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出府
书房门外藏青色的帘子垂挂着,下人们都被遣了出去,整个院落里安安静静的,因此书房中传出的声音更加明显。
只听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道:“京华,你十二岁中举人,小时候祖父多么期待你成材,难道你都忘记了吗?我们两个天不亮就要起来读书。你三岁便启蒙了,那么小小一个人儿,寒冬腊月的,双手都冻得通红。我们两个在那炉火都没有的书房里站着,你怕我肚子饿,特意从厨房里要了烤白薯与我分着吃——这些你都忘了?”
赵宝珠在外面听着是叶京华小时候读书的事,正觉有些感动,便听到男子轻飘飘的声音传出来:
“是大哥记错了。那白薯是你怕被祖父发现,硬塞给我的。”
书房内,叶家大哥很明显地被噎了一下。
接着,他有道:“不必细究这些,我只问你,你若是不考取个功名回来,就不怕祖父老人家从荥阳赶过来敲你竹棍?”
房中,叶京华沉默了片刻,接着道:“祖父离京之前便说过,仕途之事随我。”
叶家大哥又是一噎,好半响后才幽幽道:“……祖父自小便偏心于你。你应当也要知道回报才是。”
那话里的醋味都要飘到门外来了。
在外屏气凝神的赵宝珠都不禁弯了弯嘴角。虽然听墙角不是君子之为,但是这兄弟俩的谈话实在有趣,赵宝珠在外面鬼鬼祟祟地转了一阵,还是走到了书房外的一颗小树下,不打算打搅他们哥俩儿说话,准备等里面说完了他再进去。
屋内,叶京华敛下眼,端起面前的茶杯饮了一口。
书房内飘散着眉山清露茶的香气,叶宴真一看他这小弟这幅似下一瞬就要遁入空门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放到桌上:
“娘回府后为你不肯下场的事已经哭了好些天了。她自小最宠你,自从你分出府来,她日夜担忧,不论得了什么好的都要差人送来一份。”
叶宴真皱眉看向叶京华,道:
“京华,你从小便是我们兄弟中间最聪慧的,你的心思我参不透,但是只有一句话要劝你。”他剑眉微敛,双手交握在膝上,:“自年后圣上已经先后三次召你入宫,有几次三番遣人来寻问你的名帖送上了学政司否,这里头是什么意思你应当也知道。”
叶宴真眸色微暗,看着依旧低垂眉眼坐在书桌前的叶京华,沉声道:
“圣上不会再容忍你继续避世下去了。”
他声音发紧。
叶京华听了,神色没有太大波动,在氤氲的水汽中抬起眼,将手中茶杯放回桌上。
叶宴真紧盯着他,道:“圣上这些年来对父亲重用有佳,年前大姐姐晋了宸妃,五皇子也渐渐大了——现在朝堂中有消息传出,祭祖之后圣上已经决定要封五皇子为王。”
五皇子正是叶家大姐,如今后宫中最受宠的宸妃的亲生儿子,如今刚满十三岁。要知道按照本朝的规矩,皇子都要在及冠之后才会被封王。连往日的太子都是在及冠之后才正式登上储位、迁入东宫。而五皇子却在年仅十三岁时就传出封王的消息,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现在叶家荣辱,全都系于你一人之上。京华,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再这样固执逆着圣上的意思,父亲在朝堂上如何对圣上交待?大姐姐在后宫又如何自处?”
他这话算是说得呕心沥血,字字诛心了。若是一般的人听了,定会立即下跪磕头,大喊自己不孝了。
但叶京华眉目淡泊,他微微抬起眼,从书桌前站起来,缓步走到叶宴真身前,递给他一张叠起的信纸。
“这是祖父昨日寄来的。”
叶宴真闻言一愣,叶家这位老爷子早就告老回到了荥阳老家,甚少过问京城中事。家人之中,只有叶京华与他有书信往来。
他疑惑地看了叶京华一眼,低下头将手中的信纸展开,便见宣纸上写着气势恢宏的两行大字。
登高跌重
功高盖主
宣纸上另外半个字没有,但这八个字却是写得锋芒毕露,力透纸背,让人看一眼便心中发颤,似是威慑,又似是警告。
看到那两行字,叶宴真眉尾一跳,心中猛地一突。便听到叶京华轻声道:
“正因为父亲位极人臣,宸妃娘娘宠冠六宫,我才更加不能入仕。“
叶宴真呼吸一滞,他自然明白叶京华的意思。只是现在叶家在京城风头无两,特别是自三年前太子的事情之后——在这大好时机面前,谁都不免被富贵迷了眼睛。他沉默片刻,抬起头道:“……圣上是明君,待叶家宽厚,也不一定就会——”
叶京华打断他,琉璃双眸在春日的阳光下显出一丝冰冷:“你要将叶家生死,全系于圣上一念之间吗?”
叶宴真登时愣住,沉默下来,半响之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低下头用右手撑住额角。
叶京华收回目光,将叶老爷子的信叠起来凑到烛火前将其点燃。回身见叶宴真一副颓唐的模样,亲手斟出一杯茶放到他面前,淡声道:
“朝中有父亲与大哥便足够了。”他在另一边的座椅上坐下,道:“我自小便胸无大志,大哥是知晓的。”
闻言,叶宴真蓦然抬起头,看向叶京华:“……你这句话,可是真心的?”
叶京华与他对视片刻,偏头敛目道:“自然。”
叶宴真定定看了自己这个有仙人之姿的小弟片刻,眸中神情复杂,终是长叹了一口气,颓然低下头,抬手揉乱了自己的额发:
“……是大哥耽误了你。”
他黯然道。
叶宴真自小便知道自己这个小弟天资卓然。叶京华十二岁中解元,十三岁入宫伴读,当时与太子同进同出,谁人不赞这是一对相得益彰的明君能臣。论天资,论心性,论做官,叶宴真自问这三样他样样比不上叶京华,因此他便愈加勤奋,心道自己这个大哥无论如何都不能给小弟丢脸。而天道酬勤,他也如愿在春闱之中被点了探花,入了仕途。叶宴真踌躇满志,只等将来叶京出仕,他也能帮衬一二。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谁都不知道那几乎是板上钉钉将继承大统的太子竟会出了变故,而朝堂上的形势则是一夜间翻天地覆。
“若我早知我们兄弟只有一人能入官场,大哥绝不会挡你的路。”
叶宴真一手撑在额间,沉痛地说。他自知小弟是整个家族小辈中最适合做官的人,如今叶京华为了避嫌不惜分出府来,隐居避世,除开叶夫人,他又何尝不痛惜。
叶京华坐在一旁,脸上却没有半分难过的神色,而是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时间不早了,大哥快些回府吧,我就不留大哥用饭了。”
叶宴真难过的情绪一滞,抬起头来,竟看见叶京华正半倚在桌旁,手里拿了一块玉石把玩,看起来竟是半分没把他刚才的话听进去的模样。
叶宴真登时气结:“你、你——!”他隔空指了叶京华好几下,见他竟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只矬子开始在玉石上雕刻纹样,大怒道:“玩物丧志!我看你根本就不是为了家中考虑,分明是你想躲懒罢了!”
叶京华连眼皮都未抬一下:“玥琴。”
他话音落下,一个着妃色裙装的侍女无声无息地从屋内走出,朝叶宴真福了福,道:“奴婢送大少爷出府。”
叶宴真看着面前的丫鬟,一张俊脸被气得青了又白、白了又紫,敢情他刚才的一番话都被当成了放屁!他恨恨瞪着叶京华,怒道:
“好好好,看我将来还吃不吃一颗你这小叶府上的米!”
说罢他甩袖离去,玥琴连忙跟上,为叶宴真撩开帘子。
叶宴真面色黑沉,因攒了一肚子气,出门看到灿烂的太阳还眼花了一阵,他用力闭了两下眼睛,一睁开便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不远处的桂花树下,穿着短袍,看着像是个小厮模样。
下人们因在他们谈话之前就被全遣了出去才是。
叶宴真双眸一利,怒喝到:“谁在哪?”
站在树下的人正是赵宝珠。他本是想等着叶宴真出来再去找叶京华好好劝劝他参加春闱,没成想却在外面听到一段这样的秘闻,一时间受到极大冲击。
赵宝珠听得一愣一愣,在皇室亲贵面前那种小农的怯意又露了出来。被叶宴真那双凌厉的黑眸一看,当即吓得抖了抖,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赶忙小跑到叶宴真跟前,拱手道:
“见过大爷。”
叶宴真正憋着一肚子气,见赵宝珠竟敢在此偷听,刚想开口将这个鬼鬼祟祟的小厮骂一通,却骤然瞥见了赵宝珠的小半张侧脸。
“你——”
叶宴真眉梢一跳,心中一顿,双眼略微眯起。隔了小半响才低声道:
“你抬起头来。”
赵宝珠依言抬起头,小心地看向叶宴真。叶宴真看到他的面孔,眉间的怒气去了三分,目光细细滑过面前少年的一双猫儿眼,忽得点了点头,笃定道:
“就是你。”
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把赵宝珠搞蒙了:“啊?”
叶宴真将又道:“你可叫宝珠?”
赵宝珠闻言更加惊讶:“大少爷认识我?”
叶宴真没回答他,而是用似乎在审视些什么的目光再将赵宝珠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才悠悠收回视线,低声喃喃道:“还算那么回事。”
赵宝珠一头雾水,心想这大少爷难不成是被气昏了头了?谁知接着,他就见叶宴真从腰上取下一枚玉佩,递给他:
“今天我没带别的东西,这个你先拿着,算是见面礼。”
赵宝珠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手里的玉佩触感细腻冰凉,刻着一个‘真’字,一看就是贴身之物。赵宝珠瞪大了眼睛,转过头急道:
“大、大爷,这我不能收——”
谁知叶宴真刚才将玉佩扔给他就走,他身高腿长,现今已快走到门口了,听到赵宝珠的声音,只是遥遥挥了挥手。
赵宝珠见他闪身出了门,捏着玉佩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叶京华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宝珠?”
赵宝珠转过头来,果然见叶京华背手站在廊下,见他看过来,眉眼间带了些笑,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
赵宝珠走过去,叶京华见他额上泌出些许薄汗,拿出手帕给他细细擦了,问道:“跑哪儿玩去了?一头的汗。”
“少爷——*”赵宝珠为难地将手中的玉佩递给叶京华看:“刚才大爷给了我这个,说是见面礼。”
赵宝珠看到他手中的玉佩,眉头便微微一皱,见到上面的’真’字时,面色一下黑了下来。
赵宝珠见他将玉佩拿在手中把玩,神色晦暗不明,疑惑道:“少爷,这是什么意思啊?”
叶京华好半响才抬起头,瞥了他一眼:“没什么意思。”
赵宝珠莫名被他这一眼看得打了个颤,心道少爷心情好像不好。
叶京华将玉佩握住,揣进怀中,淡声道:“我先替你拿着,改日还给他,好吗?“
赵宝珠呆呆看着他,心想你将东西都收好了才问我?叶京华见他不答,转过脸来,微微眯起眼睛:
“怎么,不愿意?”
“没有没有——”
赵宝珠立即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那玉佩价值不菲,还是叶宴真的贴身之物,他也不敢拿。
他不知道的是,这事日后传到了叶夫人耳朵里,她大惊失色,当即就把叶宴真从衙门里提了过来,狗血淋头地骂了一通。
叶宴真跪在老娘面前,一个已做官娶亲的人,被骂得如个孩子般垂着头,半个字都不敢说。
叶夫人眉目瞪圆,用染着红豆蔻的手指指着他,怒道:“你再重新说来!”
叶宴真嘴唇嚅喏了两下,低声道:“我……那不是身上没带旁的东西吗?既小弟和他——我这个做大哥的也不好什么都不给啊。”
叶夫人简直被气得七窍生烟,抄起手边的账本便朝叶宴真扔过去:
“没长脑子的东西!”
“还是什么状元榜眼,什么朝廷大员、我看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还是趁早日去跟上峰请了辞吧!省得给朝廷添乱——”
叶夫人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见叶宴真垂着头,面皮刀枪不入的模样,深深地叹了口气。她这么多孩儿里,也就只有叶京华这么一个玲珑人儿。她骂得自己也有些气喘,抚着额头在椅子上坐下来,低声道:
“正因为卿儿与他是那样,你才更不该将贴身之物给他,还是玉佩这样的物什——”叶夫人一想到就额头跳着疼:“你啊你,怎得这么不留心?”
叶宴真看她一眼,低声道:“他、他是个男孩子……我就没多想。”
“男孩儿也不行!”
叶夫人利声道。她转过脸来,头上的钗环也跟着叮当作响,瞪着叶宴真道:“你且等着吧,等你下回去他府上,看他不揭了你的皮!”
叶宴真闻言抬起头,刚想辩驳自己是他大哥,百善孝为先,叶京华又能拿他怎么样?但一想到小弟那双琉璃星眸,叶宴真忽而打了个冷颤,又想起幼时每每被这个小弟暗算的时候,终是低下了头,朝叶夫人拱手道:
“请母亲教我。”
叶夫人见他这般,终于挥了挥手让他起来,缓声道:“隔一两日,找你媳妇挑一两样好的,叫她带过去。”
叶宴真这才如蒙大赦,抬头道:“谢母亲。”
叶夫人现在看他一眼都嫌多,打发他回衙门去上职之后,又叹了口气。虽早知道叶宴真劝不动他那小弟,但真见他灰溜溜地回来,叶夫人还是有些失落。她斜斜倚在桌上,看了眼窗外枝头冒出的嫩芽。
离春闱还有一月有余,不知他们叶家是否还有转机。
·
时间回到当前。
赵宝珠在外面听了他们的话,本来勇气就去了三分,如今见叶京华脸色不好看,更是不敢再劝。人家亲哥哥都劝不过来,他一个外人说几句话又能顶什么用呢?况且……听叶京华先前所言,这朝局似是甚不明朗,若是他为了一己私欲让叶京华进了泥潭那可如何是好。
再说,赵宝珠暗暗看了眼面前男子如玉般的侧颜,心道叶京华是他平生所见最厉害的人物,他做的决定必然有他自己的道理。
叶京华对赵宝珠心中对自己满溢的敬佩一无所知,他此刻正攥着手里的玉佩,好半天都没说出话。过了好半天,他的脸色才微好转一些,叫了个人将玉佩送出去,接着走过赵宝珠身边,低头看他写的字:
“玉佩……你若喜欢,我改日给你另刻一个。”
赵宝珠写着字,头也不抬地道:“我要玉佩做什么?”
现在他已经习惯了叶京华时不时在身后说话,不会被吓到了。叶京华闻言,眉头微微蹙了蹙,又松开,看着赵宝珠认真凝神的侧脸,低声道:
“既不喜欢玉佩。你属兔,不若给你刻只小兔。”
赵宝珠一温习起学问来全副心神都在书本上,一时没听清叶京华在说什么,嘴里模糊道:“嗯,都好。”
叶京华哪里听不出他的敷衍,登时眯起眼睛,缓缓直起身子来。
赵宝珠这边正写着字,却突然感到后颈上一冷,手下在宣纸上留下一点浓黑的墨迹。
“好凉!”
赵宝珠打了个冷颤,扭过头去便见叶京华拿着一块玉石,朝他微微挑了挑眉锋。
赵宝珠早跟叶京华混熟了,没了许多顾忌,见状没好气地嗔道:“少爷这是干什么?我正写字呢。”
人混熟了,就不免露出些本性来。赵宝珠虽家中清贫,却也是自小被爹娘宠着长大的,说这句话时略嘟着嘴,似嗔非嗔,倒有些像在撒娇。
叶京华一愣,接着脸上浮现出些许笑意来,走进几步,在赵宝珠身边小声道:“好,你写吧,我不扰你了。”
赵宝珠看了他一眼,撅了撅嘴边,回过头继续写字。叶京华在他身边看了一会儿,忽得从身后伸出手,握住赵宝珠的右手。
赵宝珠一惊,刚想收回手,就听叶京华在他耳边道:“别动,我教你写。”
说罢,叶京华修长的手指便将他的手包裹住,微微一动,带着毛笔在宣纸上勾勒出极优美的一捺。
赵宝珠一见便看直了眼,也顾不上身后叶京华身上传来的点点幽香,屏气凝神感受着叶京华带着自己手上的力道。
可这一感受,赵宝珠的思绪却渐渐地跑了偏,他先是注意到,叶京华的手指比他的修长不少,比他的手热一些,身上透着衣物上的熏香气味,因着身量高,身形投下阴影越过了他,投在了面前的宣纸上。赵宝珠有些出神,看着那抹阴影,忽得缩了缩肩膀。
“看,这个「愈」要这么写——”
这时,叶京华舒缓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赵宝珠,像是忽然从梦中醒来一般,打了个寒颤,脑子还没理清楚,嘴先快一步,扭头朝叶京华道:“少爷不是要给我雕小兔吗?”
叶京华闻言一顿,扭头看向他。
赵宝珠嘴角微不可查地颤了颤,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神色,接着,便见叶京华极包容地冲他笑了笑,松开了手,直起身来:
“好,先刻小兔。”
说罢,他便转身去拿了刻刀,真拿了刚才那块极好的羊脂白玉,到一旁的飘窗下刻小兔去了。
赵宝珠看着他离开,不知为何心里一松,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这天他学得浑浑噩噩,虽叶京华后面没再来逗他,赵宝珠却始终魂不守舍,连吃饭的时候都双眼发直。邓云见每日吃饭都跟饿死鬼一般的赵宝珠今日居然吃得不香,还把盘子里的红烧肉都剩下了,奇怪地拧起眉,看他许久后伸出两指,往赵宝珠额头上弹了一计:
“啊!”赵宝珠吃痛,回过头来瞪他:“邓云!你打我做什么?”
邓云嗤了一声,“终于回魂了。”随后转了转眼珠,凑过来对赵宝珠耳语道:“明日便是你放假,出府想买些什么?哥告诉你去哪买。”
赵宝珠闻言一愣:“放假?”
邓云道:“是啊,你的月假,明日可以出府,你忘啦?”
赵宝珠有小片刻出神,接着抬起手,猛地朝额头上一拍:“对啊!我都忘了——”他的名帖!
赵宝珠这才记起来他的名帖还下落不明的事情,第二天起了起了个大早,收拾好自己的小包袱饭都没吃就想往外跑,被主屋里的叶京华瞧见了,将他捉过来吃了早饭,又让他加了衣服,这才放赵宝珠出门去。
“酉时前回来。”
叶京华正垂眼整理他胸前的衣襟,嘱咐道。
赵宝珠奇怪地看他一眼,没想到回来的时间这人还要管。
叶京华没听到他的回答,抬起眼:“知道了吗?”
赵宝珠连忙点头称是。叶京华这才满意,低头解开了钱袋子,从中拿出一把碎银子来塞给赵宝珠:“出门不要带那些整银,带上这些好买东西。”
赵宝珠顿时瞪大了眼睛,推拒道:“少爷,你给我这做什么?我带了钱呢。”
叶京华被他拒绝,抬眼看了他一会儿,眉头微蹙道:“你要买什么用得上整银?”
赵宝珠的眼睛睁得更大,叶京华给他的那些个银元够一家三口吃吃喝喝大几年去了!他可是一点儿都不敢动,闻言他将自己的包袱解开给叶京华看:
“少爷,我真的带了钱了!”
