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醉酒


    来人正是赵宝珠那日在科场外遥遥见过的常氏嫡孙。


    他穿着件玄色的衣服,短窄的袖口绣着暗纹,在烛光下隐隐泛出光来。赵宝珠脑子像是团浆糊,看他的穿着心里还顿了一下,这人怎么老是穿的跟个武人似的?


    常氏没有说话,目光落在他身上。


    赵宝珠半醉着,却还记着礼数,摇摇晃晃地抬起手向男子俯身作揖,口中道:


    “见、见过常公子——”他打了小酒嗝,忽的不动了。


    站在他面前的人依旧没出声,见赵宝珠僵在原地,眼里带着些揶揄,他倒要看看这醉鬼要干什。


    好一会儿,赵宝珠才缓缓抬起头,有些茫然地问:“常公子,还未请问您的大名。”


    男子闻言一顿,接着差点没笑出声。这醉鬼倒还挺讲礼的!


    他环着双臂,幽幽道:“常守洸。”


    “啊。”赵宝珠微微笑了笑,又俯身下去:“宝珠见过常公子。”


    他这一揖都做下去了,才觉得奇怪。他刚刚是不是已经见过一次礼了?


    没等赵宝珠迷惑太久,上首传来男子的低笑声,他直起身,看着那常氏公子摇了摇头,自阴影处走了出来。


    “你叫宝珠?”他站定在赵宝珠身前,略微低下头,好奇的去看他的脸:“我看你刚才凶得很,怎么现在又这么有礼了?”


    赵宝珠方才冲出酒楼之时他就将人瞄上了,他可记得这是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子,早上一席话夹枪带棒,比那新舂的辣椒还冲。没想到现在更不得了了,把人打的满地找牙不说,还要大了一轮的人给他磕头,真真儿是个霸道的性子!


    赵宝珠一听他这么说,脸微微红了,他方才没注意到周围还有旁人在,而且竟然还是这位常公子。他刚才……其实就是把他们村里揍人的那一套拿出来使了一遍,是不是太粗野了?


    赵宝珠有点不好意思:“方才……让常公子见笑了。”他抿了抿唇,低声道:“他嘴不干净,我才揍他的。”


    常守洸闻言笑了一下。他才对王仁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赵宝珠。他上上下下扫视了赵宝珠一番,慢悠悠地道:“看你人不大,打人倒是挺狠的。跟谁学的?”


    赵宝珠闻言更不好意思了。能跟谁学?他们这些村里的男孩子哪里有不打架的。他虽是读着书,但性子犟,娘又去的早,小时候因着这幅比村里其他男孩儿更秀美的长相,还真没少打架。


    赵宝珠抿了抿唇,拱了拱手道:“不知常公子在这里,我、我喝醉了,让公子见笑——”


    常守洸挑起眉,打断他道:“你是为了叶京华?你是他什么人?”


    赵宝珠闻言一愣,接着才想起来,他这一通折腾,估计明眼人都看出来他是为着叶家了……赵宝珠不知道怎么解释,他现在已经中了进士,是正正经经将要有官身的人了,也不好张嘴说自己是叶家的下人,要是给少爷惹了什么麻烦就不好了。


    “我、我……”赵宝珠支支吾吾道:“我只是仰慕叶公子的才华。”


    常守洸眯了眯眼,懒得这么一直弯着腰,干脆直接在赵宝珠跟前蹲了下来,抬头斜睨着他:“只是仰慕?那日你在科场门口说我的坏话,我可是都听见了。”


    听到这句话,赵宝珠先是一愣,接着骤然想起那日他在进科场之前酸歪了这位常公子一句。说他定考不过叶京华云云。当时这位常公子略偏了一下头,他还在想是不是被他听到了,没成想真是被他听见了!


    赵宝珠顿时臊得满脸通红,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我……我是乱说的。”赵宝珠红着脸朝常守洸深深俯下身:“实在对不住常公子!都是我多嘴、还请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常守洸本来也就是想逗逗他,本想到赵宝珠当了真,他赶紧挥了挥手:“诶没事儿,我也没那么小心眼儿。输了就是输了。”


    “我就是想知道——”常守洸微微眯起眼睛,盯着赵宝珠:“你们为什么都觉得我比不过他?”


    赵宝珠闻言愣住。这……这要怎么说,他有些尴尬道:“常、常公子自然是文采非凡——”


    “你不用说这种话来敷衍我。”他冷哼一声,道:“这次殿试我必定夺魁!”


    他这话说的坚定,还有些不服气的意思。赵宝珠一听倒有些不高兴的,好不容易醒过神的那三分理智又不知去哪了,一抬头道:“状元必是少爷的!”


    常守洸一听,神情登时微妙起来:“少爷?”


    “啊。”赵宝珠这才惊觉自己说漏了嘴,正不知如何解释,楼上忽然传来方勤的声音:“宝珠,你干什么呢?快些回来。”


    赵宝珠如蒙大赦,迅速对常守洸道:“我朋友叫我了,就先告辞了。”末了还不忘加一句:“祝常公子殿试顺遂,金榜题名!”


    说罢便脚底抹油,迅速溜出了小巷。常守洸站在巷子里,看着他一溜烟跑了出去,勾了勾唇角,手撑在膝盖上站了起来。


    他站在巷子的阴影中,回味了一下赵宝珠刚才说的话,眯了眯眼。他对叶京华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一想知道这位隐士高人般的执宰之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没成想现在人还没见着,便先见得了趣事。堂堂一个进士竟然管同榜的这位叶公子叫少爷?真是件怪事。


    他站在原地琢磨了一会儿,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又看了依旧灯火通明的酒楼一眼,才悠悠转身离开。


    ·


    一直到三更天的钟都敲了,赵宝珠一行人才回到叶府。


    彼时邓云和赵宝珠都已醉得找不着北。方勤方理两兄弟一人扛着一个,废了好大一番劲儿才把两人半拖半拽到厢房里安顿好。


    几个小丫鬟要上去搀扶邓云给他换衣服洗漱,结果压根儿搀不动。邓云睡得跟头死猪似的,长手长脚四仰八叉地支在床上,让一群小丫鬟在旁边不知如何下手。


    方勤直接跟她们说:“不用管他,让他睡死了事。”


    小丫鬟见状便也就笑盈盈地下去了。方勤方理都不太关心邓云,知道他第二日起来会自己洗漱,他们也懒得在这酒气熏天的屋子里多待,转头就去了赵宝珠的院子里。


    玥琴正坐在赵宝珠床边,用沾了水的帕子擦拭少年汗津津的额头。


    赵宝珠睡得没邓云那么死,他回去酒楼之后又喝了好几壶,此时正是酒劲儿上头的时候,眉头紧锁,躺在床上难受地哼唧。


    见方勤方理进来,玥琴收起帕子,略带埋怨地看了他们一眼:“怎么想起带他吃酒去?看这浑身红的。”


    赵宝珠整个人红如煮熟的虾。方勤走到床边低头看了看他,自知理亏,道:“他中了进士,大家都高兴,就喝得多了些。”


    “真中了?”玥琴闻言也是高兴,低头看着赵宝珠嘟着嘴哼哼的样子,道:“我们这儿也有福气出了个进士老爷,真该去上柱香。”


    叶京华中进士与赵宝珠中进士的给他们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位二少爷是什么样的人他们都知道,生下来就是为官做宰的材料,拖到今日已属是意外了。而赵宝珠不同,成日和他们吃住都在一块儿,和他们的距离更近些。听闻他真考上了进士,其中的惊喜更大。


    玥琴叹息了一声,道:“若我弟弟能有他一半出息,便也知足了。”


    玥琴在叶府做下人,月钱不少,家里的两个弟弟都在读书。也不奢望他们能考得上进士,若是两个里面有一个能中举人便已是祖上烧高香了!


    方勤见赵宝珠在床上哼唧着睡得不安慰,道:“解酒汤熬上了吗?”


    方理道:“齐嬷嬷刚才去后厨煮上了。”一听赵宝珠中了进士,齐嬷嬷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喜气洋洋地就去了。


    方勤见赵宝珠似是觉得热,一个劲儿地拿手去解衣领,道:“要不然还是烧点水给他擦擦?”方理闻言一点头,回身出去端热水来。


    躺在床上的赵宝珠恍惚之间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他现在只觉得之前喝进去的酒都变成了烈火,先从他的胃里烧起,然后整个身体都热了起来,头也晕得厉害。


    黑暗之中他只能隐约感到似是有人在搬动他的身体,将他放在了床上,腰带被解开,身上浸满了酒气的外袍被脱了下来,耳边隐隐有人声响起:


    “我给他脱鞋。”


    “再往这边点儿……哎呦看着脖子红的,喝了多少……”


    “水呢?水端过来……”


    有点吵。


    赵宝珠蹙了蹙眉头,他现在晕得厉害,就想静静地睡一会儿。然而其他人却像是不想放他睡觉似的,将他搬来搬去。


    屋里的喧闹不知持续多久,接着忽然一瞬,环绕在他周遭的人声一下子消失了个干净。


    屋里气氛似是一下凝固了,门外院子里夜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忽然变得明显起来。


    赵宝珠觉得不吵了,眉头缓缓松开,睡意更深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些许杂乱脚步声。像是有些人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了,接着,一个更明显些的脚步声一路走到了他的床边。


    一只微凉的手碰了碰他的脸,


    赵宝珠一颤,在梦里哼哼了两声。


    那人似乎是以为将他弄醒了,没有说话。赵宝珠扭了扭头,睫毛颤动了几下,终究是没睁眼,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一歪头又睡过去了。


    半响后,一道略显低沉的男声传来:“喝了多少?”


    方勤的声音响起:“一坛女儿红……我们四个分了,后来他又喝了几壶清酿。”


    他有些发抖的尾音消失在空气中。房中又是一阵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赵宝珠在睡梦中感到那只冰凉的手又贴了上来,*先是轻轻碰了碰他通红的颈侧,近而向下,轻轻撩开了他的衣领。


    有人说:“解酒汤。”


    屋内又是一阵脚步声。


    不久后,赵宝珠感觉到一只手伸过他的背部,将他整个人搀了起来,靠在了一处坚实的胸膛上。一阵熟悉的冷香弥漫而来。赵宝珠靠在人怀里,依旧昏睡着,潜意识中却隐约觉得有些像是叶京华的气味。


    是少爷回来了吗?


    赵宝珠在半梦半醒间想道。


    他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似有千斤重,无论如何也睁不开。


    背后的手臂将他搂地很紧,赵宝珠听到陶瓷互相碰撞的清脆声音,片刻后,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嘴。


    赵宝珠下意识地微微张开唇,感到什么温热的东西顿时顺着他唇中间的流入口中,有些微苦,带着草叶的清香。


    赵宝珠吃多了酒,此时正渴得慌,于是也顾不上苦不苦了,喉结上下滑动,咕嘟咕嘟地就将送到他唇边的汤水全部喝了进去。


    抱着他的人似乎满意于他的配合,极轻地笑了一声。


    赵宝珠闭着眼睛不知喝了多少,终于没再有汤水送上来。遂听到嗑嗒一声,似是空碗被放到了一边。


    接着,一只手伸过来,无比爱怜地轻轻摸了摸他的额角。赵宝珠半晕着,只觉得这微凉的手贴在他滚烫的额角上非常舒服,不自觉抬高了脑袋往上蹭了蹭。


    此时,方勤的声音再次响起:


    “少爷……水来了,我来给他擦擦吧。”


    屋内又是一阵沉默。


    那些微苦的汤水下肚,赵宝珠更困了,在寂静中坠入了梦乡,没一会儿又被酒热烧得醒了过来,迷糊之中感到有人将他放了个面儿,正用温热的帕子擦拭他的背部。


    那动作很轻,一点点蹭过他被酒蒸红的皮肤。不一会儿,他的鞋袜也被脱掉了,双脚被浸入热水里。赵宝珠感到有人捉住了他的脚踝,拇指在他的脚背上蹭过,似乎是注意到了什么,轻轻将他的脚转了个方向。


    那个跟叶京华极像的声音响起:


    “脚上怎么回事?”


    过了半息,方勤略带惊慌的声音才响起:“这、这怎么……许是在什么地方碰了。”


    提问者似乎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捏着他脚踝的手有些用力。有修长的手指滑过他的脚背,带了些许刺痛感,赵宝珠在睡梦中感到了这份疼痛,轻轻哼了一声。


    那人像是感到了他的不适,放过了他的脚,淡声道:“明日叫大夫来。”


    方勤似是应了声是,但赵宝珠已经听不清了。酒热稍稍退了,浑身让他感到不适的热度渐渐放缓,变成了舒适的温热。不知何时,他被放回了干燥柔软的被褥里,


    睡意逐渐上涌,赵宝珠不再哼哼了,在坠入睡梦之前,似乎有人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赵宝珠没听清,他彻底睡了过去。


    睡梦中,他转而望见了爹爹在田里劳作的身影。太阳很大,汗水打湿了爹爹身上的短褂,赵宝珠看到自己跑了上去,攀住了爹爹的背,告诉他自己考中了。


    结果他一扑上去,爹的背影就跟水中的月亮一般散开来,赵宝珠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落到地上,却忽然被一双手臂稳稳接着。他顺着看上去,眼前出现了叶京华的脸。他如往常般穿着一身白衣,眉眼璀璨,宛若画中人一般,含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虽然他没有说话,赵宝珠却知道他是在为自己考中进士感到高兴。


    他们就这么面对面微笑着,又过了一会儿,叶京华的面孔忽然越来越近——


    第42章 长大了


    次日,赵宝珠起来,坐在床上发了好一阵的愣。


    齐嬷嬷的解酒汤煮得极好,他一觉起来来神清气爽,身上没有半点儿不适。穿的衣服也是换过的,现在他正穿着常穿的寝衣,被褥也清爽蓬松。


    赵宝珠低下头,轻轻拉开了盖在肚子上的被子,看了一眼。


    这一眼可不得了,赵宝珠的脸’腾’得一下涨红,飞快用被子将自己罩住。


    赵宝珠羞愧难当。


    他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爹爹教过他,村里一些大点儿的男孩子也早就有过了。


    赵宝珠满面通红,跟小时候不小心尿了床一样慌张,羞愤交加地往自己大腿上拍了一巴掌、怎能做出这种事!真是不要脸!


    而后他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这等丑事,绝对不能让别人发现了!


    赵宝珠跌跌撞撞地往床下爬,却因着太着急绊住了裤脚,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咚!”


    一声闷响,赵宝珠疼得龇牙咧嘴。但他片刻都不敢歇,赶快一骨碌爬起来,换了干净的裤衩,接着把脏了的床褥全都一股脑扒了下来,准备自己先去洗干净。


    然而赵宝珠才抱着东西准备往外边儿去,就迎头撞上了来查看情况的方理。


    方理一把拦住他,低头蹙眉:“你干什么?一大早风风火火的。我刚才听到好大一声,你摔了?”


    说罢,他看到了赵宝珠怀里的那一团东西,神色愣了一下,奇怪道:“你尿床了?”


    不怪他这么想,赵宝珠昨天着实是喝了不少。方理以为他是喝晕了不知道起夜,尿床上了。


    赵宝珠红着一张脸,不知道怎么解释:“我……不、不是……那个……”总不能说他自己尿床了吧?但是要把事儿说出来感觉比尿床更丢人——


    “我、我去洗干净!”


    赵宝珠说不出个所以然,闷头就要往外面出。方理长手长脚地将他拦住,一把便将东西抢了过来,低头略略一看,情况就明了了。


    他微微挑起眉,瞥了眼赵宝珠就差把自己埋到地里去的小模样,轻笑了一声:“这有什么。”他笑了笑,伸手在赵宝珠肩膀上捏了一下:“躲着我干嘛?我又不会嫌你。”


    赵宝珠还是很不好意思,低着头嚅喏到:“床上……都脏了……”


    方理见状笑得更开怀,往赵宝珠背上拍了两下:“没事儿,我快快帮你洗了就是。”


    赵宝珠闻言有些动容,睫毛颤了颤,流露出些许感激之色来,他是真怕把人家的地儿脏了。方理待他如此亲切,让他心中十分妥帖。


    然而赵宝珠这份感动并没能持续多久,又一个人影出现在了他房前,是方勤:“你们一大早在这儿堵着干什么呢?”


    方勤问。方理一看他来了,竟然想都没想就把手里的东西拿给他看:“你看看,宝珠昨晚上——”


    “啊啊啊啊——”赵宝珠简直要炸了,立即跳起来三丈高:“不要看!你怎么能——”


    “什么事?”方勤先是被赵宝珠这幅红透了的模样吓了一跳,接着扭头一看,神色一下子变得玩味起来,揶揄般地暼了赵宝珠一眼:“我道是什么,原来是这事儿。我们宝珠也是个大小伙子咯——”


    方理也跟着笑:“可不是,他也不小了。刚才还害臊来着,想自己拿去洗了。”


    赵宝珠被他们打趣的脸上都要烧出火来。方勤见他不好意思了,顾忌着赵宝珠脸皮薄,便清了清嗓子,打算将话题扯开。


    然而就在这时,邓云一个闪身出现在了门口:“你们凑在一起说什么小话呢?”


    赵宝珠:!!!


    ·


    一阵笑闹之后,赵宝珠都快被他们弄得没脾气了。


    邓云嘻嘻哈哈地勾着他的肩膀,刚好好打趣了赵宝珠一番,现在在说自己当年的光辉事迹:“你这才哪到哪,我当年那一晚——”


    方勤见他越说越不像话,出言斥道:“差不多行了。”而后他又挑剔地上下扫了邓云一眼:“能不能先把你自己的衣服穿好?”


    邓云昨日没人照顾,今天起来之后才沐浴更衣,又因为没喝醒酒汤,半边脑子还在嗡嗡地痛。他毫不在意地摆了一下手,继续和赵宝珠挤眉弄眼:


    “跟哥说说,你昨晚梦到什么了?”


    赵宝珠闻言一愣。


    方勤和方理也是一愣,接着脸色一变,齐齐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邓云。


    这个傻子又来坏事!这也是能问出口的?


    方勤用紧张的眼神看向赵宝珠,昨日他们将人带去了腾金阁,少爷就已经很不高兴了,如果这时赵宝珠嘴里蹦出哪个女人的名字,亦或是昨日的西域胡姬,那他这颗项上人头是真的可以不要了!


    幸而赵宝珠沉默了片刻,茫然道:“我不记得了。”


    他昨晚似是梦见了什么,但一醒来就全忘了。


    方勤、方理两兄弟齐齐大松了一口气,颇有些逃出生天之感。邓云却很失望,’啧’了一声道:“你说你,这么重要的事儿都能忘——”


    方氏兄弟现在恨不得把邓云一板砖拍晕过去,见他还要胡说,两人气势汹汹地上前,正要把他拖下去就地正法,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有人轻轻在他们身后清了清嗓子,赵宝珠回头一看,顿时惊喜道:“李管事!”


    在他们身后站着的正是多日未见的李管事。只见他依旧穿着代表管事身份的藏青色袍子,脸上要笑不笑地看着他们,轻声道:“一大早的不干活,都在这儿干什么呢?”


    几个大小伙子的皮一下子就绷紧了。这几日叶京华和李管事都不在,他们都松散惯了。李管事面上带着假笑,背着手一步步走到几人面前,接着脸色骤然一变,沉声道:


    “我看你们是越来越不成体统!日上三竿了还在这儿说闲话!以为少爷不在这院子都可以不管了是吧?我从前边儿走过来,那园子里脏的,说是荒郊野外的破庙都有人信!不过几日少爷便要殿试了,西偏阁的文曲星怎得还没供上?一应的烧香纸钱,盘碟供奉,我是一个都没见着!你们想干什么,我几天不在就反了天不成?!”


    他将众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尤不满足,转头一眼便看见了邓云,顿时瞪大了眼睛:


    “还有你!你这是个什么德行?”李管事向前走到邓云面前,隔空用手指了指他凌乱的头发和衣襟,怒骂道:“你若是想出门做乞丐,我今日就撵了你出去,还多讨一日的饭钱!”


    邓云心中大叫不好,急忙弯下腰给李管事拱手赔礼:“李管事,实在对不住,您就饶了我这一回吧!实在是昨日吃酒吃晚了——”


    “你还敢提!”李管事吹胡子瞪眼,直接抬脚将邓云踹了个踉跄,怒道:“还不快滚下去给我收拾出个人样儿来?!”


    邓云哪敢再在他面前晃悠,跌跌撞撞地跑下去了。他边跑还边扶着被踹了个正着的腰眼,咬牙切齿地想着这李管事怎么冷不丁地就回来了?直接将他捉了正着!本家那边儿怎么一点信儿都没有?


    而另一边,方理方勤确知道对此一清二楚。昨晚叶京华忽然回来,正巧撞上赵宝珠醉得不省人事,脚上又不知怎么的红肿了一块儿,定是对他们不满了。


    这不?隔日就遣了李管事回来主事。


    李管事收拾了邓云,又斜过眼,目光刀子似的在方氏兄弟两个脸上一扫:“还不快下去把事情速速理顺咯?若是今儿太阳落了这院子里还是这般光景,别怪我去回了夫人!”


