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林琅意第一次即将见到真人版“瘫痪的爸, 失业的妈,上学的妹妹,懂事的他”, 心情还是比较复杂的。
程砚靳的突然袭击回家着实让她吓了一跳, 本来都做好了应急处理planb,可是他后来泪眼朦胧地跟她说了那些话, 又把她给整不会了。
想摊牌, 是怕他已经知道真相而她再嘴硬狡辩讨不了好,通常情况下只会激起对方更加强烈的愤懑。
而如果程砚靳不知道, 那她傻兮兮地和盘托出,这不是自爆是什么?
人离婚和分手前都要考虑过错方对于判决的影响, 她和程砚靳既然是商业联姻, 其中牵涉到的利益关系当然巨大,对于“过错方”而言,受到的影响也不是那点三瓜两枣。
所以他从出差途中千里迢迢返回,确实让她受到了好大的惊吓。
怕的是实打实的利益和钱在分割时受到影响。
怕的是他手中的那点股份,会不会因为知道她跟他多年好友的事而成了两人分手时的泄愤牺牲品。
于是林琅意一晚上都在观察程砚靳的一举一动, 试图从中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不是, 他到底知道了没有啊?
早点让她判断出来, 她好早点对症下药啊。
但程砚靳流完眼泪后又恢复到了平日里的那个他,林琅意看着他用尽了浸水手机的最后一点生命力联系了一下出差事宜和会所,然后跟她说:
“我让人给我送手机过来了, 顺便现在给你订票?”
林琅意疑惑:“订票?”
程砚靳按了按红肿的眼睛, 他连眼下那道细褶都变得越发深邃,将卧蚕挤得更鼓:“不去G市吗?我听庄岚说你们要去你哥的公司, 她们意向海珠培育生产?”
呦,他人在千里之外, 这里的消息还是灵通的嘛。
林琅意刮目相看:“这你也知道?”
他扯了下嘴角,嘲讽:“林向朔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
“是要去,股东大会投票投完了,他除了照做还能怎么样?”林琅意一想到林向朔满世界求爷爷告奶奶就神清气爽,“我也去逛逛。”
程砚靳:“嗯,所以我说的那个会所就在G市,今天我们一起过去,我明天从G市转机。”
……
林琅意当晚就闪现到了G市,带上庄岚,还邀请了当地几家规模化的海产养殖公司的女老板。
上回从禾木人肉背回来的还有一套巨幅蝴蝶标本,林琅意正巧送给庄岚。
庄岚对漂漂亮亮的东西总是爱不释手的,一边摸着标本,一边稀奇:“你怎么突然想来这里?”
“别人介绍的。”林琅意往身后的软包墙面望了一眼,像是在透过厚厚的墙面看向远方。
隔壁是程砚靳。
他说这种场合他出现不合适,所以待在隔壁包厢里避嫌,只负责买单和等下结束后率先躲进车里等她一起回酒店。
彼时,他在做这些安排时她一直紧盯着他的神色变化不放过,见他除了那双眼睛还余有薄红,剩下的言行举止都跟平时攒局约人玩闹时一模一样。
看起来……是挺正常的,就是她总觉的他那点永远擦不干的眼泪仿佛在献祭着说“她可以,他不会这样”。
直接证据就是,她现在所处的会所,那位喷着清雅淡香穿着昂贵制服的侍应生在面对她的疑问时解答:
“我们这里主要是面向女性客户的一个高档疗养场所,您放心,都是会员邀请制的。”
那程砚靳在隔壁开了个包间,完全就是在里面无聊发呆?
林琅意百思不得其解,他流泪的场景和他坚定说出“作数”时的面庞重叠,让她今天最想知道的一个答案成了未解之谜。
包间里果盘点心上了半天,就是不上酒,传说中的男模也没出现,林琅意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出门说“去瞧一眼”。
她关上包间的门,直接去了隔壁,一打开门,就看到一排标准制服的男模像是军训一样成排站好。
而程砚靳挑起下巴,抱臂站在最前方,用那种轻蔑挑剔的目光逡巡着众人,像是礼仪嬷嬷在点评指导。
他的手里还举着新手机,上面是她的正脸照,就这样广而告之地落实到每一个人身上。
林琅意目瞪口呆。
不是,这是在干嘛?反派头领拿她照片告知众人这是今晚的暗杀对象吗?
程砚靳见有人门也不敲就打开,刚拧起眉不爽,看到是她,立刻换了那副高高在上的表情,手机一收,绕过人墙快步走过来:
“怎么了?等急了?点心都是这家甜品师现做的,不好吃吗?”
“不是,”林琅意伸长胳膊去抢他的手机,“你那照片是什么意思?”
“哦。”他的气焰一下子灭了,眨了眨眼观察她的表情,老老实实道,“我跟他们说你酒量不行,让他们不要灌你酒,反正该开的香槟塔都会开的,要是灌你酒那今晚的业绩……”
林琅意事业脑上线:“但我今天请了几位总裁,我不喝酒的话……”
“对,所以我让他们多看着点眼色,知道谁是主宾,帮你挡挡酒,顺便服务好那几位。”
听起来还是挺靠谱的,林琅意满意了两秒,又问:“那这一排……”
“我在选。”他的眼神一下子又睥睨不驯起来,懒懒散散地转回身,灯光在他高挺的鼻梁旁打下一片晨昏线的阴影,眉毛稍稍往上叛逆不羁地扬起。
手机在他的手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翻滚把玩着,他看那群男模时眼神毒得仿佛想将人扎穿:“挑商品哪有不比较的。”
林琅意被他那副主理选秀入宫的做派再一次震慑到。
难怪要另开一个包间,要是让庄岚和合作伙伴知道她的未婚夫帮她把关男模并全场买单,她今天就不该坐在沙发上而是坐在桌子正中给她们当金丝猴看。
“你选什么啊。”她结结巴巴,“你,你懂什么。”
程砚靳睨她一眼,语气平平:“我懂你喜欢脸好看的,身材棒的。”
林琅意:……
“我们女生的审美跟你们男的不太一样。”她还是觉得浑身刺挠,阻拦着将他拉到一边小声说,“你选这叫什么事啊,算了我来选。”
“不是的,我说的选,是看他们入行多久了,背景资料里有没有金主,口风严不严,之前有没有出过事,有没有难缠的或者心术不正的。”程砚靳声音沉着,娓娓道来,“我没其他意思,就是不想让你出来玩了之后被烂泥巴缠上,有后顾之忧。”
林琅意微张着嘴,被他这番话震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程砚靳他,他去出了个差,怎么脱胎换骨了?这是什么收购公司之前的尽职调查环节啊!
她唏嘘了片刻,他用余光瞟了她一眼,那句话含含糊糊的:“但我问过了,这种地方,你最好不要太相信他们说的话。”
顿了顿,补充:“尤其是什么第一天来,你是第一个。”
“我当然知道。”林琅意见怪不怪,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来会所找处男?我看起来是那种老了会被哄着买保健品的人吗?”
程砚靳听完这句话忽然扬眉吐气起来,他调整了下站姿,用手指拨弄了下额前的头发,压不住骄傲的笑脸:“确实,你这点品味还是有的,知道我们男的守德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指标……那是的,你以后,但凡不是像我这样,不是,但凡不是纯的,你就不要太认真了。”
他轻咳了下,努力让自己不要眉飞色舞得那么明显:“就是一群陪笑的,走出这个场谁还记得他长什么样。”
林琅意在程砚靳发表了如此重要讲话精神后回到了包厢。
少顷,一流水的男模走进来。
这年头,各行各业,没点技能都没法混,行行都要复合型人才。
这群人能陪着林琅意那几个合作商女老板喝酒掼蛋,能在荧幕前跳女团舞,还能掐着好比配音员的好嗓子一口一个“姐姐”,陪着庄岚上分。
提前提点过,主要哄的都是那几个合作方,有一个年纪轻的男生听说自己的年纪跟一位女总裁家中公子年纪差不多,当即温顺轻柔地冲那位卢总喊了一句:“妈妈。”
林琅意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叫妈妈可不是白叫的,当儿子要孝顺,看到那位女总裁的袖扣有些歪了,他立刻心细如发地帮她重新别好调整。
卢总直接将一对都解下来丢到他怀里:“送你了。”
对方顿时惊喜地笑弯了眼,“妈妈”喊得更热烈。
林琅意的杯子里是饮料,因为她酒量实在太差,用加料的玩意骗人也不好,一般都会在开场前满杯干完敬大家,将话都说清楚。
一群人也没有非要拼酒表感情,而是很默契地抿一口,心照不宣地看这群性格各异的男人自己炒气氛,自己灌醉自己。
看台上的人才需要拼演技,哪怕是虚情假意也要喝酒助兴。
看台下的人可不需要。
林琅意身边有两个听话不闹腾的男人坐着,除了在闷头给她剥柚子,就是问她想听什么歌,一首接着一首唱。
包间里太热闹,隔音效果也太好,所以根本不可能听到隔壁的动静。
林琅意看着面前跳舞的男模,他应该对这几支舞非常熟练了,表情管理优秀到能精准地在头顶的顶灯照到他脸上时流下一滴泪。
她忽然冲他平摊开一只手。
他受宠若惊,音乐还没停就匆匆结束了舞蹈凑到她面前蹲跪下,眼下还贴着闪耀的细钻,就那样眼神拉丝地将下巴放在她手心。
他说话时嗓音拿捏得恰到好处:“林姐姐,我叫魏西,你有想看的舞蹈吗?你点我都能跳。”
林琅意的手被他垫着,迟疑片刻,往外抽。
魏西立刻将脑袋一偏,用保养得当的侧脸皮肉轻飘飘地暧昧蹭过她的手心,冲她眨了眨眼。
她摸到了他脸上湿漉漉的眼泪,换了一只手平摊在他面前。
魏西又要去牵她的手。
林琅意好像是经过女儿国的唐僧:“不是,你的眼药水给我。”
魏西:……
她笃定:“我看到你滴了,跳舞之前。”
“不是,”魏西有些尴尬,“眼泪真是我流的,我有点干眼症。”
“嗯。”林琅意并不在意他的用眼健康,“眼药水让我看看。”
魏西顶着周围同事的憋笑声,垂头丧气地将口袋里的滴眼液递给林琅意。
林琅意借着灯光辨认了一番,这是单支装的人工泪液,一次性的,比较环保干净。
她问:“有新的吗?给我一支就行了。”
“姐姐你眼睛不舒服啊!”魏西顿时抓住了关键信息,西子捧心般蹙着眉,用那种心疼坏了的目光盈盈地注视着她,“对了,刚才隔壁说你讨厌烟味,所以要求我们都不许抽烟……你是不是眼睛一碰烟味就难受?”
他摸出一支新的滴眼液递给林琅意,趁机挤开唱歌的那个男模,光明正大抢生意:“董胥你平时有抽烟习惯就不要坐在林姐姐身边了吧?”
董胥呛声时都是挑着歌词间隔,绝不影响到整首歌的发挥:“我两天没抽了!”
魏西扭过头含情脉脉地看着林琅意:“自己会滴吗?要不要我帮你?不会让你不舒服的。”
林琅意没接腔,接过滴眼液,起身离场了。
她走出包间,径直去到隔壁,打开门,从一个喧闹嘈杂的花花世界陡然进入一处僻静安谧的环境,就好像一下子沉入了深海海底,封住了所有的听觉。
她看到程砚靳完全背对着门躺在沙发上,他身高腿长,睡在这种地方需要蜷起腿,将身体微微躬起才能勉强容纳下。
他的脸上盖着一本书,不是用来看的,是用来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的。
林琅意才掩上门,那么一点细微的锁舌扣上的动静就吵到了他。
“出去。”
冷冰冰的两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在告知主人全然没了耐心,此刻心情糟糕。
林琅意见他没睡着,这下连原本打算放轻的脚步声也不收着了,一步步靠近他,收到了他第二次的警告:
“让你们都出去,听不懂?”
她直接伸手掀开了脑袋上的书。
露出底下一张隐厝在暗光里的轮廓分明的脸。
光影浮动,不算明亮的房间将一切东西的明暗对比度都拉到了最高,他的五官因为这种模糊的光线更显深邃。
他似乎没想到有人如此大胆无礼上来就扰人清净,闭目养神的眼睛慢了半拍才抬起,低压着的眉眼无一不在警告他告罄的好脾气。
“圣经?”林琅意翻了翻这本从包厢里随处拿的书,“这么重,压脸上不气闷?”
底下的人安静了两秒,林琅意将阻隔了两人视线的书移开,歪过脑袋对上他的目光。
程砚靳怔怔地看了她几秒,后知后觉地觉得自己的眼睛突然接触到灯光实在是刺眼难耐。
他抬起胳膊压在眼睛上缓了缓,随后将手往上挪了一寸,重新睁开眼睛看向她,一眨不眨。
“你怎么出来了……?”他低声问。
“我来看看你。”林琅意推了一下他的背,让他往里坐,留出空间后一屁股坐在沙发边缘,“看看你在干嘛。”
他的目光没舍得从她的脸上移开,有问有答:“我在睡觉。”
“你也没睡着啊。”她笑,“掉根针的声音就在那凶巴巴地撵人出去。”
他用胳膊肘往后压,撑起自己,解释:“我不知道是你。”
“你怎么出来了?”他又问了一句,视线在她脸上盘旋,“气氛不好?人不听话?我跟他们说了尽管进去开酒。”
“没有,挺好的,合作商也挺开心,我也挺开心。”她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红肿的眼皮,光线不够明亮,她隐约觉得他的眼尾泛出了新鲜的红意。
好奇怪,刚才见到他担任选秀评委的时候他的眼睛已经没那么红了,现在反而瞧起来像是一个人缩在这间屋子里又偷偷哭过了。
“你是挺开心的,”程砚靳抽了抽鼻子,不高不兴,“你身上的香水味我都闻到了。”
他贬低别人:“还没你浴室里那瓶沐浴露好闻。”
林琅意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领:“不好闻?”
程砚靳此刻心情别扭极了,用力点头:“他们那都是什么品味!”
“啊,那可惜了。”她怅然,手心像是变魔术一样一下子在他面前打开,露出中心一支滴眼液添油加醋,“我本来还想着你的眼睛看起来不舒服,所以问了好多好多人哪里有滴眼液,好不容易要来了给你送过来。”
她作势要走:“香水味不好闻那算了,我还是不在你面前讨嫌了,我这就回去——”
一只宽厚有力的大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她还未完全站起身就被他拉回了沙发上。
空间狭窄,她坐在一边,他只能侧着身支起自己,这样亲密的姿势和那些从天而降的突如其来的关怀让他心弦一颤,他几乎是掐着情人间的呓语口吻讷讷道:“滴眼液……?”
林琅意将东西展示在他眼前。
他的表情很复杂,嘴唇一抿,像是委屈时被人安慰后更想哭了,可眼睛又是扬起的,好似千头万绪一起涌上了心间。
他将她摊开示宝的手掌合拢,包裹进他的手中,然后将她扯近,把脑袋往她的胳膊上一埋,不肯让她看他的眼睛。
就好像一只睡觉时将长尾巴垫在脑袋下当枕头的雪豹。
他的睫毛扫在她的手臂内侧,温热的呼吸也零碎地洒在皮肤上,痒痒的。
林琅意回忆了一下魏西说的话,现学现用:
“你自己会滴吗?”
“要不要我帮你?”
“不会让你不舒服的。”
三句话让程砚靳变成一条蛆。
他往前拱了拱,这下不满足于只垫着她的手臂了,而是双手绕过来抱住她的腰,直接将毛茸茸的脑袋埋进她的肚子,一声不吭。
男模的系统培训班话术就是好使啊。
程砚靳平躺下,林琅意一只手侧压在他额头上,用两根手指轻轻拨开他的眼睑滴了几滴眼药水。
他的睫毛敏感地颤了颤,听话地闭上眼睛。
她用指腹擦去了溢出来的药水,刚退开一点,他闭着眼伸过手来,精准地拉住她的胳膊不让她走。
林琅意摸着他的头发,跟他闲聊了一会,不经意间慢吞吞地试探:“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过几天是原楚聿生日吧?你买礼物了吗?”
贴着她平躺下的男人一点异常都没有,他眼皮紧阖,呼吸平顺,她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只是说了句今天天气不错。
程砚靳语气如常:“买了,你想送什么?”
“我们俩送一份就行了吧?”林琅意的目光还停在他身上,“我最近要在G市待好久,不知道会不会没空去参加。”
程砚靳并没有什么反应,由着她:“到时看你的安排,不过如果能抽出一点时间,我们还是去吧。”
林琅意回答的语气也听不出是期待还是回避,干燥地回了个:“行。”
她看到他缓慢勾起来的唇角的弧度,因为闭着眼,所以这个笑并不牵动眉眼间的肌理走向,有两分皮笑肉不笑的意味。
可他的口吻是热络的,咬字叫人时依旧是那句“聿哥”,一如既往。
林琅意甚至觉得他的语气过于正常了,起码比刚才用眼神检阅男模时要好说话。
冒出这个念头后,她很快就好笑地挥散了自己的猜忌。
对啊,这不是理所当然吗?正常情况下,程砚靳跟原楚聿就应该是好哥们啊。
林琅意对生日宴表现得不感冒,但程砚靳却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他在提到原楚聿之后脸上那似有似无的笑就没有消下去过,反过来鼓动她:
“毕竟是聿哥的生日,到时候你走的出的话,我来接你,我们一起去。”
林琅意点了头:“好,我尽量。”
反正答案是什么,到时候试试就知道了。
第82章
林琅意在G市待了一周, 顶着身上这数张名义股东的皮让海珠培育线彻底敲定。
林向朔措手不及,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改革阵痛期”会从肚子痛变成了脑子痛, 原本只是想依葫芦画瓢地照着应山湖的模式将淡水珠清水化养殖推广铺开, 没想到钱终于到位了,这事的龙头却偏了一百八十度, 他连两个公司的未来经营方向都要把控不住了。
林向朔将股东大会的决议往家里一说, 话里话外都是懊恼着自己认人不清,当初看到庄氏雪中送炭便急吼吼喝下这碗热汤, 没想到人家捏着控制权这就开始指手画脚了。
事已至此,林廖远没有跟着儿子在那里怨天尤人, 而是多方向庄氏打听。
那庄光赫自打庄岚接手应山湖特色小镇且做得有声有色后给女儿下放了不少权力, 更是对于林氏的未来充分看好,听林廖远这么明里暗里一询问,立刻去翻看了资金往来的记录。
这一看,他才突然发现这笔大额投资金额出现在账上不过三五日,立刻转出用以收购股份。
他自知庄岚手上并没有如此宽裕的资金, 在回复林廖远之前偷偷去问了问女儿。
庄岚含糊其辞:“我听到小道消息说应元投, 我就投了, 这钱,是我拉来的,反正我们净赚, 您就别多问了。”
搬出原楚聿似乎总是一块免死金牌, 应元有今天,楚关迁确实要庆幸自己这个未婚先孕的儿子被生了下来, 家里有这样卓越不凡的“别人家的孩子”撑着,对内对外都是一种强力可靠的信号。
庄光赫知道自己女儿跟原楚聿交情不浅, 听庄岚这么说,立刻就把所有事都按在了原楚聿头上。
改变公司经营方向,谋划战略蓝图,这种有魄力有眼光的大决定,怎么想,都是原楚聿的手笔。
庄光赫冲着林廖远委婉地提了一句:“应元”。
这话传回家,父子俩都沉默了,想起股东大会上应元方也是投的赞成票,难道这真是原楚聿的公司收购策略?
林向朔越想越睡不着,本以为一般情况下,投资方都不会对公司业务进行大规模调整的,只是通过占比股份赚点营业利润分成的钱,但现在的情况是他已经完全被架空,成为了执行公司事务的傀儡。
而且更恐怖的是,在会上,庄氏对于海珠线已经进行了完善的前期工作部署,就连相关合作方的清单都列完了,一切涉及到技术和设备的难点也都给出了切实可行的方案。
如此详细周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林向朔越想心越拔凉。这阵仗,怎么看都是有备而来,并且是早早虎视眈眈了。
孟徽听完这些消息,问道:“可这样的话,原楚聿为什么要从庄岚那儿中转呢?多拉一个人进来,那可是要给对方分一块肉的,否则人家为什么帮忙?”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孟徽在应山湖的日子里也多多少少碰到过前来督促酒店建设进度的庄岚,见状想去找她再打听打听消息,打算先通过林琅意去问问下一次特色小镇例行会议时庄岚参不参加。
这一找,孟徽才突然发现群里的林琅意一直没有吱声。
林氏珍珠家族式企业的模式做惯了,一家人都是风险回避型,看来看去,唯一一个林琅意是最胆大的,所以一开始对于应山湖的改革也是她极力推行,拍板担下。
这种时候,她一句话都不说,反倒好像是少了一根主心骨。
孟徽给林琅意打了个电话,一接通,就听到了远处眇眇忽忽的海浪声。
“珠珠,你还在陪着砚靳出差吗?”
这是林琅意之前离开应山湖去到G市的说辞。
其实当天从会所回来,程砚靳把她送回酒店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坐飞机走了。
“是,过两天就结束了。”林琅意正在渔村走访,一抬头,视野尽头就是蔚蓝大海。
孟徽将海水珠的事简洁明了地复述了一遍。
“我听说这件事了。”林琅意却给出了完全意外的回答,“你们没看股东大会上有关培育技术的那几行字吗?边述的专利。”
孟徽愕然,她的电话免提着,这句话清清楚楚地传入到林廖远的耳朵里。
林廖远急急忙忙地抢过手机,焦急道:“你知道消息?你怎么不跟家里说呀,这种大事,我们,还有你哥哥,怎么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呢?”
林琅意正蹲在地上,手中托着一个马氏贝的贝苗,闻言忽然笑了:“最后一个知道的?”
她将手中的贝苗放下,甩了甩手上的水,站起来,语气淡淡:“半年前,我要联姻的事,也是全家最后一个知道的。”
电话那端忽然就没了声响。
林琅意却没打算放过他们,她拿着公事公办的口吻说:“对了,那个专利技术可是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争取过来的,这部分费用,得家里给我报销吧?没道理从应山湖的账上出吧?”
“我这可是为了公司的未来发展。”她笑眯眯道,“既然海珠养殖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那与其哭哭啼啼的,不如既来之则安之,想着怎么样把生意做好了大家都有口饭吃……这培育技术可是命门,我算不算大功臣?”