叶京华低头一看,见他的小破布包里赫然裹着一吊子铜钱,登时皱紧了眉头:
“这点钱怎么够。”
赵宝珠急忙道:“少爷,真的足够了。”
叶京华看他一眼,也懒得跟这小头倔驴多费口舌,不由分说地将碎银塞进赵宝珠的钱袋里,打发他走:
“去吧,早点回来。”
赵宝珠无法,只好揣着一兜扎实的银钱出门,心里却打定主意不要用叶京华的钱。
为防他迷路,邓云专门拿了幅最新的京城舆图来给他,听说是方勤亲手画的,上面先是用两个方形大框画出了东西市,其中又用一个个精致的小方形画出各间商坊。赵宝珠当日进京,一是初来乍到又头昏眼花,二是被长安城的繁华所震慑,所以才晕头转向。现今所有地方都明明白白列在一张纸上,赵宝珠看得清楚明白。
他从京城西南侧的怀化门进,照着当日那位蓝将军指的方向,本来是应当沿着宫墙走,到东门上的通清市,那里面标注了不少客栈。然而中间他遇到了那小贩,因此方向转了个弯儿,直朝着城中心去了!
赵宝珠一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日他分明是被那小贩坑了!
“竟有这样的事!”
赵宝珠捏着舆图气得七窍生烟,没成想那小贩竟然如此坏心。要是等哪天被他抓着,一定胖揍那小贩一顿!
气归气,赵宝珠如今却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他平了平气,照着舆图上标注的方向一路找到了学政司。谁知找到值班的差吏问了,近日里并没有人捡到名帖送来。
每逢春闱,各地偏远处的举子上京赶考,路上名帖丢了或是被抢了都很常见,年年都有,学政司的差使也早习惯了。他见赵宝珠满面愁容,好心道:“现在就算去信到益州学司要你的底帖,一来一去至少也要大半月功夫,不定赶得上春闱。我今日先帮你把信送出去,但稳妥起见,你还是好好再找一找吧。”
赵宝珠闻言赶忙俯身谢过差使:“多谢大人慷慨相助,此番恩情宝珠必定铭记在心。”
差使被他夸得老脸一红,实际他也是看赵宝珠如此年轻便中了举人,衣着不凡面容俊秀,虽看籍贯是从小地方来的,大概也是在京中有门了不得的亲戚,所以便存了结善缘的心思。
赵宝珠道着谢,出了学政司。这些官府衙门都建在高处,从门外望去,便见脚下熙熙攘攘的京城东西市、一大早便是人头攒动。赵宝珠长长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能找回名帖的希望分外渺茫。
果然,赵宝珠顺着自己来时的大街走了一遍,周围曾去过的客栈酒楼都一一问了,没人曾捡到过他的名帖。倒是有店小二认出了他,没想到当日的小乞丐竟摇身一变,成了如此体面的模样,且话里话外还是在找举人的名帖。有人惊讶之下怀疑赵宝珠是否是在说谎诓骗他们,另外一些却是想到当日他们将赵宝珠打出去的样子,顿时吓得脸色煞白,纷纷跪下来向赵宝珠磕头认错。
赵宝珠见他们这般,皱起眉去扶:“不需要你如此。当日的事我早就不介意了。”
店小二却是依旧向他磕头,嘴里道:“小的有眼无珠,无状冲撞了贵人,还请贵人老爷绕过小的这一回!“
说罢,竟啪啪打起自己的脸来。赵宝珠赶忙劝他,再三保证自己不会追究,店小二才堪堪停下来,双侧脸颊都被他自己打得红肿,却还堆着笑送赵宝珠出门。
赵宝珠出了酒楼,走到看不见那店小二的地方,这才长叹一口气,望向天空道:
“世风日下啊!”
他哪里不知道店小二如此诚惶诚恐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他穿着好衣裳,腰上还挂了价值不菲的上等玉牌。这单单是衣着上的变化,却让店小二的态度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京城中权势滔天的各路官宦、贵人甚多,高门贵户家中得用的仆人都比一般人好上不少。这些店小二看人下菜碟,也是怕得罪了贵人,落得个没有翻身之地的下场。
然而这番景象落在赵宝珠眼里,却让他生出些别的感慨。他低着头,发着愣走在街上,低声喃喃道:
“我穿一件好点的衣服,就将那店小二吓成那般,可见这京中权贵平日里是如何仗势欺人,才叫他们如此害怕得罪人。”
赵宝珠想的很清楚,店小二也好,骗他的小贩也罢,他们也不是生下来就捧高踩低,惯会看人脸色。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必定是那些个高官贵眷,皇亲国戚日日飞扬跋扈,才连带着整个京城的风气都变成现在这般。
他这样想着,脑中浮现出叶京华的面孔。他们少爷是绝不会做出仗势欺人的事。
赵宝珠没注意到自己的思绪又渐渐偏到了叶京华身上,正想得出声,忽而听到一道声音:
“要说这装模作样,谁还比得上叶家那位呢?”
赵宝珠正想着叶京华,又骤然听到叶家,抬头一看、便见是两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坐在酒楼二层,正巧就在他头顶上方。
其中右边那人手握一只折扇,正兴致勃勃地与另外一人说:
“上回春闱便闹过一阵,他便搞了什么分府的戏码,这次又闹,我听说圣上见天的遣人去叶府上,三催四请的,他却就是不递名帖。今日说病了,明日不在府里,后天又说还未娶亲不好出仕,我看光是他找借口的花样就可以写出一本书!”
他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赵宝珠一听便知道是在说叶京华,且字字句句里显然是不怀好意。他立即顿住脚步,眯起眼看过去。
便见那拿扇子的书生对面,穿青色衣衫的男子面带微笑,道:“他这样推三阻四,难道不是伤了圣上的脸面?”
“可不是吗。”拿扇子的书生眉飞色舞道:“你想想,三年之前他不下场,况且还可以说是遭了那桩事。他毕竟是太子殿下的伴读,一时说自己伤心过度倒也说得过去。但这三年过去了,他要再不下场,我看他们叶家要怎么解释!”
他对面的青衫男子淡笑不语,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扇子书生越说越来劲,坏笑着道:“要我说,他这个所谓的神童早就该落马了。什么样的神童推三阻四地不下场?你看看曹家的那位,虽是十五岁才中举人,但人家春闱一举夺魁,如今做官都做了三年了!往日有太子殿下为他遮掩,现在好了,我看他这次拿什么借口脱身!”
他说的起劲,丝毫没注意到赵宝珠正站在廊下,冷冷盯着他。这一番话后他算是听明白了,这两个书生话里话来都在说叶京华名不副实,暗讽他是因为学问疏漏才不下场春闱。
赵宝珠紧攥着双手,冷着脸走进酒楼里,立刻有小二迎了上来,问他:“这位客官要吃什么,可有订座儿?”
“我上二楼。”赵宝珠眼睛盯着二楼上那两个人,随口道:“饭菜你看着上点儿。”
“诶!”店小二见他如此爽快,笑眯眯地将他引到二楼,就回头去准备饭食了。
赵宝珠在二楼的一处角落坐下,眼睛盯着坐在廊边的二人,只见那青衣男子笑道:
“你管人家拿出什么借口。他姐姐是后宫娘娘,爹是执宰大人,哪里会缺得了借口?随意找一个便把你打发了。”
对面书生冷哼一声,将扇子’啪’地一展开,摇头晃脑地说:“我们这些寒门出生的人,自然是好打发的。他们叶府家大业大,光是圣上一年中赐下的金银就够普通人家一辈子的嚼用了。听说他那个别府,专门挑了个避人耳目的地方建的,里面的门柱子都是玉筑的,门脸上镶金,又养了一屋子相貌姣好的丫鬟,豪奢淫逸之极。谁知道他不娶亲又不出仕,天天躲在那金银窝里是在做什么?”
赵宝珠在一旁听了,一双眼里满是怒气。什么玉什么银?真真只有这些碎嘴闲人能想得出来!
同时,青衣的男子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道:“金银虽好,但圣人有言,俭节则昌,淫逸则亡。这位叶公子还是眼光浅显了些,靠着执宰大人和娘娘得了圣上青眼,便如此恃宠而骄,不是长久之道。”
那拿扇子的书生闻言笑着道:“你道那是恃宠而骄,我看他就是变着法子得朝圣上讨好呢!他装出那副世外高人般的模样,面也不露,还要圣上三推四请,可不就是吊着圣上的胃口,让他真以为姓叶的是什么不出世的名臣呢。我看他也不必叫什么慧卿了,叫胡吣最妙!”
他自觉说了个绝妙的笑话,说完等了半响,却没听见同伴的回应。一睁眼却见青衣男子正神色有些古怪地看向一旁。
他跟着偏过头,便看到一个面容十分俊俏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们桌旁,正微笑着看着他们。
少年穿着月白绣鹅黄花卉的短袍,看着年龄不大。书生见他长得好看,面上一愣,想着莫不是认识的人:
“你是谁?为何站在这里?”
“没什么。”赵宝珠笑盈盈道:“就是想来看看两个长舌鬼长什么样子。”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全酒楼的人都听见。话音一落,客人中间骤然传来几声喷笑。
被当面这样辱骂,两人一愣,接着皆是面色青白,一脸怒容地看着赵宝珠。
赵宝珠不管他们面色难看,目光在两人脸上一一滑过,慢悠悠地道:“我看两位穿着风流,也像是有学问的人。现今离春闱还有一月不到,想必两位都是胜券在握,所以才有空闲在这里嚼别人的舌头。”
赵宝珠话中暗藏机锋,表面上确实毕恭毕敬地朝两人作了一揖:“既然如此,我还得先结识两位为妙。”他直起身,指着穿白衣的书生道:“这位口齿伶俐,看这挑刺儿的功夫必天下的事儿见了都要一管,有状元之才。”
说罢,他又转向另一个拿扇子的青衣男子,道:“这位气质风流,面上还敷了粉,这般爱美,应当是探花!”
赵宝珠这话随时笑着说的,一听却知道是明褒暗贬,是说白衣服的那个碎嘴惹人嫌,不管他的事也要说一嘴。又说青衣服的故作风流,装作一副斯文模样,实则却学着女子般敷粉化妆。
两人登时被气得面色发白,其中白衣的那个一排桌子占了起来,怒气冲冲地指着赵宝珠:“哪里来的黄口小儿,竟敢在这里撒野?!”
赵宝珠却面色不变,笑道:“这位兄台气什么?”他面上笑盈盈的,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先惊讶地看了白衣服的一眼,又去看青衣服的:
“难不成……两位都并不下场?”赵宝珠眨了眨眼,见两人骤然变了面色,又歪着头道:“或是连个举人都没有?”
这才是真正戳到了两人的痛楚。连一直故作淡定的青衣男子都黑了脸,攥紧了手上的折扇。白衣书生两眉挑高,额上气得蹦出青筋,怒瞪着赵宝珠道:
“无知小儿,你可知考举人有多艰难?岂是你空口白牙就能评说的?”
他这话一出,便间接承认了他们俩都不是举人。那青衣拿扇子的男子埋怨地瞪了他一眼,真是个蠢货!
赵宝珠的脸色骤然冷下来,阴恻道:“你既知道考举人不易。那叶家公子十二岁中解元,你可知晓?”
白衣书生自然是知道的,不仅他知道,全京城的人也都知道。当年叶家嫡次子叶京华以十二岁稚龄高中解元,次年便入宫成了太子伴读,得圣人青眼,俨然是京城炙手可热的神童。而另一方面,叶京华也算得上是盘旋在所有同龄读书人头上的阴云。
白衣书生一听可还得了,本就在气头上,被这么一刺激,口不择言道:“谁知道他那解元是怎么来的?叶家手眼通天——”
他话还没说完,就忽得腰眼一痛,跌在了栏杆上。
“放你娘的屁!”*
赵宝珠被气得大了,读书人的斯文被抛在脑后,骨子里在村中横行霸道的一面又翻了出来。他直接一计窝心脚将白衣书生踹倒在地,指着人仰马翻的书生怒道:
“再给我满嘴喷粪试试看?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白衣书生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是他看赵宝珠长得俊秀,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难;二是赵宝珠看着身材瘦小,没成想力气竟然如此大。他挨了一脚,腰连后背立刻钻心般得疼了起来,一时半会儿竟站不起来了。
赵宝珠七窍生烟,上去还要踹他,青衣男子赶忙起来拦他,用扇子指着赵宝珠:“你是谁?竟敢在天子脚下撒野!我告诉你,你这样有违法理——”
赵宝珠看到这个假清高更加恶心,回头一瞪眼,掷地有声道:“老子是你爷爷!”
青衣男子目瞪口呆,下一瞬手上的折扇就被夺了过去。
赵宝珠拿到扇子,见折扇底部吊着个晶莹剔透的吊坠,一看便价值不菲,登时嗤笑一声,翻起眼睛看青衣男子:
“你刚才既说’俭节则昌,淫佚则亡’,想必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既不喜奢侈,这扇子定然也不值几个钱。”
话音刚落,他便三两下撕碎了扇子,并将那扇坠摔碎在地上,还踩上了好几脚。青衣男子见状倒吸一口凉气,想要阻止,可已经迟了。
赵宝珠踩碎了玉坠子,抬起头拿出两个铜钱拍在桌上,仰起下颌道:“赔你的扇子。”
这么点儿钱怎么够?
青衣男子面色发白,他那扇坠子可是和田玉的!但就算他心中滴血,现在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若是向赵宝珠索赔,说出这扇坠子的真实价值,那不就相当于自己驳了自己说的话,承认他自己也是爱慕虚荣、故作清高之辈吗?
青衣男子兀自结舌,就见赵宝珠目带嘲讽,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看向跌在地上的白衣书生,竟抬脚还要再踹他:
“看我踹不死你!你再说?你再说!”
“哎呦!”
赵宝珠也曾是村头打架的好手,深知打人专打脸的道理,脚重重往白衣书生脸上踹。书生被他踹得捂着开始飙鼻血的鼻子满地打滚,一边滚一边哀嚎着求饶:
“嗷!别打了别打了!大爷、大爷!饶了我这一回吧!”
见赵宝珠凶狠的架势,酒楼不知何处有人‘哟’了一声,低声嘱咐身旁人道‘去将他带过来’。
于是赵宝珠只来得及朝那白衣书生的脸上踹了四、五脚,就忽然被人从身后制住。一左一右两个男子扭住他的臂膀将他往后拉。
赵宝珠正在气头上,瞪着那跌在地上的白衣书生,仍是不解气,远远朝两人啐了一口:“什么东西!就你们这种货色还敢叫自己读书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怕挨揍你就尽管来,看我今天不揍死你们两个瘪三——”
第23章 曹公子
赵宝珠被拉开,白衣书生蒙着面躺在地上痛得直哼哼,青衣书生下去拉开他的手一看,猛地见到猪头般的一张脸,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酒楼里不少人都在暗中看他们这边儿的闹剧,见两人如此狼狈的模样,人群中发出几声闷响。他们方才其实也已隐隐觉得这两人讨厌,大家好好得坐着吃菜喝酒,就他们俩一路说人长短,叨叨个不听。如今他们俩被教训,众人也乐得看戏。
另一边,赵宝珠被两个壮汉折住了胳膊,却还瞪着他们俩,一双猫儿眼中火光四射。
就在这时,一个人忽然从不远处角落中的某处桌案前站了起来,向他们大步走来。在路过赵宝珠时,还刻意停了一下,目光在他身上转过一圈。
赵宝珠自然也看见了他。来人是个高大的男子,穿着身枣红袍子,腰挂双鱼纹蹀躞带,长得浓眉虎目,很有一番气势。他上下打量赵宝珠一眼,略勾起唇角,指着他对扣住赵宝珠的两人道:
“可把这凶魔星给我抓稳咯。”
接着他便转过头,朝那两人走去了。赵宝珠瞪大了眼睛,不知这人是敌是友,皱着眉挣扎道:“你们是谁?放开我!”
身后的人却将他稳稳扣着,力道不容他挣脱,却又不至于伤了他。右边的人见他挣扎的利害,在他耳边低声道:
“快别挣了,我们主子对你并没恶意。”
赵宝珠闻言,挣扎的动作一顿,问道:“你们主子是谁?”
那人看他一眼,答道:“我们主子是翰林编撰,你需称曹大人。”
赵宝珠闻言,结结实实地一愣,那人竟然是宫中编撰!要知道编撰虽然只是七品的官儿,但翰林院却不是人人都能进的地方。历来的规矩都是只有一甲头三名才有资格进翰林,而他又姓曹——
赵宝珠忽然想起刚才二人话中所言,难道这就是他们方才口中所言,十五岁中举人,前届春闱又中了状元的曹姓氏公子?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凑巧的事?
刚才两人话里话外分明是在将叶京华拿与这位曹公子比较。赵宝珠一时不知这人是善是恶,因而十分谨慎地盯着那男子的背影。
来人正是前榜状元曹濂,而他还有另一层身份,是金尊玉贵的吏部尚书之子。此刻他走到两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跌作一团的两人,虎目缓缓扫过两人身上的穿戴,冷哼了一声,道:
“你们是国子监的监生?”
两人被点破身份,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向曹濂俯身拱手:
“学生见过曹大人。”
曹濂也曾是国子监的学生,虽和两人不是一个院的,但这样的风云人物,他们两个也远远瞧见过。因而两人刚才在背地里胡吣一通,虽没骂道曹濂头上,现在却依旧是心里打鼓。
曹濂面色微冷,看着快要把头埋到地底里的两人,淡淡道:“平日里书也没见读出什么名堂,可见时间都花在背后嚼人舌根上头了。”
两人听了这话,面上更是挂不住,出了满头的冷汗,头埋的更低。曹濂见他们这个模样,眯了眯眼,道:“若是这些说辞我改日拿去告诉叶府,你们又当如何?”
两人一听这话,冷汗唰地一下便湿透了整个后背,顿时双腿一软跪在地上,齐齐向曹濂磕头。他们虽话里话外酸歪叶京华,可确实实打实得惹不起这京城如今的第一贵门。如果这话真被传到叶府去,不说叶相,他那个在刑部供职的嫡长子叶宴真便可以将他们提了去!
两人在惊恐畏惧之下一时磕头如捣蒜。赵宝珠冷眼在旁看着,骂道:“既有胆量说,就不要怕人知道!”
若是两人不怕这话传到叶家的人耳里,赵宝珠还能高看他们一分。但两人一听曹濂要将事情捅出去就吓成这般畏畏缩缩的样子,称一声鼠辈真是不足为过!
曹濂闻言,看了赵宝珠一眼,淡声道:“说得好。”
遂转过目光,浓眉竖立地朝两人喝道:“还不快滚?”
两人登时停止磕头,一骨碌从地上拍起来,踉跄着跑了。见两人走了,赵宝珠的气才渐渐消下来,这才发现自己正被人钳制着,两条腿还在空中悬着,登时慌道:
“放我下来!”
曹濂背着手,转回过头。见赵宝珠在空中蹬腿,急得脑门冒汗的样子,脸上的冷意褪去,带了点笑意:“将他放下来。”
钳制住赵宝珠*的人道了声’是’,稳稳地将他放下来。
赵宝珠刚站定,抬起眼,便见曹濂走上前来,一双黑眸在他脸上凝了一瞬,唇角微勾道:
“好厉害的小子。”
他身量极高,见赵宝珠神色警惕地望着自己,便略微俯下身来,笑着问:
“你是哪家的?”
赵宝珠皱了皱眉,退后了小半步,他虽不知道这位曹公子是谁,但也从刚才二人的对话中琢磨出了些许意味。这位曹公子于叶京华约莫是隐隐在打擂台的,故不想在曹濂面前提及叶京华的名字,只道:
“小子无状,惊扰了曹大人,在这里给大人赔个不是。”
曹濂见状挑了挑眉,低声自语:“倒还知道些礼数。”
说罢,他忽得伸出手,拿起了赵宝珠腰间的玉佩,低头看上面的字:“你叫宝珠?”随后又摸了摸玉牌的质地,道:“能用得起这玉的京中没有几家,你是哪一家的?”