    方勤方理赶忙拱手致歉,灰溜溜地下去了。


    这下院子里只余下赵宝珠一人,李管事转过头,神情骤然由阴转晴,上来牵住赵宝珠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孩子,往日我便看你不错,如今果然还是你争气!中了进士,也不枉你这段时日用功苦读,府里夫人听了高兴得个什么似的,我这儿给你带了好东西呢。”


    说罢,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方正的红木盒子来,一打开,其中整齐的一套白玉带钩光彩夺目,另有一只水头十足的翡翠扳指,一只象牙透雕亭台折扇,几样物什摆在朱红的绸面儿上,直将赵宝珠晃得眼泛白光。


    “这、这怎么使得!”赵宝珠哪里敢收,推拒道:“这也太贵重了,我万万收不得。”


    “哎。”李管事不由分地直接将带钩给他戴上了,嘴里道:“这才哪到哪,不值几个钱。你现在也是进士老爷了,身边儿哪能缺得了这些?你别看这官府门楣高,实则里头也是一帮捧高踩低的东西,还是得戴上几样撑门面的,才不会被人看轻了去。”


    赵宝珠无法,只好由着他将东西戴了上去。他未曾推拒太过,也是因着心里惦记着另外的事儿,现在李管事回来了,他忍不住问道:


    “李管事,那日我托您送的信——”


    闻言,李管事面色变了变,眉目间透出几分愧疚来,他幽幽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赵宝珠的肩,低声道:“别站在这儿了,咱们进去说话。”


    赵宝珠愣愣地应了一声,随着李管事的力道走进屋子里坐下。在屋子里,赵宝珠才在窗户外透进来的光地下看清了李管事的脸,登时惊了一下。刚刚在廊下背着光没看清,如今定眼一看,李管事比先前瘦了不少,眼窝深深地凹下去,鬓角也多了几缕白发,看起来竟老了许多。


    赵宝珠惊了一下,关切道:“李管事,您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般不好看?”


    李管事听了这话,心里更是一酸,他做错了事,虽叶京华按耐着没发作,但私自调换主子信件这种事到底不是小事。若不是看在他是叶夫人自出嫁便从娘家带来的老人,又亲手将几个少爷带大的份上,估计叶府早就叫人扭送他到官府去了!


    就算如此,他这段时日也是好生吃了一番挂落,几乎褪下一层皮来。如今见赵宝珠已察觉了他的小动作却还是愿意关怀他,李管事心中感动不已,他暗自用帕子按下眼角的泪光,叹道:


    “好孩子,我知道你心好,千万不用挂心我,我这把老骨头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赵宝珠闻言更加担忧了,隐隐觉得这其中一定也与他有关系:“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管事叹了口气,将他做下的错事缓缓说了一遍。原来,他当日收到赵宝珠的信之后先是自己拆开看了,在发觉赵宝珠是举人之后心下大乱,怕将这个消息拿去告诉叶京华会在春闱前分了他的心,便找了善于模仿笔记的人将信重新纂抄了一遍,特别将赵宝珠坦白自己举人身份的那段故意隐去了。


    到了春闱当日,李管事为了不让两人在科场外碰上,还专门安排了小轿,打算趁着清晨将赵宝珠先行送到夫子庙。没想到竟被叶京华撞了个正着,于是便败露了。


    事情和赵宝珠先前猜测的一分无二。李管事满脸愧疚,低声道:“这件事是我办错了,宝珠,我知道这次实在是对不住你……那信连口都没封,我却是个糊涂老鬼,做出这般不知廉耻的事情,真是该下到阎罗府底去好好让那些小鬼掌嘴——”


    赵宝珠哪里听得这话,抬起头便道:“管事千万别说这样的话!”他蹙起眉,看着李管事神情严肃地说:“这件事也是我思虑不周,只管自己心里坦荡了,却没想为少爷考虑。”


    赵宝珠这话说的真心。他回想当日,若是叶京华忽然知道了他的身份,因着这事生了气,影响了日后的春闱,那他才是万死难辞其咎!


    赵宝珠越想越后怕,眉头紧皱道:“我这个人实在是太粗陋了,竟全没想到这一层……幸好少爷功底深厚,心性更是不同于常人,终究是中了魁首。如果因为我这封信毁了少爷的前程,那我才是真真儿该死,便也不必做什么官了!去大理寺投了状子了事!“


    李管事见他说得诛心,反倒被吓了一跳,忙劝道:“我的祖宗,你可别说这话!哪里有你的过错呢,都是我这个老糊涂领不清,才险些误了少爷的前程——”


    他不提倒好,一提叶京华赵宝珠便心尖被人掐了一般,说着两只眼眶竟然就红了,李管事赶紧止住话头,宽慰他道:“算了算了,现今还平白说这些伤心的话做什么?少爷已然被点了会元,到头来都是我这个老不死的咸吃萝卜淡操心,都是没影儿的事!”


    赵宝珠听了这话,神情才渐渐好点:“是了,没什么事是少爷做不成的。”


    他说着,顿了顿,又抬眼看向李管事:“但是……少爷现今都知道了,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他这话问得小心翼翼,眼圈还带着点儿红,小样子别提有多可怜了。


    李管事顿时心疼得不行,抬手用帕子去按赵宝珠微微泛着泪光的眼尾:“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还多这个心呢?少爷哪会是那样的人,你考中了进士,他别提有多高兴了——”


    赵宝珠闻言,不自觉地瘪了瘪嘴,小声道:“可他都不来看我,话都没有一句。“


    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这句话说得有多委屈,尾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简直听得让人心都要化了。李管事一听,精准地察觉到了赵宝珠话里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依恋,登时心头一跳。


    他虽算是坦白,却也没将事情的原委完全跟赵宝珠说透。赵宝珠是举人这件事自有其本身的冲击,但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份便大有不同了!要知道他们以往都以为赵宝珠只是逃难来的流民,虽是没有慢待他,也捧着哄着的,但都是为了将来能将他在放在后院里养着,和叶京华好好过日子。但他终究不是女子,也没个好身世,与叶京华就算感情再好也不过是略得脸面的侍童罢了,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


    但现今是完全不同了。要知道再是出身不好的进士,那也是正经的官身老爷,是朝廷命官、天子门生!本朝读书人地位甚高,就算是官位再小的进士,若是有人敢在这种事儿上逼迫于他,那不说是叶京华,连叶家老爷的执宰之位还坐不坐的住都还是另说!


    光是那御史台的奏折就能将他们叶府淹了!更别说民间各路人马的唾沫——


    李管事想到那幅光景就头皮发麻,现今他只庆幸往日里没有什么慢待赵宝珠的地方。想到他刚被捡进来那几日在后院的磋磨,李管事就恨不得将那些已被打了板子发卖了出去的下人都一一找回来,全打死了了事!


    本家那边儿听闻了赵宝珠是举人这事,夫人差点儿没晕过去。当即下令让所有人都不许将消息传出去一星半点儿,上上下下的仆人都被敲打了个遍,连往日里容易大嘴乱说的仆人都寻了由头打发了出去,将叶府上下管得如铁桶一般。


    另外还特意吩咐了他,切不可再将赵宝珠当作随便的玩意儿对待,更不能让他知道叶京华对他有意之事情。


    叶夫人觉得赵宝珠根本对叶京华没那个意思,往日里只是崇拜他的学问罢了。现今两人是同榜进士,却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若是一个弄不好闹起来,将赵宝珠惹急了,那叶京华的脸面名声甚至前途可就全完了!


    李管事今日来,本也是彻底收了心思,将赵宝珠就当做他们家少爷的一位友人对待的。但刚刚赵宝珠这似嗔似怨的话一出,他却是品出了些不同的味道。


    李管事心思转了一圈儿,还是按了下去,虽这样看来赵宝珠也并非全然无意……但左右不能耽误了两个好哥儿的前途,他顿了顿,缓声劝道:


    “谁说少爷不曾来的?昨日听闻你中了进士,少爷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自老爷那儿回来连夜便来看了你。只是你醉猫儿似的睡着,不曾记得罢了!”


    第43章 真相


    “什么?”


    赵宝珠闻言,脸蓦地一红,惊道:“少爷昨夜来过?”


    他怎么全然不记得了?赵宝珠的睫羽在惊慌下不断颤抖,这么一想,昨日他似乎迷迷糊糊地是感觉有人抱着他,喂了他什么东西喝,可是记忆断断续续的,他也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宝珠啃啃哧哧道:“我……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李管事面上浮出些许笑意,笑着打趣他:“你记得什么?你昨日五脏六腑都泡在好酒里!晕头转向的,能认得人才是怪事!”


    赵宝珠被说的极不好意思,红着脸低下头:“我是不是在少爷面前出丑了?”


    闻言,李管事面上神色略微一顿。昨日的情景他看在眼里……本家那边儿,夫人本是想将这事暂且冷一冷,一切等殿试之后再细细筹划,没成想赵宝珠中进士的消息传回去,叶京华二话不说就要回府。叶夫人拗不过他,还是让他回来了,结果一进门就见赵宝珠跟只醉虾似的躺在床上。


    叶京华当下就挂了脸,听说还将方勤斥责了一顿。


    更有甚者,叶京华还亲自帮赵宝珠清洗了身子。一通动作听得李管事是心惊肉跳,往日里叶京华就总爱搂一搂赵宝珠,或哄着吃个果子什么的,但现在的情形可是不一样了。虽叶京华心性与常人不同,但这个年纪的爷们儿有几个能在心上人面前克制地住自己的?李管事是真怕他不庄重,跟赵宝珠闹起来。


    幸而叶京华给人擦洗一通换了寝衣,便规规矩矩地出来了。


    只是这样,李管事又为他对赵宝珠的爱惜而心惊,那么眼高于顶的公子哥儿,竟耐得下性子做这种下人的活计,可见他爱人之心。


    消息传回去,一府的人都跟着发愁,叶夫人更是愁得头风都犯了。


    李管事心里转了一大圈儿,嘴上却也没落下,道:“没有的事,你就是醉得醒不过来。可听我这把老骨头一句话,你年纪小,身子经不得这些东西。那外头酒楼里的什么猴儿酿、女儿红的,说的是天花乱坠,实则粗糙得很,喝下去又发晕又伤身。你今后若是想喝酒,在我们府里喝就是了,地底下还封着几坛上好的衢州桑落酒呢,何必在外头去花那个冤枉钱。”


    赵宝珠尤为不好意思地点头:“是。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可见古人说的不错,喝酒果然误事。昨夜少爷的面儿也没见上,还做出那等丑事,以后万万不能喝了。


    李管事笑盈盈地说:“倒也不至于就不喝了,你如今中了进士,往后说不得要喝酒交际的,都是常事,只是注意保养便罢了。”说罢,他朝外头挥了挥手。一票丫鬟翩然走进来,几息的功夫就布好了一桌的席面。李管事接过一碗莲子茯苓汤来放在他面前,道:


    “来,将这个喝了。除湿健脾是最好的。”


    赵宝珠正巧也饿了,于是便埋头吃起来。谁知刚吃了两笼小包子,一个穿青绿短褂,手提药箱的人走进来,赵宝珠一眼便认出他是之前给自己看晒伤的那位大夫。


    李管事立即招呼他过来,又对赵宝珠道:“快将鞋袜脱了给大夫看看。”


    “啊?”赵宝珠愣住。没等他亲自动手,两个小厮便上前来脱了他右脚的鞋袜。赵宝珠低头一看,才发现他的右脚背上红肿了一大片。


    “哎呦我的祖宗。”李管事一看也是惊着了:“你这又是从哪儿弄的?大夫快给看看,伤着了骨头没有?”


    赵宝珠一看这伤才想起来自己昨天酒醉时将那姓王的瘪三踹了个半死的事情,一时非常心虚,支支吾吾道:


    “许……许是不经心磕在什么地方了吧。”


    李管事摇了摇头道:“这也是个粗心的,这么大一块儿,恐怕是看榜的那会儿哪个不长眼的踩的罢!那几个也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不怪少爷遣了我回来……白长了那么老高的个儿,竟连你都护不周全。“


    赵宝珠见他误会了,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心里偷偷给方勤等人道了个不是。幸而他脚上的伤虽看着吓人,却只是皮肉伤,未曾伤到骨头,大夫留下了跌打损伤药就走了。


    等涂了药,赵宝珠才想起来问:“管事怎么知道我这儿有伤?”他自己都不知道呢。


    李管事闻言嗔怪道:“能是什么?还不是少爷昨夜里瞧见了?心疼得跟什么是的。”


    这句话刚说出口,李管事便心下一惊,他不该说这话,赶紧小心地去看赵宝珠的神情。只见少年听了这话,先是一愣,接着面上骤然浮现两朵红云,嚅喏道:


    “少爷、少爷怎么……”怎么连他的脚都看了?


    赵宝珠心中顿时涌出一股热流,接着整个身子都热了起来,跟火烧似的,说不出来的羞耻。赵宝珠咬了咬下唇,不知自己的这股情绪从何而来,按理来说他也不是女子,脚让人看了去又有什么?农忙时候他也常常光着脚下地呢——


    但一想到他的脚是被叶京华看了去,赵宝珠就格外的不好意思。他抿了抿唇,心里安慰自己道,许是另有小厮给他脱鞋的时候叶京华不小心看见了,这样想着,他才略微好受些,低声道:


    “那……那李管事定要代我谢过少爷。”


    李管事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笑弯了眼睛,连忙点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好半天儿后,赵宝珠脸上的热度才消下去,将面前的一桌席面吃的干干净净。李管事见他的吃得好,面上的笑意也是越来越深。赵宝珠漱了口,喝了茶,一边擦手一边抬起头问:


    “李管事,那少爷还来看我吗?”


    李管事闻言敛了眉眼,轻声道:“怕是不成了。眼瞅着殿试没几日了,老爷的意思是让少爷好生准备,连衢州的老太爷都送了信来,让少爷好生读书。”


    赵宝珠听了,虽有些失望,却也能够体谅,点头道:“是了。自然是殿试要紧。”说到这里,他有些失落道:“还是我不争气,这回子怕是没有一仰天颜的机会了。”


    按本朝的规矩,春闱将进士分为一二三甲,其中只有一甲的进士能够继续参加殿试,有机会面见皇帝。旁的进士便没这个机会,放榜之后便是等着吏部派下官来,一、二甲的进士中运气好的能攀上个留京的机会自是最好,三甲的进士则往往会被外放。


    见他面有郁色,李管事赶忙宽慰道:“虽是这回没有机会,但圣上是最仁厚惜才的,往后你好好做官,会有机会的。”


    赵宝珠也只是失落了一瞬,很快便打起精神来,道:“是了。这回我能考中进士,全赖少爷日夜教诲,传授我课业,若是没有少爷,我恐怕早已名落孙山。不管朝廷派我什么官,我便只管好好效力便是了。”


    李管事听了这番话,眉眼微动,是打心底里佩服起赵宝珠的人品了。他在叶府这么多年,底下的文人门客也看了不少。没中的那些就日日苦笑怒骂,如疯魔一般,中了的尾巴便翘到天上去,其中忘恩负义、改换门庭的也不少。


    而赵宝珠作为一个小地方出身的寒门学子,竟然有如此气魄心胸。不仅不骄不躁,还知恩图报。世上的进士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但要找到这样一个人品清正的怕是打着灯笼也难!


    李管事是越看越可惜,若叶京华交了这么一位同榜好友,他是一百个愿意;若是得一贤妻若此,那更是叫他当即死了也愿意!只可惜世事就是这般无常,这阴差阳错的,竟搞成这般模样!


    不管怎么样,既两个孩子有情,他们便不算是乱点鸳鸯谱——李管事咬了咬后槽牙,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今日回去不管说什么他又要好好劝劝夫人。这样好的姻缘,若是乱刀剪了,岂不可惜?


    ·


    李管事回来之后,院里一下子就规矩了。邓云和方氏兄弟被使唤地团团转,日日在院子里忙活。赵宝珠倒成了府里唯一的闲人。之前他就没什么事干,现在考中了进士,府里上下更是将他当做贵客对待。


    赵宝珠一下子是书也不用读了,活也不用干,天天闲得在院子里乱转。


    西偏阁里,方勤正忙着在孔子像面前烘香烧纸,赵宝珠像根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后面,好奇地左看看,西摸摸。


    方勤回过头时,见他正盯着贡品台子上的橘子。贡品都是特意挑过的,又大又圆,橙红的颜色,皮上没*有一点儿疤,看着很是水灵。


    “你想吃橘子?”


    方勤将三株香点上,转过身对赵宝珠道:


    “要是想吃我差人送到你屋里去,先前南边儿来的贡橘还剩了一篓呢。”


    赵宝珠赶忙摆手道:“我不想吃。”


    “那你想做甚?”方勤点完香,又忙去将祷告的经文拿出来,一张张放进火盆里头烧:“没事儿就玩去吧,我这儿事好多呢。”


    赵宝珠凑到他跟前说:“好哥哥,你就派些活给我吧。这几日我闲的发慌,就让我帮帮你们吧。”


    方勤登时皱起眉头:“哪有让你干活的道理,可别再提这话了。”他略顿了顿,神情有些严肃道:“还有,你既已中了进士,便不能什么哥哥弟弟的胡叫一通了。你现在是正经的进士老爷了,自己也得放尊重些,才不会让人看轻了去。”


    赵宝珠闻言,很明显地一愣,神情中透出几分茫然来。方勤见他这副模样也有些不忍,但是这几日李管事已上上下下敲打过一遍,让他们不许再像之前一般跟赵宝珠玩作一团,要将他当正经主子对待。


    因此方勤也不得不狠下心,轻声道:“你快些回去歇着吧,要什么遣丫鬟来说一声便是了。”


    赵宝珠听了这话,却没应声,而是抬起一双猫儿眼盯着方勤道:“可我早就将你们当成亲兄弟了。”


    方勤闻言一愣,接着嘴唇颤了颤,神情还是不住地柔和了下来。赵宝珠神情坚定,兀自道:“什么尊不尊重的话,还是等我当上了官再说吧。若是当了官,自有我耍官威的地方,再怎么也耍不到你们头上去。”


    方勤的心窝被他一颗赤子心肠煨得暖暖的,忍不住笑起来,打趣道:“好,那我们赵老爷要到何处去耍官威?可想好了?”


    赵宝珠闻言脸颊蓦得一红,不好意思道:“那……那得看朝廷派什么官儿。左右哪里我都去就是了。”


    这话方勤听了,倒是多出几分心思,低声道:“要我说,还是近些的好。”


    三甲进士入不了翰林院。京中其余的官职有六部各自的主事,三寺给事中,御史台……都是能去的,不过看哪里有空缺罢了。方勤在心里盘算,他们少爷是决计要进翰林院的,大少爷在刑部,那么大理寺便是个不错的去处。另外礼部工部听闻主事之职正空缺着,倒是离他们府里也近,到时候赵宝珠去了那边上职,午时他们还能去送个饭。


    对于旁的进士来说,分到什么官职是没得挑的。甚至有好些人还得排队等着顶空缺,运气不好的等个一两年都属正常。方勤之所以敢这样打算,是因为靠着叶家的权势,为赵宝珠谋个好职位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所幸此时离进士派官还有不少时间,等少爷那头中了状元,再慢慢谋划也不迟。


    赵宝珠不知他在想什么,就笑了笑:“哪有那么赶巧的,说不准要外放到什么地方去呢。”


    一甲入翰林,二甲留京,三甲外放,这是历来的规矩,虽每年都有那些个例外,却差不多是准的。赵宝珠心里想,若是能外放到一个离他家乡近一些的地方就好了,他已许久未见过爹爹。


    两人各自思量间,孔子像前的香只余一缕青烟。


    方勤与赵宝珠走出阁楼,探头望了望,见四下无人,忽得低下头悄声道:“跟我到我房中,少爷给我留了口信还没告诉你。”


    赵宝珠双眼立即亮起来,忙道:“什么?”一边和方勤走到屋里。


    方勤一进了屋中,便把门合上,遂走到一旁用于收纳宝贝物件儿的柜子前,将一长条形状的木盒子拿下来,一打开,里面正是当日赵宝珠推拒着怎么都不肯收的西洋画筒。


    方勤将东西拿过来,坐到赵宝珠旁边,低声道:“少爷特意嘱咐了我,一定要将这东西交给你。”


    他说话间,看了眼赵宝珠,见他神色愣愣的,便道:“少爷说……这是你们约定好了的?”


