大将军的长史,与袁绍和许攸都得算是旧相识。
但让袁绍真正记得王粲的,可不是因为他的父亲。
如今虽没有这个建安七子的名头,也理所当然地不会给他评出个建安七子之首的名号,但自建安元年王粲以一篇神女送征赋闻名长安,袁绍便将此人的名字给记在了心中。
不过彼时在袁绍看来,他至多也不过就是个借着写长安新路实则为乔琰造势的“阿谀之人”,如今……
如今却是此人将声讨他袁绍的檄文写在了那乐平月报上,还被以这般醒目的方式放在了头版!
想到当年他那一番奇思妙想的文赋写法,就算袁绍还未曾正式去看这是一篇何种文章,已下意识地在心中直觉不妙。
当他看到这檄文的内容,也当真是觉得眼前一黑。
这不是一篇以正经檄文格式所写的声讨。
这篇文章,名为《答冀州老农问袁大将军》。
这乍听起来和檄文没有半枚五铢钱的关系,但打从这开篇数句之中,便已可见,王粲此人将文名起得如此接地气,在打击袁绍的态度上却绝没有任何一点收敛的意思。
只因他写道——
【朝发白马,暮至邺都,有昊天丰泽,百卉葳蕤。路与老农同行,言今春正值耕作,或与去年光景不同,忽有车马徒众过境,非权势滔天之人不可有,然将至城关即四散而去,金玉奢华景象不复,唯轻车简从入城。
问老农此何人也,答曰后汉大将军袁绍是也。
吾闻声而笑,言其虚伪如故,是效昔年旧事也。】
袁绍脸色一变。
何为效昔年旧事?
便是他在早年间还在担任濮阳令的时候,因许劭此人身在汝南,袁绍生怕从他这里得到了一个不佳的评价,影响了他“养望”的目的,故而有意在到家前将自己的车马仆从都给遣散了开来,以一种看起来简朴的派头回到了汝南。
而在王粲的描述中,他在邺城周遭也有这样的举动,和当年没什么区别的虚伪。
袁绍当然没有在邺城干出这种举动。
可他有没有做这件事不重要,王粲所指代的虚伪也未必就是因为这样的一出削减排场的行为,就像他也不是当真来到了邺城的附近,也见到了这样的一位老农。
这可以是他此前一直不敢给自己求大将军位置的代指,也可以是他拉上了刘辩这位天子作为己方遮羞布的另类表述,总之——
袁绍不是个君子,而是个虚伪的小人。
有此等态度作为基调在此,那邺城老农身为汉民自然该当发问,那袁绍袁大将军乃是扶持大汉天子登基最重要的功臣之一,也始终在为汉室兴复而四方奔走、调兵遣将,其家世、地位和功勋更是在邺城的达官贵胄之中的头一份,王粲却为何要这般评价于他呢?
王粲便回道,“虚伪者必有其恶,而袁绍之恶尤甚。”
【北海孔融奔走以赴袁绍之邀,令世人均知,汉室尤在,尊儒重典之风尚存。】
【然儒家五常,袁绍无一能符!】
【纵观袁氏掌权冀州,可谓尊任残贼,信用奸佞,财入公辅,上下贪贿,以至州郡遭灾而不能免,难民起义而至于邺,此为不仁!】
乔琰的治下为何就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黄巾余党的复起,只有张牛角、梁仲宁这样曾经有过贼党经历的也都能寻到个借此上进的岗位,更遑论是对这数年间种种灾变的处理。这当然得算是不仁。
至于这“残贼奸佞”之人是袁绍的亲眷还是许攸郭图这些人,就由着他们自己考虑好了。
反正这种事情向来都是只看结果不看过程。
【酸枣合盟,绍不能据贼,致东郡太守身亡于此;兖州之变,绍但求独活,致下属受戮被捕者众,此为不义!】
酸枣会盟中袁绍意图拖延进入洛阳的时间,在对抗华雄胡轸等人的行动上便多有安排不妥之处,乔瑁因之而死。
许攸也早已在上一份月报中明言,若非袁绍只想着自己求生,他也不会在失去坐骑的情况下被捉。
那么对盟友下属来说,袁绍当然是无义小人!
【长兄病弱,为之苛待,族弟莽烈,沦亡豫州,绍之三子,长幼乱序,似有重蹈祸端之象,此为无礼!】
袁基的病逝一度被袁术指责乃是遭了袁绍的毒手,这话是由他们汝南袁氏的人说出来的,王粲在此刻再用上一次也无妨。而袁术早年间和袁绍撕破了脸皮后的彼此攻伐,都是人所共见的东西,那么固然袁术该当算是死在曹操的部下手中,也实则与袁绍有关。
这上一辈的三兄弟落到仅剩一人的结局,而到了下一辈里,因袁绍对幼子的偏爱,又已隐约出现了三子争嗣的局面,这难道是符合宗族之礼的吗?
袁绍令陈琳写出那封檄文不要紧,可檄文之中何敢指责于乔琰对兖州乔氏的苛待?
他自己都还没有理清楚那笔糊涂账呢!
【公孙不臣,袁绍友之,曹氏在汉,袁绍伐之,董卓为恶,袁绍荐之,弘农无才,袁绍辅之,此为不智!】
自汉灵帝驾崩至今的数年间,袁绍看似从未让冀州和青州脱离出他的掌控,甚至一度让幽州、豫州、兖州和徐州,还有那没什么存在感的交州都遵从于邺城朝廷的指令,但当他真正所能掌控的地盘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任何一点改变的时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已经是失败了。
公孙瓒是什么样的人,董卓是什么样的人,真正有远见卓识的人都应当看得出来,可袁绍与前者结盟,将后者引荐给了何进,分明是将“识人不明”四个字给顶在了自己的头上。
都不必说他在那些更为细枝末节处的错误判断了,最能表现他不明智的,不就是他将弘农王给扶持上天子之位吗?
【中平六年,袁绍借粮,未曾偿还,时已七年,息不可数,或有兆亿之数,此为不信!】
袁绍有没有其他不诚信的举动,王粲或许不知道。
但袁绍还亏欠着大雍天子一笔堪称天价的债务,却是但凡曾经阅读过乐平月报的人都绝不可能不知道的。
那么这仁义礼智信的五常,他竟没有一个符合的!
偏偏他又要在此时将孔融来邺之事大肆宣扬,以示汉统传承在望,不是虚伪至极的表现吗?
孔子若知自己的名头是被这样使用的,只怕都要来找袁绍算个账了。
这不仁不义不礼不智不信之辈,却窃居世家冠冕之首,何敢?
看到此地,袁绍胸口的气血已然沸腾了起来。
王粲给他扣下的指摘,远比寻常言辞要毒辣得多。
甚至是正对着袁绍才勉强找回了几分自信之事发起的打击。
而写到此地,还远不是王粲所要说的全部。
在他的故事里,与他同行的老农让他在邺城境内千万莫要说出这样的话来给自己招惹麻烦,打算将他重新送回到大河对岸去。
先以马骡载之南下,又寻舟楫渡江,当二者分别之时,王粲又对着那老农说道。
袁绍求变而不求其解,欲以马骡载重却不问年限,只得将其付诸农事,欲以浸取之法以得烈酒却不知其有新法,糟践酒水者甚多。
别人可不会知道,这些都是乔琰在暗中给袁绍挖下的坑,只会看到其中正如王粲所说,乃是对于物资的极大浪费,让本就仅有两州之地的处境越发窘迫。
【此可谓杼轴其空,日损千金之费。头会箕敛,逆折十年之租。倘使其驱策长久,父母难保赤子,夫妻相弃匡床,是大祸也。】1
【试看今日之关中,仓廪丰足,民生安泰,战马集群,文业昌泰,何曾因烈酒驴骡而平添灾劫?】
【信天命而轻人事,天未与之,信人事而循天理,人自胜之。】
【故而汉室之亡,罪不在大雍天子,实在袁本初也。】
王粲在这一番评点后又随即问那老农,何不与他同入大雍,得保晚年。
然而老农并未接受王粲的邀约,而是重新回到了大河之北,只在临别之前苦笑不语。
王粲本已行至虎牢关去,却还是担心那老农的处境,于是折返了回去。
可当他循着先前老农告知的地方而去,却已再不见老农的身影了。
留在此地的一对年轻夫妻告知,袁绍欲征兵补缺,每户必出一人,老农精神尚佳,仍可算壮丁,便填补上了这个空缺。
此时这征兵的队伍早已不知开赴何处去了。
王粲不是邺城朝廷之人,无法将其从这等命运之中解救出来,只能在此时选择离开。
可他又如何能保持着平静的心绪离开呢?
【邺城乱象,豺虎遘患,路有饥妇,顾闻号泣。】
【有歌曰: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
【吾驱马弃去,不忍卒听。】2
【归去大雍,以问天子,天子曰:“必将伐之。”】
读到此处,袁绍的脸色早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在这一段平静却实有力量的收尾之中,绝没有人会再去在意王粲到底是不是当真往邺城来走了一趟,这才完成了这一篇辞赋。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已集中在了那最后的四个字上。
这轻描淡写的“必将伐之”四个字,比任何一个宣称其坐拥多少疆土多少甲兵,号令从属一并攻伐邺城的口号还要令人如临寒冬!
他近乎于逃避地将这乐平月报翻去了下一页,便见到了后面一页中那并列两面的文章。
比起王粲这以讲故事的方式发出的征伐声讨,这一页上的便显得直白太多了。
左边是黄月英斥责他为何不将棉布脱了,非要做这衣冠禽兽,右边则是祢衡说他勉强可以凭借着脸长得好去迎宾接客,也难怪会对大雍陛下有那等不符实际的指控。
声声句句,都带着一股逼人的锐利之意,竟是在将他最后的一点落脚地都给铲除了个干净。
以至于在这一刻,这些明明还眼熟至极的文字都像是一片颠倒错乱的符号朝着他袭击而来。
【何故棉衣加身,作衣冠禽兽之象……】
【袁绍有姿容,可使迎宾待客……】
【……山川景物,尽在胸臆,袁公腹中,一舟不容……】
【余者庸庸碌碌,不过如此。】
这的确是一出再成功不过的檄文集锦!
袁绍那本就因为兖州之战并未完全好透的身体,再难以让他站稳在原地。
他忽然一口血喷了出来,在下属惊惧的目光之中倒了下去。
“大将军!”
412. 412(一更) 长安之邀
袁绍绝没有比哪一刻比此时还要清楚地意识到,乔琰的这等步步紧逼之势已经紧追到了他的面前。
她此前在长安登基的场面到底是何种万民拥趸的样子,在方今并无直播录制的场面,也没有画手能予以复刻其中神容的情况下,传递到邺城的文字总还是让人少了几分真实感。
可这等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却是彻底将其呈现了出来。
那已不是简单的记录性文字,而是一把把站在大雍朝廷的立场上对着袁绍发出的尖刀,在王粲做出的“仁义礼智信无一相符”的评论面前,将袁绍多年间加身的锦衣华冠都给捅破了个彻底。
此前的三月加刊能以这等效率和数量发行,让回应大汉这方檄文的文稿填塞长安府库,那么今日的这一出合集推行,岂不正是万民狂欢,图谋冀州!
一步错,步步错。
从一开始就累积下来的差距,在此时于大雍和大汉之间划出了一道深渊沟壑,也将袁绍给推搡而下,用以填补这道朝代更迭的缝隙。
当连汝南袁氏的名头都因为那句评说兄弟阋墙的指责而大打折扣的时候,他还能依靠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早已经陆续离开他的下属,是他相继阵亡的将士,还是那位时至今日也未曾展现出什么天子气象的汉帝呢?
袁绍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无法在这样直白的质问面前挺过去。
从在收到那三谢与河内也易主的消息开始就郁结在心中的一口血,终究还是没能被他继续吞咽下去。
“我此前就已经说过了!以大将军现在的身体,实在是不能再让他受气了。”太医令被紧急拖到袁绍的病床前头,眼见他那一众下属和儿子都以殷切非常的目光牢牢地盯着他,着实无奈地说道。
病号不遵循医嘱这种事情确实不少见,以袁绍的地位也显然很难在此时有一个足够安静的清修环境,但这种大起大伏的情绪伤身,为难的是他们这些医者啊。
“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还不是因为你们本事不够,才让我父亲此前奔波劳累的病症没能及时根治。”袁尚还没等那人说完便已打断了对方的话,厉声喝道。
“……”太医令都听得有点不想干了。
这天下间但凡是从事此道的谁不知道,最好的医者自然是在那长安以北的池阳医学院之中的,他们邺城这边的确实有些不如。
因看诊病人的局限,加上早年间在董卓之乱里的医书医案丢,他们的水平长进也很有限。
但另请高明,也得能将人请得来再说吧?
看看如今这两边的敌对情景就知道,袁绍能请到的医者也就是他们了。
“行了,你能不能少说两句。”袁熙难得强势地朝着袁尚喝道,“父亲眼下这个情况你以为是我们愿意看到的吗?倘若再因为这等争执拖延了时间,到时候谁来负责!”
袁尚不情不愿地住了嘴,却还是在走到一边去之前嘀咕了一句“就你会做好人”。
太医令对父亲诊断的急火攻心结果,让他很难不感到一阵迫在眉睫的危机感。
谁也无法确定,父亲在面对这等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激后,还能不能恢复到此前的身体康泰模样,那么到时候,他们这些做儿子的该当何去何从呢?
袁尚深知自己在本事上是不如父亲的,连父亲都应付起来如此吃力的对手,他更不可能是对方一合之敌,一旦头顶上的庇护伞消失,他除了远走他乡只怕没有别的办法。
而倘若真落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当然得给自己筹备到足够的武装力量保护才好。
最好就是能继承父亲的下属。
要知道,他的大哥袁谭是已经被父亲出继给了过世的长兄袁基了,在法理上没有和他相争的资本,在他面前唯一的对手——
只有袁熙!
大概在场之人,除了或多或少知晓袁尚心思的郭图发觉了袁尚此刻的算盘,都没有想到,在袁绍处在此等危急处境之中的时候,袁尚还在考虑着铲除异己,凭借着自己在袁绍这里的地位谋求到更多的好处。
就连在随后收到了太医令回返而来禀报的刘辩都在此时问的是,“以卿看来,袁大将军可还能指挥战事,督理政务?”
刘辩可不关心袁绍家中的矛盾,更不在乎在乐平月报上刊载的檄文中对于袁绍的种种罪过做出了何种指摘。
他更恐慌的是,倘若袁绍因为这一出而落到个病体难愈,甚至是被气死的结果,他这位大汉天子到底要用何种手段才能抵抗住大雍汹汹来袭的迫近?
有袁绍在前,顶替着他这位天子发号施令,还能将大多数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这才有了今日这出檄文批驳重点都在袁绍身上的结果。
有袁绍为他分忧解难,也还可以让他暂时忘记敌军随时可能攻陷邺都的事实,暂时让那些各方隘口的交战军报都还放在别人的案头。
可袁绍若是倒了下去……
刘辩简直不敢想象这样的场面。
太医令面对着刘辩意态急切的追问,深知这位陛下也未必就是真出于对下属的关切才问出这样的问题,极力让自己的额上没因紧张而泛出冷汗,回道:“起码一两个月内不能吧?”
一两个月?
一听到这个答案,刘辩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炸开了。
起先那份乐平月报确实只送到了袁绍的手里,但到了此刻,这又哪里可能不被获知消息的刘辩问起,最终抵达了他的面前。
他也不难体会到袁绍此刻的心情。
但能体会是一回事,能接受是另一回事。
看看先前的一两个月内都发生了什么吧。
先是乔琰登基,后是袁绍在豫州兖州吃了大亏,何止是丢掉了地盘,就连曹操都被推到了乔琰的那头,再便是河内的丢失,王匡叛逃张郃辛毗投敌,而后的那出檄文也全然没起到袁绍曾经和他信誓旦旦保证的结果,反而迎来了对方狂风骤雨的打击。
倘若再有一两个月的时间,是否这大汉的最后两州也要易主了。
两个月,够让乔琰做太多的事了!
刘辩倒是也知道,在此刻对袁绍逼迫太紧没有任何的好处,倘若真将其逼上了绝路,反而是他的麻烦,于是他一边仓促离席而起,以图缓解自己此刻手脚无处安放的紧张,一边让人将孔融和郭图都给找到了他的面前。
刘辩能信任在此刻不会投敌的下属实在不多,还能给他以建议的又筛掉了一轮。
在他看来,会因为他此前的那封讨贼檄文投效过来的,应当不会在仓促之间就改变自己的立场。
孔融的表现也显然不是因为袁绍有什么对抗乔琰的能力,而是因为他刘辩乃是大汉的天子。
那么袁绍是否符合儒家五常,也就同样不是孔融需要在意的事情。
一度担任着北海太守的孔融,何止在身上背负着孔氏子弟的高名,有着在党锢之祸中藏匿张俭的美名,有和黄巾军斡旋的战绩,也有治理一方的经验,若非袁绍才是真正把持住这邺城朝纲之人,刘辩都恨不得将孔融更进一步地给提拔上来。
现在袁绍倒了下去,刘辩便难以避免地想到了对方。
但他也当然不能在此时做出什么卸磨杀驴的举动,袁绍那边,他不止要关照病情,也要对他的下属和儿子做出请教之举。
在沮授辛评等人俱不在邺城的情况下,刘辩只能先将郭图给请来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事有凑巧,当孔融和郭图抵达的时候,恰好在宫门之外便先遇上了。
郭图眼见孔融对他颇有几分不假辞色的模样,仿佛潜藏着几分嫌弃,顿觉不妙。
果然当听到刘辩询问在袁大将军病重期间可由谁来接掌其麾下事务的时候,郭图便听到孔融回道:“方今之时,贸然改换大将军府对各方的布置,反为取祸之道。临阵换将,更是天下之大忌。故而以我看来,不如由大将军之子接掌事务,协调各方指令,居中坐镇指挥。”
“长幼有序,古礼如此。既大将军长子尚还身在青州,南据徐州之兵将,便该当由二公子暂代军务才是。”
郭图不由眼皮一跳。
早在此前他就已因为袁绍更亲近于袁尚的缘故,等同于择选了立场,这才屡次和袁尚接触。倘若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遭,袁熙这位二公子要因此掌权,进而名正言顺地将袁绍的势力给一点点接掌过去,就算袁熙向来都给人以好脾气且待人公正的印象,也无法让郭图在此时有任何的放心。
孔融这话说得是不错,想想他幼年的让梨传闻,更不难理解他为何会说出此言来,可这句话在此时出现,着实是让郭图对他心中暗恨。
“公则先生怎么看这个决定?”
听刘辩忽然在此时转向了他,问出了这个问题,郭图连忙回道:“以我看来,只二公子掌权不妥。当年大将军令二公子前往长安探知消息,二公子年少无知,竟为乔琰与田丰联手所骗,令大将军凭白投入不菲却无有一项所获,竟成今日对方回敬檄文之中所批驳之事。以二公子的阅历与眼力,倘若贸然让其暂代大将军职务,难保不会再度为之所诓骗。”
刘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话说得也不无道理。
郭图又接着说道,“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那月报之上指摘汝南袁氏先有大将军同辈三兄弟相争,后有大将军之子阋墙,我等何不令其三人各镇一方,既能令谣言不攻自破,将声势挽回一程,也能令任何一方倘若迎来攻伐之战,都可尽快转圜布置、全力迎敌?”
“眼下北面有沮公与主持,不必过多担心,但西面太行山以北的并州军虎视眈眈,南面的河内与兖州也是大军将至,正该各有一人为主将督战才对。”
“二公子心细,料来能防住各方隘口,三公子大胆,或能以正面交锋之气势震慑敌方。”
郭图当然不是随便提出的这等安排。
戍防于南面一线的主将势必距离邺城更近,倘若当真出现了什么不可挽回的局面……
不,现在倒是还不到想此事的时候。
总之,先令权势莫要只倒向一方总是没错的。
孔融皱了皱眉头,但他说出的倒不是对郭图建议的驳斥,而是——
“回应的檄文又是怎么回事?”