赵宝珠大惊,赶紧退后一步,将玉牌夺了回来,小声道:“小子还有事,就不在这碍大人的眼了。我先走了!”
说罢便转身就跑。站在曹濂身旁的两个高大男子见他要跑,低声问:“要不要将他拦下来?”
曹濂摇了摇头,看着赵宝珠三两下便跑下了楼,低声笑道:“算了。若是我想的不错……总会遇上。”
·
赵宝珠奔到楼下,一头扎进街上的人群里,跑出去好远才敢回头,见没人追来,登时松了口气。赵宝珠抬手擦了擦头上的细汗,心想这京城也太小了些,真真儿遍地都是贵人。等他回去还是得向方勤好好问清楚曹濂是谁,不然他打人事小,平白给叶京华惹了麻烦就不好了。
他这一番折腾下,时间已早过了午时。赵宝珠抬头看了眼天色,辨别出时间已近申时。叶京华叫他酉时二刻回去,还有约莫一个时辰,他正好可以逛逛这京城,顺便再沿路问问有没有商家捡到了他的名帖。
赵宝珠便去书坊里买了些笔墨,又跟着人群,朝京城中最繁华的大街上走去。只见街旁全是各色小贩,有卖吃食的,卖珠宝钗环的,也有卖诗书话本、和各种新奇小玩意的。赵宝珠看着有趣。特别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商贩,摊子上卖了些五彩斑斓的物什,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特别的光彩夺目。
其中有一个细筒形状的物件,从眼里看进去,便见着一片彩色的新奇的图画,还会跟着筒的变化而变幻。赵宝珠看得开心,喜欢得松不开手,那商贩见他如此便卖力地推销道:“小公子买一个吧,只要五十文钱,买一个吧。”
赵宝珠拿着这奇妙的画筒,颇有些为难。五十文,都能吃两顿饭了,这小玩意儿还挺贵的。他听那商贩说话声调奇异,眼睛细看了有些泛蓝,想必是那传说中大海对面的西洋人,卖的也是海上来的货。
赵宝珠拿着画筒看了半天,还没下决心买或不买,却忽然从余光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赵宝珠定眼看过去,只见那日给他指错了路的小贩竟赫然推着小车站在角落中。!!
赵宝珠登时扔下了手中的画筒,一个箭步冲上去,怒瞪着小贩道:“好啊,可算让我抓住你了!”
今天生意不太好,小贩正在角落里摸鱼,没成想突然看到了一个人忽而冲到了自己面前。小贩抬起眼,见是一个模样极好的少年,正瞪着双满含怒气的猫儿眼看着自己。小贩很疑惑,但见赵宝珠衣着不凡,还长得十分白嫩俊秀,约莫着是个惹不起的人物,便小心道:“……不知您是?”
“好哇!你竟然不记得我了!”
赵宝珠怒气冲冲地瞪着小贩,问道:
“我且问你,那日我向你问路,你是不是故意给我指了错路!”
他这样一说,小贩才恍然大悟,脑中浮现出多日前自己戏弄了一个小乞丐的事情。他将记忆里那个灰头土脸的小乞儿跟面前的赵宝珠联系起来,顿时大惊失色。没想到短短几日这人就从那般狼狈的模样变成了现在这般,必定是在京城得了什么机缘。
小贩飞速转动脑筋,顿时下定决心,低头对赵宝珠致歉道:“那天是我说错路了。是我嘴贱,害的贵人绕了远路,贵人饶过我这一回吧!”说罢他抬起头睨了眼赵宝珠的脸色,见他还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眼珠一转,道:“若贵人不嫌弃,我将这些糖人送给你赔罪好不好?”
说罢,他从摊子上拿起一个东西,赵宝珠见到他手中拿的物什,顿时看直了眼。只见小贩手中捏着只分外精致的糖人。糖人是关公模样,只有成人两指昌,然而细节处却精巧入微,用青色及红色的颜料勾勒出形貌,关公的一张红色面孔只有人的指甲盖大小,神情却栩栩如生。
赵宝珠第一次见到这种玩意儿,犹豫道:“这……这个给我?”
小贩见他喜欢,赶忙将东西塞给赵宝珠,还将小车上其他的小糖人也都拿了起来,一并塞到了赵宝珠手里:“这些都给您,就当谢礼了!”
赵宝珠被这突如其来的幸运砸中,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也不管小贩推着车跑走了,只专注地看着手上的小糖人,嘴角露出一丝模糊的笑意。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厉喝从他身后传来:
“干什么呢?”
赵宝珠捏着糖人,转过身便见曹濂正站在他身后,脸上带着故作严肃的神情,对赵宝珠道:“我可都看见了。”
赵宝珠刚还在想这人怎么阴魂不散,便听曹濂说了这一句,疑惑道:“什么?”
曹濂见他一脸疑惑的样子,眯了眯眼,背着手上前两步,上下打量了一番赵宝珠,目光停在了他手里的糖人上:
“拿了人家的东西就得给钱。”曹濂故意放低了声音,拿出了训斥自家弟弟妹妹的架势:“小小年纪,怎么学的如此霸道?那糖人多少钱值得你去恐吓人家?难不成你家主子没给够你银钱不成?”
赵宝珠莫名其妙地糟了一通训斥,这才反应过来,曹濂约莫是将刚才的场景看在了眼里,误认为是他在恐吓小贩!
“我——”赵宝珠瞪大了眼睛,辩白道:“不、不是那样的,这糖人是他自己要给我的,为的是给我赔罪——”
赵宝珠说到一半便骤然顿住,他怎么越说越像是在撒谎了了?果然他一抬头,便见曹濂眯着眼睛看着自己,浓眉微皱着,显然不相信他的说辞。
赵宝珠急了:“真的不是那样的!”
他皮肤白嫩,一急就喜欢脸红,曹濂见他半边脸粉里透红,大眼睛因为着急而浮上一层水雾,心尖一软。心道这么大的孩子,做坏事被戳穿了,一时恼羞成怒也是有的,还是得给留些面子。他转过头,朝身边的随从低声吩咐让他追上去把钱付了,回头轻咳了一声,刚想随便教训赵宝珠几句就将事情抹过去,一个人影却突然从旁边窜了出来。
“宝珠!”
赵宝珠感到自己的手臂被抓住,一偏头,便见邓云满脸焦急地看着自己。
“你到哪野去了?还不快跟我回去!”
赵宝珠见是他,愣了愣,看了眼天色:“……现在还不到酉时啊。”
从天色来看,至少还有一刻钟呢。
邓云听了他的话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你真要压着酉时回去不成?从这儿走回去至少还要一刻钟呢!少爷半天等了不来你,害怕你被人牙子拐了去,赶紧派我出来找你,没想到你在这里猫着呢——”
他噼里啪来说了一箩筐的话才发觉旁边还杵着个人,没好气地抬眼看过去,接着骤然变了脸色:“曹公子?”
曹濂看着他,眼里带了些笑,朝邓云点了点头。
邓云赶忙松开赵宝珠,退后一步朝曹濂俯身行礼:“见过曹大人。小人眼拙,刚才没瞧见你——”
“无妨。”曹濂很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遂笑着看向赵宝珠,道:“先前我便猜他是你们家的,现一看果然如此。”
第24章 密谈
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
赵宝珠一手捏着糖人,另一手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跟着邓云上了曹家的马车。从邓云那里赵宝珠才得知,原来曹濂不仅是和叶京华齐名的少年天才,两人私底下还是密友。曹濂看到那玉牌之时便猜到赵宝珠是叶家的人,这下碰上邓云更加坐实了他的身份,于是便提议去小叶府拜访叶京华。
邓云和赵宝珠一起排排挤在马车的后辕上,还在不断数落他:“你说你,出来野了一天就算了,还敢威胁人家。我们叶家是少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几个糖人值当子做出这种事——”
邓云压低了声音,恶狠狠道:“还是在曹大人面前,少爷的脸都给你丢净了!”
赵宝珠自知现在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小声道:“我真的没有威胁他,是他自己给我的。”
见他如此冥顽不灵,邓云气的七窍生烟:“还敢顶嘴!”
赵宝珠抱紧了自己的小包袱,他自知现在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便也没反驳,只是狠狠瞪了邓云一眼。邓云立即瞪大眼睛,作势要去掐赵宝珠的脸蛋:“你还敢瞪我!平日在府里见你不声不响的,出来竟然这么横行霸道,我叫你再顶嘴——”
赵宝珠赶忙躲开,不满道:“我说了我没有!”
邓云瞪眼:“你还敢躲?!”
就在两人要在马车后面掐起来之时,马车里传来曹濂的声音:“行了,我刚刚已斥责过他了。都不许动手。”
曹濂发了话,邓云便不得不停了下来。他怒瞪着赵宝珠,心想就是因为这小子长得好,做了错事才总是能蒙混过去。一次两次便罢了,长此以往下去定会纵坏了他!今天敢强抢人家的糖人,日后长大了更不知道会如何了!
当着曹濂的面,邓云不好再说什么,便瞪着赵宝珠,用口型道:’回去让少爷好好收拾你!’
赵宝珠不太想理他,哼了一声,将头扭到一边,他清者自清。只是一想到自己出门这一趟还是没找到名帖,赵宝珠便有些失落。虽学政司的大人好心帮了他,但益州路途艰险,也不知从县学里发过来要多久的时日——赵宝珠的头正好对着马车边儿上开的小窗,眼见着外面繁荣的景象,他脑子里打着算盘。今日那小贩卖的糖人一个都要五文,成本就是一点儿糖一点儿色粉,绝不超过五钱,那这一日若是能卖出十个——赵宝珠心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想着他若是赶不上此次春闱干脆就呆在京城,或是找个铺子做学徒,或是自己搞点儿小生意。若是做学徒吃睡都在铺子里,攒下来的钱路还能给家里不少,三年后若是考不中,至少将回家的路费挣出来了。
另一边,邓云正与他怄气,丝毫不知赵宝珠心里正想着「改换门庭」。放着他们叶府丰厚的月钱不拿,要赶着上人家铺子当学徒去。若是他知道了,又是一阵好气。
没一会儿,曹家的马车缓缓驶入了叶府所在的小巷。还没完全走到,赵宝珠便看见两扇朱红的府门敞开着,而一袭白衣的叶京华正站在门口,微微蹙着眉看向这边。
赵宝珠立即从马车后探出头来,朝叶京华挥手:“少爷!”
叶京华瞧见了他,眉头稍稍松开。
马车走到府门口,前面架马的随从将车停了,先为曹濂打了帘子。曹濂从车上下来,见叶京华站在门口,’哟’了一声,挑起眉锋:“还从未见你出来迎过我。”
然而叶京华的目光只在他脸上短暂地一停,便移开来,接着抬脚便往车尾走。
曹濂一顿,见他走到刚从车上跳下来的赵宝珠身前,顿时了然,低声道:“原道不是来迎我的。”
“少爷。”
赵宝珠仰着头看向叶京华,朝他笑了笑。叶京华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抬手在赵宝珠肩膀上摸了摸,又去替他擦头上的汗:
“怎么这样晚才回来?”
他一边用手帕擦赵宝珠头上的汗,一边问。赵宝珠眨了眨眼,略微撅起嘴唇:“现在才过了酉时半刻。”
叶京华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挑起眼来看他:“那下次就改为申时前回来。”
赵宝珠登时不干了,拉着叶京华的袖子求饶道:“别啊少爷!是我错了,下次一定早一刻就回来。”
邓云、方勤等一干叶府下人早已习惯了两人黏黏糊糊的样子。但曹濂却是第一次见,他看赵宝珠对叶京华拉拉扯扯,而后者竟然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甚至细看了眉眼间还有几分喜色,心中咯噔一下。
他可从未见过叶京华对谁如此温柔小意。
当初他与叶京华二人同在宫中做皇子伴读,就算是面对尊贵的公主郡主,叶京华也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犹如那山巅新雪,又如湖中百丈寒冰。弄得曹濂一度以为他真是同传说中似的,是天人投身化成,不结丝毫尘缘。
现在看来,不是不结,而是时候未到啊!
曹濂暗自摇头,便见叶京华看向赵宝珠手中捏着的糖人,嘴角勾了勾,温声道:“出去玩了一天,就买了这些?”
站在他身后的邓云这时冷哼道:“要是买的倒好了!”
赵宝珠的神情顿时由晴转阴,回头瞪着邓云。邓云见他一副’恃宠而骄’的样子,更是气愤,嚷嚷起来道:“少爷你可是不知道这小子在外头都做了些什么——”
“咳。”
他的话说到一半,却忽然被曹濂打断。叶京华抬眼看去,便见曹濂放下手,笑着道:“慧卿,你就让我们这样站着说话?”
叶京华看向他,见曹濂神色揶揄,若有所思地看了赵宝珠一眼。赵宝珠被他看得心里发虚,小声道:“我真的什么也没做。”
闻言,邓云又嗤笑一声。赵宝珠冷眼瞪他,两人眼见着又要掐起来。叶京华适时开口,淡声道:“到书房去说。”
一行人于是进了叶府,到了叶京华的书房中。叶京华坐在主位上,曹濂坐靠窗的客座,邓云和赵宝珠站在中间,颇有点三堂会审的仗势。见赵宝珠傻站着手里还捏着几只糖人不放,叶京华偏头向侍候在一旁的玥琴道:
“去将他的糖人收起来。”
玥琴点头称是,上前要去接赵宝珠手里的糖人,赵宝珠颇有些不舍地问:“玥琴姐姐,你要将它们放哪?”
见他不肯撒手,玥琴忙哄道:“我给你拿吸水的碳粉装在小碗里,再将糖人插在上面,又美观又不怕它化。”
赵宝珠这才撒开手。曹濂坐在一旁,端着茶边笑边摇头,指着赵宝珠对叶京华道:“你看看这宝贝的,为了几个糖人儿把人家好一顿吓。”
叶京华闻言扭过头,没问糖人的事,倒是先问:“你们怎么遇上的?”
曹濂便将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赵宝珠见他竟然将先前自己打人的事情也说了出来,顿时脸臊得通红,想到自己乡下人的一面都在叶京华面前被抖了出来,一时间恨不得将地挖开个洞钻进去。
邓云在一旁听了却是有些惊讶,没想到先前还有这一出。他本性直率忠诚,听到两个书生竟敢背后空口白牙地污蔑自家少爷,恨得差点把牙咬碎,听到赵宝珠上去就是一计窝心脚时又是激动地差点喊出一声’好’来!
没想到赵宝珠在外面还有这等护主的气魄,邓云对他的气顿时去了三分,有些后悔刚才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了他一顿。
“……谁知我远远在后面跟着,就看他在人家铺子面前耍威风,逼得人家白给了他几只糖人才罢休。”
曹濂口才好,跟说书似的,笑指着赵宝珠道:“我是不知道你府上还有个这么厉害的人物,我看比邓云方勤他们俩都强多了!”
他这话半是真心半是揶揄,赵宝珠见他将自己说得跟个不讲道理的霸王一般,脸更是涨的通红,抬眼小心地去睨叶京华的神色。
叶京华坐在上首,半垂着眼,神色依旧是淡淡的。见曹濂说完了,他抬起头,第一句却是问:“你跟着他干什么?”
闻言,众人皆是一愣。邓云也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啊,这位曹公子算起来是跟了赵宝珠小半天呢!
曹濂闻言一顿,面上有些尴尬,解释道:“我这不是休沐吗?我一看他那玉牌就知道是你家的,便跟了一段,看看他想做什么。”
叶京华闻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而是回过头看向赵宝珠:“宝珠,你来说。”
赵宝珠没想到叶京华竟然还给他辩驳的机会,闻言猛地抬起头来,便见叶京华一双琉璃眸平静地看着自己,眼中深处似有些鼓励的意味。
赵宝珠登时心头一热,遂将他与那小贩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曹濂听了,惊讶道:“还有这种事?”
正好,此时先前被他遣去追那小贩的随从回来了,曹濂便把他叫进来询问,果然听到了一样的故事。
说辞对得上,曹濂这才明白过来他是错怪了赵宝珠,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倒是我误会宝珠了。”
邓云脸色也有些讷讷,他刚一听曹濂的话,便下意识地相信了。叶京华一开始便不相信赵宝珠会做出这等欺负人的事。但听到曹濂口中的称呼,他眉尾一跳,抬起头来幽幽看向曹濂。
曹濂没注意到他的神色,站起来走到赵宝珠面前,向他拱手道:“错怪了你,我在得给你赔个不是。”
赵宝珠哪里敢受他的礼,赶忙往旁边迈开一步道:“不用不用,是我自己没解释清楚,不关曹大人的事。”
曹濂于是直起身,将随从叫到身边,从他手中拿出一个东西递给赵宝珠:“这个便给你作为赔礼。”
赵宝珠抬眼一看,发觉曹濂递过来的赫然是他方才他在摊子面前看了许久的西洋画筒,登时眼前一亮。
曹濂温声道:“看你在这铺子前站了许久,便差人买来了,拿着吧。“
赵宝珠抬眼看他,一时不知道该接还是不该接。这位曹大人未免也太亲切了些,上回叶宴真给他东西,虽也奇怪,但好歹是叶京华的大哥。这曹大人又是来哪一出?
所幸他等他犹豫太久,叶京华便走过来接过了曹濂手上的画筒。
“我替他收下了。”
叶京华道。曹濂见状倒也没有太惊讶,只抬头看了叶京华一眼,打趣道:“好。那你可要记得还给人家,要不然得想得睡不着了。”说罢便与叶京华一起回到座上坐下。
赵宝珠闻言,暗地里皱了皱鼻子,心想他才没有眼皮子那样浅。西洋画筒虽然新奇,但也不至于就想的睡不着觉了。
他在这兀自想着,便听叶京华的声音传来:“邓云,你先带他下去休息。”
邓云赶忙点头称是,知道曹濂与叶京华还有别的话要说,赶快将赵宝珠拉着往外走。等出了书房,赵宝珠先到自己的瑞来院去洗浴更衣,路上问邓云道:“那位曹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嘘。”邓云拉着赵宝珠,压低了声音道:“你可悄声些。这位曹大人是吏部曹尚书的儿子,他的姑母曹氏就是早些年去了的先皇后。说起来,他还是太子的表兄弟呢。”
“曹大人和咱们少爷都自小有天才之名,两人又同榜中了举人,只不过少爷小曹大人三岁。当年,少爷得了解元,两人又先后进宫做了皇子伴读。咱们少爷是宸妃娘娘所出的五皇子的伴读,曹大人是太子殿下的伴读,两人在乡试之前本是王不见王,进了宫却不知怎得结了缘,后面便成了好友。”
“说来也奇怪。虽曹大人与太子殿下是表兄弟,咱们少爷和五皇子是舅甥,太子倒是跟咱们少爷更聊得来些,而五皇子则是跟曹大人特别投缘。当时宫中都在议论,说这两对儿像是换了伴读,太子和咱们少爷天天同进同出,曹大人倒是经常带着五皇子到处去玩儿。”
赵宝珠听到这里,忽得从他的字句间觉出了什么,隐约觉得其中有些许奇异,但具体又说不上来。他想了想,问道:
“先前我听少爷同大爷说话,太子殿下似是出了什么事?”
赵宝珠身居一隅,离京城实在太远,平日里只顾着干农活和读书,对朝堂上的事情却恐怕还不如方勤、邓云等人了解。他先前从叶宴真、乃至那两个长舌书生的话中听出,三年之前朝堂上似乎是出了什么变故,与太子有关,其中似乎与叶京华的分府,以及与他数年来都未下场春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邓云听他提起太子,脸色骤然变了变。见赵宝珠满眼疑惑的样子,抬头看了看周围,在确保没有别人之后,再次将声音压低了几分,道:
“你是小地方来的,恐怕还不知道,但京城里早就传开了。”他说:“三年前太子殿下奉皇命带兵南下征讨掸国,本来都即将得胜还朝,但这路途上不知发生了什么,太子殿下竟然失踪了!”