    赵宝珠看着盒子里那由玉石象牙铸成的画筒,被纹样的反光晃了眼睛,才打了个机灵清醒过来,点了点头道:


    “是。”赵宝珠伸手将东西接了过来,神情软下来,露出微笑来:“是少爷跟我约好的。”


    之前李管事等一干人三番五次地说,他考中进士叶京华很高兴,赵宝珠心中却始终有丝疑虑。今天见了这样东西,他的心才全放了下来。当日叶京华与他说等考中进士便把这东西给他的话,到现在还记得,可见他心里是真的为他中了进士而开怀。


    赵宝珠只觉得心底暖融融的,第一次没为了叶京华给他名贵的东西而惶恐,而是结结实实地将礼物收下了。


    第44章 吏部


    又是几日过后,京中春闱放榜的喜气渐渐散了。考中了的留京待职,没考中的便只有打道回府,灰溜溜地回家去了。学子一走,京中的酒楼便空落了下来,没了学子日夜不辍的读书声,倒显出几分寥落来。


    另外一边,考中一甲的学子家中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各个都焚香沐浴,净手烧纸,为面见圣上做好准备。


    等到了殿试那日,全都由一座座小轿送进宫内。从此一生荣辱全都计于这一日之中。


    叶京华准备直接从叶家本府进了宫,这边儿府里方勤提了一句要去送少爷出门,却被驳了回来,说是叶京华不喜欢人多。


    这倒是实话。叶京华喜静,方勤接着问是谁配他进宫,得知是叶家老爷身边一位很得脸面的小厮陪着去的,倒也放下了心。虽他们也时时陪着叶京华出入,但到底比不过跟在叶老爷身边混迹官场的人,有这样的人陪着去,倒也妥帖。


    赵宝珠听了消息还有些失落,想着殿试这么重要的事情,或有一两句话要与他说。但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以叶京华之才,赵宝珠觉得那状元已是他囊中之物。


    至于那常氏嫡孙……赵宝珠想起当日他醉酒,被对方撞了个正着,他说的那番话,虽心中有些打鼓,却还是相信这作学问上没人比得过叶京华。


    方勤见他紧皱着眉头,忧心忡忡的不知在想什么,道:“你也别担心了,这样也好,明儿你去吏部领名牒,我们正好陪你去。”


    明日殿试,同时也是春闱新中举的进士到吏部报道领名牒的日子。进士便算是有官身了的人了,每个新科进士都会在吏部那里领一玉牒,上头说明了进士籍贯春闱时日,说明这是能做官的人了。等分派了差事,便能拿着玉牒去衙门上任。


    次日,赵宝珠便由方勤陪着往吏部去了。


    原本邓云吵着要去,但李管事还恨他那日吃醉了酒不庄重的模样,便没让他去。


    坐马车到吏部前头,已到了不少人,方勤等在门口,赵宝珠一人拿了名帖进去吏部。


    满满一厅站了几十个新科进士,前面摆着三张大檀木桌子,每张前头站了两个吏部的官员。头一张接名帖核实身份,中间的登记入册,最后一张分发名帖。赵宝珠站在队伍中,左看右看,觉得这场景跟他们村里喂鸡也差不多,只是将鸡换成了人罢了。只不过众人都是笑喜气洋洋的,嘴都要咧到耳根后了。


    吏部官员显然是做着事情做惯了的,手脚都很麻利,很快便派完了二甲,轮到三甲。


    赵宝珠上前叫了名帖,按了手印录了名字,然而到第三章桌子前时,桌前那人忽得抬起头:“你是赵宝珠?”


    赵宝珠一愣,但很快回道:“是。”


    那官员的脸上的神色变了变,又看了他一眼,接着从桌前站了起来:“你跟我来。”


    这是前面从没有过的,赵宝珠怔了怔,前边儿的进士都是领了名牒就出去了,怎么到他这儿就不一样了呢?


    那官员走出去几步,见赵宝珠没跟上来,回过头皱了皱眉:“还不快来?别耽误了后头的事儿。”


    赵宝珠闻言,回头看了一眼,果然见排在他后面的进士都探头探脑的在看这边儿。他不敢耽误,赶紧跟了上去。


    那官员带着他进了后殿,一路七拐八弯,不知要往哪里去。赵宝珠没来过吏部,看着前面长长的走廊,也不知通向何处,有些疑惑道:“不知这位大人是要带我去何处?”


    那官员回头看了他一眼,回过头道:“赵进士只跟着我便是。”


    赵宝珠无法,只好闭上嘴跟着他。走了半刻,他还是忍不住问:“可是我的名帖出了什么岔子?”


    闻言,那官员脚下略顿了顿,回过头来,这次脸上带了些笑模样,轻声道:“进士老爷不必担忧,左右是件好事。”


    赵宝珠听了这话,惊讶之余略微安心。只要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就行。但他想着,却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只是来另个名牒会有什么好事?


    官员领着他又往里走了半刻,最后来到了一座大殿前。赵宝珠跨过门楣走进去,便见一穿青色衣袍,宽腰大肚的官员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壶清茶正在喝。前边儿一张八仙桌,旁边还放了座精致的香炉,上边儿插着几株香。


    按理来说这是极有仙气的一副摆设,但那官员实在是肥头大耳,赵宝珠一看,便觉他喝茶的姿态不知为何透出几分乌糟的俗气来。这想法一出来,他自己先吓了一跳,赶忙摇了摇头。


    他的胃口真是被叶京华养刁了。当着吏部的大人也敢这么在心底里编排人家。


    此时,带他来的官员偏过头,道:“这是我们吏部主事,原大人。”


    赵宝珠立即俯身见礼:“赵宝珠见过原大人。”


    这位原主事放了茶盏,笑眯眯的,抬起头很和善地招呼赵宝珠坐下:“赵进士,快坐快坐。”


    赵宝珠便在他对面坐下。原主事为他叫了茶来,又亲切地说:“还未恭喜赵进士一朝中第,这实是件幸事啊。”


    赵宝珠立即谦虚道:“大人言重了,宝珠才疏学浅,此次能中进士,只是偶有幸运罢了。”


    原主事显然对他的自谦十分受用,呵呵笑了两声,仰头靠在椅背上,回忆着什么似的说道:“哎呀,想当年我也曾是新科进士,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还记得——”


    接着便说起他当年中进士之时试题如何艰难,他求学如何勤奋,又是如何与同榜众学子结交,凡此种种,一说便说了小半刻。


    赵宝珠面上挂着笑,看着原主事口沫横飞,却是越听心里越烦躁。额上冒出几缕细汗,一会儿觉得这屋里点的香十分闷人,一会儿又觉得屁股下的木椅子硌人得很。


    他果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赵宝珠发觉自己真是因为在叶府呆久了娇惯了不少,悄悄用力捏了把大腿,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幸好这原主事终是说完了,绕回来看向赵宝珠,总算说到了正事上来:


    “今日我叫你来,是有份差事要派与你。”


    “差事?”赵宝珠听了,结结实实地愣住。怎么会这么快就有差事派下来?他正疑惑着,便见原主事拿出一个金灿灿的卷轴来,缓缓展开,放在了赵宝珠面前——


    那竟然是道圣旨!


    赵宝珠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惊诧,眼睛便将上面的字看了个全。说的是要在新科进士中挑一名派去青州无涯县做县令。另命得此令者当日启程,六月之前必得走马上任,在人选之处漏了个空,此时正填了赵宝珠的名字。其下圣上金印章,吏部盖印,加上主事印,一个都不缺。


    青州。赵宝珠心里微微一动,露出点喜色来,青州与益州虽不算太近,但比京城可是近多了!


    见他面有喜色,原主事眸光一闪,还以为是他正在为率先被派了差事而沾沾自喜,便道:”你别嫌弃这只是个县令,却也是正经的朝廷命官啊,且青州是最为山清水秀的地方,等去了少不了你的好——“


    原主事说了一箩筐去青州上任的好处。


    赵宝珠听了,倒没说什么,他并不在意这个。但还是觉得这事有些奇怪:“大人,这怎么好给我单派差事呢?”


    对旁的赵宝珠没有疑问。只是外头这么多进士都还未派官呢,怎么单单叫了他一个人进来?


    原主管闻言,眸光闪了闪,面上却纹丝不动,摆手道:


    “你以为只有你?今年又是大旱又是发水灾,各处都紧缺人手,你们一榜的进士我们这儿都正摊派着呢!不过是这件差事特别紧急,实在是等不得,今儿叫了你来,就是要好好与你说道说道,安了你的心,便放心去吧。”


    他说罢,又敛了神色,严肃道:“青州是圣上看重的地方,自上任县令突发疾病亡故,这差事便一直空着。圣人一天找不到人补缺这心便一天悬着,是天天夙兴夜寐,牵肠挂怀。你们承蒙圣恩才得以入京来、考中进士,今后受朝廷供奉,更是要为圣人排忧解难,万不可因为官位大小便推脱请辞,做那巧言令色之态——”


    他话还没说完,赵宝珠便抬起头来,眼中闪着光,极其郑重地说:“原主事请放心。既是皇上下了圣旨,需要人去,那我便没有请辞的道理。”


    看到他的神情,原主事一愣,竟平白被赵宝珠眼中的光芒刺了一下。


    他怔了几息,才挂上笑,问道:“好好,既然如此,你便在名字旁边儿按个手印便是了。”


    赵宝珠点了点头,干脆利落地拿了印泥,按下一枚红手印。


    原主事看到那手印,这才真正笑开了,先是拿起圣旨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接着手伸入怀中,拿出一青头令牌来递给赵宝珠:


    “圣上说了,凡得此令可以先领上五两银钱以备车马的花费。你拿着这牌子去领了吧。”他深谙甜枣加大棒的驭人之术,接着又神情一厉,沉声道:“记着,回去收拾了东西便得启程。若是敢偷懒抵赖,本官第一个拿你上官府去!”


    赵宝珠接过令牌,点头道:“主事请放心,我必不会误了时辰的。”


    既圣旨上说了要求即日启程,那就是圣上的意思,皇命不可违,既然应了下来,赵宝珠就绝对会遵从。


    原主事在吏部混迹多年,自然是阅人无数,一见赵宝珠的神情便知道他是真心说这话的,意识到这点后,他嘴角虚浮的笑意一僵,但很快又勾起来,上前拍了拍赵宝珠的肩膀:


    “好!这才是读书人该有的样子,到了青州便好好做官,不要忘记圣上提拔你们的恩情。”


    赵宝珠点了点头,道:“是。”


    原主事笑着道:“既这般,你便快回去收拾吧。外头还一大堆人,不好引人注目,本官便不送你了。”说罢他提高声音,向门外喊道:“钱三,带他去账房领银子!”


    “诶。”


    外头答应一声,一个着粗布短袍,头戴方巾的小厮探出头来:“赵老爷请跟我来。”


    赵宝珠见状,向原主事又作了一揖,便拿着圣旨,跟着小厮出去了。


    待他们背影消失在门外,原主事脸上的笑意才骤然收了。那副和善的面孔没了,满脸横肉在屋中昏暗的烛光下竟显出几分阴森来。


    他阴恻恻地盯着赵宝珠离开了方向看了半响,微偏过头,低声问:“你确定这个赵宝珠是益州那个什么村子的?”


    方才领赵宝珠进来的官员上前一步,道:“这赵宝珠是益州昌县清溪村人士,不会有错的。”他说罢,小心大量了一下原主事脸上的神情,不确定道:“这……主事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原主事神情莫测,道:“昌县可是穷得很啊。可你看他身上穿的,那可都是上好的料子。”


    此事自然有蹊跷。青州虽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却是出了名的穷。而这无涯县更是穷中之最甚,破落封闭,当地各路乡绅地豪盘踞,稍有些产业都被那几大家跑马圈地占了去。县令派过去就是被架空的命数,是一点儿油水都捞不到的。关靠衙门的每月的那么点儿例银,只能说是饿不死罢了!


    先前派去的几个县令,不是跟当地乡绅豪强贯通一气贪污枉法被罢了官,就是在那苦地方生熬着,日夜空望着皇帝哪天想起来,将他挪一挪。或是求哪位同榜好友位自己说一二句话,指望有朝一日能调离那鬼地方。


    无涯县的’恶名’广播千里,以至于上一任县令积郁成疾病逝了之后,元治帝再要派人,被点了名的那位官员竟然直接上奏辞官,元治帝将奏折驳回去,那人竟直接用腰带上房梁吊死了。


    那人本是在青州另一县磨砺了十数年的老县令,皇帝本意是想让他去将无涯县好好整治一番,没成想直接将人给吓死了!


    此事之后,皇帝不敢轻易派人再去,等到了今年才下了道圣旨到吏部,让他们择一合适人选填上去派于青州。


    然而这圣旨皇帝可以随意下,人选可不是能随便填的。首先在朝廷已有积累的老官儿不好摆弄,从新科进士中选,首先名次不能太高,二者不能是家中有权势的学子。上上签便是选一名穷苦地方出身,又急于做官拿俸禄的寒门学子。吏部将活排下去,下面的人精挑细选,才从三甲里面挑出来了这个益州清溪村出身的赵宝珠。


    今日看着,虽是好糊弄,但……原管事眯了眯眼,到底是挥了挥手:“罢了。让城门口的人盯着,看他出了城再来回我。”


    官员应声道:“是。”


    ·


    另一边,赵宝珠到账房领了银子,便拿着圣旨出了吏部。其他进士已领了玉牒,纷纷各自回府了。门口的石狮子旁只有方勤一个人站着,紧皱着眉头,神色有些焦急。


    见赵宝珠走出来,他眉目一松,立即迎上来:“怎得就你一个落在最后才出来?”方勤皱着眉头问。


    赵宝珠抬起头,也没藏着掖着的,直接拿出手上金灿灿的圣旨给方勤看,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圣上给我授官了!”


    方勤闻言一愣,诧异道:“什么?”


    赵宝珠勾了勾嘴角,打开圣旨给他看:“说是青州那边急缺人手,今日就要出发。”得了官职,他还是挺高兴的。毕竟是离家近,到任便有俸禄拿,他上京这么长时间都未能帮到家里,到时候终于能寄些银两回去。”只是少爷还在宫里,想是要错过了。”赵宝珠有些许失落,他本想是要跟叶京华亲自好好道谢拜别再走的,只是这上任之事实在不赶巧了。他侧头向愣住的方勤道:“勤哥哥,你替我跟少爷说,我一到任便写信回来,叫他不必为我挂心。少爷的恩情我一定记着此生都不会忘,日后旦有了机会报答少爷,一定万死不能辞。”


    然而方勤完全没听进去赵宝珠在说什么,他盯着面前的圣旨,上上下下看了数遍。他自小在叶府,圣旨也接过不少,一看便知这是真圣旨,各样印章全都不缺。


    怎么会这样!


    方勤犹如晴天霹雳,往年都没有在这时派官职下来的——吏部这帮人在搞什么鬼?!还偏偏是圣旨!方勤紧紧抿起唇,脑门上直冒虚汗,一上马车便拉住赵宝珠,低声道:


    “宝珠,你听我说,这万万去不得!”


    赵宝珠闻言一愣,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见方勤急急道:“你回去便到屋里别再次出来!吏部那里我们去回,就说你染了急症,先辞了这官再说。”


    赵宝珠见他一副慌张的样子,眨了眨眼,却忽得笑出了声,道:“勤哥哥,你这是说什么呢?圣旨哪里是能辞的?”


    方勤顿时噎住,一双眼都急得发红。正如赵宝珠所说,若是吏部的意思倒好打发,随便找个人说一声就是了。但这偏偏是圣旨,且已是明文发下来,写了名字盖了手印的——


    “你、你——”方勤急得口不择言,拿着圣旨质问道:“平日里见你是个机灵的!怎么今日这般痴傻?这手印也是能随便盖的吗?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赵宝珠见他焦急的模样,神色略微怔愣,接着却笑了:“这是怎么了?我如此快便得了官职,不是好事吗?”


    他顿了顿,故意弯下腰去看方勤的表情,眨了眨眼道:“可是我要外放了,勤哥哥舍不得我?”


    方勤急道:“你怎么能到那么远的地方去?青州——哎呀、怎么能将你放到那里去呢?”


    赵宝珠闻言笑得更加开怀:“这就更没道理了,勤哥哥可是忘了我是从哪来的?益州更远呢。”


    方勤又是一噎,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他自然知道赵宝珠是自益州来的,又踏实又能干,但是、但是——这怎么能一样呢!


    “况且,”赵宝珠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道:“我已经在府上叨扰了这么久,怎么好再呆下去。如今也便宜——我如今考中进士,又被派了官,也不枉费少爷教我的一番苦心。少爷知道了,也一定会为我高兴的。”


    方勤听了这番话,一口气被堵得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少爷能高兴才怪了!他都不敢想到时候叶京华自宫中回来听到这事儿会是什么反应——方勤略微一想便头皮发麻,但看着赵宝珠一双诚挚的眼睛,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总不好跟赵宝珠说,少爷那样爱你,若回来见不到你必定心碎,求求你留下吧?


    方勤憋得一张脸青紫,脑子混乱,想来想去也没想个好招。等到了叶府门口,他顶着一头的热汗,下去便捉住一小厮,急声道:


    “快快去本家!找老爷夫人!再问问少爷到底什么时候出来?!”


    再不出来可就这事儿可就真砸了!!


    ·


    同时,武英殿中。


    半刻前本次殿试一二三名新鲜出炉。此时本科状元正两位内监的俯视下低头戴上赤红描金边儿的状元帽,着状元服。身边立着一匹油光水滑的高头骏马,胸戴大红花,一双马眼黑溜溜的,似是也很神气一般。


    原本这大红色一套装束是较俗气的,但那穿戴的人一抬起头来,略蹙着眉,却端的是玉面浓眉,挺鼻星目,竟比那画中的状元郎还有俊俏十分。


    常守洸见站在叶京华周围的几个小宫娥绯红着脸,一眼一眼瞥向那边儿的样子,冷嗤了一声,也转过眼去看这位新科状元。


    只见叶京华侧立于马边儿,抬手轻抚了一下马背。动作一派公子风流,连带着身上俗气的衣裳都带了些贵气似的。


    常守洸暗地里撇嘴,同为男子,他不得不承认这位叶公子确实是俊。但装得他心烦,跟个雕塑似的,没有活人气儿。也就能骗骗那些个没见过世面,将他崇拜得跟什么似的。


    常守洸腹诽一番,自知是有不爽自己此次殿试落败,又当了第二的缘故。


    他本来更加不服气,可元治帝看了叶京华的卷子,当即大笑,竟让内监将卷子发下去让所有进士传阅一遍。常守洸自然也看了,这一看,便不得不服了。


    让众人传阅了还不算,元治帝直接下令让书坊立即印一份出来,随着殿试张榜一起贴在夫子庙前供所有人随意阅读。


    这可是前无古来的一件事,今日之后京城中对叶京华的任何质疑便不攻自破,虽隔了九年之久,他的叶京华名号恐怕是要再次高悬于众学子之上了。


    第45章 辞别


    他盯着叶京华看了半响,眼神都能在人背后烧出一个洞来。待叶京华转过身来,又故意很明显地‘啧’了一声,面上似笑非笑。


    谁知叶京华眼皮都没有抬一下,面上古井无波,一手拉着缰绳,瞬时飞身上马。旁边守马的内监见他如此举动,差点没被吓死,赶紧上前扶住马背,要是让状元郎摔出了毛病他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然而此番景象落在常守洸里则是又另一番意境,不仅考学没考过,耍帅的先机还被夺了!没见那旁边儿的小宫娥看着虽男子翻身上马而飞起的赤红衣摆,桃腮泛粉,双眼剪秋水,一副要晕过去的模样吗!


    岂有此理!


    常守洸差点气死,在武学一道难道他还有输的道理?立马同样翻身上马。他刻意没用手撑着马背,以显身姿轻盈之态。却没料到宫中为漂亮养的御马哪里比得过他平日里骑的那些边疆战马那般结实,他一个身高八尺的大汉,这一下直接将人家给坐坏了。


    马儿顿时仰起脖子嘶鸣数声,养马内监急忙拉住缰绳,好一会儿才让马儿平静下来,这才擦了擦冷汗,心有余悸地抬头对常守洸道:


    “常老爷,您这也太豪放了。若是这畜生受了惊、将你了摔下来可怎么好啊?”


    常守洸画虎不成反类犬,一张俊脸涨的通红,在宫女们的低笑下坐在马上,终是老实了。


    “送状元榜眼探花老爷出门——”


    随着内监拉长嘹亮的报喜声,乐坊司奏起喜乐,太和宫前两列美貌宫女交到相送,手捧牡丹芍药等各类鲜嫩花瓣儿,一路芳香平铺至神武门外。


    饶是常守洸丢了状元心中再郁闷,也渐渐被这番情景所感染,面上带了笑意。等出了宫更是不得了,京中众人都知道今日殿试放榜,且状元是大名鼎鼎的叶家嫡次子,因而前来观礼的人群尤为繁密,都想要一睹这传说中宛如天宫瑶台仙人托身的公子哥面貌如何,能否配得上他的极盛的名声。


    这会儿不仅路面儿上挤满了人,连那两旁的酒楼上都站满了看客,待宫门里两位拂尘内监开路,身后骑着三匹高头骏马的一甲头三名露面,人群中陡然爆发出极盛的声浪。


    走在最前头的叶京华蹙了蹙眉。


    常守洸却是极为惊喜,他是个爱热闹的人。见观礼的人群如此浩大,心中骄傲不亚于他在校场第一次射中靶心。


    众人见他坐于高头马上,仰着下颌,看着年纪极轻,长得又俊,便也纷纷同他作乐。常守洸还没走出二里地,身上已挂满了无数花瓣儿绢帕香囊,一时间身上芳香扑鼻,如同掉入了女孩儿的脂粉堆里。


    古话说有榜下捉婿,但能逮住一个这骑马的那更是喜上加喜,京城中人在这一日都抛弃了往日的内敛礼数,小姐们或是亲自上阵扔香囊丢手绢,或是推父兄帮自己出头:


    “榜眼老爷娶亲了没有?小人有女正值芳龄——”


    “探花郎可是有家室了?”