“珠珠……”孟徽想说什么,又不知道从何开始说。
“而且你知道的,现在程砚靳手里也有哥哥公司的股份,所以有些账还是要算清楚。”林琅意端详了下自己的手指,语气轻松,“毕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要是太帮着家里,到时候反而影响我们夫妻感情,妈你说是吧。”
孟徽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琅意:“回头我把专利转让书的扫描件发过来,麻烦将钱早点转过来。”
林廖远的呼吸声很粗重,似乎被这个消息砸昏了,气得不轻。
他努力组织了半天语言,最后也只憋出一句:“你是我们女儿啊,那些外人……”
“胡说什么呢!”林琅意断然否决,表明心迹,“谁跟谁是外人?我跟程砚靳门当户对,感情甚笃,他要是知道我悄悄拿私房钱给哥哥公司买技术,回头一生气,让我们鸡飞蛋打。”
她将每个字的腔调都拖得阴阳怪气:“我做不了他的主,你们知道吧?家里都是他说了算,这股份毕竟在他手里,不在我手里啊……我只能做做贤妻良母,当当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给老公的生意添砖加瓦,忍辱负重找前任要技术。”
“那海珠这事,是程氏的意思还是应元方的意思?”林廖远追问。
“我怎么知道?”林琅意面无表情,拿腔拿调,“你们男人聊正事,哪有我们女人听的份?”
她虽然这么回答,可林廖远心中笃定了这是应元的手笔,毕竟原楚聿跟程砚靳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这样的交情加上两家的生意交错,共同决定吞并一家公司的可能性很大。
况且听林琅意的话里话外,她并不能主导,只是随波逐流罢了。
林廖远毕竟跟自己女儿没有深仇大恨,也想不到林琅意有这样大的野心,只以为是她两头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所以才没有将消息早早透露。
毕竟仔细一想,哪怕林琅意有这么大的本事吹吹枕边风,那这风也吹不到原楚聿耳朵边啊。
他们之间又没关系。
“程家也太……”林廖远气得直喘气,“什么意思啊他们!”
“也正常吧,爸。”林琅意代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角色不动摇,“感情是感情,利益是利益,您看您那么疼我,这涉及到公司分配,还不是分得清清楚楚的,是吧?!”
林廖远心脏狠狠一抽,一时间只觉得无地自容。
他终于也没了声响,电话却一直没挂断,那里潮起潮落,广袤无际的大海能容纳万物。
“珠珠,”他疲惫地舒了一口气,掐着山根筋疲力竭地揉了揉,“爸爸知道你为难了……公司,我回头跟阿朔也说说,他现在反正也只是个执行总裁的身份,这海珠技术既然是你从边述那里要来的,不如给你也在公司里插个职务,还是你来经手吧。”
林琅意装腔作势:“您要不也跟哥哥说说?这空降太子的人事变动消息,他又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不好吧?!”
“我会跟他说的。”
挂完电话,夫妻俩依旧有些难受,孟徽缓了好一会才给林向朔打去电话。
电话里她重新调整了说辞,将林琅意包装成一无所知的一朵小白花,并特意隐去了边述的存在,只说那技术是M国一家试验田的成熟经验,防止林向朔一下子将边述联系到林琅意身上。
“怎么突然让小意也掺合了进来啊?”林向朔不理解。
“你想想程家和应元之间的关系,再想想他们为什么对应山湖只帮扶不控制,而对G市的两个公司半点情面都不留?”孟徽说,“你妹妹帮你一把,也是起到中间润滑缓冲的作用,程砚靳以后看在她的面子上也能手下留情一些,说不定也能反过来劝说原楚聿几句。”
林向朔依旧很难接受,他这几天吃不下睡不好,眼袋都拉了下来。
孟徽斥责:“我一开始说了让你再缓缓,等特色小镇的资金到位了之后接受应山湖的投资,你不信你妹妹,防备着她,结果现在直接整个被别人摘走了,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也没想到……”林向朔两眼一闭往椅子上靠,自怨自艾,“还有可能回收股权吗?”
“你让谁吐出来?”孟徽一根一根手指掰过去,“看看投票结果就知道庄、原、程都是一条船上的。”
“我听说原楚聿马上要过生日了。”林向朔到处找关系,自然也清楚这种消息,他重新从椅背上直起身,“我想再去他那儿示个好求求情,租个游艇开个party,找机会跟他再说说。”
……
原楚聿喜静,以前过生日都是先与家人一同吃个便饭,再离场回到自己独居的房子里,与几个交好的朋友一起吃完蛋糕,这生日就算过完了。
听到林向朔殷勤的邀请时,原楚聿并没有直接应下。
林向朔有些着急,他最近为了表示诚意,特意提着礼物去应元拜访了好几次,却都被拒之门外。一问,才知道原楚聿一直不在公司里,而是在休养。
听说好像是在家不小心磕了一下,额头上受了点小伤。
林向朔再接再厉:“我听说了您身体不适,安排的活动也不会太吵闹,只是生日总要有点仪式感,您叫几个自己的朋友,我么,偷懒,就出出游艇和酒水。”
“客气了。”原楚聿不温不火道,“都是一家人,你来参加就是赏面子了,哪里还需要费其他心?”
这些官话听起来实在是熨贴,要不是林向朔自己的公司都已经进了应元的口袋,他甚至还要感慨一句原楚聿真是一位拥有良好教养的毫无架子的世家子弟。
现在,他只觉得人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样温文尔雅的男人,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
还一家人,林向朔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也是,这种母子公司之间的控制权,确实可以说一家人了。
原楚聿语气温和:“我这里叫一些朋友,你也可以叫些人,既然办了那就热闹一点。”
“您过生,我有什么朋友能叫啊。”林向朔连忙道。
原楚聿淡淡道:“上次股东大会都没有机会跟林伯父聊聊天。”
林向朔:“生日宴都是同龄人,长辈还是免了。”
原楚聿也不强求,退而求其次:“那请你妹妹来吧,听闻她也要入职贵公司了,以后也会有交流。”
林向朔原本就被孟徽叮嘱过万事让林琅意多出现,听到原楚聿邀请,当即一口答应:“那当然的,我不叫,砚靳肯定也会带上她来的。”
原楚聿默了一会儿,声线无波无澜:“听说砚靳最近也忙,他在我这儿随意惯了,万一实在走不开,把林琅意也一同丢下,那总说是我邀请不到位了。”
“您放心您放心!”林向朔拍拍自己的胸脯作保证,“我一定把我妹也带上。”
*
林琅意和程砚靳最后是被无比殷勤的林向朔一同接去的。
路上的时候,她才听说原楚聿好像受了伤,震惊:“他磕到头了?”
程砚靳跟她一同坐在后座,似乎侧过头悄无声息地瞧了她一眼。
林向朔在开车,回答:“是啊,你居然不知道?我在G市都听说了。”
林琅意心说我也在G市啊老哥,我俩天天擦肩而过只是你最近焦头烂额的都没注意。
林向朔:“砚靳肯定知道吧。”
程砚靳将头靠在座椅背上:“我也一直在外地,不太清楚。”
林琅意找到了送礼的角度:“那我是不是该送点花?果篮?还是补品?”
林向朔:“我买了!”
林琅意把人拉黑了一直没放出来,对原楚聿的近况一问三不知,只能跟自己的哥哥瞎猜伤势。
她脸上的茫然太过于真切,一问一答之间有种天然的状况外,怎么看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程砚靳在一旁微侧着脸,眼神凝在她脸上捕捉她每一分表情变化,最后见她越猜越离谱,显然是半点消息都不知道,终于没忍住唇角那泛凉的刻薄笑意,眼角眉梢都在赞叹大快人心。
生日宴并没有如林向朔的安排搞什么游艇party,这就不是原楚聿的喜好。最后定在了他名下郊外的一处庄园,庄园里有标准的高尔夫球场,正适合在草坪上露天摆桌庆祝生日。
虽说是生日宴,可实际上仍然是为了社交,来的都是平日里玩的那一群人,但也有几位林琅意从没见过的男男女女,程砚靳在她旁边一一介绍,没有一位不是合作方或是利益相关者。
楚关迁也在,他身边还有几位最近走得近的生意场伙伴,林琅意的视线投过去辨认,程砚靳亟待开口,一声“砚靳”打断了两人的认人环节。
林琅意转过头,看到了好久不见的原楚聿。
没有电话,没有信息,自然也没有见过面,完全断联。
他的额头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受伤痕迹,林琅意的目光在上面旋了旋,意识到伤口可能掩在他打理过的头发下。
他瞧上去清减了不少,脸上的肉薄薄的一层贴在骨头上,原本就优越漂亮的五官更加深邃立体,更显出他那身素不染尘的气质,渊渟岳峙。
但看起来,也有些衣带渐宽的憔悴。
原楚聿朝着两人走来,面上依旧温和斯文,他穿着一身暗纹深色正装,领带罕见地系了一根偏浅色的缎面大象灰,与他腰上那根眼熟的皮带相得益彰。
林琅意只瞄了一眼,就从皮带上移开眼神。
这人真是偷偷藏不住。
程砚靳从下了车以后就一路揽着她,见原楚聿朝这边走来,手臂微微收紧了。
他将头往她这边一歪,几乎贴着她的发,懒懒散散地冲原楚聿打了个招呼。
两个人与平常一样随意交谈了几句,看不出什么异常。
“对了,礼物先给你。”程砚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了笑,“我跟小意一起选的,送也是送一份,别介意?”
原楚聿朝她那里短暂地飞来一眼,颔首:“谢谢。”
林琅意并不知道程砚靳准备了什么礼物,也没关心过,不过想来,程砚靳了解原楚聿的喜好,出手也向来大方阔绰,身边朋友众多,都是源自他这样爽快大气的性格,所以礼物肯定不会出岔子。
程砚靳递上一个礼盒,原楚聿低声谢过,为表礼貌当面掀开了盖子看了一眼,表情微微凝了下。
林琅意还没确认那一瞬间的微妙怔然是否是她的错觉,原楚聿已经神色自若地将盖子合上了,唇边扬起一个笑:“很喜欢,谢谢。”
“喜欢就好。”程砚靳依旧揽着她,也跟着笑,胸腔微振,“我看到这个礼物,就觉得非你莫属。”
两人这一来一往看着和睦欢声极了,寿星当然不可能一直这么闲,其他宾客前来祝福,程砚靳便搂着林琅意先往茶歇桌走去。
走出十几米,林琅意才好奇问道:“你送了什么?”
程砚靳一手端着盘子,另一只手捏着钳子给她盛点心,漫不经心道:“他母亲大学里画的一幅画,我给买下来了,送给他当纪念。”
林琅意恍然大悟。
难怪一个人说什么“你肯定喜欢”,另一个露出那种怔愣的表情后也说喜欢。
想起原楚聿在母亲墓前读诗词文摘的那晚,送他有关母亲回忆的礼物,确实是送到心坎上去了。
“别想了,吃点?”程砚靳将盘子递给她,“你可以每样尝尝,吃不完我包底。”
“好啊。”
见林琅意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小食上,程砚靳才交叠着双腿半倚在茶歇桌边,在笑着欣赏未婚妻吃播的同时抽空往人群中的原楚聿那里瞥去一眼。
送的是原楚聿生母生前临摹的一幅《卡利斯托仙女》。
作为宙斯最悲惨的情人,卡利斯托被他欺骗着荒唐一夜后怀了孕,因为失去贞洁被月亮女神所驱逐,她一人无依无靠地艰难生下了私生子阿尔卡斯,以为从此能与儿子相依为命,却被宙斯的妻子赫拉所发现并化成一头熊作为惩罚。
阿尔卡斯长大成人后遇见了化作熊的母亲,搭箭欲射杀生母,被“心生不忍”的宙斯施法将母子俩都化成了星座,从此孤零零地挂在宇宙中。
程砚靳晃着高脚杯,抿了一口香槟,酒液细腻微酸,余味悠长。
原楚聿,多适合你的礼物。
时间久了,怕你都忘了你生母的前车之鉴。
在你诞辰之日,你母亲的受难日,送你这份礼物,再贴切不过。
第83章
生日宴上认了一圈人, 林琅意刚在列了席签的圆桌旁坐下,就看到了对面桌安静坐着赏月的边述。
她愣了两秒,才想起自己将他安置在原楚聿旗下的疗养院后鲜少有去看望过他。
这么一想……原楚聿自己受伤了也在休养, 所以才顺便把边述也请来了吧?
林向朔在进门时就翻看过了宾客名单, 自然也知道边述列席,但他整晚都围着原楚聿转, 没去烦边述, 看来是根本不知道核心技术出自谁手。
“我去打个招呼。”林琅意冲身边形影不离的程砚靳说了句,手指往边述那厢点了点。
她其实还记着这两人之间尖锐的矛盾, 说这话时做好了按住人的准备,可程砚靳只是顺着她的手指往边述那里望了一眼, 点点头, 语气平常:“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呦,还知道给她留出空间了?
林琅意最近对他这副磨软了的性格非常满意,心思一动,摸了摸他的脑袋。
他的睫毛跟着一动, 转眸看过来, 偏浅的瞳仁里有烛光的倒影。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 你才……”他话说一半就止住,拉了一下她的手腕,又放开, 轻声催促, “快去快回吧,等下就开宴了。”
林琅意直起身说“好”, 一扭过头,看到方才还在抬头望月的边述不知道何时将目光钉在她身上。
他的表情一如既往地肃穆俨然, 看不出喜怒,但林琅意就是能知道他看到了她刚才与程砚靳互动的过程。
林琅意冲他冁然一笑,抬手先行打了个招呼。
走近了,才看到他腿上还放着一台迷你便携笔记本,屏幕亮着,上面皆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你连参加晚宴也不放过?”林琅意不管多少次看到他这种潜精研思的专注度都会感叹,“现在想想,我每次虚度光阴后产生的愧疚感都是因为身边有你这么个卷王。”
边述将电脑合上,圆桌旁落座的人不多,大家都在抓紧时机社交,于是显得他独自一人在敲击键盘尤其格格不入。
“是不是这里太无聊了?”她将一旁的椅子一拉,凑在他旁边坐下,两人的膝盖只有一拳之隔,“不认识人的话是没什么意思。”
“我只是觉得沉浸在数字中的时候比较快乐。”他的视线落在她的眼尾,上面有一层薄薄的米棕色,像是清晨的雾霭阳光照耀在戈壁滩上。
过了好几秒,他才想起这是眼影,她教过。
以前有一次,她在他写报告时忽然猛拍他的肩膀说自己眼里掉了根睫毛,他放下电容笔,用大拇指轻轻掀开她的上眼睑帮她吹,收回手后手指上就有一层淡淡的颜色,像是小时捉蝴蝶后蘸取了翅膀上的细粉。
因为他的摩挲,她的眼影被揉开,侧过脸时窗外的光将睫毛打出一条偏长的线,像是盘旋飞翔的燕尾。
在写论文时总要解释概念,他那时重新将视线转到电脑上,可注意力却迟迟没有收回,半天也敲不下键盘。
他想,眼影,原来这个叫做眼影,这真的是一个很奇妙的概念描述。
是眼睛的影子,也是借着光影的上色对物进行隐晦的情绪表达。
他原本就喜欢注视她那双会说话的、漂亮的眼睛,而因为那些眼波粼粼的颜色,眨眼时更像一只翩翩欲飞的蝴蝶,令人沉溺。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只蝴蝶。
哪怕被水泥封印起来,被钉子钉在原木上,被透明薄膜压成了标本,那也是蝴蝶。
他盯着她的视线太过于直白,林琅意被他看得不自然起来,伸手就要揉自己的眼皮:“我怎么了吗?”
边述条件反射地抬手按住她的手背,皮肤接触的一瞬间痉挛着蜷了下手指,很快放开,转而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袖子:“没什么,不要揉,会花掉。”
林琅意听话地放下手,她来是顺便跟他说正事的:“对了边述,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海珠培育已经提上日程了,上次专利技术转让费是一码事,正式投入产出的时候,你愿不愿意担任技术顾问,继续赚钱?”
“股权激励,挂钩营销额,也算让你的研究能有长尾效应,而不是一榔头买卖。”
她跟他说话时眼睛时不时眨一下,其实这是非常稀疏普通的、通常不会被关注到的自然动作,可他一旦注意到了,就很难将心思从她身上收回来。
边述迟迟都没有回答,林琅意往前微微倾身,继续道:“你之前说很有可能留在国内,其实许多高校教授都兼任公司独董或者顾问的,你有意向吗?”
他看到她细心打理好的长发有一缕跑到了身前,在空中轻轻荡着。
“恭喜你。”他却这么说。
林琅意愣了一下,直起身子,脸颊上梨涡一旋,畅意地笑起来。
是的,她已经可以将手伸到另两个公司了。
“不客气。”她站起身,真的只是来打个招呼,顺便将好消息传递到位,“有钱一起赚嘛。”
……
晚宴正式开始,林琅意这一桌在第一排,除了原楚聿家人那首桌外就是这一桌,全是他平日里亲近的几位挚友。
桌上名单不全,好几个位置空在那里,也不知道是给谁坐的。
林琅意见这里留了小半桌,直接去叫来边述,让他换到这桌,免得他一个人人生地不熟地与别的觥筹交错的宾客挤在一起。
这一桌最活跃的就是萧璞城,拉着程砚靳一直在旁边聊天南海北,直到原楚聿拿着杯子过来想敬酒致谢,一桌人才停了交谈。
原楚聿绕了一圈,都敬完了别桌,最后才来的这桌。萧璞城起哄,原楚聿也没客气,说要灌满干杯,那就干。
一杯下去,原楚聿没停,而是走到边述身旁,重新倒了半杯,朝他遥遥一抬杯子:“合作愉快。”
边述知道他是在说专利技术的事,应元控股,原楚聿特意过来致谢也是情理之中。
他不会说那些好听的祝酒词,原楚聿要喝,他就也木头木脸地奉陪着干了一杯。
两人才放下杯子,原楚聿稍俯下身想要抽一张纸,他的左手还持着高脚杯,用手腕内侧彬彬有礼地稍贴着身前的领带不让它垂下来,右手往前伸。
他就站在边述和林琅意之间,一俯低身子,身上那淡淡的依兰香像是柔软却坚韧的密织网一样落下来,将人罩住。
林琅意没有撇过脸看向他,只捏着筷子稍稍往另一边靠,为他留出空间。
才往边上避了一小段距离,她的手臂上忽然滑过一条冷腻的绸缎面料,像是被蛇信子湿润短暂地扫过。
她下意识缩了下手臂,头往旁边转想要查看情况,原楚聿收回来的手忽然往她这儿偏了一下。
她手上的筷子还在收回来的路上,为了让他,一撇,直接抹倒了杯子。
“小心!”
左右两边同时飞速插进来两只手想抢救,最后还是程砚靳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他抬眼,朝着手还悬在空中的原楚聿看了一眼,眼里一瞬间警告意味浓重,两人的目光相撞,程砚靳淡下表情,示威似的将她的杯子工工整整地放在自己面前。
虽然抢救了,但杯盏中的酒还是泼出去了一大半,直接将边述侧前方的那一小片餐布都打湿了。
原楚聿没有来得及扶稳杯子,转而将手上抽取的纸直接压在泼洒出酒水的地方吸按。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林琅意连忙放下筷子,半起身连续抽了好几张纸按在桌上,脑袋往边述那儿冒,“有洒到你身上吗?”
“没有。”边述摇头,“你杯子里本来也只有半杯酒,没事。”
原楚聿唤人前来更换餐巾,为了不影响边述用餐,还请他往边上坐了一个位置,好方便侍应生清扫。
这桌人本来就不满,边述临时往边上挪了一个位置,侍应生很快就推着餐车过来整理。
因为就餐途中圆桌底布换不了,只能更换单人餐巾,这个位置免不了留下一小滩浅黄色酒渍,看上去稍有些狼藉。
边述三指轻按在碗沿上,扭过头,刚想说整理完了他就坐回来——
可谁知道帮着侍应生浅浅搭了把手的原楚聿在换了一整套崭新的餐具后,将椅子往后一拉,泰然自若地坐下了。
林琅意:?
边述启唇欲言的表情一顿,眼神平静地盯着原楚聿过了十几秒,半个字都没说。
另一边,程砚靳在原楚聿落座的同时朝他身上凉凉地睨去一眼。他手上还团着一团纸巾,正在一丝不苟地将林琅意面前沾湿的餐布吸掉多余的水分。
擦完,他将纸巾压在骨碟上,问她:“这里脏了,要不要跟我换个位置?”
林琅意本想说“都行”,一抬头,看到了萧璞城高深莫测的表情,他的眼神坚毅得好像能原地宣誓,看起来很需要身边有兄弟陪他胡扯海聊。
她一噎,拒了:“走象棋呢换来换去,没事。”
程砚靳没强求,点点头,开场的酒意思意思喝过就行了,便帮她换了个杯子重新倒了一杯饮料。
大家用餐都比较随心所欲,吃着吃着,楚关迁忽然带着一位珠光宝气的女士往这里走来,老远就能听到他爽朗畅快的笑。
“这是我儿子原楚聿。”走到原楚聿身后,楚关迁慷慨激昂将手臂大敞着搭在椅背上,并不在意多介绍一次, “小聿,席瑛阿姨。”
原楚聿转过半个身子,先是礼貌地点了头,站起来,冲这位保养得当的女士问了好。
席瑛面庞圆润富态,却不臃肿,一看就是一辈子都享清福的。
她笑着上下打量了几圈原楚聿,转头对楚关迁说:“娉然总是谦虚说什么不成器,这话我听了二十年了,要不是这次我从国外回来眼见为实,还真要被你们骗了。”
说话间她将视线往这一桌上转了转,最后停留在程砚靳面上,才扬了下手,程砚靳立刻站起身,大大咧咧地叫了句:“瑛姨。”
席瑛笑,扭头对楚关迁解释:“这回还是砚靳给我打电话,也是他去机场接我来的,A市,二十年,我已经完全陌生了。”
她说了半句话,间隙中朝着原楚聿瞄了一眼,笑着补上后半句:“下飞机,砚靳还问我怎么嘉嘉不来,说同龄人一起过生才有意思。”
程砚靳耸肩:“肯定是您不带她来,她天天问我聿哥是不是跟照片里一样帅,想见得很。”
是抬高原楚聿的一句夸人的话,可他半点表情波动都没有,手指松松持着酒杯,静立在一旁不言不语。
席瑛对程砚靳透露出绝对的熟稔,打趣:“那你怎么不来我家了?那岛你小时候不是很喜欢,说是冲浪佳地,不玩了?”
程砚靳双手轻轻搭在林琅意肩上,乖张:“来,下次她一起来。”
席瑛转而收下巴低头看向林琅意:“呦,你也有交女朋友的一天?这么漂亮的女孩怎么被你骗到手的?”