赵宝珠闻言大惊失色:“什么?!”
他所在的地方信息隔绝落后,对于皇家的消息大多靠商队带进来,赵宝珠只知道皇后娘娘在许多年前薨逝,却不知道当朝太子竟然失踪了!
邓云叹息一声,道:“太子殿下是先皇后嫡出,学问品行都是极佳,朝堂上下谁不知道他就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皇帝。谁知道竟然在战场上……听说皇上在听说消息时便大病了一场,到现在也还把消息捂着,不允许下面的人称「先太子」。但是最近朝堂中似是有消息传出,说皇上已经秘密令人在南山皇陵中立了衣冠冢——”
赵宝珠呆愣地听着,忽而脑中响起一道惊雷,忽然明白了多日前叶京华与叶宴真那段让他听得云里雾里的话的真正含义——
太子失踪,皇后娘娘多年前便已经去世,后宫中宸妃一家独大,她膝下育有五皇子,叶家,叶京华——
许多线索在赵宝珠脑中连成一线,所有事情骤然有了解释。
第25章 南方水患
不论什么人看来,这时候都是叶家的大好时机。
赵宝珠心道。
太子失踪,圣上宠爱宸妃,且对叶京华有很大的期待,甚至到了要三催四请他下场春闱的地步。慧卿慧卿……任谁听来,皇帝都是想让叶京华入仕扶持幼子。
一宫宠妃,一朝执宰,一位金尊玉贵的皇子。
确实不管怎么想,叶家似乎都已高悬于顶点之上,离那至尊的位子只有一步之遥。
但叶京华为何不愿意呢?
赵宝珠有些出神,忽而眼珠一转,偏头朝邓云问道:“等等,曹大人的姑母是皇后,太子殿下是他的表兄弟,他为何还能跟叶家的人做朋友?”
虽然邓云也未曾细说,但朝堂上的风云变幻宰这短短几句间已然被勾勒了出来。若是皇后与太子都好好的在世,那如日中天的便该是他曹家。但皇后早逝,现今太子又约莫是死在了战场,曹家一下子便没了指望,应该正是咬牙切齿悔恨万般的时候。
邓云闻言,也叹了口气,道:“曹家……曹尚书与我们家老爷现在已是势同水火一般。但是曹大人和少爷的关系倒还是很好,特别自少爷自己分出府来住之后,曹大人便来的更多了。”
赵宝珠闻言了然,约莫是父辈已然掐起来了。小辈们秉着在宫中的情分还在偷偷往来。赵宝珠想道曹濂,这人确实和那些话本中惯常拿鼻孔看人的高官子弟不一样,看起极其随和,作为一个有官身的人,刚才竟然还主动跟他这个叶府上的下人道歉。
赵宝珠转了转眼珠,道:“方才,那位曹大人对我十分亲切,他往日待人也都是如此吗?”
邓云听到他这般问,脸色顿时一变,表情有些尴尬。赵宝珠见了便知道有鬼,略微皱起眉问道:“他往日不是这样的?那是为什么?”
邓云有些为难,左右看了一圈见没人,才压低了声音对赵宝珠道:“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少爷我跟你说了。”
赵宝珠点点头,便听邓云在他耳边道:“约莫是你长得好看的缘故。”?!
赵宝珠骤然瞪大了眼睛,诧异道:“什么?”邓云赶忙让他噤声:“你悄声些,别被别人听了去。”他一手压住赵宝珠的肩膀,让他附耳过来,小声道:“这事儿少爷身边的老人多少都知道,曹大人往日里身边常跟了一名清秀小厮,名叫善仪。听说他与曹大人青梅竹马,两人关系十分亲密……后来曹大人成了亲,善仪便见的少了,但我听在曹府伺候过的人说,还在后院里养着呢——”
邓云的声音如波浪般在赵宝珠耳边回荡,刚开始赵宝珠还没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而后他忽得听懂了,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什、什么?!”
赵宝珠大惊失色。他没想到曹濂竟然是、是——赵宝珠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也不算小孩子了,男子和男子之间的事多少也听过些,只是在他们村里,只有实在找不到媳妇的男人才会结为契兄契弟。这些王孙公子竟然已娶了妻子,还将娈童养在后院,何其无耻!
这些京城的高门贵户竟然背地里在做如此肮脏的勾当!
邓云见他的面色,还以为赵宝珠是害怕了,赶忙安慰道:“你别怕,少爷也绝不会让他对你怎么样的。”他拉着赵宝珠坐下,顿了顿,道:“更何况,曹大人虽是有那种癖好,但顶多是见到秀气的小厮会逗弄几句罢了,从未做过强迫人的龌龊事。”
赵宝珠听他这样说,眉心略略松开些,他偏头问邓云:“他……曹大人这般,少爷知道吗?”
邓云想了想,道:“大约是知道的吧,不过少爷对男女之事不太上心。他虽和曹大人交好,但——”邓云本来想说叶京华从不关心别人家的后宅之事,却忽然想到今天发生的事情,曹濂不偏不倚竟然撞见了赵宝珠,还一路跟到了叶府中——
邓云想着想着,忽然转过头怒瞪赵宝珠:“你看看你,天天跑出去招摇,现在将人惹上门来了吧?!”见赵宝珠一脸’你发什么疯’的模样,邓云气不过地冷哼了一声:“小心以后少爷再不许你出去!”放下狠话,他转过头忧虑道:“不行,我得去前面看看。”
说罢他拔腿就跑,将赵宝珠一个人留在了原地。赵宝珠看着他跑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这关他什么事?
·
另一边,书房中。
曹濂与叶京华相对而坐,中间摆了一张棋盘,其上白子黑子交错罗织,如一张密网。
曹濂眉头紧皱,捏着手中的棋子,迟迟没有动作,神情十分焦灼。
对面的叶京华却是一派泰然。他斜倚靠在窗边,半垂着眼,白玉雕成似的脸上神情淡淡,也不出声催促曹濂,就这么静静看着棋盘。
半响后,曹濂先放弃了。他长叹一声,将手中的棋子扔回篓中:“罢了罢了。”
他摇了摇头,道:“这一局是不成了,我认输!”
叶京华这才缓缓抬起眼,也不说曹濂输了多少子,只道:“再来一局?”
曹濂刚提起气说要再来,一抬头对上叶京华一双眼睛,忽得又泄了气,摇头道:“不下了!”
叶京华也不恼,偏头招了人来收拾棋盘。曹濂抬手抚了抚额头,看向叶京华:“你今日是吃了什么炮仗不成,将棋下成这样,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
叶京华没理会他的话。曹濂怒瞪着他,他素来知道叶京华的棋下得好,素日里就连太子也不是对手。但叶京华为人处世一向都很有余地,现在看来,他往日与自己下棋都不知放了多少水,今日又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棋盘上大开杀戒,下得曹濂心肝*抽疼。
丫鬟们将棋子全都收了起来,又将棋盘拿走,复端了两盏新茶上来。
玉露毛尖的香气在屋子里飘散出来,曹濂的气一阵倒也消了,喝了口茶,抬头便见玥琴倒了茶,正要退下去。
“这是个生面孔。”
曹濂道。他微一回想,向叶京华道:“你往日身边那个钰棋呢?”
玥琴闻言面色骤然一白,急忙退下去,贴在墙边站着。叶京华听了他的话,眼睛也未抬道:“喝你的茶。”
曹濂闻言笑起来:“茶我定是要喝的,你这儿的茶必是宫里送来的,我喝着倒像是贡品。”说罢他浓眉微挑,又道:“人家那么花容月貌,你也舍得撵了出去,叶夫人没与你发作?”
现在满京城里谁不知道,叶家对叶京华的婚事是万分头疼,钰棋玥琴这等伺候在身边的大丫鬟都是叶夫人一一亲自掌眼看过的。旁的府上都是主母防着妖娆的丫鬟将少爷们带坏了,叶府这边却是精挑细选容貌最出众的丫鬟,全都一股脑塞到叶京华的府上。
曹濂越想越好笑,道:“我可听说国公爷的孙女对你芳心暗许,国公夫人都上你叶家门好几回了。人家姿态放得这么低,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叶京华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也回应他,而是转而吩咐玥琴:“将新拨的莲子端上来给曹大人吃。”
玥琴点头答应,旋身便要出去。曹濂却苦了脸,他最不喜欢吃那莲子,急忙叫住玥琴道:“诶,不必了、不必了。”又回过头来,对叶京华道:“我再不说了,你别拿那些苦东西堵我的嘴。”
叶京华这才肯抬头看他一眼,淡声道:“你有什么事。”
实际上,邓云看人只有一半准。曹濂表面上随和亲切不假,但他绝不是没有城府的人,遇上赵宝珠或许是巧合,但他找到叶府来确实是有正事要办。
曹濂闻言,脸上神色微敛,沉声道:“南方水患,如今算是勉强挨过去了,只是这救灾安抚之事倒是有些麻烦。”
自开春以来南方许多处受灾,难民涌入京城。如今水患算是挨过了,但是各府上的救灾问题倒是成了一项难事。一是因为三年前太子在征讨禅国时无故失踪,皇上震怒彻查了西南诸府,狠狠换了一批官员,二是这次南方水患中间纠集了官吏贪腐的问题,又是一大波府官落马,这一来二去,等真的要派发赈灾事宜时各南方府上竟没了可用之人。
叶京华闻言,抬起头:“皇上要派你去赈灾?”
“是。”说到这里,曹濂面上打起了几分精神:“你说的没错,皇上的密令已经下来,明日早朝便会指任我为江州巡抚。”
他在中状元之后在翰林院呆了整整三年,虽说编修的日子清净悠闲,但曹濂有心想立一番事业,这三年间尤为煎熬。叶京华曾与他说过,他出翰林院只需一件大事发生,今春水患发生之事他便隐隐有了预感,果然不出叶京华所料,圣上真点了他赈灾。
叶京华垂下眼,为自己倒上一碗茶,道:“这事你该去问你父亲。”
官宦任免,各府调剂,都由吏部统管。而曹濂的父亲正事当今的吏部尚书。听他这样说,曹濂顿时苦了个脸,道:“你以为我没去问过父亲?只是,我们与南边,你又不是不知道。”
当年太子的出事,不仅皇帝震怒,他父亲又何尝不是心急如焚。当时他认定是南方有人动了手脚暗害太子,趁着皇帝下令彻查南方,曹尚书作为吏部最高官,也在其中使了不少力,可一通折腾下来却什么都没查出来,因此也与南边官场不少人结了深仇大怨。不客气的说,若是换一个人曹家老爷这吏部尚书的位子恐怕就坐不稳了,只是皇帝怜惜早逝的皇后,又因着太子的事对曹家上下存了一份愧疚,这才保全了曹尚书的位子。
“但现在,虽说我父亲还是尚书,可长着官职强行把命令摊派下去,下面的人若是有意敷衍推脱,怕是这赈灾几个月都下不到地方。”
曹濂一想到这事便连声叹气,继太子之事不过三年,如今提起一个「曹」字,南方官场还是沸反盈天。偏生皇帝还派了他做巡抚,曹濂既感念皇帝对自己的信任,又实在头疼这个活他揽不下来,故而一听到消息便来找叶京华商议。
此时,邓云刚急忙摸到前院来,贴在书房跟前,才听到里面传出自家少爷的声音:
“这件事,你为何不去找宋春华?”
屋里静默了一刻,接着传出曹濂疑惑的声音:“宋春华?关他什么事?”
屋内,叶京华喝了口茶,并不回答,只静静看着曹濂。曹濂思考了片刻,神情从疑惑变为凝重,又渐渐缓和下来,片刻后他抚掌道:
“你说的对,确实该找他。”
曹濂霍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绕着前厅转了好几圈,越想越觉出其中的道理,不住地点头:“这事真是只有他能解!”
想通了这层,曹濂又回过头来:“可他日前便已开拨,先行往南去了,我又怎么赶得上他?”
叶京华略一思服,道:“你现在追出去,他应当还在北鸣山。”
曹濂闻言恍然大悟,一拍脑门:“你说的对,宋老爷子信佛信的得厉害,他定是在北鸣山!”
邓云在屋外听了这通没头没尾的话,只觉出两位主子应当是在聊正经事,心放下了大半边。
无奈,曹濂的要紧事被叶京华这么三言两语点拨出了条明路,心中像是一块大石被移开,大大地松了口气。这时已近天黑,他倒也不急着现在追出城去,转身来亲手给叶京华倒上一杯茶:
“慧卿,我又欠了你一个大人情,你看这事我要怎样谢你才好?”
叶京华并没有喝他的茶,转而拿起了一遍窗台上雕了一半的玉兔:
“先欠着。”
曹濂闻言看了叶京华,在心底暗暗叹气,他都不知道欠了叶京华多少人情了。到时候还起来必定是伤筋动骨,要被这小子活剥下来一张人皮!
他坐定,转了转眼珠,忽然似想到了什么般道:“不然这样,你若是舍得,我便让宝珠到我们族学去读书,就说是你的弟弟。”
外面,邓云本蹑手蹑脚地正要溜走,一听这话蓦地扭过头来,脸上大惊失色。
书房中,叶京华刻玉兔的动作一顿,在兔眼上留下一个略深的划痕。
第26章 万花筒
曹濂没主意到他的动作,还在侃侃而谈:“我看旁边方桌上的几页纸,就知道是你教的字,倒是有几分气候。我们族学现在是我五叔在教,你应当见过他,是天立年间的榜眼。族中我有几个堂兄表弟,都是与他差不多的年纪,你且放心让他去玩儿——”
他说到一半,忽得听到一声脆响,抬头便见叶京华将手上刻坏了的玉兔放在桌上。曹濂顿住话头,上下打量一番叶京华,面上浮现笑意:
“怎么,舍不得啊?”
叶京华抬起头,琉璃眸中神色淡淡:“不劳你费心,我自己会教。”
曹濂闻言,刚想说你哪有时间天天手把手教小儿读书,结果话到了嘴边,突然想到面前这个人一不入仕,二未娶妻,自然是逍遥快活,有大把的时间陪小美人红袖添香。曹濂想到这儿,又想到自己那一脑门的官司,心里突然就不平衡了。
再抬头,便见叶京华将那块雕坏了的玉石放到一边,拉开书架上的抽屉,在里面莹润细腻的玉石料子里挑选,姿态清雅好似神仙。
曹濂的面色渐渐黑了,他怎么看叶京华这么潇洒、就忍不住心肝疼呢?
他浓眉抽动一下,忍不住想找叶京华的不快:“人家天天对着你这块木头,恐怕早就乏了。去我家族学有什么不好?我那些堂兄表弟比你有趣多了,能带他骑马、投壶、到湖里捉小鱼儿——”
“玥琴。”
叶京华手中拿了块玉石,头也不抬地吐出两个字:
“送客。”
“诶诶诶——”曹濂赶忙求饶:“别送,且别送,我再不提了!”
见状,玥琴有些为难地站在中央。叶京华偏过头来,眼尾中闪出冷光。曹濂额角泌出冷汗,知道自己是快将这阎王惹恼了,他小心陪笑着迎上去,道:
“我就再问你一件事,问完我立刻就走!”
叶京华手指抚过手中的玉石,没有说话。曹濂知道他这是默认的意思,绕到他前方去,一双眼睛灼灼看着叶京华:
“我且问你,你将那钰棋打发了,是不是为了宝珠?”
说罢,他紧盯着叶京华,不错过他脸上的一丝表情。
只见叶京华略一皱眉,道:“与他有什么相关?”
闻言,曹濂略一顿,见叶京华的反应不似作伪,眯了眯眼:“你说的是真话?”
叶京华眸色一沉:“还不快滚?”
曹濂打了个抖,再不敢纠缠下去,连声道:“这就滚、这就滚!”说罢他一拂,转过身赶紧快步小跑出去,临头还不忘喊一句:“别忘了把我送给宝珠的东西还给人家!”
紧接着怕叶京华跟他算账,曹濂踉跄着几步赶出去,背影很是狼狈。等到出了叶家的门,才狠狠出了一口气。他知道以叶京华的品性,是绝做不出什么用玉石在后头砸人的事情的,但是叶京华的眼神实在冰冷,跟要把他的心肺从后面剜出来似的。
“惹不起惹不起。”
曹濂边摇头边爬上自家的马车,坐在车辕上长叹了一口气,仰天道:“宝珠跟了他,真是可惜了!”
长得再俊美有什么用,还不是根木头!
·
另一边,邓云已吓得两股战战。
他缩在墙根下,斜着眼睛睨叶京华脸上的表情。那曹大人嘴上实在是太没把门了些,刚开始说正事的时候多好?怎么又说回了这事儿上面——
都是赵宝珠出去惹出来的乱!邓云咬牙切齿,心想下次他出门之前,必得弄一个小姐戴的围笠,将他那张惹祸的脸给遮住!
他悄悄抬起眼,见叶京华站在廊下,面朝着大门的方向,屋檐的阴影投下来,将他的眉眼掩在其下。邓云只能看见他削薄的嘴唇,虽不见神情,却能莫名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心冒上来。
院子里的下人们一句话都不敢说,邓云紧贴着墙角站着,只当自己是个死人。
过了好半响,叶京华忽得开口:“邓云。”
邓云打了个机灵,从阴影处迈出来,缩着脖子上前去:“少爷。”
叶京华看向他,琉璃眼眸自阳光下露出来:“宝珠在何处?”
·
赵宝珠正撅在床上睡觉。他今日一大早便出了门,又生了两场好气,吃过饭回了房便睡意上涌,头发还没擦干就歪在床上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模模糊糊地觉着身边似有什么人,一下子惊醒了过来:“谁?!”
赵宝珠惊恐地从床上弹起来,一只手自黑暗中伸出,按住了他的手:“别怕,是我。”
赵宝珠满头冷汗,模糊地认出了叶京华的轮廓,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他上京这一路上颠沛流离,几次睡在破庙里都差点被人抢了,因此睡觉的时候格外戒备。
“少爷,你吓死我了。”赵宝珠略嗔道:“这么晚了,您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屋外的邓云听了这话,心头直跳。心想叶京华约莫还在气头上,这死孩子也不知道捡些软话说,就知道耍性子,小心等会儿没得一顿收拾!
谁知隔了片刻,他便听到屋内传来叶京华柔和的声音:“来看看你。”
黑暗中,赵宝珠感觉按在自己手上的温度放开。下一瞬,屋里的油灯缓缓被点亮,赵宝珠不适地眯起眼,再睁开,便见叶京华站在灯旁,一身雪白衣袍,面冠如玉,正静静地看着他。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这话用在俊美的男子身上也是适宜的。
赵宝珠忍不住红了红脸,接着便听到叶京华道:“怎么头发也没绞干就睡了?”