郭图:“……”
说实话,他一点也不想让更多人看到那份将袁绍的面子剥落了个干净的东西。
但孔融这里,显然是瞒不过去了。
——————
在邺城朝廷这边手忙脚乱地收拾袁绍倒下后的乱局,并试图限制那些乐平月报通过各种手段流入境内的时候,乔琰则已经从容地开始下达随后的指令了。
“陛下不急着借助此时的优势强攻冀州?”被乔琰征召议事的三公收到了她的这个安排,都不免为之一惊。
“消息的传播速度诸位也是知道的,乐平月报的四月刊在长安甫一发出便令民众千般响应,可在冀州青州境内,他们依然自知自己乃是大汉子民,而非我大雍之人。”
“既王朝覆亡之时的绝地反击势必最为惊人,何妨再等上几月的信息发酵和水滴石穿呢?”
乔琰叹了口气,“再有仲宣在《答老农问》中写,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此景并非只因战乱而致,还有建安三年与建安四年的旱灾引发。今岁难得的好天时,更不可辜负。”
交战之中,再怎么对进攻的路线有着优越的规划,也很难完全避开这些百姓的田亩。一旦造成摧折,便不是今年能补救得回来的了。
新入手的兖州豫州本也还需要个数月的时间来进行治理,以免在什么地方出现反对之声引发动乱。
所以她当然可以等!
别看这么几个月的等候有可能会让袁绍的身体康复过来,那些早已经越来越显著的差距,绝不可能在这样的一段时间内被弥补回来。
比对她和袁绍的年纪,等不起的那个人也从来不是她。
“我非穷兵黩武之人,不必让士卒片刻不歇。”
但她话到此又忽然神情一凛,“不过,不在此时进攻,并不意味着我们什么都不做。”
“北部幽州战线,我预备让吕奉先继续按照此前的计划行事。北下交州督办扶南大舰完工的人手也已就位,或能在八月之前便将其打造完工,北上幽州。”
“我也已令人送信于贾文和,令其筹措攻伐青州之事。”
当然准确的来说,乔琰给贾诩写的那封信上其实是这样的。
郭嘉的兖州刺史已经从一个虚名变成了名位相符的职务,贾诩的这个青州刺史是不是也应当有所动作了?
贾诩收到这种鞭策下属的信件是何种想法姑且不论,原本屯兵在徐州境内为北上青州做准备的队伍大概不会还能坐得住。
“另有各州农耕之事绝不可松懈,自朝中下派的督查人员将会秉公严查,如有浑水摸鱼之人,正好立一立我大雍的规矩。”
“此外——”
乔琰的顿了顿,这才开口说道:“请豫州、荆州和司隶的世家各派代表,都往长安来一趟吧。”
凉州兖州扬州世家都已被她清算了一轮,并州从未脱离她的掌控,徐州有陈登的效忠在便已暂时不必担心,交州益州幽州这些地方真正能称为世家的少之又少,那么唯独剩下的,就是豫州荆州和司隶!
在临近天下一统的局势面前,在已经给出了若干个杀鸡儆猴参照的面前——
这些人,不能再只给她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了!
413. 413(二更+中秋节加更) 敬献隐户……
在这场匪夷所思的檄文征集活动面前,正面迎接风浪的袁绍落了个吐血昏厥的结果,那些并不是被攻击目标的世家,又何尝不会觉得心惊胆战呢?
前有兖州世家因为“正当”的理由被清算,但谁都知道,这其中到底有多少是因为其与袁绍联手对曹操发起进攻,又有多少是因为他们对大雍天子的反对。
后有袁绍以这等站在乔琰对立面的世家代表身份,遭到了这样一出群情激奋的打击。
这二者均是杀鸡儆猴!
区别不过在于,后者以其四世三公的家世背景,该当算是一只更为健壮的鸡而已。
而现在,鸡已经是死的死,伤的伤,猴——
是该有点表现了。
倘若他们还将那些不满的心思藏匿在表面的服从之下,而不是站在明确支持的立场上,谁知道当乔琰结束了对那邺城朝廷的攻伐之战,真能将手给腾出来后,下一个遭殃的会不会就是他们呢?
这场檄文的征集对于袁绍来说只有成果,对于他们来说却还能看到过程。
他们看得到长安民众那等朴素却踊跃的回应方式,看得到乐平月报发行中的势不可挡,更看得到关中民众对于这场时事的密切关注,看到一种明明单独存在还显得异常微弱的声音在汇聚到一起之后却表现的力量。
而这距离她正式开启民智的开化普及到如今,才只有几年的时间!
只是这样短的时间,先头效忠于她的文官力量和这些渐渐成长起来的幼苗,就已经足够掀起这等可怕的风暴了。
她甚至并不必在意他们有可能在此时发起的抱团回击,只因她手中这副传递信号的桥梁——
早已在不知不觉之间扎根入激流深处了!
“其实早在她登上天子位的时候,这种征兆就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此前的限酒会上她要以酱油作为让利,在仲长统推行昌言之时,还打着一层自保的旗号,甚至还能给各家一个将其驳倒的机会,到了今日……”
到了今日她不需要给出一个所谓的解释或者是一个让彼此都有个台阶可下的和缓局面,只是来索要一个答案而已。
当收到这封前往长安的邀约之时,就像是有一张无形的契约展开在了他们的面前,只等着他们抵达后做出签字画押的举动。
倘若他们不想在袁绍之后步入这样的一条路,当然只能来!
蔡瑁不无唏嘘地与同上长安去的蒯越感慨道。“今日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想了想,忽又问道:“说起来,乐平月报是何时推行的?”
蒯越回他:“光熹元年吧?”
距离如今六年半的时间。
这个原本还像是她在对并州以及随后攻入的凉州传递执政者举措、连带着介绍生存新技巧的报纸,在当年发行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其能起到这样大的作用,更能凭借着印刷术的出现,成了今日的模样。
只要她还手握着这条渠道,她就有了一把最为锋利的武器。
不到人亡政息之时,绝不会给人以可乘之机。
但这种机会之说骗骗自己也就算了,怎么有可能实现呢?
她才只有二十三岁而已!
或许用十年的时间还能让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依然抱有侥幸心理,想着终有一日还能去拦截她意图让天下黔首都成为自己人才库存的计划,希冀于她会突然之间被什么人的反抗所劝服,那么二十年三十年呢?
倘若她还能有足够的时间给自己培养出一个执行那长久计划的接班人,他们所做出的反抗便将如蚍蜉撼树一般可笑。
还不如效仿于颍川荀氏,在族中子弟的栽培上多下一点苦工,反倒是在新的时代潮流中还能继续保持竞争力的上佳手段。
蔡瑁想到这里,忍不住朝着蒯越又叹了口气:“我们果然还是在荆州这地方闭塞久了,连眼界也被限制住了不少。”
在乐平月报刚发行的时候,还没有人留意到并州地界上的这一出新花招,就像也没有人会想到,当时连借道凉州进攻关中的计划都充满未知性的乔琰会一步步走到今日这地步。
蔡瑁原本还觉得,刘表作为胆敢向汉灵帝上奏单骑入荆州的大汉宗室,就算不能在汉室有变之时割据荆州称霸一方,总能够保住一份长久的富贵。
蔡氏将宗族之女嫁给刘表作为续弦,便是与之合作的表示。
但即便如此,他们作为荆州世家也依然有着一份独有的傲慢。
这份强龙不压地头蛇的傲然,让他在最开始的时候不能理解刘表对乔琰的种种示好举动,对于他自请将州牧降职为刺史,其实也尚存几分未曾明说的不满,但事实证明,刘表的判断实在没有出错。
也不过是在他带着刘表的投诚之说前往长安表奏天子后归来不久,他们所见的大雍局势就在以这样可怕的速度往前发展。
如此一来,荆州的蔡氏和蒯氏当然是必须往长安走一趟的。
为显示他们对于乔琰此番相邀的重视,则由蔡瑁和蒯越亲自前往了。
好在,蔡瑁总算还是有个保命符的。
当他抵达长安的时候,负责接应他到落脚之处的还是黄月英。
“舅舅想问什么便问,不必在这里遮遮掩掩的。”黄月英赶着从工部散值之后才来见的蔡瑁,便见对方好一副欲言又止的表现,开口说道。
黄月英的母亲乃是蔡瑁父亲蔡讽的长女,蔡瑁的姐姐,算起来是该称呼一声舅舅的,也比杨修和袁绍这个舅甥关系稍微牢固那么一点。
见蒯越知情识趣地先告辞离去,蔡瑁小声问道:“容舅舅问个问题,你觉得陛下此番可有再向我们问责的意思?”
虽说他们并不像是兖州世家一般干出了那等出格之事,但慢一步的代价也未必是他们能够承担得起的。
黄月英笑了笑,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回问道:“现在是让敌人见血的时候,您说是吗?”
那么,他想要做让当今陛下的敌人吗?
他既然已经亲自前来,便当然不可能会有这等愚蠢的抉择。
他连忙回道:“不错,眼下的头号大敌乃是袁绍那等不仁不义厚颜无耻之人,并非我等愿意谨遵陛下旨意的。”
“我若是舅舅的话,还会再明智一点。”黄月英一边领着蔡瑁往这落脚处的堂屋之中走去一边说道,“荆州未曾经历攻伐之战,陛下又新将钟繇钟元常派遣到了此地来,是何用意?”
蔡瑁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后回道:“荆南宗贼平定之中的缴获所得,我会劝说刘景升以相助陛下扫平二州为由送来,襄阳蔡氏也会协助钟元常在荆南立足。”
这样一来,他们荆州地界便被划分成了三块。
上头是袁耀所在的南阳,下头是钟繇所督辖的南部,中间才是刘表和他们这些襄阳世家所掌握的南郡等地。
这等上下制衡手段过后,大汉绝不可能在刘表这位汉室宗亲处兴复,无论是对谁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舅舅果然是个聪明人,”黄月英停住了脚步,又回头朝着蔡瑁说道:“您若是不介意的话,在此行长安面见陛下后暂且多留两日,我父亲正接母亲一道北上而来,往后定居长安,正好也能一见。”
有这句叙旧之言,蔡瑁本还悬着的心已经放下了大半。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当年刘表拿出了“单骑入荆州”的方案,恶意竞价掉了那些意图从汉灵帝手中得到荆州牧位置的人,今日便成了他这位刘表的得力干将面对这等竞价局面了。
头一个做出这等举动的,便是杨修!
上一次杨修作为乔琰的使者,将参与到论酒会中做出交易的各家都走访了一轮,以乔琰酿造烈酒需要人手为由,挖走了不少在名义上应当算是隐户的存在。
而经由彼时的那一遭,杨修对于这些人家中还有多少未曾释放出来的人口都可以说是心知肚明。
于是在这出司隶、荆州与豫州的世家重聚之中,他直接以弘农杨氏率先作为表率整顿为由,提出了个上报的说法。
他会自宗族之中清理出若干数目的隐户,送交就近官府造册登记。
以杨修还未正式成为弘农杨氏领头人的身份,这个隐户的藏匿是可能存在的,且大概率是他的长辈所为。于是现在,他凭借着乔琰登基抬高的身价,当先就是对着自家来了一刀。
而当杨修那双清明的目光朝着周遭扫视的时候,饶是蔡瑁和他没什么此前的交情,都不免觉得,那里面好像潜藏着一个信号——
他已做了个开头,诸位也理当不能落后才对。
你们各家有什么实力,他既知道了,陛下也应当是知道的。
蔡瑁的眼皮不由一跳。
他可能还得再额外多出一点血了。
今日的这出邀约会面并未再如彼时的论酒会一般放在那长安郊野,而是放在了弘文馆的会客之地,又因天子的到来而在周遭由金吾卫戍防成了铁桶一般。
这周遭的明堂灯火将乔琰扶杯端坐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明光虚影之中,一时之间令人难以分辨出她的神情,却直觉那不会是什么和蔼可亲的样子。
倘若那些金吾卫的存在并不是要保卫乔琰的安全,而是要对他们这些人刀斧加身的话,也不是一件说不通的事情。
毕竟,这位天子是能凭借着一杆枪一匹马杀出禁宫的存在,哪里需要担心他们这些人能对她做出什么威胁的举动。
献出人口还是不献?
在场众人在这一刻都并不难得出一个答案,或者说他们原本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只能交!
不仅要交,还要交得心甘情愿。
兖州世家的反抗让其中没被论以死罪的都被流放到了交州日南郡内,若是让他们也步上后尘的话,对他们来说可要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日南郡的未开化程度,简直可以和蛮人相比,对饱读诗书的世家来说,堪称是噩梦一般的不毛之地。
既然能在中原过安生日子,何必让自己被丢到那样的处境之中?
于是当即有人顺着杨修的话说了下去,“弘农杨氏累世清名,杨文先受困于邺城,有其子明晓是非,决断黑白,也得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既然杨氏做出了此等表率,我谯县戴氏也愿从之。”
这人说便说吧,在蔡瑁本就已盘算起了按照襄阳蔡氏的身份需要拿出多少人丁的下一刻,又听到他说道:“陛下昔年尤为大司马之时便已兴办起乐平书院,如今既为天子,合该在长安重建太学才是,戴氏不才,聊有家资,也愿助力于陛下广开民智之意,此外我家中有《施氏易》,乃是自前汉孝平皇帝在位之时由刘桓公传与先祖的,想献与书院中贮存,恳请陛下准允。”
乐平书院中有郑玄这等在易学上精研的名士,又有荀爽留下的同习此道弟子,再将另外一门易学注解送入其中用于勘误校正之用,实在能算得上是一出聪明的送礼。
可这出响应杨修之言同时做出的送礼,可把在场的其余各方给坑惨了。
后一个开口的到底是应当就按照杨修所说的继续报人数,还是应当在这位戴氏子弟的加码之下顺势也将自家的传承典籍拿出呢?又或者是再多增补些东西,让这出已经打开了口子的献礼求和越发名副其实?
他们如何舍得啊!
多年来的世家身份让他们享受着远比寻常人要高出太多的待遇,甚至哪怕其中有只在前汉出仕有官员的,到如今依然成为了地方上难以忽略掉的一股力量。
除却党锢之祸中他们不得不为生存所计而收敛锋芒,便如那长平殷氏一般,由彼时的谏议大夫殷封所带领,弃官举家奔逃至于曲阿,绝大多数的情况下,他们并不需要以这等献媚之举委屈自己。
但当一想到他们今日所面对的是一位足够有手段和魄力的帝王,他们正在求索的也是家族的生存之道,方今天下又无一处可留给他们躲避后,其中算明白这笔账目的已经站了起来。
蔡瑁刚准备出声,便见先他一步站起来的,正是蒯越。
蒯氏选择由蒯越而不是蒯良前来,绝不是没有考虑的。
蒯越在刘表到任荆州之后的诱杀宗贼头目举动,简直将他性格之中果毅坚决的一面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固然不像是蔡瑁一般,能提前从黄月英这里得到乔琰的态度,可眼看杨修的表现,他也能猜出个大概了。
这份送出的东西或许未必能像是彼时的论酒会一般给他们拿到对应的好处,只因乔琰身为大雍陛下已不必再对着谁做出低头之举,却势必能将他们反应迟钝的过错给一笔抹消。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若还不能给自己争出个未来,到底还有何底气说自己是数世名门之家?
不过是人、书、财而已。
在这大雍朝堂日新月异的上升之势面前,人留在手中只会是他们的负累和隐患,书留在手中可能只会是过时之物,财若能买命便绝不算亏了!
他拱手朝着乔琰行了一礼后说道:“蒯氏不比弘农杨氏积累深厚,愿以折半之数上敬天子,蒯氏承荆南之望,愿助陛下收集荆襄典籍编纂入学宫。”
“自党锢之祸至于如今,荆州少逢战事,南下避祸者不计其数,蒯氏也愿出资,助力于其重归故土。”
乔琰遥遥朝着他举了举杯,“那朕——便先多谢异度先生高义了。”
这一句多谢二字直接击碎了在场众人最后的一点疑虑。
蔡瑁仿佛生怕别人还能抢先在他的前头一般,当即接着蒯越的话说了下去。
反正是一并来的,就不必还分作两次说话了!
……
作为乔琰扈从的典韦还从未见过这些有着世家名门之称的存在,居然会以这等物品贱卖一般的口吻将东西送出来,还生怕自己送的少了会落在别人的后头,再转头看向乔琰,见她脸上还是一派波澜不惊的平静,不由有些咋舌。
照这么看起来,这些人和他们这些卖力气干活的人其实也没太多区别。
虽不知道这一出送礼算不算是情绪上头之下的表现,在随后会生出反悔的想法,可起码在此时,陛下发起这出邀约会见的目的就已可以算是彻底达成了。
有了这一出“失”,方能有后头的“得”嘛。
不过典韦并不知道的是,乔琰的表现看似平静,其实也并非对于所有的事情都有着了然于胸的掌控。
当这些世家代表在侍从的领路之下退去后,乔琰看着面前的空座,忽然朝着杨修问道:“此前我让你在大雍朝堂上担任官职,而不是继续担任大司马府属官,被你给拒绝了,坚持暂时仍以那空位自居,所为的便是今日这一出?”
在乔琰登基称帝之前,杨修乃是她那大司马府中的主簿,可当大司马的官职也不再存在后,这个大司马府主簿也就已然名存实亡。
所以若说官职,杨修是没有的。
假使他有官职在身,这出将世家隐户献上的举动里,便或多或少掺杂了一些特殊的意味,譬如说贿赂君主之类的。
恰恰是这个钻空子的举动,让他发起此事变得尤为顺理成章。
听乔琰发问,杨修回道:“断尾求生,壁虎山鼠之流尚且有这样的智慧,人难道就没有吗?”
杨修聪明至极,也就绝不会不知道,他做出的这个举动在短期内给弘农杨氏带来的损伤远大于可能获得的利益,甚至那些因为他的一番话而不得不同样做出这个举动的世家,甚至有可能将这笔损失的账记在他的头上。
可世家啊——
王朝更替之间的新旧沉浮,随着乔琰还有意图掀起更大变革的举动面前,从来不缺作为奠基的牺牲品!
他看似是在朝着自己所代表的利益阶层挥出一刀,却又何尝不是在极力给他们指点出一条更为本质的求生之路呢。
在马钧和黄月英划分出工部,弘农馆考核选拔即将于半月后开始的两件事里,杨修除却看到了乔琰这个不拘一格用人的擢拔外,还看到了一点意图对官职制度做出改变的影子。
那么与其让这些世家因为手中的隐户人手而野心尤存,在下一波变革面前成为被枭首的出头之人,还不如奉行求生之道先遵照着乔琰的意愿往前走一步。
乔琰看了看对方的脸色,对杨修可能怀揣着的小算盘没报以什么想法,只是转而说道,“眼下各方人手送至,你这闲散日子是过不了了,去尚书台领尚书仆射的位置去。”
杨修拱了拱手:“遵陛下之命。”
尚书仆射乃是尚书令的属官,别看其只有六百石的官职,但位卑而权重在这个位置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因尚书令还处在空缺的状态,这个尚书仆射的位置可以代为处理尚书台之事,各方官吏的考绩都汇总在此,可以说是目前的内朝要员。
至于这到底是因为杨修的资历本就应当被放在这样的一个位置上,还是因为他今日的这番表现在乔琰这里备受认可,故而做出了一番嘉奖,那就留待这些与会之人去猜测了。
总之,这群人的大出血牺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倒是也没白费。
杨修走马上任之后,当即展开了对各方出人出力的督促,在四月到六月之间,不止是那三州的人口吐出了个蔚为可观的数字,就连并州凉州和益州这等距离近的也都主动配合了他的行动。
以至于当六月刊的乐平月报比眼线送来的消息还要快地抵达邺城之时,接下这份报刊的郭图便看到其上写着的正是各州世家与袁绍形成了鲜明对比,为各地屯田储粮做出了重要贡献。
这份堪称正能量的宣传,对于一直处在浓重压力之下的邺城朝廷来说,简直是和一记抽冷子的尖刀没有什么区别!