“是。”程砚靳搭在她肩上的两只手因为这一句夸林琅意的话而互相扭起了手指,居然比夸他自己还要不好意思,话里话外都是骄傲,“我未婚妻,林琅意,做珍珠生意的,二期特色小镇应山湖就是她的。”
林琅意也站起来冲长辈问了个好。
方才程砚靳大概介绍了下席瑛跟原娉然是发小,就像原家是门楣世家一样,席家亦如此,并且早早就举家移民搬迁到国外发展了。
“一个个都要成家喽。”席瑛点点头,感慨,“仿佛昨天我跟娉然还都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一眨眼,子女都……”
楚关迁摇摇头,笑容难掩:“是啊,我其他也没什么要费心着意的事了,就是儿子太尽心在公司上,到现在也没个……啧。”
话说一半,配上那耐人寻味的表情,席瑛一下子便听懂了,脸上的笑容扩大。
成年人说话,都是有来有往,你一招正巧送到我手中,我还你,也喂到嘴边。
她转了转珠圆玉润的皓白手腕上的镯子,推辞:“急什么,男孩子,再晚也吃香。”
楚关迁故作叹气:“做父母的不这么想啊。”
“也要看缘分。”席瑛重新将视线投到原楚聿身上,这一次目光更为明锐,像是打价机一样边看边估摸出一个价格,“嘉嘉年纪倒是跟小聿差不多。”
她说话说久了,稍稍锤了下腰,往林琅意这厢的椅背上靠了一下。
程砚靳见状立刻将座位往边上挪了挪,打了个响指,唤侍应生往这里插一个座位。
“直接往旁边挪一个好了。”林琅意把自己的碗碟往边上移动,空出一个位置后朝着席瑛甜甜地笑了下,“您坐。”
席瑛含笑应了,坐在林琅意的位置上转头打量着原楚聿。
原楚聿眼眸低垂,像是什么都没看到,只在那儿冷淡疏离地站着,面无表情到一点活人气儿都没有了。
“人跟人之间都是有磁场的,我也没其他愿望了,就希望子女也能早点找个……门当户对的,是吧,”楚关迁拍了拍程砚靳的胳膊,话却冲着席瑛说,“我看到砚靳跟小意感情好,又是为他们开心又是为自己家这个操心,林家现在也风生水起,诶,都是命!选对了人,互相旺,小意是真不错,你看砚靳性子都磨好了。”
“林琅意确实很好。”一直缄口不言的原楚聿忽然插进话来,他将手上的杯子斯文地放在桌上,转过身,方才那孤傲冷淡的气息终于散去,唇边笑意微扬,轻轻巧巧地跟上一句,“她什么都好。”
几人都朝他看去。
楚关迁眼睛直瞪,惊吓不已。
他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原楚聿这人从小好像就对这种事不开窍,又像是太开窍了才知分寸,这样的性格样貌和家庭背景,愣是从来没有传出过一点绯闻,全因为他为人处世得体,对女生敬而远之。
以前说起这种话,他要不从不发表意见当做一句废话经过,要不就打太极似的将话题圆过去,从来不当面这样真情实感地夸赞一个异性,还用这种似是而非的、有可能被别人在茶余饭后中闹出点花边故事的口吻。
楚关迁将目光不动声色地朝林琅意瞟去一眼。
林琅意搅了搅自己面前的饮料,冰块在杯子里撞出清脆的声音,她低下头,喝了一口,然后往程砚靳那里挪了挪,小声嘀咕:“有点冰。”
程砚靳原本脸上表情很硬,闻言低下头,直接从她面前将杯子移开,虽是斥责的口吻,语气却软绵绵的:“我说了让你别加这么多冰,回头肚子又痛了。”
楚关迁见两人感情甚笃的模样,想起原楚聿跟程砚靳自小的交情,自觉一瞬间的猜测过于好笑,便转过脸重新接话茬,用老子指点儿子的语气道:“是啊,你也像砚靳一样,早点找个合适的。”
“最近吵架了,过段时间等我哄好了,就带回来给您看。”原楚聿忽然扔下一个惊天大雷,偏生说这话的时候笑意不减,语气温和,“让爸妈操心了,其实我是想等稳定了再说的,没想到让大家误会了。”
席瑛脸上的笑完全褪去,楚关迁也大为震惊,连声追问:“你什么时候……?!哪家的女儿?”
原楚聿垂下眼睫,脸上那种陷入爱河的神色完全溢出来,像是已经爱到了大雪满弓刀的地步,情难自已。
他将右手覆在左手手腕上,慢慢转着那粒桃花扣,并不打算回答,而是说:“圈子小,消息总是跟长了腿一样飞,之前是我没把这情况说明白,您以后别再拉郎配了,要是传到我女朋友耳朵里,她又该不高兴了。”
楚关迁完全陷入了口不能言的状态,左看看,右看看,除了看到同样表情僵硬的萧璞城,就是无甚反应仿佛早已知道这消息的程砚靳,他正在给林琅意剥虾。
林琅意,则没停过筷子,全然是一副局外人的样子。
“你看,优秀孩子哪用父母操心。”席瑛已经恢复了表情,她从座位上起身,不再打算坐在这儿跟人闲聊一些没结果的话来浪费时间,“人家有女朋友了,保护着呢,你就别成天瞎忙活了。”
楚关迁自己也才知道这个惊天消息,甚至不知道原楚聿说出来是真是假,但此情此景不适合再将话顺下去,毕竟席瑛可不惯着,也不是能吃亏的性格。
“您也不必操心。”原楚聿冲席瑛点头致意,笑得礼貌,“男孩子迟点没关系,女孩子当然也是,都是一样的。”
第84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横插一脚的拉郎配刺激到了原楚聿, 或者是因为席瑛离开后林琅意并没有再坐回原来的座位,而是就这样与他中间隔了一个位置一直到用餐完毕,原楚聿在后半场一直寡言少语, 将“食不言寝不语”的优良习惯执行得淋漓尽致, 除非一对一主动与他攀谈,不然根本听不到他的半点声音。
饭桌上, 袁应贺不清楚原楚聿什么时候突然有了女朋友, 并且口风如此之紧。
他也算原楚聿身边较为熟悉亲近的好友,却一点儿苗头都没瞧出来。
想问, 可一见这萧璞城、程砚靳、边述、林琅意等人都没开口,吃饭的吃饭, 喝酒的喝酒, 一派自然。
自然得有点不自然了。
袁应贺犹犹豫豫了半天,因为没有人跟着一起好奇,提到喉咙口的话起了又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也不知道该不该问。
不是, 这一大桌子的人, 就没人好奇吗?大家定力都这么强吗?
原楚聿低垂着眼睫, 那本就漆黑如墨的瞳仁像是一颗沉到海底的安静的曜石。他的两条胳膊虚搭在桌沿上,舀了一勺松叶蟹肉丝细细咀嚼。
他身边左右皆空开了一段距离,让此刻缄默不言的他看起来更加茕茕孑然。
放在左手边的手机时不时亮起屏幕, 工作繁忙, 可他没往边上望去一眼,看着兴致不高。
有女朋友了, 看消息还这么不及时?袁应贺心想人家本来就没参加生日宴,万一再不回消息, 这铁树刚发芽了朵花苞不会就枯死了吧?
他不敢直接问看起来神情淡漠的原楚聿,一转头,先悄悄问话最多的萧璞城:“你知道聿哥他的交往对象是谁吗?”
萧璞城被这句话问得脑子如浆糊,心思不定地直接将小海鲜连壳送进嘴里,“喀拉”一咬,几乎要崩掉半颗牙,连忙痛苦面具地捂住脸疯狂摇头。
“不知道啊,他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
袁应贺上下打量了下萧璞城,恂恂小声:“那你听到这话都不好奇?”
“我好奇!我好奇死了!”萧璞城清了口才说道,“这不是他自己说吵架了吗?你看他现在这张扑克脸,像是欢欢喜喜跟大家介绍女朋友的氛围吗?”
那确实。
袁应贺将视线飘过去又飘回来,隔着萧璞城朝同样看起来无悲无喜的程砚靳使了个眼神,换来对方皱起眉疑惑地望过来。
一个朝着原楚聿努努嘴,另一个脸当即垮下。
“我知道,不用问了,是他以前国外读书时的同学,不在这里,你们当然都没见过。”程砚靳仗着原楚聿并不能把林琅意搬出来自证清白,随口胡诌。
萧璞城猛地转过头,几乎要把脖子扭断,好像他才是男主角,震惊道:“哪来的国外女同学——”
对上程砚靳一瞬间瞥过来的眼神,不似作假,萧璞城自己也晕了……难道真是回头是岸了?
也是啊,不然程砚靳不得把桌子掀了?
“原来还是同窗,恭喜啊。”袁应贺终于吃到了瓜,袁翡也跟在一旁细声细气地表达了祝贺。
原楚聿微不可见地朝人礼貌提了下唇角,很快又掉下去抿成一条线。
他拿起杯子慢慢啜饮了几口,灯光在杯壁上折了个角度,半弧映在他眼下,比剔透的香槟酒还要淡的疏离神色无一不在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气息。
程砚靳搁这儿疯狂给别人加料,像是那种无良媒体号,十句话里半真半假地掺几句,抖一抖,拿出来就是所谓的“劲爆消息”。
他看似是在给同桌人答疑解惑,但因手上剥虾的动作不停,头稍低着看向骨碟,话却是一个劲地往林琅意耳朵里钻。
“太受欢迎了……被人喜欢惦记也是正常……那情书和礼物……”
“别把你的事按在我头上。”原楚聿忽然冷冷打断,他放下杯子,脸上像是蒙了一层阴翳,“异想天开,我可不会有这么多精彩的过往。”
程砚靳像是应激的野生动物,一下子直起腰,声音洪亮地力证清白:“什么叫我的事栽赃给你?你说话真有意思,跟做阅读理解似的,我可从来不收情书和礼物!”
“我也不收,我全部退回并且将话一次性说明白的,从来不会拖泥带水,也从来,没有跟任何一位异性产生过超越社交范围的交集,更不存在任何绯闻。”
“这话说得好像我拉拉扯扯似的。”程砚靳虾都不剥了,将手套一摘,直接竖起手指比在耳侧恶狠狠地发毒誓,“我要是有以上但凡一点,让我立刻从脖子以下高位截瘫,下半辈子再也没法走路跑步。”
“诶诶诶,好端端的在说受欢迎这种好事,怎么突然发上毒誓了?”萧璞城连忙打断两位莫名其妙杠起来的、神色肃然郑重的兄弟。
他无语:“搞得好像是在陈述有无犯罪记录似的,你俩都是庙里的和尚,这出家人道德水准就是比普通人高,咋的,你俩单独有本男德宝典?”
“不过同窗之情确实不能与其他普通交集相比,感情深刻也是正常的。”一直像是局外人一样的边述忽然出声补了这么一句。
原楚聿跟程砚靳两人一下子双双停了火,一个垂下眼重新拿起筷子,一个无语地撇嘴不屑。
林琅意在几个人争辩不休的时候将转盘上的海胆多士转到自己面前,这是盘子里的最后一份了,原本不好意思夹取,但大伙都这么热闹想必是注意不到她这只晚宴蝗虫的,于是表情淡定地夹走送入口中。
鲜甜饱满的海胆配上表皮酥脆的法式奶油多士上,口感极佳。
味道真不错啊,你们聊,我吃。
“你们怎么今天都不喝了?”萧璞城来回看向原程两人,照着以往的惯例,程砚靳肯定是要拉着人好好喝一顿的。
程砚靳换了一双新的一次性手套,摆明了是不想奉陪:“以前生日没人管,喝多了也就喝多了,今天我老婆在。”
原楚聿又举杯饮了一口,高脚杯里的酒液线下了又满上,再被他拿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独自抿着。
“不至于喝多。”萧璞城用手肘撞撞程砚靳,“你看你自己的杯子,养鱼呢,半天喝不了一点。”
程砚靳没法,在场面上与原楚聿闹翻只会引来无穷无尽的猜测和麻烦,而他担心这会惹祸招殃到林琅意身上。
无论如何,林琅意不可以被卷入舆论的漩涡,程砚靳知道这个世界对陷入花边新闻的女生有多恶毒,无论谁对谁错,无论真相如何,都不影响众生对她的阴暗揣测和高高在上的审判。
他恨透了原楚聿,恨他到恨不得令他去死,但可悲的是,他希望伤他最深的林琅意成为这段乱成团的关系中唯一的幸存者。
只有这样,他才能隐瞒掉身上那些被她割开的伤疤,若无其事地遮起来,告诉她一切都好,他们之间也不存在任何问题。
程砚靳在心底将原楚聿骂了个狗血淋头,事到如今,没想到自己还得帮衬着破坏自己家庭的不要脸的小三隐瞒秘密,甚至还得与他表演一出兄友弟恭的戏。
他手上的手套还没摘下,隔着一层塑料,体温偏高的皮肤很快在里面闷出潮湿溽热的水雾,像是一层没有蜕完的蛇皮一样湿答答地粘在手上。
程砚靳的眉心稍稍皱着,余光盯着自己面前的高脚杯,只觉得自己也仿佛成了一条被迫撕掉皮的翻滚的蛇,人为的干扰使他蜕皮进度紊乱,他只能裸露着鲜红的、还来不及长好的嫩肉在粗糙的石子上挣扎,那些尘土和沙子裹满了浑身,痛得全身痉挛,他却还要在这种漫长且隐秘的疼痛里期待蜕皮后的新生。
“生日快乐。”他连手套都没摘,滑溜溜的塑料手套捏住高脚杯时微微往下滑了半寸,他心情混乱,只会下意识收紧用力,将杯子牢牢握在手里。
原楚聿抬起头看向他,两人的视线对上了片刻,他起身,一手握着酒杯朝程砚靳遥遥一抬。
两人坐得远,要干杯,必须要往前倾身,可没有一个人纡尊降贵向前弯腰,而是双双隔空示意完就饮下。
一整杯喝完,程砚靳的喉结滚了滚,口腔里漫开的全是泛着甜味的酒精味。
他想起来,这是因为他刚才为林琅意剥虾的时候,她也推过来几只,蘸了蘸料喂他吃了几口,鲜甜的口感与现在醇厚的酒液混出了奇怪的味道。
像是过期的水果,带着酒精味的甜。
是甜的,腻人的齁甜,但他知道水果坏了。
但他决定切掉腐烂的部分,留下还算能看的另一半水果,装作不知道缺失的部分曾经腐烂过,照旧一口一口咀嚼咽下。
因为舍不得,人生在世,许多事劝也劝不回,都是一句“舍不得”。
他知道自己舍不得将腐烂的水果丢掉。
他只会记着完好无损的另外半边。
程砚靳没坐下,原楚聿也是。
“一杯怎么够?”程砚靳听见自己的声音响在耳畔,他试图模仿自己,试图模仿不知愁滋味的自己,“喝不了就去小孩那桌。”
这一次是原楚聿先敬,有来有回,是“还”一杯。
他倒满,程砚靳却只倒了半杯,就这样散漫不羁地站着,等他来敬。
两人依旧没有碰杯,原楚聿持杯在玻璃转盘边上清脆地叩击了两下,程砚靳睨着他,吊儿郎当地端起杯子,也在边缘处敲了一下,一口干完。
两杯喝完,两人才重新落座。
……
原楚聿这生日宴的主角做得低调,可等正餐结束,不知是谁先提起在球场上玩几把,于是翠绿如茵的球场上射灯完全开启,将这片修剪齐整的草坪照得亮如白昼,往远处眺望,好像一整块起伏无垠的绿色绒毯。
原楚聿方才在桌上说的自己在谈恋爱的事已经传遍了整场晚宴,因为席瑛与原娉然坐在一起,将这事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消息立刻长了翅膀。
不少人想来探探虚实,又不敢明着问,于是拿着打高尔夫的由头便成了最好的赌注。
“玩短打哈,我知道你们球技都好。”
“问一个问题,打一个球,说不出口的话我们看进球结果就知道了。”
众人坐在休息区笑得闹哄哄的,都想看晚宴主角上去玩两把,顺便套点话出来。
程砚靳也被哄闹着赶上了场,他手里握着球杆,转头冲林琅意招招手:“会玩吗?”
林琅意摇成拨浪鼓:“进不了。”
他轻松道:“没事,短打距离不远,随便玩玩。”
本来只是打算唤林琅意过来随便挥几杆玩一玩,可场上心思各异的人太多,林琅意站在球前比划了许久,才挥杆击球,后面就有熟悉的声音大喊:“进球是感情深,不进没感情。”
哪来的傻叼?
林琅意原本就进不了,被场外干扰着一喊,这下连球滚到哪里去了都看不到。
程砚靳凉凉地扭过头,冲场上跟出圈放风的猪一样满世界最开心的楚弘阴森森地瞪去一眼。
对方玩疯了,连警告都感知不到,左顾右盼在看挥杆打球的还有谁。
刚才那白痴话就是楚弘问的,可他脑子一根筋,程砚靳知道他是休息区的人推出来当出头鸟的。
“不用管他,随便玩。”程砚靳手上也有一根杆,拨了一个球给林琅意,“再来。”
楚弘来劲:“再来一杆,对比一下,前任现任喜欢谁?”
谢了,林琅意还是没进。
楚弘在后面嘎嘎大笑,玩闹道:“两个都不进,哪个都不喜欢?”
沉闷的一记破空声,他龇着一口牙还没收,迎面就是飞速袭来的球。
楚弘一哆嗦,连忙扭身抱头,那球直接砸在他那双漂洋过海费时两个月才收到的限量版签名鞋上。
“嗷!”他发出一声悲鸣。
球风凌厉,楚弘宁可那球是朝着自己裆下来的,哭丧着脸只喊爹妈。
还好球身干净,砸在鞋子上跟被人踩了一觉还是有区别的,楚弘嚎完后发现超越了心里预期,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长舒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抬头,跟一只缩着头的鹌鹑一样偷偷瞄了一眼,看到了杀气浓重的程砚靳。
“我去看看别人。”他立刻撒腿就跑。
另一边萧璞城和原楚聿都被赶鸭子上架,有楚弘在前,那些想听真话的人更能毫无心理负担地开口,什么叔叔阿姨伯伯姑姑都拿着玩笑的名头打趣:
“进了是女孩比你大,没进是年纪小。”
“进了是刚谈,没进是再续前缘?”
“听说是国外?这球进了没啊?”
原楚聿站在草坪上岿然不动,任凭身后纷纷扰扰说的是什么,都不影响他按照自己的节奏打球。
与一旁球风肃杀的程砚靳不同,他打球非常优雅从容,身体转幅不大,挥杆扭身的角度格外赏心悦目,尤其是短杆,多一分少一分力都不是这种游刃有余的姿态,总能以各种路线将球打进洞。
身后那些旁观者渐渐也看清了他并没有将那些废话放在心上,不管问的什么,他都能一杆进洞,逐渐没了关注的兴趣。
只有傻乎乎的楚弘还蹲守在一旁念结果:“答案是比我堂哥小的,在国外的,刚谈的,短发,高个子,白人女孩?”
“你堂哥没陪你玩!”萧璞城笑骂。
“真的假的啊?那群大人都说堂哥说假话。”楚弘跑上前,足尖一不小心将一颗球踢到了球洞不到三米处。
他没注意,只顾着凑热闹,笑嘻嘻地问:“哥,没进是真有喜欢的女生了,进了是没有。”
他离球洞进,那些休息区的人都被甩在身后,或许听不到这句问话。
原楚聿也没有说什么,他一手拎杆,往前慢慢走到那颗短距离球的面前,依旧侧身微微岔开腿站好,双臂自然下垂,肩膀往内稍收,停顿,挥杆,击球。
空气安静,浮世间的吵闹都像是隔了一层油纸一样落在身后。
慢镜头般,楚弘微微瞪大了眼。
与方才百发百中的记录不同,这一杆,球只往前滚动了小半米便停下了。
一颗几乎算得上是送分的近距离球,被原楚聿打出了近乎算是空杆的一球。
不,比空杆还不如。
空杆,他可以认为是自己堂哥失误了,但原楚聿明明击到球了,却是朝着完全偏离的角度打了一个稍作滚动的差球。
就好像,这是一种完全褪去伪装的、再明显不过的信号和回答。
楚弘的耳边忽然空灵起来,他的心脏跳得又重又急,就像是在玩探宝游戏时发现了关键线索。
他刚刚问的是什么来着……?
有没有喜欢的女孩。
“堂哥……”他讷讷地叫了原楚聿一声,却没往下说。
大人都说,堂哥在说假话。
他不清楚那位刚谈的国外年下短发高个子白人女孩是真是假。
但他觉得,堂哥心里确实藏了一位女孩,那是一个不能为外人所道的,只能在距离身后那群熙熙攘攘的人群过远的地方,缄默无声地用一颗烂球回答的恋情。
他站在广袤的高尔夫球场,他是今晚晚宴的主角,但他的笑容和真心话一样少得可怜。
藏在众多真真假假的谎言中的唯一一句真话,背对着芸芸众生掩在数不清的进球中的唯一一次败笔,就好像永远标准完美的人生里出现了一个偏差的夹角,他却甘之如饴。
“堂哥……”楚弘又叫了一声,欲言又止。
他说不清刚才那些一杆进洞的球是否是堂哥所愿,但他确信,这一记真真切切出自原楚聿的真心。
没有起哄,没有干扰,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她喜欢你吗?你们感情好吗?”楚弘结结巴巴地往下问,脑海里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原楚聿原本已经重新站在球边了,这两句话问完,他突然将手腕一抬,球杆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彻底倒竖过来。
掌心微松,杆子滑下,他捏住中段,检查了下杆头。
“你玩吧。”原楚聿将球杆递给楚弘,语气平静。
“你,你不打了啊?”楚弘像是球童一样抱着杆子跟了几步,被原楚聿握过的地方还余有淡淡的温度。
回答他的只有渐行渐远的背影。
*
马上要切蛋糕了,家里定了1.5m长的、铺满一整张甜品台的蛋糕。
原楚聿在休息区洗了手,照常有不少人凑上来与他攀谈并试图拉进关系。
他其实没多大兴趣,视线跃过影影绰绰的人脸,朝着心里想念的位置眺去。
没有看到人。
原楚聿怔了一下,耳边更没心思注意围绕一圈的人在说什么,只将自己的视线搜寻范围扩大。
不在。
他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像是漂浮在平静无波的湖面上忽然跃动了一下的浮标,某种昭然若揭的答案顷刻间闪现在脑海中。
“不好意思,我暂离一下。”原楚聿朝着洗手间的位置挑了挑下颌。
从人群中脱离出来,高尔夫球场最近的洗手间占用率高,原楚聿连脚步都不停,径直往庄园城堡走去。
一楼的灯亮了一部分,这里的洗手间也为晚宴的宾客开放着,只是因为稍远,所以来的人不多。
身后的吵闹声越来越远,仿佛空气都轻盈了起来,原楚聿的脚步不自觉加快,也许是因为今晚喝了酒,他觉得自己的耳朵有些热。
穿过庭院,走进大门,转弯,沿着走廊走到底,鞋底在大理石地面上叩击出规律的声响。
走廊尽头,最后一个转角,洗手台面的灯光比走廊的要亮,往外散发出晨曦破晓的光。
他听到了盥洗台传来的水声,很快水声停止,几张抽纸摩挲出细微的声响,有轻盈的脚步声响起。
直到两人在转角处迎面撞上。
林琅意手里还揉着一团半湿不干的纸团边走边擦,一转弯,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高大男人吓了一跳。
她微张着嘴,一时半会没发出声音,只抬起脸看向来人。
他将目光凝在她脸上,也默契地没有出声,只是挡在她面前,堵着她不放她离开。
第85章
空气像是半凝固的琥珀, 偌大的如迷宫般的房子在夜色中越发寂静。
气氛静默,最后还是林琅意先提问:“不是说了,最近不要联系吗?”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声线轻柔, 像是飘逸柔软的密织羊绒, 她稍歪着头,连眼神都是安宁的。
但就是她说出来的话, 一点也不动听。
原楚聿整个人都陷在安静阒寂中, 他站在阴影中,而她半个身子依旧留在明亮的洗手间里。
细长纵深的走廊尽头, 壁灯只间隔着打开了几盏,把人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 像是藏在身体中的不听话的怪兽跑了出来。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明明喝了酒,耳垂处烧起绯色,但目光清冷。
他轻声问:“今天也算在‘最近’里吗?”
