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宸妃
赵宝珠停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喜道:“真的?少爷愿意下场春闱了?”
李管事含笑着点了点头。
赵宝珠的眉毛扬起,大喜过望道:“那太好啦!”他兴奋地两颊红红,一转头就往书房里跑,玥琴都没能跟上。
赵宝珠一头冲进书房,抬头便见叶京华坐在书桌后。听到门口的动静,叶京华抬起头,一见是赵宝珠,眼眸一亮,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宝珠。”
赵宝珠急步跑过去,双手撑在桌面上,抬头看向叶京华:“少爷,你要下场春闱了!”
叶京华垂下眼,见少年一双猫儿眼亮晶晶的,脸颊粉红,圆嘟嘟的好似苹果。他眼看着,顿了顿,最终还是忍不住伸手在少年的两颊上轻轻捻了捻:
“是啊。”
他只碰了一下便快速地将手收了回去,双手背在身后,微微挑了挑眉:“你读书尚且如此用功,我这个做主子的怎能让你丢脸。”
赵宝珠兴奋地两颊通红,嘴唇颤抖了两下,到了激动处反倒什么话都说不出,最后憋出来一句:“少爷,等你被点了状元,要不要骑雪云去游街?”
雪云就是叶府后院马厩养的那匹通身雪白的高头骏马,赵宝珠自从被它吓得摔到头之后就对这匹俊美的白马心存偏见,害怕它到时候把叶京华也摔下来。
叶京华闻言一怔,接着抬起手,好笑地摸了摸赵宝珠的头,又向下抚到鬓角:“想什么呢,到时自然有宫里的马。”
“啊,是、是了。”赵宝珠点了点头。越想越激动,一激动就开始忧心,从书桌上走开,开始在原地转圈:“不好,少爷的学问无人可及,但是你一天到晚看的都是些闲书,要是生疏了可如何是好?现今离春闱只有十来天了,怎么赶得及——”
叶京华看他像个追尾巴的小狗似的转圈,啼笑皆非地从书桌后走出来,将他拦住:“自己的学问还是半桶水,就担心起我来了?”
赵宝珠这才停止转圈,傻傻抬起头道:“是哦。”叶京华有什么好担心的。虽赵宝珠未曾看过叶京华写的策论,但他学问如此好,父亲是执宰,大姐是宫里的娘娘,还得皇帝赏识——赵宝珠想不出除了他还有谁能担得起这个状元。
而他……赵宝珠这时才后知后觉的再次想起自己丢失的名帖,又想起他也是要考春闱的,顿时一阵头皮发麻。现在看来名帖是找不到了,就看益州学政能不能按时把底帖发到京城来——退一步说,就算是名帖送到了,他下场春闱能否中榜又是另外一说。
他自小读书便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县学只有在农闲的时候能悄悄去偷听几节课,平日里全靠着邻居家读过书的大哥哥讲解,就这么东拉西扯地勉强将乡试考过了。
虽说上京科考的学子都是举人,可举人也分三六九等,有各个府上的解元,有差一点错失解元的举子,还有他这样吊车尾堪堪考上的。
虽经过叶京华这些时日的教导,赵宝珠觉得自己的学问进步了不少,但一想到春闱,还是心里有些没底。不知道他这三板斧放到全国各地来的举子中间又怎么样。
赵宝珠想着,面上渐渐带上了些忧色。叶京华见了,抬手在他的鼻梁上刮了一下:“琢磨什么呢?”
赵宝珠抬起头,看见叶京华,忽得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少爷,你的东西落在我这儿了。”
叶京华垂眼看他:“什么?”
赵宝珠低头将玉佩从怀中掏出来,颇为小心地捧到叶京华面前:“您的玉佩落我这了。”
叶京华看到那玉佩,目光只在上面停留了短短一瞬,便移开:“这不是我的。”
“啊?”闻言,赵宝珠一愣,接着低头看了看玉佩上的「慧」字,道:“这分明就是少爷的——”
他抬起头去看叶京华,后者却立即将头扭到另一边。赵宝珠愣了愣,从男子微微勾起的唇角上看出一丝揶揄,登时火冒三丈:“少爷!”赵宝珠气的抬手去捶他:“你又骗我!”
叶京华在他的推搡下转过头,含笑地看了赵宝珠一眼,道:“没骗你。玉佩有许多,怎么记得住。你拿去玩儿吧。”
赵宝珠不知自己手里的玉佩是御赐之物,心想叶京华恐怕玉佩确实有许多,一时有些犹犹豫豫。叶京华这时在他耳边说:“昨日的策论,我还未给你讲完。”
赵宝珠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了过去,顺手便将玉佩揣在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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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皇宫中。远治帝不知自己赐给叶京华的东西被随手送了人,此时他立于宫内一扇竖窗前,看着空中翩翩落雪自红墙前落下,叹了口气。
听到他的叹息,四处侍奉的太监都屏息静立,生怕惹怒了皇帝。
这时,钗环互相碰撞的叮当声响起,一道冷若霜雪的女声传来:“既是要赏梅,圣上又何故叹息?”
元治帝回过神,转过头,便见一张绝世美人面正冷冷瞥着自己。
她乌发如瀑,玉面似雪,拥着一张洁白狐裘,唇上点了些微唇脂,竟比其后的红梅还要娇艳。元治的目光软了下来,忍不住露出一点微笑,抬手搭上女子的肩膀:“爱妃,朕有烦心事啊。”
若是平常的妃子,此时一定会温柔小意地上前安慰。但宸妃自有一番品格。她就这样睁着双冰雪双眸,朱唇张合间吐出两个字:
“何事?”
若不是御书房的太监宫女们修养够高,定有人会笑出声。元治帝颇为无奈地勾了勾唇,故意道:“爱妃也不问问是否是朝堂之事,就要问?”
宸妃闻言,轻蹙了蹙精致的眉尖:“那便容臣妾先行告退,话毕便转过身,玫红的裙尾在青石砖上拖曳出一道艳丽的弧度。
“诶、诶诶——”元治帝赶忙伸手拉住她:“爱妃,朕是说笑的。你怎么当真了呢?”
宸妃顿住脚步,缓缓偏过头来,露出小半张雪白的面孔:“皇上说的,臣妾自然当真。”
元治帝见状,幽幽叹出一口气。他年轻时也是个威仪非常的皇帝,但年纪上来了,还真就稀罕叶家人身上这股如云如雾般的清高劲儿。宸妃一个,叶京华也算一个,
元治帝将女子拉过来半搂住,叹息了一声:“还不是因为你那个小弟。朕看他是诚心跟朕做对。”
宸妃闻言,微微偏过头:“卿儿是最乖巧不过的。”
元治帝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道:“罢了。与你也说不通。”他抬起头,看着远处雪地中孤零零的一株红梅,低声道:“常家的嫡孙明日抵京,这次又算那小子逃过一遭,三年之后再来算总账。”
“三年?”宸妃自然明白他在说什么,蹙眉道:“三年……那卿儿要何时娶亲?他可是已及冠了。”
元治帝闻言,心中想起上次夏内监口中之事,垂眼看着宸妃白皙的侧脸,心想待事情败露,他又要吃好一顿闭门羹。
就在这时,一阵略微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夏内监走进御书房内,见元治帝与宸妃在一处,俯身敛目道:“老奴见过陛下,见过宸妃娘娘。”
宸妃微微点了点头。元治帝抬手将他叫起来,道:“有什么事,说罢。”
夏内监看了一眼宸妃,埋下头去,拱手道:“恭喜陛下,恭喜宸妃娘娘。叶家二少爷的名帖,方才递到学政司了。”
“啊。”他话音一落,宸妃美丽的面上立即浮现出惊喜的笑容,扭头对元治帝道:“陛下,卿儿果然是懂事的。”
然而元治帝却神情复杂,忍着才没黑了脸。他顿了顿,偏过头轻声对宸妃道:“爱妃,你先去西雨亭等着。”
宸妃见元治帝脸色不对,疑惑地拧了拧眉,却还是顺从地低下头,屈膝行礼:“臣妾告退。”
一直目送着宸妃的背影消失在门廊后,元治帝才回过头,冷着脸道:“怎么回事?他要干什么?真要跟朕对着干?”
夏内监一听便知道元治帝是动了点儿真怒了,立即跪了下来,道:“陛下请息怒。叶二少爷虽是行为无常了些,但他的名帖是实打实地递到了学政司,今年是必定要下场,这也是好事啊!”
元治帝闻言沉默了片刻,眉目渐渐舒展,道:“也是。”叶京华下场,他还是高兴的。元治帝负手在原地转了两圈,面上渐渐浮出点笑意,却还是皱着眉,骂了一声:“臭小子。真是知道给朕出难题。”
夏内监见他神情好了,哧溜一下从地上拍起来,陪笑道:“年轻孩子们没个定性,可不就仰仗圣上裁决吗?”
元治帝琢磨了片刻,偏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夏内监:“你说,他怎得就想考了?”
元治帝本想着会不会是叶京华故意要跟常氏嫡孙争意气。但这个猜想很快被他自己否决,叶京华不是那样的性子。
夏内监闻言,向左右看了看,凑上来轻声道:“听说……是他身边的那人劝了的缘故。”
元治帝恍然大悟,点了点头。这个年纪男子忽然改变,多半是为了意中人。元治帝笑了一声,缓缓踱步到窗边,看着外面逐渐融化的雪,低声道:“倒是个明事理的。”
夏内监在一旁附和道:“老奴全部打听过了,阖府上下都说是个乖巧的孩子。”
元治帝点了点头。虽算不得正经姻缘,但叶京华身边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近身的。若是个巧言令色,不明事理的,他还得找个法子除掉,到时候避不了要伤了君臣情分,还是免了这个麻烦最好。
只是剩下的事就有够头疼了。
元治帝抬手一抚额头,扭头朝夏内监道:“派人去叶府传口谕,叫他要考便好好考。若不得状元,以后就不用再来见朕了。”
夏内监闻言在心里’嚯’了一声,面上俯身应下。一边朝下退一边心道,这下这位叶公子可得好生拿出真本事了。现下京城之中本就对他的非议本就甚多,再加上一个南边来的常氏遗孤,高台架起,南北两边的官场多少人眼睛都盯着这场春闱。
叶京华若是不能拿出一张华彩非凡的状元卷来,恐怕是不能善了了!
·
几日之后。
短暂的倒春寒之后,便是接连几日的太阳天。自冬季坚挺至春日的最后一点儿积雪终是化了,在阳光之下簌簌变为一汪春水,浸润进土地,流入花根之中。
离春闱愈近,赵宝珠便加倍用功,日日都是挑灯夜读,闻鸡而起,墨都写完了好几方。院子里的其他下人都被他这股劲头所震慑,连最没有眼力见儿的邓云都不再来烦他,反而还时时从后厨给他捎些前头没用完的宵夜来。
赵宝珠算得上是心无旁骛,只剩下两件忧心的事,一是他下落不明的名帖。赵宝珠后来又出府去寻了许多次,都没见到名帖的半点踪迹,已基本上放弃寻找名帖,只希望益州能将底帖快快发进京城。
而这第二件事,就是叶京华。
这也算不得赵宝珠杞人忧天,离春闱还有一周不到,可叶京华没有半点要在「正经书」上下功夫的意思。每日还是捧着杂书游记看,另外指导赵宝珠功课。赵宝珠没见他写过哪怕一篇策论,或研习过四书五经中的哪一篇。
赵宝珠每每催促,不是被敷衍了事,就是面上答应,实际一笔不动。
给他的小玉兔子倒是按时完工,系到了赵宝珠腰间,精致到两爪上的小指都清晰可见,十分憨态可掬。
赵宝珠看到这小兔就来气,可见叶京华的力气都使在什么地方了。他烦恼着,手上拿着毛笔半天没动,以至于宣纸上留下了一点墨渍。
“啊!”赵宝珠看见了,心疼起纸来:“浪费了……”
就在这时,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映在了窗户纸上。邓云从门框探出半边头来,往里头看:“宝珠,你温书呢?“
赵宝珠还心疼着,皱着眉抬起头:“在呢,怎么了?”
邓云将双手搭在窗框上,向下盯着宣纸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明堂来,只好放弃,道:“少爷叫我来跟你说,今天晚上一起出去玩儿。”
赵宝珠看他一眼,低下头:“我不玩,我要温书。”
“诶这家伙、读书读傻了。”
邓云伸出手朝他头上弹了一指头,在赵宝珠不可置信地起头时笑道:“你傻啊,少爷带我们去赶庙会,不去白不去啊。”
赵宝珠捂着额头,眨了眨眼:“庙会?”
第32章 庙会
赵宝珠听说过庙会,在画本上也看过,听说是苏杭京城这一类繁荣的地区、在某些特殊的时节,会在各处张灯结彩,摆出很多小摊子来贩卖各地的东西,非常好玩。
赵宝珠可耻地心动了。他还没见识过庙会呢。
但是春闱毕竟是快到了,赵宝珠还是有点犹豫。
等用过晚膳,天色渐渐暗下来之时,邓云、李管事与方家兄弟两人簇拥着叶京华站在府门口,十分热闹。倒显得一个人站在廊下的赵宝珠有些孤单了。
赵宝珠一手捏着书,扭扭捏捏地站在廊柱边,时不时朝府门口看一眼。
邓云帮叶京华整理好衣服,抬头见赵宝珠还在走廊下杵着,顿时气笑了:“宝珠!你还不快滚出来?”
赵宝珠气恼地瞪他一眼,但碍于叶京华在看这边,也不好跟他发作,嘟嘟囔囔道:“我要温书。”
邓云闻言高高扬起浓眉,抬脚就要过去捉赵宝珠,却被方勤一把拦住,朝旁边使了使眼色。邓云一抬头,便见叶京华正斜眼瞥着赵宝珠,面上带了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赵宝珠自然也发觉叶京华在看自己,脸庞红了红,忍不住低头看手里的书,若是叶京华非要他去——
谁知下一瞬,叶京华的声音远远传来:“他不去便算了。”
叶京华转过脸,朝府门外走:“走吧。”
赵宝珠不可置信地抬起脸,见一群人真要丢下他去庙会,又不干了:“诶、等等!”急急忙忙追上去:“我也要去。”
方氏兄弟对视一眼,颇觉好笑。邓云也在旁边嗤笑一声。叶京华被赵宝珠抓住袖子,缓缓转过脸,星眸中啜着笑意,一抬手臂搂住他的肩膀:“走吧。“
赵宝珠这次反应过来自己又被捉弄了。他日日被叶京华骗着玩儿,已习惯了。等被揽着塞进马车里,才低声喃喃道:“我的书怎么办?”
他追得匆忙,书还捏在手里。叶京华低头一看,从他手里接过来,右手往马车里的某处,随着’咔嚓’一声脆响,马车中竟然显出一个暗格。
赵宝珠瞪圆了眼睛看着叶京华将他的破书放进了暗格里,不仅惊诧地转头看向四周,这马车里头到底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机关淫巧?
“放在这,不会有人拿。”叶京华转过头,低声道。他知道这几本快要散架的旧书对赵宝珠意义重大,毕竟他都给了他许多新书,但赵宝珠依旧总是拿着几本旧书看。
暗格收回去之后,赵宝珠还忍不住伸手去摸,什么都没摸出来。
马车很快驶出了暗巷,嘈杂的人声一下子涌了进来,赵宝珠忍不住撩开马车窗户上的帘子,往外一看,就被满街的人震慑住了。
街上的人比往常多出数倍,人和人之间几乎没有空隙,女人男人老人小孩都齐齐出动。大街两侧的酒楼上正往下挂灯笼,一整串鲜红的灯笼从楼顶抛下,在空中弹了弹,引得众人纷纷惊叹异彩。赵宝珠目瞪口呆地看着酒楼上似是要飞身而下的美貌歌女,和人群中正带着金环的人正不断翻着跟头的杂技艺人,一时间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看。
就在这时,赵宝珠的视野一侧忽得出现了什么。他一惊,转头看去,便见一只巨大的金色龙头正从马车的窗户边缘缓缓浮现出来。它瞪着双怒目,嘴边的龙须张牙舞爪,有男子的手臂那么长。
“啊!”
赵宝珠一把甩上窗帘,吓得拼命朝后仰。
一双手握住他的肩膀,赵宝珠感到自己靠在了一个温暖的胸膛上,叶京华的笑声从身后传来:“别怕,那是彩车。”
“彩车?”赵宝珠心有余悸,几乎是被叶京华半挟着下了马车,仔细一看,果然见那栩栩如生的龙头是由灿烂的金黄色图纸糊成的,架在一个木制的车架上,下面还有咕噜咕噜的滚轮,四周围着五六个壮汉,正推着彩车往前走。
……原来真的是车。赵宝珠松了口气。虽这口气是松了,但街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赵宝珠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人山人海的简直连路都看不清了。赵宝珠看着这满大街蝗虫般的人就心里犯怵,不知每年要吃空多少亩田、杀多少鸡鸭才养得活这么满城的人。
邓云走在他侧边,斜着眼睛打量他,嗤笑一声:“怎么?一出府就蔫巴儿了?”
面对此等盛景,赵宝珠又成了乡下来的软脚虾。邓云见他像个小尾巴似的黏在叶京华身后,嘲笑他:“平日里在府里我们插着腰大小声,现在怎么怂了?”
赵宝珠听了,撩起眼皮狠狠瞪了邓云一眼。邓云高高扬起眉锋,’嘶’了一声上前作势要拉他。叶京华侧过身,挡在他和赵宝珠之间,从腰间的钱袋子里拿出几块碎银拿给邓云:“自己玩儿去。”
邓云拿了银子,在手中颠了颠,颇有些幽怨地看了叶京华一眼,嘟嘴道:“少爷就知道护着他。”
叶京华懒得看他,回头去同样给了方氏兄弟一人几块碎银,打发他们自己去逛庙会。这似乎已是一项叶府的传统,几人都表现得很熟练,拿了银钱便各自去了。赵宝珠眼巴巴地看着,平日里他最不爱收叶京华的钱,但见别人都有,反倒有点艳羡地问叶京华:“少爷,我怎么没有?”
叶京华回过头,用手背在他脸颊上刮了一下,拇指上的玉扳指轻轻滑过他的下颌:“你跟着我。想要什么我给你买便是。”
他们站在一处灯火通明的酒楼前,叶京华背着光,嘴角啜着些许笑意,眼眸中映着点点光亮,宛若星河。
赵宝珠的呼吸猛地岔了一瞬,差点没吸上来气,双颊猛地涨红。
“走吧。”叶京华已回过了头,同时手向后轻轻握了一下赵宝珠的手指前两寸,示意他跟上来。赵宝珠只在原地愣了一瞬,便立即抬脚跟上去,他怕慢一步会被蝗虫大军挤死。赵宝珠挤在叶京华身边,低头跟着他走的同时抬手摸了摸胸口,他刚才不知突发了什么急症,心口疼,还喘不上来气。定是因为这些京城里的人将空气都吸完了的过错。
“宝珠。”
叶京华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赵宝珠一抬头,便见两只由红纸剪成小人出现在眼前。
两只纸人是戏曲里角色的样子,异常的精致,看得出身上披着铠甲,背后还插着极威风的小棋子,赵宝珠眼眸一亮,不自觉’哇’了一声。
“好漂亮。”
他将纸人接过来,满眼惊喜地翻来覆去地看。叶京华垂眸看着他,勾了勾唇,温声问:“喜欢吗?”