赵宝珠一愣,低头才看见他用来绞干头发的毛巾正皱成一团被他扔在枕边,他刚才竟是擦头发擦到一半就睡着了。
叶京华偏头道:“来个人给他擦头发。”
他话音刚落,门外便走进来两个穿白裙红褂的丫鬟,一左一右替他绞起头发来。赵宝珠这下使真的脸红了,两边面颊如那苹果般,嚅喏道:“不、不用……我能自己擦——”
两个丫鬟自然不听他的,笑着给赵宝珠绞干了头发,又笑着飘出去。
待她们走了,隔了片刻,叶京华上前一步,伸手摸了摸赵宝珠肩头的一缕头发,觉着差不多干了,眉头才松开些。
赵宝珠在昏黄的灯光中抬起眼看他,皱眉道:“少爷,我自己能擦头发。”他都多大的人了,还被侍女如同孩子一样照顾,赵宝珠自觉有点丢脸。
叶京华却没听进去他的嘟囔。
暖色的灯光照在赵宝珠的面上,他这几日被养的多了些肉,两颊边的线条显著地柔和了些。一双猫儿眼向上挑,浓密的睫毛一扇一搭,在眼睑落下小片阴影。
男子的容貌也分许多种,有人俊美却凛然不可侵犯。赵宝珠却不是那般,他长得秀气,眼角眉梢顾盼神飞,但神情又十分纯真。让人见了忍不住想掐一把他的脸颊,再逗弄几下,最好逗得他红了眼睛,或是恼了,一双猫儿眼亮若星辰般。
叶京华的神情隐在黑暗中,忽然如同被什么烫了似的,蓦地松开了手。
赵宝珠耳边的头发如云般散下来。他依旧仰着头,对叶京华说:“——少爷,这么晚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叶京华好半天后才回神,眼睛缓缓垂下来。
赵宝珠疑惑地看着他:“少爷,你怎么不说话?”
叶京华一顿,才转过头,从桌上捧出一只长条形的盒子来,走过来坐在赵宝珠旁边。赵宝珠这才瞧见还有这么大一只盒子,凑过去和叶京华并排坐在一起,好奇道:
“这里面装的什么?”
叶京华冲他微微一笑,打开盒子,从中拿出一样东西来。
赵宝珠骤然感到一道莹白的光芒从自己眼角处照来,只见叶京华手中拿出一只通身白银色的筒状物什,与赵宝珠早上在西洋小贩摊子上看到的画筒相像,但要眼见着要精致许多。
赵宝珠目瞪口呆:“这……这是画筒?”
叶京华微笑着将画筒递给他:“试试看。:
那画筒入手冰凉细腻,如同上等的美玉一般,筒面儿上刻着祥云水纹等吉祥的样式。看着极为繁妙,然而真拿起来时却非常玲珑轻巧,赵宝珠尝试着将眼睛凑上去,一片繁华景象立即在他眼前炸开。
只见画筒其中像藏着一片乾坤,繁复的花纹层层展开在赵宝珠眼前,金粉绿红,一波接着一波,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啊!”
赵宝珠看得头晕眼花,下意识地要往后仰,被叶京华伸手扶住。赵宝珠大喘了两口气,将画筒放了下来,拍着胸脯道:“真不得了,再看一会儿我就要被吸进去了!”
一声轻笑传来。赵宝珠转过头,便见叶京华勾着唇,脸上是和煦的笑意,见他看来,便温声道:“你拿着玩儿吧,只是不准玩太晚。”
赵宝珠看看他,再看手上的东西,这才反应过来叶京华是拿这个给自己的,顿时大惊失色:“这、这怎么行?我不能收!”
那西洋小贩摊子上的画筒尚且要五十文,这又是银又是玉的,必定价值不菲。赵宝珠说什么都不肯收,叶京华见说服不了他,眉头紧紧皱起来,唇角绷紧,一张白玉般的面孔透着些冷意。
叶府中的事情传不出去,但倘若曹濂知道了这事,一定会在府中大肆取笑叶京华一番,笑他不懂佳人心事,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木头。
而现在,赵宝珠见不得他这张俊美的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便软声哄道:“少爷,不若这样。现今你正教我学问,不若我什么时候中了状元,你再给我好了。”
闻言,叶京华一愣,低笑了一声,垂下脸摇了摇头。
赵宝珠见他笑,反而不高兴了:“少爷做什么笑?您不信我能考状元?”
叶京华抬起头,面上还带着些笑意,伸手将他面上的一缕发丝撩开:“我自然信。”
赵宝珠冷哼一声:“你说谎!”
叶京华与他逗乐,心里的郁气去了三分,笑着道:“不若这样,我也不需你考状元,只要你中了进士,我便把它给你,如何?”
叶京华是在与他说笑,然而这话落在赵宝珠耳中,却让他心中一突,骤然抬起眼来。
此时,邓云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少爷,已三更天了。”
叶京华回过头,道:“这就来。”说罢他将那金玉画筒放入盒中,对赵宝珠道:“那这个,我先放在你这儿。”
这和给了他有什么区别?赵宝珠坚决不依,好说歹说终于将叶京华劝了出去。
此时夜已深了,叶府虽在京城中心之处,却分外的幽静,耳边没有一丝人声,只有风轻轻抚过枝头树叶的声响。
赵宝珠看着黑夜中高悬的月亮,低低地叹出一口气。
叶京华不知他的身份,方才却在说笑间说出了那样的话。赵宝珠心绪复杂,竟冥冥中有种命定之感。
此时离春闱,还有恰好一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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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宝珠洗完澡睡了一会儿,待躺到床上,竟是辗转反侧了大半天没有睡着。后来迷迷糊糊地睡了,竟真做了个考状元的梦。
梦里他稀里糊涂地被点了状元,从殿试上下来,立即就有人要求他爬到那高头骏马上去。那状元马长得极像后院马厩里雪白的马匹,赵宝珠吓得浑身发抖,几下都没爬上去。后来好不容爬上去了,那马一动,他就吓得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正要摔到地上之时,赵宝珠忽得惊醒:“啊!”
他睁开眼,面前出现邓云的脸。
“一大早的瞎叫唤什么?”邓云皱着眉头:“做了什么噩梦?睡着还嗯嗯啊啊的。”
赵宝珠眨了眨眼,从床上坐起来,抬手一抹,从头上擦了一手冷汗下来:”邓云,你怎么在这儿?我做了好奇怪的梦,梦里从马上摔下来了!”
邓云叫人打了水,几下将赵宝珠的脸擦干净,随口道:“摔下来?那就是你要长个子了。”
他一边道,一边手脚利落地将赵宝珠从床上拉起来,口中急急催道:“快点儿起来,我带了衣服来,快换上!”
赵宝珠还半困着,瞥了眼窗外的天色,打了个哈切道:“急什么?还早呢。”
邓云立刻叫唤起来:“诶呦我的祖宗,你可赶快点吧!”他的神色细看下带这些紧张,道:“宫里的一大早就过来,叫少爷进宫见驾呢!”
第27章 五皇子
「进宫」、「见驾」两个字砸在赵宝珠头上,将他的五分睡意都砸醒了。
赵宝珠蓦地睁大了眼睛:“少爷要进宫?!”
邓云急切道:“对啊,你还不赶快收拾好,少爷要带你一块儿去。”
赵宝珠这些更懵了,眼珠都要从眼眶里瞪出来:“我?!”
“哎呀别在那你我他的了——”邓云急得不行,就差上手去扒赵宝珠的寝衣了:“你这呆头鹅!我就说少爷带你干什么,可别误了少爷的事——”
赵宝珠赶忙将邓云推开,速速将衣服换上了,又洗了脸,将头发梳起来。急急被邓云拉着赶出去,果然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口。
叶京华站在马车前,背着双手,手上拿了一把折扇。站在他身后的方勤正皱着眉,见邓云与赵宝珠走出来,急声道:“还不快过来。”
叶京华听到了动静,转过头来,目光准确地落在赵宝珠身上,朝他微微一笑。
赵宝珠登时感到脸上一热。
这实在不能怪他。叶京华平日里总穿白,虽然面料都是上好的,但花纹样式都很素净。然而今日他穿了身宝蓝色的袍子,上面隐约有墨色绣线织成的暗纹,头戴玉冠,腰系蟒带,衬着他面冠如玉,浓眉深目,通身满是王孙公子的贵气。
他微笑着,抬手向赵宝珠招了招:“宝珠。”
他这么一唤,赵宝珠半边儿魂都没了,迷蹬蹬地走过去,便被叶京华拉住胳膊,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笑道:
“这衣服衬你。”
赵宝珠今日穿的又是一身新衣服,底下的面料是玉白的颜色,只在领口处却勾出一只梅花,和胸前的盘纹扣缠绕在一起。
他这么一说,赵宝珠才回过神,向叶京华道:“少爷总是给我做新衣服,这左一套右一套的,上一件儿还没穿几次呢就不穿了,没的浪费料子。”
赵宝珠想到自己在老家全年下来也只有四、五件衣服可穿,而这在村子里的男孩子中间都算是多的了!到这叶府上没多少时日衣服不知换了多少,有银子也不是这样花的啊。
叶京华自然不理会他的唠叨,伸手将赵宝珠领口上脱开的盘扣重新扣好,轻声道:
“多换些好看。”
赵宝珠看他一眼,暗自撇嘴。他一边儿是心疼银子,另一边儿又觉得叶京华老是给他穿些花儿粉儿的衣裳,一点儿没有男子气概,倒像是小姑娘穿的衣服。
按赵宝珠的想法,叶京华那样俊美挺拔、风流倜傥的男子才是好看的。
赵宝珠一面腹诽,一面悄悄打量叶京华,今日瞧他这么一打扮,越看越觉得人品学问样样都好,艳羡之余又多出许多崇拜来。
“少爷。”这时,方勤的声音从叶京华身后传来:“该是时辰进宫去了。”
叶京华的目光这才从赵宝珠身上移开,回过头去。赵宝珠跟着他看过去,这才注意到方理正在朝马身上戴马鞍。在马车前头站着的正是后院里的那匹雪白的高头骏马,此时正颇为骄傲地仰着头颅,脑后鬃毛随着早晨的清风微微飘扬。
赵宝珠见了它,就想起昨夜里从马上掉下来的梦,顿时打了个机灵,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叶京华注意到他的动作,偏过头道:“别怕,你今日跟着我坐车。”
赵宝珠闻言有些诧异地抬起眼。邓云见了,在旁边酸溜溜地道:“你上次被马吓得摔一跤,磕破了头,现在少爷还记着呢!”
赵宝珠闻言更加惊讶。叶京华看了邓云一眼,将后者看得呐呐退后去,随即抬手用折扇撩起马车的帘子,向赵宝珠道:“先进去。”
这一举动让邓云看得眼睛都要嫉妒地变成赤红色。他们府中上下,伺候叶京华十数年的都大有人在,又有谁有这等待遇?
直到马车缓缓走了,都还是一脸酸醋的样子。方勤看他那样儿就皱起了眉,喝道:“干什么贼眉鼠眼的?”
邓云的眼睛生得有些小,做出酸妒的样子五官更显得有些扭曲。被方勤无缘无故地骂了一顿,邓云顿时委屈极了,道:“方勤,你这么说我干什么?”
方勤眉头皱的更紧:“我还没说你呢,刚才在少爷面前做出那副模样干什么?”
邓云更委屈了:“怎得这全府上下就我一个人有心似的?方勤,你就不妒忌吗?往日里少爷进宫去哪一次不是带你,偏生他来了,少爷便谁都看不进眼里了!”
邓云说着,竟然还伤心地抹起眼泪来。方勤见他顶着个大高个儿却做小女儿姿态,抽抽噎噎的样子就膈应得慌。闭了闭眼,深吸口气缓下声音道:“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你我伺候少爷这么多年,少爷自知念我们的情分。再说了,少爷的心思……他待你跟待他能是一样的吗?你跟他比什么?”
邓云一听嚎得更伤心了:“我怎么就比不上他了?我不就是长得丑吗?难不成赵宝珠长得好看就比我强?”
方勤:……
此刻,他远远地与李管事生出了几分共鸣。
真是个棒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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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赵宝珠一路忐忑地缩在马车里。他还是第一次坐车,之前他进京时或有好心的商队载他一程,赵宝珠也是和货物或者粮草挤在一起。这正经的马车真是不同凡响,前面的马儿走得极稳,座下的软垫舒适极了,让人一点儿颠簸都感觉不到。
赵宝珠将自己缩在角落里,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摸摸身下的软垫,随即又抬头好奇地看车厢上垂下的流苏。
叶京华坐在一旁,见他委委屈屈地靠在车厢一角缩着,也不急着出声。像是看着只认生的猫儿,只等他自己将地方认熟了,再自己出来。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赵宝珠渐渐放松了,见车离皇宫红墙越来越近,主动凑近了叶京华问道:“少爷,你进宫干什么去?”
叶京华正靠在车厢内假寐,答道:“圣上传我去说话,之后再去拜见宸妃娘娘。”
这时没有旁人,倘若方勤或曹濂在,一定会惊异于叶京华对赵宝珠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们于叶京华相交良久,知道他是个话极少的人,何时见过他对哪个人如此坦诚,连去做什么都要一一交代。
然而赵宝珠不知其中关窍,只注意到话里的人。“啊?”赵宝珠本都放松了些,听到这话又紧张起来:“圣上?宸妃娘娘?”
叶京华闻言,缓缓睁开眼,道:“不必怕,随从只能跟到景行门便得停下,你在那儿等我就是。”
赵宝珠一听便放下了心。他着实没有做好面圣的准备。随即他又忽然反应过来,叶京华还未出仕,在皇帝那里得到的却是官员的待遇,可见圣眷之隆。
叶家的马车很快行至西华门,便不能再向前。叶京华与赵宝珠下马车来,便见一个着藏蓝袍子,白面无须的太监站在门口。一见叶京华,他便迎上来,眼尾笑弯了起来:
“叶二公子,你可是让老奴好等啊。”
赵宝珠一下马车,见到眼前分外高大的青瓦红墙,骨子里小农上京的怯意冒出来,立刻成了软脚虾,战战兢兢地跟在叶京华后面。骤然听到那太监似是有责备意思的一番话,立即屏住呼吸,紧张地去看叶京华。
叶京华自是感受到了他鬼鬼祟祟的动作,面上略带了些笑意,向太监道:“烦请夏公公等我。”
说罢,他偏过头,从腰间的锦袋里拿出几块碎银放在赵宝珠手里,温声道:“去,谢过夏公公。”
赵宝珠虽然紧张,却还是机灵的,一听便反应了过来,上前将银子塞进太监手里,口中道:“夏公公久等了,还请公公去买杯茶吃。”
夏内监监品级不低,对这种事是见惯了的,眼力也是极佳,明眼看出叶京华这是在教这身边的小厮做事,目光这才落在赵宝珠身上。这一看,便’喲’了一声,眯着眼在赵宝珠身上看了一圈儿,才抬头对叶京华笑道:
“这全京城的灵秀人物,可见都是在叶二少爷府上啊!”
叶京华微微一笑,并不接话。夏内监也不恼,只微微俯身,温声问赵宝珠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赵宝珠见他态度蔼然可亲,也略放松了些,唇角略微露出一个笑:“回公公,鄙名宝珠。”
他一笑,唇角边便露出两个小梨涡来。那太监见了,又是’哟哟哟’几声,摇着头道:“这名字取得好,取得好!”他说罢,微笑着拍了拍赵宝珠的手,温声道:“等会儿进去了别怕,就跟在你少爷后头,那景行门儿边上有几个我的徒弟,你就跟他们玩儿去吧。”
赵宝珠虽没完全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本着少说少错的原则,只乖顺地点头。夏内监笑容祥和,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叶京华,眉目间似是极快地滑过了什么,又很快隐去,笑呵呵地转回脸去,继续领着二人往宫里走。
两人跟着夏内监进入宫中,果然在景行门前看到了几个守在门前的青衣小太监。赵宝珠便与他们在一处,看着叶京华往更内宫里去了。
赵宝珠在墙边立了片刻,心头的紧张渐渐散了,有闲暇留心起皇宫的样貌来。这一看不得了,赵宝珠立即被皇宫的宏伟所震慑,只见那红墙碧瓦连绵不绝,巍峨宫殿自天边探出,远远看去宛若立在云端一般。
这世上怎会有这么巍峨的墙,又怎么建得出那么高的楼?
围在他身边的小太监见赵宝珠傻了,纷纷嬉笑一阵,心想这次叶二公子带来的人儿倒是有趣。往日里那叶府上下的人*儿,都是一副仙气飘飘的模样。今儿见这个宝珠长得俊俏,穿的衣服也是上好的,确是露出这么一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逗他一下。
小太监们得了夏内监的命令,也都拥上来与赵宝珠逗乐:
“你可是看傻了?”
“可知道那边儿的宫殿是谁住?”
“你家少爷是往那边儿去了!”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赵宝珠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各处宫阙楼阁在眼前眼花缭乱,嘴里频频道:“那是哪儿?那里又是哪儿?”
众人正逗他逗地开心,忽然,其中一个小太监忽然注意到了什么,偏头向旁边看去,接着骤然脸色一变,’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膝盖磕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自然引起他人注意。其余的小太监话头一停,赵宝珠跟着看过去,只见一红衣少年正立于景行门下。
他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然而一张面孔俊秀非凡,付手背在身后,一双亮若星辰般的眼眸盯着众人,浓眉飞入鬓中,端得是金相玉质,俊眉修颜,小小稚龄已有了顾盼神飞之态。
赵宝珠望见他,结结实实地一愣。
咦?这少年怎得晃眼看着有几分像叶京华?
此时,跪在他身侧的小太监一声闷响将头磕在了地上,朗声道:“见过五皇子殿下——”
五皇子——
五皇子!
赵宝珠愣了一瞬,接着全身的汗毛都似是立了起来,稍慢了半拍也赶紧低着头往地上跪,脑子里还在像他是该自称’小人’还是’草民’。然而他膝盖刚触到地面,好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少年金玉相击般的声音传来:“等等。”
随着脚步声响起,一双云凤纹青缎靴子停在他面前,少年脆声道:“你可是小舅舅家的仆人?”
小舅舅?赵宝珠抬起头,愣了半响,才转过脑筋。是了,五皇子的生母宸妃娘娘是叶家的嫡出大姐,叶京华可不是这五皇子的小舅舅?
五皇子见他呆呆仰着头看着自己,久久不回话,略不耐地皱眉道:
“怎得呆头呆脑的,本宫问你话呢!”
赵宝珠这才打一个机灵,回过神来道:“回殿下的话,草民是跟着叶二少爷来的。”
“哦。”五皇子点了点头,将赵宝珠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哼了一声道:“嗯,虽是呆了点儿,确实比前几个好看点儿。”
遂又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赵宝珠答道:“回殿下,草民叫宝珠,今年十六了。”
“十六?”五皇子一听,有些高兴起来:“那你只比本宫大三岁。”
他这样说着,忽然伸出手一把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哈!”
待赵宝珠一脸怔愣地站起来,还没完全站稳,便听到五皇子得意地说:“你只比本宫大三岁,却只高了半寸不到。”
赵宝珠一看确实是,这位五皇子虽才十三岁,身量却已经要和他一样高了,便道:“五皇子天潢贵胄,哪里是我们这等人可以比的?等五皇子再长大些,一定比草民要高上许多呢。”
这话放在别人嘴里或许是奉承,然而赵宝珠却是说的字字真心。他真心认为皇家血脉承于天地,圣人的坯子必是不一样的。这五皇子虽性子怪了些,却是品貌极好,长得也高,等大了一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五皇子见赵宝珠神情如此真挚,更加骄傲道:“那是自然。本宫去岁长了三寸,不过半年就能高过你。”
赵宝珠见他顶着张与叶京华五分相似的面孔,却露出这么副娇憨的模样,很是新奇,想了想道:那就再好不过了。等五皇子长高了,再骑一匹高头骏马,定然英勇极了!”
必定是与叶京华一般的相貌人品!
五皇子被他哄得舒舒服服,觉得这小舅舅身边的人长得美嘴又甜,倒是比他母妃宫里的那些个只会劝他读书的木头要好上许多。他自小被宸妃捧在手心里宠着,皇帝又珍爱幼子,往日有太子在上头顶着,没指望他能有什么出息,一来二去便把五皇子养得不像个深宫皇子,倒像是个寻常人家的娇惯小公子。
五皇子一高兴,当即便抓住赵宝珠的手,一仰下巴道:“走,本宫带你玩去!”
赵宝珠被他拉的一个趔趄,跌跌撞撞地跟在五皇子身后,有些无措地看着自己被拉住的手。这、这合礼数吗?