林琅意往转角处的墙壁上靠,卫生间里没有人,但她说话仍然放低了声音。
她说:“我说算就算。”
“但今天是我生日。”他忽然抿紧唇瓣道, 难得执拗, “我许了愿的。”
林琅意:“你许了什么愿望?”
他看着她, 暗色丝绸衬衣剪裁良好地贴着皮肤,那条大象灰的领带系得一丝不苟,但很快, 领带悠悠地荡开。
他那永远挺直峻拔的背脊稍稍弯下来, 下缘塞进西裤的衬衣躬出流畅的线条,背后一路延伸到后颈的脊骨凸起一条性感漂亮的痕迹。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 这样躬身靠近她时仿佛要将她完全吞没在他笼罩出的一块阴影中。
那条领带悬在空中,再一次滑腻地贴上她, 她抬着眼,看他目光专注地伸手在她脑后捻去了什么东西。
可能是一根草,或者是猫猫的毛,她猜,她刚才在草坪上还跟一群女孩子撸了黑蝶贝,身上沾了不少。
他帮她拾去,却没拉开距离,下巴悬在她头顶上方,清浅的呼吸偶而洒在上面。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房子的大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拉开,打破了寂静,完全打开后被人推到墙上,沉闷地吸扣在门吸上。
林琅意倏地往后连退开两步,像是学生时代跟恋爱对象双双走在路上,老远看到教导主任立刻毫不留情地甩开恋人的手,并且放慢脚步不让两人并肩走在一起。
“没有什么国外的同学。”原楚聿却像是反应卡顿的老旧唱片机一样,在不远处脚步声响起的时候依旧不急不慢地说着这种话。
他很认真地在与她解释,咬字清晰缓慢,像是怕她不相信:“我不想隔夜跟你再解释。”
下一句话很委屈:“但是你把我拉黑了,我没有办法跟你说。”
“诶诶,好了妈,我知道,我找独处机会跟原总谈谈呢,刚见他好像往房子里走了。”
林琅意浑身一个激灵,林向朔的声音越来越近,甫一转弯就能走入这条走廊。
她一把薅住他的手,情急之下连着他垂在身前的领带也卷入了掌心,就这样不由分说地将他拉进了洗手间。
投在墙上的折断的影子移动,林向朔转入走廊另一头,他手上还举着手机,眼前的影子一闪而过。
他往前探了探脖子,试探着喊了句:“原总?”
林琅意把人扯进洗手间,将门重重关上,上锁,一气呵成。
时间也跟着停滞,缓了两秒,她才从侧身倾听的姿势转过头,看到面前的男人被她用领带牵引着微微躬下身,一句怨言都没有。
她撒开手,丝绸的材质上已经有了捏揉过的褶皱。
“原总,您在里面吗?”林向朔已经走到了门外,一门之隔的距离,他屈指敲了敲门,自我介绍,“我是林向朔,很荣幸能参加今晚的宴会,刚才送的礼物是代表公司的,我还有一份想代表我个人给您……也不知道您方不方便抽出十分钟,允许我跟您谈谈?”
林琅意背靠着门,那些敲门的震感透过门板清晰地传到她身上,就好像被人捏着小锤子在后颈处敲了敲。
林向朔要找原楚聿说什么根本不用猜,司马昭之心罢了。
她抬眼朝着原楚聿望去,竖起一根手指比在唇前。
对方依旧是清冷自抑的模样,他的瞳仁实在是太黑了,薄薄的眼皮敛着,幽深地凝着她,慢吞吞地将身前的领带重新塞进她的掌心。
第二次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弯下来,无可避免地靠近她,连呼吸都放轻,很小心地亲吻了她。
一点儿动静都没闹出来,他让她牵着系在他脖子上的领带,像是引颈就戮一般温顺地垂着头,温柔地厮磨着她的唇瓣。
摩挲了许久,他才用舌尖一点点挑开她的牙关与她纠缠。
听着林向朔局促紧张又祈求的话术让她此刻身体里那盆黑漆漆的墨水完全打翻,完全渗透入每一根骨头缝里。
林琅意恶劣地将脚步往后退了小半步,让自己完全贴着门板,然后收紧手里的领带,在手背上绕了一圈,更加过分地拉近他与他接吻。
林向朔那些低三下四的求人的话成了她此刻燃烧起来的火的助燃剂,她想起那句王尔德的“世界上所有的事都关乎性,除了性本身,性是权力”,后脑勺渐渐抽紧了。
她的脑袋紧密地贴着门板,头发摩擦出“沙沙”的声响,她伸出另一条胳膊勾住他的脖子把他往下拉,手指短暂地插入他的短发,又顺着他的后颈一路摸到他发烫的耳朵。
气息紊乱间,她的余光看到他红得滴血的耳际,还要变本加厉地用指甲掐住耳垂,然后蓦地松开,在上面留有一个弯弯的月牙。
亲吻变调,他将手掌穿进门板与她的腰之间,将她往他身上揽,密密实实地拥着她。
换气时她偏了下头,耳垂上长长的耳饰“嗒”的一声甩在门上,在寂静无声的环境中格外明显。
门外组织了好久语言的林向朔猛地停住了话。
他朝地上看了眼,门缝里,里面明明有光透出来,刚才转弯走进这条走廊时,也分明有一瞬间看到了朝着洗手间走去的影子。
他一晚上都在等一个单独交谈的机会,原楚聿什么时间在哪里,在干什么,他一直时不时关注着。
明明看到他朝着房子里走来了……
“原总,您在吗?”林向朔再次问了一遍,因为长久没有反馈,他的语气有些不确定了。
林琅意朝着台面上指了指,原楚聿此刻真的像是酒意上涌,偏白的肤色上浑然透出一层浅薄的绯色,就连抬起眼凝着她时眸子里也如含了水汽的云,雾气蒙蒙。
他见她提着裙子踮起脚要往上靠,先一步扯住她的胳膊短暂地摇了摇头。
不是拒绝,他当着她的面伸出修长的手指搭在领口处,指节一弯将领带扯松,然后沿着纽扣一粒粒从上往下解开。
紧实漂亮的身体在她面前像是画卷一样展开,他脖子上松松垮垮的领带没有取下来,腰上的皮带依旧禁欲严苛地系着,这种颠倒混乱的反差场景让人很难停下来。
他将那件昂贵顺滑的衬衫翻面叠好垫在台面上,然后才将她抱上去稳稳坐好。
她看着他蹲下身去,他的手臂上还覆着一小块裙摆布料,手掌圈住她的脚踝,让她穿着高跟鞋踩在他肩膀上。
门口的林向朔久久没有收到回音,想走又不甘心,他确信自己看到了原楚聿进了房子,但现在这个黑洞吞噬所有声音的厕所让他不确定里面的人到底是不是原楚聿了。
一整晚,实在是找不到能坐下来单独安静交流的机会,出了房子回到高尔夫球场,原楚聿又会被许多宾客围住。
进退维谷之际,林向朔索性就在门口等着了,反正等里面的人出来就知道是不是原楚聿了。
是的话刚好能邀请他借一步说话,不是,那就当作他只是来洗手的。
总之,先守株待兔……
门内,林琅意将两只手往后撑,不受控制地往上抬起脸,泪眼朦胧之间觉得头顶的光明晃晃地照下来,亮得人血液乱窜,她分出一只手勉强挡住视线,被难言的刺激激得紧闭上眼,试图压下生理性泪水。
高跟鞋摇摇晃晃地挂在脚上,已经有半个脚背露在外面,她想要勾起脚尖抵住鞋尖不让它掉下来,却又实在忍不住打直小腿。
混乱间她去抓他的头发,不知道碰到了哪里,听到了他忍耐的一声抽气。
她的心脏发飘,看到他朝她拖泥带水地瞥来一眼,眸光流转,拉长的眼尾也染上了些许粉意。
被她弄乱的短发被拨开,露出一处已不新鲜发红的伤,精细的护理让它看起来并不狰狞。
林琅意用手指在这道还未完全好透的疤上摸了摸,换来他又一次沉闷的喘息,钳住她大腿的手掌用力,不知道是喜欢还是讨厌。
漂浮之间,林琅意其实不太能再分出心神去倾听门外的声音,她恍恍惚惚地想着林向朔可能已经走了,而她也快到了。
手机铃声的响起让心脏都骤停,像是失控的风筝忽然被用力拽了一把,却叛逆地迎风而上,失重的感觉陡然冲上大脑。
不止,熟悉的嗓音在不远处吊儿郎当地响起,他问:“林琅意,你掉进去了?”
林琅意的喉咙口被堵住,下意识并起的膝盖被人变本加厉地禁锢,不让她躲。
她的脑子短暂地失神掉线了片刻,不受控制的震颤扩散到全身,左脚在他肩膀上扭曲一别,高跟鞋终于掉落,正巧落在他怀里。
脚踝毫无隔阂地贴在他的肩骨上,接触的皮肤滚烫,像是要将她灼伤。
林琅意拼命想收回身体的控制权第一时间去包里翻出手机按掉,可整个人像是断了片一样半晌都缓不过来。
那铃声悠长地奏着曲,绵绵不断。
“砚靳?”林向朔讶异,“里面是小意?”
程砚靳没挂电话,只将凑到耳边的手放下来,手机上亮起的屏幕朝外,上面赫然是“林小猪”三个字。
他皱眉:“你妹妹的铃声听不出来?”
林向朔的脸上却徒然挂上了几分尴尬和窘态,难怪里面一直不出声也不出来,原来是林琅意在里面。
她听见他说的那些话,要怎么想他啊?
她也不知道如何面对,知道两人打照面会尴尬,所以才不出来的吧……
林向朔像是吃了半只苍蝇一样脸上一阵青一阵紫,懊恼又难堪,连声无名无姓地对着洗手间说了几遍“对不起”,只想快点离开。
转过身,林向朔也不知道是在对程砚靳解释还是在安慰自己,打哈哈道:“我刚才看到原总往这里走,以为是他,所以过来了。”
话音刚落,他看到了程砚靳的眼睛拘挛了一下,他脸上原本那股懒散劲儿猛地收回,直起脸,眼皮却往下压,直勾勾地盯着他。
林向朔被他一瞬间几乎算得上是翻脸的神色吓住,差点咬到舌头。
根本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林向朔杵在原地呆了几秒,在这种阴森的冷场中忽地听到了“啪嗒啪嗒”的声音。
程砚靳移开目光,面色冷凝地看向声音来源。
林向朔被这位妹夫吓得不轻,也只会顺着他的目光跟着往下望,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进了一只乌漆嘛黑的猫。
也许是因为大门开着,又或者是跟着程砚靳跑进来的,这只皮毛顺滑的黑猫欢快地沿着走廊一路冲进来,肉垫每一次踩在光滑的大理石上都踩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小猫熟门熟路地跑进来,直接拿脸刹在洗手间紧闭的门前,前腿一压,半翘起身,伸出一只爪子从门缝底下塞进去到处抓。
它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爪子在地上乱刨,恨不得跟着进到厕所里。
程砚靳的肩膀微微一颤,猛地将手中的电话挂断,铃声戛然而止。
落针可闻。
林向朔的脑子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迂拙地站在原地,讷讷:“这不是原总的猫吗?”
“原总的猫……”他慢慢地将视线从想钻进厕所的小猫身上抬起来,一寸一寸地看向紧闭的门,“小意的手机……”
程砚靳脸上的肉绷得僵硬,牙关紧闭,他将手机死死捏在掌心,就连指甲都深深地嵌进了肉里,像是忍着亟待爆发的翻涌的情绪。
呼吸被死死压住,他的眼底仿佛滚动着翻江倒海的浪,死一样的寂静后,那些汹涌的神色终于像是潮汐一般退去,最后销声匿迹。
“服了你这只馋猫!”程砚靳的声音从口中发出来,人却站在原地足足迟钝了三四秒,好似还没有抢回身体的控制权。
“林琅意刚才在外面喂了你点吃的,你这就屁颠屁颠地跟着她跑来了?”
程砚靳僵直地往前迈了一步,像是溺水的人拼命咳出了第一口奄奄的水,于是剩下的反应终于像是断线重连后慢慢正常起来。
他几步走上前,蹲下身,将疯狂刨门的小猫抱起来,斥责:“她上洗手间你也跟着?怎么,谁喂你口吃的你就跟谁跑是不是?小墙头草。”
黑蝶贝喵喵喵地叫个不停,尾巴乱摆,程砚靳横着手臂将它托抱在怀里,不甚熟练地摸着它背上的毛安抚它,说:“她很快就出来了,你急什么。”
扭过头,林向朔还呆呆地站在门前,程砚靳脸上的波动已然完全抚平,像是将一张揉皱的白纸重新捋开,压平了每一道折痕。
他冷静道:“你等错了,聿哥有洁癖,他如果要去洗手间,肯定去的三楼他自己房间的那个,不会在这里。”
林向朔怎么会怀疑出自挚友程砚靳的话,闻言觉得有道理,忙不迭地点头往后退:“那我……那我去三楼等他?”
“嗤……”程砚靳冷嘲出声。
他嘲讽完人,仰起脸,左右小幅度地活动了下头颅,隆起的喉结在脖颈上分外明显。
往上看,奢华富埒的壁画印入眼帘,灯光晦暗,有一种腐烂的靡丽感。
程砚靳的喉结滚了滚,不知道在看哪里,声线依旧冷静,像是浸入深海的冰山,晦暗深重:“你如果有事要求聿哥,那就不要莽着上楼去找人,他不喜欢别人没有分寸感地踏入领地。”
林向朔连忙应下,他对于这种远超自己阶层的人群总有一种蚍蜉撼树的仰望感和不自知的惶恐讨好:“啊,好的好的,谢谢砚靳你提醒,那我……那我在外面等?”
程砚靳将下颌慢慢收紧,低下头,重新看向前方,没有对着林向朔,而是虚虚实实地看着投在墙上扭曲畸形的影子。
他说:“你直接去高尔夫球场的休息区吧,等下我上去,帮你说两句,让聿哥稍后来见你。”
林向朔大喜过望,千恩万谢地说了一连串感恩的话语,说完才想起一门之隔里还有自己的妹妹,表情一讪,但想着两人总是一家人,还是不要太过火,解释道:
“我也没什么意思,就是谢谢原总对我们林氏的照顾。”
见这句话说完后,程砚靳的神色似乎恍惚了一瞬,林向朔赶忙闭上嘴,速速道:“我,那我先回球场了,谢谢砚靳啊!”
说完,他难掩欢喜神色,开开心心地离开了。
洗手间与走廊的拐角寂若无人,灯光尽心尽职地洒向每一寸角落,墙上的影子一动不动,只有怀里的猫活泼可爱,是空气中唯一一点生气。
洗手台前,原楚聿不慌不乱地用纸巾将林琅意整理好,那双高跟鞋被他握着重新穿戴到她脚上,撑在他手臂外侧的裙摆自始自终被他好好收着,没有弄出一点不体面的痕迹。
他将她扶下来站稳,不管自己身上还因她淋漓着,前前后后仔细地将她检视了一圈,最后微笑地冲她摇了摇头,用口型道:“没什么。”
她衣冠楚楚,对着镜子将自己的头发重新整理好,他则终于有时间抽了几张纸,漫不经心地将自己锁骨处和下颌的水渍按去。
垫在台面上的丝绸衬衫完全报废了,脖子上的领带也皱皱巴巴的,他索性一起解下来,搁置在台面上。
林琅意将自己完全收拾好,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耳边还能听到门外小猫的叫声,知道程砚靳还没走。
这样出去,还是需要一点心理准备的。
没有听到程砚靳的动静,反而让她有一种不清楚对方如何出招的未知的警惕。
他安静得,不,死寂得有些太过于不自然了。
林琅意将手按在台面上,微低着头,将包里的手机翻出来。
才摁亮屏幕,门外,终于传来他的声音。
非常稀疏平常的,放轻放柔的声音,林琅意从来没有听过程砚靳这样低敛平定的声线,好像他在细心地照顾一株刚刚破土而出的小苗。
他说:“林琅意,我先去外面等你,马上要切蛋糕了……”
飘散的语气像是散在空中的一缕烟,他说:“是你喜欢吃的夹心慕斯呢,要快一点来啊。”
第86章
门外的脚步声渐起, 慢慢的,越来越远,良久, 小猫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林琅意打开门之前往身后瞧了一眼, 问:“需要帮你拿一件衣服来吗?”
原楚聿侧靠在台面边,摇了摇头, 轻声说:“我会安排好的, 你先去吧。”
他的唇边荡开一个笑,好难得, 在今晚看到他这样发自内心的笑。
他催促道:“夹心有三层,都是你会喜欢的口味, 快去吧。”
林琅意迟疑了两秒, 点了点头,离开之前轻声对他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他抿出一个笑。
她问:“头上还痛吗?”
“现在的话,不痛了。”
“所以生日愿望是什么?”
原楚聿没有将真正的愿望说出来,成年人的世界总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选择性忌讳,如果太在意一个愿望, 那些听起来像是“封建迷信”的说辞总会在这个特定的心愿上加重分量。
说出来, 真的不灵了, 那怎么办?
他换了一个:“想跟你度过零点。”
林琅意比想象中要好说话,他说出口的下一秒,她就点了头, 说:“可以。”
反正马上她就要去G市久居了, 走之前留点好念想,以后再见时说话方便。
房子里压抑安静, 高跟鞋踏过走廊偶有回音,她一点点将身后的寂寥抛下, 越走,越靠近喧嚷的人群,离开了一段时间,高尔夫球场上依旧热闹非凡,与离开之前毫无区别。
一直到快回到球场附近才看到了抱着猫的程砚靳,他仰着头,好像在抬头赏月,半晌都没有其他动作。
林琅意跟着往天上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时看到他已然平视过来,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猫找你找得快急死了。”程砚靳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异常,脚步沉稳地朝她走过来,将猫托付给她,“喏,你抱着,我去洗个手。”
两人往球场走,林琅意的视线余光往边上瞥,程砚靳跟没事人一样捻着自己袖子上的猫毛,搓一搓,看它随风而去。
走到休息区旁边的厕所,他冲她摆了摆手,往里走:“你先去找袁翡她们吧,我洗个手再过来。”
林琅意的怀里,黑蝶贝的尾巴摇摇晃晃,拂过人的下巴,还要扭过脑袋喵喵叫。
她捋了捋它的毛,见程砚靳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洗手间,她在门外站了几秒,才重新抱着猫往热闹中心走去。
……
程砚靳在洗手间将身上的猫毛都处理完,离开前只在门框处试探着踩出小半个脚掌,稍偏过脸往外眺了一眼,看到林琅意不在外面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这一次脚程很快,绕过人群回到房子里,将打开的正门关上,并毫不犹豫地上了锁。
经过走廊时他往最深处飞去一眼,然后三步并作两步直接上了三楼,将原楚聿的房间门一敞,里面空无一人。
程砚靳连灯都没开,就着窗外那点月色直直走近衣柜,打开门,胡乱拿了一件后就阴着脸下了楼。
重新回到一楼洗手间,他抬腿重重地踢了一下门,叫人:“滚出来。”
门板颤动,原楚聿半点犹豫都没有,打开门,见到他手上的衣服,伸手,语气平静:“谢了。”
程砚靳冷眼睨着他,表情凶狠到像是恨不得将面前的人撕碎了。
他将衣服掷到原楚聿脸上,语气发寒:“你真是疯了!我警告你,在外面给我藏好你的狐狸尾巴,别让别人捉住了把柄,到头来让她难做。”
原楚聿将衣服穿好,整理衣领时细致熨贴,又回到了平日里那个斯文优雅的样子。
程砚靳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讥讽他:“不知道劝着点她,一有机会就跟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追着不放,见过对方走一步,自己走九十九步的,没见过这种她退后一步,你走一百零一步的。”
“刚才分开之前,她说晚上会陪我过零点。”原楚聿忽然道,“不用你在中间挑拨离间。”
“是吗?”程砚靳冷笑连连,“可你爹邀请了不少人在这房子里留宿一夜,房间都整理好了,我不觉得她会冒着这种风险来见你,你愿意等零点,那就等吧。”
他抬起手,手里还捏着一盒从三楼床头柜拿来的T,盒子已经被他捏扁。
程砚靳说:“搞得好像只有你会勾引似的,她不会来找你的,她没空。”
原楚聿抬起眼皮望他一眼,不说话。
两人单独待了不到五分钟,两看相厌,说完话就各自分开了。
程砚靳回到球场,楚关迁正在给人打电话,见到他回来,连忙按掉手机问:“砚靳你刚从房子里出来么?小聿电话没接,他在干嘛呢,马上要切蛋糕了。”
程砚靳的目光滑过同样翘首以待的林向朔,面色如常道:“他在书房里,公司有点急事,我催过了,他马上就过来。”
原楚聿果然不到十分钟就来了,他重新整理了衣服和头发,按照流程在蛋糕上切了第一刀,然后就将蛋糕刀递给了侍应生。
一份份蛋糕分装在精致的小碟子里,先是激动的小朋友在前面排队,再是其他宾客。
程砚靳坐回休息区,将身体陷在椅子中,脑袋往椅背脊上靠,漫无目的地望着暮色夜空出神。
直到眼前忽然冒出一只端着小碟子的手,碟子上蛋糕香气馥郁,工整的切面可以看到三层不同的夹心,最上方还有水盈饱满的新鲜果肉。
程砚靳那毫无焦距的视线凝住,顿了顿,才收紧下颌,往前看去。
林琅意端着这盘蛋糕,又往他面前推了推,稍低着头专注地看着他,跟他说话。
她站在他面前,如此近的距离,他只要一拉她的胳膊就能让她跌入他的怀抱。
可他只怔怔地望着她,连眨眼都忘了,他不知道是他又走神了,还是彻底陷入了梦境中。
她这样出现在他面前的生活气息太重了,很难不让他回忆起两人的点点滴滴,月亮在她的头顶悬挂着,球场上光线明亮的射灯在她身后亮起,而他莫名其妙地想起高中时一起打球的好友追女孩失败的事。
那个朋友哭了两个礼拜,在寝室里魂不守舍地哭到所有室友都看不下去了。
从不知道受情伤是什么滋味的程砚靳自然也难以理解,半是鼓劲半是恨铁不成钢地劝朋友想开点,那个女孩并不是众星拱月的校花,会有比她更漂亮,更温柔,更聪明的女孩的。
而那个朋友说:“你不懂,当你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你会注意到她更换的发夹,注意到她在笔盖上贴的贴纸,你会注意到她身边发生的所有不值一提的变化,但你不会注意到她苦恼的雀斑,不会注意到她脸上长的痘痘,如果看到了,你也只会觉得她可爱得要命,她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女孩。”
林琅意的嘴里还叼着一只小叉子,另一只手上的那份蛋糕被挖掉了一个小角,一看就是在来的路上已经偷尝了一口。
因为含着小叉子,所以她说话时也是含含糊糊的:“你吃吗?我给你选了块水果多的,刚才尝了下,奶油不腻,也不是很甜,你可能会喜欢的。”
程砚靳依旧大敞着双腿霸占在座位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懂了什么叫永远亮在她头顶的镁光灯,因为这盏灯永远只为她亮起,所以所有旁人看起来无法理解、不值一提的小事都会深深地刻在他的人生轴线上,哪怕她只出现在了昙花一现的短暂时光里,这些片段也会恒久地留在他的世界里,永远不会过期,永远不会褪色。
真贱啊。
他跟自己说。
程砚靳,你真贱呐。
那位朋友说人会永远记住伤害自己最深的那个恋人,不是因为她做了有多人神共愤的事让人印象深刻,而是因为,伤自己最深的人,是他自己纵容的。
你是如此喜欢她,喜欢到为她一步一步退过底线,喜欢到明知将刀子穿透到底也不会有一颗糖等在最后,却依旧纵容她如此对你。
你为她找遍了理由,为她说尽了好话,你为她流尽了太多的眼泪,却还在期待用泪水浇灌出一朵花来。
她伤你那么深,不是因为她有多牛有厉害的手段,是因为你始终不愿意放开她的手,是因为每一刀捅过来的时候你连躲都不躲。她是那么可恶的一个人,是因为你被自己覆水难收的感情裹挟了双眼,是因为你最爱她。
你在口口声声说恨她的时候,那个吞没的“爱”字是不发音的。
“你吃吗?动物奶油放久了会化掉的。”林琅意又往前递了一寸,说话时含着叉子的嘴里咕噜噜的,让他觉得她像是被挠下巴的黑蝶贝,它也会这样撒娇。
可能不是撒娇,他笑了一下,是他昏了头,他心甘情愿地把她当作了心尖上最众星拱月的那个最漂亮、最温柔、最聪明的女孩。
再不会有下一个了。
“吃啊。”程砚靳坐起身,接过她手中的小碟子,顺便将身边的空椅子往他身边一拉,拍了拍坐垫,“一起吃啊。”
林琅意终于空出了手,取出含在嘴里的小叉子又挖了一块蛋糕,在他身边落座慢慢吃。
程砚靳一口一口挖着蛋糕,果肉中和了蛋糕的甜,如她所说,不腻,不算甜,口味很好。
他很喜欢。
“刚才你去洗手间的时候楚关迁说给我们都安排好了房间,”他自己都诧异他居然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说出她刚才去厕所的事,“可能会在这里留宿一晚,他们招待。”
“啊?”林琅意傻眼,“我换洗衣物都没带。”
程砚靳吃东西快,三两口干完了,他也学着她的样子叼着小叉子,跟她说:“他们会安排,你要是不习惯,我叫人送过来?”