赵宝珠顿时将刚才的急症都忘记了,小心翼翼地拿手指去摸纸人镂空的地方,小声道:“喜欢。”
叶京华看着他,眸光微微闪了闪,仿若诱哄般压低了声音问:“既是喜欢,要对我说什么?”
闻言,赵宝珠略疑惑地抬起头,在对上叶京华目光时忽然醒悟,笑着道:“宝珠谢过少爷。”说罢还装模作样地弯腰作揖:“谢少爷赏。”
叶京华见状面上笑意更深,伸手将他拉起来:“少皮了。”赵宝珠笑盈盈地抬起头,微笑间脸颊边出现两个梨涡,甜甜地说:“少爷待我真好。”
叶京华微微一怔。而后心中若有一股暖流冒出,流过四肢百骸,烫地他小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赵宝珠没有察觉,复又低下头玩他的纸人儿去了。叶京华看着他额前的发丝垂下,轻轻挂在泛粉的脸颊上,心中的暖中又掺杂进几分暗流来。
两个纸人便值得他如此开怀。叶京华无数次庆幸当日将这个小乞儿捡进了府中,若是将宝珠落在了外面——叶京华嘴角的笑意微淡,眸色深沉下来。
片刻后,叶京华伸出手,轻轻将他耳鬓的发丝别到耳后,轻声道:“走吧,前面还有许多。”
叶京华与赵宝珠便这样沿着街向下走。今日的京城人头攒动,各地的小贩纷至沓来,因着人多,倒是方便叶京华隐入人群之中,没有往日里显得那样鹤立鸡群。路过的小姐少妇,有注意到这位格外俊朗的公子的,往往只来得及看一眼便被人群拥着走了。
叶京华逛了一路,便买了一路,赵宝珠两边的侧包里装得鼓鼓囊囊,脸颊两侧也鼓鼓的。左手拿着一小盒子裹满黄豆粉的驴打滚,右手拿着根黏糊糊的糖葫芦,叶京华见他吃的香,便越买越多。赵宝珠也是来者不拒,叶京华递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到了最后还是叶京华自己反应过来买的太多了,回头看赵宝珠:
“你——”叶京华看着赵宝珠将手上最后一颗糖葫芦嚼来吃了,又将手上剩的糖霜舔地一干二净,两边脸颊红扑扑的,垂下眼笑了笑:“都吃完了?”
赵宝珠放下手,骄傲地挺了挺胸膛:“都吃完了。”他虽长得娇小,胃口却不小,在村里就是一等一的能吃。他父亲是村里远近闻名的干活一把好手,种出来的东西大半都进了他的肚子。
叶京华见他骄傲的样子,面上笑意更深,垂眼看着赵宝珠的肚子:“胀不胀?吃了这么多。”
赵宝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收起自己的小肚子,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京城不是在老家,低声道:“少爷……我是不是吃的太多了?”
叶京华听了,眉尾一动,立即道:“没有。“顿了顿,又道:“还想吃什么,我再去买。“
赵宝珠闻言抬起头,看着*叶京华勾起唇,两个小梨涡又露出来:“我吃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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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京华与赵宝珠将一条街从街头逛到街尾,人群到了尽头,便来到了连接着河流的码头上。今年皇帝如往年般特许下令,将西京口的码头开放,允许平民百姓乘坐往日只有皇亲国戚能坐的画船。许多人一同挤在桥头上,看着湖面上坐了满满一船人的画舫往缓缓驶出码头。赵宝珠睁大了眼睛,看着一个老嬷抱着白胖的小孙儿坐在船头,生怕他们祖孙俩被满画舫的人挤下去。
“在看什么?“叶京华的声音在他旁边响起,赵宝珠抬起头,便见他半倚在桥头,转过脸往下瞥了一眼:“若是想坐,我改日再带你来。今日人太多了。”
赵宝珠摇了摇头:“我不坐,我不会水。”
他这只旱鸭下去坐船,若是翻了就成死鬼一条了。
赵宝珠自转过脸,左右看了看,忽得眼前一亮,指着不远处道:“少爷,我们去玩儿那个吧。”
他所指的地方有一处现搭起来的戏台子,架子上用渔线勾出了网,上面挂了几百个样式各不相同的诗牌。参与者需要用上面的字开头,默出一首诗来,集齐十首就能去前面跟人换一只面具。这是为平民百姓设计的游戏,虽诗牌中有极少数刁钻的字,但大体上来讲就是个默诗游戏,对叶京华和赵宝珠来说算得上是手到擒来。
一些如’风花雪月’般寻常的字下面都聚集了不少人,叶京华与赵宝珠专门往人少的地方钻,去拿那些没人感兴趣的诗牌。
赵宝珠抬手将一只木牌转过来,只见上面写着一个「移」字。他皱起眉,一时想不起以这个字打头的诗,一转头却见叶京华已经写好了。赵宝珠探头望过去,恍然大悟:“啊,还有这一句。”
叶京华收起最后一笔,偏头对他微笑。
夜色已经渐深了,四处灯笼红火的烛光落在叶京华脸上,暖意自一双星目中流泻而出。
今日出来游玩,叶京华的穿着略微随意些,此刻他衣襟略微敞开,一缕乌发自肩头垂下,此刻略微侧过头的样子好似画本中凭一个笑就将人心勾了去的俊俏书生。
赵宝珠一时怔愣,脸颊渐渐泛起热度。若是有门当户对的官家小姐在场,估计当场便春心萌乱,连诗也默不下去了。
他们所在的角落静谧非常,叶京华将笔放下,低声与赵宝珠耳语,:“下一个诗牌你自己来,我不帮你了。”
赵宝珠浑身一颤,醒过神来,红着脸点了点头,心里暗暗祈祷下一牌是简单的,别让他在少爷面前丢脸。
果然,叶京华修长的手指将诗牌转过来,上面写着一个「青」字。
好啊!
赵宝珠在心底喝彩一声。以【青】字开头的诗词不要太多!
于是他脱口而出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少年清脆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叶京华每个字都听清楚了,面上一怔,长如鸦羽的睫毛颤了颤,垂眼看向赵宝珠。
赵宝珠将诗说了出来,隔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句是原出自诗经,是用于表达对男子的赞美之情。长久以来不乏臆测猜想,将这句诗译为男子与男子之间的断袖之情。
赵宝珠的脸肉眼可见地一寸寸变红,目光落在叶京华青色的衣襟上。
若换了别的时日便也罢了,可今日叶京华偏生穿了件青色的衣服。他竟然还吟了那样的诗——
赵宝珠睫羽乱颤,见叶京华面上的笑意淡了,因着垂眼,那双琥珀般剔透的眸子似也深了下来,便以为他是生气了,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我……我、少爷,我不是那个意思。”赵宝珠磕磕巴巴地解释道。
叶京华原本耳根也有些发红,一听这话,他顿了一瞬,缓缓抬头看向赵宝珠:“什么意思?”
赵宝珠登时臊住了,瞪着双猫儿眼什么都说不出来。
夜风缓缓吹拂过两人头上的诗牌,其中几只碰在一起,发出叮当的响声。旁边有一家五口老小正围在诗牌下,冥思苦想由’雪’打头的诗句有什么。孩童断续的喃语随着轻风飘过来,隐约成了他们静默的对视的配乐。
赵宝珠的心跳的似是要吐出来,脸烫若火烧,手心隐隐发着痒,还想咳嗽。
与他的慌乱成疾相比,叶京华显得十分冷静。他静立于夜风之中,几缕乌发从玉冠中滑落,垂在额前,玉色的脸映着画舫上的灯光,目光凝在赵宝珠脸上。
这道凝视太长太深,赵宝珠不自觉咽了口唾沫,睫毛慌得直晃,却不敢率先移开眼。
像是被捏住后颈皮的猫儿。
赵宝珠在错乱的呼吸中看到叶京华眼眸黑沉,一双薄唇轻轻一动,似是有什么话要说。
赵宝珠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时,一艘画舫靠岸了,游客们欢欢喜喜地拥挤自船尾走下,码头一下喧闹起来。
“看,那边有在猜诗牌!”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人群注意到了诗社的台子,渐渐分出一队人向这边走来。
叶京华闭上嘴,移开视线,朝向这边缓缓移动的人群看了一眼,回头冲赵宝珠微微一笑。他一笑,方才眉眼间的紧迫感淡了,面容重新柔和下来:
“我们集满十首了。”他低声道:“我去换面具来。”
说罢,叶京华拿起几张写满诗词的宣纸转过身,向诗社走去。
从码头上来的人流几息间就全挤到了诗牌下面,连赵宝珠所在的角落都不能幸免。人群一拥而上,渐渐遮住叶京华的青色的衣袍。
待他走远了,彻底消失在人群中,赵宝珠才猛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
刚才少爷想说什么呢?
赵宝珠想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顿时被上面的热度吓了一跳。不用照铜镜他也知道,现在自己定是副面红耳赤的猴儿样。
真是没出息!赵宝珠低下头,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脸。
不过就是说错一句诗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赵宝珠低着头,想起刚刚叶京华的神情,心想少爷不会是生气了吧?现在想来,那句诗确实不该对着叶京华说,若让少爷觉得他有那等不尊重的意思,那误会可就大了!
赵宝珠咬了咬唇,抬头隔着人群去看叶京华走到哪里,因着人多,他身量又不算高,惦着脚瞅了好几下都没看见。
“赵举人?”
一道略带惊讶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
赵宝珠一愣,回过头,便见一匹高头骏马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了他身后。一个身着铠甲的男子坐于马上,手里拿着头盔,正垂眸自上而下看着他。
第33章 名帖
赵宝珠怔了几息,才认出他是谁,惊喜道:“蓝大人!”
骑在马上的正是他刚到京城时好心的守门士兵。
赵宝珠眼眸一亮,脸上勾出笑容,想要迎上去,却有些怕他骑着的马,于是别别扭扭地停在了离马头半步的位置:
“许久不见赵举人,别来无恙。“这位蓝姓的军爷似乎看出了他的惧怕,一手稳稳拉住套在马头上的缰绳,朝赵宝珠点了点头,,上下看了看他道:“刚才远远看到赵举人,还以为是认错了。”
赵宝珠闻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当日形容狼狈,让蓝大人见笑了。”
男子闻言,也笑了,深邃的眉眼中映着灯笼的微光:“鄙名蓝煜,若赵举人不弃,叫我名字就好。”
赵宝珠自小就十分仰慕书里驰骋边疆的大将军,见蓝煜高大威武的模样,更是心生钦佩,闻言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道:“蓝兄。”
蓝煜听了,微微一笑:“也好。”
赵宝珠左右看看,没见到四周有做士兵打扮的人,便问道:“蓝兄怎会在此处?”
蓝煜道:“今日庙会人多,圣上派我们来此处巡查。”
“啊。”赵宝珠了然,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人实在是多。”说罢艳羡地看了看蓝煜骑着的骏马。他虽是怕马,但骑马实在威风,在上面一览众山小,不用像他这般狼狈地垫脚伸脖子。
蓝煜见他的样子,又笑了笑,低声道:“赵举人,有件东西我需还与你。”
赵宝珠闻言,有些疑惑地抬起头,蓝煜会有什么东西给他?接着便见蓝煜低下头,伸手自怀中拿出了样什么东西。诗社前灯笼微微泛红的光照在泛黄的纸张上,照亮了已微微颓色的墨渍。赵宝珠一路上京万分艰难,时刻将这几张纸护在怀中,因此上面有几道破口、几处皱着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赵宝珠一眼便看出蓝煜拿出的是他的名帖。
这全京城遍寻不得之物此时正稳稳躺在蓝煜手中,递到了他面前。
“当日在城门拾到此物,本想交还给你,但我顺着永阳街上的客栈寻了,都没找到你。”蓝煜缓缓解释道:“本想明日交还到学政司,正巧今日就遇上了你。”
赵宝珠愣愣地看着那名帖。一时间,四周嘈杂的人声仿若隔着一汪湖水般,模模糊糊听不清楚。
“赵举人?”
蓝煜的略带疑惑的声音响起。
赵宝珠微微颤了颤,这才回过神,登时一阵狂喜席来,伸手接过了自己的名帖。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摸了摸干燥粗糙的纸面,确认真的是自己的名帖后高兴地一下蹦起来:
“是我的名帖!找着了!竟是被蓝兄捡到了!”
赵宝珠高兴地捧着名帖在原地转了好几圈,两颊涨红,边转边直蹦高。看着他高兴的模样,蓝煜面上也露出一点笑意来。过了好半天赵宝珠在略冷静下来,攥紧了手上的名帖,抬头满眼感激地看马上的蓝煜:
“自丢了这名帖,我找了许久,还以为找不着了呢,那样春闱可就考不成了。蓝兄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赵宝珠激动的两眼中都隐隐含有水光:“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感谢蓝兄才好。”
蓝煜闻言笑了笑,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我们在此处遇见,或是冥冥中有天意,赵举人此次春闱必定高中。”
赵宝珠登时笑得更甜,喜气洋洋地对蓝煜拱手道谢:“借蓝大人吉言!”
“只是,不知赵举人现居何处?”蓝煜有些疑惑:“赵举人似是未曾在我推荐的几处客栈下榻。”
闻言,赵宝珠想起自己做的那一系列蠢事,讪讪笑了笑,将名帖收入怀中,叹了口气道:
“这就说来话长了——”
他话刚出口,一道微冷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宝珠。”
赵宝珠话头一顿,回过头,正好看见叶京华正穿过人群而来,他乌发玉面,右手提了只橙红相间的狐嘴面具,鹤立鸡群,引得路人纷纷注目。
赵宝珠下意识道:“少爷。”
叶京华走过来,面上没什么表情,将面具递给赵宝珠,目光在他身上转过一圈后,抬眼看向赵宝珠身后。
蓝煜的声音传来:“见过叶二公子。”
赵宝珠一愣,偏过头,便见叶京华目光冷然,看着蓝煜,片刻后道:“蓝侍卫。”
赵宝珠惊讶地眨了眨眼,这两人认识?
蓝煜放下手,神情也有些惊讶,见赵宝珠与叶京华站在一处,虽没什么动作,但姿态中隐隐透出亲密,微蹙起眉。
叶京华此时却收回了目光,低头向赵宝珠道:“方才你们在说话?”
赵宝珠一怔,急忙解释道:“是蓝大人捡到了……我的东西,特意拿来还给我。”名帖两字都在嘴边,赵宝珠却一时没能说出口。等话说完,赵宝珠才疑惑地一顿。噫?他方才为何没说出口?
叶京华倒是没怀疑,目光在赵宝珠的脸上停留一瞬,便抬头看向蓝煜:“蓝侍卫与宝珠相识。”
这句话里没有半点疑问的语调。
蓝煜因他口中的称呼顿了一下,刚要开口,就被赵宝珠抢先道:“少爷,我刚上京那天是蓝兄在城门口守门,蓝兄帮了我许多忙呢。”
蓝煜只好闭上嘴。
叶京华闻言点了点头,抬起手轻轻拢住赵宝珠的肩头,将他拉得离马头远了些许:“既是这样,我替宝珠谢过蓝侍卫,明日谢礼便会送至府上。”
蓝煜闻言,看了被隐隐被叶京华护在身后的赵宝珠一眼,道:“叶二公子多礼了,不过举手之劳。”他说罢,便拱手道:“卑职还有皇命在身,便不打扰二位了。”
说罢,他将手中的缰绳一扯,马儿温顺地调转方向,朝远处去了。赵宝珠看着一人一马走远,偏头道:“少爷,你认识蓝兄?”
叶京华收回目光,淡淡道:“在宫中见过几次。”他顿了顿,道:“他是蓝都尉独子,现任御前侍卫。”
“御前侍卫?”赵宝珠吃了一惊,他还以为蓝煜只是寻常的士兵,不觉叹道:“好厉害。”
叶京华一顿,微微敛眸,目光凝在赵宝珠的侧脸上。赵宝珠对他的目光无所察觉,低声道:“蓝兄那样高大,真是威风。”说罢,他又奇怪道:“御前侍卫不因时时守在宫中保护圣上吗?他们都出来了,圣上的安危怎么办?”
叶京华幽幽收回目光,一只手虚揽着赵宝珠的腰背,护着他往人群外走,同时道:“御前侍卫又不止他一个。圣上时不时会轮换着派人出来做事。”
不过从今往后,他不介意让蓝煜在宫里待的久一些。
“原来如此。”赵宝珠点点头,对这样威武的职位十分感兴趣:“那要如何才能当上御前侍卫,是不是要武功极高者才能被选上?”
叶京华又看了他一眼,见赵宝珠两眼放光,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语气更淡了些:“也有一些是靠祖上荫封。”
“啊。”赵宝珠略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提起精神,好奇道:“那蓝兄腰间的剑呢,那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如传说中般削铁如泥、见血封喉?”
说话间,两人已走出人群。叶京华收回护在赵宝珠腰后的手,浓眉微压,侧脸透着些冷意:“自然是真的。”
赵宝珠这时才终于自他惜字如金的态度中琢磨出了什么,顿住话头。叶京华此刻似乎心情不算太好。
是不是他问的太多,少爷嫌烦。赵宝珠闭上嘴,小心地看了叶京华一眼,落后小半步跟在他后面。
此时已近三更,喧闹的人群褪去了许多,春日夜晚微凉的晚风带着河畔芳草的香气萦绕在赵宝珠鼻尖。他闷闷跟在叶京华身后,他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想起终于找回的名帖,发觉自己心中在惊喜之余竟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找回了名帖,他应该第一时间向叶京华坦白自己的举人身份才是。
赵宝珠默默想着,小心地看了眼叶京华的背影。方才,他的话几次到了嘴边,却都没能说出口。还抢在蓝煜说出‘赵举人’三个字之前打断了他。可是瞒而不报,绝不是君子所谓。赵宝珠低着头,抬手摸了摸右胸口处放有名帖的地方,为什么会说不出口呢?最坏的情况不过就是叶京华将他视为巧言令色,乘机拉近与执宰之子关系的小人罢了——
想到这里,赵宝珠一顿,脑中浮现出叶京华冰冷睥睨的神情,心尖最柔软的地方就像是被是被人用手狠狠掐了一下一般。
赵宝珠抿了抿唇,脚步不禁慢了。心里一边难受一边暗暗骂自己,就这么舍不得叶府的荣华富贵吗?若是叶京华要赶他走,走不就是了,恩情往后他还上个十年五载又如何,总有一日能让叶京华相信他不是有意隐瞒的……
赵宝珠想的出神,没注意到前面的叶京华在发觉他没追上来时便停下了脚步,在原地等了等,此刻又折返了回来。
一道人影笼罩住赵宝珠。他一愣,眨了眨眼,一抬头便对上了叶京华微垂的眼眸。
他站在离赵宝珠一步之遥的地方,四周酒楼上的灯光暗了些,叶京华的眼眸犹如黑玉。
“在想什么?”