    “常公子!粉绢青边儿绣荷花的是我家妹子的手帕——”


    凡此种种不绝于耳,常守洸久居边疆,还未一次性见过如此多的闺阁女孩儿,一时间非常享受,两颊通红,眉尾恨不得飞到鬓角里去。


    然而很快,他却注意到一件奇怪之事——叶京华身上竟一个荷包手绢儿都没有。


    呦吼?常守洸挑起眉,心里对自己得到的香囊等物更多而有些沾沾自喜,但又有些奇怪,叶二公子这张脸难不成不合外头女孩子的口味?


    他心中好奇,故意拉着马走快了几步,与叶京华的马并肩。


    结果他偏头一看,当即心里’哟’了一声。


    这脸冻的,能挂下一两霜来。


    不怪他觉得叶京华装。在常守洸眼中,这人自殿试以来每日都是拉着个脸,说什么都是淡淡的,半点儿不与人亲近,看得他瘆得慌。


    然而今日一看,原来在宫中叶京华都算是给了他们好脸了,现在这幅神情才真是能冻死个人!


    怪不得女孩儿们都不敢往他身上扔帕子,这跟阎王像似的,谁不绕着走?


    正在常守洸腹诽之时,不知哪个胆大的小姐扔了张帕子过来,正正好落在叶京华身*上。


    他便自侧面看着叶京华睫羽微动,低下头来,指尖随手将帕子拨开。


    那一片儿馨香的丝绸便这样飞了出去,落到地上被马蹄踩住,没几下就裹了一层灰。


    真是不知怜香惜玉。


    常守洸在内心道。摇了摇头,忍不住喃喃自语:“这叶府真真儿是奇了。主子像冰,仆人却跟炮仗似的。”


    他这句话说得极小声,被喧杂的人声掩着,本是不该被旁人听见的。然而叶京华竟然偏过了头来,星眸自眼尾闪出光来,偏头看向常守洸。


    常守洸被抓个正着,愣了一瞬:“你听见了?”


    叶京华看着他,道:“常公子所言何意?”


    “啊。”常守洸道:“没什么,不过那日遇见了你府上那个叫宝珠的下人,将人家打得鼻青脸肿的,厉害得很,便随口感慨两句。”


    此话一出,他就感到叶京华看自己的眼神完全变了,此时倒像是真把他看进眼里了:


    “……你见过宝珠?”


    常守洸一愣,点了点头道:“对啊,他不就是你家那个考上了进士的仆人吗?放榜那日他在腾金阁吃酒,我也在,就碰上了。“


    叶京华闻言,似是想到了什么,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接着点了点头:“原是如此。”说罢,他又抬起眼看常守洸:“常公子说当日他打了人?”


    常守洸想起那件事,也是举得好笑,然而他看出叶京华的在意,不想就这么告诉了他。正盘算着怎么磋磨这小子一下,要不让他叫自己声大哥?


    常守洸盘算着,抬眼便对上了叶京华琉璃般的一双眼眸,眉尾顿时颤了一下,手臂上登时起了一层细密的小疙瘩。


    算了,怪膈应人的。


    常守洸摸了摸手臂,干脆都告诉了他:“那日放榜,有个姓王的蠢货在那边儿嚼你的舌根,他气不过,上去说了一顿。后来好死不死又在腾金楼遇上了,就把人打了。力气还不小,踹得挺有劲儿。”


    虽他说得简略,叶京华却听明白了。他外面儿的闲言碎语心知肚明,加之上次曹濂已撞见过一次这样的事儿,便知道赵宝珠在他人面前大约是不如在自己跟前那般乖巧的。


    只是打便打了,还把自己弄伤,喝得烂醉如泥不说,脚上还红肿那么一大片儿。


    叶京华虽是痛惜,但赵宝珠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出头,不禁觉得心中十分妥帖。


    只是这样的事儿,哪用得着他亲手去做?


    常守洸在一边睨着他的脸色,见叶京华眉目中略泛冷意,还以为他是不满意下人行事如此张狂。他看赵宝珠比看叶京华顺眼,见状心中咯噔一下,可别因为他这儿说漏了嘴让人家吃个挂落!于是嘴里话锋一转,道:


    “倒也没把人踹坏,不是什么大事。”他清了清嗓子,道:“那姓王的说话确实难听,打他一顿也不算是冤枉了他。”


    叶京华闻言微微偏过目光,看出了常守洸的心思。微微眯了眯眼睛。赵宝珠他看着是处处都好,想来在他人眼中也是一样。而正是这点不好,太招人喜欢。


    常守洸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将此事告诉你,却也不想因着这个——”


    “我明白。”叶京华打断了他,敛下眼,回过头道:“多谢常公子告知。”


    虽说的是谢人的话,脸上却隐隐比刚才还冷些。常守洸顿了顿,觉得叶京华的神情有点儿不对,但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哪不对。他也懒得管,但赵宝珠的事情他倒是有兴趣再问一句:


    “诶,他真是你们府上的下人?”常守洸打马上前几步,好奇道:“如今他考上了进士,你们不好再将他当个下人了吧?他今后去何处做官?可是要去刑部?”


    他是真挺好奇的。在他看来,叶家在下人中挑了个会读书的着重培养,必然是为了当作叶家两兄弟的朝中助力。如今朝局暗潮汹涌,单单今年这场春闱便出了许多岔子,更能提现底下许多更复杂的东西。叶家这一招倒是行得巧妙,现在满京城上下哪个不称赞叶家家学渊源,连个下人都能考进士?


    常守洸倒觉得赵宝珠的性格也适合去刑部,有狠劲儿,不像那些个读腐了书的面团儿一样。


    谁知道他这句话直接戳到了叶京华心窝处。他脸上神情未变,眸色深了几分,在喧闹的人群之中挺直的背影像是块终年不化的坚冰,连赤红的状元袍都不能软化半分。


    “派官之事自有圣上裁定。”


    许久之后他才答道。听他如此回答,常守洸撇了撇嘴,心想这是又装起来了,你们叶家要是有心、还不是想安排到哪去就安排到哪去?


    ·


    常守洸所不知道的事,不到十里之外的叶府已然乱成了一锅粥。


    丫鬟小厮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瑞来院围了个水泄不通,李管事在最前头来回踱步,急得满头大汗,焦急地指着府门问:


    “去本家的人呢?还没回来吗?!”得到否定的答复,李管事重重地叹了口气,止不住地摇头:“唉、不中用!不中用了!一群作孽的畜生、怎么派这种官儿下来——”


    方氏兄弟两个和邓云都被他派出去,一边儿找叶家夫人老爷想办法,另一边儿赶快去拦正在外边儿游街的叶京华。他自己在瑞来院外边儿守着,能拦一会儿是一会儿!


    而屋内,赵宝珠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


    其实也实在不难收拾。自入叶府的那天起,他便预料到有这么一天,东西都尽量归置在一处。叶京华给他各样物什还有发下来的月钱银子,都收拾到一处,没有半点儿缺漏。


    如今他穿回自己的粗布衣裳,包袱里裹着三本破书,一只开叉了的笔,将戴了许久、刻了他名字的玉牌取下来放到桌上。


    玉石是养人的物什,他贴身戴了这么许久,羊脂玉牌的质地似是更细腻了些。赵宝珠拿在手里摸了摸,心中竟生出丝缕不舍来。


    到底呆了这么久,要说他对这叶府上下没有点留恋之情,那也是假的。


    赵宝珠抬起头,目光在房中环视一周,最终落到面前的小木桌上。旁的他早打算要还给叶京华,但只余下三样他难以抉择。


    左边是叶京华亲手为他刻的小玉兔趴在桌上,圆滚滚的肚子上闪着细腻的光。中间是那只价值不菲的西洋画筒,放在长条形的盒子里。最后是叶京华用来教他的几本四书五经,里边儿还有他随手写下的注解。


    赵宝珠看了它们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都收了起来。


    这都是叶京华赠与他的,不算是偷。赵宝珠默默想道。


    做好决定之后,赵宝珠将包袱一甩背到肩上,伸手推开门。


    然后他就被一院子的人都惊呆了。赵宝珠长大了嘴,看着面前乌压压的一院子人,简直目瞪口呆。


    “李管事,这是怎么了?”赵宝珠将目光移到领头的李管事脸上。


    李管事满脸焦急,见赵宝珠将包袱都背上了,心中猛地一沉:“宝珠,你……你这就要去上任?”


    赵宝珠点点头,惊讶之后面上浮现出些许笑意,道:“你们都是来送我的吗?不用这么多人都来吧,可别耽误了你们做事。”


    李管事简直是有苦说不出,此时去找老爷夫人的人还没回来,叶京华不在,府里上上下下没有能拿主意的人。他们不管怎么说都只是下人,赵宝珠拿着圣旨,他们也不可能怎得将他拦住不许去上任!李管事抹了把额角的汗,笑容勉强地问:


    “这……怎么会这么急?你看今天天气也不好,说不准午后要下雨呢,还是先等一日,明天看看天气再走也不迟啊。”


    天气?赵宝珠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天空。晴空万里,一丝云都没有,李管事是怎么看出来要下雨的?


    赵宝珠摇了摇头,道:“不能等了,圣旨上说了即刻启程。”


    李管事闻言一愣,再接过圣旨一看,果然看到上面说接旨着需即日启程。看到那几行墨字,李管事脑中轰隆一声——坏事了!这次是真坏事了!


    不管叶家有再大的权势,这圣旨盖了印,也写上了赵宝珠的名字,那就再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了!


    李管事不知这中间是哪一环出了问题,但这不是他们这些下人能解决地了的。因此看着赵宝珠往府门外走,他只能一路小跑跟在后面,尽力劝说他多带上点儿东西:


    “就算是要走也不能只带这些东西啊,你现在就要走,这东西一时半会儿怎么收拾得齐整——”


    赵宝珠闻言转过头,对李管事笑了笑,轻松道:“哪里就那么麻烦了?不必担心,衙门给了我五两车马费。”


    “五两?!”李管事简直要疯了,尖着声音道:”五两够什么!”


    赵宝珠一怔,接着笑得更加开怀,道:“买匹老马,一辆小车,足够了。”


    李管事保持着张开嘴的姿势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待赵宝珠转过身去,他赶忙命令小厮去后院牵一匹马和马车来。


    待小厮飞奔去将东西都准备齐全,拉着马回来时,便见李管事和赵宝珠在府门口拉扯。


    “真的不用,诶、李管事——”赵宝珠说什么也不肯收下叶府的马和马车:“我真的不能收下。平日中你们对我的照顾我已经无法回报,如今我派了官,哪里还有再这么麻烦府上的道理?”


    叶府的马不说是五两,恐怕五十两都买不下来!马车就更不用说,都是用的最好的料子。他就是去上个任,且自京城到青州的道路远比去益州的顺畅,大半都是平路,若是快的话半个月就能到。也许都用不着马,买头健壮些的驴子就行了。


    李管事都快要哭出来了:“哎呦我的爷,算我求求你了,你就收下吧——”


    “不行。”赵宝珠态度很坚决,他转过头,严肃地对牵了马来的小厮道:“你回去吧,我绝不能收。”


    小厮登时愣住。不知是因为赵宝珠手里的圣旨还是因为他说这话时神情严肃地有些吓人,小厮竟然真的呐呐退后了两步,转身走开了。


    李管事差点一头栽晕在地上。他欲哭无泪,面如死灰,见赵宝珠就要这么赤条条一个人走出叶府,他一咬牙,追上去直接’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赵宝珠大惊失色:“李管事?!你——”


    李管事声泪俱下:“我的祖宗,你不肯收下马,那也至少带些银钱去吧!若是让少爷知道我就这样让你出去,那我真是没脸再在这府上待下去了!”


    赵宝珠哪里能让他这样跪着,赶忙伸手去扶他,李管事却说什么也不起来。赵宝珠实在拗不过他,只好勉强收下了二十两银子——李管事本来要让他拿上二百两的银票,赵宝珠解释说若带上这两百两他恐怕走不到青州就被土匪连钱带马都掳去了了,李管事这才作罢。


    赵宝珠将银两收好,站在叶府门口,略微怀念地看了眼头顶朱红的门楣,知道终究是他该离开的时候了。


    他收回眼神,朝李管事深深弯下腰作了一揖:


    “承蒙贵府接济,宝珠才不至于流落在外,冻毙于风雪之中。如今受朝廷恩惠,不得不与诸位辞别,但是诸位的恩情宝珠没齿难忘,只要活着一天,便定会找机会报答诸位的恩情。”


    李管事看着他深深低下的头颅,就算是心中还在担心旁的事,也不禁鼻子一酸,急忙伸手扶他:


    “好孩子,快起来。何须说这些、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他又想起自己鬼迷心窍改换了赵宝珠的信的事,眼眶微红,抬手按了按眼角:“说起来,还是我有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


    赵宝珠抬起头,向李管事轻轻笑了笑,柔声道:“等我到了,立即便写信回来。”说罢他顿了顿,接着对李管事道:“待少爷回来了代我恭喜他中了状元,我很为他高兴,如此不告而别,是我的不是,还请他原谅。”


    李管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都不敢想等叶京华回来了这府中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僵硬地点了点头,看着赵宝珠转身走出府门,他重重地往地上踏了一脚,焦急地问:


    “方勤方理还没回来吗?”


    身旁的小厮摇了摇头。李管事’唉’了一声,摇头道:“都是报应,都是报应!”


    这些年他们叶家就是过得太顺了!李管事想到,人生在世,总逃不过爱憎贪嗔痴几个字,早年间他眼见着叶京华活得同浮云一般,便隐隐觉得会有这么一天——


    如今时候终是到了!


    ·


    赵宝珠早已没了一开始对京城的陌生。走出叶府后,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京中贩卖车马的地方,衙门加上李管事给他的银钱足够买一匹不错的马和一顶小轿。


    赵宝珠在马贩子的介绍下挑选了一匹通体纯黑的马儿,它体格健壮,且非常温顺。只要赵宝珠一抬起手便会轻轻歪过头,将长鼻子贴到他的手心处。


    赵宝珠十分满意,他望着马儿温润如黑葡萄般的眼睛,心中惯有对马匹的恐惧都消除了许多。


    “就要这一匹。”赵宝珠摸了摸马儿鼻子上放短粗的毛发,偏头向马贩子问:“它有名字吗?”


    马贩子道:“有,俺叫他小黑。”


    赵宝珠摸马的动作一顿,接着转回头去,想了想道:“就叫墨林吧。”


    他从这马儿身上感到了一股如树木般沉静的气质。特别是那双黑溜溜的眼睛,活似两颗圆润的黑色宝石,也不怕人,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四周的人群。


    马贩子闻言’哟’了一声,感叹道:“还是你们读书人讲究,这畜生的名字取得跟人一样!”说罢他便叫人将马匹拉去钉蹄铁,顺便上下看了看赵宝珠穿着,好奇道:“这位老爷是要去做官儿吧?怎得也不弄身好点儿的衣裳?”


    赵宝珠闻言一愣,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是要去做官的?”


    马贩子嘿嘿一笑:“老爷给我银子里有些是官银,做这个买卖久了一眼就能看出来。”


    “原来如此。”赵宝珠点了点头,遂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虽是破了点儿,但还是干净的,便道:“等到了任上衙门自会发官袍下来,我想着便不换了。”


    听他这么说,马畈摇了摇头,叹道:“这年头跟老爷一样节俭的官儿可不多咯!”


    就在他们闲谈之时,一阵喧闹之声忽然传来,似是有许多人在同一时间发出欢呼。


    赵宝珠好奇地扭过头去看,却被繁荣的集市遮住了视线,什么都没瞧见。


    马贩子在他旁边儿说:“哦,那是状元游街呢!好些人都去看了。”


    “什么?”赵宝珠闻言眼睛一亮,惊喜地道:“真的?可知他们走哪条街?”


    马贩子道:“现在道儿两边好点的位置估计早都被占满了,老爷若是想看,我告诉老爷一条小道儿。您待会儿牵了马从糖饼铺旁边的小胡同穿过去,正正好穿过去到街口边上,能远远儿地看到他们走过去。”


    “是吗?”赵宝珠一听更高兴了,他本以为自己这一去都见不上叶京华一面了。遂焦急起来,待马匹终于装戴好牵了过来,他赶快跳上到马前的车辕上坐着,一边儿回头跟马贩子招了招手一边儿朝他口中所说的小巷走。


    与小贩口中一样,那条小巷窄的吓人,赵宝珠不得不控制着墨林慢慢儿走,才能不让新买的马车边缘蹭到墙上去。幸好小巷不算太长,在快要接近巷尾的时候,喧杂的声音渐渐加剧,待他们终于穿出小巷,人声如同一道音墙般席卷而来。


    赵宝珠在忽然浓烈的阳光下不适地眨了眨眼睛,眼前的白光散去之后,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顿时出现在他眼前。


    小贩说的不错,贯穿京城的朱雀大街两边此时站满了人,鲜花与各式香囊手绢简直是漫天飞舞,但透过这么一幅繁荣的景象,赵宝珠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走在队伍最前方的着红衣的男子。


    叶京华高高坐在马上,头戴状元帽,身上穿着赤色描鹤罗袍,玉白侧脸在漫天的花瓣间一闪而过。


    他身披日曜金光,宛若彗星穿云而来。


    红色比赵宝珠所想象的要更加适合叶京华,他站在人群中,紧紧盯着男子挺拔的身影,胸中满是骄傲。在他心中,叶京华的风华从来都是配得上万人敬仰的。


    仿若一柄稀世宝剑终于重见天日,从此谁与争锋!


    赵宝珠远远地凝视叶京华的身影,气体在胸口膨胀,充满了他的心,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跟在后面的榜眼和探花是谁,只一直睁着眼睛,直到眼球干涩,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叶京华的身影已经远得有些看不见了。


    赵宝珠知道一甲前三名还要回宫里去参加晚上的琼林宴。宴上往往有本次春闱的一众考官,皇子皇孙,甚至还有一些旁的朝廷大员参加。之后叶京华大概会去翰林院,圣上对他的青睐有佳,大概一两年就会放他出来做官。


    少爷会去何处做官呢?赵宝珠想道。不管怎么说,应当都是留在京城做京官的。


    他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赵宝珠看着状元游街的人马远去,怔愣间忽得想起一句诗来。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这是前朝一位杜姓诗人之作,还正好应了叶京华的名讳。


    不知为何,想起这句诗,赵宝珠心中忽然涌现出一阵急促的悲伤,仿佛是心尖被毒虫狠蛰了一下,刹那间疼痛难忍。


    短暂的疼痛之后是一阵更加绵长的失落。


    他抬起眼,踮起脚再次隔着人群努力向叶京华望去,却已经看不清了。


    此时,墨林偏过头来,往赵宝珠脸上喷了口热气,用力跺了跺蹄子,似是不满主人一直在原地呆站着。


    马蹄掀起灰尘,让赵宝珠猛地呛了口气,拍着胸脯咳嗽起来。


    他猛地回过了神,忽然从方才的失落之中抽离出来。不、事情并不是这样。少爷是「冠盖满京华」,他却不是「独憔悴」,他身负父老乡亲的好意一路上京,考上了进士,还被朝廷派了任,如今皇帝需要他到青州去,做当地百姓的父母官。


    考中进士,为民做官,报答父母,不负皇恩。


    这是他毕生的愿望,现在终于有了做官机会,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又有什么可憔悴的呢?


    赵宝珠握紧了墨林头上的缰绳,感受着其粗糙的表面摩擦在手心。虽他在这几月中随着叶府见识了凡人一生不可企及之权势财富,但赵宝珠从来都很清楚,自己与少爷终究是不同的,他自有他的去处。


    而无论今后是否还能再相见,少爷都定会明白的他的心。


    赵宝珠最后朝叶京华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便转过身坐上车去,正巧是与状元马队相反的方向,一路朝城门走去。


    待出了城门,京城的喧嚣似乎被他远远抛在了身后,眼前只余橙天粉云,两边儿树林葱绿,京道平整宽阔,没了各式酒肆摊贩、行人过客。春末夏初的风已然带了些许暖意,夹在着青草的香气扑到面上,十分清爽宜人。


    赵宝珠一人,一马,一车走在官道上,黄昏从身后照来,在地上落下一片阴影。


    墨林乖得很,不用打也知道加快脚程,溜溜荡荡地走在路上,时不时从鼻子里喷出一点儿热气来。赵宝珠摸了摸它脖子上的短毛,闭上眼,细细感受着春风中若有若无的香味,只觉心胸开阔,仅存的那点郁气也消散了。


    走出去数里地后,赵宝珠才回过头,朝身后望了一眼。


    京城背着光,城墙的轮廓成了一片黑影,磅礴而巨大地盘踞在土地之上。虽已在其中住了许久,但猛地从外边儿这么一看,赵宝珠依旧为京城之巨大而感到惊讶,正如他初来乍到之时,认为这座繁华的城池像是头笼中的巨兽。


    他在京城数月,兀自想起,却宛若数年一般。


    南柯一梦,终有梦醒之时。


    赵宝珠将京城的样子深深映入眼中,回过头,脸上挂起一个大大的笑容。他的前程不在身后,而在脚下!