“那太麻烦了。”林琅意看了眼时间,“我也没这么讲究,反正就一晚。”
晚上洗漱完出来时,程砚靳没有留任何一盏灯,而是将窗帘微微拉开了一条缝,那一点月色像是村里老式电影放映机,将房间里半躺在床上的他投出更广角的影子。
“你睡了吗?”林琅意压轻声音,不确定地问了句。
然后,她看到了影子里,从他口中袅袅冒出来的雾气,像是一缕薄如蝉翼的烟。
“你在房间里抽烟?!!”林琅意大惊失色,连忙爬上床想要阻止他,“万一装了烟雾警报器——”
话没说完,他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扯倒在他胸膛上,月光从侧面将他立体俊逸的脸投在墙上,影子里又冒出一小片烟雾,像是山林里伪装成人的精怪。
“是可食用干冰。”他闷闷地笑,搂住她,把脸埋在她颈窝处,“我在手机上刷到了擦边男的视频,我看他们都是这么干的。”
他说完,将脑袋从她的长发里冒出来,小声说:“但是我看他们还拿那种半透明的黑色宽边丝带蒙住眼,鬼迷日眼地吐雾气……我没有丝带。”
林琅意一言难尽:“……?程砚靳,你还刷擦边男博主的视频?”
“不是我想看!”他好像炸毛跳脚的狗,“是我想要学了之后——”
他话说一半赶紧刹车,懊恼得不行,心想男人还是要多做少说。
枕头旁放着两三条领带,在她去洗澡的时候他就备在旁边了,因为在一楼洗手间与原楚聿对峙时他曾飞快地扫过台面上散落的衬衫和领带,像是被一根细长的针刺入眼睛,他很快就慌不择路地挪开了视线。
程砚靳将那些柔韧的领带放在她手上:“你可以拿它蒙住我的眼睛,或者捆住我的手。”
他听到林琅意很轻地倒抽了一口气。
“你哪学来的?”她问,“也是擦边男博主?”
“不是。”程砚靳横眉冷眼,语气不善,“是一个不要脸的东西给我的启发。”
林琅意嘴上说着“不好吧”,“不能吧”,“啊那怎么行?”,双手半点不含糊地将领带用力往两边扯了扯,在空气中震出“噗噗”的布料绷直声。
摸黑将人的眼睛和手腕绑起来并不轻松,但是偏生这种月影重重的朦胧环境下,程砚靳还从床底下拖出了一整个超大牛排餐盖,一打开,里面浓郁的雾气霎时徐徐腾绕在空气中。
整个房间瞬间就如踏入了妖精洞穴里。
那是放在晚宴茶歇桌上的可食用干冰,从琉璃盏和白瓷下沿着拖到地面的白纱泄出来,像是山涧飞流直下的瀑布。
他捏碎一块干冰往口中扔,懒懒散散地重新躺下,仗着那优秀立体的骨相在墙上投出不可言说的影子戏。
林琅意原本三分意动成了八分,她来了劲,摸索着想把他五花大绑,但手法不纯熟,领带又太滑了,兴致勃勃地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
“摸黑看得清结吗?要不要开灯绑?”他由着她乱玩,低声问。
林琅意的衣摆已经被撩上去,他的手搭在她胯骨上,长长的食指和中指在后腰处的细腻皮肤上若即若离地抚弄。
“不要!”林琅意断然拒绝。
这么好的烟雾缭绕的气氛,一开灯什么都看不出了。
他的手指抽颤了一下,停在空中不动了。
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他的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是因为在身上留下了不方便被看到的、别人留下的痕迹吗?
程砚靳的眼睛被蒙上,她绑得有些紧,布料紧紧地勒着最脆弱的眼部皮肤,好像透过那层薄薄的眼皮压在了眼球上,酸胀难忍。
在绑手之前,他伸出双臂将她抱住,脑袋埋在她腹部静了两秒。
口中已经没有含着蛋糕小叉子了,可他的话语依然模糊不清。
他说:“没关系的,林琅意,开灯也没关系。”
那些灼热的呼吸零碎地洒在皮肤上,他似乎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但想说的话还是好好说出来了:
“我看不见,林琅意,我看不见的……你别担心,这没什么的……都是小事。”
他絮絮着反复安抚她,直到手腕也被紧紧绑住才渐渐不再说话,这种禁锢的勒感诡异地给他带来了少许安全感,就好像这种过紧的陷入皮肤里的隐痛代表着她的存在。
脖子上系着绳子的狗是有家的,没有的是流浪犬。
林琅意没什么经验,扎束好后还用手指往领带结里抠挖了一下,问他:“会不会太紧了,痛吗?”
他摇摇头,因为身材优越,现在这幅样子还真有几分蛊惑。
他抬了抬下巴,脖颈上喉结滚动了一下,被捆在一起的双手往上抬,点了点自己的唇,唤她:“你坐上来,一直往前坐。”
*
林琅意迷迷糊糊间猛地醒来,第一反应是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事。
她往枕头边上摸索着掏出手机,按亮屏幕之前回头往程砚靳那里望去一眼。
他平躺着,呼吸深沉而有规律,右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将她裹住,安静地熟睡着。
林琅意收回视线,将手机侧着看了眼时间。
不到十分钟就是零点了。
主要是刚才又是干冰啊,又是领带啊……结束后困了,不小心浅睡了一会儿。
她眼皮抽跳,鬼鬼祟祟地坐起来,掀开被子,先小心翼翼地将拖鞋别过来穿好,最后才不动声色地从他的手掌里慢慢抽出手。
程砚靳一直睡得很沉,他睡眠质量一向很好,在这一点上两人非常相似。
林琅意脱身而去。
她脚上趿着拖鞋,身上是普普通通的长袖长裤棉质睡衣,从楼梯上扶着扶梯一路小跑下去,没有束起的长发在背后披着,随着向下急跑时的身体幅度不住地往后扬。
她给原楚聿发消息,发出去后才终于想起自己还把他拉黑着,连忙从通讯录里把人放出来,直接拨去了一个电话。
对方秒接,依然没有先出声。
她奔跑时呼吸有些急促,对着话筒喘着气问:“在三楼哪里?”
“最南边的房间,门没锁。”
她的运气不错,一路上没有碰到任何人,但从上往下经过不同的房间时有些门缝底下还透着光,彰示着住在里面的宾客并未休憩。
林琅意找到那间最南的房间,其实不难找,三层的房间数寥寥无几,那间房间更是大得气派。
她抬手欲敲门,才叩响了第一声,门就从内里打开了。
原楚聿站在面前,她快速挤进了房门,回身将门一关,第一反应就是去上锁。
可手才碰到古铜色的门把,她顺着往下摸,却只摸到一个空荡荡的缺口。
林琅意一愣,低下头定睛辨认,震惊地发现这门的锁居然被拆掉了。
“锁不了。”原楚聿在身后语气平和道,“小时候他们想要随时推门进来看看我在做什么,所以我的房间都是没有锁的。”
林琅意的手还摸在门上,闻言更是骇然。
所以他说的门没锁,是真的门没锁?!
她扭过头,看到他平静镇定的脸,张了张嘴,最后问:“他们不会还在你房间里装监控吧?”
“嗯。”他居然能这样平心静气地点头。
林琅意寒毛直竖,下意识往墙角靠:“现在也有?”
“没有了。”他失笑,握住她的胳膊把她揽进怀里,“跟门锁一样,小的时候哪怕争取到了有锁的房间,锁也会被拆掉。现在哪怕是没有锁的房间,也再没有人敢直接进来了。”
“我这里住得少,所以也没有改过。”
他的心跳声沉稳,“咚咚”地透过皮肤传到她胸口,原楚聿稍弓下身将下巴垫在她头顶,非常喜欢拥抱的感觉。
他娓娓道来:“我小的时候许愿,有很长一段时间许的是以后能有一间上锁的房间,后来梦想成真了,每一套房子的每一间房间都可以装锁,如果我想,书房里的每一个抽屉也可以。”
“我许愿总是很灵的,在我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我许愿不想跟父亲住,每一天都跟母亲在一起。”他笑了下,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沙沙的。
“然后也灵验了,一直到她去世下葬后,我才跟她分开。”
“现在,我又许了愿。”他收紧手臂,将她完全嵌进怀里,共享体温的亲密能抚平所有的不安,让他彻底放松下来。
“那你愿望又成真了?”林琅意回抱住他,努力将手探出来看了一眼手机,提醒,“马上就到零点了。”
原楚聿没说什么,只是收了收下巴,将鼻尖抵在她的发间轻嗅着她身上好闻的气息,像是黑蝶贝将脑袋埋进她最心爱的毛线球里。
“但你晚上都没吹蜡烛诶,愿望真的能成真吗?”林琅意拍拍他的背让他放开。
原楚聿收了收胳膊,看起来相当不情愿放人。
“快点,要过零点了。”林琅意从他怀里紧迫感十足地挣脱出来。
一脱身,她就将耳朵贴在门口听了会,想了想,又蹲下去从锁孔里往外瞄了几眼。
没人,她开了门就往外走,原楚聿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以为她要回去了,低声挽留她:“你要去哪里……?”
林琅意没回答,而是径直走到了三楼走廊靠近他这边的尽头,那里有一扇窗户,只是用窗帘严严实实地拉住了。
她将窗帘拉开,窗台上居然被人藏了一只小碟子,上面是晚宴上切块的慕斯蛋糕,一旁还放着一根蜡烛和一只塑料打火机。
原楚聿看清了东西,在她身后慢慢停住脚步,站定,就这样定定地望着她。
窗外的月色皎洁地洒进来,将她清丽的侧颜笼上了一层梦幻的滤镜,她捧起这只小碟子,仔细地将那根细细的蜡烛插在蛋糕上。
转过身面向他的时候,半开的窗外吹进温凉参半的微风,将她的长发连着白色的窗帷一起轻轻拂动,丝丝缕缕地往前淌,像是捕获猎物的蛛网。
他闻到了很淡的清香,是郊外密植草木的悠远澹香,含着月色的清冷和潮湿水汽,仿佛在一杯花果茶中加了冰块。
在此之间,被风送来的、有关她身上的馨香气息是最具有侵略性的。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从走廊的另一端望过来,他那宽肩长腿能完全将她的身影遮挡,是一个亲近又极具占有意味的距离。
四野岑寂,她就这样站在月色满盈的窗前,繁复奢华的窗框像是精美的画框,将她此刻的模样永久地留在画中。
她将手中的小碟子往前送,生怕发丝勾在上面破坏了蛋糕的造型,她看上去是如此虔诚又毓秀,如果她想,没有人能从她的温柔刀里逃脱。
“我来给你唱生日歌了。”她冲着他微微笑着,“没有吹蜡烛,那就趁着今天还没过去,再吹一次好了。”
第87章
说完, 林琅意就空出一只手来小心翼翼地用打火机打了火,凑到那根细短的蜡烛上点燃。
零点前的一点微弱火苗,在幽长的走廊里像是一粒跳动的红豆。
那点光将她的眉眼小小地映亮一块, 睫毛一眨, 她还未来得及抬起眼,身前的人阔步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碟子, 连同她的手一起绕到背后将人环住, 另一只手穿过她的长发绕过颈子托在后方,将她往前压。
林琅意猝不及防投入一个拥抱, 下意识抬起脸,眼前忽有阴影压下来。
原楚聿弯下腰, 半垂着眼偏过脸吻上她。
蛋糕晃动了一下, 那点星星微火在暗夜中跟着闪烁了一下。
他屈指稍重地抓住她的后颈,把她往怀里带,缓慢地攫取她的空气。
十秒左右的时间,她骤然撇开头,他阖上的眼睛迷蒙地睁开, 喉咙里无意识地滚出一声很低的闷哼, 仿佛还处在梦魂颠倒之中。
“进去!”她一脚踢在他小腿上, 低斥。
那小碟子由他拿着,怀里的人一缕烟似的钻进了房间,原楚聿重新直起身, 跟着进了房间。
一关上门, 林琅意跟捏表打枪喊“各就各位”的体育老师一样,催促道:“快快快, 还有一分钟就要零点了,快许愿。”
原楚聿将蛋糕放下, 姿态虔敬地闭上眼许愿,林琅意不敢大声,轻哼着唱了生日歌。
简陋的庆祝方式,奶油半化的蛋糕,冷清安静的环境,原楚聿许完愿,睁开眼时那点微弱烛光映在眼底,像是在眸子里撒了一把璀璨星光,让他此刻看起来缱绻温柔极了。
他用掌心拢住烛火,靠近了轻轻吹灭,那点烟一点儿也没有往林琅意的方向飘去。
终于在零点之前给他过完了生日,林琅意大事完毕放松下来,直接往他床上没骨头似的一坐,看着他将蜡烛取下来放在一旁。
“你怎么在窗沿上藏了一块蛋糕?”原楚聿跟着她坐在床边,侧过脸看着她。
其实是她给程砚靳和自己各拿去一块蛋糕,吃完后才想起还有一个零点约定,而且蛋糕这事还是出自程砚靳的一句话带给她的灵感。
当时程砚靳问她还要不要吃,可以打包走一份,她福如心至,心想这不是可以借花献佛,当即就搬走了一小块。
至于蜡烛,是茶歇桌上各式各样的小甜品里的一种,为了要一根这个细短蜡烛,她努力吃掉了那份中看不中吃的甜点,还问侍应生要来了火机。
回到房间,趁着程砚靳洗澡的时候,她就将这些玩意儿放到三楼了。
本来能更早,时间更充裕地给人过生日,是程砚靳晚上突然拿干冰出来给她长了见识,她事后又眯了会,这才这么赶。
好在,紧赶慢赶,还是赶上了。
林琅意省略了故事中程砚靳的戏份,主要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自己是如何为了拿到一根蜡烛死吞下那块难吃的樱桃味蛋糕。
原楚聿又开始粘人了,他那张清隽英俊的脸蛋上看不出什么缠人的表情,但在听她说话时非得要将她的手拉到他腿上,又是揉她的手指又是将绕她的发尾,抑或是去圈手腕丈量她的骨骼粗细,最后问她这样坐着累不累,要不要枕在他的腿上?
已经经历过上下半场的林琅意断然拒绝了。
开玩笑,踢足球那也只有两场,这点中场休息够什么的,贤者时间总是戒凰的黄金时期,她现在清心寡欲得能出家。
原楚聿并没有强求,他只是喜欢这种亲密的相处,拥抱、或者亲吻,都可以完美地安抚他的渴求。
夏天已经过去了,但是如果能跟相爱的人共同沐浴在同一片月色下,夏日的赞歌就永远不会褪去。
她身上穿着柔软舒适的居家睡衣,洗漱完毕,披散着头发随性地坐在他的床边,这样温馨又充满生活化的场景,那跟他的妻子有什么区别?
他在心里将这两个字翻来覆去地念了好几遍,越是默念,心里的欢喜越是像啤酒罐上疯狂冒出来的泡沫一样翻滚溢出。
本来就是他的恋人。
哪怕是说没营养的话也是有趣的,他陪着她,双双坐在床沿上,她还盘着腿,两个人都像是自由生长的树。
原楚聿笑着回道:“我在国外留学的时候,但凡名字里含有‘樱桃’两字的甜品,不用怀疑,那都是难吃的。”
……
林琅意坐到将近凌晨一点才离开,原楚聿想送她回去,被她一口拒绝了。
别搞笑,大哥,这房子里每一层都有人,虽说已经是后半夜了,但谁能保证没有夜猫子呢?
再说了,情人送她回正房房里,这事怎么听怎么诡异。
林琅意出了门就往楼梯上走,才刚走了半层,脚步才在平台上一转,视线中忽然闯入一个黑影,她一个激灵,被吓得差点一脚踩空台阶。
瞪着眼直勾勾地看了好几秒,她才看出来那是边述席地坐在楼梯的最上层。
忘记了,这里真的有一个不需要睡眠的人。
大半夜的突然看到一个人,是个人都被吓一跳,好在这人选并不难搞……林琅意肩膀松懈下来,开始考虑起了眼前的突发状况。
咋整?要不她现在把眼睛一闭,两手伸直,当作夜半梦游?反正经年不见,他又不知道她新得了什么毛病。
边述身侧还放着永不离身的电脑,屏幕却暗着,应该是很久不用后自动休眠了。
他坐在台阶上无声无息地瞧着她。
她想起来了,最开始她是这么跟他说的。
“我肯定是严厉拒绝的,半点机会都不给。”
“不熟,一点可能性都不会有。”
林琅意缓了缓气息,重新镇定地往上走去。
边述将视线定格在她脸上,随着她的靠近一点点抬起头,半刻都没有将目光从她脸上挪开。
然后看到她一言不发地经过他身边,继续往上走去。
她什么都没做,也没有掩饰。
没必要跟他解释,他们之间,早已不是需要解释的关系了。
边述微微垂下眼,在许多故事里,穷小子最后总能翻身,能鱼跃龙门飞黄腾达,然后再与家境中道受阻的富家小姐破镜重圆,从此幸福美满地在一起。
可现实是,富家小姐永远是富家小姐,资源和财富的积累能为抗风险能力做背书,她们具有比普通家庭更多的试错机会。
白富美不会从云端跌落下来,她只会好风凭借力,送她上青天。
他认为自己出国进修回来后就能缩短两人之间的差距,可事实是,不管在感情上还是事业上,她永远都不可能是静止文学。
她大步向前,走得比他想象中还要快,还要坚定。
他跟她的差距不是当下才显得大的,是本来就巨大,他跟她之间的交集全凭相对公平的教育环境让他们有幸认识罢了。
林琅意的脚步声很快远到听不见了,边述静坐两秒,起身将电脑一合,直接转身下楼去敲原楚聿的门。
“哪位?”里面传来平缓低醇的声音。
“边述。”
几秒,原楚聿打开门,他已经预备休息了。
边述并没有打算久留,而是压低了声音扔出一句:“她进房间之前,二楼有人上来,脚步声到楼梯口后停住了,没再走动。”
原楚聿那如墨玉一样波澜不兴的瞳仁微微往他脸上动了一下,撑住门框的手松开,往侧边退了一步,示意他进来说话。
边述进来后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了,他本来就是这样沉默寡言的内敛性格,交流沟通时也像是在做学术报告,力图精炼、客观、准确即可。
倒是原楚聿客客气气地问了几句,然后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送他出去之前说了句:“谢谢。”
“不用。”边述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如果不是涉及到她,我不会多此一举。”
原楚聿颔首,依旧礼貌地重复了一遍:“谢谢。”
把人送走,他将门一掩,连手机都没带,径直下到一楼,果然在连接露台的茶室里见到了独自静坐的原娉然。
她面前有一杯暗香盈袖的茶,但已经不热了,没有雾气的茶水看起来就像是沉浮在俗世里被生活磋磨的成年人,渐渐没了滋味。
原楚聿将透明玻璃门关上,在原娉然对面施施然坐下了。
原娉然无论何时都是全妆,哪怕休息在家也是精致动人的,她不可能让别人看到她一丝松懈和不完美。
但她现在的脸色很难看,盯着面前的杯盏,冷冷道:“你可真是越来越有能耐了。”
原楚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眼也不抬,反问着“嗯?”了一声。
“什么人你都敢招惹,头上的伤让你的脑子出问题了?”