他低声问道。
赵宝珠怔怔看着他,不知为何,忽然脱口而出:“少爷,你会赶我走吗?”
四周的游人少了,气安静了些,赵宝珠略带茫然的声音分外清晰。叶京华十分明显地一愣,接着眉头渐渐蹙紧,朝赵宝珠迈出一步,目光紧凝在他脸上:
“你这是什么话。”
叶京华浓眉下压,自平日的舒朗中透出几分迫人的严肃来。他方才半天不见赵宝珠追上来,回头一看,就见少年垂着头,似是很低落般垂着脑袋,还用手摸了摸胸口。
他刚才因着赵宝珠与蓝煜多说了几句话,就那样挂脸,想必是伤着他的心了。
叶京华极其罕见地生出了几分悔意。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他还那般幼稚,给宝珠脸色看。宝珠孤苦伶仃地一个人上京来,举目无亲,几多苦楚,年龄又尚小,必然是心中不安——
赵宝珠见叶京华脸色不好,这才反应过来,缓缓张开了唇:“啊……少爷,我不是——”
“是我做错了。”
男子低沉的声音打断他的话头。赵宝珠睁大了眼睛,见叶京华抬起手,用指节轻轻在他耳边碰了碰,又转而抓住他的手:“宝珠原谅我这一次,可好?”
他垂眸道。
赵宝珠满眼诧异,不知叶京华为何道歉,但是脸却很诚实地先红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叶京华的眼眸中像是碎了星河,面容柔和得不可思议:“宝珠饶我这一回,好不好?”
赵宝珠稀里糊涂地用力点了点头。觉得自己的急症又犯了,心跳快得像是一颗心要自口中蹦出来。
叶京华见状,眸色柔软了下来,轻声道:“平白让你忧心,是我的不对。我绝不会赶你出府的。”
赵宝珠抬起头,一双猫儿眼亮亮地看向叶京华,虽然他心中明白叶京华是不知内情才会这样说,但心中却还是不禁十分感动。
少爷真是个讲理又温柔的好主子。
叶京华含笑看着他,抬手搭在赵宝珠的肩头上,将他揽着朝外走:“回府吧。”
赵宝珠暂时将忧虑放在了一边,重新变成粘糕贴在叶京华身侧,一主一仆又和好如初。赵宝珠跟着叶京华往马车的方向走,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道:“少爷,那我若是哪天要走呢?”
叶京华脚步一顿,偏过头:“去何处?”
“这……”赵宝珠一愣,低下头,含糊其辞道:“就是、总不能一直靠少爷接济……以后也许会去别的地方——”
“不许。”
叶京华低声道。
恰好一阵微风拂过,赵宝珠没完全听清他的话,眨了眨眼抬起头:“少爷说了什么?”
叶京华没再重复,而是回过目光,一只手扣在赵宝珠肩上:“没什么。三更天了,快回府吧。”
“哦。”赵宝珠点点头,加快了脚步,却依旧好奇地问道:“少爷,你还没回答我呢。若是之后我想出府——”
叶京华唇角平下,冷冷瞥向赵宝珠,因着刚才的事留了个影儿,说不出什么重话,于是只得淡声道:
“等你何时中了进士,我就许你出府。“
赵宝珠登时愣住了。叶京华似只是随口说出了这句话,说完便回过头去,道了声’走吧’,便挟着赵宝珠往马车的方向走。
然而这句话却在赵宝珠脑中环绕,让他久久不能回神,耳边似听到有什么沉重之物轰然落地,万事在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第34章 书信
自庙会回去之后,赵宝珠一夜未眠。
他点了一盏油灯,伏在案前,拿着笔写了又改改了又撕,前前后后耗了一整打宣纸,才斟字酌句地出一封书信来。
头一句就是「见字如面」。其实两人在一个屋檐下这么写有些奇怪,但是赵宝珠扪心自问,实在没有勇气当着叶京华的面将事情全部坦白出来,只好藏在信纸后当个逃兵,等叶京华读了,要杀要剐都悉听尊便。
落下最后一笔,赵宝珠长长地舒了口气,又将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在信中,他将自己如何上京,又如何丢失名帖,被叶京华捡到之后误会了对方的事情全都细细讲了一遍。只希望叶京华读了之后不要太生气。
过了一夜,赵宝珠倒是冷静了些,也不怕叶京华将他赶出去。他身上还有些银钱,离春闱也没几天了,他到蓝煜说的那几个客栈对付几天就是了。赵宝珠倒有些怕叶京华气急了,打他的板子,他从小在话本里读的宫里皇帝下令打板子,传说中有数种打法,打得重的一板下去就皮开肉绽,打的轻的挨几十板子都不会有事。
赵宝珠害怕叶京华叫人打他,别人先不说,邓云那个倒霉玩意儿肯定不会留手。
但他转念一想,叶京华涵养那么好,上回后院的人那样乱来,他都没有下令打人,应当是不会的。
赵宝珠就这样伴着一盏油灯胡思乱想。过了几个时辰,天边渐渐升出拂晓的光芒,早晨到来了。
时刻一到,赵宝珠便奔了出去,拿着信找到了李管事。
“李管事,这信,还请您一定帮我交到少爷手中。”
李管事早上起来还没醒神呢,没去接那封信,先道:“昨日你们几个皮猴在庙会可是野够了?四更钟快敲了才回来,少爷也是纵得你们……看看吧,今早就你一个起来了,这一大堆事可怎么弄?”
他一边絮絮叨叨的念着一边将信封接过来,见上面什么都没有,疑惑道:“这是什么信?哪里来的?”
赵宝珠道:“是我写给少爷的。”
“你?”李管事一顿,抬头惊讶道:“有什么事你直接说与少爷便对了,还写什么信?”
赵宝珠被问的脸一红,支吾道:“这……有些事,不好当面说……”他咬了咬唇,对李管事道:“您可必定要帮我送到少爷手上。”
李管事顿了顿,这才看清楚了赵宝珠的脸。见他面色有点儿白,眼下明显带了层青黑,眼睛有些红,一双乌黑眸子却格外得亮,心里咯噔了一下,皱眉道:“你这信里写了什么?”
赵宝珠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抿了抿唇,低声道:“我……我日后再告诉您。总之,这封信请您一定送到少爷手上!”
说完他转头便跑了,李管事叫都叫不住,没几下便跑得连影子都没有了。
李管事拿着手上的信,蹙着眉将事情从头到尾在心中过了一遍,到底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凭叶京华对赵宝珠那股子疼爱的劲儿,有什么事情赵宝珠不能直接去求少爷,还要到他这儿来过一遭?
总不至于是情书吧。
李管事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信,赵宝珠找了个最普通的牛皮纸信封装着,封口处连个漆封都没有,随意便能打开,可见赵宝珠对他们的信任。宝珠是个直心肠的孩子,人也良善,这些日子他们都看在眼里。
可不到五日便是春闱,听说常氏的嫡孙少爷已经在常家老宅住下了,李管事近几日看叶京华也没紧着学业,急得嘴边都起了好几个燎泡,日日都用脂粉掩饰。
现今正是紧要关头,千万不得分了叶京华的心。
李管事眯了眯眼,终究是将信打开来,抽出了那薄薄的一张信纸。
·
庙会后的这一日,因着昨日闹得太晚,叶京华给全府上下放了一天的假。赵宝珠生熬了一整夜,将信交给李管事后回到房间,一倒头便睡了个昏天黑地。
于是等他再见到叶京华,已是第二天的早晨。
赵宝珠不到天亮就睁了眼,看了看天色,知道自己睡了一整日,叶京华必是已看过那信了,便轻轻吸了口气,从床上坐起来。
到了这时还没人来拿他,说明叶京华应是不打算撵他走了。若是真生气,昨天下午就该来拿人了。
赵宝珠心中一暖,微微找回了些勇气,起来梳洗干净将衣服穿好,便往主屋走去。等到了门口,他的脚步一顿,又有些犹豫了,害怕一进去便见叶京华冷着脸。
他顿了没两息,里面便传出叶京华的声音:“是宝珠吗?进来。”
赵宝珠一惊,抬起头,缩着脑袋撩开门帘走进去,便见叶京华坐在桌边,一双琉璃眼眸看着他,目光是柔和的。
赵宝珠顿时松了口气,讪讪笑了笑:“少爷怎么知道是我?”
叶京华唇边也啜了点笑:“老远就听到你的脚步声。”像只小鸡仔似的,急急忙忙哒哒哒走到门口,一下子又没声儿了。叶京华将一盏热茶放到旁边多出一张的座椅前,瞥了赵宝珠一眼:“还不快过来?”
赵宝珠立马走过去,刚坐下,叶京华便自蒸笼中夹了只晶莹剔透的蟹粉鲜肉包,放在他面前的小碟子里:“吃吧。酣睡了一天,定是饿了。”
他这么一说,赵宝珠才后知后觉感到腹中空虚,他昨日一整天都悬着心。此时心放下来了,肚子立刻咕噜叫了一声,抬手便夹起包子塞到嘴里,嚼了没两下就咽下去。
“慢点儿吃。”叶京华在旁边看着,蹙了蹙眉,轻声道:“你一日没吃东西,对脾胃不好。”说罢,将一碗方才就盛好晾凉的燕窝粥推到赵宝珠面前:“先把粥喝了。”
赵宝珠在叶府上被叶京华换着法子精心养了这么久,也渐渐习惯了这些东西,乖顺地将粥几口喝了个干净。碗见了底,才猛地反应过来,抬头看叶京华:“少爷……看我写的信了吗?”
他问道。
在赵宝珠没注意到的角落中,李管事低眉敛目地站着,眉尾微不可查地一颤。
叶京华的全副心神也在赵宝珠身上,闻言挑了挑眉,面上带了点儿笑:“自然看了。”他略微揶揄地看着赵宝珠:“不知你还有这等志向,今后当了大官儿要来报答我。”
这事他在信中确实说了,赵宝珠双颊蓦得一红,有些臊住了:“我……我自然是比不过少爷的。将来有幸托皇命之恩当个小官儿,旁的帮不上少爷,若有机会能为少爷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便够了。”
赵宝珠虽有时看着傻乎乎的,实则内心如明镜一般,他明白自己与叶京华不管是在家世还是学识眼界上都差距太大。叶京华注定是要加官进爵,位极人臣的命数。而他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已是上天眷顾,自有他的草石之路要走。
这辈子若是有什么地方能帮到叶京华就好了。赵宝珠心想。
他看着叶京华轻蹙着眉的样子,赵宝珠诚挚地说:“若是此生恩情未还,下辈子宝珠定结草衔环为报。”
叶京华眉头一皱,赵宝珠这一席话他听着刺耳,但又明白这是小孩儿的一片真心,顿时心头又酸又软。
他薄唇抿紧,抬起手略重地压了压赵宝珠后脑的头发,低声道:“你有这个心便够了。”他的手缓缓从赵宝珠头上滑下,捏了捏少年的后颈:“都不算什么,用不着你来还。”
赵宝珠一听这话,心尖像是被人掐了一下般酸涩,却又有些高兴,眨了眨眼,小声问道:“少爷……少爷不准备赶我走吧。”
叶京华一听,眉头狠狠一皱,琉璃眼眸中泛出冷色,很严厉地看向赵宝珠:“这话不准再说。”
说罢,他收回手,偏过脸去,胸膛很明显地起伏了两下。像是压不住气似的,额角都隐隐绷出了一道筋。
赵宝珠被他吓了一跳,没想到叶京华会这么生气,赶忙软下声道:“少爷别生气,是我说错话了。今后再也不说了。”
叶京华沉默不语,侧脸紧绷着,半天才偏过头,眉眼间一片沉郁:“你和我这般生分,岂不伤我的心。”
赵宝珠一听,心中顿时愧疚得不行,眼圈一下子红了,脸也白了半截,呐呐得说不出话来。李管事见这再不劝劝真的要闹起来,赶忙迎上来,双手按住赵宝珠的肩膀哄道:
“好了好了,多大点儿事闹成这样,看看这小脸儿白的,饭都还没用几口呢。”
赵宝珠抿紧了唇,低下头拿袖子用力擦了擦眼睛。
他这委屈又倔强的小样子实在惹人怜惜,李管事这幅铁石心肠都忍不住软了些,抬头埋怨似的冷眼瞥了叶京华一眼:
“少爷也是,宝珠还小呢,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慢慢教便是了。好好的何必急赤白脸地说这么重的话。”李管事小声抱怨了几句,又将赵宝珠的手臂拉下来,轻轻拿帕子去擦干他的微红的眼尾:“看看,都将我们宝珠欺负哭了。”
赵宝珠咬着下唇,闻言倔强地抽了抽闭嘴,低声道:“我没哭。”说罢还将眼睛努力睁大,试图掩饰眼角要掉未掉的一层盈盈泪水。
李管事看着好笑,忙不迭道:“是是是,没哭没哭。”一边说,一边还*拿眼角瞥叶京华。
叶京华自是后悔万分。
他实在是听不得赵宝珠说要离府的话,偏生昨日赵宝珠刚说过要出府,今日又提,他心头火一下子窜起来,试图压了压也没压住。然而见赵宝珠竟然流了眼泪,他的心立刻软了下来,什么气都没了。
叶京华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放在桌上攥紧成拳的手渐渐松开来,浓睫轻颤,手指缓缓揉搓了一下。
李管事还在哄赵宝珠:“好孩子,别伤心了,咱们受了委屈,今日我这把老骨头就去本家回了夫人去,让夫人收拾他!”
这话放在往日他是没胆子说的。毕竟这二少爷以往都如仙人般,为人处事从未出过半点错。这下逮住了叶京华的错处,李管事还颇有些兴奋。心道管他是哪路神仙,真有了心上人处起来都是这幅呆子模样!
赵宝珠听了话却不愿意了,看了眼李管事,小声道:“不关少爷的事,您不要和夫人说。”
李管事一顿,心里’哟’了一声,心想这是还护上了!赶忙劝道:“好好,是我枉做小人,不说、不说。”
这时,叶京华的手指轻轻在桌上扣了一下,眸中已无怒色,朝李管事浅浅地递了个眼神。
李管事顿时了然,抬手在赵宝珠肩上拍了拍,转头朝旁边都已经呆住了的邓云与方勤道瞪了一眼,示意他们跟上自己,一行人连带着四处伺候的小丫鬟们一起静悄悄地退了下去。将屋子留给了两人。
李管事一走,赵宝珠便又地下了头,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人都出去了,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赵宝珠轻轻的抽气声。其实他并不是因为叶京华说了重话而委屈,更多的是愧疚。愧疚叶京华这样一个清朗公子,知道了他的举人身份也不曾以恶意揣测他,他竟然还如此疑心对方会赶自己出府,实在是太不应当。
他又愧疚又感动,便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赵宝珠看着自己衣袍上的几处水渍,更是臊得两颊通红。他一个堂堂男子汉,竟因为这么一点小事便跟女子般抹眼泪,觉得自己丢人极了,所以低着头根本不敢抬起来。
叶京华也是静静的,未曾开口。
就这样半响后,赵宝珠听到一点衣物摩擦的声音,于眼角的余光中看到叶京华一片月白的一角。下一瞬,一只手忽得附上了他的右手。
修长的手指拢住他握成拳的手,叶京华低沉声音在一侧响起:“可是生我的气了?”
赵宝珠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五指握紧,手是收回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低垂着脸摇了摇头:
“没有。”
叶京华便不说话了。只是手还搭在他的手背上,没有收回去。
赵宝珠难过的情绪淡了,心跳越来越快,耳根都红了。心里也来不及愧疚了,满脑子都是男子握住他的手。
叶京华的手指修长,掌心干燥而温暖。是一双只拿过笔的手,跟他的做惯了农活的手很不一样。渐渐的,那修长的手指动了动,分开了他的紧紧蜷缩着的手指,与赵宝珠十指相扣。
“对不起。”男子低低地说:“是我的话说得重了。”
赵宝珠哪里听得这话,抬起头,眼眶与脸颊都通红:“不是少爷的错,是我说错话了。”
两个人拉着手坐在一起互相道歉,这场景落在了外人眼中,一定会让人大跌眼镜。不管是叶夫人还是叶家大哥都极少看到叶京华跟谁道歉,更不用提是这般小心翼翼,扭扭捏捏的模样。
见赵宝珠终于肯抬头,叶京华面上的神情柔和下来,伸出手,轻轻将他眼角的一滴泪抹去。赵宝珠见状又是一阵羞恼,不好意思极了。见他臊了,叶京华便没有多说,将一小碟金凤牛乳糕推到他面前,柔声道:
“吃吧。”
赵宝珠点了点头,闷头吃起来。虽然鼻子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抽气,但吃的还是很香甜。叶京华见他小猪似的吃着,神情更加柔和,垂下头静静地为赵宝珠布菜。
“好吃吗?”
“好、呜,好吃。”
“再尝一点这个。”
同时,在屋外侧着身注意屋内动静的李管事偏过头,朝身后的方勤、邓云点了点头,低声道:
“他们好了。”
方勤呼出一口气,这才放下心来。而在他旁边,邓云的神情却有些恍惚。李管事瞥了他一眼,问道:
“你又怎么了?”
邓云这才骤然回过神,疑惑地看向李管事,道:“李管事……他们怎么、怎么那样闹别扭?”跟两口子似的。
李管事看向他,嗤笑了一声,隔空指了邓云两下:“行行行,等到你回过神,我吃桃吐的核都能长成树了!”
邓云闻言一愣,似是明白了什么,又没完全懂。方勤也有些好笑地抬起眼,伸手拉住他:“走吧。”
李管事也嫌弃地摆摆手:“快快将他拉下去,别在这儿碍我的眼。”
方勤于是拉着邓云走了。李管事背着双手,一直看到两人的身影消失,面上的笑意在缓缓淡了。他转过身,往屋里看了一眼,见了今天这一场,他愈发觉得自己昨日的决定是正确的。叶京华如何对赵宝珠,他都看在眼里,愈是到这春闱这一坎的跟前儿,越是不能出乱子。
至于之后的事,大不了他拼上这把老骨头,向少爷去谢罪。
·
离春闱开考愈近,叶府连同着整个京城上空似乎都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氛围。
叶府上下也忙碌了起来,除开笔墨纸砚,还要准备一应在号舍中需要的吃食物品。要知道春闱可是要考整整九日,呆在那小小的单间号舍之中,吃食全得考生自带。厨房正热火朝天地准备耐放、易克化的各类饼面糕点,放进一只足足有三层高的食盒之中。
另一边,叶京华却始终如常,生动地诠释了什么叫「皇上不急太监急」。
待赵宝珠找到叶京华时,他正仰躺在一架子青色的藤蔓下,面上反盖着一本书。
在睡觉吗?