袁绍的身体似乎是因为那次吐血彻底伤到了根基,在这三个月中始终处在反复的状态,要不是因为天气已自春入夏,在邺城这地方不是个容易感染病症的时候,郭图时常担心他会不会因为额外发作的一场小疾病而被打入药石无医的状态。
就算他已经悄无声息地在袁绍的下一辈中选择了袁尚作为他扶持的对象,看中的便是袁尚好拿捏的脾性与能力,当他真切地看到袁绍的身体衰败下去、甚至已隐约丧失了斗志的那一刻,郭图还是不免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面对长安那头步步紧逼的恐慌。
而现在的这条消息,在以乐平月报这种渠道发出之后,又意味着他们再度被斩断了一路潜在的助力。
郭图下意识地咬紧了后槽牙,极力收拾起了自己面容之上的慌乱,这才朝着大将军府走了进去。
当他在府中花园内见到依然精神不济的袁绍之时,对方正坐在那具长安送来的轮椅之上。
两个月前长安的工部推出了一系列为战场上的伤病士卒所用的器物,其中就包括这轮椅,也显然是出于乔琰的有意为之,将其中一具送到了袁绍的面前。
让郭图有点意外的是,袁绍并未因此而勃然动怒,反而是让人将这份礼物给收了起来,甚至因难以长期久站,便将其派上了用场。
他在听闻乐平月报在四月内渗透入冀州的数量依然得以万来计数后,又当机立断地暂停了对各方郡县内征兵的举动,以防引发这余下两州境内的民众叛逃。
听闻郭图向刘辩建议的三子分权而守,他也没做出任何反对的建议。
好像在突然之间,袁绍有了一种超乎以往的冷静。
可这种冷静若是能配上一副能策马提枪作战的身体还好,若是不能,便显然只会让他更加煎熬。
自乔琰登基到如今,也就是四个月左右的时间,原本在外表上还正当盛年的袁绍竟已几乎是头发花白的惨淡模样,让人很难相信他也不过是才四十多岁而已。
听见郭图靠近的动静,袁绍并未将目光从面前的那株植物上挪开,只是开口问道:“除了北面还没有其余进攻的消息?”
要说袁绍现在对谁恨得最牙痒痒,头名是没有例外了,但第二名必定是吕布。
他都快将进攻冀州当做是什么每隔半月必定要做一次的事情了。
起先他还会被高顺给拦截住,后来,根据他们在涿郡的探子来报,司马懿和田丰轮流给吕布制定进攻路线,就为了能让他在下一次深入到冀州更远的地方。
可即便如此,每当他和冀州兵发生交战后一旦出现人员伤亡,或者是意识到再不退回去就会出现什么不可预知的情况,他就会以飞快的速度撤兵。
按说这也不算是什么大问题,偏偏袁绍还对着四面坐镇之人都下达了命令,四方军情无论大小务必告知于他,也就让他对吕布越发痛恨。
每一次,他都做好了听到乔琰大举入侵的消息等着那军报,却收到的只是吕布来而复走的消息,搁在谁身上能受得了?
以至于当听到徐州那头把马超给换到了作战前线的时候,袁绍还毫不犹豫地给袁谭下达了指令,一旦见到此人带兵杀入务必不计代价下死手,否则两面袭扰的战报绝对能把他给逼疯。
所以这次发问之中他学乖了,直接把吕布排除在了外头。
郭图在心中迟疑了一瞬到底是否要将新刊载在月报上的消息告知于袁绍,最终还是以尽量含蓄的语气说了出来。
见袁绍脸色难看,他便又添了一句,“这消息虽坏,总也好过对方正式发起进攻。一面来说,大将军的三位公子各居一方,磨砺长进,又有周密筹备的机会,或许就能有翻盘的机会。另一面的话……她迟迟不动,难保不是因为登基得太过仓促,被内部的其他矛盾牵绊住了手脚。”
但郭图尚未说完,便听袁绍打断了他的话,“你要是真这么想的话,你也可以趁早引咎辞职了。未免太小看乔烨舒了些。”
“什么被其他事务牵绊住手脚,他们分明就是在温水煮青蛙,等着我们在重压之下做出投降的举动!”
可他袁绍偏不想遂了她的意,让她将碾灭大汉最后一点余晖的过程也有着一番和平演化之态。
他非要再做出一次尝试!
“传讯显思,让他将青州的指挥权暂时交给辛仲治,即刻回返邺城一趟。我有些安排想要交托给他!”
414. 414(一更) 风云不定
让袁谭回邺城?
袁绍的这一出指令完全出乎了郭图的预料。
因他和孔融各执一词的缘故,袁绍的二子和三子已经各自在这戍防战线上领了一份职务,意图挣出个表现来,偏偏在此时,袁绍将自己已经出继的长子又给征调了回来,这又算是个怎么回事?
不过郭图虽然有些迷茫,还是在此刻回道:“以明公看来,将青州的权柄交到辛仲治的手里,当真无妨吗?”
辛评的确能力高超,起码比郭图逢纪之流要强出不少,甚至在这两月间协助于袁谭布防的准备都并没有什么缺漏之处,可别忘了,辛评毕竟有个已经投敌了的兄弟辛毗,倘若在此时还将一州之重任交托到他的手中,谁知道青州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之间便落入敌手了。
青州是因为和冀州联结为一体,有冀州作为陆路的北部屏障,才稍显好防守不少,但其横向极宽,纵深不足的特质让其极容易被从徐州方向突破。
又因此番兖州的丢失,经由兖州东北角同样可以入侵青州境内。
在这样一个腹背受敌的处境之中,不谈增兵之事,反而让作为青州主帅的袁谭回返,留下一个疑似叛徒的存在,是不是过于草率了?
然而郭图刚问出这个问题,便对上了袁绍冷得出奇的目光,也让郭图陡然意识到,他所以为的袁绍已经失去了斗志,很有可能只是他一个错误的判断!
这是袁绍在下达指令,而不是他!
“青州还有将领在,何时是由辛仲治一人拿决定了?”袁绍开口说道,“将人召回的同时,将这封密信也交给显思。”
在极有可能因稍迟一步便面临亡国危境的情况下,无论袁绍是否已因乔琰的屡次刺激处在了近乎丧失理智的状态,他的这条指令都被以极快的速度传达了下去。
何况,他此刻的身体状态欠佳,想要让自己的长子回返,前来见一见自己,也并非是什么说不通的事情。
大汉以孝治天下,就算刘辩觉得此举会令青州空虚,也并未对其做出拦阻。
这封自邺城送出的信件和将其召回的指令,以极快的速度送到了袁谭的手中。
他虽然讶然于父亲的决定,还是将身在此地协同驻守的蒋奇和辛评各自喊到了面前交代了两句,这才快马加鞭地赶回了冀州。
因密信中所言,哪怕他抵达邺城之时尤是夜半,袁谭还是并未停留地直奔袁绍所住的院落而去。
他和袁绍之间有了一出简短却显然意义不小的对话,在小半个时辰之后,袁谭便从袁绍这里离开,在府中小憩了两个时辰,又在天明之时仓促赶回青州。
凡是与这位袁氏大公子有过短暂会面的人都能看到,他虽因行路而稍显疲惫,却也在面容上显示出了一番志在必得之色。
他甚至在离开邺城之前,带走了袁绍随身佩戴的宝剑,俨然是袁绍给了他不小的权柄。
这副突如其来的委以重任,在袁绍已有两三月未曾亲自露面的情况下,似乎有些别样的意义。
“袁本初的这个举动倒是很聪明。”乔琰收到了邺城方向的急报来信后若有所思。
“诸子争嗣的情形在仲宣对他的指摘之中作为了一项理由,不过他这么一折腾,却是在变废为宝了。”程昱在旁回道。
“你应该说,他在以己度人。”
袁绍在兖州的脱困表现充分说明了一个事实,人在当真面对不可挽回的劣势处境之时,为了摆脱死局能爆发出绝大的潜力。
那么,他是如此,他的儿子是不是如此呢?
袁绍倒不可能将他的儿子给致于死地,但若是让他们处在一种争相上位的竞争环境之中,恐怕真能让他们发挥出更大的本事!
持有袁绍佩剑和密令的袁谭虽然在名义上来说是袁基在宗族礼法上的儿子,已经被袁绍过继了出去,但同为袁氏嫡系,他这个嫡长的名头依然在。
这份突如其来的扶持或者是对其给出许诺,一面势必会让袁谭战意大增,一面又必定会令他的另外两个儿子生出一份危机感。
相比于回去邺城在父亲面前以“尽孝”的方式博取好感,他们当然只能在戍守冀州边境的表现中压过兄弟一头,才有可能借此颖脱而出!
急中生智倒的确是袁氏子弟的特点,可袁绍在此时才有这等变废为宝的觉悟,利用他这几个儿子的竞争稳固边防已经是迟了!
只要他无法做出足够有效的反攻,冀州内部的资源补给哪里是能和乔琰动用十一州之力和他对抗的条件相比的!
所以——
“他必定还有另外的一条指令给袁显思。”乔琰和程昱几乎是同时做出了这个判断。
但身在徐州的是什么人?
徐州刺史周瑜文武兼备,被乔琰提前委任的青州刺史贾诩更是个老狐狸的典范。
别人并不知道他当年身在董卓麾下的经历乃是因卧底的任务,乔琰这位始作俑者却清楚。
她也更知道,在她于数月前对着贾诩做出令他行动的去信之时,他回的却是,陛下既有意于一战平天下,何妨以不变应万变呢?
当贾诩和周瑜,连带着身在此地的鲁肃庞统等人已将此地规划成铁板一块的时候,后发制人并不会令他们失去主动性。
早前因徐州南北对峙所形成的战祸影响,也早已被从这片土地上被消弭了下去,尤其是在笮融败亡后佛教那点残存的影响力,到如今更是已经不复存在。
唯独剩下的,大约是彼时为刘备的人格魅力和兴复民生本事所折服的徐州北部民众,作为徐州境内为数不多的不稳定因素之一。
可这绝不是有可能被袁绍做出利用的一点!
他们虽对刘备尤存一份感念之心,却也因其乃是行刺大司马被定论死罪,再没有什么可以为之求情的地方。
又因乔琰登基称帝,这份对汉室的维护和对刘备的维护也只能被他们藏在了心中。
更不必说,周瑜自就任徐州刺史到如今已有一年有余的时间了,他在徐州境内的种种举措都已在日渐生根发芽。
而对那些真正忙于生计的徐州民众来说,今年他们哪里还有心思关注什么其他的事情!
将他们的田地种植得当,以图今年能有个好收成,才是他们最应当在意之事。
这条对袁谭的指令,只有可能在行军的计划上。
这便有点意思了。
乔琰说道:“且看看袁绍的绝地反击到底能做到哪一步吧。”
袁绍突如其来地不按计划出牌,让她无论是在河内郡的布置还是在幽冀边境上所安排的戏码都有可能落空。
但这并未让乔琰感到失望。
这等一步步收拢的合围之中,袁绍进退之间走出的每一步都有可能踩到陷阱之中,谁知那会不会是一条真正可行的求生之路。
邺城朝廷没选择在那讨伐檄文的轰炸之下投降,而是依然在此时激发了全线的负隅顽抗,对乔琰来说无疑是件好事。
打,当然得打!
她需要一场全面展现军备实力的战争来彰显大雍威风。
需要一场真正的交战让下属作为大雍的臣子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也需要……
一场昭示天下一统的胜利!
“传朕旨意。”
“令护乌桓校尉自辽东前往涿郡,与虎牙将军合兵。令幽州武猛从事屯兵泉州。”
“令征东中郎将填塞滏口陉与井陉要道。”
“令……洛阳象兵北进河内!”
无论袁绍对青州地界上到底是何安排,她都已又往前再多走出三步了,袁绍该当如何应对呢?
这三条指令以极快的速度被下达了下去。
六月里的各地民众还在看着田垄中生长旺盛的田苗,期待着两三月后的秋收,便见他们所处地界上的大雍兵卒各自有了动作。
护乌桓校尉吕令雎年纪虽轻,却有着斩杀乌桓蹋顿的战绩在手,又因协助于大雍天子自长安宫城之中的那出刺杀间脱困,等同于是有着一份从龙之功!
她的这路军队随同其军师陆议一道与其父吕布提前于原本的八月计划会合,宛然有着一派对冀州的虎视眈眈之态。
而冀州渤海国北侧的水域原本就有甘宁这位楼船校尉的坐镇,眼下又于泉州方向再添一路将领。
这番调动尚未尽数落成之时,这冀州幽州边境上便已有了一番一触即发的紧绷。
总算是因沮授高顺等人已和北面交手数次,这才镇压住了士卒内部生出的恐慌情绪。
可相比于北面的应对得体,坐镇南面的袁尚便要慌乱得多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凭借着父亲的宠爱看重,这平步青云之路无论如何也要走得比两位兄长顺遂得多。
然而先是西面的汉室朝廷为大雍所取代,大汉再非在名号上唯一的天下之主,又是邺城朝廷接连出现的丢地失人之况,再便是父亲因檄文的刺激而病倒,难以在此时承担起全部的朝堂重任。
所幸还有郭图等人对他做出了支持,在他和袁熙的二选一之中选择了他,并为他选择了一个随时可以回返邺城的坐镇之地。
按照袁尚刚到黎阳之后的想法,兖州新定,兵卒也因此前的内斗而损失惨重,倘若在此时发起北上的进攻,对谁来说都没有好处,而河内方向的曹操在乔琰的盘剥之下也该当算是“损兵折将”,谁知道是不是对他暗中提防,或许也不会给他这等建功立业的机会。
他所在的位置最为安全,且最有可能寻到机会夺回兖州!
倘若他真能做成此事,父亲的继承人将舍他其谁!
但袁尚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以为已经被父亲放弃了的袁谭居然会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候被急召还朝,并对他委以重任。
即便下属都告知于他,父亲的喜恶应当不会在须臾之间发生这样大的变化,只要他表现并无不妥,他依然是父亲最为倚重的儿子,他的担忧也并未在此时有任何的削减。
偏偏就在此时,袁尚收到了这样的两条敌方战报。
他在营帐之中往复走动,试图平抑住自己此刻的不安,却还是难免在下属面前说道:“太行八陉之中最适合用于进攻冀州的,便是井陉和滏口陉。现在这两处要道被堵塞,并州那边打不进来是不错,但我冀州也绝不可能再通过这两条路线进攻并州,以求谋夺出一条生路了。对他们来说利大于弊。”
“可这样一来,那位征东中郎将便可以削减在并州驻扎的兵卒,将其往河内方向调拨了!”
乔琰的第三条指令对袁尚来说更是个令人恐惧的信号。
固然先有刘表在交州刺史张津的手下象兵那里吃了个大亏,按说知道此物存在的人都会对其做出一番防备,但知道要防守和知道如何防守那完全就是两回事!
当身在河内的将领中还有一位是曾经协助刘表攻破象兵的魏延之时,这份兵卒的调动在袁尚这里的威慑力也便更上升了几分!
将那第二条和第三条指令合并在一起看好像是在说——
此前在冀州北部的试探和西面的山中蓄势,都不过是他们在此前做出的假象。
既然天子身在司隶,那么自司隶补充兵力入河内,同时从并州增补兵力入河内,一举攻入冀州,好像才是对他们来说的最优解!
兖州的初定根本不能影响到他们在此刻做出的这番抉择,只因河内背靠着的洛阳和洛阳以西的长安对于乔琰的拥趸甚至到了能将她推上天子宝座的地步!
袁尚在得出这个判断的那一刻甚至怨怼起了父亲的偏心。
否则为何他会默许郭图将他给安排到冀州南部镇守的位置上,又为何要在这等时候对大哥青睐有加。
“我得做点什么来挽回局面……不能坐以待毙!”袁尚在军帐中又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走了一圈,忽然顿住了脚步,在脸色的一顿急变后做出了决断。
“对,不能等到河内军队全部抵达后被动挨打!”
到了那个时候,他是比曾经被乔琰击败的哪一位多长了两个脑袋四只手臂,竟能将其阻挡下来不成?
所以他必须先行一步快棋,打乱对方的安排!
但袁尚依然没想到的是,他因心中到底存有几分对乔琰发憷的情绪,稍稍迟疑了一瞬,这冀州青州与其相邻地界上的势力交锋中,居然是青州方向先有了动作。
不是袁谭在袁绍的教导选择先一步对着徐州这等一马平川之地出手,加大青州地界的防守进深,而是——
自臧霸被调度到扬州定山越之乱后,依然带着一小股泰山贼势力的孙观,联同其现在的上司蒋钦,自琅琊郡朝着青州北海国侵入!
这是……徐州那头先出手了?
415. 415(二更) 东莱之变……
的确是徐州出兵!
倘若说袁尚只是因为这个消息惊疑不定的话,那么袁谭此刻便该当算是面沉如水的凝重。
北海太守孔融刚因为此前向邺城方向天子表忠心的缘故往邺城走了一趟,因邺城天子对这位标杆人物的倚重,便将其暂时留在了邺城境内。可转头徐州兵便自北海国攻入了进来。
甚至恰恰便在父亲对他给出了那道嘱托,还没真正来得及将其实施起来的时候!
当他启程前往邺城之前,袁绍对他给出的第一道指令是,令蒋奇对辛评做出监视的举动,倘若辛评因为辛毗的投敌,选择在袁谭暂离青州之时,做出放开青州戍防令敌方攻入之事,以便与他那兄弟都能自此在大雍朝堂立足,不必有任何的犹豫,当即将其斩杀便是。
而若是辛评能在此期间稳守阵脚,维系着青州对徐州的戍防,那便可以进行他们的下一步行动了。
被征调回邺城的袁谭自父亲的口中听到了对他数年间镇守青州行动的肯定,并直言将他出继给袁基的举动绝不会影响到他继承自己的势力,他们三兄弟谁能上位,权且看各自的手段。
眼下邺城朝廷正在风雨飘摇之际,他要是能凭借着手中掌握着的青州发起对乔琰的反击,那么凭此建立的功勋足以让他建立起在所有人面前的威信!
袁绍建议,等他回返青州,便与辛评联手,以辛评有意投敌为由,将徐州兵引入青州境内,将其引入包围之中伏杀,削弱徐州的势力。
要知道,徐州方向意图建功立业的将领并不在少数。
凉州出身的马超相继辗转征伐各地,却始终缺一个足够醒目的战绩。
泰山贼出身的孙观若是不想同其前上司臧霸一般被调派到扬州这等穷山恶水之地,同样需要一份借此立足的战功。
自扬州被调派而来徐州的周瑜、黄盖、蒋钦等人,自益州派遣过来的严颜、张任等人,也都并不介意在徐州已定后凭借着夺取青州的战绩为自己再添一份履历。
部曲将领的组成复杂或许就能令他们从中找到可乘之机。
但现在,对方是来了,来的还是其中可作为短板被先行击破的蒋钦孙观——
可他们还没撑起陷阱有什么用!
在对方突如其来的抢攻面前,他们的防守直接被撕开了一条线,以至于当袁谭在东平陵收到消息的那一刻,再去驱策东莱与齐国守军合围已然迟了。
“高密守军因郑玄弟子孙乾随同孙观等人出战直接倒戈,那原本就是我父亲都不让我插手的地方,反而成了这群贼子的屯兵之所,临近高密的夷安也已落入了他们手中,一旦其北上胶东、当利等地,我等与东莱郡之间的联系便算是彻底切断了,北海国也未必可保。仲治先生,我等此刻该当如何应变?”