    ·


    另一边,游行的车队中。常守洸已过了最开始的那股新鲜劲儿,开始有些疲倦了。毕竟他们人是一样的,周围看热闹的百姓确实换了一波又一波。虽然都很热情,但那灼热的眼神能往你身上戳出一个洞来,等最开始那点得意劲儿过了,就觉得自己像是大街上耍戏的猴似的。脸都要笑僵了,偏生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还不能轻易挂脸。


    怪不得古有「看杀卫玠」一说,这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受的了的。


    到这儿常守洸才开始羡慕起叶京华来——这小子从一开始就冷着脸,现在倒是便宜。


    常守洸便抬眼去前面叶京华的背影,就在此刻,叶京华忽得顿了一下,偏头向某个方位看去。


    常守洸顺着看过去,什么都没瞧见,他见叶京华长久地凝视那个方位,便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叶京华收回目光。


    他刚才恍然若有所感,像是有人在用极炙热的目光看他,或许是错觉。


    马队继续前进。幸而大部分路途已走完,剩下的就是回宫的一小截路。到了皇宫近处,四周的百姓渐渐少了些,常守洸将身上零零散散的荷包手绢等的都摘了下来,拿了满两手都没处放。抬眼一看,叶京华果然是两袖清风,清清爽爽一个人坐在马上。


    这么一圈儿下来,常守洸倒是真有些佩服这姓叶的了。不管他是真清高还是假清高,这得了状元竟然能从头到尾脸上半点儿喜色都没有;状元游街如此大的阵仗,众人簇拥仰慕之下也无半点儿骄傲,从头到尾都冰冷自持,淡漠如水,心性确实不同于常人。


    然而就在他们快要行至宫门前之时,略显稀疏的人群中忽然抛出一只荷包,那人力气极大,荷包竟直直朝叶京华面上去了。


    幸而叶京华反应迅速,一手抓住了荷包。


    “什么人!”这一变故让护送在队伍后头的御前侍卫厉喝出声,怕是什么有心之人趁乱暗害几位老爷。


    然而侍卫刚出列,叶京华便已瞧见了那扔荷包的人——正是邓云。他立即出声叫住侍卫,道:“是我家的下人。”他朝侍卫点了点头:“麻烦您了。”


    “不妨事。”见是叶府上的下人来凑热闹,侍卫将出鞘的刀收了回去,后退一步回到队伍中。


    另一边,常守洸听到是他们家的下人,还以为是赵宝珠凑热闹来了,结果顺着叶京华的目光一看,却见是另一个在科场外头见过的小厮。此人身量极高,在人群中鹤立鸡群,正涨红着一张脸,朝叶京华比划着什么。


    倒不像是来凑热闹的样子,看着……倒是像有些着急?


    常守洸疑惑地移过目光,果然看到叶京华缓缓蹙起了眉头,半响才回过头,将那荷包收入了怀里。


    无论如何,马队还得继续前进,邓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之中。众人回到宫里,在马官儿的服侍下下了马。


    远方火烧般的黄昏笼罩了皇宫,离天黑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宫中的琼林宴还在准备之中,三位老爷被请到一边儿的偏殿里暂作修整。


    入了偏殿,三人立即被宫女服侍着将身上的沾满了脂粉味道的衣服换下来,还得焚香沐浴,好好梳洗一番准备晚上面圣。


    常守洸走出来的时候只觉浑身清爽——那些姑娘小姐实在热情,就是脂粉的味道太冲了。


    然而他刚走出来,就见叶京华已先一步换了衣服出来,正坐在案旁,略低着头。


    只一眼,常守洸便觉出些许不对,侍候在叶京华周围的小宫女一个个噤若寒蝉,脸也不红了,眼睛都不敢抬一下。


    常守洸略挑了挑眉,缓步走过去:“叶二公子?”


    像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叶京华略微一动,抬起头来。常守洸立即被他的眼神刺了一下,甚至下意识有种想退后的冲动,他的瞳孔略微收缩,眉尾一抽,道:


    “你又怎么了?”


    干什么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只见在内殿昏黄的烛火下,叶京华一双眼眸此时暗若深潭,面皮绷得极紧,似是在压抑着什么极其激烈情绪。


    他右手握成拳放在一旁的矮案上,手边儿有一打开的荷包,里面隐约能看到一张写着墨字纸条。


    第46章 琼林宴


    宫中夜宴,金碧辉煌。宫娥着绿褂红罗裙,袅婷漫步而来,奉上各色精致佳肴,庭中有教坊弦乐乐师排成两列,中央有美貌舞女长裙玉带,粉面桃花,落入少年郎眼中,不知动了谁的心弦。


    奉诏新弹入仕冠,重来轩陛望天颜


    琼林宴三年一度,席上都是要顶顶要紧的人物。一甲头三名虽已是万里挑一,但这再好的文采,一届也有三个。对于许多状元榜眼来说,琼林宴上头的人,这辈子约莫也只得见一次。若是能抓住这个机会在圣人面前挂上名号,这辈子也就出息了!


    常守洸坐于席上,看着年过五十的探花现正与礼部尚书良康凑在一处,好酒一杯一杯地喝,现今已称兄道弟起来。


    常守洸轻哼了一声,将酒杯放下。他不屑于做那般谄媚之态,且觉得这宴席无甚意思。


    他虽自小读书,但喜欢的实是武学一道。男子汉大丈夫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整天在这些文字人情工夫上使力气,算个什么事儿。他之所以入仕途,全是为了故去祖父之命。


    元治帝坐在最上头,将席下百态尽收眼底,喝了口席上的酒,对伺候在身边儿的夏内监道:


    “你看看,这探花榜眼是否错了位?榜眼是少年英才,探花却是个老浊物。”


    夏内监哪里敢接这话。他隐隐知道元治帝对本次的探花不算太满意,但也实怪不得他,有叶常二人立在前头,不管选个什么出来,往这两位公子面前一放、岂不都成了’老浊物’?


    元治帝也没想让他答,兀自说下去:“按旧例该是点常氏的小子作探花郎,只是少年意气,落下两名朕怕他心里不服气,还是做榜眼的好。”


    夏内监立即连声附和道:“还是圣上思虑周全,老奴看着这两位公子心里真是喜欢得紧,这学识品貌,站在一块儿如对双壁一般。”


    元治帝嗤笑一声:“我看上的人,你自是喜欢。”说罢转过眼去、忽得点了常守洸的名:“榜眼卿。”


    常守洸一怔,立即站起来,侧身朝元治帝俯身拱手:“陛下。”


    元治帝不紧不慢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问道:“榜眼卿看这宴席如何啊?“


    常手洸低头道:“自然是极好的。”


    元治帝看着他,眼睛里带上几分笑意,道:“你们这些自小在军中混惯了的,肯定嫌宫中的酒水淡了。”


    说罢他偏过头对夏内监道:“去拿西北侯前日送来的那两坛好酒上来。”


    夏内监得了命,立即下去,抬了两坛子上好的烈酒来,给元治帝斟上。元治帝拿起酒碗,对常守洸道:“来,榜眼卿,你陪朕喝一杯。”


    常守洸接了酒,也不扭捏,道了声’是’后仰头便将酒灌了下去。旁边儿的宫女太监见他如此豪爽都惊了一下,只见常守洸喉结动了几下,便放下了空酒碗,脸颊上带了些许粉色,双眼一亮:


    “好酒!”


    元治帝见他这般豪爽,朗笑出声,指着他道:“看看、不错是他们常家的种!”众人自然是一通奉承。


    元治帝看着常守洸,见他浓眉鹰目,肩平腿直,通身气质英武非凡,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些,赞赏道:“你们常家世代出了多少衷臣良将,朕都看在眼里。”转而正色道:“朕知道你自小习武,也仰慕你的父兄,想袭承祖训光宗耀祖。但朕既应了承恩公的情,便不能叫你到那刀剑无眼的地方去。”


    说到这里,元治帝顿了顿,眉目间神色微变,接着道:“承恩公护我儿有功……今自你来了,你前途性命自然有朕担保,你在这京中无叔伯兄弟,若是遇上什么事找不到人商量,就来找朕,朕自会为你做主。”


    这番话砸到众人头上,宴会的丝竹之声都跟着一静,常守洸赶快几步走出,跪在地上向元治帝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


    “臣承蒙陛下抬爱。”


    元治帝立即对夏内监到:“快去将他扶起来。”


    这一通君臣相得落在众人眼里,又是一番思量。元治帝果然还是护着太子一脉,禅国一事过去这么多年,还是念着当日常老将军为太子断后的恩情。


    常守洸被扶起来*后,元治帝又关心地问了一番他的吃穿住行,常守洸一一答了,态度不卑不亢,语言简练却不失礼数。元治帝面上的笑意渐深,忽得转过头,看向上首一位,在席上非常安静的叶京华:


    “慧卿,你也来。”


    闻言,叶京华一顿,遂起身走到席前,向元治帝俯身拱手:“陛下。”


    元治帝笑盈盈地将他打量一番,指着他对常守洸打趣道:“这次眹点了他的状元,你可是不服?”


    常守洸知道元治帝是在玩笑,却也不敢应,立即低头道:“绝没有此事。”说罢,他抬眼看了叶京华一眼,见他侧脸如玉,看不出什么表情,暗自咬了咬牙,还是道:“此次……臣心悦诚服。”


    元治帝将他面上有些不服气、却不得不承认叶京华学问更好的神情尽收眼底,心底里暗笑这两人性格甚为不同。常守洸性子直爽,少年心性,什么都写在脸上;再看另一个,都是一般的年纪,确是什么都露不出来。


    叶京华一袭月白描金团璞服,不声不响的站在哪儿,听了常守洸的话,面上连一点儿骄傲的神情也没有。真真儿是冷心冷清,小小年纪便跟他爹一个模样。


    元治帝收回目光,对常守洸道:“你也别气馁,他只不过文章写得好些,论纵马骑射,定是比不过你的!”


    常守洸自然一番推诿。元治帝看着这两个好材料站在跟前,龙心大悦,朗笑几声后又将一陪席坐着他五皇子叫起来,让他到两人跟前:“小五,快拿酒各敬一杯。”


    五皇子立即拿了酒起来,他今日头戴金冠,身着赤红吉服,衬着一张雪白小脸更加精致灵动。他拿着专门准备的清淡果酒,走到叶京华与常守洸身前,又是敬酒又说吉祥话,人模人样地装起来,倒是没了之前调皮捣乱的模样,显出了十二分皇子的气度。


    常守洸见状倒是有些惊讶,觉得这五皇子没有传闻中那般顽劣,打眼一看,真真儿如天宫神仙坐座下的仙童一般。


    他不知五皇子四平八稳的外表下,其实暗暗睨着叶京华的神色,给他敬酒的时候手还抖了一下,洒出了几滴酒水来。五皇子当即就屏住了呼吸,极小心地打量叶京华的脸色。见叶京华看了他一眼,便敛下眼去,没有斥责于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元治帝笑呵呵的,在后头与夏内监道:“小五比不得他哥哥争气,但凡是能像他这位小舅舅一两分,朕便此生无憾了!”


    这话听在众人耳里,又是一番震动。皇帝话里这个’哥哥’自然不会是指平王相王,拿五皇子跟太子比,当然是比不过。但是元治帝话里这意思——


    叶京华是何等人物,就算是五皇子在学问政略上的造诣不比太子,但若能学的一两分他们叶家人的城府心性,那驭下便也足够了。有宸妃的盛宠,叶家这门外戚,皇宫上下倾力培养,过五年不就又是一位东宫太子?


    几日琼林宴上这一番情景传出去,够满朝廷的人琢磨大半个月去了。元治帝已算是个直白坦荡的明君,可古话之中’君心难测’之话到底不是戏言。皇帝长袖善舞,这一番对付谁也没落下,这立储一事怕是好有一场好戏要场。


    待敬完了酒,二人还席,五皇子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实在是怕叶京华,待落了座,他抬眼一看静静坐在桌前的叶京华,背脊骤然窜上一缕寒气,本能地觉得他这个小舅舅今日心情极差。


    所谓外甥像舅,五皇子与叶京华长相相似,且在他手下讨命多年,对叶京华的怒气有种准确的直觉。


    另一边儿,常守洸看了眼叶京华,没从他面上看出什么。方才在偏殿里他见叶京华打开他家那下人扔的荷包之后就脸色不大好,但很快恢复了正常,那荷包里的纸条立即被他烧了,常守洸也不知道里面究竟写了什么。


    现在看着他如玉像般笔直地坐在桌前,常守洸只是觉得这叶家人真有意思,两父子跟不认识一样。


    没错,叶京华的亲爹,也就是当朝执宰叶仲伦,同样在琼林宴上。可两父子全程没有任何交流,就这么面对面坐着,也不说话,面上一个比一个冷。


    常守洸好奇地看向叶仲伦的方向,这还是他头一次见这位名震朝廷的执宰。只见他身着一品官吉服,头戴乌纱帽,削面美须,面上同样无甚神色,却浑身气势非凡。


    常守洸看了他片刻,认为叶京华大约是像叶夫人多些。


    两父子虽相貌不甚相似,但那股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质却一般无二。两人面对面坐着,好似一对望山石,好不乏味。


    元治帝似是也有同样的想法,开口道:“叶相,如今慧卿高中状元,你没什么勉励的话要讲吗?”


    闻言,叶仲伦自桌前缓缓起身,朝皇帝的方位俯首,虽元治帝说了一通年事已高不必多礼的话,却还是将礼数做得周全,后才道:


    “犬子顽劣,听圣人言却不通教化,拖累不肯用功,已是我叶家之罪。如今赖陛下恩泽赐功名,后而需得为朝廷衷心效力,才不枉圣人免过此罪之恩典,又何来勉励之说呢?”


    这是在说之前叶京华三番四次推诿不愿下场春闱之事。


    话毕,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叶京华身上,淡声道:“好不快谢过圣上恩典,免你拖累之罪。”


    叶京华闻言立即起身,向元治帝下跪谢恩。元治帝皱起眉,直接走下座来亲自去扶起他,略不满地朝叶相道:


    “叶相啊,平日里也不可太严苛了,他们小孩子一时贪玩也是有的——”


    然叶仲伦神色冷漠,像是并无半点触动似的,淡声道:“陛下仁善,却不知我这二子最是顽劣,实在不如各位皇子知书达理。还不去谢过各位大人。“


    后一句是对叶京华说的。叶京华便端起酒杯,从上首的主考官良康开始一一敬酒问候。元治帝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道:


    “你啊你,就是太过小心。”


    叶执伦面不改色,拱手道:“陛下对叶家的恩泽,老臣一刻不敢忘。只是犬子顽劣,臣还喘气一日,便严加管教他们一时,只望以后他们能于臣百日之后不至于侮辱门楣,若能为陛下用得一二,那便是臣万生修来的福气。”


    元治帝听了这一番话,虽知道其中有夸张的成分,却还是十分触动。况且他也清楚叶执伦平日对两个儿子管教确实严厉,以至于和叶京华关系都似有些疏离,遂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老臣的肩膀:


    “你的衷心朕自然清楚,可还是要嘱咐你一句。管教归管教,可还需注意别伤了父子和气才是。”


    叶执伦自然是点头称是:“臣受教。”


    看着被叶执伦命令起来一一敬酒的叶京华,五皇子目瞪口呆。往日里只有叶京华收拾他的,哪里曾看过他被人’收拾’的样子。他不禁心中滑过窃喜,赶紧低头喝果酒以作掩饰。


    另一边儿,常守洸见状却有些坐立不安,本来他跟叶京华都坐着好好的,现今就只剩下他一人没敬酒了啊?


    而同时,接了叶京华的酒的官员都有些飘飘然,对此子的清傲之名他们此前都有所耳闻,没成想今日这位执宰之子、一榜状元,板上钉钉的未来宠臣还能来跟他们一一敬酒。且此子酒喝的甚为瓷实,头一仰海碗的酒便饮了下去,他们甚为受用。


    一时间宴席上君臣相得,祥和一片。叶京华一一敬完了酒,走回座上坐下。常守洸一直盯着他,遂在人走进时蹙了蹙眉,觉得这人的姿态有些不对——


    “哐!”


    一声闷响打断了宴上的丝竹之声,元治帝转头看去,便见叶京华竟一头栽倒在了桌上,顿时大惊:“快去看看怎么了!”


    侍候在旁的小太监赶忙上前,扶起叶京华,便见他闭着眼微微蹙着眉,颧骨处泛上绯红,浓睫正微微颤抖。


    夏内监伸头看了一眼,在元治帝耳边道:“似是醉过去了。”


    见状,叶仲伦站起来,向元治帝俯首道:“请陛下见谅,臣在家时禁犬子喝酒。想必是方才饮酒急了,才有如此丑态。“


    元治帝听闻是醉酒,紧蹙的眉头这才松开,朗笑了两声,一扬手道:“原道是这样。他年纪轻禁不住酒,快快传太医来——”


    然而他话还未说完,就被叶仲伦打断,他俯首道:“如此深夜,实在不必再烦难太医。还请陛下准许犬子先行回家,喂一两剂汤药即可。”


    元治帝闻言点了点头,放下手道:“也好。”遂对夏内监说:“你亲自送他到宫门外。”夏内监领了命令,立即便有人将软轿抬来,由两个小太监搀扶着送出宫去。


    待人走了,元治帝才好笑地看了坐会原位的叶仲伦一眼,心想这老狐狸到底是心疼儿子,不若面上看起来那般父子离心。


    ·


    另一边,叶京华被一路抬着轿子送出神武门。宫墙边儿上叶家的马车已等候多时,几个小厮将醉酒的小主子搀上马车,夏内监还忍不住嘱咐了两句,叫他们回去用桑菊葛根熬出解酒汤来伺候主子服下。


    常年伺候在叶仲伦身边的赵彦一一应下,扶着叶京华上了马车。不久之后,马车驶离宫墙。


    马车内,赵彦皱着眉看着人事不知的叶京华,伸手用帕子去擦额上的冷汗,不知这琼林宴上有老爷看着,二少爷怎么就醉成了这幅模样。


    然而在他的手还未触到叶京华之时,一双星眸忽得在黑暗中睁开,其中冷光乍现,哪里有半点醉意。


    赵彦下了一大跳:“二、二少爷,您没醉?”


    可二少爷方才被送出来时分明昏昏沉沉,身上一丝力气也无啊?


    叶京华没有回答他,缓缓起身,嘴里吐出几个字:“前面转弯,去我府上。”


    赵彦闻言一惊,按夫人的吩咐,下了琼林宴应是要回本家的——但他劝阻的话没能说出口,因为在他能够开口之前,叶京华便看了过来,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冷厉。


    赵彦下意识背脊一凉,仿若被刀锋自喉口抚过,立即牵住缰绳,让马儿调转方向,朝小叶府上去了。


    第47章 万生百态


    夜至三更,京城之中大多人家都已安歇,城中黑暗一片,然而叶府上却是灯火通明。


    李管事提着灯笼,带着邓云、方氏兄弟等十数人在门口,待马车停稳便立即迎了上去。车帘被撩开,叶京华的面孔自黑暗之中浮现,目光在李管事焦急的脸上扫过,还未等他开口便道:


    “人呢?”


    李管事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道:“三个时辰前已出城去了!”


    说罢,他紧张的看着叶京华的神色。


    叶京华一顿,不到一息间便冷声下令:


    “邓云方理,你们各另十人出城去追。”叶京华神色冷峻道:“他应还未到南阳。“


    被点到名字的邓云、方理一愣,接着立即便要回头去牵马来,站在叶京华身后的赵彦却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他们:“不行!不能去!”


    方理、邓云两人见状紧皱起眉头,刚想开口斥责,却听到李管事焦急的声音:“少爷,这万万不可啊!”


    他额头上都是冷汗,向叶京华劝道:“宝珠是拿了圣旨前去赴任的,我亲眼看了,上边儿的印都齐全,是万万做不得假的——阻挠官员赴任、那可是天大的死罪啊!咱们万万做不得啊少爷!”


    听到这番华,方理与邓云二人也愣住了,回过神来后皆是一身冷汗,他们都没想到这上面去。是啊,本朝极重文官,为了避免官员在上任期间被匪徒劫持等意外状况,刻意设了这么一条法令。若是他们追出去被有心人看见告上衙门——那可是杀头的死罪!两人面色白了白,皆抬眼去看叶京华。


    只见他站在那里,玉面之上没有一丝表情,一双星眸此刻暗若深潭。


    两息之后,他绷紧的下颌微微一动,忽得转过了头,伸手拽过过马脖上的缰绳:


    “我自己去。”


    叶京华道。


    他压抑到了极点,尾音中终于克制不住地泄出怒意来。


    现场有一瞬的寂静,接着仿若水渐入的油锅,瞬间炸开来。赵彦头一个冲上去双手抓住马头上的缰绳,硬生生地扛住叶京华的力气,高声道:


    “二少爷,使不得啊!”


    叶京华仿若失了理智一般,冷眼扫来,厉喝道:“放开!”


    邓云、方理等人慢一步冲上去,此时也顾不上礼数,一齐上去拉住叶京华。李管事更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双手拉住叶京华衣摆,一抬头眼泪便簌簌滚下来:“少爷、少爷,就算老奴一条烂命死不足惜,也请您看在老爷夫人的面子上,千万别去啊!宝珠手上拿的是圣旨,若真是圣上的旨意支使他去那地方,我们若是贸然去追,那就是抗旨啊!!”


    李管事在叶府伺候多年,早年间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也是一路看过来的,对政治的敏锐度比其余下人高上数层。在见到赵宝珠手里的圣旨时他便想到了数层。吏部在此时派职已是不寻常,偏生满进士里只派了赵宝珠一个,还是去难般荒芜远僻的地方!若不是吏部中有不长眼的做了什么脏事,那便只能是皇帝故意将赵宝珠单拎出来派到了那样的地方去!