赵宝珠心想着,悄声走过去,看到书面上写着「滁州春日游」几个字,又是一本杂书。许是他的影子挡住了日光,叶京华动了动,抬起手从面上将书拿下来,露出一双琉璃般清透的眸子。
赵宝珠和他全无睡意的目光对上,略微一愣,抿唇笑了笑:“我还以为少爷在睡觉呢。”
“没有。”叶京华低声道,没有要从长椅上起来的意思,而是又阖上了眼,在身侧长椅空出来的地方拍了拍,示意他坐下。
赵宝珠走过去在他身侧走下,由上至下地看见葡萄藤的形状落在男子玉白的面孔上,浓黑的眼睫低垂着,眉头微蹙着,似是有什么心事般。
赵宝珠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问道:“少爷怎么在这儿?李管事在找你呢。“
叶京华闭着眼睛,手寻到了赵宝珠的手腕,轻轻圈住,道:“前头乱得很,你就陪我在这儿。”
赵宝珠闻言道:“那不行,我等会儿要去温书的。”
春闱还有三日不到,叶京华自持才华可以不急,他可不行。所谓笨鸟先飞,一日都不能懈怠。
听了这话,叶京华抬起眼,略含无奈的目光在他脸上一顿,又收了回去,闭上眼道:“那你陪我一会儿。”
赵宝珠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进入三月,京城中的春色更浓了些,各处的积雪差不多都化了,后院里各处都放了取暖的石炉,因此就这样在外面呆着也不会太冷。
赵宝珠坐在叶京华身侧,见他闭着眼睛悠然躺在长椅上、闭目养神的样子,忽然觉得他或许是打心底里不想下场科考。
案牍之劳形,官场之污秽,这些似乎都与叶京华有些格格不入。
赵宝珠忽然意识到,等叶京华拿了状元,或许再就没有这样闲散的时光了。想到这里,他心中没来由地揪了一下。
赵宝静默了片刻,低下头缓缓趴在了他身侧。
“少爷。”赵宝珠将下颌靠在手臂上,凑近了些许,低声道:“你是不是不想做官?”
叶京华听了,睫毛略微颤了颤,自下面透出一点眸光来:“问这个作甚?”
“……”赵宝珠沉默了片刻,道:“我只是忽然想到庄子里的话,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若是少爷本不想做官,却因为我的话去科考,那我——”
“没有的事。”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叶京华打断。他又闭上了眼,隔了片刻,淡声道:“我总是要下场的,不过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赵宝珠闻言一愣,缓缓思考了片刻,而后点了点头。也是,今年是因为常氏嫡孙的事情,明年还不知如何呢,这样一年一年地拖着,总有个尽头。
明白了这点,赵宝珠心中轻松了不少,沉默了片刻,又小心地问:“少爷……春闱我可以跟你一路去吗?”
这里虽离皇城很近,但离春闱所在的夫子庙还有一段距离。若是不能乘叶府的马车,那他天不亮就得出发呢。
叶京华听了,有些好笑地看了赵宝珠一眼:“你自然是与我一同去,我还能将你扔在府里不成?”
这小孩儿对科举的执着他是知道的,有此机会,带他去见见世面也好。
赵宝珠闻言,眼眸瞬间亮了亮,唇角挤出两个小梨涡:“少爷待我真好!”
叶京华也跟着勾了勾唇角。
赵宝珠得到了想要的答复,喜滋滋地准备起身回去温书。才刚刚一动,却被叶京华的手背从肩上盖住:“去哪?”
赵宝珠眨了眨眼,道:“回去温书啊。”
叶京华闻言,闭了闭眼,接着揽着赵宝珠一起从长椅上坐了起来。赵宝珠疑惑地抬眼看他:“少爷怎么起来了?前面还忙着呢。”
叶京华站起来,瞥了他一眼,说不出是埋怨还是调笑般地道:“陪你去温书,走吧。”
赵宝珠一愣,接着缓缓露出更大的笑容,一双猫儿眼亮若星辰。「少爷待我好」刚才已经说过了,他便换了说辞,道:“少爷对宝珠之恩德,真是如同天上皓月,宝珠对少爷的感激之情如同滔滔江水一般——”
叶京华道:“少贫嘴。”单手扣住他,在后颈上捏了捏,瞥了赵宝珠一眼:“都是跟邓云学的。”
赵宝珠被说了也不生气,十分没脸没皮地笑了笑,亲热地贴在叶京华身侧朝书房走去。
第35章 春闱
春闱前一日,赵宝珠没敢缠着叶京华给他讲课,早早地便歇下了。毕竟明日一步进入考场,就是得在狭小的号舍里呆上整整九日,现在养好精神是最重要的。
可赵宝珠天刚擦黑就躺在了床上,却翻来覆去烙饼似的,心口扑扑地跳,就是没有睡意。脑子里一会儿是昨日刚练的策论试题,一会儿又是各种子书诗词,再等会儿又开始想若是没考上回家的路费怎么办。
就这样知道外面的天色深黑了,赵宝珠还在床上扑腾。
春日的夜晚很安静,没了之前若有若无的化雪声,也还不到鸟鸣的时候,整个院子安静得落针可闻。
忽然,夜风传来些许脚步声。
赵宝珠听清了,从床上支起身体,看见窗户上映厨一个高大的身影。
门被扭开,赵宝珠看到来人的面孔,略微惊讶道:“少爷。”
叶京华身上穿着雪白的寝衣,月光撒在他肩头的玄色的锦缎披风上,整个人仿若披星戴月而来。他一抬眼,便见赵宝珠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一双猫儿眼清醒地看着他,蹙了蹙眉:
“还没睡?”
赵宝珠朝床边挪了挪,看着叶京华走进来,道:“早就睡了,但睡不着。少爷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叶京华低声道。
他在赵宝珠身边坐下,抬起手将少年垂在身前的乌发别到身后,又摸了摸他被汗水浸湿了的额发:“怎么了?弄得一头汗。”
赵宝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声道:“明日春闱了,我紧张得很。”
叶京华闻言笑了:“你紧张什么?”说罢,他转头,从食盒里拿出一小碗牛乳酥醪:“吃吧,我看你晚膳没用多少,现在定是饿了。”
他说的没错,赵宝珠晚膳时紧张得吃不下饭,现在确实是饿了。牛乳酥醪煮的很好,香甜滑润,里头放了桂花蜜解腻,有股淡淡的花香味。赵宝珠胃口大开,三两口吃了,叶京华又打开食盒的第二层,里面整齐码了一层圆乎乎的白糖糕。
赵宝珠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不许全吃完,不好克化。”叶京华低声道。赵宝珠点了点头,立即拿了一个塞到嘴里,一副馋猫儿的模样。
叶京华见他吃的开心,琉璃眼眸中露出些许笑意。赵宝珠一边嚼着,一边抬头看他:“少爷,你要不要吃?”
叶京华摇了摇头,目光如水般流泻出来,在月光下显得柔和极了。赵宝珠被他的眼神看得浑身发酥,脸都有些热了,吃白糕的动作也不觉斯文了些,小声道:
“少爷就不紧张吗?”
叶京华睫羽轻颤,轻轻笑了笑:“我紧张什么?”
他的神情很柔和,语气也很平淡。但赵宝珠不知怎么就从中读出了一丝「要紧张也该是其他人紧张」的意味。
也是。赵宝珠暗暗想,虽方勤他们总是说有一位常公子学问很好,但他不论怎样想,都无法想象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得过叶京华。这其中自然有仰慕的成分,叶京华在赵宝珠心目中就犹如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一般,地位只比当今圣上低那么一点点。
叶京华的平静也不自觉地感染到了他,赵宝珠渐渐得没那么紧张了,吃了两三个白糖糕,睡意也随着糖分涌了上来。
叶京华看出他的困意,将食盒的盖子合上,用帕子为赵宝珠擦了手,让他躺下。
“睡吧。”叶京华抬起手,在少年额上轻轻抚了一下,又为他掖了掖被子,沉声道:“明日卯正二刻,我来叫你。”
赵宝珠点了点头,顺从阖上眼,隔了一会儿后听到叶京华开门出去的声音。这次他脑中分外祥和,那些纷杂的想法似乎都随着叶京华的离开被一同带走了。
他很快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
清晨,赵宝珠是被人用力摇醒的。
一睁眼他便看见了一团黑影站在自己床边,赵宝珠被吓得一颤,顿时睡意全无:“!”
“嘘、嘘——”来人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好孩子,是我。”
赵宝珠眨了眨眼,这才看清来人的脸,李管事正站在他床边,催促道:“还不快起床,马车都在外面候着了。”
赵宝珠一怔,接着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李管事!”他睡得太沉了,竟然都没醒,少爷不是说要来叫他的吗?赵宝珠顿时急急忙忙地开始穿衣服梳头发,用李管事端来的热水洗了把脸,等到套鞋袜的时候,他随意瞥了眼窗外的天色,忽得顿住了。
天还黑沉的,只有天边又一线晨曦,显然还很早。
“?”赵宝珠一愣,向李管事道:“李管事,现在还不到卯正吧。”
李管事却像是很着急似的,一边擦额角的汗一边皱眉道:“已经不早啦!你还想睡到几时?到夫子庙还得花半个时辰呢,早些到兴许能分个好些的号舍。要不然你最后到,尽给你分些臭舍、烂舍,我看你还如何写文章!还不快点?”
赵宝被他说了一通,也觉得似乎有些道理,见李管事如此着急的样子,他也加快了速度将自己整理齐整,跟着李管事走了出去。
微弱的晨光中,整个叶府静悄悄的,庭院中弥漫着些许雾气,赵宝珠跟在李管事后面,左右看了看,没发现哪怕一个人影。
赵宝珠轻轻蹙起眉头,总觉得有些不对。
当他发觉李管事是在往后院的方向走时,赵宝珠干脆停下了脚步,皱眉道:“李管事,少爷呢?”
李管事闻言,微微偏过头:“你问少爷做什么?马车在后院角门等着,还不快随我去。”
赵宝珠犹豫道:“可……可是少爷昨夜说了要和我一起走的。”
李管事惊讶地转过头,盯着赵宝珠:“少爷昨夜找你了?”
赵宝珠有些莫名,点了点头:“是啊。”
李管事沉默了一会儿,看赵宝珠的眼神很复杂,赵宝珠被看得莫名,小声道:“李管事,我们也去叫少爷起床吧。”
若真是如同李管事说的那般去晚了会分到不好的号舍,那还是早点儿去比较好。
李管事顿了顿,回过头:“少爷今日一早就被夫人老爷叫回本家去了。”
“啊?”赵宝珠闻言一愣,接着皱起眉。按理来说嫡子下场科考之前由父母亲叫去鼓励一番也是常事,但为何早不叫晚不叫,非得在开考这天早晨叫去?据他所知,叶家本府离他么这儿还有不远的距离,非得这么一大早消耗叶京华的精力——
赵宝珠虽暗中腹诽,却也不敢指摘夫人老爷什么,只得有些失落地点了点头:“这样……那我们走吧。”
不知到了夫子庙,能不能趁着没进场再看少爷一眼。赵宝珠跟在李管事身后暗暗想到。
另一半,李管事却是暗中松了口气,用余光瞥着赵宝珠有些失落的小脸,心中一酸,不觉生出几分愧意来。他这事确实做的不地道,等……等春闱之后,再找法子补偿宝珠吧。
两人沉默着自前院走向后院,走近了,赵宝珠透过雾气依稀瞧见西南方的角门出挂了两只红灯笼,门外果然有一顶藏蓝色的小轿,前面拴着匹马,有个穿粗布衣服的中年男人牵着马绳。
“刘叔会送你到科场。”李管事转过脸,看了眼赵宝珠,忽得自怀中掏出了一个油纸包,低声道:“这个是后厨刚蒸出来的桂花糕,拿着路上吃。”
赵宝珠一怔,看着手里淡黄花瓣状的糕点,登时心中一暖。桂花糕,取自「蟾宫折桂」的谐音,李管事到底还是念着他的。
赵宝珠笑起来,唇角冒出两个小梨涡,双眸亮晶晶地看向李管事:“谢谢李管事,我定会好好考的。”
李管事看着少年真挚的笑容,心中五味杂陈,低低地叹了口气,柔声道:“好孩子,你好好地考个进士回来,少爷也定会高兴的。”
赵宝珠闻言也笑得更开心了,用力点了点头:“嗯。”
李管事,抬手在赵宝珠肩上拍了拍:“走吧,上车。”
赵宝珠点了点头,正要转过身,然而就在此时,一道声音忽然出现在他们身后。
“宝珠。”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赵宝珠猛地一愣,骤然转过脸。
李管事口中到本府去了的叶京华正站在他们身后。
他长身玉立,一只手牵着马绳。那匹名为沉月的雪白马儿静静立在主任身侧,乌黑的眼眸自浓密的眼睫下抬起,似是好奇地看向不远处的两人。
叶京华一双琉璃双眸先是在赵宝珠惊讶的脸上一顿,接着移向已经僵住的李管事,未发一言,眉宇间神色冷若冰霜。
“少爷!”赵宝珠没注意到身后李管事瞬间灰白的脸色,惊喜地跑上去:“您不是回本家去了吗?”
叶京华的目光在李管事身上顿了半响,才收回来,低头将赵宝珠耳边的一缕乱发勾到而后:“我方才回来。”
赵宝珠听了顿时有些心疼,嘟囔道:“那得多早起啊,也太折腾人了。”
叶京华闻言眉宇一松,冷色淡去了几分,微笑道:“不碍事,沉月脚程很快。”
“啊。”赵宝珠了然,原来是骑马去的。叶京华的手自他的鬓角滑下,放在赵宝珠肩上,将他揽着转过身:“走吧,先去用早膳。”
赵宝珠被他半圈怀里,疑惑地抬起头:“可是,李管事说去得晚了——”
他没能将下半句说完,因为叶京华的神情有些可怕。赵宝珠缓缓闭上了嘴,瞥着叶京华冷淡的侧脸,为什么感觉少爷生气了?赵宝珠想回头看一看李管事,肩膀却被叶京华扣着,无法回头,只好顺着他的力道往里屋走。
叶京华从始至终都没有和李管事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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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用完早膳,邓云和方家兄弟等,连带着叶府上有些脸面的仆人都凑到了府门口。浩浩荡荡一群人面上都是紧张混杂着忧虑的神色,丫鬟们为了图吉利头上都簪了红色的花,赵宝珠还眼见地看到其中一人竟还捧了尊孔子像出来。
这阵仗也太夸张了。赵宝珠瞠目结舌。
叶京华的面色却与寻常没有什么不同,他将赵宝珠带在身边,回头看了看熙熙攘攘的一院子人,蹙起眉心:“邓云,方理方勤跟我来,其他人都回去。”
闻言,方勤有些犹豫地抬起头:“少爷,这——”今日科场周围定是乱哄哄的,多带些人去,出了什么事情也好有人手去用。方勤觉得只带三个人不太妥当,却在叶京华的眼神下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略有些不满地看向人群后方,远远綴在尾巴上的李管事。今日不知怎么了,李管事神情恍恍惚惚,需要他出头的时候也一句话都不说。而且刚才少爷竟然没点他的名。
方勤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又不知缘由。
同时,叶京华已带着赵宝珠上了马车。
剩下的人彼此对视一样,方氏兄弟率先跟了上去,邓云奇怪地看了李管事一眼,也跟了上去。院子里其他的人便慢慢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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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马车行至夫子庙时,天光已然大亮。
赵宝珠紧贴在叶京华身边看着四周的人群,来参加春闱的举人比他想象中的好多。许多从打扮相貌上来看,就知道南北不同地方来的考生,北方考生穿白色或是玄色的居多,而南方来的学子大多着青色,举止透着股江南的斯文气,他甚至还看到一个身量甚高的考生拿了满满一篮子的白面馒头。
家世好或者不好的考生也一眼便能看出来。世家公子们大多穿着不凡,身后跟着一两个书童家仆等拿着食盒物什。而大多数家世平平的举子就孑身一人背着包袱,往往还在拿着书念念有词。
赵宝珠心想,幸好叶京华没带了那一屋子的人来,要不然也太扎眼了。
就算是如此,方才叶京华下马车时,也是十足地吸引眼球。
等在科场外的学子有九成都看了过来,仿佛是要仔细打量这个传闻中天赋异禀、受天子青睐的当朝执宰之子长成副什么模样。
平日里他们少有见到叶家人的机会,如今一看,不少人立刻被叶京华高大俊朗的外表震了一下,他们之中许多都曾为叶京华在京城小姐里面的名声而对他抱有偏见,觉得这位叶二公子必是个白面敷粉的矫揉公子,没成想今日打眼一看,许多人立即心虚起来。
叶京华的外表姿态,实在与「矫揉造作」差得太远。
他话也不用说,那双琉璃般的眼睛一扫,便与常人不同。姿态冷傲疏离至极,让人轻易不敢近身,绝不是可以轻浮出言套近乎的人物。
一时间,无论是暗中曾诋毁他的人,或是想有意攀附的,都不约而同地打起了退堂鼓。
然而另一边,叶京华只管着让赵宝珠下马车小心。等下了马车,又嘱咐他别往人多处走,免得被不长眼的人伤着。
赵宝珠缩着肩膀跟在他身边,对众人的目光不太适应:“少爷,好多人在看你。”
叶京华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不用管。”
邓云凑在他旁边说:“每次陪少爷来这些读书人多的场合都是这般,我们都习惯了。别看读书人受的教化多,舌头确实一个赛一个长,那酸歪的劲儿哦——”他啧啧咂舌。
对这点赵宝珠倒是很同意,附和地点了点头:“确实是。”
邓云伸长了脖子看了看,对赵宝珠指了指某个方向:“看,那就是常氏嫡孙。”
赵宝珠立即偏头去看,便见一青衣公子正站在某处角落,长了双狭长的凤眸,正抱着手臂与人说话,体格看起来倒不像是读书人,反倒更像习武之人。
赵宝珠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撇了撇嘴,道:“我看比少爷差远了。”
邓云闻言笑了,刚想附和,忽得却见那常氏嫡孙像是听到了似的,竟朝这边偏了偏头。
“糟糕!”赵宝珠登时慌张地往邓云背后躲:“他是不是听到了?”
邓云也是一怔,将赵宝珠往身后挡了挡,低声道:“胡说什么?隔着这么远怎会被人听到?”
赵宝珠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本不是背后说人坏话的人,这次是太维护叶京华才说出这话,若是被人家听到了,他能羞到钻进地缝里去。他躲在邓云身后,小声道:
“我看话本上说习武之人有千里眼、顺风耳,可是真的?”
邓云简直要被他气笑了:“没见识的东西。你一天到晚看的都是些什么?”
赵宝珠有些不服地呶了呶嘴。幸而那位常公子似的动作似只是偶然,很快又转回去了。赵宝珠松了口气,回过头,却见叶京华似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他正望着另一个方向,眉头轻轻蹙着。
赵宝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一个着藏青袍子的人正站在墙角下。看着不像是考生,也不像是哪家的仆人,只是低着头默默站在不起眼的角落中,若不仔细看一时间还察觉不到有个人站在那。
“那是什么人?”