这出变故面前,袁谭哪里还敢再去考虑什么诱敌深入的法子,唯独能想的也不过是,他到底要以何手段才能稳住自己在青州的掌控权。
辛评眼看着袁谭对比前几日的意气风发顿显颓丧的样子,不由无声地叹了口气。
身在邺城的大将军,此时真是界于冷静和疯狂之间。
冷静的是他还知道要节制征兵的规模,以防那份答老农问在冀州地界上发挥出其更加深远的影响。
是他还知道,除非青州易主,否则他辛评绝不会投降到敌方那里去。
也是,他知道凭借自己此刻的能力已无法将冀青二州以一个整体的方式在他的指挥下调动,利用三子竞争的关系反而是他还唯独能用来拼死一搏的办法。
但疯狂又在,有些办法,放在敌我双方实力相当的情况下或许可行,放在这等悬殊的对比之下,只会成为旁人的笑柄!
不过此时再去对袁绍的这个抉择讨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反正这也只是一个并未实施的计划而已。
“大公子眼下不能动,一旦我等为将这一路出兵拦截在青州境内便投入了十分的注意力,倘有兖州徐州兵马自平原、济南而来,将我等与冀州之间的联系断开,那才是叫天不应。”
辛评严厉的语气让袁谭不由一怔,也下意识地吞咽了一口唾沫,“是,是如此。”
就算真出现最坏的情况没了东莱和北海,他们也还可以退回冀州,但要是青州西部有失,他将再无回天之力,甚至连自己的命都要留在青州的土地上。
对,现在还不能动!
“令蒋奇去……”
“不,由我去。”辛评打断了袁谭的话,“由我前去北海国,决定于由何处切断蒋钦孙观二人的后路,任凭其深入青州腹地也无妨,只要他们回不去,我们便能将其慢慢围杀!”
“此外,以最快的速度传讯邺城,令孔北海即刻回返,凭借其在北海境内的声望号召民众发起反击。”
“还有一件事我想请大公子速速去做。”
袁谭此时深知,他与其担忧辛评有可能在这次领兵之中趁势倒戈,还不如相信他在此时做出的种种安排。连忙回道:“请仲治先生说来,我立刻去办。”
“明公将佩剑交由大公子,原本应当是代表您在青州境内可随时代表他的青州刺史身份行事,但眼下情势危急,不得不对其另作安排。”
“请大公子即刻令人手持佩剑前往冀州清河郡借兵,协助青州方向作战。”
袁谭有一瞬的迟疑,“这……”
这先斩后奏和青州先一步局势有变会否让他在父亲心中的形象一降再降,也让父亲将他提回来与另外两位兄弟放在同一水平线上竞争的情况再度改变?
可若不能保住青州,别说这什么先斩后奏了!
他又立马改口道:“我立刻让人前去。”
北面的渤海郡还要面对幽州方向的威胁,最合适于在此刻借兵的的确是清河郡。
然而他们这一番安排快速分派下去的时候,他们的对手却没打算跟他们玩什么一城一地的攻伐之战。
贾诩这老狐狸深知乔琰没打算在秋收前过度消耗人力的盘算,故而在她写信以激将法的方式怂恿他对青州出手的时候,盘算起的也是今日的这一出而已。
北上的孙观和蒋钦,放在留守徐州的各位将领中并不能算是出彩,也正因为如此,他们配合着孙乾这位一度加入过乔琰所筹办情报组织的郑玄弟子一道发兵,极难在那道守备线上为人所留意到。
可这支队伍担负起的,却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作用。
孙观和蒋钦夺取高密后拆开了贾诩交给他们的锦囊,便看到其中写道,攻下夷安后,佯装要依然按照此等方式继续北上,在青州中部划开一条界限,实则在随后再不攻城,而是直走东莱大营。
不必担忧他们攻下的高密和夷安,在他们的战报送回徐州的那一刻,会有人北上接应于此地戍防的。
“东莱大营?”蒋钦狐疑地念出了这个目的地。
“位于长广的东莱大营!”孙观目光一亮。
因他远比蒋钦熟悉徐州北部和青州的这一带,他当即朝着蒋钦解释道:
“光熹年间,冀州青州境内黄巾复起,以于毒、白饶、眭固等人为首的一路进攻向冀州魏郡,为沮公与所破,一部分被其所吞并,另一部分则南下流窜到了兖州,成为兖州曹将军的部曲。”
“以管亥为首的这一路则攻伐于北海,在屡次和袁绍部从激战后,一部分兵卒流亡到徐州境内,在陶恭祖的授意之下为我和宣高所拦截,一部分北上越过渤海境内,与冀州的其余残部一道抵达了幽州境内,或为公孙瓒所杀,或成为了他的部曲。”
“而管亥本身的情况最为特殊,他领着愿意跟随他脱离青州地界的人挟持着郑康成前往并州乐平去了。”
“随后北海地界上的黄巾残部,则被袁绍以其曾做叛军为由,一并安插在了长广为之驱策。长广附近水泽河流兼备,等同于一处军屯所在。”
蒋钦恍然:“那么文和先生的意思是,这一批人是有可能被我方招募到手的?”
孙观回道:“可以试试!文和先生未请陛下将管亥自并州调度而来,恐怕也是担心这两方见面尴尬,倒不如由我等自徐州发兵,令军中曾为青州黄巾贼子的前来说降。”
“别看我等效力于陛下麾下的时间不久,但这十一州内的种种情形,也已能与对方说道个明白了。”
孙观的“泰山贼”之名和其麾下的黄巾旧部,在此时要用作说降的确是个合适的身份,远比此前着手袭扰青州边境的马超合适得多。
他也诚然有借此立功的想法,于是因在此刻明确了贾诩的想法,也不由表现出了一派摩拳擦掌之意。
不过孙观并不知道的是,贾诩并未向乔琰申请将管亥调来,不过是因为在乔琰原本的计划中,为防贾诩夺取东莱不易,她是考虑自幽州以舰队远渡而来的,可贾诩琢磨着自己麾下的可用之人,却觉他们也不妨做出另外一个尝试。
用孙观!
这是一个极有可能被乔琰有些忽略的将领,却被贾诩因身在徐州谋划而看在了眼里。
忠诚上的问题更是不必担心。
自臧霸在鲁肃和庞统的劝说之下投靠到乔琰麾下,和徐州南面的援军一道夹击刘备从属后,孙观便无比庆幸于臧霸做出了这个选择。
他孙观因协助庞统阻击陈登成功而立功,凭此战功在徐州内有了一份琅琊都尉的官职,也再不必担心以长安朝廷和邺城朝廷之间的实力悬殊,他会否需要担心自己在哪一日突然落个交战中身死的下场,又随着乔琰自大司马成为天子,而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从龙之臣。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也足够孙观看清乔琰治下,或者说是如今的大雍治下到底是何种风貌。
而此刻,孙观心中对于自己能否说降东莱守军中的黄巾余党还有另外的一番想法。
像是他们这种人,原本若是能有活命的机会,谁会想要成为贼呢?
以己度人,在眼下这再清楚不过强弱局势的现状面前,冀州青州境内真的没有想要给自己谋求一条出路的人吗?
人人都看得出来,乔琰并未在那番檄文对峙后便仓促发起进攻,并不是因为她不能打,而是因为她想等待一个更好的进攻时机。
也或许她是在等待着更多人先自己做出一番抉择。
那些绝不能投降于她的人大多是如袁绍一般有着立场利益纠纷的,可民众不是啊。
他们难道想要成为强弓劲弩之下的牺牲品吗?
当然不是!
他们都是想要求活的,倘若在她的治下还能活得更好,活得更像是个人,那简直再好也没有了。
他们此前不能动,不能跟随管亥冒险走这样一段长途跋涉的旅程前往并州,是因为这批起义的青州黄巾大多拖家带口,若是经由这样一出没有保障的迁移,难免会有大规模的死伤,甚至会在经由兖州境内的时候就被拦截下来。
但现在,他们的求生希望和他们的援兵就在南面不远处的徐州,又有和他们处境遭遇相似的人前来照应,简直堪称一出天赐良机。
他们所需要做的只是南下徐州琅琊或者协助孙观蒋钦守住东莱郡数月,当然可以降!
不过孙观刚想到这里,便听到蒋钦说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不错,但东莱地界上毕竟不是只有当年的黄巾余党,还有袁绍的守军,我等此时不宜上来就行劝降之举。最好先以此刻这势如破竹之力击破东莱一支官军,再行说服之举。”
毕竟他们也没有鲁肃那等看破人心的本事和口才,也并不知道这支被放在此地的队伍里是否还有被新选出的领头之人,可以在先行被他们说降后,成为率领余众弃暗投明的存在。
他们必须先打出大雍军队的名声!
别看孙观只是泰山贼中的二把手,蒋钦此前在孙策麾下也还未曾经历过太久的战事磨砺,但此前在高密的一战,已让他们看到了青州守军无形溃败的士气,想来在东莱也不会有太多的例外。
“若是这么说的话,我有一个建议。”孙乾听着这二位对于贾诩这道指令的分析,开口说道。
“我等拿下高密与夷安的消息必定已经传到青州各处了。东莱守军无论能否收到袁显思的指令都必定要出兵来援,以防被我等截断去路后被慢慢吞并。而这部分出兵的人马,必定不会是这些黄巾旧部。”
孙乾朝西而指,说道:“我等自夷安抵沽水,等一等这路援兵!”
这些东莱守军只怕觉得他们的头号行动该当是一路挥兵北上,又或者是拦截住袁谭的援军,却绝想不到,他们先盯上的根本不是地,而是人!
那么这等半渡而击的经典戏码,在这青州地界上依然可以一试!
这群和袁谭已共事多时的东莱守军的确未曾想到,他们所遇上的这群徐州兵根本不是按照常理出牌的,因孙乾这位北海人士的带领,在抵达沽水的一路上他们又有意和经行的农田做出了避让,以至于这出蛰伏明明是由外来者发起,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前通知到这些东莱守军的面前。
当孙观和蒋钦率领兵卒杀出的那一刻,这两队伏击者分处于河东河西,悍然将这支本应当作为援军的队伍彻底切割作了两半。
两位将领身上的一番匪气,在优势诚然处在他们这一方的时候,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势。
那东莱的守军本就不知袁谭在徐州出兵之举面前要如何应对,领兵西进的时候心中还有几分忐忑的情绪,在这等仓促交战的狼狈中,更是感到了一种无边迫压而来的绝望感。
可还没等他喊出已经到了喉咙口的那句“我等愿降,且先住手”,便已先被蒋钦的长刀斩落在了马下。
而这场沽水交战的胜利,让孙观等人直扑东莱大营劝降的举动,远比他们上来就打感情牌来得容易太多。
这些东莱守军中最受苛待的人群朝着这支宛如神兵天降的队伍看去,眼见其中依稀还有那么几个熟悉的面孔,却在此时显现出的是一番意气风发之态,虽还依然攥着手中的武器,也还是相继怔楞在了原地。
当听到大雍天子已预备在今年内结束这场持续多年的东西对峙之际,他们的脸上起先还是一片迷茫,又很快在孙观的声音中转为了惊喜。
投诚……吗?
他们之中也有稍识得那么几个字的人,也曾因为贾诩令人朝着青州渗透的途径获得那么一两份乐平月报。
青州境内的行商之人也有过打那关中地界或者是徐州方向来的,在同他们做些贸易的时候会说起外头的情况。
他们的脚步无法走出这片将他们困缚住的土地,脑海之中的想象却早已经无数次飞到了外头。
而此刻,这一份邀约突然以这等堂而皇之的方式出现在了他们了面前,不再需要他们冒着性命之危跋山涉水而过,便有机会完成这出改换立场的行动?
在孙观朗声说起他们先定高密,后渡沽水的战事推进之中,不知道是何处突然发出了一个人的声音,“孙将军,你不必说了,说说倘若我等愿降,该当做些什么!”
孙观和孙乾蒋钦对视了一眼,说道:“且先不顾东莱沿海数郡,令人拦截观望即可,将周遭愿降大雍之人以最快的速度聚集在此地,选出其中善战之人,我等西进胶东,务必将袁氏大军逼退到潍水以西!”
若是他们真如敌军所猜测的那样一步步攻城而走,绝没有眼下这样的效率。
而此刻的情况大不相同。
且不说沽水一战中消灭的,原本就是东莱地界上最服从于袁氏指挥的队伍,也随着此战的士卒外逃而产生了扩散的影响力,就说这些北海东莱人士居多的士卒要想打开城关,本就要比他们徐州守军容易得多。
虽此刻他们还身在长广,尚需几日的时间来将这些新归附的士卒和人口安排妥当,也需等候贾诩将援军派出,使得这青州地界上的人手周转更为便捷,但这青州东面的战事发展,俨然已经有了优势的倾向了。
“潍水啊……”孙乾嘀咕了一句这个在前来长广之前便已商榷出的分界线,眼中闪过了一缕有些微妙的神色。
“潍水有何不妥吗?”蒋钦问道。
在他们早前便描绘出的青州地图上,潍水是最合适于他们作为暂时和袁谭作为屯兵界限的地方,只因潍水正在高密以西的地方,自徐州的箕屋山发源,一路向北流淌,横贯青州,直到流入渤海湾之中,在地理条件上正是一道能够完全拦截住袁谭东进的屏障。
“昔年楚汉相争,潍水这地方发生了一场战事,韩信便是在此地击败的齐楚联军,击杀楚将龙且,俘虏了齐王田广,也是楚汉战役之中尤为重要的一战。”
“彼时韩信就在现在袁显思所在的潍水以西,齐王和龙且呢就在我们所在的潍水以东,最后韩信以囊土壅水之法击破的敌军,成功迂回到西楚后方。因这一战的重要性,这潍水也便被后人称为兴汉之水。”
蒋钦:“……现在正是咱们刚率先一步得地得人的时候,不适合说这等不吉利的话吧?”
孙乾笑道:“你想什么呢!兴汉之水也能在此刻变成覆汉之地,我都说了囊土壅水了,难道还会被袁显思和辛仲治被这等方法击败不成?”
“再说了,就算我不是辛仲治的对手,难道文和先生和陛下会看着我等在先后攻占这三处城池后陷入孤立无援的状况吗?”
蒋钦挠了挠头,意识到自己多少是有点杞人忧天了,又见孙乾自后方缓行半日抵达的车驾中取出了两个笼子,在笼中各养着三只灰色的信鸽,以极为小心的方式将它们取了出来。
尤其是第二个笼子之中的三只,蒋钦只觉孙乾看着它们的眼神与看着数百两的黄金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前者是送往长安给陛下的,后者是送往幽州的。后面的那一批豢养不易,也是经由海上送抵徐州的,运送之中所冒的风险不小。”
“但现在,为让我等此番夺取之地不会重归汉土,令这些相信我等能尽快攻克青冀二州之人失望,能用便用了!”
当孙乾给它们一一装上了信筒令其掠空而去的那一刻,这六道灰影扑腾翅膀的声响被淹没在那下方的人声之中,以一种异常朴素的方式发出了对外的捷报。
可在那灰影消失的那一刻,蒋钦却陡然在心中升腾起了一派远比此前沽水一战还要浓烈的战意!
什么兴汉之水,汉运之水!
如今天命正在大雍,民心也在陛下,他们绝不能在这青州对峙之中有任何一点错漏,令辛评和袁谭寻到反制的机会!
——————
与此同时的幽州地界上,收到乔琰调兵指令的吕令雎将辽东守军调度的权柄交给了陆议和阎柔后,率领着手下一并赶赴涿郡而去,在此时已和吕布完成了会合。
吕布对女儿能亲自参与到陛下的登基典礼之中是挺羡慕嫉妒的,但他这等死要面子的性格,可不会在当着女儿面的时候说出这样的话,反而以异常从容且骄傲的口吻说起了他这三个多月以来凭借着那六七次的南下进攻,给袁绍他们造成的心理阴影。
吕令雎:“……”
袁绍有没有心理阴影不好说,吕布看起来是玩得挺开心的。
她一边翻身下马,随着吕布一道往营寨中走,一边回道:“你要是真如你所说已经将那头的袁氏守军都吓得魂飞魄散了,此时就应当已经仗着这份威名杀到邺城跟前去了,哪里还会把营寨扎在这里。”
吕布挑了挑眉头:“对面在矮个子里拔高个子总还是能出那么几个人物的。袁绍那家伙总算也还有那么点运气,遇上了个忠诚于他的老头和一个认死理守城的将军,这两人倒还真有点本事。”
吕令雎脚步一顿。
她觉得这大概不是她的错觉,在吕布说到那“认死理守城的将军”之时,在他向来傲慢的语气里居然也有那么几分敬佩之意。
不过这等敬佩,和他对陛下的敬重,以及他自早年间开始败于张辽的统兵之下后对他的敬重,都有那么几分不太一样。
更像是那等打出来的英雄惜英雄。
能让吕布这等直性子的家伙承认,又将他拦截住这么久,对面这位有点本事啊。
吕令雎眼珠子一转,忽然开口说道:“你都这么说了,那我还真得见识见识。”
一听吕令雎这话,吕布连忙提醒道:“你可别忘了陛下的命令。”
吕令雎确实是被提早调派了过来,但在乔琰给出明确的出兵指令之前,他们应当还不到正式发兵南下的时候。
别看她是有那一份救驾从龙之功,可军令如山的道理,就算吕布行事不羁,也绝不会忘记。这不是依靠着独有的军功可以抵消掉的东西。
贸然行事也对她这位年纪轻轻就已身居高位的将领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她还有着更长远的路要走。
吕令雎一笑,“我当然知道,陛下说让你遇到伤亡就退,没说我们不能在伤亡出现的同时将人劫走吧?”
眼见司马懿正在营中走过,吕令雎忽然扬声喝道:“仲达!有没有法子,让我们这次再劫一个高将军回来?”
上一次是高览,这一次是高顺,都是高将军嘛。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是肯定不会还给袁绍的了!
416. 416(一更) 北平突袭
司马懿真是头疼得很。
要说他在这冀州幽州边境的时间也不短了,对面那高顺是何种脾性何种本事他都看得清楚。
眼下受到袁绍倚重的将领之中,高顺的作风尤其特别。
他不喝酒,正是为了防止因为饮酒而造成战情的贻误和战况上的误判。
他也不大规模扩增兵卒,真正被他训练出的精兵,几乎就是那七百到一千人。
做主将的是这等模样,下头的士卒是何种军纪严整的样子也就不用多说了。
沮授当年本是为了给袁术的造谣生事做出一个回应,却意外得到了这样的一方助力,简直可以说是因祸得福。
要想将高顺给擒获下来何其不易!
“这位高将军虽然屡次对吕将军做出拦截,但他稍占上风之时也从未做出过孤军深入的举动,显然是很清楚,就算他能在冀州境内稳占优势,也绝不可能在幽州境内逞凶。”
“何况,对方也不是凭借着个人武力来作战的……”
司马懿瞥了一眼吕布,意思很明显。
吕布还可能因为打上头了,出现这等被他们用那等诱敌深入的法子给拿下,高顺却没这个可能。
“陛下的指令只是让你赶到此地而非正式发起对冀州的战事,我等便还不能不顾损耗凭借人多的优势用上合围之法。”
吕令雎点了点头:“这是当然。”
她一没有非要出这点风头的意思,二没有枉顾己方士卒性命的想法。
既然她选择咨询于司马懿,而不是因为她领着乌桓骑兵到来便直接与吕布两路合击,自然是要一个更倾向于以智取胜的方法。
“以沮公与的眼力,也绝不必考虑什么离间之法了,我看袁本初到了此时也不会相信这等伎俩的。诈败、诈投也绝不必考虑。”
吕令雎翻了个白眼,“这种法子我都想得出来,还用你来帮我出这个主意?再者说来,我等攻伐冀州不过是水到渠成而已,再用这等手段,说出去何止是丢我们这些乐平书院学子的脸,也是堕了陛下的威名,当然不干这等事情。”
“行吧,在战术上下工夫。”
司马懿觉得这任务头疼不错,但他也没打算拒绝。
临近天下统一之时,还能留给他们建立大功的机会已然不多。
他很清楚,他父亲自那河南尹的位置上退下去,乃是给他和给兄长司马朗让路,他决不能因为自己在此地的资历不足,上头还有荀攸、田丰等人便做出任何的退让!