“您指的是什么?”原楚聿将茶壶放在垫子上,收回手臂好整以暇地望着对面满腔怒火的养母。
“还指什么?我看你是藏都不藏!管家跟我说你柜子里有其他品牌的计生用品,晚宴上席瑛又说你谈恋爱了,现在这房子里这么多人,你在走廊——”
“谁?”原楚聿微微偏了下头。
他穿着绸缎的家居服,坐在休闲的茶室里,但这根本不影响他看起来像是西装革履地坐在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里统筹全局。
原娉然独自消化了这么久也难掩怒火,见他如此,怒不可遏地重复:“你还有脸问我是谁,是林——”
“您说的是谁?”他第二次打断了她,眉眼压下来,连唇角那礼貌疏离的笑都淡去,脸上没什么温度。
原娉然一窒,几番被打断,终于勉强从盛怒中看清他此刻敛神平静中散发出来的冷峻气息。
她早就知道领养的小孩养不熟,也早知道貌合神离的家庭关系迟早有挑破的这一天,但她以为分歧会是股权,会是权柄,或者会是她转而再寻一个小孩来寄养,没想到却是因为一段隐瞒的恋情。
“你做事都不考虑后果的吗?!”原娉然居然真咽下了那个名字,今非昔比,她已经不是那个能拆门锁装监控的家长,也不是能左右应元决策的理事人。
“跟昏了头的蠢货一样,我就知道流着楚关迁血脉的小孩能有什么出息,老的小的都跟被下了迷魂汤一样追着——”
“我不是跟您姓的么?”原楚聿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杯子,“您总把我跟他绑在一起,我都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要不要说了。”
原娉然夹着眉不耐地看着他。
原楚聿开门见山:“楚关迁手里还有一部分股权,您要不过来,他也不打算现在就给我,我看您常为此事发愁。”
原娉然呼吸时鼻翼微微翕动,听到原楚聿陡然换了话题,堪堪压住火气等他下文:“这跟我现在在跟你讲的事有什么关联?难道是想用股份来堵我的嘴?楚关迁手上的东西你不是也拿不到么。”
原楚聿背后的窗户没关,望出去也并无遮挡,是赏景的好角度。
他就用这种泼茶赏月的语气淡淡道:“他身边有个女伴,一年前开始交往的,在睢西阜那里有套房子养着住着,长得……”
他提起眼皮,手指还贴在杯盏外壁,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跟您有几分像。”
原娉然的脸色陡然变了。
这句话说的两人心知肚明,什么叫跟她长得像?大约是跟原楚聿的生母长得像才是吧。
“一年前,那女孩不是单身。”原楚聿收回手,茶盏外壁有些烫,他摩挲了下手指,用平铺直叙的口吻陈述道,“那时候她身边有个分分合合多次的男友,来路不是很正,因为从少管所出来所以光脚不怕穿鞋的,那女孩身边所有的追求者都被他下过黑手,楚关迁把人哄走搬到A市时没跟人打上照面,所以她男友一直不知道,据我所知,这一年里他断断续续一直在找。”
原娉然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她拿起杯子,手有些抖,往自己口中不是那么优雅地灌了小半杯茶,冷下的茶水泛涩,滑入食道徒留不适。
这样苦涩的茶将惊天巨雷一样的消息一同胡乱地卷入胃里,她并没有失了颜面厉声大喊起来。
她冷冷道:“一年前的消息,你现在才告诉我?”
原楚聿的胳膊松松地搭在桌上,舒展长腿:“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为什么要拿出来烦您?”
原娉然怎么会听不懂其中的起承转合,冷笑:“那现在怎么又拿出来了?因为我撞破了你的好事?”
原楚聿的食指在桌上轻轻地点了点,目光垂着:“是因为怕再拖一拖,您回头指不定又要收养一个养子或者养女,这辈子尽在给他人做嫁衣……我不听话,到时候您辛辛苦苦再养一个,要是还不听话,那还挺挫败的。”
原娉然这下有些破防了,她转过脸深呼吸几次,胸口大力起伏,半晌都没憋出一个字来。
“我想,二十多年前您收养我并不出自真心,只是当时您没得选,但现在,您是有的选的,只要您愿意跟我合作。”原楚聿顿了顿,补充,“如果您换个角度,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话。”
“你什么意思?”
原楚聿微微笑了下:“前不久,那个男友找到A市来了,大概是知道了楚关迁的存在,所以窝着一肚子火到处游荡。”
他轻飘飘地看着她,每一个字都清晰干脆:“股份能合理、合法地拿到手。”
原娉然盯着他,她眼角上挑的弧度格外冷冽,可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眼皮控制不住地连续抽搐了几次。
怎么就突然找到了A市来,她心里跟明镜似的。
楚关迁不是良配,这个结论在漫长的婚姻关系中已经被多次验证了。
尽管知道,但要她真正跨到楚关迁的对面,这个念头只要一升起,她的心里仍然难以招架地生出钝痛。
丢掉一件曾经最爱的、现在却穿不上的旧衣服都会让人心生感慨和不舍,更遑论是一个占据了她所有青春岁月的人。
原娉然心里不好受,两个小人像是在她脑子里拔河吵架,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更偏向哪一方,只好将气发泄在将难题丢给她的原楚聿身上。
那些讥讽和咒骂的话并不经过她的大脑,有那么片刻的时候,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骂谁,骂了什么。
原楚聿在她发泄完毕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我选择将这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您,而不是通知楚关迁多加小心,是想跟您说人一辈子的执念就像是影子一样终生难以逃离,二十多岁忍痛放弃了,到三十,四十,五十,只要但凡有那么一丝可能,或者被根本不相干的人或景勾起了回忆,想要追回弥补的情绪反而会因为时间的叠加而来势更汹地反扑。”
“您管不了他走向谁,没了这个,还会有下一个,下下个。”他用手指蘸了蘸茶面,湿漉漉地在桌子上写了一串号码,慢慢道,“但是现在,如果你想将他手中的股权装个锁,我可以帮您。”
他摊了摊手,悠悠道:“作为交换……”
原娉然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在桌面湿淋淋的那串数字上,真将话挑明到这个地步了,让她陡然生出一股退无可退的恐惧感和疲惫。
她并不是坐不住的人,相反,越是真到了直面这种腌臜事的时候她反而越稳得住。
正儿八经富养出来的大小姐,她要什么拿不到?这辈子二十多岁的时候可以为感情流眼泪,如果四十多了还在为莺莺燕燕哭哭啼啼,那她这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
原楚聿比她当初收养时预想的还要善治善能,他的存在能保证她在原楚共姓的应元的商业版图里永不下桌,能让那些等着看她楼塌了的人都闭上嘴,尽管她对他忌惮提防,但也不得不承认比起领养一个废物,还是领养一个聪明人要顺心。
她心有不安却不显山露水:“你对你的亲爹都这样毫不留情,你对我——”
“我妈生前没有恨过你。”原楚聿淡淡道,“她只恨楚关迁。”
很少能从原楚聿口中听到他提起自己的生母,原娉然知道那是因为他以前不便在她面前追忆母亲,这种过分完美的闭口不谈的选择让她满意,也让她因为他如此头脑清晰而生出更多的防备。
领养他,本来就是一把双刃剑。
原娉然咬了咬牙,说:“你把那个混混男友的消息先发给我看看。”
原楚聿用纸巾将自己的手指擦干,颔首:“手机没有带下来,稍后给您。”
又是一段冗长寂寥的冷场。
原娉然跟着抽了两张纸,像在撕花瓣一样一点点扯碎了扔在桌子上,纷纷扬扬的像是下了一场小雪。
原楚聿这个提议,其实最大的受益人仍然是他自己。因为如果楚关迁出了意外,按照法理是由作为原配的她和独子的原楚聿平分手中的股份。原楚聿原本就手握话语权,加在他手中进一步集中了股份。
但她确实也能拿到一半的好处,只要她能舍弃掉这个让她失望了一次又一次的丈夫。
原娉然心乱如麻,只挤出一句:“你比楚关迁可疯多了。”
“是。”原楚聿没什么要反驳的,“但是这个决定跟她没有关系,有没有她,这件事我都会做的。”
原娉然将杯盏中的茶水往垃圾桶里一泼而尽,起身离开,留下一句:“随你的便。”
*
林琅意回到房间里,一切都跟她离开时毫无二致。
窗帘依旧只留了一条缝,被子依旧翻卷起一个角,而程砚靳,也依然安稳地平躺着,双手自然放在身体两侧,呼吸绵长。
她的视线在他身上来回扫了扫,困意袭来,张开嘴无声地打了个哈欠。
上床躺下,她沾了枕头,没一会儿就陷入了沉睡。
未关紧的窗户里溜进来一阵微风,将窗帘轻轻拨动。
明明暗暗的月光下,程砚靳的左手痉挛了一下,稍顿,手指缓慢悄寂地蜷起来,像是一只自保的刺猬试图将自己团起来。
万籁俱寂,什么声音都没有。
第88章
林琅意在生日宴后的一周内就要飞去G市, 在此之前,她在应山湖还需要出席免费对外开放周的开幕式。
部分游客的名单是通过网销途径随机抽取的,部分是直接邀请相关方嘉宾的莅临指导, 特色小镇的建设一期项目有部分已经初见雏形, 将会一同对外开放。
林琅意还特意邀请了不少高校的领导,尤其是农林院校, 争取以后能作为教学实践基地, 以试验田的形式与高校对口专业进行合作。
应山湖地基已牢,乘上政策的春风后一切都如坐着火箭往上冲, 林琅意虽忙得不可开交,可心里非常欣慰。
这几天正巧家人也都在A市, 她将孟徽和林向朔等人也一同指挥了进去, 大家都是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上午的行程是最满的,因为有各局办单位的参与,林琅意一直全程陪同着,到中午又吃完了饭才将人一批批送走。
高校领导预计会在下午离开, 剩下的那就全是游客和幸运观众了, 林琅意打算应酬完高校方再撤, 于是中午给诸位安排好住宿后为了节约时间,并没有回到办公室休息室去小憩一会儿,而是直接去了下午将要使用的报告厅, 最后再检视一遍。
这个报告厅预计未来能当做实践课的教室来用, 但因为新建好没有多久,厅内有气味, 她便将所有的窗和门都打开了,自己在台上试了试话筒音响以及投影仪的效果, 见都无恙,这才回到第一排靠门的位置坐了会。
靠门处紧贴着门另放了一张细长桌子,上面还放着成箱的矿泉水和签到册,林琅意给在主场馆的孟徽发了条信息让她等下看看谁有空,叫人把这张桌子搬走。
得到了肯定的回复,她在桌子上趴着伸了个懒腰,因为一上午没有一刻停歇过,才吃过午饭更是让人昏昏欲睡,没几分钟,她就靠在手臂上睡着了。
等到孟徽能叫到人已经过去了将近半小时,她先上楼,遥遥走到报告厅的对面时一眼就看到了趴在桌子上睡得香沉的林琅意。
她睡得没个正形,脸埋在一条屈起的手臂里,另一条手臂打直往前放着,手腕伸出桌面垂在空中,那扇正门好像没有插门销,被门窗对流的风吹得一直在前前后后地移动着。
秋天了,哪能什么都不盖就这么在风口里睡。
孟徽走近两步,林琅意的肩膀上蓦地出现了一双手,那人将掉到腰间的外套轻轻地披在她身上,收回手之前还小心翼翼地捋了下她铺在手臂上的长发,想让她别被头发糊住脸导致呼吸不畅。
这双手熟悉,孟徽笑了下,心想程砚靳要比看起来的体贴,一直坐在珠珠左边陪着人呢。
再往前走,距离的变化让死角处的景象一点点慢慢呈现出来,孟徽脸上的笑忽然一顿,这才发现林琅意的右边还坐着一个人。
最先印入眼帘的其实是打开的笔电,她原本以为是边述,可又想起来来之前边述还在主场馆跟一位教授相谈甚欢。
门又被风往前吹了一段距离,遮住了大半的视线,摇摇晃晃之间门即将关上的速度越来越快,而林琅意伸到桌面外的那只手眼看着就要被夹到。
孟徽提速往前小跑了一段,声音骤提,才脱口而出第一个音节:“诶——”
桌子底下忽然伸出一条腿将门卡住,那桌上的电脑被推开,视线中死角处的人终于露了小半张脸,正皱着眉望向另一边。
孟徽心中忽地一跳,脚步慢慢缓下来。
好像彼此之间用嘴型说了什么,程砚靳不耐地转过脸跟着瞪了原楚聿一眼,起身绕过桌子,将两扇门完全打开,并弯下腰插好门销固定住门。
起身的瞬间,他转过头,看到了站在外头的孟徽。
程砚靳脸上那种好像是在生闷气的表情一收,抬手冲孟徽摇了摇打了个招呼,嘴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张了张口型,避免吵醒了林琅意。
孟徽跟着微笑了一下,视线余光中,那台笔记本被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按住,往边上移开,重新回到了死角处。
她一路走到报告厅,视线短暂飞速掠过,看到三个人的座位都奇奇怪怪的,好端端的后面那么多排软垫联排座椅不坐,非要都挤在这一张细长的临时桌子上。这张桌子上甚至还堆着三四箱矿泉水,更是拥挤,而林琅意趴在中间霸占了大半,两头各是一个男人。
程砚靳离她近,另一个原楚聿倒是坐得远,可他的位置都贴着成箱的矿泉水了,这样逼仄狭窄的地方不嫌难受么?
而且……他为什么不坐在程砚靳旁边,那边还宽敞点,两人中间怎么非得隔着个林琅意?
孟徽脑子里一瞬间冒出了许多想法,还没想好如何打招呼,原楚聿已经站起了身在关电脑,只冲她礼貌地稍稍点了下头,然后把放在电脑键盘上的一个文件袋递给程砚靳,声音压得很轻:“算了,等下你把这份资料给她就行,我就先走了。”
程砚靳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接过来,手掌连同文件袋一起压在桌上,慢了两秒才想起在人前要伪装正常跟人告别,于是浮皮潦草地冲原楚聿抬了下手,说了句:“回见。”
孟徽照例想送几步,可身后前来搬运桌子的人到了,老远就扯着嗓子喊:“是这里吗?啊?这屋里的桌子是吧。”
声音洪亮,林琅意的手臂抽搐了一记,肩膀往里缩,顿了好一会儿才恍恍惚惚地抬起头来,迷糊了好几秒,眼神清澈起来。
“妈。”她直起身,肩膀上搭着的外套顺着后背滑下去,连忙反手摁住。
孟徽的小腿肌肉突然抽跳了一下,她意识到今日程砚靳来的时候只单穿了一件衬衫,他怕热,向来穿得比别人单薄。
这件西服外套好像不是他的。
她不敢多想,见到程砚靳伸手过来拎走了外套,叠了叠,挽在臂弯处,并没打算换。
而原楚聿,也不说。
林琅意扭过脸看了下左右两边的人,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但很快就清了清嗓子,先冲着“客人”原楚聿打了个招呼。
一旁程砚靳递过来一份文件袋,上面有应元的角标。
她朝着原楚聿瞟去一眼,没有当面拆,而是举在手里晃了晃,三言两语:“收到,谢谢。”
原楚聿没说里面是什么,好像两人心照不宣地明白这是什么材料,并不需要解释。
他留了两三分钟就先离开了。
“我叫人来了。”孟徽目不斜视,“这张桌子搬走是吧。”
“对。”林琅意点头。
下午场很快要开始,她还有一堆事排着,孟徽知道这不是方便谈话的时候,但见林琅意与程砚靳短暂分开后还是没忍住,快步跟上,一连往后回了几次头,确认程砚靳没有跟上来后才窃窃道:
“珠珠,你有没有什么想跟妈妈说的?”
林琅意抽空看了孟徽一眼,笑:“什么?”
孟徽吃不准她是什么想法,忍了忍,还是直说:“你跟砚靳感情顺利吗?”
林琅意点点头,很快又摇头。
孟徽心揪着:“什么意思呢?”
她斟酌用词:“联姻很顺利。”
“但马上结束了。”林琅意站定,手中还拿着文件袋,“我们要取消联姻了,先跟您提一下,您好有个心理准备。”
孟徽张了张嘴,抬手碰了下自己的发髻,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她对这件事有一定的心理预期,或者说,她其实本来也不太能想象从林氏口中先说出拒绝的场景,但是应山湖的发展将林氏往上拔了好大一截,现在说出去,已经很少有人觉得林氏是高攀,而是都会承认一句门当户对。
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她现在有更担心的事。
孟徽问:“你跟砚靳两个人走不到一起,是因为其他人的缘故吗?”
林琅意诧异地挑了挑眉,失笑:“怎么会?我跟一个人合不合得来,当然只可能跟他本人有关,怎么会跟其他人有关?”
“妈妈直说了,你跟原——”
“妈!”林琅意脸上看不出一点心慌意乱或者是害怕瑟缩,她打断道,“我周三的飞机,G市房子已经租好了。”
她背对着站在太阳底下,阳光将她的面容涂上一层金光,看不清神色。
她摆弄着手里的文件袋,其实她知道拆开后,里面并不是什么重要到需要亲手移交的机密材料,而很可能只是两张白纸。
就像是在上班时间拿着一份合同到处闲逛散步一样,装成自己有多忙多辛苦,其实那份合同只是用来掩盖摸鱼的一个伪装。
她说:“我跟程砚靳分开,是因为异地,不合适了。”
*
林琅意做事动作向来快,她在程砚靳出差的那段时间里已经租了一套公寓,可以将东西搬过去后即刻入住。
一切都很平稳自然,就像是坡度不高的水渠,溪水从高处往下流的时候并不会在某一段显得陡峭险峻,但就是顺理成章地流动变化着,一直要到很久后,才会发现水渠里的水已经流干了。
林琅意第一次去G市只待了四天,很快就回来处理了下事务,下一次是一周半,又因为应山湖再次回来。
再下次是三周,这一次回来并再整理行李准备离开时,程砚靳的心态完全不对了。
他在看着她收拾行李时相当惴惴不安,一直蹲在她的行李箱旁边,脑袋随着她来来回回的动作而僵硬摆动,好像一朵只会朝着太阳转向的向日葵。
“需要带这么多东西吗?”程砚靳的笑牵强难看,用手指戳了密封真空袋里的薄羽绒,“冬天衣服怎么也带去了……”
“哦,是。”林琅意想起G市四季如春,确实不怎么需要,拿走了压缩好的羽绒服放回衣柜,转而将剩下的薄衣服都放进去。
程砚靳见她几乎快要把衣柜里的衣物都搬空了,脸色越发苍白如纸,手脚都如冰冷的雕塑一般抬不起来。
“你,你这次又要去几天啊?”他心头发慌,毫无安全感带来的恐惧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看她搬空自己的物品就像在挖掉他胸腔里的心脏,空空荡荡只余穿堂冷风。
“看情况,我也说不出来。”林琅意只顾着整理东西,她将必需品满满当当地装进行李箱中,盖上盖子,用膝盖压住才拉上拉链。
“我陪你去吧。”程砚靳实在是受不了了,他将双手扶在行李箱上,央求她,“我陪你过去住一段时间好不好?”
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带上他的好处:“我可以当你上下班的司机,像在应山湖一样;你在那里要出海的话我能帮你开船,还有,你晚上回来我可以做好饭等你一起吃。”
林琅意笑出声,半点不信:“你还会做饭呢?”
“我学!我学!”他像是抱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将双臂拉直整个人压上去抓住行李箱,好像抱住箱子她就不会走了。
林琅意用脚尖轻轻踢他:“你不上班了?”
大少爷这辈子没吃过苦,想也不想就要说出有情饮水饱的话来,还没发出半个音节来,她忽然道:“好好珍惜你现在的工作吧……半年前,这不就是我们联姻的目的吗?我跟你对外都是恩爱美满的,所以你现在想要的都从程老爷子手里拿到了,封姨的孩子以后怎么样,都很难撼动你现在拥有的地位。”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柔和,语气也平,整理物品的动作更是不疾不徐,想起自己的电子产品还没拿,于是在床上膝行了两步,够着手臂去拿平板。
她的长发从肩膀后打了个旋,柔顺地垂到身前,在屏幕上轻轻晃动。
程砚靳却因为这句过于郑重的话而浑身战栗起来,他身上的血液都开始寸寸结冰,某种悬而未决又飘忽不定的可能性让他像是行走在万丈悬崖上的一根绳索上一般,恐惧和惶悚让他头重脚轻,好像下一秒就会摔入万劫不复之中。
人与人之间的离别是有预感的。
分开前的一个温和的眼神,一句习以为常的玩笑话,彼此碰到的皮肤接触,所有未尽之意都通过无限放大的感官将最后的场景一帧帧铭记于心,并且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反反复复地拿出来擦亮抛光,将细枝末节一笔笔用当时的色彩涂抹。
他能感觉到两个人之间最后的那点丝线被慢慢拉直,变细,直到丝线绷到透明的极限,摇摇欲坠。
怎么会这样呢?他已经退到底线后,退到所有可以退的边缘了。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天,越到后面,却因为害怕而越不敢想起这件事,每次一想起,心头就好像是压着一座大山,寝食难安。
程砚靳不敢将自己的畏忌表现出来,因为林琅意去到G市是她一直努力的目标,他人不在G市,但是听说她一切顺利,已经选育好二十万只苗,准备种蚌了。
此刻她脸上的快乐是那么灿烂,他不想变成那种拖人后腿的角色来倒胃口。
也许不会那么快的……她从来没有表达过要终止婚约的意愿,即使现在两人最初联姻的目的都已经达到,她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到此为止。
程砚靳再一次恨透了自己一开始将订婚结婚的时间往后推的愚蠢决定,也悔恨地想着若是他早早接手了公司业务将一切都推上正轨,也许就有空闲时间能跟着她去G市。
林琅意收拾完东西,将几个行李箱都推到玄关处,程砚靳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神色惶然。
“程砚靳。”她将手扶在行李箱的拉杆上,抬起来,又放了回去,好像在组织语言。
她一向快人快语,忽然在这种时候举措不定起来,令他那一颗心更是被高高吊起,像是在等待审判的囚徒。
林琅意回想了一下自己跟边述分手前的场景,不知道自己再一次分手,有没有比之前进步了。
她想了好一阵子,后来才想起当时她并没有当面跟人说分手,因为担心边述会不同意分手转而情绪波动时放弃公派出国,所以她是在他上了跨国航班之后,在他手机处在飞行模式的时候发去的分手短信。
这还是第一次当面跟人说分手。
但没关系,依旧可以体面且礼貌。
林琅意说:“我有几份礼物放在书房里了,到时候,如果时机成熟,可能要经由你的手送到你家人那里去了。”
程砚靳咬住自己口腔内侧的软肉,表情僵硬:“什么礼物?怎么突然想到给他们送礼物了,不用……而且既然是你准备的礼物,那要送也该是你送,哪有我代送的道理。”
“你要的东西都拿到了,我也是,我们之间也算是各取所需……”从她口中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不是他想听的,每一句都正巧踩在地雷上,程砚靳心里一空,猛地抓住她的胳膊强行打断她,攥着她的手在发抖。
“我送你去机场吧,你再不走要晚了。”他忙不迭地想要转移掉她的注意力,最好能让她忘掉自己想说的话。
他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说完就率先一手一个行李箱,掳走了绝大多数的行李,让司机飞驰电掣般将她送到了机场。
为了让她没有时间跟他说话,程砚靳一路上都在跟人打电话,他人陪着她坐在后座,头往另一边撇看向窗外,与手机里不知道是哪个朋友说着根本不会在脑海里留下痕迹的话。
人送到了,程砚靳却不想,也不敢下车送她进航站楼。
他只将窗户降下了一半,催促她早点去过安检。
林琅意却没依他的愿,她盯着他,盯了好一会儿,最后说:“程砚靳,我跟边述分手的时候,是因为我不想谈异地恋,异地会出很多问题,而我也不喜欢谈电子宠物恋爱。”
“我一有空就会来找你。”他说得斩钉截铁,“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林琅意笑了下:“但我们可以把它当成是一个问题。”
她说:“你知道,我也知道。”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程砚靳的脸色刷的一下白了。
他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林琅意没说什么,只留下一句“异地是一个好借口”,然后就进了航站楼。
这一次,程砚靳数着日子过,她已经在G市足足待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如隔三秋,程砚靳每天回到家,一开门就是凄冷的死寂,哪怕开了灯,房子里也静悄悄的。
他从小到大一直受不了一个人孤独彷徨地呆着,如果是以往,他早就喊上一大群朋友,人越多越好,只要能消磨掉这些让人摧心剖肝的孤俦就好了。
可这一个月,他一次都没有出去过。
下了班就一个人回到家,一个人早早上床休息,一个人练习做那些难吃的饭菜,他想锻炼出自己下厨的水平,这样的话以后可以让她尝尝自己的手艺。
他每天晚上都给林琅意打视频电话,有时候林琅意会接,但更多的时候她会因为忙着正事置之不理。
那些她都不认为能称之为断联的几次,程砚靳飞来了好几次,也只是在公司底下抬头数她办公室的层数,看她亮起的灯一直到几点。
他不是没想过上去找她,可林琅意在公司加班的时候身边总是还有其他团队,他知道她没空来搭理他。
他一直以为两人之间也许会有一场大吵,但没想到只是彼此心照不宣的渐渐疏离。
就像在风干一朵花一样,它不是一下子变成干硬的标本,而是在风吹日晒中渐渐蒸干了水分。
他再一次想起她说的那句“异地是个好理由”,不管第几次想起来都觉得难受。
程砚靳知道她在工作上雷厉风行,但第一次尝到感情上的抽刀断水的痛苦,完全无法接受,她离开去G市之前还是好好的,甚至在生日宴上也是好好的,忽然的冷暴力,是不是因为他哪里没有做好?