赵宝珠皱眉道。
闻言,叶京华回过头,手轻轻将他的头拨过来:“别看。”
赵宝珠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叶京华,便听他淡声道:“那是宫里的人。”
“啊。”赵宝珠一愣,接着惊讶地叹了声。
是了,他的姿态确实看着像是宫里的太监。赵宝珠心中了然,叶京华有「拒考」的前科,皇帝必是担心临头出岔子,要派人看着他进了考场才安心。但话又说回来,皇帝大可以叫人带着圣旨强行将叶京华’押送’进考场,他如此低调地使人前来,还是为了保全叶京华的面子的缘故。
在场众人也有那么几个得皇亲眷顾的看出了端倪,其中想通了关窍的,无不为叶京华圣眷之隆而咂舌称叹。
众人各自心怀鬼胎,时刻很快过去,学管鸣鼓三声,到了开闸放考的时候。
有些考生一到开闸放人之时就举着名帖拼命往前挤,还有些綴在最后面,恨不得将手上的书都嚼碎了吞进肚子里去,再进场去科考。
邓云、方家兄弟都警惕了起来,三分分别护在叶京华的四周,生怕哪个生了坏心眼的上来使什么歪心思。
叶京华不急,也不过分拖延,手臂隐约将赵宝珠护着,随着人流向前走。
到了闸口前,叶京华才放开赵宝珠,将自己的名帖递给学管。
学管显然是认识他的,拿名帖来看都没看就盖了章,恭敬道:“叶公子请进。“
叶京华点了点头,转头从方勤手中接过早就准备好的一应笔墨纸砚物品以及装了各色点心的食盒。
见一切都准备妥当,三人才松了口气,今日李管事未跟着,他们是真的怕会出什么乱子。见叶京华拿了东西往考场中走,他们都举得一块大石从肩上移去,进了科场就再没有出来的道理,剩下的便是等放榜便是了——
然而就在这时,本来与他们站在一起的赵宝珠忽然上前一步,竟然跟着叶京华就要往里走。
方氏兄弟还没反应过来,邓云先一个箭步拉住了赵宝珠:
“宝珠,你傻了不成,快回来!”
赵宝珠被他拉的一个趔趄:“哎哟!你快放开我。”
走在前面的叶京华听到了动静,也转过头来,见赵宝珠竟是一副要跟进来的架势,眸色柔下来,笑了笑:“宝珠,你跟他们回去。我不过九日便出来了。”
赵宝珠闻言愣住了,顿了两息,才疑惑道:“少爷,我也是来考试的啊。”
四周的考生吵吵嚷嚷,一片喧闹,但赵宝珠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进了叶京华的耳朵里。
他的神情有一瞬极致的空白。
邓云率先反应过来,噗嗤一下笑出声,又将赵宝珠往后拉了拉:“傻小子,你说什么呢?天还早呢就做起梦来了。”
方勤也在一边皱眉道:“宝珠,别在这儿胡闹。”
赵宝珠莫名其妙:“谁跟你们胡闹。”他甩开邓云的手,从自己的小包袱里掏出名帖递给学官:“大人好,我是益州府元治三十五年举人,名赵宝珠。”
学官接过名帖,核实了上面县府学政和州府学政的官印,点了点头,道:
“赵举人,请进。”
这个『赵举人』砸在众人头上,声如洪钟,邓云与方氏兄弟两个齐齐愣住了。
学官的话是做不得假的。众人的目光下移,这才看见赵宝珠手里拿着的,有些泛黄的名帖。上面真的赫然写着赵宝珠的名字。
邓云怔了好一会儿,才跳脚起来:
“你、你你你——”他指着赵宝珠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才抖着嘴唇吐出一句:“!你真的是举人?!”*
方勤也是大惊失色,一时说不出话来。
方理倒是若有所感,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恍然道:“你……你往日找的东西,不会是名帖吧。”
赵宝珠莫名其妙:“对啊,难不成少爷没与你们说吗?”
见众人这般惊异的模样,他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些许不对,怎么这些人看着倒像是不知道这事一般?
他疑惑地抿了抿唇,转过头。
叶京华站在离他三步远的位置,神色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在赵宝珠身上,眸中沉若深潭。
赵宝珠不知为何被他看得有些心惊,轻声道:“少爷,你怎么了?”
旁边的学政也不知道他们一帮人你瞪我瞪你的是在干什么,见排在后面的学子也都有探头探脑往这边张望的,便劝道:“叶公子,赵举人,你们快进去吧。后头的人都等着呢——”
他这一声似是突然惊醒了叶京华,他神色微不可查地一变,目光自赵宝珠身上移开,看向方勤:
“多准备的东西呢?”
方勤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赶快跑去马车上拿了东西下来。叶府为春闱做了完全的准备,所有笔墨纸砚和吃食等都是一式两份,以备不时之需。
赵宝珠接过包袱和食盒,加上他自己本就准备好的东西,被压身子往下一沉,回头去看叶京华:“这——”
然而叶京华并未看他,而是避开了目光,落下一个字:“走。”
离开考的时间不多了,此时进去,还能做些准备。赵宝珠于是将东西兜住了,转头向邓云等人点了点头,急忙追了进去。
学政这才松了口气,开始叫下一位举子上前。
邓云、方勤与方理给举子们让开道路,呆愣地站在一旁,久久不能回神。
良久之后,邓云张大了一张嘴,想起自己平日里和赵宝珠皮到一块儿去的样子,愣愣地转过头,对方理道:“宝珠是举人老爷,他之后不会要砍我的头吧?”
方理没理他,而是自顾自地发着自己的呆,喃喃道:“原来,他是真的有东西丢了……”
方勤平日里是他们中最冷静的,此时却也失了神志,良久的沉默之后开口道:“你们说这事,少爷知道吗?”
第36章 科场
不管科场外的心思如何,一入了号舍,考生便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了。号舍内只有一张木桌,一张木凳,墙角处有一张草席给考生休息。赵宝珠将手上的东西放下,环视一周便立即皱起眉。
这号舍实在是简陋了些。
他皮糙肉厚的倒是无所谓,就是不知叶京华能否受的了。赵宝珠走到桌前,一边将包袱里的笔墨纸砚拿出来,一边心中暗暗觉得奇怪。方才少爷在科场外怎么像是不知道他要来考试似的?但说叶京华有多么惊讶,看神情似是又不像——
赵宝珠满心疑惑,但没等他游疑太久,便开考发卷了。学管一个挨着一个的号舍发卷,赵宝珠拿到自己的那一份,打眼看到第一道策问题,脑子里便什么杂念都无了。
只见考卷上笔力遒劲地写着「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这一句话。
再往下看, 第二题策论只有「浮费弥广」四个字。
赵宝珠唰得一下出了一背的冷汗。这两道题……实在是歹毒!
头一句出自论语,是在称赞尧舜治国之伟大,为君之英明。这题要是单出一个放在科举试卷中倒也简单,不外乎是将当今圣上的英明政令与仁善之举都一一列出,再引经据典吹一番马屁,作出篇锦绣文章便也算了。
但紧跟着的这道「浮费弥广」就让整个试卷变得不同了。浮费弥广指的是当今冗兵冗官,朝廷入不敷出,花费甚多的问题。单拎出来看也没什么,但若是在前一题大夸特夸了当今圣上的英明, 第二题又立刻开始剖析当今朝政的弊病,两相对比之下未免有假意逢迎之嫌。
若是说浮费弥广是前朝遗病,不是当今圣上所为呢?那又是骂老子夸儿子,实在有违孝道。
赵宝珠拿着卷子,手指将宣纸边儿都捏皱了。不知到底是朝中哪位大人出的这策论题,若是今后他有幸遇到了,必定好好问候一下他老人家!
幸而觉得试题刁钻的似不止他一人,赵宝珠远远听到旁边的号舍之中隐约传来叹息,一声接着一声,恍然竟有猿涕之感。
见大家都觉得难,赵宝珠心中就不慌了。
幸而叶京华这段时间来为他讲学,在讲解四书五经的同时也不时穿插些时政要闻,还会跟他讲一二句当今皇帝的性情。因此他看到这两题,倒也不算是全然无措。
赵宝珠深吸了两口气,一边构思一边磨墨,叶府惯用的珪松墨的香味在号舍中弥漫开来,跟叶京华书房中的气味一模一样。赵宝珠的心静下来,才思便快了,他略顿了顿,提起笔在纸上落下第一笔。
·
数个时辰后,
会试的文章写起来自然是细之又细,赵宝珠聚精会神,期间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等初稿作完,赵宝珠长舒一口气,抬头一看才见号舍外天色已然暗淡了下来。
都已经这么晚了……
赵宝珠拿出学政分发的红烛点上,待昏黄的烛光将小小的好舍照亮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腹中饥饿。
赵宝珠摸了摸自己轰隆叫的肚子,将食盒拿过来,一打开立即有缕芳香传来。只见食盒的第一层整整齐齐地码了一半八珍糕,一半核桃芝麻薄饼,都是补气血的好东西。
熟悉的香味弥漫在号舍之中,赵宝珠登时眼眶一酸。他自己带的吃食只是十张脸大的黄面饼子,难吃又难咬,更难克化,只能说顶多让他不至于在这九日之中饿晕过去罢了……若不是少爷,他哪里吃得上这么好的东西。
赵宝珠拿出一只玉白的八珍糕,一口咬下去,舌尖奶香四溢。这么好吃的东西,可不能让泪水糟蹋了。赵宝珠一边吃着,一边将泪水生生忍了回去。叶京华于他之恩情,真是如大海般深厚。他必得用尽毕生所学,考出个名堂来,方才不算辜负了少爷对他的一片苦心!
赵宝珠下定决心,抬手往眼睛上擦了一下,咬着半块芝麻饼子,便继续雕琢起文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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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日说短不短,说长倒也不长。到放考开闸那一日,邓云方勤等人一大早就来到了夫子庙外。科场外围满了等待考生出来的仆从家属,一个个都将脖子伸长了等待自家少爷出门。甚至还有人拉着府上的大夫,准备好了上好的人参,就怕人苦熬了九天,一出来松了神就不行了。
邓云一行三人在考场外边望着,好不容易等到开闸放人了,见考生们都是一张张青白的面孔,行尸走肉般拖沓着步子走出来,还有人一见着父母娘亲就晕了过去。邓云着急得不行,左看右看都不见赵宝珠的身影,担忧道:
“哎呀,怎么还不出来……他不会是晕在里头了吧?”
方勤眉头一皱,立即啐他:“你说什么呢?少说不吉利的话。”
而后又道:“你急个什么?宝珠是后面才进去的,自也是后头出来。”
邓云急得满头大汗,闻言挑起眉道:“我能不急吗?!你看看那一个个的脸色难看成什么样儿。万一他一个不好躺那儿了,号舍门都是关着的,什么人又看得着他?”
就他们等在外头的这一时片刻,就看见了三个考生被人拿架子抬出来,那脸色,跟死了三天都差不多了!
方勤被他吵吵得烦,也生出了几分火气来:“蠢货!号舍间都是按时刻有人敲门巡查的。真有什么事情人早就被抬出来了。”
他们这边眼看着就要吵起来,方理倒是没参和进去,目光始终紧紧盯着人群,忽然道:“出来了!”
邓云与方勤齐齐停住话头,转过头来,果然见队伍后方有一个灰扑扑的人影,正耷拉着头往外走,正是赵宝珠。
“宝珠!”
邓云率先叫出声,三个人一齐挤开人群拥上去。
赵宝珠这九日殚尽竭虑,正是疲倦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云朵之上,恍然间忽然听到有人似是在叫他。一抬头,就见三人凑在自己面前,着实是吃了一惊:
“邓云……勤哥哥、理哥哥,你们都来啦。”
赵宝珠的声音有些无力,但人看着还好,见到三人唇角还露出一点微笑来。
邓云见状松了口气,又竖起眉头骂他:“你走得这么慢干什么!急死人了,人家都出来了,就你在后头磨磨唧唧。”
赵宝珠闻言讪讪笑了一下。他方才确实磨叽了点儿。实在是这些在号舍里窝了九天九夜的学子身上难闻得很,赵宝珠不想同他们挤着出去,特意等大多人都出去了才綴在最后出来。
方勤瞪他一眼,道:“你说他做什么?”他指使方理将赵宝珠身上的东西接过来。一边问:“宝珠,你试考得如何?题答得怎么样?”
包袱自肩上被拿下去,赵宝珠长长得松了口气,道:“策论有些棘手,我都尽力答了。只是最后一道五言韵诗实在恼人,我写得不太好。”
赵宝珠自知没有诗才,写这种限韵诗更是难上加难,他最后一日在号舍中咬烂了两根笔头才勉强作出来那一首。只希望前头的策论写得还不错,能将他那粗陋的诗词挽回些许。
方勤闻言皱了皱眉,但很快调整了神情,安慰道:“没事,我方才听前面的考生出来,都是叫苦连天的,必不是你一个人觉得难。”
赵宝珠点了点头,卷子已交上去了,现在多想也是无益。
邓云听到他们说这话,才忽然想起来赵宝珠是个举人……还有可能考上进士这件事。他顿时神情耷拉下几分,小心地瞅了眼赵宝珠:“说起来……我们是不是该叫你赵举人啊。”
赵宝珠一听,转过眼,见邓云一副别别扭扭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
“好啊,你先叫一句我听听?这儿我都考了会试了,不必叫我举人,叫一声赵老爷便是了!”
邓云一见他那小样子就知道赵宝珠在拿他开刷,挑起眉作势就要掐他:“好哇!我看你是不得了了——”
方勤赶忙拦住他,瞪了他一眼:“宝珠这么累了,你还跟他胡闹。”
邓云本也是玩笑了,闻言便讪讪得放下了手。赵宝珠笑盈盈地看着他,忽得想起了什么,转头往四周看了一圈:“少爷呢?”
他没看见叶京华,回过头:“少爷可是已经在车上了?”
方勤回答他道:“少爷一出门就被宫里来的人接去了。你快些跟我们回府,好好梳洗一番。”
“宫里?”赵宝珠闻言一愣。接着便有些失落。当日入场之前门口那一通官司他还没想明白,想着要问叶京华呢。且……整整九日没见到他,也不知他好不好。
赵宝珠默默抿了抿唇,将心尖的些许难受压下去,抬头看了看三人,又有些开心:“那你们是单来接我的?”
闻言,邓云颊上泛出点红色,轻轻哼了一声,转过脸去。方理也有些不好意思。方勤倒是笑了笑,调侃了他一句:“自然是来接赵老爷的,还不快跟我们上车去?”
赵宝珠方才还说得开心,但真听方勤叫他老爷,又臊住了。支支吾吾地红了脸。几人见状纷纷笑开了怀,将赵宝珠簇拥着往马车迎上去。
到了车上,邓云还打趣他:“看看,还要我们叫老爷呢。就说了一句你就脸红了,等以后做了大官我们见到你还要三叩九拜呢,到时候你如何是好?”
赵宝珠瞪他:“你再胡说?平日里曹大人来也没见你磕头!”
邓云闻言嘿嘿笑了两声。其实真要说来,京城就是个贵仆高于小官儿的地方。他们自己府上就有个执宰,见老爷他们这些家生子都不必跪,更别提那些旁的官儿了。但邓云待见赵宝珠,知道他有功名在身后更是带了几分仰慕,态度到底是比之前要恭敬些。
待到了叶府,进了院门,三人竟齐齐排作一行,向赵宝珠行礼,嘴里道:“平日里慢待了赵老爷,求赵老爷原谅。”
赵宝珠登时惊住了,赶忙去拉他们:“哎呀,你们这是做什么。”将人一个个拉起来,道:“你们有何处慢待我的?倒是我承了你们许多情,快别这样了。”
几人也没太过火,顺着赵宝珠的力道抬起头来。邓云看着他,嬉笑了一下,道:“亏得你能耐得下性子跟我们一起做下人做的粗活。你有功名在身怎么就不说一声呢?要是早知道,我们必不会叫你干活的。”
赵宝珠笑了笑:“哪里就那么金贵了,再说我也没干什么活。”
说道这里,赵宝珠一顿,有些疑惑地问:“我开始不说是因为名帖没找见,怕你们不信……但是前几日在庙会上找着了,少爷没告诉过你们吗?”
邓云闻言也是一愣:“少爷?少爷什么也没说啊。”
赵宝珠顿时蹙起眉。真奇怪,按理说叶京华看了他的信,没理由会瞒着邓云他们。
就在这时,一旁站着的方理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开口:“李管事在你们入科场之后,就回本家去了。”
赵宝珠一愣:“李管事?”接着,他似是抓住了什么,神色变了变,但他一连几日没休息好,一想事情便太阳穴抽疼。
方勤见他脸色不好,出声道:“先别说话了。带他下去洗漱干净了,先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科举试题均来自互联网
第37章 阅卷
九天九夜的会试着实将赵宝珠累得够呛。回叶府后,他好生洗了个澡,将全身上下的污渍去除之后换了干净的寝衣,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晕了过去。
他这一睡,便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叶府上下都知道他累得狠了,都由着他睡。直到第二天半晚,方勤见他这么昏睡着总不是个事儿,将赵宝珠唤了起来,哄着他吃了点易消化的东西,再灌了一大海碗红枣参汤下去,才放他继续回去睡觉。
赵宝珠全程昏昏沉沉,连自己吃了什么都不知道,两只眼睛半睁半闭地将吞下肚去,头一歪便又睡了过去。
方勤轻手轻脚地自他房中走出来,朝邓云直摇头:“这会试实在折磨得很,我看他半边魂儿都考没了。”
赵宝珠吃饭是最香的,平日里吭哧如小猪。见他吃不知味、小脸透着青白的模样,心中连连感叹。古话说「学海无涯苦做舟」,今日他亲眼见了,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份不易。一时间不禁对赵宝珠生出了几分佩服。
邓云也是面色复杂:“当日他倒在门前,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乞丐……真不知他一路上京来吃了多少苦。”说罢,他扯了扯嘴角,脸上带了点儿愧色。
方勤见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要多心。当日你我都是一样,幸而没犯下大错……宝珠心地良善,不会怪你的。”
邓云点了点头,转而却又愁道:“你说他遭了这一通的罪,若是没中——”
“你胡说什么?”方勤立即斥他:“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他偏头看了看房门,确认赵宝珠还睡得沉之后,回过头道:“你是傻的?这次不中,三年后再考就是,少爷难不成还会不供他读书不成?”