这番谋划若是当真能成事,令他再断袁绍的一方臂膀,无疑是决定了他随后能否升迁的履历。
吕令雎看似没心没肺,但这份争功之心,绝不在她父亲吕布之下。
陛下或许也正是看中了她的这份野心,这才对她如此欣赏。
那么他当然也不能落在后头!
于是当第二日田丰在军营的饭堂见到司马懿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他一副夜半未眠的疲惫姿态。
“你这是?”
司马懿将一份作战计划放到了田丰的面前,“元皓先生是冀州人士,有些细枝末节之处我还想向您请教一二。”
田丰摸了摸胡子,眼见司马懿眼中的认真之色,不由在心中感慨,大雍的强盛在这些年轻人的实力和面貌上,已和大汉呈现出了何其明显的差异。
这份王朝延续的底气让人越发期待于看到,当天下一统之后的大雍又会是何种面貌。
不过这话在此时就不必说了。
他信手翻开了面前的文稿,眼见司马懿将他所选定的交战地点写在了首页。
“北平?”
司马懿果断回道:“对,这场交战,我想放在北平。
是北平县而不是北平郡。
地处冀州中山国的北平县和幽州的右北平郡虽都名为北平,但还相距着有一段距离。
不过北平倒是这冀州中山国内距离幽州最近的一个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取名之间倒是也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
此城濒临徐水而建,徐水交汇入易水,也正是冀州幽州战线上的第二道河流屏障。
“此前我们都未曾考虑过将北平作为进攻目标的缘由你是清楚的,徐水上游便是太行山,太行山东西两侧各自分布着我方与邺城朝廷的眼线,一旦这个方向有所动作,发现的速度会比我等像此前一般进攻易县等地更容易被发现。”
“我知道,”司马懿的神情虽然尤有几分倦怠,在回答这话的时候语调却很是坚定,“此外,北平因周遭矿脉和水流的缘故,也是汉皇所设铁官之地,铁官守军向来数量不少,我等面对的必然是易守难攻的局面。”
田丰问道:“那你还做此决定?”
司马懿回道:“我们要的既不是铁官归属,那就不必顾虑守军多寡。再者说来,我们还有一个优势,我方知道陛下何故有意将战事拖延到八月,袁本初那边可未必会知道。”
田丰认真地看着这少年人好一会儿,又将他写下的这份计划书翻阅了两遍,这才回道:“可以一试。”
为令邺城再断一路强援,令他们挥兵南下中军势浩荡,这趟出兵确实可以一试!
当数日后青州北海、东莱交战情形传入他们的耳中后,他们更是意识到,他们能成功的可能性将再往上攀升一层。
吕布摸着自己面前的两个纸团,随手一取,打开便见上头写着的不是被敌方发现后就回返,而是等到出现伤亡再行退兵。
“看来连天意都站在咱们这头!”他顿时一乐,“走,行动!”
不过他没看见的是,留在原地的另外一个纸团被吕令雎给悄无声息地收进了袖子里。
眼见司马懿一副无语的表情朝着她看过来,吕令雎抬了抬下巴,“有什么好看的,图个好兆头而已,这不是给你发挥的机会吗?”
司马懿:“……”
田丰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小军师,你也该跟上了。这位吕小将军懂变通之道,会有个好前途的。”
司马懿很难评价。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吕令雎是把陛下当做自己的学习对象的,那她这作风怎么学出来的,真是令人头大。
而且倘若他没听错的话,田丰这家伙终于摆脱了元封的身份后,多少是少了点好欺负的感觉,此时分明还有几分对于冀州将领谋臣即将跟他团聚的……期待?
他开口说了句“承您吉言了”,便当即翻身上马,紧追吕布等人的脚步而去。
这不是一出急行军,作战计划也是在他的手中制定的,他当然要确保这出擒拿陷阵营主将的行动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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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镇于高阳的沮授还真没想到,在乔琰的兵卒于泉州方向也有调度,他急令审配前往渤海方向坐镇之后,先一步出现异动的居然不是那头,也不是吕令雎与吕布合兵之后直接挥兵南下,而是他们自范阳将大批沙土袋往西南方向搬到了易水河岸。
所去的方向不是河间郡,而是中山国!
中山已于孝灵皇帝之时便废国改郡,不过或许是因为三百多年间的称呼习惯,让人还是更愿意将其称为中山国。
但眼下这称呼不要紧,要紧的是这北面士卒做出的表现。
“数千只沙土袋的数量,在这两年间流水不丰的情况下足以短暂地阻断河流之势。”沮授的脸色凝重了起来,“倘若北平易主,他们在易水和徐水上游的行动将再难受到我等的限制。”
这是壅沙之术!
东莱郡战报抵达之时,沮授还在感慨,辛评就算出兵应对及时,在对方直接选择劝反青州黄巾残部的那一刻,他的处境都会相当被动,辛评也到底不是韩信,难以重现昔年潍水之战的风光。
青州被这一出没有多少伤亡和波及范围的战事夺走一半,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怎么这囊土壅水之事倒是要出现在冀州地界上!
沮授一点也不敢因这份巧合而感到什么好笑的想法。
让幽州的大雍兵马得到易水、徐水上游的主导权,便意味着他们可以投入更多的沙袋等物,给大批量的士卒南下提供渡河的坦途。
这大为不妙!
眼下他们还能守得住这两条边界,不过是因为还能仰仗着地理屏障的阻拦,令幽州突骑与并州铁骑难以大规模调度。
可倘若天堑被破,就算有高顺麾下那支以精兵为铁壁的陷阵营,在绝对的人力优势面前,他们凭什么来抗争这片席卷的浪潮?
显然不能!
“这数月间吕奉先屡次以伤亡即退或是避不交锋的方式侵入我冀州境内,几乎已让我等习惯于他这作风了,”高顺接到通传来到沮授的面前后,便听到沮授说道,“但这等习惯其实要不得!”
“眼下一面是护乌桓校尉与吕奉先会合,一面是青州方向的东莱与半个北海行将易主,这场战事再非玩闹,已到了随时发作的时候。”
沮授也一度想过,吕布这等嚣张的作风,是否有可能能如当年辛毗意图做的那样,将其先捧得再高些,从中图谋出个将其拿下的机会。
可倘若时间充裕,大将军也还不曾因为兖豫二州的丢失以及那出檄文声讨落到今日这个状态,他们还有从中一试的可能,现在却只能先考虑将这份灭顶之灾能拦住多久是多久。
“公与先生希望我做什么?”高顺问道。
沮授回道:“高阳北部防线我会亲自督防,绝不会在这几日间出错,我要你即刻前往北平,调度铜官守军与你合兵,在那两位吕将军抵达徐水之前,将他们拦截下来!”
乔琰部将在数年之间的攻城之快,让沮授完全不敢抱有任何一点侥幸的心理。
倘若随着青州方面的动手已然拉开这场最后的决战,河对岸的幽州兵马多年筹谋正为此战,他凭什么能保证,北平守军便能守住那城关呢?
必须让高顺走一趟,让对面的自两河上流断水决堤的计划被拦截在尚未开始的时候!
高顺虽直觉有些不对,但沮授的判断他还是相信的。
他当即率领手下的兵卒直奔中山国而去。
因高阳往北平的路程比起范阳往北平更远,不过是少了河道的阻拦才让他稍稍占着一点优势而已,高顺在这出行路中根本不敢做出任何的停顿,只恨不得自己能在顷刻之间便抵达北平。
好在,当他进入北平城关之时,此地的守军告知于他,对面大约是被那些用以断流渡河的沙袋拖缓了行军的步调,在此时方才度过易水不久。
为让后军尽数赶上,也为让搬运着沙袋的将士能将消耗的体力给弥补回来,他们此刻在易水南岸重新设立了另外的一处大营,只以一种缓步推进的方式让身居北平的守军感到了一种浓重的压力。
“对面还未彻底渡河的时候,我等便已尝试对其前军做出拦阻了,但他们的骑兵尤其之多,我等实在是没有办法。”
突击袭扰之中骑兵的表现尤佳,更别说还是吕布和吕令雎麾下的骑兵。
高顺深知这不能怪北平这头的守军无能。
他们能及时发现对面的行动,将讯息送到沮授的面前,也能做出拦截敌军的尝试,已经算是称职了。
所幸,北平在徐水以南,他们还有最后的一次机会。
而对方先行渡河的兵卒,高顺自信自己也有这个将其正面拦阻的本事!
只要北平不失,他们就还有这个稳守的底气!
但几乎是在高顺抵达北平的同时,吕令雎也已经整顿起了队伍,按照司马懿所安排的那样,在易水之南的营地吸引住了中山境内守军的视线后,带着他们连夜朝着易水上游的方向而去。
在这已近易水发源地的位置,她悄无声息地横渡徐水而过,随后等待起了那个进攻的时机。
这是一支很特别的队伍。
在涉水而过的军队整顿之中,她摸了摸自己的腰间。
除却她手中的长枪之外,在那里还挂着另外一件副手兵器。
这支铁制兵刃约莫四尺多长,并不像是寻常的刀剑一般形制,而像是一根细长的竹节,有着四棱的外缘,也便是个方形的断面。
虽其并未开刃,但在早前测试这武器在近身破甲的表现中,吕令雎早已清楚地知道此物的本事,那是身怀大力的骑兵能在将其挥动之时将人隔着盔甲砸死的存在!
早前因旱灾中凿井费铁的缘故,并未将其大规模打造,如今却可以!此物也早在去岁并州铁官陆续恢复生产兵刃之时制造出了一批,送往了各地。
但真正能冲到他们的骑兵面前的队伍又有几支呢?能用马槊长枪解决的情况下,多带这样一支负重反而是对士卒体力的浪费。
可在此刻,面对着这场必破陷阵营的交手,此物也该当登场了。
它叫锏。
417. 417(二更+63w营养液加更) 铁……
因锏这武器的长度和其从未出现在战场上的缘故,就算真有人发觉这是一把副手武器,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这也该当是一把剑或者是刀。
可当它是锏的时候,所能起到的用处便与刀剑大不相同。
八斤的重量看似不多,然而将其在纵马驰骋之间挥动的时候,便势必会如同一把钢鞭甩在人的身上。
“哨岗巡查——”新武器的登场和参与到这又一出要害战事之中所带来的心绪沸腾,在吕令雎发号施令的过程中至多也就是表现出了几分昂扬向上的语气而已,她朝着周遭环视了一圈,说道:“其余人等!就地用饭。”
她自己没有翻身下马,而是借着这依然居高临下的状态朝着周遭看去,确认这风吹草动俱是寻常,并没有出现什么行军途中的意外,这才接着说道:“诸位虽然都已在铁锏分发下来的时候演练过此物,但切莫将实战之中多出这八斤看作是什么小事。”
八斤,跑动中多了这个负重,在越是长时间的行动中,造成的影响也就越大,在交战之中也是同样的。
固然他们所要面对的这场交战因其规模的缘故注定了不可能太久,他们也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不过我对诸位还是有些信心的!”
“虽说若要比弓马娴熟,诸位放在那范阳大营之中绝非最为得力的存在,但诸位随我征讨辽东乌桓,阵斩蹋顿,随我清剿公孙瓒余部残将,曾驰行数百里不息,明日一战,正要我等一鼓作气,上下合力,实比那虎牙将军帐下的劳什子精兵强得多了,是也不是?”
一听吕令雎这副将自己父亲也一本正经地称呼为虎牙将军的情况,和她在此刻的这番言辞,在场众人顿时笑了出来,“不错!”
吕令雎又道:“连司马仲达那位军师都被我以无法跟上我等进攻之势的缘由给留在虎牙将军营中了,我等更不能被他小瞧了,可是如此?”
“是!”
这个异口同声的回答再度从这片徐水上游之地传了出来。
“那就都给我吃饱些,谁若是在挥动铁锏的时候少了那几分力气……”
她将自己手中的那一把凌空挥动了两下,便听得这呼啸之声着实惊人。
这份“有声”的威胁让在场的士卒顿时又应了一句“将军放心”,又都不觉在相顾而望之间再添了一份笑意。
有这样一位力争上游又还有那么几分活宝脾性的将军,可当真是他们的福分。
何况她人虽有些跳脱,就像这个意图将高顺给擒获的决定好像是在突如其来之间产生的,却也是实打实地在为他们谋求着一份战功,也并未因为己方的优势便有任何的松懈。
当向着周遭巡查的士卒回返后,吕令雎这才翻身下马,将又经由了一番改良的流水线餐包自马鞍边上的佩囊中取出,快速地用了个饭,随后则自马背边的竹筒里打了点水,擦拭了一把稍有倦意的面容。
他们渡河之时虽已近黄昏,但因她先一步分兵出去的缘故,此刻吕布那头应当正在朝着徐水方向缓步推进,她还有一晚上的时间来修整,倒是也不必趁夜赶路。
在附近的隐蔽处她寻了个将士卒安顿下来的地方,安排好了交替守夜之事,这才抱着自己的武器小睡了半夜。
天色将明之际,这支队伍朝着徐水下游进发而去。
目标——北平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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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北平地界上,高顺也同样在仔细查验着他们这一方的筹备情况。
这并不是因为此刻的这一战尤其要紧,在面对着渡河而来的敌方之时他们有且只有一次尝试的机会。
而是,这原本就是他在每次遭逢战事之时便必须要做的事。
他所统领的陷阵营,在军队迁移之时当然还是一支骑兵,但在用于拦截敌方,令其深陷阵中绝难挣脱之时,却是一支实打实的重装步兵!
打造这样一支重装队伍的造价原本就堪称不菲,更别说其中为了维系甲胄防护的后继费用。
而高顺更需要确保的是,队伍之中的每一个人都处在作战意志高昂的状态,否则这一支重甲之军若是在其中一个运转的枢纽上有了缺损,便绝不可能再成为敌方的噩梦。
这支八百人上下的队伍,每一个人的目光都随着高顺在军中的查验而游走,直到眼看这位统帅以和往日并无差别的语气说出了一个“走!”字,他们也像是在这一刻全数处在了十足清醒的状态之下,以一种凛然非常的方式跟上了他的脚步。
高顺没有对他们做出什么嘱托,只因这些在交战之中必须要注意着的事项,早在每一日的磨合之中都已经被交代完毕了。
他也没有用什么额外的口号来激励下属的士气,只因当他迈着足够坚定的脚步走出的那一刻,他的下属就已知道其中的潜台词了。
唯战而已!
他们也有着不得不赢下这场战事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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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将军!”北平县的守军将领一见高顺出现连忙迎了上去,连忙问道:“您需要多少北平城中的将领随同您一道行动?”
在沮授给高顺的调兵指令里,有一句说的是,让北平和其铜官守军都听从高顺的指令行事,但以高顺的表现来看,除却将北平城中的戍防做出了一番调整之外,他好像并没有要领军行动的意思?
“不必了,”高顺回道,“你等驻守城关,倘若有漏网之鱼来到了城下,那便以城头弓/弩将其射杀。”
带上这些城中守军,看似能让他在面对吕布威胁之时多出一份助力,却也何尝不是多出一份艰险。
吕布是何种人物,无论是其斩杀董卓还是追击公孙瓒得手,又或者是这数年之间他和冀州之间的交手战况,都足够让高顺看个分明。
他的这一支精兵在对上吕布的时候,或许还能凭借着彼此的默契和甲胄的防御,将其所统领的并州精骑的冲撞给拦阻下来,这些罕逢战事的北平守军,却绝不可能!
倘若他们在这一个照面之间便被吕布当做了突围之中抓住的弱点,在北方铁骑那等气势惊人的冲撞面前难以站稳脚跟,甚至因友军的阵亡而失措逃窜,反倒是要让陷阵营所形成的那道屏障破裂开来。
那么与其如此,还不如是这兵在精不在多的状态,用绝对的精锐对上吕布等人蓄势待发的来攻!
但让高顺着实未曾想到的是,在对面的进军之中,为了能在徐水对岸站稳脚跟,先自那河流浅湾踏水而来的的确是由吕布所率领的骑兵,却并不像是高顺所以为的那般要以足够迅猛强劲的攻势击破他们的拦截。
吕布一改此前那等一经相遇便意图杀穿敌阵的气势,随同他所率领的骑兵一道游弋在河岸这侧,朝着高顺所在的方向弯弓搭箭袭扰。
也便是在他那石弓的杀伤所造成的片刻迟滞里,紧随在他后头的士卒便已急奔而来。
这好像怎么看都不是吕布的作风!
只因那随着高顺的号令奔袭在最前头,意图阻遏住敌军渡河之势的陷阵营将士,他于持盾阻挡箭雨,又抽刀朝着敌方砍去的那一刻,刀刃撞上的乃是一面盾。
比他手中的那一副还要结实的盾!
而在这众多陷阵营将士一并迎上的进攻中,这等刀盾相击的声音并不少见。
这哪里是他此前遇上的那支来去如风的队伍,而分明是一支以防卫为主的盾兵。
后方的长矛兵还未在此刻补上,以至于他们表现出的便是一派完完全全的防守姿态。
大雍在甲胄上的投入从不在少数,在此刻的这出交战中更是展现得淋漓尽致。
纵然陷阵营的这位将领凭借着其训导之法,已让其下属在面对敌方之时无论是行动还是变阵都有一种毫不拖泥带水的利落,就连吕布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实力上的差距——
大雍的兵马依然因为军备上的齐整有着其独到的优势!
当他们甚至放弃了进攻,减少了有可能露出的破绽之时,这等顽固据守于河岸的情况也就越发难以改变。
高顺着实不明白吕布到底在想着什么。
就算前军的盾兵形成了一条暂时未曾被陷阵营击破的人墙,但他们后方的兵卒还站在水中,并未在河岸上落脚。
这样的情况下,可不是个能发起冲击的样子。
只要他们守城的这一方能让对方不得寸进,进攻一方消耗的体力也势必要远远超过他们,到了那个时候,难道还能给他们以继续拉锯僵持的机会吗?
当然不可能!
吕布此刻最应该做的,其实是凭借着己方的盾兵形成的小规模对峙,以最快的速度将更多的骑兵调度到前列,宁可顶着骑兵死伤的情况,也要从高顺这里换出一个借机攻入的口子。
不管这样的进攻是否有可能对高顺做出有效的击穿,起码都要好过此刻这个僵持到最后还可能一无所获的状态。
但当他遥遥朝着那退到后方的吕布看去之时,却丝毫也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出任何的烦躁情绪,而是只见他不断征调着士卒投掷沙袋于河中,将这片浅水区域能供给士卒过河的地带再拓宽一些。
要不是其最先发出的那一支强弓悍然自他这头的盾牌缝隙中穿过,将他的一名下属给射杀在了当场,高顺几乎要以为身在此地的并不是吕布,仅仅是一个和他长得格外相似的人而已。
但这当然是吕布。
他只是记着在他进攻之前司马懿与他说的话而已!
“我等此番是同来进攻的,那么吕小将军的战功和您的战功是一体的,所以与其先和那位高将军在精兵的交锋中碰个两败俱伤,还不如放弃争夺一些没有必要的功劳。”
“那位高将军的陷阵营之所以强悍,是因为其军令如山,甲胄精良,士卒舍生忘死,而这样的特质,不是寻常的兵卒能做到的,所以渡河之战会拦截在我们前头的只会是陷阵营,不会给您以攻伐薄弱之处的机会,既然如此,不如由我们来做这把结实的盾,将其拖住,由吕小将军来做那把最尖锐的矛。”
让吕布忍住动手的攻伐之势,真是别提有多难受了。
可一想到他没能被陛下准允参与到那场应对刺杀的战斗中,极有可能就是因为他只知进攻的毛病,再一想到这份平定天下的战功里他也绝不甘心留下一个污点,吕布决定暂时忍住这等不适。
何况他的这等不痛快也并未持续多久。
在他的眼前,他这方渡河而过的甲兵已又多形成了一排,抵住了前方行将倒下的那一批,形成了一张越发坚实的盾牌。
这张盾牌中的前列在面对着陷阵营甲士的反击中虽有两分颓势,却还不到能分出胜负的时候,而也正是在这张颇有背水一战之势的“盾”扛住了陷阵营拦阻的时候,吕布领袖骑兵多年间并未随着年龄增长而削弱的耳力里,一片踢踏的马蹄之声已出现了。
那是他们这一路的“矛”!