然而他们还没跑出去几步,就差点撞到一个人。
五皇子一皱眉,张嘴便要呵斥:“哪个不长眼的——”
然而下一瞬,他的话头生生顿住。只见宫门一锦衣男子长身玉立,浓眉微蹙,不轻不重地看了五皇子一眼。
正是伴驾归来的叶京华。
五皇子急急停住脚步,赵宝珠都差点撞到他身上,刚堪堪站稳,便听到五皇子虚软的声音:“小、小舅舅。”
赵宝珠抬起头,便见叶京华神色疏冷,目光久久停在五皇子身上。
五皇子抓着赵宝珠的手很明显地抖了一下。
幸而很快,叶京华的目光移开,他跨出宫门,向五皇子俯首道:“草民见过五皇子殿下。”
他垂着眼睫,姿态恭谦,丝毫看不出刚才冷淡的模样。五皇子的神情显而易见的紧张,僵硬地点了点头:“小舅舅不必多礼。”接着便慌乱道:“本宫先走了。”
说罢便要拉着赵宝珠离开。谁知他才跑出两步,就听到叶京华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站住。”
五皇子遂整个人僵住。赵宝珠见此场景,颇为惊讶。叶京华看起来对五皇子十分恭敬,但这位小皇子却像是十分怕他似的。
他们身后,叶京华已然直起了身,走到五皇子面前,星眸微敛,目光在少年拉着赵宝珠的手上一停。
五皇子又是一颤,这才反应过来他还抓着赵宝珠,这在小舅舅眼里一定又是不懂礼数了!他赶紧将手松开。
“小、小舅舅——”五皇子的笑容有些僵硬。
叶京华这才抬起眼:“伺候殿下的人呢?”
五皇子撅了撅嘴,嗔道:“我不要他们跟着,将他们都打发了。”
当朝皇帝一共只有五位皇子,太子失踪,二皇子早夭,三皇子四皇子都在成年之后各自封王出宫,现下宫里就只有五皇子这一个宝贝蛋子。况且他的母妃是宠冠六宫的宸妃娘娘,外祖父是当朝实权的执宰,皇子当中论出生论宠爱除了往日的太子没人再能越得过他去。故而宫中种种都先紧着他,每次出门都是一大票人前呼后拥,生怕这根金苗在看不着的地方被撅折了。
听闻他一个人都没带,叶京华眯了眯眼睛,眉眼间有些冷。
五皇子没注意他的神色,上前一步牵住叶京华的手,边摇边撒娇:“小舅舅,你带来的人不错。你将他舍了给我好不好?”
五皇子自小备受宠爱,从未有过什么东西是他要不来的。只要他开口,便是天上的月亮父皇母妃也会想法子去给他摘下来,更何况是一个下人,因而想也没想就问出了口。
赵宝珠突然被提及,诧异地抬起眼。
接着,他便听到叶京华带着冷意的声音:“站好了。”
平日里叶京华如琴瑟般悦耳的声音如今像是掺了冰渣子。五皇子一愣,抬起头便见叶京华面上凝出一层冰霜,一双眼深若寒潭。他忽得打了个抖,再不敢和叶京华拉拉扯扯,退开半步站直了身子。
叶京华目含冷意,将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现在辰时二刻,殿下当在文渊阁受讲。”
五皇子一愣,接着心虚道:“文、文太傅今日病了。”
叶京华目光冰冷,垂眼看着五皇子,直将少年看得额角冒汗,才缓缓道:“若是文太傅病了,那文家的马车怎会停在门口?”
五皇子一听立即慌了,眼神开始飘忽:“我……太、太傅是进宫之后突发疾病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叶京华冷声呵断:“还敢撒谎?”
五皇子一颤,骤然什么都不敢说了。少年极为局促地低着头,都快要将下巴埋进胸口的飞扬的云纹里,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一看到叶京华满是冷意的面孔,眼眶’唰’得一下就红了。
少年一双漂亮的瑞凤眼中迅速聚起了水汽,鼻头也红了,满眼委屈地看着叶京华。他自小被宸妃与皇帝宠着长大,从来都拿鼻孔看人。往日里他第一怕太子,第二怕的就是这个少言寡语的小舅舅。和会摆出大哥架子的训斥他的太子不同,叶京华在宫中做伴读时很少直接对他说什么,但只要课业放到他面前,让他略扫一眼,就能看出七、八处错漏来。每日五皇子在自己这个小舅舅面前战战兢兢,像是耗子见了猫,比面对宫里教授课业少师少傅都要紧张。
自从太子失踪,叶京华自请出宫,宫里再没人能压得住五皇子。他这些年在宫里横行霸道、逍遥肆意,性子愈发的娇惯。
五皇子抬起手,狠狠抹了把涨红的眼睛,大声控诉:“小舅舅,你都不疼我了!”
说罢,眼角淌下两条泪来。赵宝珠见这皇子都哭了,那还得了,遂焦急地向叶京华使眼色。然而叶京华却岿然不动,神色极冷,半点儿没有要哄他的意思。五皇子见他冷如坚冰,更加伤心,当即就要张嘴开嚎。就在这时,两个着太监袍子的人影从宫门里小跑出来,为首的正是方才领叶京华进宫的夏内监。
“哎呦,五皇子殿下,找着了找着了——”
夏内监出了一头一脸的汗,显然是在日头下奔走了许久。他身后还跟着另一个年龄相仿的太监,一上来便拉住五皇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见他没什么地方受伤,才长出了一口气:
“我的殿下,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娘娘和文太傅正等着您的。”太监道。
夏内监先是朝叶京华赔了个笑,而后转过脸,略皱起眉对五皇子道:“殿下,不是老奴多嘴,只是您要出来玩儿也不能一个人也不带啊,这不是让陛下和娘娘忧心吗——”
然而五皇子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一把推开了拉着自己的太监:“我不要你们!”
太监得了宸妃的命令,哪里敢松手,上去拼命抱住了五皇子。五皇子挣扎不过,更加气恼,当场耍起赖来:“自太子哥哥去了,你们就都不疼我了!”他哭道:“小舅舅不疼我,母妃也不疼我,就知道要我去读那些破书!我不要你们!”
夏内监见他混赖的模样,急得满头是汗,嘴里道:“哎呀,我的殿下,宸妃娘娘还等着您呢——”随即又求助般地看向叶京华:“叶公子,您可帮忙劝劝吧。”
赵宝珠颇为紧张地抬头看叶京华,却见他神情淡漠,目光微微在五皇子脸上一顿,便让他止住了啼哭。
叶京华敛下眼,再不看他,只俯身道:“草民告退。”随后他抬起手,轻轻拢着赵宝珠的肩头,带着他转过身:“走吧。”
赵宝珠有些不放心,还想回头去看,却被叶京华轻柔地制止,一直到出了景行们,赵宝珠才隐隐听到层层宫墙内有哭闹声再次传来:”放开我,你们放开我,我要小舅舅疼我,小舅舅——“
等上了马车,赵宝珠不安地朝叶京华道:“五皇子哭得那样厉害,少爷怎么都不管,会不会出什么事?”
马车有些摇晃,叶京华的手从赵宝珠肩头拿下来,搭在车厢上,隐隐将他揽在怀里。赵宝珠没注意到两人比来时隔得近多了,皱眉道:“少爷也不哄哄,五皇子看着伤心极了。”
叶京华闭着眼养神,低声道:“不用管他。”
赵宝珠闻言高高挑起眉,不悦道:“什么叫不用管?那可是皇子!”在他的认识里,让那样金尊玉贵的皇子掉一滴泪那都是要砍头的。怎么在叶京华嘴里就像是砍瓜切菜般轻易?这种事能不管吗!
叶京华微微抬起眼,本没觉得什么,但见赵宝珠这般忧心忡忡,倒轻轻蹙了蹙眉。平日里也没见他如此紧张过自己。
赵宝珠兀自忧心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抬起眼便见叶京华闭着眼,眉宇间有一丝郁色,斜倚在车厢中,抬起手捏了捏眉心,似是有些不舒服。
赵宝珠心里一突,骤然被吸引了注意,担忧地问:“少爷,你不舒服?”
叶京华放下手,看了赵宝珠一看,摇了摇头:“没有。”
闻言,赵宝珠皱起眉,见叶京华眉心似蹙非蹙,似是脸色不太好,终究是放心不下,抬手用手背触上叶京华的额头:“没发热啊?”赵宝珠收回手,担忧道:“少爷,你怎么了?”
叶京华感到少年微带凉意的手在自己额上拂过,眉间稍缓,抬眼看向赵宝珠,嘴角露出些许笑意来:“没事,只是圣上与宸妃娘娘与我说了些话。”
赵宝珠闻言一愣,什么话能让叶京华露出这幅苦恼的模样?接着,赵宝珠心思一转,眼睛忽得亮起来:“哦、我知道了。”
叶京华好笑地问:“你知道什么了?”
赵宝珠笑道:“定是陛下与宸妃娘娘催少爷娶亲,是不是?”
第28章 皇帝
叶京华的眉头一颤,嘴角的笑意轻了些。
赵宝珠没注意他神色的变化,兀自道:“必定是这样的,上次夫人来催你,你什么都没说就让夫人回去了。夫人必定是生气了,所以宸妃娘娘才诏你进宫的。”
在赵宝珠看来,就算是他们村子那个穷乡僻壤,男子到及冠还未成婚者也极少。若非是家庭实在困难的,一般成年之后就会娶妻了。农家尚且如此,京城的这些富贵公子应当更甚,像叶夫人上次说的尚书家的公子,十七便成亲了。叶京华至今还未娶亲,必定是挑剔的缘故。
但赵宝珠也觉得叶京华的挑剔是很应当的。叶京华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出色的男子,若是平常女子必定不能与他匹配——
赵宝珠兀自忧心了一阵,抬起头来,却见叶京华垂眼看着他,神情有些冷淡。
“?”赵宝珠见状一愣,疑惑道:“我说错了?娘娘不是要催你娶亲?”
叶京华眼睫微颤,目光落在赵宝珠有些迟疑的面容上,顿了片刻,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轻声道:“不,你说的对。娘娘是劝我早些娶亲。”
“啊。”赵宝珠眼睛亮了亮,笑开来,嘴边浮现出两颗小梨涡:“我就说嘛,宸妃娘娘定是恼了你了。”
叶京华见他笑得开心,胸中那股没来由的郁气忽得散开,面上又浮现出些丝缕笑意。赵宝珠笑过之后又担心起叶京华,“如今夫人和宸妃娘娘都亲自来催过了,少爷还是要重视起来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叶京华看着他小小年纪便做出这幅老古董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时拿他无法,只能无奈摇了摇头,随他去了。
·
同时,皇宫内廷。
夏内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是将宸妃身边的大宫女叫了来,才最终治住了五皇子,将他送回了文渊阁。夏内监一路行至御书房,在宫门口停了停,掏出绢帕来拭了拭额上的细汗,才抬脚走进了殿内。
初春,天气还微凉,御书房各处角落中还放着银丝炭盆。殿中十分安静,宫女与小太监们站在一处,皆是低头敛目。夏内监悄声走到绕到屏风后,便见一着金丝龙图窄袖袍的中年男子站在楠木书桌后,正低头看着什么东西。
男子年龄略长,两鬓已然斑白,但身形板直,右手上戴着只翡翠扳指,此时正一下下敲在书桌面上。
夏内监悄声靠近,低声道:“陛下。”
听到他的声音,男子抬起头,一双虎目炯炯有神。他正是当今圣上,元治皇帝。
“将小五送回去了?”
他问。
夏内监忙道:“已然送去文渊阁了,是趁着太傅不注意时跑出去的,太傅大人生了好大一通气呢。”
元治帝回过头,将桌上的卷轴拿起来,边看边道:“周晋老了,凭他哪里压得住小五。”
夏内监听了,也是叹气。往日太子殿下与叶二公子在的时候,五殿下乖得如猫儿般。如今是越长大越混赖了。这话他不敢说,只能委婉道:
“五殿下在外头撞见了叶二公子,吓得脸都白了。”
元治帝闻言微微一笑:“小五一向怕慧卿。”
“可不是吗。”夏内监见皇帝心情不错,凑上去打趣道:“我看阖宫上下,也就只有这叶二公子治得住五殿下。”
叶京华往日在宫中之时,五殿下每日天不亮就乖乖坐在文渊阁,下学还要在太子跟叶京华议政期间被提溜过去检验功课。夏内监冷眼看着,也觉得五皇子往日里写的字比现在好上不少。
“依老奴看,还是让叶二公子来教导五皇子的好。老奴虽见识短浅,但叶二公子在宫中之时,人品学问没有人不称赞的,连太傅都说叶二公子慧根独居,非常人所能及呢。”
听到这里,元治帝冷哼了一声:“糊涂东西,你以为朕不知道他是个好的?”
夏内监话头一停,定眼看去,忽然发现元治帝手上拿着的卷轴上的正是叶京华的字迹。墨字气势恢宏,提了一对关于忠君报国的五言对联。
“看,写的不错吧。”元治帝见他瞅见了,便把宣纸斜过来一些给夏内监看。”是好。好极了,好极了。”夏内监不住地点头。
元治帝笑了一声:“今日朕传他来,先让他在外面站了半刻,进来就让他写一副忠君爱国的对联出来。”
夏内监闻言心中一惊,这不是就是下马威吗?他将叶京华领进了宫,便忙着找五皇子去了,因此错过了叶京华面圣的时候。可元治帝一向极欣赏这位叶二公子,又有宸妃娘娘的情分在跟前,对这位小舅子是一句重话也未说过。如今这番‘刁难’已实属不寻常了。
想必是对叶二公子迟迟不肯下科场的事有些恼了。夏内监心道,谨慎地抬眼去看皇帝的神色。
只见元治帝面上倒没有多少恼意,而是叹了口气,道:“他听了,进来坐下,不到半刻就写成了这幅对联。朕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没有一处不妥帖的。”
夏内监赔笑道:“叶二公子的文采向来是顶好的。”
元治帝看着手中的字,摇了摇头道:“文采是好,但这心性更是难得。他写完,搁下笔就走了,朕这个下马威竟是一点儿都没能震得住他!”
此话一出,夏内监心中又是咯噔一下。不知这话往重处想,可就是不敬君上了!可他抬起眼,见皇帝脸上没什么恼怒的神色,倒是隐隐透着些欣赏。
元治帝将卷轴放下,摇头叹道:“泰山崩于前而不变,终究还是他们叶家有这灵秀种子,若是我剩下的这些儿子里有一个能像他,那百年之后便不必愁了!”
这话皇帝敢说,夏内监却不敢接。且不说叶家血脉与皇家相比如何,单是这一个「剩下」,就让夏内监抖了一抖。元治帝到底是属意太子,没了太子,这剩下的皇子中,也就只有五皇子看得出一两分聪明劲,只是实在顽劣——
夏内监不敢对议储之事插嘴,只能赔笑道:“叶二公子也是仗着陛下您纵着,才这般呢。”若是元治帝真心要发难,便不会让叶京华先进屋站着,也不会只让他站半刻了。
元治帝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将卷轴递给下人,斜眼看向夏内监:“你说小五在宫门口遇上慧卿了。”
这件事自然是逃不过元治帝的耳目的,夏内监点了点头,道:“是。”元治帝冷哼一声:“小五哭闹,他可管了?”
“这……”夏内监笑容略僵。
元治帝一看便知道叶京华定是一点也没管,右手狠狠宰桌上锤了一下:“他现在是明哲保身,一点儿都不想管!科举不考,给官他也不做,现在对小五也是能不管就不管——我看他是真要如那癞头和尚说的一般,要飞到天上做神仙去了!”
夏内监见他动了气,赶忙劝道:“此事也不能怪叶二公子,是五殿下非要拉着公子带进来的一位小厮去玩,叶二公子才赌气才走的。”
“哦?”
元治帝闻言,眉锋微挑,有些讶然:“他会为了下人动气?”
夏内监道:“这次是个新面孔,倒是个极俊俏的孩子。”
元治帝一听,缓缓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夏内监身上,微微眯起眼:“你再细细说来。”
夏内监走进几步,压低了声音,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末了道:“老奴冷眼瞧着,叶二公子对他是极上心的,处处都妥帖。身上穿的戴的,样样都极好。”
元治帝双手环在胸前,手指在臂上敲了敲,沉默了片刻,冷道:“朕是说上月要将静环许给他,他说什么都不肯,原是在这儿等着呢。”
夏内监听了,以为是元治帝对叶京华为了一个小厮拒绝尚公主之事不快,不敢吭声,低眉敛目地站在一旁。谁知过了半刻,便听到元治帝嗤笑了一声,道:
“朕还道他真是个神仙,七情六欲一概没有——”
元治帝若有所思地从书桌后走出来,来回踱了几步,在书架前停住,道:“你去,在库房里挑些小孩子喜欢玩儿的东西送到他府上。”
这个’他’自然指的的是叶京华。夏内监点头称是,刚要下去将事情办了,元治帝却忽然转过身来,道:“等等。”
夏内监顿住脚步,抬起头,就见元治帝皱着眉,低头停顿了片刻,才道:“这事不妥,先不必声张。”
夏内监有些疑惑。在他看来,叶京华身边出现了这么个小厮,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皇帝只要略送些东西过去以示知道这个人的存在,那便是捏住了叶京华的一根软肋。一个寻常什么家世背景都没有的寻常小厮,皇帝是让他生他便生,让他死比碾碎只蚂蚁还轻松。这样也不必发愁叶京华不愿下场春闱这回事儿了。
元治帝一打眼看去,便知夏内监在想什么,挥了挥手,道:“算了,再等等。“
夏内监不知所以,不敢揣测君心,便点头退下去了。
这唯一有资格与皇帝说笑的老人退下去,书房中便归于安静。元治帝双手负于身后,走到床边,透过糊窗看向外边。京城中的雪已经化了许多,几株晚放的红梅立在枝头,迟迟不肯掉落。
元治帝眼眸深邃,心道,叶京华既带了人来,便一定想到了他会知晓。
这小后生狡猾得很,大的就是只溜滑的老狐狸,小的肚子里的水更深。为防他有什么后手,还得好好观察一番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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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边,赵宝珠丝毫不知自己连宫闱都未迈进一步,就在当今圣上面前挂了名字。
马车缓缓驶向叶府,车辙换了个方向,刚拐入小巷中,车厢的帘子忽得被撩开,方理的声音从外面传入:“少爷,曹家的马车停在府门口呢。”
闻言,赵宝珠惊讶地回过头。叶京华半倚在车厢内,缓缓睁开眼,
果不其然,一下车两人便见曹濂眉头紧皱站在门口。看着叶京华与赵宝珠一同从马车上下来,他先是一怔,接着大步迎了上来,目光在赵宝珠身上停了一瞬,接着便看向叶京华,语气急促:“你把他带到宫里去了?”
叶京华下了马车,将赵宝珠往身后带了带,才不紧不慢地抬起眼:“是。”
曹濂的浓黑的眉锋顿时高高挑起,因着是在府门外,强自压低了声音:“你是疯了不成?!”