邓云恍然大悟:“是哦。”
方勤嗤笑一声:“说你是根木头,你还真得意上了!”说罢没等邓云急眼,他叹了口气,幽幽道:“少爷必定也是累着了,就是不知他在宫中怎么样。”
邓云一愣,这才想起叶京华来,想了想道:“宫里有宸妃娘娘呢,必不会让少爷累着,估计现下也睡着呢。”
叶京华圣眷之隆,在一京城中的皇亲国戚之间也实属罕见。往日叶京华为五皇子伴读之时,元治帝体恤他住得远,日日天还没亮就要进宫,特意赐了栋在宫墙边儿上的宅子给他住。此时叶京华也必然是住在哪儿,有宸妃身边派去的仆人照顾着。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便各自散了。
·
第二日,第一缕晨光照在赵宝珠的眼帘上,他便醒了过来,’腾’地一下便从床上弹了起来,前几日的青白憔悴一扫而空,整个人容光焕发。将一身乌糟洗净,又好好地睡了一觉,赵宝珠伸了个懒腰,舒服地简直想呜呜叫两声。
人逢喜事精神爽,赵宝珠是看树枝头上的嫩芽也觉得很喜欢,见到院中池塘里的乌龟翻了个身也觉得可爱。
“宝珠。”
见他红光满面地从院子里走出来,邓云远远地便朝他招手:“你醒了?快过来吃饭。”
赵宝珠喜气洋洋地走过去,垂眼一扫,便见圆桌上摆满了各式精致的吃食。他’哇’了一声,屁股还没挨到凳子上呢,就伸手抓了块金粉叉烧酥塞进嘴里。
坐在他旁边的方理挑了挑眉,向自家哥哥道:“他好了。”
方勤见状也是微微一笑,道:“看来那潼州送的参确实是好的。”
赵宝珠颊侧塞满了吃食,闻言抬头疑惑道:“什么?”
方勤见他这模样,笑了一声:“真是半点都不记得了。”一旁的邓云也附和道:“你看看他昨天晚上困得那副模样,能记住什么?”
赵宝珠见他左一句右一句地编排自己,不高兴地嘟起嘴:“你们在唆(说)我什么?”
一边说一边腮帮子还跟鼳鼠似的飞快地嚼着。邓云取笑他:“吃你的去吧!”
用完早膳,赵宝珠满足地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在科场中虽然有叶府准备的食盒,但是他满心都扑在写文章上头,每个字都反复斟酌,不到眼睛熬红不会睡觉,因此也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香。
现下彻底缓过了神,赵宝珠忽得偏过头问道:“少爷呢?少爷回来了吗?”
方勤道:“还没呢。听说还在宫里伴驾。
“哦。”赵宝珠略有些失望。看来叶京华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也不知皇帝有什么要紧事,这会试刚考完就要人进宫,也不知少爷能否休息得好。
赵宝珠人一清醒,脑子也再度运转了起来,会试的一块重石没了,许多之前的疑思都一件件再次冒了出来。赵宝珠缓缓蹙起眉,抬头朝方勤问:
“你们昨日说,李管事回本家去了?”
“什么昨日,那是前日了。”方勤先是打趣了一句,接着也皱起眉:“是啊。说起来也是怪事,那日我们将你与少爷送进科场之后,一回来李管事便不见了。问下面的人只说是回去本家了,旁的半句话也没有。”
邓云听到他们的对话,也凑上来,好奇道:“确实奇怪得很。宝珠,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何时找回名帖的?少爷究竟知不知道?”
赵宝珠听了这话,眉头锁得更紧了些,当日之事的确处处透着古怪。在科场前他拿出名帖之时分明看到叶京华愣了一下,虽只有短短的一瞬,但那神情就仿若是不知道他是举人一般。再加上早上发生的事——
赵宝珠脑袋本就灵光,平日里显得傻乎乎,也是由于见识有限的缘故。现今脑中情景了,上下一联想,立即就反应了过来。
必是他叫李管事送的那封信出了什么岔子。
赵宝珠面色凝重。难不成李管事没将他的信交到?不会,叶京华分明是读了他的信的……又或者,他将信件篡改、隐去了关于他坦白自己丢失名帖,又隐瞒举人功名的部分?
赵宝珠越想越觉得似是这个道理。但李管事为何要做这种事呢?赵宝珠一向觉得这位管事和蔼可亲,对自己极好,对叶京华更是细致入微,事事考虑周全,不像是会鲁莽行事的人。
若真是他做的,那此时必有原因。
赵宝珠想不通是什么缘故,现在那封信也恐怕寻不到了,李管事回了本家,叶京华在宫中,一时半会儿也见不上面。
或得等叶京华回来才能好好问清楚其中关窍了。赵宝珠想道。
此时见不到人,多说也是无益。赵宝珠用完早膳便回到自己的房里去,着手收拾起东西来。
之前他阴差阳错下在叶京华府上顶着个下人的名头住了这么些日,吃穿用度都是花得人家的银子,已是承了极大的恩德了。如今春闱也考完了,他的身份也真相大白,实在是没有再住下去的道理。
赵宝珠的东西也并不多,他换上自己最初进府时穿的那身粗布麻衣,用小布包袱将仅有的几本书、几只笔一裹,背着便往外走。
他这时出去了,随便找个客栈住上几日等放榜。彼时若考中了便等着放官,若没考中便卷铺盖回老家。只是遗憾未能与叶京华见上一面。这倒也不难,大不了他日日来问一句,等叶京华从宫中回来了再来拜访就是。
到时候就是正式以读书人之礼相交了。他吃用了少爷这么些好东西,必得跟他说清楚,这些有数算数他都会原样奉还。
赵宝珠一边想着,一边背着自己的小布包往外走,回头见院门上挂的「瑞来院」三个字,还有些不舍。
也不知道这辈子是否还有机会再住这么好的地方。
赵宝珠略微感叹了一瞬,回过头,却猛地撞上了正往后院走的邓云。
邓云手里拿着几本名册,应是一大早要去后面点人头的,结果一见赵宝珠这幅模样,脚步猛地停止,还倒回来两步,疑惑地盯着他:“宝珠,你干什么去?”
赵宝珠看了他一眼,道:“我走了,不用送我,你忙吧。”
邓云一下子被他的话打蒙了,愣愣地看着赵宝珠背着小包袱自他旁边走过,赶快伸出手一把抓住他:
“等等等等——”邓云瞪大了眼睛:“什么叫走了,你走哪去?”
赵宝珠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回过头来解释道:“我去找间客栈住。多谢你们这段时间的收留,我改日再来正式上门道谢。”
邓云长着嘴,完全愣住了,好半会儿才道:“你在说什么鬼话?”什么道谢,什么客栈?这小子在搞什么?
赵宝珠觉皱起眉:“你说什么呢?我真的要走了。”说罢他便挣脱邓云的手,转身就要走。这次他不会走错路了,但叶府离蓝煜给他指的客栈还有一段可观的距离,要靠他自己走过去的话需要花不少时间。趁着天色还早,他得快点儿出发才行。
邓云见他是真的要走,顿时急了,转身又将赵宝珠拦住:“你干什么!走什么走?不许走!”
赵宝珠再次被他拉住,这才差点往后摔倒,回头无奈地看向邓云:“哎呀,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待少爷回来,我自会回来拜访。”见邓云急得满脸通红、一头热汗的样子,他叹了口气,软声解释道:“我在府上白吃白喝地叨扰了这么久,现今春闱都考完了,哪能还继续待下去?我得快走了,要不然等会儿天黑了不好走路。”
赵宝珠想得明白。他虽明面儿上被当场下人,可到底也没干什么活,若说是曹濂之类彼此有来有往的友人,住上那么一两日也算是为了情分。他倒好,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连学问都是叶京华教的。他自己想着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不齿。他趁现在走了,也免得叶京华从宫中回来开不了那个口。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邓云差点被气死。赵宝珠一口一个走不说,竟还想一个人走到客栈?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哪天真的要走,难道叶府会吝啬那一点儿车马钱?
邓云被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整张脸涨的通红,良久之后才从唇齿间挤出一句:“什么叫叨扰?你——你当我们叶府是什么?难道我们还会差你一个人的饭食不成?不说是你一个、十个我们都养得起!”
赵宝珠闻言更加莫名其妙,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呢?跟这有什么关系?”说话间又扯了扯自己的手臂,试图从邓云的手里挣脱出来。
邓云气的说不出话来,见他铁了心要走,干脆将手上的名册一扔,扑上去用两条手臂紧紧箍住赵宝珠,大喊道:
“快来人快来人——宝珠要造反了!!”
“你干什么!”赵宝珠被吓了一大跳,大叫起来:“快放开我!”
邓云比赵宝珠高得可不是一星半点,体格也健壮,两只手臂像是铁环一样钳制住他。赵宝珠动弹不得,连脚都硬生生地被抱离了底边半寸。
试图挣扎无果后赵宝珠怒道:“邓云!你混账!还不快放我下来!”
邓云自是不会放手。在前院的方勤方理听到声响,急匆匆地跑过来,便见赵宝珠被邓云箍着,不停在空中蹬腿。
方勤皱起眉:“又闹什么?”立即走上去向邓云低斥:“你干什么?还不快放宝珠下来?由得你没大没小的!”
邓云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不情不愿地放开了赵宝珠,立即告状:“你还怪我?我不拦着他他就出去了!再也不回来了!”
赵宝珠刚落地站稳便听到这话,立即回头瞪他:“我什么时候说不回来了?你可别污蔑我!”
方勤蹙了蹙眉:“出去?这才修整了一天,有什么要紧的地方要去?”
面对邓云赵宝珠尚可以振振有词,但见方勤方理都来了,便有些不好意思,吭吭哧哧地没说出话来。邓云见了更加来劲,将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什么赵宝珠觉得是叨扰他们了,嫌叶府的高门楣他攀不上,竟还要自己用脚走到客栈去。方勤方理听了皆是神色一变,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赵宝珠听不下去,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你少乱编排我!”
方勤紧皱着眉,低眉看着他:“你要走哪去?在这儿住得好好的,走什么走?”而后见他低着头不说话,又缓下声道:“昨日还好好的,今儿个是闹的什么?“
说罢,他意有所指地看了邓云一眼:“可是有哪个惹你不高兴了?”邓云路过莫名被他踹了一脚,瞪大了眼,在一旁大喊’关我什么事!’
赵宝珠摇头:“没人惹我不高兴,只是我实在不能再留下来了——”
方勤眉头顿时蹙得更紧,顿了顿,将声音再放低了些,道:“可是害怕考不中?你别多心,不管考几次,少爷定是支持你的。”
闻言,赵宝珠一愣,不知方勤如何想到那儿上面去了,连忙解释道:“真不是。我都在府上住了这么多日,承蒙你们和少爷照料。如今春闱已过,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日日受你们接济?”
方勤听了这一席话,愣了一下,凝重的神情渐渐缓了。原是因为这个。方勤上下打量赵宝珠,觉得赵宝珠大喇喇说自己是个大男人甚为可笑,另一边又为这文人清骨头疼不已。从前他就觉得这孩子平日里看着机灵,有时却倔得很,原来根儿都在这上头。
赵宝珠见他不说话,抿了抿唇,又看了眼方理邓云:“好哥哥们,你们就放我走了吧。”说罢伸手推开方勤拦住他的手便要往门外走。
赵宝珠虽是随手推得,力气却是不小。方勤顿时被推得往旁边趔趄了半步,眉峰一颤,先是被赵宝珠这小牛犊似的力道惊了一惊,接着立即追上去将他拦住:
“等等!”
赵宝珠脚步一顿,抬头便见方理转过身走到他跟前,眉眼凝重地说出一句话:“你忘了上次跟少爷闹的事情了?”
闻言,赵宝珠一愣,接着神色微变。方理见他想起来了,继续道:“你说要出府的事,少爷生了好一通的气。你如此走了,他回来人影都见不着,岂不伤心?”
赵宝珠眉眼微动,想起上回叶京华似覆着冰霜的脸,立即微微一凛。叶京华极少跟他生气,上次闹了那么一回,确实在他心里留了个疑影儿。如今人在宫里,他也不知叶京华是个想法,若是对方生了他的气,他先走便是全了两人的颜面。可若是叶京华没生他的气,到时候回来见他走了,恐怕嫌他生分。他想着,便有些犹豫了:“我……那这……”
方勤趁热打铁:“无论如何,等到少爷回来再说。你已在这府上住了这么久,左右你要向少爷报恩,也不缺这一日两日的。”
赵宝珠听了也觉得有道理,渐渐*犹豫起来,身上的犟劲渐渐消了。方勤趁机伸出手,终是将人拉了回去。
·
同时,春闱的试卷被学官一一收起来,装订糊名,对着名册检查无一遗漏后,便呈上去由主考官与同考官批阅。翰林院中独设了一间屋子出来,专供十几数位考官阅卷。
此时,屋内的考官立于桌前,一手抚须一手握笔,各自看着面前的试卷。屋中只摆了一张长长的木桌,所有人都围在桌前,因此只要站在上首便能将所有人脸上的神情一览无余。谁面上含笑,如沐春风,谁眉头紧锁、恨不得将胡子都揪掉被主考官看得一清二楚。
此时,一阔面美须、浓眉紧锁的考官似是再也忍受不住,抬手猛地将手上的考卷甩在了桌上:“语无伦次、不知所云!”
他显然是被气大了,一张脸满面通红,额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见状站在他身边的考官好奇地凑过来,道:“杨翰林,您这是怎么了?”
杨翰林重重地呼出几口气,将试卷往同僚面前一推,愤怒地指着上面的墨字道:“你看看这写的都是些什么?!”
同僚也实在好奇什么样的文章能将他气成这样,便将试卷拿过,快速上下扫了一番。他们都是日日与文章打交道的老翰林了,每年翻阅过的举子试卷不计其数,所以简单一看能知道个大概。这个举子的两道策论题确实答得不好。第一题他将元治帝与尧舜相比,像是想要好好吹一波皇帝的马匹,但又碍着后面的’弥费浮广’一题不敢下笔,导致整篇文章不上不下,文笔肤浅飘忽,不敢落到实处,显得整张试卷看起来花团锦簇,实则读起来确是一直在诗词典故上弯弯绕绕,确实是’不知所云’。
同僚也皱起了眉头:“这样的文章不必细看,将他黜落便是了。”
杨翰林点了点头:“此类谄词令色之辈,决不能将他录用!”
两人在这边讨论得入神,没注意到一人正静悄悄从后面接近他们。忽得一只手伸过来,轻拍了拍杨翰林的右肩。
两人同时回头,一见来人便赶紧俯身拱手行礼:“见过尚书大人。”
来人着朱红飞禽服,长着张和善的圆脸,打眼一看若弥勒佛一般,正是当朝礼部尚书,也是本次春闱的主考官,名曰良康。他看起来年六十有余,须发皆白,身姿却全无老态,一双笑眯眯的长眼里隐隐透出精光。
“不必多礼,起来吧。”他大手一挥道。
两人都熟知良康的脾气,从善如流地直起身,见他身着一品官,腰系玉带,心思一转便有了猜测,道:“尚书大人可是刚从宫中来?”
良康笑着点了点头,在上首的檀木太师椅上坐下。两人互相对视一眼,也不急着看卷子了,迎上去打探道:“圣上……可是看了那位的卷子了?”
良康正坐在太师椅上作假寐状,闻言眼帘微微隙开一条缝,目光在两人面上略微一停,接着不知从何处变出来一张考卷,递给他们道:“自行看去!”
接着他复又阖上眼,也不管两人脸上惊讶的神情,兀自睡去了。
杨编修与同僚拿着手上轻飘飘的一张考卷,讶然地对视一眼。叶执宰家公子的考卷,良康竟然就这么给他们了?两人惊讶之余,低头看了眼手上的考卷,看着上面登峰造极的一笔字,又确实是叶京华的字迹无误!
别的不说,叶京华这笔字实在是让人过目难忘。天下学子中单凭术法这一项能出叶京华之右者恐怕是少之又少。这绝对是叶京华亲笔书写的春闱试卷无误。
两人之所以如此惊讶,是由于当日学官将卷子收起来的同一日,叶京华的卷子便被单独抽走送去宫中了。
皇帝要看叶京华的卷子倒也不是什么意料之外之举。皇帝对叶家一门的优厚举朝皆知,而往日叶京华在宫中为伴读之时元治帝对他的亲厚更是令众人咂舌。据说元治帝是几乎每隔一日就要召见他一次,上问学问课业,下问吃穿用度,态度不像是对臣子、倒像是对亲生儿子!跟往日备受期许的太子也差不多了。
近几年平面上的东西倒是低调多了。但只要离宫廷稍微近些的人留心一打听,便知道皇帝暗中对这位叶二公子的关注是半点儿也没少过。动则派人出宫传旨,时不时就召入宫中伴架,皇恩之隆实在是无人可以比拟。
因此听说单单叶京华的卷子被送入宫中之后,考官中间都有了计量。此次叶京华与常氏嫡孙之间的暗流涌动他们也有所耳闻。那位常氏孙的卷子他们也看了,确实是文采斐然。于是众人都在心中揣度,多半是怕叶京华被比下来,圣上才早早将卷子传入宫中,他们只管将手头上的卷子按甲分出来,左右一甲会元的人选早有圣心独裁。
可他们没想到,今天良康进了趟宫,竟然将卷子拿回来了。
“这……”杨编修拿着手上的卷子,有些犹豫地看了假寐的良康一眼:“尚书大人,这卷子是——”
良康坐在太师椅中一动不动,仿若不耐烦似的抬了抬手指:
“你们先通读一遍再说。”
两人闻言,便也不再问,而是低头看去试卷来。其实考官之中对这位远近闻名的神童、年仅十二岁便中解元的叶二公子早已按捺不住好奇。一时间翰林院中所有考官都围了过来,一齐看起卷子来。
上首的良康抬了抬眼皮,复又阖上,算是默许了下面的旷工行为。
屋中一时落针可闻,诸位考官看过的春闱试卷不说上万也有上千张,因此都是一目十行,极快地扫过去。然而很快,众人的目光越放越慢,脸上的神情愈加凝重,面上浮出惊愕的神色来。
半响之后,站在众人之首的杨翰林拿着卷缘的手轻轻颤抖,抬高眉宇张开了嘴,忽得道出一声:
“好!”