当他朝着西面看去的时候,果真已看到了一片疾驰之间扬起的沙尘。
为首之人,不是吕令雎又是谁!
当然,在交战之中眼观六路的高顺同样不会忽略掉这片马蹄之声。
即便他将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吕布的身上,当那支骑兵出现的那一刻,他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意识到了对方的到来。
甚至于就是在吕令雎的身影由远及近的战马行进中,这应对着渡河军队的陷阵营已随着高顺的调派而发生了阵型的转换。
明明只有不到千人的数量,却在此刻令人只觉面对的是四五倍于其人数才能表现出的战斗力。
更别说,这支特殊的队伍又有着面对骑兵的充沛经验。
可吕布在此时有着迥异于平日的表现,以这等突如其来的方式杀出的吕令雎,又如何有可能是什么寻常的骑兵呢?
外表上的一如往常降低了这些陷阵营守军的戒心。
然而,他们由远及近将长枪长槊劈砍而来,在未能得手之际被这些重甲士卒拉近了距离,意图将他们自马背上扫落下来的那一刻,前列的骑兵竟随着吕令雎的一句“动手”信号,骤然自身边抽出了那一把把铁锏。
直接朝着就近的陷阵营士卒便拍了下去。
或许,将其称之为抡要更合适得多。
这些陷阵营的甲士有着一套躲避长兵的技法,能让他们在瓦解骑兵攻势的时候有着远胜寻常士卒的熟稔,可也恰恰是这一份行动之中的熟练,令他们在发觉敌方的副手武器并不是剑的那一刻,已是太迟了!
身着重甲的陷阵营士卒在同时做出了前进动作的那一刻,后退本就不易,那重甲带来的负重影响更是让他们不得不面对着另外一个拖延动作的因素,然而铁锏挥落的动作却是丝毫也不给人留下任何的余地。
不是所有的甲胄庇护之处都如明光铠的“明光镜”处,能起到这等更为有效的防守,大多数的甲胄防的是的刀兵,是弓箭流矢,而不是在这一刻令人猝不及防的铁鞭震荡。
借用着马匹行进之中的力量,这份冲击更是于刹那间形成了一种难以抵挡的可怕力量。
便如此刻吕令雎挥落的这一击,其下的甲胄甚至发出了一种近乎扭曲的声音,另有一种碎裂之声传出,但她清楚地知道,那不是甲胄出现的声音,而是铁锏的击打力道径直穿透了铁甲,袭击到了那下方的人体,造成了一种绝对的破坏力!
那本应当是重甲步兵占据优势的遭遇战。
就算这批骑兵不知道为何出现在了河流的这一边陡然发起了冲锋,也并不会影响这个屡次试验出的结果,可在此时呈现在在场众人面前的,却是这为首的数十人交手里,以这出神兵天降的骑兵取得了全线的胜利。
而那最为年轻的女将更是在风驰电掣之间自那后方还没来得及填补上的空隙之中杀入,直奔——
高顺所在的位置而去。
她甚至在行将遭到阻拦的那一刻,一把将手中的铁锏甩飞了出去。
被甩飞的铁锏,或者叫做撒手锏到底能有多大的威力,在这一刻已不需多说了。
这一道同样迅猛甚至更加难以防备的攻击蛮横地砸开了她面前之人的头甲,让那士卒当即倒了下去,根本无法及时与他的长官做出行动上的配合,而吕令雎则已操持着那把长兵直奔到了高顺的面前。
身后跟着的正是随同她自徐水上游而来的那些骑兵。
几乎是在同时,吕布再不需要压制自己先前那攻伐之念,眼见陷阵营的队伍因侧翼的死伤和高顺的遇袭而稍有混乱,他也一把提起了长戟杀奔了过去。
不过大概还是距离近的那个有优势,当吕布赶到的时候,正听见了吕令雎的一声:
“高将军,得罪了。”
——————
“明公?”
随着这个声音的发出,一盏被端在手中的茶盏颤抖了一瞬,险些将其中的茶水给泼洒出来。
要不是这一刹那间的变化被郭图看了个清楚,他几乎要以为袁绍真能在这两个消息面前保持住沉稳的心态。
但这无论是对谁来说都是一件着实难以达成之事。
青州方向的辛评倒是并未因为辛毗投敌的缘故也做出背叛袁绍的举动,其颍川士人的出身也让其坚守住了阵线,也在徐州有所异动之时对袁谭给出了行之有效的建议。
可青州的变故偏偏发起在他们最不在意的黄巾余党群体之中。
这些青州黄巾当年就在袁绍猝不及防之间给他捅了一刀,让他想将郑玄延请来邺城执教、开办太学的美梦化为了泡影。
现在那群当时未能跟着管亥离开的,又在此时为乔琰麾下的泰山贼说动,为他们攻伐北海与东莱,将袁谭和辛评的救援给阻挡在了当场。
倘若袁绍这边没有面对其余各地的发兵威胁,他或许还能对北海增兵,随着孔融回返北海后再度回升的士气,将这丢掉的小半个青州给重新夺回来,可偏偏他不能!
就连袁谭在辛评的建议之下前往清河郡借兵的行动,都已经是对他而言的极限了。
徐州的兵力增补却势必会让已经身在潍水以东的大雍将领越发站稳脚跟。
而如果说青州这边的情况还勉强在袁绍的预料之中,毕竟就算乔琰的部将不从徐州方向进军,也有极大的概率会从辽东破境而入,横跨渤海而来,那么冀州北部战线的情况就完全超出了袁绍的预料。
他原本以为那极有可能就是沮授来信说,吕布那个混账又一次按照他此前的半月来袭计划侵入冀州河间郡,而后再度被沮授或者高顺给驱逐出去,再不然就是乔琰的泉州调兵在沮授所派出的眼线观望之下有了些发现。
却怎么都没想到,在这一次的来信中,沮授居然会让人送来这样的一出消息。
高顺为幽州护乌桓校尉吕令雎以及虎牙将军吕布的联手所擒获,冀州中山国北平县为大雍将领所占据,易水、徐水上游正陆续有浮桥搭建,形成了从范阳到北平的兵力运送战线。
沮授所面临的情况在此时只有两种可能了。
要么,由这些兵卒堵截这两处河道,使得河间郡以北的易水河道逐渐断流,随后大军彻底压境。
要么,在沮授尝试越界进攻之前,他们就已经经由中山国直接南下!
总之在北平易主的这一刻,袁绍他们这一方在冀州最北部战线上的防守已经几乎失败了。
甚至是在短短的两日内,沮授仓促回退兵力往南撤离,重新在河间郡中部布设防线的时候,又有了两条对袁绍来说极坏的消息到了他们的面前。
泉州这地方此前被公孙瓒积攒了不少军资,却因其行动隐秘而甚少为外人所知晓,以至于当太史慈驻扎在此地的时候,身在南岸的审配还估量着对方起码还需要运送不少粮草抵达此地,却万万没想到,太史慈缺少的可能是兵力,却绝不可能是物资!
于是也正是在吕布吕令雎得手的消息经由快马加鞭送抵泉州之时,太史慈与甘宁联手经由渤海郡北部出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了审配的营地。
这等出兵时机实在是应当算做千载难逢,就算还不到全线进攻之时,这两位也一拍即合,毫不犹豫地动了手。
要不是审配的部从救援及时,只怕他也要同高顺一般,成为这冀州北部一战中的俘虏。
可即便如此,随着北平县战事的失败,连带着审配这一路也遭到袭击,沮授这个战线南移的决定已经不再只是个权宜之计,而是势在必行之举。
这是第一条坏消息。
另一条则是,中山北部的这出异动在传递到沮授手中之前,就已经先被中山地界上的各方大户所知晓。
中山巨商是一种何等精明的生物啊。
多年前便曾经有出自中山的马商看中了刘备的潜力对其做出援助。
他们之中也自然有将生意做到关中去的,如何会看不出来,此时的冀州治下与大雍天子的统辖之地间,到底已经拉开了多大的差距。
若非在方今这个时代下,越是在本地有着盘根错节势力之人,越是难以脱离出自己所处的环境,只怕他们之中早就有人想做出转投举动了。
想想最早做出投诚的东海麋氏在乔琰的助力之下非但得以在徐州的权势交接中得以保全,还能在此前凭借着棉布衣物的销售再多打开一条生路,甚至随着乔琰的登基而成为名副其实的皇商,其中眼热的便不在少数。
而现在,他们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袁绍和其所归属的汉廷可不能怪他们在此时做出这样的选择,毕竟,大雍的兵马已经抵达中山国了。
于是在吕令雎等人驻扎入那北平县不久,就收到了来自中山商人的犒军慰问。
那等阵仗真是把吕布他们都给吓了一跳。
若不是对方先一步派人来给他们做出了一番解释,那等浩荡的队形还真要被人以为,他们不是来犒军投降的,而是由民间势力所组成的攻城队伍。
当然,在获知了他们的身份后,对已经以最小的损失切入冀州的大雍兵马来说,是一件好事,对于袁绍来说,那便是又一出打击。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叫做耻辱。
只因这批前来犒军之人里,有一个人名叫甄尧,出自冀州中山无极县。
如果这还不够说清楚情况的话,那么再详细一些,甄尧有一个妹妹,名为甄宓,乃是袁绍为其子袁熙所选定的续弦,本应当要在明年成亲的。
但现在算怎么回事?
这门亲事还没有正式落成,做亲家的就已经先一步果断投敌了,这无异于是一巴掌直接扇在了袁绍的脸上。
可在此刻袁绍难道还能分出什么多余的心力来管中山甄氏是什么情况吗?
此前的月报檄文,也不过是一出挑衅宣言一般的存在,他极力让自己还强打起精神坐在此地,不过是因为——
在正面的交锋之中他还有最后那一搏的机会。
但现在接连两处战事的失利仿佛是在以一种再直白不过的方式告诉他,这便是大势已定!
他那大儿子无法在青州地界上力挽狂澜,他的二儿子面对的是一道被堵塞了去路的太行山脉,他的小儿子居然在此时不先想着防守,而是何其大胆地想要先一步进攻河内。
方在当下的一无所获甚至是丢掉地盘,都让这出子外派中的竞争看起来就像是个笑话!
而最大的笑话,就是他袁绍本人。
一个连区区冀青二州都无法掌握在手中的大将军,到底有何种底气抱着这摇摇欲坠的王朝意图与大雍相抗呢?
在这等心绪惨淡之中,他甚至只有一种说不出的茫然,而非是那等再度想要一口血喷出的愤怒。
四面逐渐升腾起来的暑热也像是一道提前出现的牢笼,将他先一步困锁在了其中。
在这囚笼之外,正是一双双对着他这个猎物虎视眈眈的眼睛!
袁绍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让自己几乎要失控的心态重新收拢回去。
也恰是在此时,忽有一个小黄门疾奔而来,一见到他便仓皇地一骨碌摔在了地上,好不容易重新坐了起来,仰头朝着他说道:“大将军——陛下,陛下急召您前往!”
这个月里,刘辩其实也知道袁绍面对着的是何种压力,大概是生怕将袁绍给逼迫得太急,直接让其投降了,所以甚少找到他的面前。
可眼下,势必是有什么对刘辩来说格外麻烦的事情发生了,让他不得不在此时求助于袁绍,根本顾不得他这位大将军是否还坐在轮椅之上了。
没等袁绍发问,那小黄门便已经说道:“那位……大雍的那位,给陛下送了一封国书。”
不是寻常由信使送来的书信,不是什么附着在乐平月报上的檄文,更不是什么简单的字条。
而是国与国之间。
大雍对着大汉发起的国书!
当袁绍抵达邺城皇宫之时,便见刘辩到了此时已经是彻底顾不得形象,如同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疾步走到了袁绍的面前。
他何止是顾不得自己的形象,也顾不得自己此前还对袁绍有着一番怎样的怀疑,又是在此前兖州豫州丢失的时候如何腹诽袁绍的无能。
在此刻袁绍还愿意和他站在同一立场上,而不是尽快带着自己仅存的下属突破北部防线远遁于草原,又或者是带着他刘辩的人头去向大雍求和,将所有的罪责都给推到大汉天子的身上,就已经足够让刘辩对于袁绍还心存几分感激了。
他欲言又止,不知自己是不是该当在此时问出,事到如今,他们到底还有没有可能有和平的方式保全性命,又觉这问题在他已然念出了那份讨贼檄文的情况下,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还不如不要在此刻自取其辱了。
他讷讷说道:“大将军来看此书吧。”
这出国书的仪式和形制都要远比之前的乐平月报回应不知正式上多少倍,偏偏这其中只有极其简短的两句话。
乔琰在其上写道:
【民心在我,不在于汉,天下数州,不当令出两朝。】
【八月秋收之时,盼会于邺城,一见故人,以辨君臣之分。】
——————
话虽简单,这却是远比此前那句“必将伐之”还要明确的决胜信号!
418. 418(一更) 袁尚被擒
这国书之中归根到底也不过就是一句话而已。
八月秋收之时,不当令出两朝!
她当亲自前来邺城,完成这出天下一统的大业。
而此刻距离八月,也仅仅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
刘辩甚至还不知道青州和冀州北部的具体战况,便已经慌乱无措到了这个地步,这让袁绍无法想象,倘若他知道了自己现在所面对的真正危局,会不会直接效仿秦王子婴直接开城投降。
不,不对。
他还无法效仿子婴。
他的那位同父异母的兄弟已经将传国玉玺以那等方式送到了乔琰的手中,宣告着汉室江山以一种无比正统的方式传递到了大雍天子的手中。
他这令不当出于两朝之中的另外一朝,实当算是个伪朝!
那么乔琰完全没有必要接受他的开城投降!
毕竟,因为刘虞和刘协的缘故,大汉传递到她的手中已经有了一出再正当不过的理由,不必再给自己添上这一出威逼凌迫其“投降”的罪名。
只需要凭借着此刻的民心在我,携此等大胜之势,将那河内、洛阳、乃至于是长安的兵马直接开赴入邺城之中,将伪朝皇帝与百官尽数拿下便可。
“大将军,我等该当如何办?”
怎么办?
若是青州未失其半,易水也还继续充当着这冀州屏障的地位,袁绍或许还能给刘辩说出那么应对的五条方略来,别管到底能否实施,这垂死挣扎之际,总该先将那个作为傀儡的天子给蒙骗过去,让其安分地充当着邺城朝廷尚且存在的标志。
可在此刻……此刻这等对方仅仅是因顾虑农田有伤这才并未发兵的情况下,袁绍自己都已觉四面楚歌再无去路,他已没什么话可以说了。
或许唯独可以与刘辩说的是,他彼时念出的那封檄文之上所写的“金章紫绶,华盖朱轮”,好像已要成为一种再不可能实现的“苟富贵”许诺。
他刚想和刘辩糊弄两句“等他和下属商议一番决定”,便听到刘辩难得敏锐地问道:“大将军是否也已无力回天了?”
这位多年间从未当个实权天子的汉室皇帝,好像到此刻才意识到,他所以为的四百年汉室积威早已不在民众的心中还残留多少了,而他所以为的一呼百应,有可能应在那位中兴汉室力挽狂澜的汉光武帝身上,却绝不可能应在他的身上。
袁绍所能赖以支撑门庭的世家底气,也在天理人事的论断、在民意沸腾之中同样像是被刨开了一道崩塌的缝隙,终究要在大势所趋之下崩塌彻底。
能在这等秩序重建之中活下来的世家,是尚能立身持正,学识通达者,而非袁绍之流。
就比如在此刻的长安,乔琰并未在意于她所送出的那份国书到底能在那头掀起多少波澜,而是转而在公议事之中商量起了另外的一件事——
能否以陈郡袁氏直接取代后起的汝南袁氏,令其重回本支的位置。
“陛下是希望以此对袁本初再行一份打压?”
“不全然是,”乔琰回道,“多年间乐平月报上便从未少过对于州郡榜样的记录,倡导民众效仿其行,如今因兖州之变和昌言之论,以致世家惶恐,倒是令其将此几乎遗忘了,然凡事过犹不及的道理从未有变,天下读书人借启蒙书典后继而上也尚需时间,正当令世家之中的清流得名。”
“故司徒袁公熙持陈郡袁氏之望,纯素寡欲,虽权柄极盛之时,也终不言人之短,其子袁曜卿承袭父辈遗风,此前任颍川太守之时便有克己奉公,礼待豫州子民,今至兖州数月间,未有辜负朕之期待,与昔年汝南袁氏贵宠於世,富奢甚焉之态截然不同。”
“所谓世家,当效当年颍川陈氏真人东行之景,效荀氏八龙之望,效陈郡袁氏清正之行,不当坐敛财资,握藏私兵隐户数千,一朝乱起,即割据一方,自以身负重任,发号施令,反使政令紊乱,民生多艰。”
“天下门生,悉出于公,而非门庭之私,此为朕之所愿。”
在场之人并不难听出,这句“天下门生,悉出于公”,只怕才是她最想要达成之事。
哪怕青州冀州先后交战,在这元昭元年的六月里,弘文馆中被乔琰命名为“科举”的选拔终究还是并未延期地展开。
今岁乃是大雍天子登基的头年,各地官吏都因此前数年的战祸等事处在了相对空缺的状态,也正因为是这等尽快填补闲职的需求,这场筹备已久的考校从严,筛选出的官吏人数却要比往年多。
因弘文馆乃是乔琰在尚为大司马之时提议创办,又因此番阅卷之中的第二轮面试乃是由她亲自主持,这些经由考校选拔出的官吏的确可以称之为天子门生。
而这显然不会是唯一的一场。
只因在经由此番考校选拔出的官吏动身前往上任之所的时候,这些参与进第一次科举之中的幸运儿便收到了一个消息——
因天下未曾归一,这出弘文取士才在其细则尚未彻底完善之时先筛选出一批可用之人。
但一年之后,还将再度进行第二轮考核,到了那时,他们会否被后进之人顶替,就要看看他们在各自任上能否做到保境安民,尽职尽责了。
月里对世家的威慑让这出取士之中少有人胆敢去试探乔琰的底线,意图给家中子弟力争上游,但当天下平定之后,此等局面会否发生,甚至会否出现科举舞弊的情形,乔琰也不敢打个包票,所以她此时唯独能做的,是一面将汝南袁氏作为反面典型,随着攻伐邺城之举给打压进地里,一面,将以陈郡袁氏为代表的清流名士给拉拽到前台。
而倘若以十年树人为期,她那乐平书院之中也不当只有那些天资禀赋最为优越的站到台前,到明年当有更多人投身到这场考核中去,进一步替她维护这出“规则”。
在此之前,先行任职于她麾下的那几位,也当已然凭借着攻破冀州青州而领受功勋升迁了。
不过说到青冀二州的战况……
在她先后接到了青州潍水之东得手和由吕令雎吕布等人攻破北平县的消息之时,固然这并非如同她此前的预料一般,却更让她感到了一种料想之外的喜悦。
作为大雍陛下,她所需要做的从不是将所有的条条框框都给规划完毕,就像在这出还有些草率的科举之后,负责于此事的辛毗等人都已各自出具了一份建议书递交到了她的面前,也就像是这两州战况之中给她拿出的惊喜。
这些才华横溢的下属有其自己的方式将胜利给带到她的面前。
这是日积月累后在今日水到渠成的收获!