    虽皇帝对叶京华一向宠溺,但天威难测,李管事怕皇帝是恼了叶京华之前推诿不肯下场之事,或是更不满他断袖、所以才故意将赵宝珠发配得远远儿的。若真是这样,恐怕其中还有试探的意思,他不敢想若是叶京华真的为了此事抗旨追出去会有什么下场——


    就算拼上这条命、他今日也一定要将人拦住!!


    见李管事都坐到了这份儿上,府门外的下人顿时跪了一地,小厮丫鬟纷纷磕头如捣蒜。邓云、方理方勤也都扑过去跪在叶京华身前,一齐声地求他留下。


    叶京华立在他们之前,一手牵着缰绳,手背上青筋凸起,眉眼间尽是阴霾。


    邓云在磕头之间不经意瞥间叶京华的双眼,瞬间如落冰窖,脑中瞬间闪过一个想法、竟觉得叶京华想将挡在前头的人踹翻在地。


    他立即低下头去,额头贴在满是寒气的青石板上时打了个机灵。咦?他为什么会那样想?少爷一向对下人是极好的,从不做那打骂之事。


    可刚刚那一瞬,他是真觉得叶京华想动手。


    叶府外顿时磕头苦劝之声不绝于耳,叶京华站在一片跪倒的下人中央,面庞在月色下泛冷玉一般,他将众人的情态看在眼里,绷紧的下颌略微一动。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清冽的女声断喝道:“又在发什么疯!!”


    邓云磕头的动作一顿,顶着额上的伤痕转过头去,便见叶夫人满头珠翠叮铃晃动,肩挂盘金彩绣披风,身着石榴红绫纱裙,带着一票丫鬟小厮风火而来。


    李管事见了她,如见了定海神针一般,骤然软倒在地上:“夫人——”


    叶夫人走过来,快速扫了一圈情景,柳眉竖立,一双眉目怒瞪叶京华,厉声呵斥:“还不快放手!如今城门早落了钥,你若是不怕被巡查的侍卫乱箭射死你就去!我只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叶京华闻言,目光才落到叶夫人身上。


    饶是盛怒若叶夫人,对上他的目光都是一愣,宛若被一通冰水自头顶泼下,眉目间的怒气一滞。


    跪了满院子的下人哭声骤然一停,都齐齐屏住呼吸,提心吊胆地看着中间对峙的二人。


    叶夫人满眼怒火,美眸中映出叶京华俊美绝伦的面孔,她眼睫微颤,竟自从眼尾凝出些许泪光来,颤着声音道:


    “你今天若执意要去,就踩着为娘的尸首上去!”


    闻言,叶京华的眉尾剧烈一震。


    半响后,他缓缓阖上眼,似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似的,长睫颤动几下,良久之后,终是放开紧握缰绳的手。


    ·


    同时,宫中宴席曲终舞毕,终是到了散场的时候。


    状元率先离席,探花不得圣心,常守洸肩负重任,不得不陪皇帝多喝了几杯。他酒量极好,一坛烈酒下肚脸都不红一下,元治帝却到底是年过五旬的人了,喝多了脸颊通红,被夏内监扶着回到金銮殿中时脚步还有些飘忽。


    等坐下来,由夏内监侍奉着喝了醒酒汤,元治帝扶着额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老了,老了,比不得他们年轻后生咯——”


    夏内监将汤碗放到一边,闻言立即道:“陛下正值壮年,哪里就老了呢?”


    元治帝抚了抚额,蹙着眉摆了摆手:“不行了——你看看常家那小子,半坛子酒下肚眼睛都不带眨的。朕是不中用咯。”


    夏内监闻言笑开了,凑上前打趣道:“哎呦陛下,你看看方才满厅的人谁有常公子的海量啊?老奴冷眼瞧着,各位年纪轻点儿的大人里头也没哪个如他那么能喝呀!”


    元治帝被逗笑,笑骂了一句:“都是些老军,痞带出来的酒蒙子。”接着皱了皱眉,似是还不甚舒服的模样。夏内监见状,轻声问道:“这般……老奴不若去请宸妃娘娘来?”


    元治帝闻言,揉额角的动作一顿,思量片刻后道:“算了,这么晚了别去扰她。她也不喜酒味。”


    夏内监遂点头,心中感叹宸妃的圣宠之深厚。元治帝静静坐了一会儿,就在宫女要上来伺候更衣时,忽得睁开眼:


    “你说,今日慧卿是不是看着不太高兴?”


    夏内监听了这话,心中猛地咯噔一下,隔了半瞬才抬起头,惊诧道:“这……老奴眼拙,叶公子一向便是那般模样,倒是、倒是看不出什么。”


    他这倒是没说假话。叶京华日常便是个极镇定的人,又生了副玲珑心窍,就算是有天大的喜事面上也不动声色。今日宴上他是话少了些,但也属寻常,夏内监确实没看出什么来。


    闻言,元治帝也没说好还是不好。他脸上虽有些酒气,一双虎目中却神色清明,隐隐有些利色。沉默了片刻,偏头对夏内监道:“你派几个人去看看。”


    夏内监俯身称’是’,缓缓地退下去。等到了殿外才赶快招了几个徒弟到跟前,嘱咐道:“待会儿去叶府,先带上一两味好药材。若过去说是睡了你们就说是送药材去的。”


    看着人往黑夜中去了,夏内监才缓缓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将’伴君如伴虎’默念十遍。这些年元治帝有了岁数,先前有太子这么个出色的嫡子,膝下美妾环绕,还有千娇万宠的小儿——性情实在是比年少时温和了不知多少。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他的眼力也愚钝了。夏内监闭着眼摇了摇头,不禁想起数十年元治帝初登基时、那是怎样的雷霆手段,才以少年之龄在一众叔伯兄弟的虎狼环伺之间站稳了脚跟——


    夏内监想着,抬手就给了自己一把掌。他真得打起精神才是!


    ·


    同时,叶府之中灯火通明,一众小厮丫鬟包括方氏兄弟与邓云在内,全都通通跪在屋外。屋内只留了李管事与玥琴伺候。


    屋中,叶夫人正满脸焦急地来回踱步,头上的环佩叮当作响,时不时停下脚步看一眼沉默坐在桌案旁的叶京华,深深地叹一口气,又接着来回转圈儿。


    玥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上过茶之后便静默地立在一旁。


    李管事跪在地上,满脸愧疚,见叶京华单手撑在桌面上,半张脸掩在阴影里,只能依稀看到他眉头紧蹙,姿态竟隐隐透露出几分颓丧来。


    李管事眼圈一红,再也禁不住心中的愧疚,结结实实将头地磕在地上,哀声道:“一切都是老奴办砸了事的错,请夫人少爷责罚,就取了老奴的这条性命罢!”


    叶夫人闻言,脚步一顿,皱眉道:“李管事,你这是什么话。哪里怪得到你头上?快快起来。“


    李管事却不肯起,将头伏在地面上,闷声道:“未能看出宝珠的身份,是老奴失察之过;而后又私自调换主子信件,又罪加一等,老奴犯下这不可饶恕的错事,不死无以谢罪!”他抬起头,两眼通红地看向座上的叶京华:“老奴一条烂命死不足惜,只望少爷夫人不要因为老奴的错处伤神。若是能解少爷的气,就算是让我死一万遍老奴也愿意啊!”


    说罢,李管事又磕了一个响头。伏在地面上,俨然是一番甘心赴死之像。


    见状,连一边站着的玥琴都不禁有所触动,微微红了眼眶,忙低头用手帕掩住自己的神情。


    叶夫人看着他长叹了一口气,事情闹成这幅模样,实在不知是谁的过错。谁又会想到一个随手捡的小乞儿竟会是举人呢?还正正经经地中了进士,若是只在府上青白当个小厮也便罢了,不过备上一份厚礼以赔不周之礼便罢了。可偏生她这儿子——出了这档子事,她本是想先将两人隔开冷一段儿,等叶京华这股子劲儿过了,再慢慢筹划。


    没想到现在来了这么一出,叶夫人一听赵宝珠被发配到青州做官就知道事情坏了。前几日知道人在哪儿,尚且急成那样,现今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叶夫人眼中带着三分怒气,七分小心地抬眼去看叶京华的神色。


    只见他隔了片刻,才听清李管事说了什么一般,微微偏过头,目光在李管事身上一顿。


    半响后,他才缓缓道:“玥琴,送李管事回去。”


    玥琴一愣,遂抬头去看叶夫人的神色,见她点头,这才上前去将李管事搀扶起来向门口走。李管事是真的愧疚伤心,腿也扭了,被玥琴扶着一瘸一拐到了门槛前面,叶京华的低沉的声音传来:“此后这话不必再提。”


    李管事脚步一顿,心神大震,骤然回头望去,却没能看清叶京华的神情。他两眼通红,眼尾枯瘦的皱痕微微颤抖,万千话语堵在喉头无法诉说,终是颤抖着闭上嘴,扭头由玥琴扶着缓缓抬起腿、跨过了门槛。


    叶京华知道赵宝珠被派官一事与他无关,李管事心中也清楚今日跨出这门楣,便再也回不来了。


    他调换主子信件,隐瞒赵宝珠身份一事本已是死罪。叶京华不计前嫌将他放回府里,就是想让他照顾好宝珠,以此将功补过。结果他连人也没看好。


    李管事先前说的以死谢罪并不是空话,他已做好了如此准备。幸而叶京华到底存了一分仁慈——


    李管事一瘸一拐地走出府去,抬头最后一次望了望身后的匾额,终是回过头。


    这叶府,他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


    屋内终于只剩下叶家母子两人。


    叶夫人也不踱步了,目光落在叶京华微垂的肩背上,长叹了一口气。她这一日也不知叹了多少气,都是为了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在满屋的寂静之中,叶夫人缓缓走到叶京华身边儿的椅子上坐下。母子两个一时无话。


    屋里熏了安神的香,因怕叶京华再想出去,略熏得浓了些,有些呛人。玥琴半刻前沏上的茶在二人中间的桌案上静静放着,已然没了热气。屋里的红烛应在叶夫人的妆容半褪的脸上,虽依旧明艳动人,眼角眉梢却也有了些许迟暮之相。此刻她双眸含泪,静坐于红烛之下,端庄若玉座观音像。


    “自生下你,我便知早晚有这一天。”


    良久的沉默后,叶夫人缓缓出声:“你自小比别人多一慧根,又受全家供养,陛下青睐,事事顺遂,自以为万事皆在你掌控之中。”


    在烛光下,叶夫人微微偏过头,无奈中带些怜惜的目光落在叶京华脸上,缓缓道:“你如此聪慧,又日日教他读书,怎会看不出他学识深浅?”


    叶夫人声音轻缓,叶京华却蓦地一顿,缓缓偏过头来。


    叶夫人借着烛光看到他眼底几分赤色,心底又是一叹,可她心中再痛,有些话作为母亲却不得不说。顾抬眼对上小儿一双冰雪星眸,一字一句道:


    “你如此天才,竟看不出他身上种种疑点,已然是糊涂了。”


    叶夫人凝神望着自己这个小儿,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而这世上能让人糊涂的,不过一个情字罢了。”


    第48章 雷霆之怒


    烛光下,叶夫人双眸之中流转着心疼与悲悯。


    叶京华看着她,面上神情丝毫未变,良久之后睫毛微动,一言不发地敛下眼。烛光自他眉上撒下,在眼窝处落下一片阴影,竟显出几分阴鸷来。叶夫人看着这个自小自己最疼的小儿子,怎能不心疼。


    她柳眉微蹙,站起来走到叶京华身边,见他用手撑着额角,关切道:“可是头风犯了?娘叫人请大夫来。”


    说罢便要去叫下人,被叶京华拦了下来:“不必。”


    叶夫人回过头,担忧又心疼地伸手抚上叶京华的肩,似多年前照顾小儿般拍了拍儿子的背:“你宴上喝了那么许多酒,解酒汤也不喝,可不就头疼?事已至此,再想也是无益。听娘的话,喝点儿安神的汤药,好好睡一觉,起来便什么都好了。”


    叶京华沉默着,对叶夫人的关心没什么回应,良久之后道:“母亲先回府吧,我再坐一会儿。“


    他这看着哪里肯休息,倒像是要一气坐到天明的架势。叶夫人眉头紧蹙,劝道:“你这样让娘怎么放心得下?好孩子,娘知道你心里难受,可千万别为这个伤了身子啊。”


    她顿了顿,见叶京华不答,朱唇微抿,放缓了声音道:


    “这情意上面的事,不仅要有情,还得有缘分二字。你与他这一番阴差阳错……实在也怪不到谁头上去,可见是冥冥自有天意,有缘无分。”


    闻言,叶京华的放在桌案上的手一动,缓缓收紧了起来。


    叶夫人未注意他的动作,眸光闪烁,缓声劝道:“他现虽是三甲,却也与你是同榜进士,如今陛下派了官职,也是有正经官身的人了。你若真心为他好,不若就此机会与他以君子之礼相交,那青州确实是远了些,待你父亲将事情打探清楚,若是误会,再调他回来便是了,到时候你们做一对知心友人,在朝中多少也有个说话的人。”


    叶夫人说道这里,话头一顿,略带些小心瞥了眼叶京华的神色,将声音放低了些:


    “你……你与他,既已成了这样,国公爷那边娘不若去回了?他们家的嫡孙女儿翻过年正好十六——”


    她话音还未落,忽然’啪嚓’一声巨响。


    桌案上的青柚彩瓷茶碗掀翻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叶夫人脸上骇然变色,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反应过来后才猛地顿住,一双美目惊疑不定地看着右手抬起、顿在空中的叶京华。要知道她这个小儿子自生下来就比他人缺一窍,几乎从不动怒,更别说做出这种摔杯子摔碗的事情!


    叶夫人站在一旁,面色惶惶,态度一下子软了:“不说了、娘不说了,卿儿,你别生气——”


    叶京华的手顿在半空中,神色有些空白,面上极快地闪过一丝讶异,似乎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自己也说不清楚刚才是抬手不小心带倒茶碗,或是旁的什么。


    良久之后,他俯身用手撑住额角,叹息一声,眉头见浮现一道深痕。


    “玥琴,你带上人,送母亲回府。”


    在外面侍候的玥琴这时才敢进来,看到地上的碎瓷片时,神情不禁一变,露出几分惊惧来——实在是没人见过二少爷发过这么大的火。她快步走到呆立着的叶夫人身旁,搀着她软声安抚,同时一票丫鬟自门后涌入,轻手轻脚地将碎瓷片收拾干净,又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叶夫人走到门口,仍是放不下心,*回头望去,便见叶京华一人独坐孤灯之下,身影说不出的寂寥。


    叶夫人见状朱唇颤抖,一滴泪即刻掉了下来,可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用手帕按住眼角,随玥琴走出门去。


    屋中终是只剩下了叶京华一人,红烛燃尽一半,高大却略佝偻的剪影映在窗纸上,不知让多少人暗暗心惊。


    ·


    隔日清晨,宿在金銮殿上的元治帝早早起了,正在听夏内监的回话。


    他大马金刀坐于床边,双手撑在膝上,金黄盘龙扣寝衣半开着,一双虎目圆瞪,越听夏内监的回话神情便越阴沉。


    直到夏内监说到要紧出,元治帝浓眉一颤,撩起眼皮看他:


    “竟连茶碗都摔了?”


    夏内监咽了口唾沫,颤声道:“是……是。”


    元治帝下颌绷紧,额角青筋抽动,接着霍然站起,一双虎目怒火中烧:“他还真是反了不成?!朕点他的状元、他还不乐意上了?发这么大火什么意思!”


    天子一怒,殿中所有宫女太监立即下跪扶到地上,大气不敢出一声。


    元治帝烦躁地在原地踱步两圈,猛地回过头,指着夏内监道:“你去把叶仲伦给朕叫进来!朕倒要问问他养的是什么好儿子!”


    见皇帝动了真火,夏内监赶忙膝行上去,跪在他磕头道:“陛下!还请陛下熄怒——叶二公子或不是为了这事儿呢?昨日叶府闹得人仰马翻,到了大半夜还未歇下,老奴瞧着倒是像有什么旁的事,不若让老奴再去好好探查一番。若叶二公子真是如此不识好歹,待查清楚了再将他叫进宫训斥也不迟啊。”


    元治帝闻言,上头的怒气微微冷却了些。叶京华也算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看着长大的,确实不似如此愚蠢之人。


    半刻后,元治帝眸光一转,往夏内监背上踹了一脚,道:“还不快去!”


    夏内监知道元治帝是转过弯儿来了,赶快一哧溜爬起来,踉跄着跑出去了。


    ·


    同一时间,叶府。


    叶夫人满腹愁肠,一夜未眠,隔日天刚亮起就和叶宴真的夫人姜氏来到叶府上。此时两人坐在主屋中,听着书房中传来的争执声,皆是屏气凝神,面露忧愁。


    今日天一亮,有人比她们来得更早。


    曹濂立在桌案之后,神情焦急道:“叶二,你定要信我。这件事我父亲确实不知情。是下面有一个作死的主事,他们想找人派去青州已久了,这次为了应付皇命,图便宜就从本榜进士中挑了个好拿捏的,那些个蠢货眼瞎,偏生就挑到了宝珠头上——”


    曹濂一顿解释,说得口干舌燥,却见叶京华坐在桌案后,面如冷玉,一点儿搭理他的意思都没有。他急得满头大汗,心底暗骂那些个不长眼的平日里尖酸躲懒,怎么偏生这时候勤快了起来?还偏生要跳到太岁头上动土——


    如今朝廷风云诡谲,曹家与叶家本已呈水火之势,往前数几年两家之所以没撕破脸,其中至少五成靠的是有叶京华在其中周旋。如今吏部的人做出这种事,若是让叶京华与他离了心、那才真是全完了!


    曹濂一咬牙,绕到桌子那头,对叶京华恳切道:“你若是不信,不若我去将那个主事提来,你亲自问他?”他顿了顿,又道:“你千万放心,这人我们曹家定然会严加处置。你若是不解气,等我爹上折子革了他的官儿,我将提来与你,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好?”


    曹濂这一番话已算是把态度低到了尘埃里。按道理说来,那吏部主事虽有怠政之嫌,但到底是奉了皇命,若真细究起来这事儿虽是明晃晃地看人下菜碟,被点名之人却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曹家老爷作为吏部尚书要想处置他,碍着那道皇命,尚且要废些力气。更不用说要想办法革了他的职位还要交与叶家处置,这其中的弯绕与堵人口舌很是需要一番琐碎功夫。能说出这样一番保证,已能证明曹家在此事上恐怕是真不知情。


    然而叶京华却极其沉默,他亦是一夜未眠,甚至衣服都没换。此刻他眼下带着些青黑,玉面修容失了平日里的飘然俊逸,侧脸的线条分外冷硬。


    曹濂见劝不动,也失了耐心,恼怒道:“叶二,你是舌头被人割了不成?你到底要我干什么才肯消气?我给你跪下行不行!”


    他说这话,跪是自然不可能跪的,只是为了激叶京华罢了。


    谁知他话音一落,叶京华忽得一转头,露出一双冷眼来。


    曹濂对上他的目光,登时便愣住了。眼前这人是叶二?这人哪里还有平日里让满京城小姐倾心的模样?


    叶京华盘桓着一股阴鸷之气,竟让曹濂心中一跳,说不出话来。


    “你跪?”半响之后,叶京华目中射出冷光,缓缓道:“我要让宝珠此刻便站在我面前,你若是能跪得来,便去跪。”


    此话一出,曹濂如何还说得出话来?那吏部的主事便是杀一万个,也没有要元治帝收回成命的道理。赵宝珠接了皇命,去了那地方,无论如何没有个三年五载是回不来的。这下把人给弄没了,确实是让曹濂把膝盖跪穿了也换不回来。


    ·


    屋外,叶夫人注意着书房中的动静,长叹一口气,向姜氏道:“若这两个也闹起来该如何是好?”


    她虽是内宅妇人,却也将朝廷之事看得清楚。况且曹濂与她儿是长久的朋友,吏部在此事中如此触了霉头,是决议绕不过去的,她是真怕事情闹得更大。


    姜氏赶紧在一旁柔声劝道:“夫人别忧心,哥儿们的事,让他们自己说去。二弟是顶明白的人……此事想必只是一时伤了心,绝不会做于大局无利之事。”


    叶夫人听了这话,拍了拍姜氏的手,摇了摇头:“他想做什么,你我哪能知道。”这个’他’自然是指叶京华。姜氏闻言亦是静默,她这位小叔子的心思,确不是常人可以琢磨。公公也许能知道一二……可这两父子如仇人一般,阖府上下谁不知道老爷从不管二少爷的事?


    两人一时间相对无言,片刻后,书房里静了下来。见没有摔杯子摔碗的声响,叶夫人才微微放下心来。她呼出一口气,忽而想起了什么,扭头向姜氏道:“方才濂儿进来,你可看见他额上的伤了?”