赵宝珠一头雾水,见曹濂神情焦急,便有些担忧地看向叶京华。
叶京华眉头微蹙,冷眼瞥向曹濂:“你要发疯留到你曹府里去发。”转而略过曹濂,带着赵宝珠便往府里走。
曹濂气的手里的折扇都要捏碎了,赶紧大步跟上去,一边走一边斥道:
“好哇叶二,我看你是逍遥日子过多了,脑子也成了浆糊不成!你给我等着,我有好话要与你说——”
叶京华对他的斥责充耳不闻,行至书房门口,偏头对赵宝珠道:“今日早膳用的匆忙,你定是饿了,先去用饭吧。”
赵宝珠不知曹濂在气什么,目光在他们两人中间一转,点了点头,转身走开了。曹濂面色冷硬,跟着叶京华进了书房,劈头盖脸的便是一句:“圣上让你写的对联,现在已传的大街小巷都是了。”
叶京华行至书桌后坐下,轻轻抬起眼,面上神色不变。曹濂一见他的神情,便知他已料到宫里的事情会被皇帝故意传出来,眉眼微微松了松,也在书桌前坐下。
“圣上做到如此地步,看来是铁了心要你今年入仕了。”曹濂指节轻叩在桌上,抬眼看向叶京华:“我看你还是早做打算吧,现今离春闱只有一月不到,若是到时候拿不到状元,你把叶家的脸面往哪里放?”
在曹濂看来,叶京华已然「荒废」了三年。每日里不是写些闲诗,就是捧着不知哪来的杂书看,逍遥的日子过久了,学问未免懈怠。现在京城中关于叶京华这位’没落神童’的非议本就颇多,就算是皇帝属意叶京华,他也得拿出点儿实力来。
曹濂想了想,沉声道:“要我说,你现在就去荥阳找你家老爷子。将课业捡起来,等春闱入场时再回来。”
在他说话期间,丫鬟端上两盏热茶。叶京华于氤氲的水汽中抬起眼,道:“我不会下场春闱。”
他语气淡淡。曹濂猛地抬起眼,怒道:“你、你——!”他没想到叶京华到了这个地步还如此固执。曹濂深吸了几口气,勉强平复下情绪,用力地闭了闭眼睛。
好半天后,他长出了一口气,垂下头,抬起双手放到桌面上,低声道:“京华,你与我说实话。你如此固执不入官场,是不是由于……由于我们曹家的缘故。”
曹濂额角泌出些许细汗,声音艰涩道:“……我知道,自太子殿下失踪后,父亲便有些魔障了。在朝堂上他与执宰大人势同水火,还对宸妃娘娘——”
曹濂说到这里,顿住话头。暗暗提了口气才抬起头道:“我只是想说,你千万不要为了顾忌我——”
谁知他一抬头,便见叶京华眸色冷淡,眉宇疏冷,脸上就差拿墨写’你想多了’四个大字。
曹濂一口气憋在胸口,突然觉得方才想与叶京华推心置腹的自己真是傻的可以。
叶京华略扬了扬眉,低头喝了口茶,道:“你不必多心,此事我自有对策。”
曹濂见他这幅风轻云淡的样子,心头一丛火又’噌’地一下冒了上来。他压抑着火气道:“既不是顾忌着曹家,圣上又已逼你到如此地步,你到底为何还要固执着不肯下场?”
叶京华平静地看着他,刚要开口,曹濂便抢白道:“不要跟我来什么功高盖主的那一套!那些说辞你拿去忽悠忽悠你那个傻大哥也就算了,少拿到我面前来说!”
叶京华于是闭上嘴。
曹濂见他原来真的是想拿那番说辞糊弄自己,气得七窍生烟,手重重地捶在桌子上:“你说话!我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上好的楠木书桌被他捶得一震。叶京华眉头一皱,抬起眼:“少拿我的东西出气。”
叶京华冷眼扫来,曹濂心神一颤,上头的火气去了三分。还真别说,叶京华这个院子看着冷僻,实则屋里御赐的好东西不少,捶坏了他还真有可能赔不上。
曹濂悻悻收回手,强撑着面上的怒气道:“你倒来说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要怎么收场?”
在他看来,皇帝今天的举动说是最后通牒都不为过。现在能让叶京华写忠君的对联,要是他再犟着不肯下场,下一次恐怕就不是写一幅字这么简单了。
叶京华将手旁的茶盏推到一边,又翻出本杂书看起来:“用不着你管。”
曹濂血液上涌,气得心肝发疼。他真是疯了才来跟叶京华废这个口舌!好心被当驴肝肺!曹濂忍无可忍,’噌’地一下从站起来,指着叶京华怒骂道: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叶二,你就是上辈子懒死鬼投身,就想过逍遥闲散的好日子,别人的死活你一概不管!”
叶京华全当是疯狗在吠叫,一手拿着书,头也*不抬道:“送客。”
两个丫鬟立刻迎上来要送曹濂出门,曹濂挥开她们的手,不甘道:“叶二,你好好想想,这几年京城中对你非议不少,若是你真的一辈子不入仕,那不更是称了他们的心意?到时候他们还指不定要怎么说你啊——你胸无大志,好歹这口气还是要争的吧!”
叶京华闻言,缓缓抬起头,微挑起眉锋:“他们是谁?值得我去争这口气?“
他玉色的脸上没有太大的表情波动,却没来由地凝出一层高傲的光芒。仿佛世间没人能让他看进眼里,众人众言不过过眼云烟,只他自偏安一偶,逍遥若神仙。
曹濂哑口无言,想说什么来反驳,却又找不出什么理由,直憋得脸色发紫。两个丫鬟赶紧一左一右拉住,半扶半拽地拉到外面去。
曹濂来这一趟生了一肚子闷气,被拉到叶府门前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指着叶家的门楣怒道:“叶京华!你这贼窝我再也不来!”
说完便甩袖上了马车,一溜烟儿走了。
送他到门口的两个丫鬟回来复命,有些担忧地说:“曹大人生了好大的气,说再也不来了。”
叶京华兀自看着书,翻过一页,道:“不用管他。”
丫鬟又道:“宝珠在外头等着呢。”
叶京华一下子抬起头:“宝珠?”遂放下书,起身走到书房前,一撩开帘子果然看到赵宝珠站在墙根地下,手上捧着一碟点心,头低垂着。
听到动静,他抬起脸来,看到叶京华,被冻得有些发红的脸上露出一点微笑:
“少爷。”
第29章 南方来信
叶京华眉头紧蹙,大步走出来,接过赵宝珠手上的碟子将他扯进屋里:“你等在外面做什么?”
赵宝珠一下子进入温暖的室内,呼出一口气,在炭盆的热度下暖和得抖了抖,冲叶京华笑了笑,小声道:
“刚才吃饭的时候听方勤哥哥说少爷没用早饭,我吃着这个好,就想着给少爷端一盘来。”
叶京华闻言一怔,偏过眼看去,见赵宝珠端来的是一碟桂花枣泥山药糕。赵宝珠喜食甜,这还是他安排后厨做的,没想到这小孩儿吃了还巴巴给他端过来一碟子。
叶京华眉头一松,将赵宝珠拉到身边来,伸手握住赵宝珠因一直端着糕点而被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指,轻声责备道:“站那么久,怎么都不知道叫人通传一声?”
和看起来的不同,叶京华玉色的手实则热得很,手指上的暖意让赵宝珠脸色一红,呐呐道:“刚才,我看少爷和曹大人在说话”——
叶京华想到曹濂在这儿放屁的时候赵宝珠就那么傻站在雪地里,眉头顿时皱紧,轻斥道:“平日里看着机灵,怎得今天倒傻了?也不知道多穿件衣服——”
赵宝珠出来的时候没多想,身上还穿着室内穿的薄衣,闻言浅浅地笑了一下。叶京华停住话头,抬头对侍候在一旁的玥琴道:
“以后他来即刻告诉我。”
玥琴赶紧俯首称是。叶京华顿了顿,又道:“再去拿一个手炉来。”
赵宝珠闻言抬起头:“不用,我——”他才说出两个字,玥琴的身影便已消失在门外。没多久就返回来,将一个极为精致的手炉塞进赵宝珠怀里,还拿了一件毛绒披风来给他盖在肩头上。
赵宝珠无奈,捧着手炉被玥琴打扮地像个团子,坐在离火炉最近的地方。身上的寒气被缓缓驱散,赵宝珠身上很快暖了起来,他抱着手炉,看着眼前静静燃烧的炭火,有些发愣。
叶京华在旁边见了他好几声,都没得到回应,轻轻皱起眉。刚才赵宝珠进来时他就见他脸上神色有些不对。难不成是在雪地里冻傻了?
片刻后,赵宝珠忽得回过神,抬头看向叶京华:“少爷,我拿了枣泥山药糕来。”
叶京华一愣,无奈笑道:“我看见了。”赵宝珠也是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蠢话,山药糕好好得放在桌上呢,遂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叶京华轻轻蹙眉,走进几步,低声问:
“宝珠,你怎么了?”他一只手搭在赵宝珠肩上,在他单薄的背脊上摸了摸:“可是冻病了?”
闻言,赵宝珠沉默好半天,才缓缓抬起头。眉头轻轻蹙着,眉眼间带着一丝忧色,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抬头对叶京华道:
“少爷……此次春闱,你真的不去了?”
闻言,叶京华先是一怔,接着眉头微松。原来是这件事。
他右手抚过赵宝珠的肩膀,缓声问:“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赵宝珠抿了抿唇,轻皱起眉头。上次李管事叫他来劝叶京华,他却无意间听到了叶京华与叶宴真的对话,故而劝叶京华去考试的话没能说出口。上次的对话他虽听得云里雾里,但是经过这段时间对皇宫朝堂的了解,也揣测出了些许意味来。
原本,他以为叶京华是顾忌着叶家风头太显才不得不藏拙,但现在看来,竟像是叶京华自己不愿意去似的。
赵宝珠轻咬了咬下唇,抬眼看向叶京华:“……我只是觉得以少爷的学问文采,不去的话甚是可惜。”
叶京华闻言一顿,接着面上带了些笑,故意打趣赵宝珠,伸手在的脸颊上轻轻一捻:“可是嫌我没挣个功名回来,给你们丢脸了?”
赵宝珠闻言双颊一红,瞪大了猫儿眼道:“绝没有这回事!少爷的文采我们都是知道的。”
叶京华微笑着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一边道:“那上回还在外面闹得人仰马翻的。“
赵宝珠间他提打人的事,骤然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我……上、上次那是——”
见他羞臊了,叶京华轻轻笑了笑,温声道:“我开玩笑呢。你能这般维护我,我很高兴。”
男子的声音如流水般清澈温和,赵宝珠愣愣他起头,便见叶京华伸手过来,手指轻轻抚过他的鬓发:
“只是那些闲人的话,不必多去管他。若是有不长眼的闹起来伤了你怎么办?”叶京华说道这里,顿了顿,接着道:“下次你出门,还是让方理陪着去。”
赵宝珠没主意他的后半句,皱起眉疑惑道:“但是那些人这样说你,少爷都不生气吗?”
叶京华微微一笑,道:“这有什么可生气的。”他见赵宝珠睁着双大眼睛,眉眼间透着股倔强,很是可爱,语气更加温和:“你刚上京城,还不清楚。这里虽外面看着好,却闲人颇多,是个最繁杂聒噪的地方。我要是为了这些事情生气,那才是没完没了。”
赵宝珠听了,讶然道:“竟是这样。”他又想起那天酒楼的两个书生。他们穿着打扮倒是精致考究,但确实背后嚼人舌根的货色,顿时冷声道:“哼。真是下作!京城这么多金银珠宝、笔墨纸砚,竟然就供养出这么一堆长舌鬼!”
他们村里连找本书来看都费劲,这些京城的公子儿们倒好,有爹娘供养他们上国子学,不好好读书却把劲儿全都使在盯着别人的短处上头!真是浪费了那些好笔好墨。
叶京华看他这么嫉恶如仇的样子,笑着拿来一盏茶,端到赵宝珠面前:“好了,别想了,又生一场好气。”
赵宝珠接过茶喝了一口,顺了顺气,抬头看向叶京华,还是想不通:“可不管他们也就罢了,少爷才华出众非常人可及,为什么临到春闱反而不想去了呢?”
叶京华闻言沉默了一瞬,若是旁人问他,他是不耐烦去解释的。可是他对赵宝珠总是多出许多分耐心来。他想了想,道:“这其中原因有许多,一是叶家声望已极,不见得差我一个做官的。二是现今朝堂上情势颇为复杂,我若贸然入官场,平白生出许多事端,三是——”
叶京华顿了顿,伸手自赵宝珠手中接过手炉,将顶盖打来,加入几枚干花瓣,馥郁的花香立即在屋内散开来。他将加了花瓣的手炉递回给赵宝珠,弯了弯眼眸:
“我们这样闲散着不好吗?若是入了官场,你口中那些’长舌鬼’更多,便再无这样逍遥的日子了。”
叶京华此刻半倚在窗边,嘴角啜着笑意,身上宝蓝色的袍子前襟解开了两颗扣子,端得是玉面公子、风流无双。
赵宝珠不禁被他宛若春风入怀般的笑意感染,也勾了勾唇角,可片刻后又缓缓垂下来。
他与叶京华的生长背景相差太远,因而难以理解叶京华的心境。在赵宝珠看来,自他出生到现在,科举都是他唯一的指望,他受父母乡亲供养,寒窗苦读为的便是以后能出仕为官,一而报父母恩情,二为人心立命,三不更是为了不负皇帝开科举之恩情。
若是他,就算是有再多事端,但凡朝廷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就算是粉身碎骨赵宝珠也定然愿往。
叶京华见赵宝珠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了,神色怔然,似是有些茫然疑惑的模样,轻轻拧起眉头。
他的眼力不逊于叶夫人,敏锐地自赵宝珠脸上的茫然中捕捉到丝缕的不认同,略微思索了一瞬,叶京华眸光微闪,缓声问道:“宝珠,你在想什么?”
赵宝珠抬起头看他神情茫然,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叶京华眸光微闪,一只手搭在少年肩膀上,温和地引导他说话:
“可是觉得我做的不对?宝珠,你有任何想法都可以同我说。”
赵宝珠闻言一愣,抬起头来,神情茫然道:“我……我不知道。”
叶京华看着他,没说话,用目光鼓励赵宝珠继续说下去。
赵宝珠顿了顿,声音低哑下去:“我只是觉得……我这辈子能有机会读书,已经是上天降恩了。既有了机会读书,又怎能不做个好官、报效于民?若是学而不能有所用,又怎么对得起圣人教化?若是朝廷有命而不往,岂不是懦夫之为?而若是不取得功名,这一切都无从谈起——”
赵宝珠喃喃自语,好半天才从茫然的情绪中醒清醒过来,一抬头,却见叶京华眉眼低垂地看着自己,似乎有些惊讶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般,薄唇微抿,神色有些复杂。
赵宝珠一怔,接着猛地回过神来,急忙道:“是我说错话了,我不是说少爷做的不好!只、只是——”
他怕叶京华误解自己的意思,急得脑门上直冒汗。
此时,一只手伸过来,轻轻将他额角的汗珠抚去:“不。你说的没错。”
叶京华轻声道。他低垂着眉眼,略微停顿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眸中盛满温和的笑意,缓声道:“我们宝珠真有志气。”
赵宝珠立即’腾’得一下闹了个大红脸,羞涩地避开叶京华的眼神,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是——”
叶京华见他羞怯的样子,面上的笑意深了些,一手揽住赵宝珠的肩膀,道:“放心。我既知道你有这个志向,便不会不管。日后教你读书自然要严厉一些,可不许像上次那般耍滑偷懒了,知道了吗?”
两人坐在一处靠窗的长椅上,赵宝珠感到自己的肩头与叶京华亲密地靠在一出,鼻尖全是男人身上若有若无的冷香。赵宝珠再是没见过世面,也知道叶京华对自己是全然的好意。这世上除了父亲与村里的乡亲们,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过。
“少爷——”
赵宝珠抬起头,眼中盈着亮光,忽然凭着一股冲动道:“少爷,若我说这次春闱我便要下场,你会相信吗?”
他略带紧张的声音在书房之中回荡开来。因是叶京华与赵宝珠说话,丫鬟早退了下去。屋里炭盆中的银丝炭静静烧着,爆出一点火星来,在安静的屋内传出一声脆响。
叶京华半垂着眼睫,半响后忽得笑开了,道:“你也太心急了些,就这么想甩开我去了?”他用手抚开赵宝珠耳畔的碎发,轻笑道:“会试前还有童试乡试,得先成秀才,才能在学政司挂上名。你且要在我这儿呆上几年呢。”
赵宝珠闻言,睫羽颤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想起丢失的名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叶京华见他面上有一丝怅然,以为是赵宝珠心里失望,顿了顿,伸手将人搂在怀里,低声安慰道:”你若是真想下场,我明年差人给你买一个秀才功名来就是了。”
赵宝珠骤然抬起头,瞪大了一双猫儿眼:“怎么能这样!“
叶京华知道赵宝珠身上很是有点倔强的脾气,彼时不会答应,因而是故意逗他的。见赵宝珠一脸诧异的模样,仰头欢畅地笑起来。
赵宝珠反应过来叶京华又是在故意逗他,气得竖起柳眉,骂他:“少爷,你真坏!”
叶京华一手抚在他背上,笑得更加开怀。
·
此后,叶京华对赵宝珠的教导果然更加细致严格起来,尤其偏重于科举的策论。每日晨起先临字,接着讲义各种经义要问,下午则得每日写两篇策论出来,拿给叶京华评议。
赵宝珠惯是个能吃苦的,白日里做完这些不说,用完晚膳回房之后还要挑灯夜读,用了十二分的功。
这样一来二去,睡得便少了。因着皮肤白嫩,眼下渐渐落了小片青黑。
“我吃好了。”
早膳桌上,赵宝珠囫囵吞了两个包子,又速速将粥灌下肚,一抹嘴就拔腿向书房跑。邓云坐在桌上,皱眉看着赵宝珠慌里慌张的背影,转头对众人道:
“怪事,他是急个什么?脸色也不好看,不知道一天到晚都在忙些什么。”
桌子另一端的方理拿着包子,也接话道:“我前日巡视路过他的院子,都三更天了还亮着灯呢。”
邓云高高扬起眉,眼珠一转,低声道:“他也大了,会不会是在被窝里看那些画本——”
“呿。”他话说到一半,就被一声冷嗤打断。李管事冷眼瞥着邓云,拿筷子头指着他叱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们这些个獐头鼠目的下流东西一样?宝珠勤奋得很,如今日日跟着少爷读书呢!”
邓云与方理闻言一惊,相互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是自小在叶府中长大的家生子,叶京华幼时受叶老爷子教导时也都侍候在侧。可无论白天听了什么,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上课还记得,下学后再问起来就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他?他行吗?”邓云诧异道。
李管事跟这个两个棒槌没什么话好说,颇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甩下筷子站起来走了。
书房中,叶京华一只手执团扇,轻轻往炭盆里扇风。
另一边,赵宝珠正立在书桌前,右手提着狼毫笔聚精会神地写着字。他这几日勤奋用功,脸上刚养出的软肉又消了下去,显得尖下巴更加楚楚可怜起来。叶京华看着他,见赵宝珠写了一会儿,似是有些不适似的用力眨了眨眼睛,抬手用袖口在眼角上蹭了蹭。
“宝珠。”
叶京华的声音传来。
赵宝珠笔一停,抬起头,便见叶京华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我还在写字呢。”赵宝珠一读起书来就不愿放手。叶京华看着他被自己搓红的眼圈,略蹙起眉:“先过来,我给你讲讲昨日的策论。”
赵宝珠这才’哦’了一声,将笔放下,走过去坐到长椅前的小竹凳上。叶京华敛下眼,自书柜中拿出赵宝珠昨日写的策论,一边看一边在身边的长椅上拍了拍:“坐上来。”
赵宝珠一愣,犹豫地看了看叶京华坐着的长椅,这会不会太近了点儿?
叶京华像是隔空读懂了他的心思,头也不抬地道:“你靠近点儿,怎么看得清上面的字?”
赵宝珠闻言一怔,觉得倒是有点道理,遂犹犹豫豫地坐到了长椅上,只是靠在边上,只坐了小半个屁股。
叶京华瞥了他一眼,低声道:“再坐近些,我能吃了你不成?”