实在忍不住,他听说林向朔好像要在周二回A市一趟,于是就在微信上问林琅意回不回来,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程砚靳将手机扣在桌子上,静静地出神了许久,重新拿起手机,按亮,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
【你知道吗?楚关迁前天出事了,他跟原娉然去梯田赏秋景,被人捅了几刀,因为那里信号不太好,救援来得迟,下来时状态已经不大行了,虽然消息还瞒着,但这次……】
【我听说你哥哥周二要回来,很有可能也是因为这件事。】
林琅意收到这个消息时还在公司里。
她看完消息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复,被工作塞爆的大脑里勉强分出一缕神思,想起最近跟原楚聿仅有的一些沟通也是工作相关,他好像没有说起过这件事。
只是有几个晚上,他也给她打过电话,林琅意有时候忙得错过,等稍后想再回拨又太晚了,只能发去一条微信询问,却神奇地发现他也并没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Y:【这个点才结束工作吗?辛苦了,打字麻烦,你可以直接发语音的。】
林琅意确实在回家的路上,听他这么说,有时候会直接发去几条语音问他有什么事,但他提及的都不是什么要紧公务,有一次甚至还将已经敲定的事项再说了一次。
她发了一条语音,半是提醒复述,半是觉得好笑。
稍后他发来一条:【抱歉,只是绿灯后没有黄灯过渡即刻变成红灯的戒断反应有些难熬。】
一直到结束工作从公司下楼,坐进驾驶位,林琅意系上安全带将车发着,反向盘一打,才开出十米左右后又刹住。
铮亮的车灯往远处照射着,林琅意往包里摸出手机,在与程砚靳的发过去一条:
【我不一定能赶上,这几天尽量挤一挤试试。】
第89章
程砚靳没想到到最后, 他还得搬出原楚聿来,或者搬出他身边的人,才有可能得到林琅意一句不怎么确定的承诺。
竭泽而渔, 饮鸩止渴。
但没有关系, 他想,在他发现原楚聿介入在他们之间时, 他的那些默许已经注定了他在这段关系中的定位。
比起她因为什么事情回来, 她回来这件事更值得庆祝。
程砚靳打起精神将工作在前三天挤压干完,归心似箭地飞到G市, 下午三点多就等在公司楼下,想要接林琅意一起去机场。
林琅意却很久都没下来, 再不去机场就要错过预定航班了, 程砚靳终于下了车,去到前台问,得到了林琅意今天临时出短差的消息。
她没有告诉他,隔着城市的距离,以及更加虚无缥缈捉摸不透的两人之间如蜘蛛丝一样脆弱的联系, 让他本就岌岌可危的神经几乎断开。
程砚靳在前台处浑浑噩噩地站了好一会儿, 低下头, 说了句:“谢谢。”
他返回停车场,没有离开,而是就这样坐在驾驶位, 像是一尊凝固的雕塑一样等她。
这样的等待, 已经有很多很多次了,夜不归宿的那晚, 出差途中千里迢迢回来后不敢上楼的那次,以及两人相隔两地后数不清的当夜来、当夜走只为在楼下抬头看一看她办公室里那盏亮起来的灯。
没关系的, 他愿意等更多次。
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左右,程砚靳才看到公司车将人送回来。
汽车驶入的灯一照,他那死寂的瞳仁终于一动,好像终于活过来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公司接送车停好,这才眨了眨因为长时间出神后干燥疼痛的眼,推开门,朝着接驳车走去。
林琅意风尘仆仆地提着行李下车,一眼看到程砚靳的时候还愣了一下,身后陪同出差的几位经理瞧见了,打趣:“林董,是男朋友?”
她回过神,没有顺着话题下去,而是认真介绍:“程氏未来的接班人,公司股东名册没细读过吗?程砚靳啊。”
她打太极似的回避并不明显,带着插科打诨的口吻,说完后还让诸位早点回家休息,这几日的出差可以找时间调休。
哪个打工人不喜欢早点回家,哪个打工人愿意大晚上站在公司门口陪老板聊天?林琅意都这么说了,那自然是顺驴下坡。
等人都散了,她才转过脸,面上没有半点因为两人疑似断联分手后再见面的尴尬,而是微微笑着问他:“等很久了吗?”
这一句话简直太犯规了。
简直像是弃猫效应的现实运用。
程砚靳前面那么长时间的独守空闺,经历了那么久被冷落丢弃的感觉,以及每一天每一晚都拼命将自己的所作所为一点点反思复盘过去的自我折磨,几乎已经到了万念俱灰的地步,今天来接她但却错过仿佛也是压死骆驼的一根稻草,他都已经接受了自己再一次落空的结局。
“没有,没有,”他用力摇了下脑袋,憋住蹿上鼻腔的酸涩,“我也刚到没多久。”
林琅意打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划,翻转过来给他看:“可是前台说你在傍晚下班前来问过我的行程?”
他一时间没有想好怎么回答,一看到她,他的脑子仿佛就断了线。
“你先回去吧,我们就不坐同一航班了。”林琅意在他露在外面的小臂上瞧了一眼,发现他好像瘦了不少,话语微微一顿,尽量将语气放柔,“葬礼上人多,我们一起回去的话,前面那些因为异地产生的流言不是白搭了?”
他不吭声,将头颅更深地埋下,停车场的水泥地面很快滴落两滴水,像是临了下雨前预告着滑落在脚边的雨滴。
她顿了顿。
只是想跟人分手,倒也不是想把人弄哭……
“你看啊……”她一根根伸出手指掰过去,“你现在是不是又有钱又有自由,还——”
“你饿不饿?”他忽然抬头,红红的眼睛一闪而过,他没擦也没揉,只用那粗硬的睫毛反复刷过偏浅色的瞳仁,小声说,“你以前每次吃过飞机餐回来都会饿的,公司接送车又没吃的,都这个点了,我带你去吃点夜宵好不好?”
他举起两只手,上面还有烫到的痕迹,但被他展示得好像是勋章,他就用那种难得考了一次80分战战兢兢地想将卷子拿给望子成龙的家长看的孩子,揣测着她的神情说:“林琅意,我现在会做饭了呢,不是那种清蒸和水煮,我还会煎炒了。”
林琅意的视线下意识在他摊开的双手之间凝了一眼,烫伤后留下的一个个没有消退的不规则伤疤就像是布偶身上缝起来的一块块颜色迥异的布,因为没有适配到最合适的颜色,所以那些偏红或者是偏褐色的皮肤显得格格不入,是最糟糕的绣工。
她张了下嘴,没有第一时间说出话来。
她在他身上看到过一些陈年旧伤,时间太久了,所以伤疤已经褪成了浅白色的细长条纹,就像是一条呼吸时翕动鳞片的鱼,在光线下会折出淡淡的银白。
她记得他以前对这些伤不屑一顾的态度,有些他会记得是哪一次运动竞技时受的伤,有些是打架,还有一些他说他记不清了。
但无论如何,被滚油溅起的烫伤疤痕出现在他身上,几乎是闻所未闻的事。
两地分居让他速成了烹饪,而对她而言,像是把一个联系方式拉黑删除,因为很久没有见到,所以在下车第一眼看到他安静沉默的等待时,她甚至没有捕捉到自己那一瞬间的心情有没有什么变化。
但是。
“你回去吧。”她说。
“你不饿吗?”他固执地问了第二遍。
林琅意确实蛮饿的,胃里空空荡荡,她想要挤出时间回A市,所以这几日压减了睡眠,在飞机上连机餐都没吃,一路从起飞睡到降落,就为了补觉。
但是。
她生怕自己的胃哪壶不开提哪壶地此刻叫一声,于是口是心非地一手按在肚子上,一边摇头:“我不饿,你早点回A市去吧,葬礼的事,如果我赶不上了,会自己跟原楚聿致歉。”
她说完就转身往自己车位走去,没理会身后沉默不语的男人。
他没有追上来,林琅意在开车回家的时候频频往自己的后视镜瞄,在看到身后真的没有别的车辆一路尾随后有些失笑,觉得自己真是被他哭得丧失了基本的判断能力,这又不是拍电影,程砚靳被公司绊着,他总要回去的。
回到家里,林琅意连行李都没收拾,直奔冰箱想看自己有啥吃的。
打开后,她沉默了几秒,关上,掏出手机准备点外卖。
这个点,那还是来点烧烤炸串什么的吧。
她餐还没下单完毕,程砚靳的视频电话忽然跳出来,林琅意没收住狂点炭烤五花肉的手指,直接按了接通。
接通后的屏幕并没有亮起来,好半天,林琅意才发现镜头对准的是一片汪洋的大海,在惨淡的月色下深邃浓重到如墨一般。
她清晰地听到了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像是炸开的沉闷烟花。
“程——!”她将刚打开的气泡水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声音一下子拉起。
镜头一转,掠过的视角里扫过了好多捏扁的易拉罐,站着或者躺着,海风一吹,滴溜溜地转着。
这分明是在一块大石头上。
林琅意额角直跳,将椅子一拉,在地板上发出了尖锐鸣声。
镜头被程砚靳举起来对着他的脸,他的脑袋靠在崎岖不平的石头上,往上仰着脸时那颗喉结越发明显,支起的手将手机举得很近,几乎快贴到脸上,放大凑近的距离让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睛明亮有神,饮酒后不仅没有磨掉眼里的光,反而让他在这样稀薄的月色下显得依恋眷念。
什么人大半夜跑海边去啊?!
要不是看日出,要不——看他刚才吧嗒吧嗒掉眼泪的样子也不像是看日出。
程砚靳不会是想不开要跳海吧?!
这哥做出一些脑干缺失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林琅意定了定心神,努力压下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不管怎么样,人不能出事。
她原本打算扎起头发来等饭吃的皮筋被她随手扔在桌子上,连房间里的手机支架都来不及拿,拖过桌子上的纸巾盒子临时充当了一下,然后压住自己的情绪,沉声问:“你在干什么?”
程砚靳可能是喝多了,他没回答,只专心致志地盯着屏幕里她散落在身前的摆荡的发尾瞧,忽然笑了一下,说:
“林琅意,我想起你第一次在我房间里过夜时,也是这样从床边冒出半个脑袋往下看打地铺的我……我最近总是想起以前,一遍遍地想。”
他在自己面前比划了一下:“我当初觉得,你那些从床边垂下来的长发像是高塔里的莴苣姑娘一样,好像伸出手,就能够沿着长发从塔下攀爬上去,去到你身边。”
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一种故作轻松的悲凉,就好像在看一场喜丧一样,欢快热闹的乐器奏乐声构出一场悲剧的终结。
林琅意心里七上八下的,她之前在发现程砚靳默许这样诡异的三人关系时以为他如她一样怀抱着叛逆搞砸的心态来看待这一场联姻,所以越到接近可以解脱的时候,就做得越过分。
面对孟徽林向朔等人,或是面对封从凝程扬康的脸时,那种越逼越逃的犟劲在她身体里像是火一样蹿,她用完全掀桌子的破罐破摔的态度在搅烂一场联姻关系。
程砚靳想要自由,难道她不想要吗?
她根本不想这么早就结婚。
她恶劣地想着,哪怕表面上两家的联姻已经如一张纸一样脆弱不堪,但这张纸最初也是她维护起来的,一开始他不配合,现在她不配合,想撕掉这张纸,这很公平。
扪心自问,她对程砚靳所做的过分事,有很大一部分是来源于他作为联姻方这个身份,因为这个身份,她将他的评分往下一压再压。
而原楚聿,作为完全意料之外的第三者,她一开始并不想将他牵扯进来,而后来,也许是因为他代表着她叛逆时负隅顽抗的桃花源,她顶着婚约,背着他最好的兄弟,去找他,这样的多重身份让她有一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一起爆炸的扫雷心态。
原——
她的脑子里闪现过原楚聿的脸,剩下的思绪不知怎么的蓦地中断。
林琅意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屏幕里汪洋的大海。
程砚靳从一开始的怼天怼地,到后来的装作视而不见,再到现在自由唾手可得时他一次次流的眼泪,每一次都让她意外不已,也放任她越来越大胆。
她只管让自己随心所欲,从来没有考虑过这场戏中剩下两人应该怎么办,那些明里暗里的针尖麦芒、暗潮涌动,她都当作看不见。
没硬逼没强迫,她需要解释什么吗?不开心,不满意,他们大可以主动离开。
就像这次毫无预警的异地断联和冷暴力,她下了这一颗子,请君入瓮般等着,或者说逼迫对方先撑不住后开口一拍两散。
林琅意的脑子里各种想法井喷涌流,但在这种时候,把人安抚下来依旧是第一要务。
她皱着眉,正思索要如何切入,是随口编一些蹩脚的趣闻轶事,还是张冠李戴地扯一些博眼球的虚假新闻转换心情——
程砚靳忽然开口:“林琅意,我给你编辫子吧。”
他先起了话头,林琅意立刻放弃自己的努力,顺着他的话往下:“你还会编辫子?”
她是真的不知道。
难道这段时间他不仅锻炼出了做饭水平,还练出了编辫子的手艺?
“嗯。”程砚靳隔着屏幕依依不舍地摸了摸她脸颊旁的乌发,“我妈妈查出得病后就知道头发肯定要没了,所以那个时候带我去了公益组织的宣讲会,看望那些儿童,参加青丝计划。”
突然提到乔婉,林琅意心中立刻警铃大作,这种伤感的话题实在不适合在深夜里的一块四面环海的礁石上提起。
程砚靳说:“我就把头发留起来了,那时候我本来也不是寸头,到肩膀呢,跟教导主任那秃驴天天对着干。后来想要长得快一点,就每天扎,我妈看我扎得又紧又丑,就教我怎么扎辫子。”
林琅意一怔:“你十几岁的时候留长发,你身边男生不嘲笑你?”
“谁敢笑我?”他冲着镜头没什么威慑力地挥了挥拳头,“我打架挺凶,没人敢触我霉头。”
“那个时候我还蛮庆幸我没染过头发,不然还真参加不了青丝计划……”他冲着镜头笑,牙齿洁白,弯起的眼睛眼尾却往下掉,“也是我妈不让我染头发,我别人的话都不听,就我妈的话还听两句,我以前就说呢,怎么我妈只管我染发,不说我留长……原来是我妈早就知道自己生病了。”
林琅意已经完全垂下了手臂,坐在椅子上,低垂着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程砚靳继续讲着往事,用方才那些插科打诨的口吻,好像在说一件酒桌上不小心洒翻了酒液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事一般。
“我那时候,为了长头发,真的费尽心思。你看过网上那种骗骗老年人的养生广告吧?我那时候就成天吃什么黑芝麻、核桃杏仁,牛奶鸡蛋鱼肉更是家常便饭,吃完就去锻炼,我妈会坐在观众席看我一遍遍练动作,哦对,我还吃亚麻籽,我真的好恶心这个,但也冲了水脖子一昂灌下去。”
“那时候老爷子还说,说我小的时候挑食得不得了,逼我吃点不爱吃的菜跟给我下毒似的,结果后来居然能忍,哈哈。”
手机晃动一下,看过去就像他的头也跟着左右晃动,镜头模糊,以至于他偏头在肩膀上蹭了一下脸颊时,她看不清那是不是眼泪。
“我也觉得稀奇,我小的时候别人怎么逼我我都不吃那些……”程砚靳吞咽了一下,短暂地呼吸了一口气,“后来我是真的后悔,我应该,我应该,早就好好吃饭的。”
他的睫毛簌簌颤抖,到后来频繁短促眨眼,避开镜头说:“那样的话,可能那时候剪下来的辫子还能更长一点,可能我妈就能看到我捐头发的场景了。”
“我妈没的时候,我的头发还不够长。”
“我天天编,天天扎,我看他们说经常扎辫子能长得快,所以睡觉的时候也冲天扎一个,就这么睡。”
“程砚靳。”林琅意蓦地打断他,她的心跳模糊又沉重,依然不希望他在这种情况下回忆这些事。
太危险了。
可是他更执拗,依旧往下说:“我想了想,我这一辈子,总是在来不及的时候开始幡然醒悟,开始慌慌张张地挽救,我有一次错过,我以为不会有第二次的。”
他的表情一片空白,面对着手机里她那边明亮的屏幕,镜头晃动时光影忽明忽灭,好像是宇宙里的一颗孤独的行星。
“你也像突然查出来的疾病,措手不及,等我发现你的时候,就像长在脑子里的一根钉子,我什么也做不了,但是想起你的时候偶尔会痛,它一直提醒我你的存在。”
林琅意没想到有一天能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但她依旧没有松口:“那就把钉子拔掉,没有人需要一枚钉子。它只是一个意外,以你根本不想要的方式,摔倒了,或者是砸到了,才会进入你的大脑。”
程砚靳的眼神像是掉入深海的一块石头,木然地将手伸进外套里摸出一包烟,倾斜着抖出两根,低头咬住一根,食指按住其余,手腕拧正将其放回去,然后将烟盒丢在一旁。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抽烟,林琅意皱了下眉,看着他明显熟练的姿势,想起那次他从出差途中回来时满身的烟味……他应该是那时候学会了抽烟。
但她在A市的时候他还不抽烟的,现在居然开始随身携带烟盒了。
没有遮挡的地方,风喧嚣灌入,程砚靳偏了偏头用身体挡了下风,咬着烟点燃。
打火机也被丢在一旁,烟头的那点暗红只亮了一瞬,很快又暗淡下去,就连细袅的烟都被风卷散。
他只抽了一口,放下手,指间夹着烟由着它慢慢燃烧。
他说:“可是林琅意,脑子里的钉子拔出来的话,会死的吧。”
“程砚靳。”林琅意沉默两秒,还是开口,“乔婉阿姨在生病时依旧带你去荆棘公园,带你去公益组织,她对你寄托了很多的期望,也想给你留下很多的爱。不管如何,你都要做正确的事,人是为自己而活的,你不能因为同行的旅客中途下站而放弃自己的目的地。”
“我做正确的事给谁看呢?”他缓慢摇头,面色怔然,“我跟谁分享?我想看到谁的笑容?我想得到谁的夸赞?我到目的地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
“林琅意,人都需要念想的,我以前以为我已经没什么想要好好珍惜好好留住的人了,但是……”
“我妈去世的时候,我还在灌亚麻籽,水倒少了,罐子里的亚麻籽不小心一下子倒进去大半,难吃,嚼不碎,一颗颗的,又滑又黏,胀气,胃痛。”他说到这一段喘息剧烈,胸膛反复起伏,情绪像是翻涌的海浪,再也忍不住了,“那杯亚麻籽我喝了好久,恶心得我觉得这辈子都不能再看见这东西了,它在我胃里,它在我身体里,我感觉我一辈子都消化不掉它了。”
“它真的好难吃……”他眼眶通红,放弃抵抗一般仍由眼泪接连涌出,“林琅意,我不想再吃一次了,求求你,它真的好难吃。”
“我不在乎的,真的,”他的身体像是被胶布缠绕在一起,动弹不得,唯有捏住手机的手越来越用力,好像下一秒就想穿透屏幕来到她身边,“我一开始想求一个真相,可是到真正发现的时候没有一天不在后悔。”
迟到的坦白和争论,之前这么久的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努力终究因为她决绝的一刀两断而旧事重提。
他终于将话都说明白,在海岸边的一块不知名的礁石上,流着眼泪说:
“我后悔自己引狼入室,后悔自己先前做的那么多混账事,后悔对你的心意发现得太晚太晚了,在我已经不知不觉将你放在心上时,很早以前,你对我而言就是不一样的。”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他呼吸窒涩,情绪激动下猛地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惨烈。
林琅意说不出话来。
“我最后悔的是……”他勉强平复了呼吸,喉间哽塞,夹着烟的手无助地挡在脸上,那根燃着的烟碰到侧脸,火光像是回光返照一般乍然明亮了一瞬,灰色的烟猛地涌出,下颌附近立刻燎起了一个泡。
她的声音猛地拔高:“喂!程砚靳你!你的烟!”
他浑然不觉,怔怔道:“我最后悔的是没有藏好情绪,我应该装作不知道,不应该崩溃成那样,是不是如果我能更成熟一点,我帮你们将事情隐瞒好,你还会留在我身边?”