    虽曹濂来的匆忙,可在府门口遇上叶夫人与姜氏时仍是维持了礼数,向两人见礼。叶夫人眼力极好,一眼便看见男子额头上有好大一块儿尚未愈合的青紫痕迹,看着有些骇人,十分不寻常。


    姜氏闻言,顿了顿,接着凑近了些,用手帕掩着嘴低声向叶夫人道:“是曹公子后院那个,半夜里闹起来,跑出去了。”


    叶夫人闻言一惊。曹濂后院养着个极受宠的小厮一事几乎成了满京城公开的秘密。叶夫人因着叶京华,也格外留意这件事,如今听闻那小厮跑了,非常惊讶:


    “这时日也久了,怎么此时闹起来?”


    闻言,姜氏面上的神情变了变,接着声音更带了些小心,轻声道:


    “这事……说起来还与我们家有些关系。据说那小厮本有些志气,曹大人娶亲之时便嚷着要走,被强压着留下来。现听闻叶家有下人考中了进士,更不愿被困在后宅龃龉之中,又说要走。他要走,曹大人自不愿意,一来二去就闹了起来。”


    而后顿了顿,又道:“不仅仅是他,听说这几日曹少夫人也回娘家去了。”


    叶夫人心中猛地一跳,问道:“这又是为何?”


    姜氏叹了口气,道:“听闻那小厮跑了,也不知钻到了什么地方去,一时找不见人。曹公子着急上火,在家里脸色不好看。他家夫人也是公侯小姐出身,哪里肯受这个气?连夜便搬回娘家去了,现在放出话来要与曹公子和离呢。”


    这话听在叶夫人耳里无异于晴天霹雳。她沉默良久,久到姜氏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劝道:


    “看我说的都是些什么,夫人别担心,这都是传言、说不准的事情,夫人切莫为此烦心。”


    半刻后,叶夫人才长叹一声,缓缓闭上眼,手里转起一串青玉佛珠,缓缓地道了一声:


    “都是冤孽。”


    这些天发生的事在她脑海中一一闪现,事情实在太过凑巧,让叶京华遇见了他,而偏生又分离。


    他们全都探查过,此事未受半分人力,细细想来,竟似冥冥中自有天意,是她儿命中早有此定数。


    良久之后,叶夫人抬起眼,眸中泪光一闪而过,朱唇间一声轻轻叹息。


    她缓缓从椅子上站起,对姜氏道:“我们走吧。”


    姜氏跟着站起来,闻言犹豫道:“这就走?可小叔那边儿——”


    叶夫人没有解释,转头向玥琴道:“你进去告诉你主子,他的事,日后我便不管了。”


    玥琴闻言心中猛地一沉,以为是叶夫人被昨日摔碗气到了,要与他们少爷离心,惊慌地抬起头:“夫人——”


    然而她一抬头,却见叶夫人面含悲戚,眉眼间却分外柔和的,向她点了点头,便旋身出门去了。


    书房内的两人尚且不知屋外的状况,叶京华只说了那一句话,便闭口不言。曹濂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恨不得不要等什么上书参议,直接将那不要脸的主事拿了来让叶京华出气。可到底是朝堂之事,还牵扯到皇命,终不是他一个小小翰林院编修能够轻易左右——


    然而两人都不知道的是,罪魁吏部原主事此刻正跪在金銮殿上,承受皇帝的滔天怒火。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皇帝。他一个六品小官,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多年前他考中进士,也未曾入一甲,故而为官多年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哪知道这头一次面圣就是在金銮殿,离元治帝如此之近,甚至能看清他明黄靴面儿上的龙纹。


    下一瞬,那靴子就踏在了他的肩头上。原主事肩膀一痛,登时飞出好几米去。


    “混账东西!!”


    元治帝虎目圆瞪,怒火滔天,一脚将原主事踹地倒飞出去:“朕下旨叫你找一个有经验肯吃苦的人派到青州,你就是这样找的人?!”


    原主事后背狠狠撞在后面的楠木金漆六君子屏风上,发出一声巨响。然而堂上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没一个敢出声,全都屏息凝神,屏风倒了,也每一个赶上去扶。原主事满头虚汗,也顾不得肩胛钻心的疼,赶快爬起来爬伏在地上将头往地上磕,嘴里颤声不住地求饶:


    “求陛下恕罪!求陛下恕罪!罪臣糊涂、罪臣糊涂啊!求陛下恕罪——”


    他已然是被吓破了胆,嘴里说来说去只有这一句车轱辘话,他到了现在还没想明白事情到底是怎么传到皇帝耳朵里的,甚至还以为是传说中的夜行锦衣卫偷听到了他与赵宝珠的对话,才导致东窗事发。


    可是就小小的一个三甲进士,怎么就能引得皇帝发这么大的火呢?


    他这边满腹疑惑,两股战战。元治帝却是五内俱焚,手上的汗毛都因为怒火立了起来。此刻正焦躁地在金銮殿上转来转去,要说方才他对叶京华是动了些真怒,现在就是满腹愧疚。


    元治帝实在没想到传闻中那个叶家考中了进士的下人就是叶京华心仪的小厮,且正巧就被这作死的东西图便宜点去了青州,偏生还用的是他下的圣旨,盖的是他的通世宝玺。


    这误会是大了!


    元治帝额角青筋直跳,他也是比常人心多一窍的人物,知道君臣之间最怕’离心’二字。这些个年轻的男孩儿要个什么?还不就是想要心爱情人时时伴随左右?这下倒好,人家好不容易下场考了个状元,一回家却发现心肝儿给弄没了!偏生还是他这个皇帝下的令,是诉苦不得、求告无门!


    元治帝越想越心惊,要是叶京华误会了是他故意将人使到那么远的地方去,那才是真的结怨了!


    他愈是心惊、怒气便愈是高涨,忽得停下脚步,偏眼冷箭放向跪在地上的原主事。原主事在磕头之间对上两道冷箭似的目光,蓦得顿住,竟然登时双腿一颤,差点当场尿出来,僵在原地,连磕头也不敢了。


    元治帝大步上前,一脚向他头上踹在原主事的大肚上,他登时蜷缩如虾米。然而元治帝雷霆之怒、并没有停下动作,当着众太监宫女的面儿将原主事从殿这头踢到殿那头——


    次卷:贤县令智斗贼乡绅


    第49章 上任


    京城之事并未传到赵宝珠耳中。他并不知京城中上至皇帝下至邓云方勤等人都为了他的事乱成了一锅粥,花了一月有余、发作了数个吏部官员才平息。他一人一马一轿,只管在官道上赶路,闲时就拿纸笔出来,写等到任之后将要寄回给叶府的信件。


    就这样紧赶慢赶,待到了青州的地界,已是六月初夏之际。


    青州四面环山,土地坎坷,河溪遍布,风中土里都是水汽。赵宝珠坐在马车前,见墨林的蹄子陷在湿软的泥里走得十分费劲,心疼地伸手摸了摸马儿后颈上微硬的鬃毛,轻声道:


    “墨林乖,就快到了,等到了我给你弄好东西吃。”


    墨林似是听懂了,微微偏过头,自鼻孔中呼出点儿热气,温润的两只大眼如黑葡萄一般。这马儿通灵性得很,纵然赵宝珠怕马,这小半月也与它处出了感情,十分心疼,路上舍不得打它一下。


    又是半天后,赵宝珠终是在午时入了青州城。进了城市,赵宝珠干脆下了马车,牵着它走,一边儿走一边儿四周观察青州城里的情况。


    青州地界偏僻,物产不丰,甚为贫瘠,这是赵宝珠都听说过的。如今到了一看确实如此。青州城按理说该是这一州之地最为富饶的城市,然而街上却半点儿人影都不见,处处关门闭户,街边儿只有零星几处摊贩,四处还坐着流民乞丐,个个面黄肌瘦,看着十分荒芜破败。


    赵宝珠见了,眉头紧紧拧起来,不知是否是他见过京城繁华之景的缘故,现更见不得百姓受苦。特别是想道那京城酒肆之中,光是一日内吃不了倒掉的饭食恐怕都足够供养这些流民,便更觉心疼。


    他紧皱着眉头走上前去,自包袱中拿出一吊钱来,分给了路边的乞丐。这些人原本昏沉地歪斜在路边,看着赵宝珠将一把把铜钱扔进他们面前的铁碗里,都惊呆了,连扑上去继续要钱都不知道。直到赵宝珠走出去很远,才听到乞丐们在身后用嘶哑的声音发出惊呼。


    一路看来,皆是民伤之景,赵宝珠的眉头一路都没松开。走到了州府衙门,赵宝珠墨林拴在门廊前,抬头一看,便见眼前白墙红柱,青砖黑瓦,两边儿放了石狮子,前头三张门脸儿,倒是建得十分气派。


    赵宝珠顿了顿,上前扣门,隔了一会儿便有小厮出来,看了他手中的圣旨,急忙将他迎进去。


    这州府衙门看着十分气派,里面也是亭台楼阁,花团绿树,一应不缺。但赵宝珠见过叶府是什么样儿的,因此这会儿见了衙门也不觉如何惊讶。旁边儿的小厮见他面不改色,心中还惊了一下,一是惊这位进士老爷模样长得甚好,二是道他虽穿着差了些,到底是京中来的读书人,气度就是与常人不同。


    要知道这州府衙门在青州,可就差不多如皇宫一般了。大多数老百姓一辈子都没见过皇宫长什么,见了衙门的高墙深院,便觉着仙宫也就不过如此了。


    赵宝珠跟在小厮身后,一路行至官府公堂。


    踏过门槛,光线一下子便暗了下来。赵宝珠眯了眯眼,抬头往上头一看,只见高台上雕木屏风一扇,公案一台,交椅一张,门梁上挂一蓝底金漆的匾额,上书「明镜高悬」四个大字。


    桌案后隐约能坐着一位着乌色鹤纹官袍的人影,想必就是这青州知府。


    赵宝珠没将他的相貌看清楚,便敛下眼,双膝跪在地上俯身行礼:“赵氏宝珠见过知府大人。”


    大堂门梁高,他的声音在屋子里荡了几圈儿。青州知府坐在高台上看着地下一身破布麻衣的赵宝珠行此大礼,眸光闪了闪,抬高声音道:


    “快将赵进士扶起来。”


    在一旁的小厮赶忙上前要扶赵宝珠。赵宝珠不用他扶,自己便站了起来,向台上望去。只见高台上知府半个人都隐没在阴影里,体格甚宽,看不清样貌,从声音中可听出年过半百,有些中气不足,听着发虚。


    知府见他一抬头,如此年轻的模样,有些诧异道:“可问赵进士年几何啊?”


    赵宝珠回道:“小子年十六。”


    “啊。”知府坐在高台上,抬了抬眼皮,缓缓换了个坐姿,道:“赵进士真是年少有为。”


    十六中进士,确实算是年少有为。可又有什么用呢?知府幽幽想道,到底是要在无涯县那个鬼地方蹉跎一辈子。不过年龄小些也好,没见过世面,更易拿捏。


    知府脑中各种心思转过一圈,面上确实不显,偏头朝小厮道:“去将赵进士的东西取来。”


    小厮应声去了,半刻后回来,手上捧了青底蓝领盘云官袍,荷形乌纱帽,黄铜县印,还有一装着五两安置银子的荷包。


    知府道:“如今你接了任,你我便是同僚。无涯县虽是个小地方,各处事宜却也便宜,今后要恪尽职守,安稳一县之地,方才算不负圣上委以重任的恩情啊。”


    若换个官员在这儿,听到这话就该哭了。这话面儿上听着是在勉励,实则是在说让他守好自己的位置,没事别来州府。常人被派到这种地方都多多少少指望着几年之后上峰能上谏美言几句,好歹有个指望有朝一日能调离这个鬼地方。但今天知府这话一听,别说是调职,恐怕县上日常派发的开支都没处去讨!


    若是碰上个心性差的,估计闻此噩耗,两眼一翻晕过去的都有。但赵宝珠不同,他面上波澜不惊,抱着官服规规矩矩地跪下来给知府磕头:


    “谢大人。”


    知府见他如此识趣,忙道:“如此客气做什么,快快请起。”这次语气真切了许多。他在黑暗中眯着眼看赵宝珠,心里很是满意。心道这小子或是读腐了书的,或是还没回过味儿来,反正是方便了他。若是换个烈性的哭天抢地,一头碰死在柱子上,平白多出事端。


    知府心中满意,却也懒得跟赵宝珠周旋,又敷衍说了两句勉励的话,便道:“送赵大人出门,今儿趁着天色还早,无涯县倒也不远,你便快去任上吧。”


    按一般规矩,新任县令自京中派来,情面上都需在州府留宿一夜。可知府明白赵宝珠早已是朝廷弃子,连这点儿面子也懒得给,只想快快将他打发走。


    赵宝珠也没说什么,站起来告辞便走了。从头到尾礼数周全,态度平常,叫人挑不出一点儿错漏来。直到一路走出了州府衙门,乌木大门在背后关上,赵宝珠才猛地沉下了脸。


    一路上民生如何艰苦他都看在眼里,青州穷困举世皆知,这府衙却建的如此富丽堂皇!那堂上燃的香闻着比当日吏部主事房中的还要好!


    可见这里头必有猫腻,赵宝珠面色黑沉,瞥了眼后头恢弘大气的门脸,缓缓吐出一口气来,稳住了心神。


    无论如何,他也先站稳脚跟再说。赵宝珠抬手摸了摸墨林的肩胛,轻声道:“对不住你,今天还得赶路,到了县上一定让你好好吃一顿。”


    他不是笨人,自然看出知府的敷衍,恰好他也不愿在这腌臜地方多呆,呆久了怕自己压不住火气。赵宝珠阴着一张脸,心想他到底还是自叶京华身上学了些东西,至少面上什么都没露出来。


    墨林似是明白他心里不舒服,一双马眼很温润地看着他,轻轻朝他面上喷了口热气。


    赵宝珠叹了口气,将额头靠在马脖子上,缓缓闭上眼,待睁开之时,眸中晴明一片:“咱们走,不再在这儿待了。”


    ·


    一人一马紧赶慢赶,终于在日落前到了无涯县。赵宝珠坐在车辕上,看着眼前橙黄日光掩映下的街道。说是县城,实则这无涯县只有一条主街贯通南北,街道两边儿就见着了三处粮油铺,两处屠夫肉铺,一处典当铺子,旁的还有些布料香料铺子,便什么都没有了。不见餐馆酒肆,更没有什么客栈一类的住处。


    赵宝珠看在眼里,先前便听闻这无涯县不通商道,看来确实如此。若有商道横通,那县城内必定会有供吃食住宿之所。


    只是这县道虽是泥泞,找几匹好马也是走得通的,怎会一支商队也没有?


    赵宝珠皱起眉,暗暗将此事记在了心里。


    墨林这匹高头骏马在这样一个人烟稀少的小县城内实在是引人注目,街上不少人都瞧见了他,纷纷驻足。赵宝珠随意瞥去,便见一位老妇牵着小孙儿站在路边儿,嘴巴张得能吞下鸡蛋那么大。另有几个顽皮少年从街尾跑过来,瞪眼看到这匹高大黑马,直接吓得摔了个大屁蹲。


    赵宝珠看着他们,脑中又想到了他初入叶府被马惊得摔在地上的场景,唇角勾了勾。


    然而这一想却不得了了,过去数月的时光登时如流水开了闸一般,自他眼前流过。赵宝珠面色一滞,他离开京城不过大半个月,想起在叶府的那些日子却好似隔世一般。他想到方勤方理、邓云,李管事送他出门时焦急的面孔——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叶京华着状元服的背影上。


    也不知少爷怎么样了。


    赵宝珠睫毛微颤,考中状元后,应当是要入翰林院的。叶京华闲散惯了,日日在家里不是看闲书杂谈,就是雕什么金的玉的玩儿。现今日日去上职,也不知他适不适应。幸而曹大人也在翰林,两个人也能有个照应。


    赵宝珠是个爱操心的性子,七七八八地想了一大圈才记起来,叶京华是什么人,哪里需得他操心。官场上面的事情他自然是门清儿的,现状元名号到手,又有叶执宰宸妃等一干亲眷,还有圣上青睐,应当是如鱼得水,大显神通。


    或许不出几年,少爷便能穿红袍去上朝。赵宝珠想象着叶京华穿三品大员袍的样子,觉得十分合适,叶京华穿白好看,穿红更好看。他打心眼儿里觉得叶京华是为官做宰的材料,现今考了状元,位极人臣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只是他的信还没寄出去。


    赵宝珠想着,拧了拧眉心。他的信在这半月赶路之间早已写好了,本是想在拜见了知府后便找个驿站寄出去,没成想方才怒上心头就给忘了。这无涯县上也不知有没有书局驿站一类。


    赵宝珠正发着愣,一抬头,却蓦地见已到了县衙门口,赶紧一拉缰绳,让墨林停下。


    这县衙显然是荒废已久了,门上的红漆已然掉了大半,柱子上的漆也裂了,门槛上满是落叶,跟州府衙门是完全不能比了。


    这已在赵宝珠预料之中,他面色平静,大门没锁,便推了门走进去。


    这县衙中有两进院落,前院里看着像是往日里堆了落叶没人理,过冬时雪水泡了,现今变成了软烂乌糟的一团碎屑。赵宝珠四处看了看,发觉院子里是树也枯了,墙角也裂了洞,幸而根基还在,一时半会儿塌不了,只是需要好好修缮一番。


    看了院子,赵宝珠急忙将墨林牵到院子后边去,因为没找着马厩在哪,就先将墨林拴在了院角边儿上,将粮草拿出来喂他吃。


    墨林连夜赶路也是累了,吃的十分香甜。赵宝珠看它吃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准备去堂内看看。


    县衙与府门正对的中堂里格局与府衙一般无二,只是小上一圈,但屋内的摆设就差得多了。高台上没有屏风,也无香炉花盏等装饰,只有单一张公案,一把椅子,上方「明镜高悬」匾额也褪了色,此时正要掉不掉地在上头挂着。


    赵宝珠左右看了看,松了口气,虽这些物件是旧了点儿,但好歹还是能用。


    他穿过公堂,往后院里走。这院子里应当就是原先县令与其家眷、下人等起居之处。正屋左右连着两个厢房,中间儿一个小院子,院子中间有棵枯树,旁的就什么都没有了。眼看着比叶府后院下人住的地方还要小上不少,甚为逼仄。


    赵宝珠却并不担心,他就赤条条孤身一个人,这几间屋子绰绰有余。


    他走上前,准备想看看主屋里头怎么样、能不能先将就一晚,便上面推开门去。


    这些屋子的木门也同府门一般年久失修,一推便嘎吱作响,赵宝珠推开门来,迎面便就是一阵飞尘粉末。他不禁皱眉闭上眼,呛咳了两声。


    黄昏自他身后撒入门中,赵宝珠用手在面前挥了挥,才睁开眼来。


    哪知他这一睁眼就吓了一跳——这屋里竟然有人。


    之间不远处的榻上黑乎乎地蜷缩了一团人影,看身形似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正贴着床脚睡得正香。赵宝珠一时怔愣,这屋里怎么会有人呢?


    就在这时,不知是否是被他刚才发出的声响弄醒了,那榻上的人影动了动,缓缓转过身来。接着,他像是在模糊中忽然看到门口背着光影占了个人,动作一顿,接着骤然从床上弹了起来:


    “你、你你——”


    赵宝珠看着那少年如鲤鱼打挺般’嗖’地一下坐起来,黑乎乎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瞪着他,惊恐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在这!”


    赵宝珠皱起眉:“这话应该我问你才是,你是谁?在这县衙里做什么?”


    那少年愣了好半响,接着忽然从床上蹦下来,拿起一跟枯树木棍指着赵宝珠瞪眼道:“你出去!退后!”


    赵宝珠这下是真惊诧了:“你干什么!”他没退后,厉声道:“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那少年穿着身粗布麻衣,看着十二、三岁的年龄,身量不高却分外很结实,颇有架势地将木棍在面前挥舞,抬高声音道:


    “我什么都知道!你一定是官府派来的、要赶我走!我告诉你、我是不会走的!”


    赵宝珠看他满脸涨红,一副听不进去话的样子,怕他用树枝子伤到了自己,拧眉道:“我没说要赶你出去,你冷静一点,先把东西放下。”


    那少年自是听不进去,见赵宝珠堵在门口没有走得意思,怒喝一声,竟蛮牛似的冲了过来。


    这小子!赵宝珠高挑起眉,瞅准时机一把抓住少年的臂膀,脚下往他的后膝一踹,当即把人按在地上制住。


    少年’哎呦’了一声,噗通一下跪在地上,两臂都被折在后头,动弹不得了。


    赵宝珠哼了一声,呵道:“撒手!”


    随即往少年手腕上一按,少年吃痛,立即将木棍扔下了,嘴里吱呀乱叫喊疼。赵宝珠竖起眉毛,呵道:“服不服?”


    少年疼得眼泪汪汪,赶忙讨饶道:“我服、我服了!大爷、大爷求您放开我——”


    赵宝珠冷哼一声,放开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那少年站起来,像是被他打疼了,委委屈屈地抽泣起来,感到赵宝珠在看他,立即低下头用袖子抹脸。


    赵宝珠一看,便瞅见他袖子上有好几块补丁,心里便软了软,缓声问:“疼了吧?怎么话也不问一句便打人?”说罢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圈,道:“你可是这里之前的下人?”


    那少年本来兀自哭得伤心,一听这话动作顿住,惊讶地抬头道:“你……大爷怎么知道?”