第38章 策论
在杨翰林的这声’好’之后,屋里的气氛忽而开始活跃起来,众人皆是啧啧叫绝,惊艳赞赏之意溢于言表。
叶京华的文采首先便高过常氏一层,但看常氏的文章已觉不同凡响,但见了叶京华之遣词造句,更是让人击节称叹。词句之间毫无滞涩之感,读之行云流水,宛若灵光乍现,摘自仙宫所得。取用的典故也都个个恰到好处,没有丝毫生搬硬套之感。
光看文笔已然高出所有考生数段,再往深了读,叶京华文章中透出对时政的见解更是一语中的。本次春闱中的「浮费弥广」一题实则与元治帝近期将要推广的军费改革息息相关。自三年前的掸国战变之后,皇帝一直对军队颇有微词,只是碍着三年之前已对南方官场进行了一次清洗,这才迟迟未曾动手。但是近日,随着原兵部尚书告老还乡,而元治帝迟迟没有任用新的人选顶替,朝堂之上的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微妙……
「弥费浮广」一题所能讨论的能用自然远远不止军费这一项,但是叶京华所论述之事,无疑是切中了元治帝心中最为关切之处。且他不仅对军队弥费之探讨鞭辟入里,还在文章最末尾陈列了数条解决之法,却因着篇幅之限未曾深入解释。可就是这寥寥数语让杨翰林等人一看便觉醍醐灌顶,恍然若有所悟,不禁抓心挠肝地想要再读下去。
怪不得春闱一开闸人就被宫里接了进去。恐怕这其中一是皇帝对叶京华亲厚之故,二是君臣间恐怕早已将这策论的后半段好生讨论了一番。
实则众人的猜测不错,此时这篇策论的后半段正静静躺在元治帝的桌案之上。当日叶京华一出科场便被召入宫中,换洗沐浴一番后连饭都未来得及用便被召入御书房,一字一句将下半篇策论写完了才被放去休息。
得知幼弟被如此折腾,宸妃大怒,跟元治帝闹了好几天的别扭,将皇帝逼得在御书房里宿了三日。
元治帝自知理亏,单看着这篇策论是愈看愈喜欢,叶京华一字一句都碾在了他心尖最痒之处,一篇策论看得他热血澎湃,简直想连夜就将军队上下好好整肃一番。
但他好歹不是十六岁刚登基时的血性少年了,这样的政令推行下去涉及诸多细节,还得好生计划一番。
因此叶京华也就被他扣在了宫中,每日都在御书房议事。
元治帝不是不知道他之后还有殿试要考,只是如今朝中无人,军队改革迫在眉睫,他实在是找不到人商量。
这事说出去估计都不会有人相信,执掌天下数十载,普一继位便有少年明君之名的元治帝竟然有一日会觉得朝中无有用之人。
此刻,御书房中。
叶京华前脚刚刚离开,御书房门口站着的两名小宫女此时还粉面含羞,深深埋着脑袋不敢抬头。夏内监从外面跨进开,一下就将两眼中水光潋滟飘忽不定的模样看在了眼里。自从叶京华北召入宫里后,这些个小宫女就都丢了魂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往里走去,便见元治帝交环双臂坐在书桌之后,默不作声地盯着面前的策论,脸色不太好看。
夏内监脚步一顿,心下一紧。这是怎么了?这几日元治帝心情都很好,特别是见叶京华之时,君臣间这三年间的隔阂都一扫而空。夏内监昨日看到元治帝送叶京华出门,抬手在青年肩上用力拍了两下,那笑得眼不见牙的样子,简直比见亲儿子还高兴。
今儿难不成是哪个不长眼的惹元治帝不高兴了?
夏内监小心翼翼地迎上去,弯下腰叫了一声:“陛下。”
元治帝这才从沉思之中清醒,抬头看向他:“……良康你送出去了?”
夏内监答道:“是。尚书大人已回到翰林院了。”
元治帝点了点头。他让良康将叶京华的卷子带了回去,别吩咐都没有。对叶京华的学识能力他向来是极有信心的,这次让良康将卷子拿回去,若是翰林院那帮人将此等文章打成二等,那他们的项上人头便可以不要了。
元治帝顿了顿,又问:“常家的那小子如何?”
夏内监含笑道:“老奴见识短浅,旁的不知道,但翰林院的相公们都说常公子文章写的极好。”
元治帝闻言点了点头,叹道:“常家的家教一向不错。听说这那小子还能文能武?”
夏内监道:“是。听说常公子极善骑射,有百步穿杨之才。”
“不错。”元治帝点头,一挥手道:“传我的话下去,既然文章写的好,便让他们好好评,万不能伤了我朝诸多功臣之心。”
夏内监立即称是。心里暗道元治帝到底还是念着当日常老将军为太子殿后的恩情。可转念一想,元治帝对叶京华可是半句话嘱咐都没有,可见其中的亲疏之分。
见本届春闱还有几个数得上的人,元治脸上终于是好看了些。他幽幽叹出一口气,手指在桌上轻扣了两下,道:“这几日朕与慧卿议事,想叫个儿子来旁听,思来想去竟都找不到人。”
此话一出,夏内监的头立即埋得更低。元治帝神色辨不清喜怒,继续道:“小五年幼,相王过于莽撞,平王不提也罢——”
想起自己仅有的几个儿子,元治帝眉头紧锁,长长地叹了口气,神情见竟有些黯然神伤之感,低声道:“若我瑱儿还在……”
‘噗通’一声,夏内监一下子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地上:“陛下恕罪!”
元治帝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淡淡道:“你有什么罪?起来吧。”
夏内监低低说了声’谢陛下’,才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元治帝近几年越来越少提及先太子。但没提起一次,都必是一番伤筋动骨。夏内监屏气凝神站在一旁,听着元治帝手上的玉扳指磕在上好檀木上的声音,整个御书房中一丝人声都没有。
良久之后,元治才叹了口气,收敛了神情,问道:
“除他二人之外,可还有什么好的?”
夏内监闻言一惊,脑门上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略顿了一瞬后道:“其他的老奴并未听说——”见元治的帝的脸色一下子黑了下来,他立即道:“但老奴倒是听说了一则趣闻,正要说给陛下听呢。”
“哦?”元治挑了挑眉,向后靠了靠:“说来听听。”
夏内监脸上带了笑,凑过去道:“老奴听说,当日春闱之时有一名叶二少爷府上的仆人也来应考,在场的许多举子都瞧见了。”他笑盈盈地说:“不说这春闱是否考得过,只说这叶府上一届仆人都能取得举人功名,叶家世代书香门第之名可见一般,现京城中都连连称叹呢。”
当日,赵宝珠与叶京华在科场门口的一通磨蹭被不少人看在了眼里。待开闸将举子们放了出来,这传闻便也流传开了。现今京城许多世家教训自家儿孙的话都是「看看人家叶家一个仆人都能考上举人,你日日好吃好喝的怎么还考不上?」
京城学子因此苦不堪言。要知道他们之前再不济也是被拿去跟叶京华比,随会被骂个狗血淋头,但比不过叶京华也算不得什么丢人的事情。
现在竟然连叶家的仆人都不如了,还有天理吗?
“还有这事?”元治帝一听乐了:“好好好,就让他们说。现今国力强盛,这些个懒骨头都是锦衣玉食惯了的,不激他一下都不知道好生读书。”
关于这件事本身,元治帝并没有多想。叶氏一族往上数几辈便已因着子弟善书法在宪州杨名。还曾出过一门父子兄弟三状元的佳话。叶京华的祖父更是一代大儒,在宪州创了睢阳书院,每年都有天下各地的读书人争先投入门下。
因此,叶府的仆人能通过乡试他一点儿也不意外,便也没在上头细想,更没往叶京华身边带着的那个小儿郎身上联想。
听夏内监这么说,他倒是顿了顿,忽得想起什么来,若有所思地道:“你觉不觉得,慧卿脸色不太对?”
这几日叶京华被他扣在宫里,元治帝左看又看,总觉得他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但却说不好究竟是何处。夏内监闻言一愣,顿了顿后道:
“这……”他想了想,犹豫地看了元治帝一眼:“老奴眼拙,还真没看出来。许是叶二公子这几日累得狠了,所以脸色不大好看。”
元治帝皱着眉想了想,到底没想出什么,挥了挥手从座上站起,背对着夏内监道:
“行了。今天就让慧卿回家去吧,这几日累着他了,让他将年前辽东献上来的参带回去吃。”
夏内监低头应声,退出去传旨去了。心里盘算着几日元治帝断断续续赐下来的各类物什要用几辆马车才能全拉下去。
·
而另一边,翰林院内众考官正围绕着叶京华将来的归属问题展开争论。
杨翰林首先开始吹胡子瞪眼,挥舞着手上的考卷道:“这样的人才必归我翰林院!看看这文采、于文史之通晓,必是著书的好苗子!”
平均年过半百的考官们听了这话,纷纷气的满脸通红。有人抬手就要去抢他手中的卷子:“老匹夫!你可别把这卷子撕坏了!”
令人说:“一派胡言!真当你们翰林院是什么好去处?如此天纵奇才必是我兵部莫属!”
另外有人不服:“哪有如此清贵家的公子去你那腌臜地方的?他对钱粮之事如此有见地,倒不如来我户部!”
“我吏部——”
“我礼部——”
上首的良康见他们一副要将六部全点一遍的架势,闭着眼不耐烦地轻咳了一声,沉声道:“都给我闭嘴。”
堂下吵得不可开交的众人只好闭上嘴,回头看向良康。只见他倚在太师椅上,微微撩起眼皮,瞥着下面的人幽幽道:
“这一位的去处可不是你们能决定的,少操点心吧。”
众人听了这话也想起来,是了,这位叶二公子简在帝心,还有个宰相爹,哪里轮得到他们来操心。
良康一挥手:“行了,别聚作一团,都批卷子去。”
众人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叶京华的卷子,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跟手上水平参差不齐的考生试卷斗争去了。可是看了叶京华的文章,再看余下的这些,未免生出不少落差,一时间众人皆是龇牙咧嘴,就快没把胡子都扯掉了。
良康作为主考官,并不需要亲自下场阅卷,他端着侍童端上来的老君眉喝了一口,继续窝在太师椅子上假寐,脸上浮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活似一尊弥勒佛相。
下首,一考官皱着眉头将手下的试卷上打了个大大的红叉,将试卷抚到一边,叹了口气,又从手边堆积如山的试卷中抽出下一张来。
宣纸放到眼前,他忽得眼前一亮。
这份试卷上的字写的倒是不错。
虽笔力还稍有欠缺,但比划见已有了一番态势。看到这笔让人心旷神怡的好字,考官舒了口气,紧蹙的眉头总算是松开了些,有了细细看下去的兴致。将两道策论题看完,考官高高挑起了眉,这倒是有些与众不同。
这位考生的破题之法很是与众不同。寻常考生为了称赞元治的明君之治,大多都从元治帝继位以来的政各项令阵列起,但也因此往往泛流于表面的毛病。然而这位考生却着笔于地方治理,特别着重于农。
所谓士农工商,「农」本应该是摆在工商之前的国家之本,但随着元治朝的国力愈发强盛,现今民间「笑贫不笑娼」之流传播甚广,令人唏嘘。
考官暗暗在心中点了点头,抬手抚须,目有赞善之意,难得有这么脚踏实地的考生。只是对典集的引用还差点意思,文采只能算是一般,言语恳切却过于生硬——考官在心中对这张考卷的各个方面都一一有了评价。与其余被他立即黜落的文章想必还算是言之有物,只是这学问上火候还是欠缺。
他有些拿捏不准,便将卷子翻过去,准备看看最后一首诗帖写的怎么样。
结果他刚一翻过去,看到试卷上的八句五言诗、立即两眼一黑。
这居然是举人能写出来的诗?!
真是比那民间幼童随口说出来的打油诗也好不了多少!考官的脸一下子黑了下来,字还是好字,也看得出这考生是极力按着限韵写的,但实在是没有诗才,因此写出来的东西是不伦不类,拙劣至极。
考官一时心情复杂。前面写的几题还算新颖……可这一手烂诗!
他瞪着宣纸上似是也有些心虚而笔力比之前要略微飘忽的几个墨字,实在是看不过,低声喃喃道:“还欠火候,不如发回让他三年之后再考。”
说罢他挥起毛笔,准备在卷首批下一个叉。
就在这时,良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等等。”考官动作一顿,回过头才见良康不知何时端着茶碗站在了他身后,笑眯眯道:“见你神情犹豫,可是拿不准?”
“大人。”考官赶忙放下笔,将试卷奉上,道:“是有些拿不准……这考生策论写的不错,但于古今典籍上欠些火候,还请尚书大人裁决。”
良康闻言结果试卷,细细读了一遍,叹了口气道:“这张就别批红了吧。”
那就是要留用的意思了。
考官闻言有些犹豫地抬起头:“可是,这诗写的实在是……”他顿了顿,道:“下官见此文立意新颖,行文刚毅,必是少年人所写。何不将其打回再雕琢三年,到时再——”
良康半眯着眼睛瞥了他一眼,接着抬起手,在宣纸上的两道策论,道:“你看他文中所提之政令像是何处?”
考官被问得一愣,低下头来朝文章上看。这两篇策论对于地方政策,特别是乡县上的务农生态写的十分细致入微,考官眯起眼看了一会儿,道:“看着倒像是益州……”
说完,他话头一顿,接着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良康见他反应过来了,也笑了笑道:“益州万里大山,十乡九空,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已是万分不易,你将他打回去,他恐怕真只有回大山里务农了。”
考官这才清醒过来,是了,他们身在京城,就算是小门小户的孩子在读书上头也是很舍得花费的。但对于这些不远万里上京的寒门学子来说,若一朝被黜落,恐怕连回乡的路费都凑不齐,更别说三年之后再来了。
“多谢大人点拨。”
考官想良康俯身道谢,而后收起了朱笔,将卷子放进了一旁录用的试卷之中。良康见状欣慰地点了点头,将茶盏中的老君眉一饮而尽,摇摇晃晃朝下一个考官走去了。
第39章 放榜
数日过去,到了春闱放榜的日子。
京城各处再次热闹起来,所有住着举子的酒楼都暗暗准备好了红纸,以好一放榜就打出类似「本楼xx名老爷中进士」之类的旗号。这一带的酒楼东家们都在暗暗较劲,希望能在这上面将对家狠狠比下去。
叶府中,赵宝珠也有些紧张,但邓云、方氏兄弟三人比他还要紧张。几人提早好几天就在计划遣一个小厮先去夫子庙外占好位置,到时候多带点儿人过去,往榜下一栏,必是没人能挤得到他们前头去。
赵宝珠听了他们的计划都要气笑了,摆出这么大的阵仗,知道的是他们要去先看榜,不知道还以为是哪家去榜下捉婿的!
如今李管事回了本家,这几个大小伙子伙同一块儿,是愈发的没规矩了。
他好说歹说,才劝得几人放弃了带一帮家仆一起去的想法。到了放榜那日,一大早方勤、方理和邓云便和赵宝珠赶了辆轿子,往夫子庙去了。等到了地方,果然非常热闹。所有举子、不管家境好或不好的都早早就来到了榜下,乌泱泱的一群人,光靠赵宝珠的小身板儿确实是挤不到前面去。
幸好方勤方理邓云三个都是个顶个的高个子,三人将赵宝珠围在中间,轻而易举地就拨开四周的人群,将他簇拥着挤到了最前面去。
只见夫子庙门前的孔子相前立起了一个极高的木架,就是等会儿要张榜的地方。
赵宝珠双手抓着邓云背后的衣裳,拧了他一把:“邓云、你一会儿先往最前头看!”
邓云被人群挤得有些烦躁,闻言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别弄我——”
他们都默认叶京华的名字一定会在榜首。这届的会元非他莫属。
方理、方勤分别护在赵宝珠左右两侧,神色也有些紧绷。他们没等多久,便见晨光之中由夫子庙内走出两个穿苍青色袍子的学官,手里拿着一只朱红画金色祥云的卷轴。
那便是进士榜了!
赵宝珠在看到那抹红色时心口便猛地一紧,呼吸都急促起来。方勤方理邓云也跟着紧张,夫子庙前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仰着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正往架子挂卷轴的学官,眼神恨不得在他们俩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邓云性子急躁,看两人弄个卷轴弄了半天,忍不住低声骂:“他妈的磨叽什么呢?两个蠢货!”
赵宝珠赶忙扯了一下他的衣服。在夫子庙面前骂学官,不要命了!
然而就在下一瞬,两个学官终于将卷轴挂好,一松手。朱红色的卷轴立即如瀑般展开。
“!”
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赵宝珠瞪大了眼睛,率先往左边最上方的头名看去!
在金线织成的「一甲」下面写着三个墨字——「叶京华」
果然是少爷!赵宝珠攥紧了手,在心底大大呼出一个「好」字!
“少、少爷中了!”邓云激动的声音紧接着传来。
“是会元!”方理道。
方勤也看到了那三个墨字,高高挂在众举子的最上方。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几个月来的变故实在是太跌宕起伏,如今叶京华继六年之前的解元再次勇夺魁首,他们叶府的名声才终是分明了!
几人高兴了一瞬,却又立即转向另一边。邓云扭过头,急切地说:“宝珠呢?宝珠在哪?快看看。”
方勤立即皱眉斥他:“叫什么?一点儿章法都没有。”随后他下令:“方理,你三甲最后看起,我看一甲,邓云你从中间看。”
叶京华的名字好找,直接往最前面看就行了。但赵宝珠的就不一样了,不知道是藏在榜单众多名字中间的哪一处。
赵宝珠自己也在看,但他太紧张了,榜上的墨字都变成了一个个黑漆漆的蚂蚁,扭曲着在他眼前闪动,跟那日洋人摊上卖的西洋画筒一般。
他耳边不断传来其他举子的声音,有人异常兴奋,大喊着’中了!’’中了!”,也有人似是没找到自己的名字,顿时失声痛哭起来。
赵宝珠紧张得手都在发抖,咬紧了下唇告诉自己要冷静,继续一个一个名字的看下去。
就在这时,方理的声音忽然传来:“找到了!中了!中了!”
赵宝珠一愣,转头看过去。他还没看到呢,便听到方勤激动的声音:“对……对!是中了、三甲十二名!”
下一瞬,赵宝珠眼前一花,身体骤然腾空。一双手紧紧箍住了他的腰将他整个人举了起来!
“中了中了!真中了!哈哈哈哈哈——”邓云直接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轻轻松松将赵宝珠举到空中转了一圈,“宝珠!赵宝珠中进士了!!”
“啊!”赵宝珠惊呼了一声,视野猛地拔高,果然在三甲里找到自己的名字:“我……我真的中了?”
邓云表现得比他还激动:“真的中了!赵宝珠!你是进士了!!”
赵宝珠这下脸上才露出一个恍惚的笑容来:“我是进士了?”
方勤见状上前去拦邓云:“快将他放下来,别给他晃晕了。”脸上也是带笑的。
邓云这才把赵宝珠放下来,他激动地脸色发红,额上都是汗,抓住赵宝珠的脸就在他颊上狠狠亲了一口:“好小子!真给哥挣脸!”
说罢又用力往赵宝珠背上拍了两下,力道一大差点没把赵宝珠拍吐出来。
“嗷!”赵宝珠痛呼出声。
方勤简直要被邓云吓死了,立马将赵宝珠扯到自己身边,瞪着他道:“你干什么!动手动脚的成何体统!”另用眼神暗示邓云「你忘了他是什么人了?」
邓云这才想起赵宝珠和叶京华的关系,面色讪讪地摸了摸后脑勺。
他没想那么多,纯粹将赵宝珠当成弟弟般的骄傲自豪,刚才是太激动了。他赶忙双手合十朝方勤和赵宝珠求饶:“对不住对不住,我这不是太高兴了吗。”
方勤瞪他一眼,低声道:“等少爷回来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邓云混不吝地笑了一下。看了榜,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心都落在了肚子里,也没必要在榜下面挤着了。邓云一手勾着赵宝珠的肩膀,下颌高高仰起,就跟他考了状元似的,一边带着赵宝珠往外走还一边朝路人得意道:
“这是我弟,中了!考上了!”
“中进士了,您中了吗?诶都好都好。”
“中了中了!我弟!”
周围人有不少都是举子的亲属,自家儿子兄弟中了进士的都是满脸稀奇,也都乐得恭维邓云。一时间邓云是满面春风,眉毛都要飞到天上去了。
赵宝珠被他压着脖子,不服气地抬头:“谁是你弟?”
他爹娘可就他一个儿子!
邓云笑嘻嘻的,脸皮比城墙还厚:“你平时左一口右一口哥哥的,难道不是我弟?”