他们也未曾违背乔琰指令之中提到的减少对秋收影响的限制。
那青州军中曾经出自于黄巾军的底层百姓远比任何人都要珍视东莱、北海地界上的田亩收成。
冀州边境之上的交锋也随着北平的快速攻占,泉州方向的雷霆出手,形成了一种近乎压倒性的优势。
在这样的两场大胜面前,令她倍感欣慰的便绝不只是高顺像是顺应了某种历史轨迹一般重新到了“吕将军”的手里,袁绍手下也已又少了一位得力干将,而是这出开国团队正在朝着她展现出一种越发欣欣向荣的面貌。
这远比邺城的袁绍和刘辩已到黔驴技穷之时,只能等到八月领死,还要让她感到生机重新盈灌大地之感。
邺城收到那封国书之时,冀州边境上也收到了一份由她写出的敕令。
升护乌桓校尉吕令雎为护乌桓中郎将,升涿郡丞司马懿为豫州治中从事,等冀州战事平定之后再行前往豫州,协助崔钧在豫州的治理。
这便是她以乐平书院学子树立的标杆!
至于吕布嘛……
他原本就有个平北中郎将之名,还加了虎牙将军的名号,只能先以财物嘉奖了,等冀州平定之后再与他算个总功劳吧。
想到他最开始只是因为她领着下属扫平休屠各胡归来的景象格外有排场,这才效力在了她的麾下,而现在在这南征北讨之间也慢慢学会了和其余各方将领的配合,好像也同样是一件令人欣慰之事。
而有这等成长的,又何止是吕布一人呢?
有这样大的一片广袤天地令人发挥,谁又能还将心胸闭塞在方寸之间!
形成鲜明对照的大概就是身在黎阳的袁尚了。
也不知道是应该说他实在太蠢,还是应该说他比他那父亲还要有自信。
当青州的战况传到他耳中的时候,他先想到的居然不是再丢半州令他们势必要更进一步削弱的气势,也不是他的部下中是否会出现不愿再为汉室或为袁氏而战之人,反而是——
有了这样的一出败绩,他的兄长真是浪费了父亲将其急召回去的信托,浪费了父亲将随身佩剑都交到他手里所给出的重任!
如此一来,袁谭更是不可能与他争夺袁氏继承人的身份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袁绍多年间给袁尚灌注的四世公想法混淆了袁尚的判断,又或者是因其相貌优越父亲喜爱便迎来的各方吹捧,早已在这几年间让他空前膨胀,再加上袁绍已从此前那等被气吐血后半死不活的状态下稍稍恢复了过来,以至于袁尚又重新燃起了进攻河内建功立业的盘算。
袁绍此前从下属那里获知的消息,连带着冀州北部的惨败,让他仓促送信给袁尚,意图将这个不着调的小儿子从这南面防线上给撤回,却还是晚了一步!
在曹操对外传出与自荐上岗的魏延潘璋二人磨合不足的消息后,袁尚“当机立断”,领兵攻入了河内。
于是也就是在此地,他遭到了一场敌方派遣出的兵卒人数最少,他这边却伤亡最为惨重的战事。
他听过炸药之名吗?听过。
他听过从洛阳调拨进河内的象兵之名吗?也听过。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在他越界而入的那一刻,他会遭到这样的一出攻击。
河内郡的守军中甚至还有大半在军屯之中忙碌,以确保这新归顺入大雍治下的地方能赶在今年储存上些粮食,不必依赖于关中的救济,在河内与魏郡的交界线上,炸药以投石机的方式被砸进了进攻的队伍中,连带着同时弹发石块的霹雳车也在朝着他们发出了迅猛的反击。
也正是在那一出出雷鸣一般的声响还未消失,正惊动着袁尚这头的马群四下动乱逃窜之际,那支早被训练出习惯了此声响的象兵便像是一块块行进在地上的巨石一般朝着他们碾压了过来。
在这真正面对战场血肉横飞景象的场面里,袁尚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出没头脑的进攻,到底是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但他在此时才因此后悔显然已经没什么用了。
他一边手脚冰凉地意图让自己所骑乘的战马安定下来,一边仓皇让人发出鸣金收兵的声响,却只见得在他们顺利退回到魏郡之前,有两支骑兵队伍已紧随着那象兵撞开的豁口,以同样蛮横凶悍的方式冲杀了进来,直扑他所在的方向而来!
谁让这人群之中最显眼的,的确是他这位袁绍的公子!
然而他再怎么将希望寄托在将士对他舍命相互,庇护他重回安全的处境之中,都没能让这兵败如山倒的阵仗里魏延所率领的那一路骑兵根本没遭到多少拦阻就已经抵达了他的面前,一刀背将他给拍下了马去。
随后,这位袁公子便被五花大绑地送到了曹操的面前。
他来的时候对先拿曹操开刀为父亲报兖州逃亡之仇有着多少雄心壮志,在此刻他便有多么狼狈。
面前的曹操哪里有一点被魏延等后起之秀钳制住手脚的样子,更不像是因为乔琰对他尤有不信任的态度,因下属相继被剥离出他的队伍而懊恼,只有面对袁尚之时的气定神闲。
这份威风凛然的姿态让袁尚根本不敢在此时控诉曹操,到底为何要对他的父亲做出背叛之举。
六月之末的热浪将他此刻被迫趴伏着的地面都被炙烤到了近乎滚烫的状态,再加上此刻的性命危急,更是让他的额上后背全是汗水。
眼见周遭的视线朝着他看来,像是在评估他的身价几何,袁尚更觉万分紧张。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此刻说了些什么,只下意识地开口:“天热甚……可否给我几块冰驱驱热气?”
419. 419(二更+64w营养液加更) 御……
饶是曹操自觉自己已能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了,在听到袁尚的这个回答之时也不由愣在了原地。
天气太热,需要来点冰给他降降温?
他下意识地朝着同在此地的魏延曹昂等人看去,从在场众人全都有些茫然的神情里,曹操完全可以确定,他应该没有出现什么耳背的情况。
他所听到的,也就是袁尚所说的。
反应过来这一点,曹操的目光重新落回到袁尚脸上的那一刻,都不免带上了几分微妙的……同情。
不是同情袁尚居然要在“小小年纪”面临为敌方所擒获,甚至是国破家亡的可悲局面,而是同情袁绍居然会培养出这么个儿子,甚至还在眼下的情形中因无人可用,而不得不将他派遣到了外头,将脸丢到了曹操的面前。
他不能为汝南袁氏争出个脸面来,在这等两军相争之间表现出足够的胆魄和智谋,又或者是在被擒获后表现出几分气节来也就算了,居然以这样一句荒谬绝伦的话来作为这河内一战的落幕,曹操都不知道该当以什么话来作为对袁尚的回应了。
这实在是一句远比直接求饶还要让人愕然的话。
要不是亲眼看到袁尚在这两军交锋之中得到的是何种保护,也凭借着望远镜的帮助,让曹操自巢车之上看到了袁尚是如何被魏延所擒获的,他都要怀疑一下,他们是不是不小心抓错了人,让一个并非袁绍儿子的存在给顶包了。
说起来,袁绍在袁尚这个年纪都在做什么来着?
虽说这些世家子弟多少都有那么一段稍显荒唐的过往,但袁绍本就是汝南袁氏往党人领袖方向培养的人才,早已学会了那套养名蓄望的法子,起码在外表现出的都是一派人模人样,哪里像是此刻的袁尚……
只怕这一句“热甚求冰”,就算曹操不为其刻意宣传,也会在这冀州青州汉室政权行将覆灭的关头,成为天下盛传的笑料。
“昔年平黄巾之乱时,我还听孙文台和傅南容说过,生子当如乔烨舒,如今看来,我等没因彼时汝南袁氏尤是气焰盛极之态,袁本初袁公路横行过市,便将其作为典范,大约是眼力颇佳的表现了。”
等袁尚被人押解了下去,手握战功的魏延也心满意足地退了下去,曹昂便听到父亲这般说道。
“父亲现在应当没有这般远大的目标吧?”或许是因为他们此刻的立场已由危转安,曹昂也有了那么几分闲情逸致调侃问道。
还别说,若说以前,这句“生子当如乔烨舒”还可以说是让傅干、孙策等人向着乔琰学习,就算是此前乔琰还在大司马位置上的时候,这话也还勉强可以说说,但当乔琰君临天下之时,这句话若是当真说出来,便难免有那么几分大逆不道的意思了。
说这话的人想做什么?生个改朝换代之人出来吗?
曹操摇头失笑:“也对,是该改改了,或许会变成……不重生男重生女吧。”
乔琰对九卿做出提拔的举动,尤其是其中有女子占据四个席位的情况,早已在三个月的发酵之中传递到了各方。
陆苑、姚嫦、吕令雎、任鸿这些不在九卿位置上却也各自身居要职的存在,也尽数令人看到了这位天子重用女官的倾向。
虽说当今天子选贤举能看的是才干与人品,但这份特殊的信号总还是会让人看到女官扩招的机会。他们一面担心着自己的官职会否被后起追上的女官所顶替,一面又觉得自家后嗣之中女儿或许会比儿子更有潜质在天子面前出头,成为替家族谋求富贵与权势之人。
这份倾向的变革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曹操也不能确定。
总之,眼下他已经面对着这份改变带来的影响了。
想到他刚入长安不久的夫人便已因此前坐镇濮阳的表现而走马上任,协助少府做事去了,曹操就有种一个头两个大的感觉。
“算了,不提此事了,”还是想点开心的吧,反正顶多就是要跟夫人同朝为官而已,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方才那袁显甫的情况你看到了吧?”
“父亲还想说什么?”
曹操想了想说道:“替我给袁本初送一封信吧,就说我昔年还怀疑袁公路所说的那句绍非袁氏子或许还真有其事,但今日一见袁显甫的表现我方知道,袁本初擅粉饰己身,他儿子还是太年轻了些,故而没有这个本事,现在显出了真格,颇有昔年路中悍鬼之势。这么一看,公路当年必是气话,本初也算是靠着儿子洗脱嫌疑了,甚好!”
曹昂:“……”
这话送到邺城,再配合上袁尚在被擒获之后的表现,和那出檄文轰炸竟也一时之间让人难以分辨出来,到底哪一个对于袁绍造成的刺激更大一点。
曹昂现在方知,父亲这人其实还是记仇的,也总要找个机会给还上。
此前的兖州之变里,袁绍明明还算跟曹操是旧相识,彼时也还并未真正分道扬镳,却依然毫不犹豫地在能将曹操置于死地并将兖州给收回去的当口,选择亲自赶赴兖州来补上这一刀,对曹操来说当然得算是仇。
现在不过是以这等并不见血的方式报复了回去而已嘛。
曹昂沉默了一瞬,还是朝着曹操回道:“我这便去写,倘若袁本初有意将儿子给换回去,也正好在此时给出个说法。”
虽说袁绍的败相已现,冀州地界上的东西迟早会变成他们那位大雍陛下的所有物,但想来,陛下也不会介意于先问问袁绍,愿不愿意在秋收之前再出一回血,再闹一场笑话,再失一次冀州民心的!
曹昂刚要告退离开,又听曹操说道:“随信再加一句吧,如今看来,将家中小儿早日送往乐平就读,也并非是让其去做人质的,就算只成一粗通文墨之人,总也好过出口名言如袁显甫者。”
早年间便被曹操送到乐平书院就读的曹丕,今年也已十岁了,跟随着蔡邕就学还未到毕业之时。
若是此前曹操和乔琰还在两头对立之时,他或许还要担心一下曹丕的情况,幻想一下将来可能出现的父子在战场上兵戎相见,现在却是不必有这等担忧。
而相比于诸葛亮司马懿等人已在辽东和冀北战事中取得远超同龄人的战功,曹丕却还在与他那位同龄人好友陆绩在潜心精读,曹操也没觉得有什么好遗憾的。
家族之中走为将路线的人多了未必是好事,尤其是当他们已然效忠于一位马上定天下的帝王之时。
便如同现在这样就好。
今年只有五岁的曹植也已在曹操的膝下表现出了其非同一般的文学天赋,跟他兄长作伴去正妙。
有曹昂这位家中晚辈里的领头人在,曹操也不担心这几个儿子闹腾出袁绍那头的争嗣局面。
这封自河内送出的信,与袁尚战败被擒的消息几乎是前后脚抵达的邺城。
袁绍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战报和回击信件,简直难以置信自己最宠爱的儿子居然会在此时给自己这样的一份惊喜!
眼见收到消息的夫人跑到他面前来哭天抢地地希望他尽快救回儿子,想到此刻这出闹剧都是袁尚这混账玩意自作主张发兵惹出来的,袁绍便无论如何也无法生出什么怜悯之心,唯独剩下了听到袁尚惹出此等祸事又葬送了他的一路援军、还将丢人的表现放到了外人面前的怒火高涨。
“哭什么哭!他是觉得他比我能耐了是不是?觉得依靠着自己手底下的这些人马便能够击败曹操。就算曹阿瞒他被抢走了不少下属,也卸掉了一半的兵权,他也依然是对面的车骑将军!”
“他袁显甫是什么?”
袁尚能有今日的地位,可不是因为他能如曹昂一般协助曹操督辖军事,仅仅是因为——他是他袁绍的儿子。
袁绍本就因为北部战线的推进无法给刘辩一个交代而头疼欲裂,刘夫人的哭声更是在此时让他心乱,袁绍不由怒道:“你有这为他而哭的时间,还不如先为我等准备陪葬之物!都说慈母多败儿,果真如此!”
“慈母多败儿?”刘夫人哭声一止,怒道:“尚儿还身在邺城之时便将其带在身边令其旁听你与下属商谈的是谁?因其生病而留连病床之前生怕其出事的是谁?”
是袁绍!
“屡次将他和长兄二兄对比,觉得最为肖似自己的是谁?给了其地位权柄,以为其有力挽狂澜之能的又是谁?”
还是袁绍!
“今日尚儿会有此难,还不是你这个做父亲的一手栽培出来的。就算我也有错,但这识人不明的罪名你也得担上一份!”
她话毕便拂袖而去,深知想要从袁绍这里求得其救回袁尚已是绝无可能之事,徒留袁绍留在原地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是啊,识人不明呐!
他以为袁尚是品貌俱佳、肖似自己的奇才,却从未看清就连自己也不过是个志大才疏之人。
他又何止是在从儿子中选择出一个作为继承人这件事上识人不明,犯了喜好看人外在的毛病,在对下属的提拔任免上又何尝不是如此!
逢纪郭图之流如何媲美那些算无遗策、长于治理之人,颜良文丑等人放在那些顶尖的将领面前又能走过几合?
眼下他手中将领谋士稀缺到了这个地步,简直可悲至极,可放眼青州冀州这偌大一片地盘上,难道当真是缺人才缺到了这个地步吗?
若非他招揽人才从来不愿俯身下看,做到兼听则明,只觉凭借着他四世三公的身份便能让源源不断的人才送到他的面前,绝不会到今日这个只能坐于邺城之中等死的局面。
然而此时才意识到这个事实,便如袁尚在看到火药爆炸与象兵冲锋之时才感到恐惧,实在是没有什么区别。
他早已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郭图因其颍川世家的出身,在袁绍难以顾及他行动的情况下,已然在尝试为自己寻求一条跳出邺城囚笼的路子,逢纪也不是北方人而是南阳人士,同样开始暗中联络后路了。
在这邺城之中有他们这等行为的,早在数月前或许就有了,可到了这两日,这些人已将其表现得越发明显,甚至并不在意将其暴露在他袁绍的面前。
袁绍却不能在此时对这些人之中的“某些”,做出杀鸡儆猴的惩罚举措,只能放任他们在此刻有这等意图撬开国门的行动。
反倒是多年间备受他猜忌的沮授审配这些河北名士,明明可以有一条因被俘而投敌的路子,却并未在此时对乔琰做出任何的退让,而是一者退守下曲阳,以防攻入北平县的那一路士卒南下,在中山巨商的协助下突破到安平境内,一者退守滹沱河以南,重新建立起以地势屏障而成的界限,拦截自渤海与河间郡南下的敌军。
这道防线到底还能支撑多久,袁绍也不知道,或许……
也便是在袁绍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又收到了小黄门仓促来报的消息,陛下请他进宫议事。
在这一刻,袁绍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当年在洛阳时候的样子,但彼时的大将军是何进而不是他,彼时的汉室天子也还是刘宏而非刘辩,那场邀约入宫城成了断送何进性命之事,今日倒也未尝不能效仿当年旧事。
但袁绍又很快自嘲一笑,刘辩可没有这等破釜沉舟的勇气。
扶持刘辩上这皇帝位置之前,他便已看清了刘辩的性情本质。
他的确不如刘协像先帝,起码在这份决断力上就不像!
而刘辩也应当很清楚,他在此时对着袁绍下手也绝无可能有向着乔琰请罪的机会。
她已善待刘协和刘虞了,不需要再多一个用来彰显仁慈的标志。
“大将军?”那小黄门见袁绍停下了一瞬,连忙发问道。
“走吧,既然是陛下有要事相商,我当然该当去见见。”
袁绍动身跟上了他的脚步。
虽还有些行动上的不便,但在这等又已休养了一阵的情况下,他并不需要非得依托轮椅行动,在出现于刘辩面前的时候,竟还隐约能看出几分早年间的气势。
但当刘辩开口的那一刻,袁绍的脸色还是不由一变,“这邺城是不能待了,朕想迁都!不……”
“这可能也不能叫做迁都,总之朕要离开此地!现在就走!”
眼见刘辩似乎只是想要通知他而已,在下一刻便要动身离开,袁绍一把扼住了对方的肩膀,“陛下,您冷静一些!”
“冷静?你要我怎么冷静?”刘辩忽然抬高了音调,以近乎于质问的口吻朝着袁绍问道,“我不是聋子也不是个瞎子,黎阳、朝歌那一片的战况距离邺城才只有多少距离?那不过是在沾水之南的地方发生的交战而已!”
“大将军!”刘辩一字一句地说道,“倘若你是曹操,在取下了这等胜利后,若能凭借着这份胜果得到河北世家的声援,他若要抵达邺城,能否朝发夕至?”
能。
的确可以。
曹操所在的河内郡,与邺城所在的魏郡之间是完全贴邻的状态,就算河内郡之中沾水以北的一片随着刘辩在邺城称帝,也划归进了魏郡的范畴,作为京畿屏障,但就算多出这片缓冲地带,也并没有多出多少距离。
倘若司隶大军当真想要长驱直入,在袁尚所属的部从已然四分五裂的情况下,他是可以做到的。
或许邺城周遭的兵力和加固过的城关能让此地变成一座需要数月的时间才能被攻破的地方,但当邺城的羽翼被一步步铲除的时候,就连河北世家也绝不可能会站在他们的这一头。
城破而亡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你看,你默认了。”刘辩的脸色顿时一片颓唐。
自乔琰登基开始他就无数次后悔,自己到底为何要坐上这大汉天子之位。
也不过是因为袁绍的屡次劝说和他的侥幸心理,才让他觉得还有回天之力,可他等到的却是今日的这一出。
邺城南部的守军几乎被打了个全军覆没,而对面这一路出兵的主将正是被他们给逼迫到对面的曹操!
“大将军,你现在还觉得不该迁都吗?”
起码先往北面退出一段距离,有那么一段和对手交战的地界啊。
再不然他们就一直往北,或者往东北方向,从渤海湾出海,寻到另外一处避祸之地,总好过在这里坐以待毙吧?
甚至他们也可以在抵达高句丽的地界后与之结盟,拉拢周遭的扶余,趁着对面的护乌桓校尉从辽东郡撤离,公孙度又可能还有独立在外的想法,在那幽州的最东面抢占出一片新的地盘来,再慢慢地图谋中原。
然而面对着刘辩希冀中透着绝望的眼神,袁绍给出的却是一个异常笃定的答复,“不,我们不能走。”
“陛下,您若是退了,这大汉宗室的颜面就彻底不复存在了,”袁绍的神情凝重,就连语速也陡然加快了不少,令刘辩几乎被震慑在了当场,“今日您可以从邺城退到曲梁,明日可以从曲梁退到巨鹿,后日又可以从巨鹿退到渤海湾去,直接将一寸寸的大汉疆土不必经由交战就直接送到了乔琰的手里。”
“这和正中她的下怀到底有什么区别!”