    赵宝珠笑了笑,道:“随便猜的。你对这地方如此熟悉,穿的也不像是乞丐,便觉着像。”


    这少年虽是落魄,但整体还是干净的,身上的衣裳虽是粗布麻衣,却很厚实,也有些样式,不像是流民乞丐随地捡来的衣裳。


    那少年惊讶地长大了嘴,没想到这个忽然闯入的陌生人会这样聪明,竟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身份:“我……我是之前伺候县老爷的。”


    赵宝珠问:“我听闻县老爷可是两年前就去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少年撇了撇嘴,敛下眼道:“其他人都走了,那些黑心肝的拿了我的遣散银子,我没地方去,又没钱,不待在这儿就饿死了!”


    赵宝珠闻言了然。看少年的年纪,两年之前更小,但凡遇事定是争不过其他成年下人的。但凡有利可争,便定有仗势欺人之事。


    他顿了顿,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此时也不哭了,黑而圆的脸上眼睛转了转,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还不知老爷是何方神圣?”


    闻言赵宝珠勾了勾唇角,小孩儿还挺机灵的,解释道:“我是新上任的县令,你既没地方去,不若就留在这儿继续帮我做事,可好?”


    听了这话,少年猛地抬起头,瞪圆了眼睛:“你、你说你是县令?!”


    赵宝珠点了点头,挑眉道:“怎么、你不信?”


    少年瞪着眼不说话,他是知道有个新县令要来的,几日前还有州府衙门的人来将大门上的锁拿开。他怕被人发现,翻墙出去在外边儿等到官府的人都走了才又从狗洞里钻回来。


    但是这人就是新县令?少年很怀疑地盯着赵宝珠,此人看着比他大不了两岁,身材清瘦,面色白净,看着像是个文弱书生。虽然刚才被他一招擒拿手抓得很疼,但少年还是不敢相信这就是新的县令老爷。


    赵宝珠见他神情,也懒得费口舌,直接将派职公文、官袍官印记拿出来给他瞧:“现在可信了?”


    公文官印这等东西可是做不得假的,少年这才信了他的话,噗通一下子跪到地上将头往地上磕:“阿隆拜见县衙老爷。”


    赵宝珠一个没拉住,少年跪倒在地上砰砰砰给他磕了三个响头:“还请老爷宽恕小子有眼无珠之罪。”


    “哎呀。”赵宝珠赶忙去将他拉起来:“地上那样脏,快起来。你不认得我,不知者无罪,没什么需要我恕的。”


    少年是个皮实的,头磕得那样响,站起来额上却一点儿伤痕都没有,一双眼亮晶晶地望着赵宝珠。主屋中没有烛火,灯光暗淡,赵宝珠便把他拉到主屋中,在堂上坐下,准备好好询问一番:


    “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赵宝珠一边儿问,一边儿将包袱中的东西收拾出来。然而许久都为得到回复,他疑惑地偏过头,便见少年正满脸惊异地盯着他,目光凝在他面上,神情有些痴呆。


    赵宝珠拧起眉,道:“盯着我看干什么?问你话呢,我脸上有花不成?”


    少年这才一个机灵回过神来。方才屋里没有烛火,赵宝珠又背光站着,看不清楚相貌。现今坐在堂上,明亮的烛光往他脸上一照,少年差点儿惊愕地下巴都掉下来。只见这位县令老爷面白如玉,两腮似雪,柳眉如黛,长睫小扇子般掩着双猫儿眼,端的是一副美人儿模样。


    第50章 百姓


    这……这位老爷长得也太秀气了些!少年腾地一下脸都红了,觉得这位县令老爷比前些时候尤家娶亲时,戏台子上头演旦角的戏子长得还美。


    他刚有这个想法,就心中猛地一颤,暗中掐了自己大腿一把。他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用戏子与县老爷比较!真是该死!


    “我……我叫阿隆。”他飞速低下头,再不敢看赵宝珠的脸,嚅喏道:“兴隆的隆。”


    赵宝珠奇怪地看了他,终是收回了目光,拿笔于宣纸上将他的名字写下:“姓什么?”


    少年低着头道:“没有姓,我小就被人牙子买到这儿来了,不知姓什么。”


    赵宝珠笔头一顿,看他一眼,也没说什么,道:“那我便还叫你阿隆。”


    阿隆胡乱点了点头,哪里还听得进去赵宝珠在说什么。满心满眼都在想天底下怎么会有长成这般模样的男子,又想这样玲珑的人物怎么就落到他们这穷乡僻壤来了?使他到这儿来的人也着实是恨得下这个心肠。


    赵宝珠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顾着将手下的契约写完,盖了印,递到少年面前给他看:“你看看,有什么不合意的地方再改。”


    阿隆闻言,这才缓缓抬起头,还是不敢抬头看赵宝珠。他将那张纸拿在手里,打头便看到了「生契」两个字。元治朝有生死两种契约,「生契」是有期限,两年一续、三年一续,到时守契者便可跟契主商量,谈得好能涨些工钱,谈得不好便不再续约。而「死契」便霸道了。一旦签字便是定死了的,只有契主将守契方赶出去,或是两方中哪一个死了,才算是作罢。


    阿隆被人牙子卖到无涯县里时,跟上任县令签的便是这死契,本是要为这县衙老爷效力到死的,幸而这县令老爷先去了,他便成为自由身。虽然不必在像以前那般被其他大些的下人朝打夕骂的,却也没了工钱,这两年阿隆都是靠县衙仓库里陈年剩的粮食,加之时不时出去讨些别人不要的菜心碎豆腐什么的,这才活了过来。


    然而现今赵宝珠拿给他的生契上竟明白写着,每月工钱三贯,吃住都在县衙,逢年过节还能再另二吊赏钱,生契三年,续约之事再议。


    阿隆一看便瞪大了眼,拿着契约的手都在发抖。三贯钱!他在老县令手底下时一月只有半贯钱,每每还有被那些大点儿的小厮丫鬟们占去不少,他正是长身子的年纪,每月的钱只够买些吃食贴补,不至于饿肚子罢了。连县城里最赚钱的典当铺里学徒的小厮每月也只有一贯钱,没成想赵宝珠一出手就是三贯!


    “这……这……”阿隆一边惊喜,一边又不敢相信如此好运能砸到自己头上,一时也顾不得其他的了,抬头希翼地看向赵宝珠:“老爷、老爷可是当真的?”


    赵宝珠温和地看着他:“自然当真。”


    他到底这一路上省吃俭用,李管事临行塞给他的二十两还原原本本地放着未动,还有各处官府派下来的银子,因此银钱上还算宽松。如今他看着阿隆高兴的模样,直想起自己在叶府上头一次拿月钱时的场景。叶府上下如何待他,他看在眼里,到底是学了些东西,现今也懂得厚待下人。


    他说罢,拿出一吊钱来递给阿隆:“这些钱你先拿去,明儿早去买些安置的物什,我看你的衣服也穿的久了。”


    阿隆激动地说不出话来,略黑的脸涨红,跪下去便给他磕了三个响头:“谢老爷隆恩、谢老爷隆恩!”


    “唉。”赵宝珠赶忙去拉他:“怎么动不动就要跪,快别跪了。”他也是头一次当官,以往都是跪别人的,现今阿隆跪来跪去,他还有些不习惯。


    阿隆登时成了只快乐的小犬,围在赵宝珠身边打转,殷勤地又是为他张罗吃食、又是打来水给赵宝珠擦洗。赵宝珠眼瞅着都觉得他背后随时要伸出条大长尾巴来,在空中画圈了。


    今日天色晚了,没时间再好好收拾,主仆两人便把主屋和侧边儿的厢房收拾出来,再将陈年老被褥挑出来个新些的,和被将就睡了。


    ·


    第二日,赵宝珠一睁眼,便闻到了空气中的柴火味。


    叶府上的后厨与前院隔得远,赵宝珠自搬入瑞来院后边再也没闻过这样的气味。如今骤然闻到熟悉的香气,还有些怀念。往日在家里,他也是日日闻着爹爹烧柴火的味道起床的。


    他微微动了动身子,自榻上爬起来,刚坐起来就’嘶’了一声。这里的床榻用的都是最普通的木料,自然比不上叶府里上好的红木、楠木做的床榻睡起来软和。被褥里泛着潮气,也早都不松软了,赵宝珠睡了一夜起来是腰酸背疼,夜里还多梦,起来眼里酸涩无比。


    赵宝珠撑着额头,缓了好一会儿才起来,暗中摇了摇头: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这把骨头已被叶府的金香玉露泡软了!


    赵宝珠擦了擦额上睡出来的冷汗,换上官袍,这才走出去。只见前厅里阿隆已烧好了饭,桌上有摆着一大盆糙米粥,一小碟拍黄瓜,两个白面馒头。一席早饭半点儿荤腥都不见,跟叶府里下人吃饭的席面儿比都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然而赵宝珠见了,却是松了一口气,他往日在家中也是这么吃的。如今见了,才觉得脚终于落在了地上,往日中叶府的锦衣玉食到底像个幻梦,离他而去了。


    “老爷,快坐下吃。”阿隆殷勤道。


    赵宝珠便走过去,坐下拿起筷子,却见阿隆还杵在一边儿,便抬眼问:“你怎么不坐下?吃过了?”


    阿隆全没了昨日拿木棍儿威胁他的狠劲儿,像只温顺的小犬站在一旁,腼腆地笑了笑:“我等老爷吃完了再吃。”


    赵宝珠看他一眼,拿筷子头往桌边二敲了敲:“分得那么清做什么,坐下吃,吃完了还有事儿给你干呢。”


    阿隆闻言一顿,小心地看了眼赵宝珠的脸色,见他是真心说这话,才缓缓坐下来。还不敢吃桌上的白面馒头,只敢扒拉面前的糙米粥。赵宝珠遂拿了个馒头塞给他:“吃吧,还要我请你不成?”


    阿隆接了馒头,很感激地看了赵宝珠一眼,心想这新来的县令老爷真是人长得美,心也善。难不成进士老爷都是这般?看来古人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之类的话还真是有道理。


    两人相识仅仅一天,阿隆心里对赵宝珠已然生了敬仰之情,撕了块儿馒头塞在嘴里,精致麦面儿的香甜滋味在嘴里散开,阿隆鼻头一酸,两行泪就从面上滚了下来。


    赵宝珠吃着吃着,就见他哭了起来,惊诧地睁大了眼睛:“正吃着饭呢,你哭什么?可是没吃饱?那这个你也拿去吃。”


    阿隆急忙拿袖子擦干了泪,嘴里含糊着推拒:“不、不不——我就是太高兴了、我好久没吃过白面儿的馒头了。”他抽噎着几口将馒头吃了,含泪仰慕地看向赵宝珠:“老爷待我真好!”


    赵宝珠闻言,吃饭的动作微微一顿,半响才低下头继续喝粥:“这就算待你好啦?”


    阿隆没听出他声音里丝缕的惆意,用力点了点头:“老爷是好人。”


    才刚认得他就说这话,赵宝珠弯了弯嘴角,瞥了正憨吃憨喝的阿隆一眼,还是个小孩子呢。阿隆性子活泼,吃着饭还要好奇地问赵宝珠:“老爷你是自京城来的?京城是不是很大?”


    赵宝珠喝了口粥,点了点头:“是。大极了。”


    阿隆又问:“有很多人吧?街上的人是不是都穿着丝做的衣裳?”


    “那倒也不是。”赵宝珠道,接着想了想,又道:“有钱人家都穿丝制的衣裳。”


    叶京华给他穿的衣服无一不是上好辰蚕丝料子,夏天穿来透气又爽利。


    闻言,阿隆极艳羡地叹息一声,道:“真好啊。”说罢又问:“我还听闻京中的贵人都吃什么人参肉桂、燕窝鱼翅之物,可是真的?”


    赵宝珠想起叶家的餐桌上的席面,点了点头。


    阿隆双眸闪烁,像是魂魄已然飞到那京城中去了,艳羡道:“一定是我们这些人想都想不到的好味道。”


    赵宝珠闻言一顿,抬眼夹了块儿拍黄瓜:“那倒也不一定。”


    阿隆立即两眼放光:“老爷你吃过?”


    赵宝珠点了点头:“吃过燕窝,没什么意思。”


    叶京华非要他吃,吃了也觉不出什么味道。赵宝珠暗暗想,还不如面前这碗糙米粥好。


    阿隆茫然地’哦’了一声,心想那比金子还贵的东西怎么会不好吃呢?同时悄悄地打量赵宝珠——虽认识的时日短,他却已然察觉出赵宝珠不是简单的读书人。先是那通身的贵气便不一般,还有穿戴的东西。


    阿隆看了眼赵宝珠腰上系的东西。随穿的是再普通不过的官袍,可那腰间的小玉兔可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精致小巧,情态栩栩如生。


    阿隆无端觉着自己这位新老爷约莫是在京中有些机缘的,但又想不通若是那般赵宝珠为何会流落到这穷地方来,索性不想了,只心中对赵宝珠的仰慕又多了几分。


    吃过早饭,阿隆起身要收拾碗筷,却被赵宝珠一把拽住:“你先别走,我有事要问你。”


    阿隆于是坐回来,便见赵宝珠神色微敛,问道:


    “我初来乍到,不知这里是个什么情况,你给我讲讲。”


    阿隆自然愿意,嘴巴一摸就跟他讲起无涯县的状况来。与他原先想得差不多,无涯县不通商道,下面有六个乡路,当地产稻米茶叶为主,也养些家禽畜牧。县城里有三家做布料生意的,两家屠户,粮油铺子若干,典当铺一家,其余的便没什么了。若要寄出书信,或是上县学,都得去隔壁县才有。


    赵宝珠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这样听来,这无涯县竟然比他当日在的山南县还要差上不少。山南县城里至少有县学,各色酒肆客寨,虽蜀山道路不通,但好歹一年中总有那么一两队人马往来。这无涯县竟一概没有。


    赵宝珠不禁皱眉问:“怎么会连一支商队也没有?”


    阿隆咽下一口粥,明知道县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却还是伸头望了眼门外,才压低了声音道:“老爷有所不知,我们县虽小,却有一家姓尤的乡绅家资甚巨,听说百年前就在这地界上了。城里的布料铺子三家中有两家都是他们的,还有粮油铺子,典当铺,全是他们家的。”


    听到这里,赵宝珠眉尾一颤,缓缓抬起眼来,已然对阿隆接下来要说的话有所猜测。


    阿隆果然接着道:“听村里的老人说,原本县里是有商队的,只是多年前尤家人开始做布匹生意,便不许外人来贩卖,听说……是有派了人出去扮作土匪模样,截了好几车货物,好好的布匹一把火烧了。这样胡做几遭,外头的商队就都不敢来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赵宝珠的脸色已然黑如锅底,阿隆不觉声音低了些,便听到赵宝珠问:


    “他们这般,也没有人管?”


    “谁敢管啊。”阿隆说到这儿,也叹息一声,道:“我劝老爷也别管,他们尤家人霸道得很,听说是祖上和知府家中结了亲戚,有大树靠着,什么都不怕!但凡是碍他们家事儿的人,谈笑间便打杀了,要是去他们家里拿人,那院子围得跟铁桶一般,怕是要军队人马通通都来才破的开呢!”


    阿隆说话间有夸张的成分,尤家人就算再有州府上的亲戚,也不至于能将家里建得跟要塞一般。然而抽丝剥茧,光把事实提炼出来,光是尤氏垄断商贸、和能随意打杀他人这两宗,便已能觉出这尤氏一族在无涯县只手遮天之态。


    赵宝珠脸色越来越沉,最后看得阿隆不敢出声,终是抬手一掌拍在桌上:


    “竟有这样的事!”


    阿隆被他吓了一大跳,急忙站起来将大门关上,又返回来,低声对赵宝珠说:


    “老爷可悄声些,保不准被尤家人听了去,找老爷的麻烦。”


    赵宝珠面色阴沉,抬头看了他一眼,见阿隆面上不作伪的惧意,更是感到了尤氏一族的威惧之大。


    他按在桌上的手握成拳,面上神色变幻,怒色终究是隐去了,道:“我明白。”他顿了顿,看向阿隆:“还多谢你劝我。”


    阿隆一听,还以为是赵宝珠听进去自己的劝了,不会去管尤家的事情,便松了口气,坐下道:“老爷哪里的话,我到底不是在这儿生的,老爷想知道旁的事儿,还要去找些老人打听才好。只是……碰上尤氏的事,县里人恐怕都不敢多言。上一位县老爷据说早年间也管过,头一宗案子便碰了霉头,后来也就撒手不管了。”


    赵宝珠听着他的话,面上不阴不阳,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阿隆自顾自地说着,接着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蓦然一拍额头从椅子上蹦起来:


    “哎呦!我忘了一件要紧的事!”


    赵宝珠疑惑地抬头望他,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事,就见阿隆拔腿跑出去,不出半刻便回来,手上拿了一只信封。


    赵宝珠一望,单单看上面的火漆就认出那是叶府的信件,心中猛地咯噔一下。


    “这信前几天就送来了,说是给新任县老爷的,我不知是谁,就先收下了。”阿隆将信封递给他,指着封上的墨字道:“老爷看看,这是否是老爷的大名?”


    赵宝珠接过来一看,便见信封上明白写着「青州府无涯县县令赵宝珠大人收」。


    “是我。”赵宝珠惊喜地看着手中的信封,叶府的信竟然这么快,他人还没到,信就先到了。


    必定是少爷写来的。赵宝珠内心震动,立即对阿隆道:“快拿那开信刃来。”


    阿隆见他如此高兴,心里又对赵宝珠在京城中有亲缘这个猜测更加肯定,扭头去拿了小刀来,便见赵宝珠极其小心地拿小刀割开了火漆,将信纸拿了出来。


    一拿出来阿隆心底便’嚯’了一声,好厚的一叠,眼看着就有五六张,这是有多少话要说?


    赵宝珠展开信纸一看,果然是叶京华的字迹。头一句便写着「宝珠亲启」。看到那四个字,赵宝珠心中骤然冒出股热流,心田宛若被春雨盖过,妥帖非常。少爷到底是念着他的。


    赵宝珠急急看下去,头一句叶京华便问他是否到了任,住处如何,吃得可好,睡得可好。赵宝珠感动异常,少爷心思向来细致,对他更是体贴,当日不告而别,定是让少爷担心了。赵宝珠捏着信纸,一边速速看下去一边想着定要速速找到驿站,将手上的回信寄出去才是。


    然而他正看着,门外忽然越来越喧闹起来。


    县衙门不大,周边儿的护院的墙也不高,树也都枯死了,因此外头声音略一大便传进来。先前赵宝珠便听到了些人声,以为是清晨人家活络起来,便没有在意。谁知现在人声竟越来越大,隐隐有鼎沸之势。


    赵宝珠皱了皱眉,对阿隆道:“怎得这样吵?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说着看过去,却见阿隆面上神色讪讪,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好半天才犹犹豫豫道:“老爷……我、我前些时候去早市上买馒头,大家都在问昨日赶着黑马进城里的人是谁。我、我就跟他们说了,说是新上任的县令赵老爷。”


    阿隆说的含糊,实则根本就不需有人问,他自己去买个馒头,恨不得将本县来了个漂亮县令老爷的事让所有人都知道!


    无涯县百姓对官府原本是十分排斥的,因着前任县令在这儿当了十几年的官儿,却一味的怕尤氏,被吓破了胆,百姓中有人遭了难,也从未见他出来主持公平正义。所以听阿隆说起新任县令的事儿,众人本是不感兴趣。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听阿隆说起这新县令貌比天仙,倒是一个两个都生了些好奇。


    阿隆不好意思地说:“约莫……大家都想来看看新县令老爷是个什么样子。”


    赵宝珠不知阿隆在背后编排他的那些话,只以为百姓想来见见新县令,略微思虑了一片刻,便站起来道:“倒也正好,随我出去看看。”


    阿隆跟在赵宝珠身后,到门口推开大门,便见县衙门口人头攒动,少说也有几百个人。


    他们都是无涯县县城里住着的普通百姓,眼见着县衙的朱色大门开了,从中走出一个穿青色文雀官袍的清瘦少年,天光打在他面上,在尖翘精致的鼻尖儿上闪过一点亮光。


    众人一下子都愣住了,人群中刹那安静下来。


    赵宝珠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骤然也愣住了。


    两拨人便这么无言相对,好半天后,人群中才渐渐传出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这就是新县老爷?”


    “长得真俊……阿隆那小皮子还真没说谎……”


    “哎呀……怎得生成如此模样?跟画里人儿似的。”


    众人虽是惊异,却也不敢高声议论。他们这小县城里真是从未见过如此标志的人物,这新县令老爷长相比那供奉上的观音童子像还要精致,身段儿盘靓条顺,还有那通身的贵气——若不是身上穿的官袍,倒像是那些个贵人家的富贵公子!


    这样的人物,就是他们的新县老爷?


    众人挤作一处,看赵宝珠的眼神如看那仙境之人似的,是想议论,但赵宝珠不说话,他们也不敢开口,只怕自己粗言粗语地说出来了,搅扰了这画里人一般的公子。


    便是之前心里对这位新县令的诸多膈应,也都缓缓散了。他们虽是不相信官府,觉得这些县老爷都是转着圈儿吃他们与尤氏两头好处的货色,但面对这样一位美人儿也说不出难听的话来,一时间眼中的戒备也都散了,只敢用看玻璃罩子里头的精细玩意儿似的艳羡目光安静地欣赏赵宝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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