听到他说这话,赵宝珠还没说什么,方理便小声在一旁酸道:“什么时候叫过你哥?都是叫我们。”
邓云立即竖起眉毛回头瞪他,摆手作驱赶状:“你们倆兄弟还不够?跟我抢什么?边儿去!”
见他如此嚣张,方理一张脸都黑了。方勤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在一旁劝道:“你快闭嘴吧!这儿还有那么多没中的呢,你可少惹人嫌了。”
也不知是不是他乌鸦嘴,这句话一出,人群中立即响起了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怎么会元又是叶京华?”
他说的声音不大不小,但几人都对叶京华的名字很敏感,一下子都听到了。转头看去,只见一白衣考生正站在榜单右侧角,他旁边的友人正一脸担忧地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别乱说话。
那人却是神色不忿,挥开了同僚的手,声音更高了些:“我说错什么了?他再厉害、中解元也*是六年之前的事情了。一下场就拿会元?什么意思!当我们都是傻的不成!”
他这么一喊,在场所有人基本都听到了。原本喧嚣吵闹的人群一下静了下来,连本来为自己没中哭得正伤心的人都收了声。
赵宝珠一下子黑了脸。
远处,两个负责发榜的学官闻言也是神色一变。他们是代表本次春闱的主考官和翰林院来的,这考生说这话就是当着他们的面质疑春闱的公平性,这跟两巴掌甩到他们脸上也差不多了。其中一人神色严肃,朝那名考生的方向看去:
“还请这位举人慎言。这榜上的名字都是经各位考官裁定,再由圣上盖了印的。举人这样说,难道是质疑圣上不成?”
赵宝珠闻言,在心里暗暗叫了声好。这学官不愧是专管科举各项事物的专人,一下子就说到了点子上,若是拎得清的,圣上的名号一出来就该干净闭嘴了。
谁知那举人领不清得很,闻言哽了一下,竟然梗着脖子道:“我不是在质疑圣上!陛下如何英明,我们这些人都看在眼里。只是有些小人实在奸猾,妖言惑主,平白污了我们这些清白人的名声!”
这话说的,里面的「小人」自然是指叶京华。
赵宝珠差点被气死,脸色完全黑沉下来,放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头,骨节咯吱作响,目色沉沉地瞪着出声的那人。
总有一天他得把这些人的舌头都剪了才算完!真是卑劣至极、叶京华不下场他们说是心虚,真下了场考了头名又质疑他作假!左右就是眼红叶京华的才华和他宰相之子的身份。倘若大大方方说出来便也罢了,非要旁拉左扯一些什么「妖言惑众」之类的门道,眼见着就是要把屎盆子往叶京华头上扣!
赵宝珠双眼能喷出火来,可知这些人平日里读书不是为了精进学问、全是为了给自己的卑劣心思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扯大棋陷害污蔑别人罢了!
方勤方理邓云三人也如他一般气愤,邓云气的额上冒出青筋,肩膀上的肌肉隆起,咬牙道:“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跟他说道说道!”
“等等!”方勤立刻沉着脸拦住他,低声道:“你现在上去他就更有理了,转头就说我们叶府仗势欺人。”
邓云闻言顿住,咬牙道:“那怎么办?”他看了眼在前头得意洋洋般仰起头的那人,气得眼睛都红了:“就让那孙子这么得意下去?”
方勤一时也咬紧了牙关,说不出什么好办法来。
就在众人僵持之时,赵宝珠的声音忽然传来:“都让开。”三人一愣,转头看去,便见赵宝珠沉着脸从他们后面走上来:“我去跟他说两句。”
第40章 暗巷
榜下,那名考生面上隐隐透着得意。见学官闭口不言,他觉得是自己驳倒了众人,十分得意,还要装作不经意般对身边的友人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碍于权势不敢上谏真言,实在不是读书人所为!你们都畏他如鼠,这种也只有我来说——“
话里话外竟然还有’敢为天下先’的意思。
这话他敢说,一边的友人却不敢听,都恨不得将头低到地里去了。
就在此人口若悬河之时,一人突然从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人话头一顿,回过头,便见一极俊秀的少年笑盈盈地看着他。见他回头,那少年拱手作了一揖:
“打扰仁兄高论了。”只见少年笑眯眯地说:“小弟在后面听到仁兄所言之事,深有感触,便想来结交几句,您不介意吧?”
那人一愣,接着大喜过望,他正愁没人帮他说话呢!有同样参与本届春闱的举子站出来附和他,那他的要搬便更直!他得意地冲友人挑了挑眉,回头对赵宝珠热情道:
“好!当然好!请问贤弟贵姓?”
赵宝珠道:“鄙姓赵,敢问仁兄是——“
那人赶忙道:“原来是赵贤弟,鄙名王仁。”
赵宝珠’啊’了一声,眯着眼睛道:“原来是王兄,小弟不才,还以为您姓夏呢。”
王仁闻言一愣,疑惑道:“赵贤弟何处此言?”
赵宝珠笑了笑,幽幽道:“小弟听闻圣上身边有位最得力的夏公公,凡是有臣子进见都是他老人家随行伺候。王兄既然对叶二公子进献的’谗言’如此清楚,小弟便想着您可能是夏公公的义子,所以会知晓对皇帝身边臣子伴驾时的一言一行。”
王仁听到这段话,竟一时愣住了,半响之后才反应过来,脸色急速涨红。要知道本朝一些有头有脸的大太监确实有收人为义子的传统。可太监不管地位再如何高都是些阉人,收的义子也大多是刚刚净身的小太监,赵宝珠这是在拐着弯儿骂他是没根儿的东西呢!
王仁脸色青紫,深觉受辱,指着赵宝珠连口齿都被气得有些不清了:
“你、你——怎能血口喷人?!我不是——”
“到底是谁在血口喷人?”
赵宝珠的脸一下子冷下来。面上刚才和善的笑容仿若王仁的幻觉,瞬息间便消失地无影无踪。他盯着王仁,冷声道:“既你不是宫内之人,空口白牙地便说叶二公子妖言惑上是什么意思?”
赵宝珠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在本朝诽谤有功名在身之人可是重罪。若你不是夏内监之义子,那我可报官了。”
“你、你——”王仁脸色因为愤怒而涨红,细看之下还带着些惶恐。其实他也知道平白污蔑有功名之人乃是重罪,就是仗着叶家不好跟他计较才在大庭广众之下骂几句过过嘴硬,谁知这会儿竟然半路跳出个程咬金。
赵宝珠说要报官,他背后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谁不知道如今叶家嫡子正在刑部混得风生水起?若是这事传到这位大哥耳朵里,他可还有命在?
要说这王仁也实在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货色,到了这个地步,他竟还梗着脖子道:
“我没有诽谤!我所言之事大家都看在眼里——”
赵宝珠冷笑:“哪个大家?你看过叶京华的会试卷子?”
王仁一噎,会试的卷子都还未下发呢。他顿了顿,转而道:“没看过又如何?自他将名帖送入学政司到春闱开考不过一月有余,什么人能忽然就变成会元——”
赵宝珠闻言心中一沉,心想这人果然是在时时留意着叶京华的动向。他的脸色一时更加难看,实在想不通为何这些人能如此下作,有这个功夫不知道读书,就知道时时看着他人在做什么,想着如何能将他人拉下水!
赵宝珠面色冰寒,勾了勾嘴角:“啊,我明白了。原来王兄是以己度人。”他说罢抬头往榜上一扫:“说起来,榜上确实未见王兄的名字。”
王仁的脸色登时一变。
赵宝珠倒是笑了起来,上下打量了王仁一遍,慢悠悠地道:“我见王兄也近不惑之年了,还没考上进士,以己度人确实是不太能接受叶二公子年纪轻轻便中了进士。不过王兄尚且未中就如此关心国事,想来于中进士也不远了。”
他一席话如刀子似的往王仁心尖上钻,噗噗地冒出血来。这不就是嘲讽他年过三十连个进士都还没考上吗!王仁脸色青紫,刚想如往常一般反驳「莫欺少年穷」,但看着赵宝珠嫩得能掐出水来的脸蛋,话直接噎在了喉咙里,差点没把他憋死。
此时,四周的人群中也传出了几声压抑过的嗤笑。王仁浑身一颤,抬起头才发现在场不少人都面露嘲讽地看着他。毕竟就算叶京华的这个会元再有什么猫腻,也轮不到他这个连进士都没考上的人来操心。你连人家的同榜进士都不是,来操什么心?人家排在一甲第二的常公子都什么都没说呢!
王仁在众人嘲弄的目光下异常羞愤,嘴张合几下什么都没说出来,想让朋友帮自己说几句话,一转头却见友人嫌他丢人,已经早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此次唇枪舌战,赵宝珠大获全胜。
邓云拽着他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夸:“还是你们读书人有办法,你看那瘪三脸都紫了!这么多人都听见了,我看他之后还怎么做人——”
方理也觉得十分痛快:“我们都嘴笨,如今终于来了个会拌嘴的,以往都不知受了这些小人多少冤枉气!”
赵宝珠十分自豪地仰起了下巴,哼哼了两声,刚才身上的尖刺都收去了,现在的姿态像一只跟硕鼠大战三百回合得胜归来的小野猫。
邓云分外喜爱地揉乱了他的头发,朗笑着一挥手,十分阔气地说:“今儿是宝珠的好日子,我请客,咱们去腾金阁搓一顿!”
腾金哥是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吃一顿饭至少要几十两银子。赵宝珠闻言吓了一跳,立即推拒道:“那怎么行,太破费了——”
“唉!”邓云立即竖起眉毛唬他:“你再跟我见外我可不高兴了。”
腾金阁消费虽高,对于他们这些叶府上的仆人来说也不算是消费不起,他们几人都是陪着叶京华一起长大的家生子,多年的积累下来都是家资颇丰,论起来比一些京城的小官都要好上不少。
方勤也在一旁含笑道:“哪能让他一个人挣这个脸,宝珠,今天我们三个请你。”
见状赵宝珠也不好再拒绝下去,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微笑中有些腼腆,眼睛亮晶晶的。他虽面上没说,但心底非常感动。他没有兄弟姐妹,娘又去得早,爹爹虽然很疼爱的,却需要将大部分时间花在务农上面……
他独自上京,一路艰难险阻,多少苦他都自己扛下来了,要说没有孤独的时刻定是骗人的。他只感激能在金榜题名之时还有这邓云等人陪伴在周围,如此真心地祝福于他。
若是少爷知道了,定也会为我开心吧?
赵宝珠在心底想道。
·
这一日,众人喝的酩酊大醉。
邓云叫了一桌子好酒好菜,几人笑闹之间都喝了不少。赵宝珠这是第一次喝酒,半坛女儿红下去就醉的差不多了,他皮嫩,一喝酒全身都是红的,蜷缩着靠在椅子上的样子宛若熟虾。邓云指着他好一通嘲笑,实则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他酒量是好,却架不住一直喝个不停,很快也满脸通红醉得不省人事。
他醉得趴在桌子上,还不忘伸出一条手臂,状似在拍赵宝珠的肩膀:
“宝珠……嗝……你以后做了大官、不要忘记我们……”
他不知道赵宝珠已早不在他身边,此时正醉得蜷在栏杆边向下看着酒楼中间的舞台。腾金阁格调与其他酒楼不同,特意请了西域来的舞女跳舞助兴。西域的女子体格比汉人女子高大,五官深邃,穿的尤其少,皮肤在酒楼的烛光下呈现出蜂蜜半的色泽。
赵宝珠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时间看得目不转睛,脸说不清楚是酒红还是羞红。
方家两兄弟要清醒一下,见赵宝珠双手扒在栏杆上,直往下瞅的模样,互相对视了一眼。
“……是不是不该带他来这儿。”方理道。
方勤沉默了一会儿:“总之别让少爷知道。”
若是让叶京华知道他们带赵宝珠来这种地方,一身皮还要不要了?
对于自己这个从小就谨小慎微的哥哥能说出这种话,方理有些惊讶。不过今天大家都高兴,一时没想到,倒也无伤大雅。他默了默,声音更低了些
“也不知少爷是怎么了,连个口信也没有。”
数日前他们就得了信,知道叶京华被从宫中放了出来,只是带着一大堆御赐的物什,直接便回本家去了。按理来说这也没什么不妥,宫中的赏赐除非是直接送到他们府里来,按规矩都是要先送去夫人老爷那里的。只是在进入本家之后叶京华竟然迟迟没有回府,倒是叶夫人遣了身边的大丫鬟来,叫他们好好照顾赵宝珠。
方勤也沉默下来,许久之后道:“许是少爷正忙着准备殿试。”
方理闻言,点了点头。这个倒是有可能……可他隐隐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方勤见赵宝珠还挂在栏杆上一个劲儿地往下看,实在是觉得不妥,上前将他搀起来:“宝珠,别看了。”
赵宝珠随着他的动作抬起通红的脸,猫儿眼里水光潋滟,一看到方勤便对他打了个小小的酒隔,指着下面的舞女道:
“勤哥哥……我看她、她们的裙子快掉下来了……女、女子不能衣不蔽体……”
赵宝珠看着几个胡姬的腰扭得那般厉害,胯上的裙子总是要掉不掉的,真是悬心极了。
方勤闻言先是一愣,接着轻笑出声,摸了摸赵宝珠的额角:“小醉猫。”
还是个孩子呢,看女人跳舞都不知该往哪里看。
然而就在这时,赵宝珠忽得脸色一变,双手紧紧捂住嘴,神色很是奇怪。方勤皱起眉,还没看明白他想做什么,就见赵宝珠一溜烟儿地就跑了出去。
方理用手撑在地上,探头看了一眼,笑道:“出去吐去了。”
方勤了然,站起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摆了摆手:“随他吐去。男人哪个没有这一遭。”
·
赵宝珠确实是吐去了。他一手扶着墙根,吐了个稀里哗啦,今日桌上的一席好菜大多都在地上了。
吐过之后赵宝珠缓了半响,摇了摇脑袋,头脑这才清明了些。他低头看着自己被吐脏了的地,一时有些无措,不知道该自己将他清理了还是怎么办。人家酒楼上好的地方都被他弄脏了。
幸好不一会儿便有个拿着扫帚的店小二跑了出来,对他殷勤道:“客官,您不用管,我来弄就是了。”
赵宝珠很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店小二’哟’了一声,道:“这才哪到哪啊!在我们这儿喝吐了的那可多了去了。您是进士老爷,我扫了这地儿说不定还能沾点喜气呢!”
赵宝珠闻言更加不好意思了,口中呐呐两声,在自己身上拍了拍,摸出几枚铜钱来塞给店小二:“实在是麻烦你了。拿去买酒吃吧。”
拿了钱,店小二脸上的笑容瞬间更加真心。他就待见这种又有学问、又和善的进士老爷。没见那些个没考上的臭爷们儿点了一壶酒就能醉得哭天喊地,将屋子弄得到处都脏透了还半个钱都没得拿,真是晦气。
赵宝珠不知店小二心中所想,见他自去收拾了,便转头想回酒楼里去。然而他一转头,却在酒楼门口的灯光下瞧见了一个人,只见那人似是也刚刚才吐完,正扶着墙嘴里骂骂咧咧:
“真是晦气……一个黄口小儿,也敢来挑我的刺……都是群见风使舵的下流种子!等叶家倒了你们就知道我的好处了……考个进士算个屁!”
这满口污言秽语的正是之前被赵宝珠七拐八弯骂了一通的王仁。他虽然没考中进士,却还是独自一人来了腾金阁,方才因着调戏台上跳舞的胡姬被赶了出来,此时一整天的不顺和酒精的催化让他义愤填膺,正喋喋不休地骂个不停。
赵宝珠的脚步顿住,目光定在王仁身上,眼眸逐渐变得幽暗。
王仁丝毫没有注意到背后有人正在暗处盯着自己,还在自顾自地骂:
“不就是有个执宰的爹……有什么好了不起的?他那个大姐也是个狐媚的玩意儿——”
他的喃喃自语刚说到一半,忽然脸上感到一股巨力,接着身体变得很轻,竟然直接飞了出去,好几息之后才重重摔在了地上。
“哎呦!”
王仁痛呼一声,没来得及管身体上的疼,率先用颤抖的手去摸自己的下颌,他的骨头好像碎了!
然而没等他摸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他的手直接被狠狠踩到了地上!
“嗷!”
王仁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一睁眼便见赵宝珠面若罗刹,在上首俯视他,咬着牙道:“我扒了你的皮!”
说罢他一点儿也不含糊,直接一脚将王仁的头踢地扭到另一边。紧接着又是一脚。赵宝珠牟足了劲而踹他,就跟以前和村里的小孩儿在田里踹倭瓜玩儿似的,一脚又一脚直接将王仁踹成了个虾米。
“我让你骂!你再骂一句试试看!老子让你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其实早在看榜的时候就想揍这瘪三了,但碍于那是当着众多举子的面不好发作。如今深更半夜的在小巷里遇到这王八羔子,好不给他往死里揍?
赵宝珠半点儿没留力,也不管王仁在地上打着滚求饶,直往人身上最痛的地方猛踹:
“今天不让你后悔投身到这世上我就不姓赵!”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宝珠正揍地起劲,忽然一双手从背后伸过来,扣住了他的肩膀。
有个陌生的声音道:“别打了,再打出事了。”
那声音飘进赵宝珠耳力,有些凉薄,让他心中一顿,停下动作来。赵宝珠其实还半醉着,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才发现面前的王仁已被他揍成了只猪头,正抱着腿在地上哀叫。
赵宝珠稳了稳神志,身上卸了力,头也不回地对背后制住他的人道:
“你先放开我,我不打他了,我有话跟他说。”
背后的人闻言,似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放开了他。
谁知赵宝珠下一瞬就抬脚踩住了王仁的脸,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说:“要是再让我从你嘴里听到一个侮辱叶京华和叶家的字,我就将你的舌头割了喂狗。”
他这话说的极其认真,王仁登时身子一抖,连哀嚎也不敢了,在赵宝珠的鞋面底下不住地点头。
赵宝珠道:“听懂了?”
王仁点头如捣蒜。
赵宝珠将鞋面移开,指了指面前的地面,冷声道:“跪在这儿给我磕三个响头,今天这事就算完了。要不我还接着揍。”
王仁半条魂儿都被他踹没了,哪里敢有二话,直接跪起来结结实实地给赵宝珠磕了三个响头,才涕泗横流地跑出去了。
整个过程中站在赵宝珠身后的人都没有出声,似是被震住了。
赵宝珠用模糊的酔眼看着王仁仓皇逃窜的背影,嘴里’啧’了一声,有些不满道:“这不是还能跑吗?什么叫要出事了……嗝、跑得飞快……”
经过刚才那一通’运动’,他体内的酒劲儿似乎又有些上来了,赵宝珠晃晃悠悠地转过身,便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站在他面前,巷子里明灭的灯火照在他面上,勾勒出略微狭长的眉眼。
“你……”赵宝珠觉得他有些眼熟,却一时说不上是哪里见过他,隔了许久才忽得想了起来:“你是那个姓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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