赵宝珠无法,只好再挪进了些,肩膀几乎要跟叶京华靠在一处。叶京华这才满意,拿着他的’试卷’开始讲解起来。
炭盆在他们旁边静静燃烧着,驱散了空气中倒春寒带了的冷气。今天叶京华似是换了种香,比往日的闻着要清淡和煦一些。赵宝珠昨日读书到三更天才睡下,一早卯正又起了,因睡得少本就有些困倦,站在书桌前尚且能够支撑,现在半卧在长椅上,周身温暖又舒适,便渐渐起了睡意。
赵宝珠眼见着面前的墨字起了重影,用力地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脑中的睡意。不行!少爷好心抽出时间来教他读书,怎么能走神——
赵宝珠轻咬了咬下唇,努力睁大眼睛,没注意道叶京华不知何时放缓了语速,故意用低而悠长的声音讲着课,而手臂已经伸到了他身后,搭在长椅一端,隐约将赵宝珠环在怀中。
香炉中飘散出的香味越来越浓,赵宝珠的眼睫轻轻颤抖,每次快要阖上时又猛地睁开,这样循环几次,头也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下垂。
叶京华唇边啜着笑,看赵宝珠困地眯眼睛的样子看得有趣,慢慢停下了话头。
周遭一安静下来,赵宝珠就更支撑不住了。头脑中满是眩晕,眼皮重似千斤,一次比一次更难睁开。
叶京华抬起手臂,拢住少年的肩膀,轻轻将人放倒在长椅上,低声道:“睡吧。”
赵宝珠头靠在长椅上,终于经不住闭上了眼睛,过了不到半刻就睡熟了,还隐隐打起了小呼噜来。叶京华垂眼看着他,轻轻笑了笑,睡觉也跟猫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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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外,李管事正端着后厨做的牛乳炖梨汁走来。一进门,就看见叶京华半倚在长椅上,一只手拿着团扇,正缓缓朝炭炉送风。长椅的另一边蜷缩着个少年,肩膀缓缓起伏,睡得正香,手里还拽着叶京华腰上玉佩的穗子。
李管事脚步一顿,’哟’了一声,轻手轻脚地将两碗梨汁放在桌上。
叶京华听到动静,抬起头,用极轻的声音道:“将安神香再点上些。”
李管事笑盈盈地点了点头,取了香点上。正要退出去时,又听到叶京华道:“拿张薄毯来。”
李管事轻轻应了声是,刚退出书房,一转身便撞见了正急忙要往书房走的邓云。
“干什么?”李管事赶忙一把拉住他,低声叱道:“风风火火的,先别进去,里面哄着睡觉呢。”
“什么?”邓云一愣,忙伸头去看,果然透过明纸隐约看见叶京华半搂着赵宝珠靠在长椅上的场景,顿时酸妒地脸青一阵白一阵,低声道:“怎得睡觉还要人哄?少爷对他也太好了。”
“呿。”李管事简直不想跟他说话,伸着指头在邓云身上比划:“不哄他哄你不成?也不看看你长成什么死样子!等会儿把少爷的好椅子都压塌喽。”
邓云登时大受打击,低头看了看自己结实的臂膀。他过冬是吃的多了些……但那椅子是金丝楠木制的,也不至于就塌了吧——
李管事懒得理他,抬脚要去隔壁房里拿薄毯子,邓云却急忙拦住他:“李管事,我是有要事要跟少爷说。”
李管事顿住脚步:“什么?”
邓云从怀中掏出一只火漆封好的信封,低声道:“南方来信了。”
李管事一愣,接着神情严肃了些,将信封接过来,略看了看上面的署名,道:”你走吧,我来送。”
·
片刻后,李管事回到书房,轻手轻脚地走近,将薄毯盖到赵宝珠身上。
赵宝珠在温暖的炭火旁睡得脸颊微红,人进进出出也一点儿没醒,极安逸地打着小呼噜。李管事见他睡得香甜,又见赵宝珠眼下两片明显的青黑,轻轻摇了摇头,“看这睡得,这几日必是日日熬着。”顿了顿又道:“有这样的志气,以后不愁出头。”
李管事原本只是觉得赵宝珠长相好,人也乖巧,陪在叶京华身边不用担心会惹出事端来。而今见赵宝珠真的肯在学问上下功夫,也有天赋,倒是又看高他一层。纵然以后走不到举人进士那一步,就近捐个小官儿当着也不错。毕竟当做小厮养在后院里,没名没分的,到底是招人闲话——
李管事这边心思百转,叶京华却没看他,而是低着头,面上啜着一丝再温柔不过的浅笑,轻轻将赵宝珠耳边的一丝鬓发拨到耳后。
李管事见到他如此爱怜的动作,心中又是一颤。
就在这时,叶京华抬起眼,见李管事杵在跟前还不走,蹙起眉:“还有什么事?”
李管事这才回过神,赶忙从怀里拿出信封,递给叶京华:“这是南边送来的信——”
叶京华一手搂着赵宝珠,另一只手接过信封,打开略微扫了一眼,便将其扔到炭炉之中烧灭。李管事见他心中有成算,略微安心了些,想起信中的内容,又叹了口气,转身向书房外走。
然而他刚走出几步,忽然叶京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管事,麻烦你走一趟,将我的名帖递到学政司。”
李管事脚步一顿,猛地回过头。叶京华正低头将腰间的玉佩取下来,塞在赵宝珠手里,头也不抬地道:“在书架第二格。”
李管事愣了半响,才急忙走过去,按叶京华所说拉开抽屉一看,果然见他的名帖正静静放在里面。不知之前叶京华藏到了什么地方去,现在又是什么时候拿出来的。
李管事在心绪震荡之下手都有些抖,将名帖拿出来上下翻看了一番,确认是叶京华的无疑,才惊诧又喜悦地抬头看向叶京华:
“少爷,您——”
叶京华抬起手,在空中一顿。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李管事不得不将话吞下去,拿着名帖退出去了。等出了书房,等在另一边拐角处的邓云立马兴冲冲地凑上来,“李管事,少爷怎么说?”随后他又看到了李管事手里的东西,猛地一惊:“这、这不是少爷的名帖吗?!”
李管事神情复杂,道:“少爷命我将名帖送到学政司。”
邓云顿时瞪大了眼睛,惊喜地仰起眉梢:“真的?少爷终于愿意下场了?那可太好了!”
“好什么?”李管事皱眉叱道:“你忘了先前那封信了?”
邓云一愣,接着犹如被一通冰水兜头浇下,结巴道:“对、对啊,那封信……这可怎么办?”
李管事,摇了摇头。他怎么知道该怎么办?总之名帖是肯定得送的。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叶京华忽然改变了主意要参加科举,而且正好在这个档口——李管事深深叹了口气,顿时感觉自己头发都白了三两根,他家这个二少爷的心思真不是常人可以琢磨!等告诉了夫人老爷,又不知道是喜是悲——
第30章 哄睡
赵宝珠醒来之时,入眼的便是一片月白色的衣袍,离他极近处绣着一片金线连云纹。赵宝珠疑惑地眨了眨眼,发现自己枕在一片光滑的木头上。
有男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醒了?”
赵宝珠模糊地哼了一声,因睡得太舒服,一下子不能完全醒来。他从小便有贪睡这个毛病,虽家中清贫,但赵父自小对赵宝珠宠爱备至,就算是农忙季节也常常纵容他睡懒觉。赵宝珠也因此落下了这个毛病。
他还困着,不愿睁眼,下意识地扭过头,将脸埋进了眼前的布料里、
殊不知他这样一翻身,几乎半个人都靠近了叶京华怀里。
过了半响,他头顶传来几声低笑。一只手在赵宝珠背上拍了拍,有人温声道:“再睡会儿吧。”
赵宝珠于是理所应当地再次陷入梦乡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嘈杂的人声再次将他从梦中惊醒。
“曹大人、曹大人,真的不行啊——”
“少爷说了不能让人进来——”
两道女子急切的声音之下,是男子快速逼近的脚步声。曹濂低沉浑厚的声音响亮地穿破空气而来:“让开让开,我找你们主子有正事!”
丫鬟焦急地跟在后面,可她们哪里跟得上身高腿长的曹濂,只得娇呵道:“曹大人,您再这样我们就叫护院了!”
曹濂不耐烦地说:“你自去叫吧!我先进去了。”
“曹大人——”丫鬟们自然是尽全力阻拦。
赵宝珠在第一声’曹大人’传进来的时候就醒了,一抬头,便看到了叶京华玉色的一张面孔。他正侧着头,皱眉看向窗外,淡色的唇拧出一条微微冷硬的线条。察觉动静,叶京华侧过脸,见是赵宝珠醒了,眉目间温和下来:
“这次彻底醒了?”
赵宝珠睁着一双猫儿眼,这才发觉自己是在听叶京华讲书时睡着在了长椅上,登时’腾’地一下从长椅上弹了起来:“我——你、你我——”
赵宝珠的脸涨的通红,开口便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叶京华也跟着他直起身,将手上的团扇放下,而后自然地搭在赵宝珠的右肩上:“怎么了?为何脸这么红?”叶京华轻蹙起眉:“可是怪我没叫你起来?我看你困得厉害,用功读书是好,可也不差这一日。”
他语气表情关切,似乎一点也没觉得两人卧在一处有什么不妥。赵宝珠说不出话来,踉跄着从长椅上滚了下来,急忙整理了一下衣摆,涨红着脸道:“少、少爷——宝珠失礼了。”
叶京华见他如此局促的模样,皱着眉缓缓坐直,刚想说什么,就听到门外传来曹濂洪亮的声音:“叶二!快出来见我!”
叶京华眉头狠狠一蹙,转头对窗外道:“让他滚。”
门外似是有人听到了这句话,杂乱的脚步声响起。赵宝珠却顾不上这许多,低下头脚底抹油般往书房外面跑,谁知刚冲出门口,就猛地撞上了一个人。
“宝珠?”
曹濂刚挣脱阻拦他的人,刚到书房门口就被撞了个正着。低头一看是赵宝珠,神色一怔:“你——”
他看了看满面通红的赵宝珠,又看一眼头上书房的牌匾,神情从怔愣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赵宝珠没工夫注意他的神色,慌忙地向曹濂行了个粗糙的礼,口中急切道:“宝珠见过曹大人。宝珠先告退了”
说完便拔足狂奔,一溜烟儿地在走廊尽头没了人影。
曹濂高高挑起眉看着赵宝珠的背影,片刻后’嚯’了一声,转头撩起门帘走入书房中,便见叶京华一脸冷色,立在书房中间。
曹濂也不惧他满脸的冰霜,高挑起眉锋,用扇子上下指了指叶京华:“平日里见你一副清高样,还以为是个正人君子,没成想也是个衣冠禽兽。”
叶京华本就因为赵宝珠落荒而逃而心思有些烦乱,一听曹濂的话,顿时冷眼如刀般扫来:“你是活腻了?”
曹濂在他剜肉一般的眼神下一颤,道:“喂喂,是你做了坏事,还有脸面说我?你且老实说来,刚才在这书房里对宝珠做了什么下流事,惹得人家泪眼汪汪地跑出去了。”
叶京华闻言,眉头更紧一分:“他哭了?”
曹濂闻言一怔,他是随口乱诌的,但见叶京华这幅担忧的样子,他坚定地一点头:“是啊,哭得可伤心了。连招呼都没跟我打就跑了。”
叶京华眉头紧蹙,定定看了他一眼,偏头唤了丫鬟上来:“去看看宝珠怎么样。”
玥琴点头称是,退了下去。曹濂这便知道自己的小谎言已经败露了,但也不太担心,笑盈盈地凑到叶京华面前:“我知道了,定是你这愣头青不懂体贴人,把人家吓坏了是不是?”
叶京华正垂眼将屋里的安神香熄灭,闻言冷道:“再说一句疯话就给我滚出去。”
曹濂’嘶’了一声,每次他来叶府都被骂得跟条狗一样,但又常常无法反驳。这次他终于有了底气,绕到叶京华面前诘问道:“你敢说你刚才没对人家做什么?”
叶京华正盖上香炉的盖子,闻言一抬眼,高挑起眉锋:“做什么?宝珠还那样小。”
曹濂闻言一愣,想了想道:“十六岁……也不算很小了。”
听他这样说。叶京华蓦地抬起眼,其中机锋如刀般刮向曹濂:“你给我离宝珠远一点。”
曹濂听了他的话,先是愣了一瞬,接着大为光火:“叶二,你把我当什么人?!”
叶京华将香炉都一一熄灭,绕开曹濂走到书桌后坐下,冷声道:“当衣冠禽兽。”
曹濂说的话回旋镖一样的扎到了他自己头上。他气得心肝儿疼,用手指着叶京华许久没能说出一句话来,重重叹了口气,坐到书桌面前。
“算了,我说不过你。”
他摆了摆手,换了个话题,抬起头对叶京华道:“这次我算是服了你。没想到春闱的事情你是确实有办法!”
曹濂说着这儿,啧啧称奇:“没想到还有常将军这一招,天下人都将他全然忘了——就你这个心长七窍的精怪,还记得他老爷子的嫡孙儿该今*年下场。”
曹濂所说的事情,也正是邓云递上来的信件之中所说之事。常将军乃三年前在对禅国一战中殉国的老将,彼时他在一场攻城战中为了护住太子自请断后,最终战死沙场。太子在回朝之前便同战书一起交上了奏本为他请命,皇帝接到便下旨尊其为骠骑大将军,其夫人为一品诰命。只是常国公家中子嗣单薄,他唯一的嫡子也在早年间战死沙场,只留下一个嫡孙子。
常将军身死之后,常家无人在朝做官,又因子嗣凋零,家道很快中落,一家人也搬离了京城。其中这位嫡孙虽早早就考中举人,却因着三年的孝期错过了春闱,而如今才向学政司递了帖子。
常氏老家位于岭南,因此名帖花了许久才递到京城,这位常公子本人也还在进京的路上。然而叶京华却犹如有顺风耳、千里眼一般,早他人多时就料到了常家嫡孙要下场科举。
曹濂靠在椅背上,一手在桌面上敲了敲:“常氏满门忠烈,常老爷子留下的遗书上点明了不许这个孙儿再做武官,所以他不能由祖父的荫封入仕,必定得走文举这条路。”
“听说这位常公子学问颇过得去,乡试时便得了岭南府解元,若是这次春闱他表现得当,一个状元是少不了他的……皇帝顾忌常家忠烈及南边军防,必定少不了他的好处。但若是你也今年下场,那就麻烦了。”
曹濂缓缓道。
叶京华代表的乃是京城清贵的立场,如今朝上五皇子、宸妃一脉已成鼎沸之势,和旧太子党隐隐相对。常氏嫡孙作为旧日的保皇党若与叶京华同时下场,那这个状元给谁?若是两人实力差距巨大,那也好说,可这位常公子看起来也是满腹经纶。到时候就算两人并为头三甲,这状元不论点了谁,朝堂上都不免有一番拉扯,着实是个复杂的局面。
曹濂抬头看向叶京华,叹道:“你这一招果然绝妙,现下常公子的名帖递到了学政司,恐怕圣上是再不会催你了。”
他对叶京华的心机手段颇为叹服。按理来说,叶京华自请出宫已三年有余,且又分出了叶府,对朝堂之事的洞察却依旧敏锐——曹濂叹了口气,论学问他尚且有一战之心,但若论做官,叶京华比他那位执宰老子只高不低。
叶京华对他的一段话不置可否,自顾自低头喝了口茶,忽然道:“我已递了名帖去学政司。”
他这话说的轻飘飘。曹濂一听,怔愣了片刻,才道:“什么?’
叶京华眉头微蹙,将茶盏放回桌上,抬头道:“我今年下场。”
这次曹濂听清了。他满脸怔愣,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对上叶京华一双波澜不惊的琥珀眼眸,面色骤然大变。
·
另一边,赵宝珠慌不择路地逃回了房里,坐在床沿上喘了半天的气,抬眼看了看天色,发觉时间已近午时。
叶京华竟然就纵着他睡了两个多时辰。
赵宝珠又是一阵羞恼,怎么就这么懒,人家好意为他讲课,竟然就这么睡了过去,还睡得那么香!真像头猪似的!
赵宝珠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通,才缓缓冷静下来,略有些发怔地看着门口。
叶京华温柔的神情还犹在眼前,赵宝珠想起醒来时两人的距离,刚平复下来的两颊又是一红。
如旧时书里说的,交情好的朋友抵足而眠,也是有的——
赵宝珠怔怔地想,忽而一颤,用力摇了摇头。什么抵足而眠!他与叶京华中间还有一帽子远呢!而且也不是在床上——
越想越不像话了!赵宝珠用力闭了闭眼睛,在将四散的思维收回来。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自己右手中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低头一看,发觉他手中竟攥着一枚上好的玉佩。
玉佩光泽细腻,莹莹乳白,挂着五彩绳编成的穗子,中间刻着一个「慧」字。
慧字,慧卿。赵宝珠顿时反应过来,这只玉佩定是叶京华的贴身之物,他竟在睡着时给拽了下来。赵宝珠知道自己有睡迷了的时候喜欢拽东西的习惯,却没想到自己一拽就拽了这么个不得了的东西,顿时如同拿了个烫手山芋般从床上跳了起来。
糟糕!赵宝珠在心中大喊不妙,这东西万万得还回去才行!
就在这时,门外一个温婉的女声传来:“宝珠,宝珠。”
赵宝珠认出了她的声音,上前将门打开:“玥琴姐姐。”
门打开,玥琴的目光立即落在赵宝珠的脸上,见他神情还好,脸上也没有泪痕,顿时松了一口气,缓声道:“你跑的匆忙,少爷让我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赵宝珠急声道:“玥琴姐姐,快带我去见少爷,少爷的东西落在我这里了。”
“东西?”玥琴一愣,向下一瞥,看到了赵宝珠手中的玉佩,略微怔愣:“这——”
这块玉佩是当日元治帝为叶京华赐字之时赏下来的,叶京华一直贴身戴着。这御赐之物,按理来说确实不该给予他人,但是既然落到了赵宝珠手里,也保不齐就是叶京华给了他的。
玥琴有些犹豫,赵宝珠却不想再等下去,催道:“玥琴姐姐,我们快去吧。”
玥琴想这事能与少爷当面确认也好,便带着赵宝珠往书房去。哪只一穿过院门,曹濂洪亮的骂声远远地便传了过来:
“叶二,你这个疯子!拿人当猴子似的戏耍!你这魔窟我是再也不回来了——”
玥琴与赵宝珠在远处看到曹濂被邓云半拖半拽地劝出了院子,狠狠往书房前的地上啐了一口,便拂袖疾步离去。
赵宝珠看着这和上次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诧异道:“这又是怎么了?”
玥琴却已是习以为常,目送着曹濂夺门而出,淡淡道:“不必担忧,曹大人还会来的。”
说罢,便带着赵宝珠继续往书房走。两人拐过角落,忽得又撞上了似乎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李管事。他似是在外面走了不少路,此时满头细汗,略有些气喘,却是两颊微红,脸上一时有些喜意,一时又做出愁苦的表情,看起来很是滑稽。
“李管事。”赵宝珠叫住他,好奇道:“您这是从哪里回来了?”
李管事循声回头,一见是赵宝珠,双眸骤然亮起来,几步走到赵宝珠面前,在他疑惑的眼神下抬起手,在他的右肩上重重拍了两下:
“宝珠,这次可是你立了大功。”
赵宝珠闻言一愣,疑惑道:“李管事,这事从何说起啊?”
李管事笑盈盈地道:“我刚刚将少爷的名帖送到学政司。虽少爷没明说,但我知道必是你劝了他,待少爷捧了状元回来,得先记你个一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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