袁绍惨然一笑,“陛下,您以为她和我们会见于八月是因为她到彼时才能有充裕的粮草发起最后的进攻吗?您信不信,若是您今日一退,明日的消息便会是她下达全线进攻的指令!”
刘辩迟疑着开口,“那……那我们眼下该当如何?”
袁绍回道:“召集河北世家代表,死守邺城!”
他不知道乔琰到底是如何说服的治下世家,在三月到六月里对着她做出了种种让步,但缺少对大雍认知的河北世家势必会觉得,这其中有太多威逼利诱的成分,他们同样是到了生死存亡之时。
沮授和审配在此时的抉择,或许也有这因素的影响。
总之,他们此刻依然是被绑在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此外,请陛下下令,以通敌叛国之罪,斩……郭图逢纪!”袁绍咬牙说出了第二句决断。
刘辩险些因这话当场失态。
他怎么会忘记,郭图逢纪乃是颇得袁绍倚重的下之一,怎么在此刻却成了要被袁绍用来祭旗的存在。
可袁绍并未同刘辩解释,无论是邺城朝堂上的官员还是河北名流都绝不适合在此时用来杀人立威,唯独有两人可以担负起这个责任,正是逢纪和郭图二人。
也大可以将袁尚领兵出征进而战败的罪过全部推到郭图的身上,只说是他在袁绍抱病之时提出的建议就是。
刘辩在此时也没有这个多余的心力去计较袁绍此举的用意了。
他让自己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些许,开口问道:“只这两项举措,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大将军当真觉得,我等凭借于此便能抗衡对面的大雍?”
只怕……不能吧?
袁绍给出的回答也是那个“不能”二字。
但还未等刘辩回话,袁绍已接着说道:“乔琰无有子嗣,其同宗之人不是被她流放交州,就是还未有服众之能的。倘若我等死守邺城,这八月之会她又将亲自前来……”
“陛下,大雍今日之繁华也不过是空中楼阁而已!”
“她得罪了太多曾为大汉王朝奠基的势力,除非她能平安地活着,活到有一个能继承她意志和能力的子嗣出现,接下她手中的重任,否则汉室四百年积威终将有复起之时。”
“而若是她能死在冀州,岂不正是证明了汉室尤为天命正统,而陛下这皇位仍为天命所归?”
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
无论是以何种方式来完成这出刺杀行动,袁绍都必须要促成这个结果,否则他还不如就同意了刘辩那一步一退的想法,带着这大汉最后一任帝王跳到那渤海之中去。
也正是因为此举艰难,他才要一面加固邺城的城关,一面将河北世家都给尽数发动起来。
在这最后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他要做这拼死一搏。
当郭图和逢纪被人堵住了嘴拖拽下去,押解到那闹市之中处死的那一刻,袁绍的身形隐藏在这暮色的阴影之中,像是一块已无有什么生命迹象的石雕。
身在邺城之中的人都已察觉到了这等风雨欲来之势,让此地安静得完全不像是那天子脚下的帝都,而像是一座死气沉沉的静谧之城。
直到一声天子急召臣子议事的晚钟响起在这夜色将至的时候,这份令人恐惧的沉寂才忽然被打破。
所有人又重新开始往前走动,就好像他们并未看到两个幸臣在今日丢掉了性命。
在这等沉沉压力之下,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还应不应当欢喜于今年的丰收,又应不应当尽快逃离开邺城而去。
而这些根本无法知晓这出朝堂博弈的人只知道,在数日之后邺城的周遭又增派了不少兵卒,将这座都城围成了铁桶一般。
其中的一批由袁绍的侄子高干率领,南下开赴袁尚曾经驻扎的地方而去。
好像一切都还没有太大的变化。
但又好像已经有了什么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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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论垂死挣扎的本事,董卓是真应当向袁本初学习一二的。”乔琰收到消息之后不由唏嘘。
董卓在无力对外扩张只能等着乔琰打进来的时候,任由自己失去了上进的动力,就窝居在这关中长安,以至于因为其志气已丧而被下属发觉了夺权的机会。
可袁绍呢?
这家伙的心志或许是被打击得惨不忍睹,却还重新将其拼拼凑凑,以至于在此时拿出了意图绝地反击的底气。
董卓都没对跟随自己多年的西凉部将做出什么斩尽杀绝的举动,袁绍倒是果断得很,直接拿了郭图逢纪开刀。
照这个对比来看,袁绍能活得比董卓更久也实在是很应当的。
不过这么一来,再去掉暂时被形同软禁的荀谌,袁绍的谋士也就只剩了沮授审配辛评三人,叫得上名号的将领也就只剩了高干高览蒋奇三人。
“四面漏风的地盘,下属背叛的处境……袁本初啊袁本初,你还能拿出的花招,也不过只剩下了那么一两个而已啊。”
可袁绍又不是连天象都钟爱的刘秀!
他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有这等气运!
当六月的尾声在辛评和贾诩在青州的交手中过去后,七月的时间也以一种飞快的速度流逝。
七月的中旬,关中守军都接到了一条指令——
每五人之中选拔出一人,择优录取,于长安城南点兵!
几乎不需要在这条指令之中做出什么更多的解释,听到这条消息的人都不难猜到,这正是要选出随同天子御驾亲征的队伍!
此时已是秋收之前最后的等待,这些参与到军屯耕作之中的士卒本也回到了演兵的状态,此刻正在蓄势待发之时,忽然闻听这样的一条消息,顿时以最快的速度投身到了选拔之中。
自建安元年开始的长安盛景尽出自于当今陛下之手,关中守军之中又不乏随同她自凉州入关中,甚至是随同她参与到汉中之战的,怎么会甘愿错过这场平定天下的最终一战中。
但兵力的限制切实存在,五日之后抵达长安城南点兵台下的,只有其中五分之一的幸运儿。
并州方向太行山脉两条重要隘口的截道、益州平定南蛮势力的行动顺利,以及荆州地界上的战局和缓,让这三州之地都省出了不少甲胄,早在七月之初就已陆续被送到了关中。并州北部的铁矿矿脉和制作战甲的工坊也将剩余的存货都给一并送了过来。
于是当乔琰并未身着龙袍而是穿着战甲登上这点兵台的时候,朝着台下看去,正见这下方的数千士卒尽着精良铁甲,在这升腾而起的日光之下,宛然一派甲光向日金鳞开的宏大景象。
这与她在登基典礼之上手捧玉玺朝着下方黔首看去之时的样子完全不同。
在下方的军容肃穆无声之中,潜藏着的是一份直逼长空而去的锐利战意。
虽不是彼时拥趸登基的热切,却也自有一派以另一种形式呈现的心血沸腾。
她几乎是难以遏制地去想这样的一个问题,上一次她以这等方式点齐兵将行将出兵是什么时候了?
以这等高台点兵的方式,甚至可能要追溯到那场北击鲜卑,兵出白道川的战事。
不过现在,她已不是那生死尚不由人的并州牧,而是这天下仅存二州未得的霸主!
当她手持那把跟随她多年的两截三驳枪登台而望的那一刻,下方所有人的目光都已加诸于她的身上。
更随着一声昭示信号的鼓声,这些执戈而立的士卒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喝之声。
那正是对她的响应和敬重。
而当她手中长枪举起的那一刻,这有若雷动的声响又忽而归于沉寂。
没有人在此刻发出任何一点多余的声音。
只因他们能出现在此地就已是一种有别于旁人的殊荣,便绝不甘愿将其拱手让人。
若在这出点兵之中都已不能听从陛下的号令,那么谁能保证,在他们即将开拔的作战之中,他们不会犯下这样的大错!
在这片旷野之间,夏日的热浪自甲兵之间穿行,都好像被凝固在了当场,被冻结在了这片兵戈林立之地。
也不知道是因为乔琰的声音当真有此等穿透之力,还是因为他们此刻的屏气凝神让他们有了这样的心理作用,他们好像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紧随着乔琰手中长枪枪杆着地之声响起。
“诸位均为关中精锐,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正当随朕东征,平定天下!”
420. 420(一更) 剑指邺城
越是简短的口号在这等发兵之时也便越是显得有力。
而这平定天下的目标也比那等“必胜”之说更有一番气吞山河之势。
当这列整军完毕的军队自长安南郊往潼关方向而去的时候,沿着官道两侧不乏在此地围观送行的民众。
只是这一次,他们不是在目送为他们所拥趸的君主登临天子之位,而是在看着她踏上这收复山河的最后一战!
今岁三月里的那场庆贺改朝换代的烟花,是令人难以描摹出的繁盛之景象,那是因为颜色实多。
而这七月里的发兵,明明是一片将士着甲的寒铁之色,却也同样让人感到一种并非图卷所能刻画之景象。
日光曜然,兵甲生辉。
而他们的那位天子甲胄在身,好像比之此前的天子华服更有一番震慑天下之感。
“我暂离长安之后,凡需我定夺之事便送交洛阳,转抵河内,待天下平定之后我本就有意于将都城设立在洛阳,而今也算是先行过度一二。”
乔琰骑于马上,朝着身旁的乔岚说道:“其余事务,便由你与仲德等人商议定夺便是。若只将事务交托三公,值此登基不久之时,难免引人非议,你以宗正之职、宗室身份从旁督辖,也不算越权之事。”
“三公之中,皇甫将军于我有提携之恩,我待之如长辈,也当敬之,仲德多年间为我坐镇后方,从未有于庶务上失当之处,也不必疑其忠心,可以信之,至于黄司徒……兖州世家之事已对其有所震慑,他若还敢掀起什么风浪,那便是真不想活命了,你心中有数便好。”
“此外,冀青二州并非日可平,扫平后又当坐镇于东面,扫平汉室余威,十月之前难返长安,关中秋收一应要事都以常例进行便是,不必过问于我,我已与大司农有过交代。”
乔岚回道:“我明白。”
她明白的并不只是乔琰做出的这番临别交托,也是明白,值此长安无主之时,她也正好要看看她的宗室臂膀能否在此时为她担负起重任。
乔岚看向乔琰的目光中自有一番温柔的坚定之色,仿佛是在以一种无声的方式做出了回答。
为何不可呢?
若非乔琰给她们姐妹俩谋划了一条与旁人有别的成长路子,她们即便有当年放手一搏地投奔乔琰而来,也绝不可能能像是今日这般面对这等上层风云,而极有可能还在乐平书院之中就读。
人不去逼一逼自己,便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不去看看那片更广阔的天地,便不知道自己也能推动时局之变。
而现在,她既因乔琰的赏识而成为了乐平乔氏的宗室一员,也合该为她在此刻分忧。
天子御驾亲征,宗室协理朝堂,谨防此刻有人趁虚而入,这便是她此刻该当做的。
见乔岚明白她的这份嘱托,乔琰的目光便收回到了眼前的队伍之中。
因军备物资中早有不少,早在她下达选拔兵卒指令的时候就已经由专人往洛阳方向运送了过去,眼前这队列中仍是以作战士卒居多,而非大车小车相随,这才看起来更有了一番行将作战的威风凛凛。
她便又朝着乔岚叮嘱了一句,“后续作战所用粮食物资,我已令田子泰协助调拨,凡有批文,再令人校对一番便是,不必多加过问。卫尉督办押送之事我也已交托完毕。此二人虽为安邑公旧部,用之无妨。”
乔岚回道:“陛下此举意在征讨伪朝之时表现汉雍交接正统,我心中有数。”
田畴和鲜于辅的确曾经为刘虞旧部,但前者多年间在大司农下属为官,甚少插手到朝政事务之中,而是只将心力放在关中屯田之上,后者并未参与到王允等人的谋划之中,反而应当算是其中的受害者,也因刘虞退位后能得善待,对乔琰心存一份感恩之心,的确是“用之无妨”的两人。
将他二人在此时放在长安与洛阳交接的纽带之上,也正如乔岚所说,是为在征伐冀州之前放出一个信号。
“其余之事我便不再多言了。”那些官职的变革、科举制度的优化、生产的进一步发展,都该当先等到这天下彻底只剩下一个发号施令的声音之后再行考虑,不必急于在她正当亲征袁绍之时便先给出一个答案。
且等十三州归一之时再见分晓吧!
当她说完这话后,便当即扬鞭策马朝前行出,在建安年间经历过一番加固的潼关在这列万余精兵的面前开启,后方的崤函道在头顶的烈日之下飞扬起了一片沙尘,但这列队伍却像是此地那行将与黄河交汇的渭水一般浩浩汤汤而去,只有坚决往前而去的奔流之势。
数日行军之后,身在河内郡的曹操迎来了乔琰所统率的大军。
算上洛阳守军、负责押送粮草之人,连带着还有此刻在河内驻扎的兵马,以及经由河东调拨至此的人手,合计在五万人上下,而那些此前面对袁绍来犯孟津的洛阳民众,也绝不惧于再一次参与到这场战事之中!
更莫要忘了,这还只是其中的一路而已。
这片旌旗招展的赫赫声势之中,乔琰朝着东面的冀州魏郡方向看去,顺着曹操伸手指向的方向,正能看到新近抵达此地的高干与河北兵马。
“高元才有才志弘邈、文武秀出之名,倒是和先前为孟德所擒获的袁显甫大不相同。”
曹操回道:“可惜他所调派的兵将未必能听从他的号令,在此等胜负强弱已定的情况下,光凭借着他高元才,也难改袁本初败亡局势。”
乔琰笑道:“那便劳驾孟德在半月后为我拿下这场胜利了。”
这场阔别多年后的协同作战,固然已是经历了一番人事变化的物是人非,又即便已是在身份与主次上有了一番变化,却也未尝不能算是离乱混战之后的幸事了。
不过,这正式发动八月之战的第一枪,她不打算在河内与魏郡的边界上打响。
还有另外一个更为合适的地方。
但她只是屯兵于此,并未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乔琰出兵”这四个字,便已足够令邺城朝堂之上一派乌云密布了。
谁能在此刻保持着一份平常心,不因此而感到紧张呢?
河北世家在与刘辩一番交涉后,确实是暂时达成的誓死守城约定,可并不代表着身在邺城的所有官员都有这等与大汉共存亡的觉悟。
也因生怕他们之中会有想要投敌之人干扰计划,刘辩和袁绍都根本不打算将他们意图刺杀乔琰这件事告知于众人。
甚至此刻在这朝堂之上还少了几个人。
典型代表便是本当以三公身份站在队列之首的杨彪。
刘辩不敢在这等关头得罪同样门生满天下的弘农杨氏,自然也就不会将其如同郭图逢纪一般处死,但他也怕杨彪平日里的万事不问在此等紧要关头会变成和杨修的里应外合,那还不如先让他以“告病”的方式暂时处在被扣押的状态。
倘若他们的计划能成功,杨彪便是他们联通长安朝廷的桥梁。
他应当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
倘若他们的计划失败,或许杨彪还能以汉室老臣的身份为他们求个情。
毕竟若非汉室之恩,杨彪何来这等四世三公的背景!
但想的时候是进退均有一番手段,是汉室数百年间起落均能转危为安,在听到果真遵照了那封国书之中所说御驾亲征的消息之时,刘辩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强忍住了再一次提出迁都而走的想法,对着袁绍问道:“以大将军看来,我等是否还需向黎阳方向增兵?”
高干的确是个人才,也是袁绍子侄辈之中少见的能扛事之人,可他面对的是什么人?
是乔琰!
十多年里她便未曾在指挥战事之中有失利之处,反观高干此人,唯独能用来说道的战绩,都是配合着沮授完成的。
就算他们尚有河流险阻可作为拦截之用,但当年身在洛阳的董卓凭借着洛阳险关都没能拦住她的进攻脚步,高干的存在是否只能让对方再获一将助长气势?
若真如此,连一点都无法拖住乔琰这方的脚步,他们要如何与之拉锯,寻到刺杀的机会?
袁绍的目光沉沉,开口回道:“不必多增兵了,并无坚城固守的情况下,面对这五万有余的队伍,元才就是再多万人也难改结果。”
“既是相会于邺城,那便将我等所能调派的全部人力都放在此地!”
与其两头都想要,反而落个不伦不类的结果,还不如在此刻孤注一掷地押在这个决胜之地。
“若是陛下非要增兵的话,我建议令其北上。”
将这部分兵马加在沮授和审配那头,让他们还能拦截住南下的幽州兵马!
——————
可会从北面抵达冀州魏郡,与乔琰这头形成南北夹击邺城之势的,难道真的只有幽州的这支队伍吗?
在张辽将幽州要务交托给了诸葛亮等人,领兵南下统筹吕布吕令雎和太史慈甘宁两路人马的同时,还有一支队伍也在此时有了行动。
赵云并未跟随乔琰在此刻的行军之中自长安前往河内,而是在关中守军选拔之前,便已自秦直道回返了并州,与征东中郎将麴义会合,由戏志才坐镇并州的同时督辖滏口陉与井陉方向的战况,以防袁绍真做出了什么狗急跳墙侵入并州的举动,赵云与麴义则自井陉以北、飞狐陉以南的牛饮山白陉口出兵。
此地正是流入冀州的滋水发源之地,虽仍是太行山脉之中的山高谷深之地,却也有路可走,更重要的是,当经由此路翻越太行山抵达冀州后所到之处便是常山!
赵云的家乡——常山!
这一路横空杀出的队伍正于八月之初顺滋水而下,越过房山直扑灵寿县而去。
袁绍的二公子袁熙倒是在此时身在常山,可他所驻扎的乃是井陉联通的上艾,就连袁绍都没将注意力放在冀州的西北角,袁熙也难免将其忽视了过去。
以至于灵寿的陷落来得格外猝不及防。
麴义和赵云手中的兵马都不算多,但二人统兵的军纪严整,就算是去和高顺比一比也不显逊色,在这等冀州军心不稳之时,更能拿出远胜过寻常的战斗力。
这支队伍甚至并未在灵寿县停留,而是一面让人前往中山国给吕布那头报信,一面快速拿下了下一处县城。
在此地补足了军备军粮又经由了一番休整之后,这支精锐铁骑继续东进,剑指常山真定。
当年赵云找上乔琰,还是为了真定甚至是常山的父老不受太行山贼的袭扰,在正式任职于乔琰麾下之前也曾经回返家乡一趟告知情形。
对这些常山民众来说,他们并不会在意于赵云此举是否叛汉,他们只知道,当年民不能活,便遁入太行山中成为贼寇,险些令他们遭到劫掠之灾,而这一份生机,正是赵云找对了人后由乔琰给予的。
今日大雍兵马入境,即将抵达的真定,又有赵云令人告知,他会对军队做出约束令其秋毫无犯,他们又为何要替那不知所谓的汉天子刘辩做出负隅顽抗之举呢?
并州的消息,早在数年之前就已经不断地经由山中隘口传递到常山地界上来,让他们在此等改换阵营之时,更不难做出这个决断。
真定的易主远比赵云和麴义所想象的容易,而另一头为中山富商支持的吕布这一路,从北平县南下中山国的无极县同样并非难事。
这两路兵马一者西来,一者北至,统一的目的地,正是那作为交汇之地的下曲阳,也是——
审配此刻正屯兵所在的地方。
——————
“下曲阳啊……这可不是一个吉利的地方。”
乔琰坐在河内郡的军帐之中,一边谋划着各地动兵的速度和出兵时间,一边落笔在纸上勾勒出了一条条线路的进攻轨迹。
虽然各地行军的军报在此时已不那么方便送到她的手中,但无论是赵云麴义还是张辽那一路,她都有着足够的信心,相信他们在此时为己争功也为大雍立功之中绝不会有所懈怠失误。
就算真出现了什么麻烦,这等两厢呼应的行军也势必能相互弥补。
此刻,身在下曲阳的审配大概已经收到兵祸将至的消息了。
下曲阳确实不那么吉利。
那是昔日黄巾之乱中,作为黄巾军中地公将军的张宝被俘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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