真的听到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的震荡感,与她隐晦地意识到这一点是完全不同的。
她很难想象这是意气风发又桀骜不驯的程砚靳会说出来的话。
要是半年前,有人跟他说你以后会主动接纳未婚妻有外心,并且还反过来帮忙将事情隐瞒下去,苦苦挽留着只为将这种掩耳盗铃故作平静的生活继续下去。
她都不敢想程砚靳会怎么把说这段鬼话的人暴揍一顿。
林琅意问:“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当不知道?有意义吗?”
“有。”他说,“因为我知道如果放在同一起跑线,你不会选我。”
“我唯一比他多的就是婚约,我不能没有这个,我要好好维护这个婚约,所以我应该当做不知道的……是我没有做好,才会让事情发展成今天这副覆水难收的样子。”
“很好,程砚靳,既然话都说开了,那现在你听好,”林琅意坐直,肩膀打开,将自己想说的话一股脑儿全部倒出来。
“我是绝对,绝对不会要这个婚约的。”
他红着眼睛看过来。
林琅意说:“它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的失败,提醒我没有话语权的时候要拒绝一项事情会变得如此困难。”
“我可以从一开始就拒绝的,要不就离家出走,要不就看着应山湖烂在我手里,但这不是反抗,这是自毁,以后我哥高歌猛进,我在角落里喝西北风。”
“你们每一个都跟我一样,你,庄岚,原楚聿,没把东西握在自己手里之前,什么人都能过来踩一脚。”
“是暂时接受联姻赌一个未来,还是直接在没有能力的时候大喊大叫抗议,然后赔上自己更多的筹码,我是分得清的。”
“在婚约产生的那一刻起我就想给自己赎回自由身,如你一开始所说,我至多抱有两年的限制,有没有别人,我都是要走的。”
她说:“当我有选择权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要摘掉这个压在头顶的倒计时,谁拦都不好使。”
“我要跟谁在一起,应该是全然由我决定,不是那些狗屁安排,我跟你分手,是在跟这桩联姻解绑,所以你现在听懂我的意思了么?”
香烟焚烧到了尽头,到指尖处灼了一下,程砚靳的手腕轻轻抽动,沉默无言地将烟用手指按灭了。
最后一缕烟袅袅挥散,他的手完全放下去,离开了镜头,看不到指腹上是否也同样浮起了烫疤。
“所以异地是个好理由。”他像是被钓走了呼吸,声音很轻。
“对你对我都好,很好的借口。”林琅意靠回椅背,“记得统一口径。”
很长时间的沉默,长到屏幕内外除了潮汐起伏都再没有了声音。
“我知道了。”他说,“我知道怎么办了。”
他说:“你放心,放心交给我处理。”
这一个视频电话打得林琅意通体顺畅,那些话倾泻出来后,她才想起程砚靳还在礁石上。
“那你回去吧。”她重复。
“我给你把夜宵送过来就走。”他把头往肩膀处扭了一下,胡乱擦了擦眼泪,居然在话都说明白了之后还想着给她送吃的。
他听懂了没有啊?!
林琅意本想拒绝,转念一想,这不是把人从那块黑咕隆咚的石头上叫下来的好机会吗?
程砚靳直接站起身,那手机镜头骤然拔高,看得人头晕。
林琅意拧着眉看从上往下拍的视角里更加险峻的岩石和汹涌的海浪。
他将那些空酒罐一一收拾带走。
镜头一转,视角突然回到了沙滩上,远处张灯结彩的彩灯一列列挂起,沙滩伞像是种在海边的蘑菇,每一朵下面都有熙攘的人群,桌子上烛火明亮,依稀可见是烧烤摊。
林琅意终于认出这是哪里了。
最热闹的海边夜市,这个点,都是来吃啤酒烧烤的人。
“我给你定了好多烤串,我看过攻略,这家的炭烤五花肉最好吃。”程砚靳脸没有出现在镜头里,声音一阵阵传来,“她家生意太好了,要排队,现在可能差不多了,我去带过来给你。”
“等一下。”林琅意拉着脸,面无表情,“你大晚上在海边是?”
“给你买夜宵。”
“那你在石头上喝酒是?”
顿了顿,他的声音才传过来,又开始哽咽:“我难过,林琅意,他们都是一对对的,就我一个人……我老是不受控制地想起你,所以我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天知道他居然是个哭包,没两句话又开始吸鼻子:“我喝了酒才敢给你打电话……”
林琅意满脑子都是“跳海”两个字,最后在上面大大地打了个叉。
“滚。”
她言简意赅。
“什么?”被海风吹乱的一颗头又冒出来,他往沙滩上靠近,不远处的光终于让他的那张脸在屏幕里慢慢亮起来,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林琅意站起身脱离出镜头,椅子再一次拉出沉闷的声音:
“滚回去。”
第90章
最后, 那些烧烤还是快马加鞭地送到了她家门口。
但很可惜,林琅意的外卖先一步到了。
外卖员和程砚靳同时出现在门外时,林琅意盯着他, 质问:“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知道她的公司地址不稀奇, 她临时租的公寓地址怎么也知道?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家人。
程砚靳刚才电话里被她骂了后短时间不敢直面她, 生怕在这种时候平白惹她生气。
他虽然有问必答, 但站在老远的距离外错开她的视线说:“我问原,不是, 我打听来的。”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不肯直说,林琅意问不到算了, 直接将门一关, 把好不容易排队等来后拎着打包盒的他扔在外面。
林琅意明天公司里依旧有要紧事,林向朔按理来说也有,但他放下了手上的一堆活,在今天傍晚就飞回去了。
葬礼明明是两天后。
林琅意慢慢嚼着油滋劲道的炭烤五花肉,将楚关迁意外去世的这件事好好盘了盘。
既然是意外, 按道理估计没有遗嘱, 那么如果公司章程没有特殊规定的话, 他手中那点股份应该由直系亲属继承。
原楚聿是个优秀的标准资本家,楚关迁那点股份哪怕全部给了原娉然,也依然不能撼动他的地位, 况且从外人的视角来看, 母子俩是一体的。
同样作为公司的股东,应元虽然占比不大, 但林向朔历来喜欢跟各方股东打交道,对原楚聿也存了对抗庄岚的心态, 所以这次楚关迁出事,他怎么也要回去探望哀悼一下,表现一下存在感。
这么说来,她也应该表现一下存在感。
但谁说存在感,一定要本人露面才有效呢?
林琅意想到林向朔风尘仆仆地赶往A市,哼笑了声,用纸巾擦了擦手指上的油,给庄岚发去了一条信息。
*
不是所有的股权变动都需要经过股东大会决议的。
如果是公司内部股东之间的股权转让,不需要经过其他股东的同意,只要两方拟定约定,就可以自由决定转多少股份。
林琅意在空降公司时,按照公司股权激励政策拿到了一小部分的股权。
这原本是作为一种激励工作产出的方针,是鼓励核心员工尽心尽力的一种常规操作。
但林琅意当时索要这一项激励政策可不是仅仅是为了多一点分红,虽然林廖远林向朔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事实上,她是要成为公司的股东,无论才占了多小的份额,只要拥有了这个身份,她最后一块拼图就完成了。
庄岚在第二天飞来G市与林琅意完成股权转让的手续,她也要参加楚关迁的葬礼,所以这种时候还愿意抽出时间飞来一趟非常义气。
林向朔不在公司,林琅意则挑着这个日子,在事情尘埃落定后通知了其他股东。
早早飞去A市的林向朔和林廖远在听到消息后前后给林琅意拨了35个电话,林琅意一个都没接。
当天下午三点过,林廖远千里迢迢飞回来,从电梯升上8层,一路都有人在冲他叫“林总好”,他却行色匆匆,连点头示意这样简单的反馈都没有心思做。
大步走到林琅意的办公室,门紧闭着,林廖远推门的手一顿,抬手敲了敲,里面却没有回音。
他忍住焦躁的心情,又抬手敲了敲,临时去了下洗手间的周秘书回来,看到他,展颜友善地询问:“林总,您是找林董吗?”
林廖远的表情看起来不太好,眼尾皱纹夹着,点了点头。
周秘书礼貌地往身后摊了一下手:“林董正在开会,您稍等下?”
林廖远看着周秘书脸上精致得体的妆容,隔着同样泛泛的笑容,他一时觉得自己快要辨认不出藏在后面的真心还是假意。
他在女儿的办公室外,在对客的接待室里等待了将近一个小时。
直到周秘重新进来,友好地提醒:“林总,会议结束了。”
林廖远这才像是梦中惊醒一样乍然从怃然的状态回过神,他的胳膊肘不小心碰到桌子上的茶杯,里面半口没喝且早已冷却的茶水被撞出杯沿,洒了一小泼在桌上。
“没事,我来收拾就好。”周秘说,“一个小时后林董还有另一个会,您尽量趁早。”
林廖远进到会议室,里面零零散散还有几位公司核心部门的经理正在收拾材料和电脑,见到他,纷纷打招呼:
“林总好……那林董,我先回去工作了。”
林琅意坐在长桌的顶端:“好。”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从门口离开,而林廖远恍恍惚惚地站在门外,忽然意识到这一路上两个截然不同的称呼:
林总,林董。
是的,林琅意是董事会中的执行董事,这是正儿八经经过股东大会投票通过的。
林氏当时也投了赞成票。
会议室里的人全部离场,林廖远将门关上,看到林琅意头也不抬,正将手中刚提交上来的材料翻过一页。
她手中还夹着一支笔,身子不动,手腕翘起往长桌另一端遥遥一指:“坐。”
林廖远的脚步一滞,再提起来的时候分外沉重,两侧的位置上还留有没有来得及收拾的茶杯,他只能坐在长桌的末尾。
坐下后,两人之间又是一阵无言的冷场。
林琅意并不急着开口,她细细读着交上来的报告,目光冷静从容。
枯坐了五分钟,林廖远才终于开口。
他说:“珠珠。”
“嗯,爸,”林琅意抬起头,“怎么了?”
林廖远人远在A市的时候都快急疯了,因为打不通电话,脑子里更是什么猜测和念头都有。可真到了现在,坐在她对面,喉咙里那口呼不出来的气息提起又按下,他迟迟说不出话来。
空气凝滞。
在她抬腕看了眼时间后,林廖远才徐徐道:“当时你进入董事会,是因为海珠条线的决议已经板上钉钉,而你手握关键技术,又与国外试验田负责人的关系良好,所以才几乎以全票通过的方式成为了执行董事。”
他说到“全票通过”时,那张疲态的脸上有短暂的恍然,那一瞬间各方股东的脸走马观花般地从脑海里闪过,他好像抓住了点什么,好像又没有。
林琅意看着他,泰然点头道:“是,很感谢各位对我的认可和支持。”
林廖远嘴唇颤了颤,继续道:“但是股东会,庄氏的股权,我听说都转移给了你。”
他强调:“之前没有任何风声,我是今天才知道的。”
林琅意将手上的笔往前一扔,骨碌碌滚过去,最后夹在书页中间。
她人往后靠,皮质老板椅往后延伸着下压:“是啊,怎么了?”
林廖远表情有些难堪,两只手握紧又松开:“庄氏在投资之前,是不是就跟你说好了。”
林琅意偏着头望向他,轻松道:“是啊。”
“你早就知道了!”林廖远忽然重重一拍桌子,一旁没有盖好的陶瓷杯盏震出“叮”的一声,扣严实了。
他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气得直喘气:“当初我们一家人都在为这件事发愁,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就是不说,就是不——”
“当时发愁的不是拉投资的事么?”林琅意双手交叠着垫在下巴处,打断他,“这不是完美解决了?爸,解决了你还气?为什么,因为不是你们解决的?但那时候不是你再一次给我打电话求助的吗?”
她语调拖长:“怎么每一次,都是我在解决问题啊?”
“除了我,其他人都是废物吗?”
林廖远亟待开口辩解,又被她打断:“我问你,公司资金拉到了吗?”
林廖远只能顺着她的话题:“确实是拉到了,但是——”
“但是控制权分散了,不捏在哥哥手里了。”林琅意对答如流,抢白道,“那现在,是不是又集中到姓林的手上了?那你又在生气什么?我这不是又帮你们安排得妥妥帖帖?”
林廖远感觉自己仿佛咬破了一颗苦胆,从舌根一直蔓延到整个胃部,他深吸了一口气,颓然道:“对。”
林琅意笑盈盈地看着他:“所以还有什么问题吗?”
偌大的会议室,窗明几净,从透明玻璃望出去是树冠上随风摇曳的枝条,那一扇扇如网格般割裂出等大的矩形,好像是相互联系的,又好像是完全错位的。
林廖远:“我想问的是,你是不是其实很早就拉到了投资,但是特意转手以庄氏的名字做名义股东,先解除了家里的燃眉之急,然后等其他投资陆陆续续到了,我们想再调整比例时,已经为时已晚了。”
“是不是你很早就在着手让公司进入你的掌控之中?”
林廖远每一句都是疑问句,但每一句的口吻都是肯定的,庄氏一开始咬死了不肯从指缝中松懈出丁点股份,结果就这一两天的功夫突然全盘给了林琅意,怎么想,都是早有约定。
他盯着离自己最近的那扇窗户,望出去,好像自己也被什么东西限制住了。
“我现在想想,海珠条线你两三年前就在提了,只是家里一直没跨出那一步,庄氏控股后直接拍板海珠线……”他将双肘撑在桌子上,交叉着手指吃力地扶着额头,“这些根本就是你的意思。”
他的声线沉重失望:“家里在担忧这件事的时候,你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这样看着我们都被你耍得团团转吗?”
“你有应山湖还不够吗?”他难以理解,额头皱出深深的川字,“家里剩下的公司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应山湖,就这样都在你手里,你还不满足吗?”
林琅意拿起自己的杯子啜饮了几口,没有看向林廖远,漫不经心的表情好像在说她根本就将那些话左耳进右耳出了。
林廖远被她这样不着调的样子拱起火,提高嗓音喊了一句:“林琅意!”
“诶——”林琅意重新靠回椅子,笑着问,“您说完了?”
“我在好好跟你说话!”
“您是在好好说话吗?”林琅意的脚尖轻轻点地,“我以为您只会说那些画大饼的话,但这种话除了我,您看那些投资方听您吗?”
“我看您跟哥哥成天不是跟这个合作商应酬喝酒,就是跟那个供应商邮轮出行,我以为你们有多大的社交圈,有多过硬的交际圈,结果出了事一个都求不来,最后还要遮遮掩掩地问我愿不愿意联姻。”
“是,你确实是个有能力有魄力的商人。”林廖远承认,“我也常常跟别人夸你,说你是我们家最有商业天赋的人,你的眼光毒辣,你走的每一步都胆大心细,我从来没有否认过你的本事。”
“哦——您在嘴上夸了我那么多的优点,我以为您下一句就是‘所以公司就托付给你了’,”她的嘴角扯出一个冷笑,“结果夸归夸,不把我向台阶上举,倒把我往婚姻里推。”
“我已经不是十五六岁的不谙世事的小孩了,不是那种夸两句动听话,奖励一颗小红花就会被哄得团团转的孩子了。”她说,“说句难听的,恋爱关系里只会空口白牙说空话的男人,一到纪念日就跟死了一样一毛不拔,女生都会让他有多远滚多远,怎么在亲子关系里,这种嘴上说爱,实际到利益切割时偏心眼的做法就能被轻轻放过了?这真是新型家暴致死判六年,陌生人故意伤害罪判死刑的变式例子。”
她蹙着眉,表情比林廖远还要失望:“如果你觉得我那么能干,但唯一的作用只是去联姻的话,那你们连最基本的投资都要不来,我倒是想问问,你们有什么用?”
“要钱,是两相比较下最简单的事了,如果这都做不到,更遑论买技术,看政策风向,率先改革转型,你们就这么点能耐,怎么能有信心觉得自己真能守住这点三瓜两枣?”
“我不拿走,你以为G市这两个公司能活多久?”她的目光上下扫视,下巴微抬,倨傲道,“凭应山湖当前的产量,就能搞死你们,让你们一个订单都拿不到。”
林廖远被她接连抛出来的话堵得噎住,不可置信:“搞死我们?我们是一家人啊!”
“你现在觉得我们是一家人了?”林琅意眉尾上挑,讥讽道,“一家人这种话是在嘴上说说的吗?每一次涉及到真正的利益,你扪心自问,你真的有把我公平公正地当成一个家庭成员看吗?”
“如果早知道应山湖有今天,它会轮得到我手里吗?”
她的语气太凶,林廖远用手臂攀着桌沿,眼睛里泛起泪花,说话时带了颤音:“你在怪爸爸妈妈,珠珠,你确实是最适合经营公司的人,爸妈都心知肚明,可是,可是我们有两个孩子啊,我们不能——”
“不。”林琅意其实已经不失望了,她平静地陈述,“你们心里,其实一直只有一个孩子。”
“不是这样的。”他直起身子往前倾,手臂上有点点的褐色晒斑,“珠珠,分给你们的时候我跟你妈妈是仔细考虑过的,你看,应山湖与你大学在同一个城市,G市则是你未来嫂子的住所。而且你一个女孩子,我们也不想让你一个人太辛苦,要飞到这么远的地方一点点打拼起来,所以家里先帮着将G市的公司打好地基了,以后全盘扔给你哥哥让他后半辈子自己奋斗,然后我们可以再举全家之力一起建设应山湖,一起帮你,我们是为你好。”
他将两只手掌往上摊开,像是左右托举着天平一样比较:“因为G市发展得早,这才看起来这两家公司更好一点,但你看……应山湖后来居上了。”
“嗯,我现在也是这么做的。”林琅意很平静,“爸,你一个五十好几的人了,我也不想你这么大年纪还那么辛苦,所以我先好好发展公司,然后再孝顺您,您就不必再在公司里早出晚归,反正你们有两个孩子,我跟我哥两个人养的起你,你就早早规划好退休生活,以后我哥要是有了孩子,你还可以在家带带孩子,早晚接送,买菜做饭,去公园带着孙子孙女晒晒太阳。”
林廖远抬起来的两条胳膊垂下去,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林琅意看着他,把那些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一一奉还给他:“我是为您好,不想您那么辛苦地打拼。”
“至于先发展和后发展。”她笑了笑,往后仰的老板椅发出“吱呀”的摇晃声,“上行下效,我也是这么做的,我打算把早发展的淡水珠条线交给哥哥做,现在再‘举全家之力’一起发展海珠线。”
林廖远张口结舌,G市这两个公司原本去拉投资就是为了大面积铺开拿应山湖做测试后成功的清水化养殖技术,结果钱拿到了,却大方向一变,去发展海珠线了,到手的答案作废,答题卡根本是另一张,并且剩下的淡水珠条线本就不再是公司的主营业务了。
现在林向朔再去经营淡水珠,这跟把人塞到犄角旮旯的流放岗位有什么区别。
“珠珠,爸爸只想说一点,”林廖远无力道,“我跟妈妈都是爱你的。”
“我也爱你们。”林琅意凝视着他,一字一句道,“爸爸,我像你们爱我一样,爱你们。”
“我用你们爱我的方式,来爱你们。”
“这是你们教会我的家庭相处模式,我也只会这样依样学样。”
“我有时候恨你们对我太绝,有时候又恨你们对我还不够绝,就好像一只带绒外套的热水袋一样,其实里面的水已经冷了,但针织外套还留有余温,所以总觉得它还是可用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如果你认为这样的家庭关系是正确的,那我现在对你,对哥哥的人事安排就是在做正确的事,如果你认为这样是不对的,”林琅意歪了下脑袋,笑容很淡,“你会认为这是不对的吗?可能这辈子都不会了。”
林廖远当着她的面彻底红了眼眶,他的眼窝其实一直很深,睡不好的时候眼皮垂下来,显得眼袋有些重。
他脸上也有晒斑,经年累月,像是没有陈旧墙壁上泛黄剥落的墙灰。
他一直在吞咽情绪,闭紧嘴巴,两颊偶尔动一下,没有泄出半点声音,实在难忍时才会抬起手,用虎口抹去眼角的泪花。
林琅意撇过头,望向窗外,同样保持了沉默。
“其实现在再说这些也没用了,我来这里就没想过让你再吐出来,”他再说话时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口痰,沙哑道,“爸爸知道你会把公司经营得很好的,我们都知道,我来找你之前,在你的会客室坐了一个小时,脑子里都是你从小到大拿的奖状,说出口的那些妙语连珠的机灵话,你一直是我们的骄傲。”
“我听了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知道了,我听进去了,珠珠,我们不是仇人。”他在说到“仇人”时实在没忍住,大口频繁喘了几口气,最后用手掌横着捂住眼睛,张开嘴无声地抽动着唇瓣。
好半天,他才移开手,放下手之前又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爸爸,是爸爸的错。”
林琅意屈起手指,用指节抵住山根闭了眼,顿了顿,将椅子完全转过去,面向窗外。
“二十万个蚌下水了,海珠培育时间更长,等待的时间也更久,”她说,“但没关系,我有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我会一直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我吃得起苦,摔得起跤。”
“人不能完全脱离原生家庭的影响,你如果真的觉得亏欠了我,那就在以后的日子里好好让我改观,我才能学着你的方式,一点点反哺给你们。”
“你要教我,那就言传身教。”
门外周秘敲门提醒时间,林琅意隔着门应了一声,低头整理面前的东西。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跟家庭的关系就好像是一只等待的蚌,我也不知道自己一直浸在水里最后会养出来一颗什么东西,是烂珠,是畸形的,是有霉点的,还是你们告诉我的,是圆润光滑成色漂亮的一颗珍珠。”
那些资料被她拿在手里“笃笃”理齐,她看着林廖远,说:
“从注入一粒沙子的时候开始,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再也切不断了,孕育环节中,将蚌打开,蚌就死了,把珍珠拿出来,珍珠也成型了再也不会变大了,我们谁都脱离不开谁,要说痛苦,没有一只蚌是不痛苦的。”
“你今天流的眼泪,可能,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流过了。”她背对着人往外走去,头也不回,“很公平。”
*
走出会议室,周秘照例抓住这点时间提醒林琅意接下来的日程。
在此之间,她提醒:“林董,您看日程需不需要再调整下?我刚才确认了下明日的航班信息,如果按照现有安排,您可能赶不上葬礼。”
林琅意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日程,实在没看出哪里能调,将视线转到周秘脸上时,她也为难地摇了摇头:“所以我也拿不定主意,还是看您安排。”
“那就按这个计划吧。”林琅意拍板,“结束后我立刻飞过去,应该能在结束前赶上。”
“但是您哥哥昨天就去了。”周秘压低声音说,“您晚到会不会不好?”
她说:“我刚打听过了,他好像包了棒球公开赛的前排座位,请了不少人去观看比赛。”
林琅意一言难尽地抬起脸:“啥?”
周秘瞅着她看,点头。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林向朔成天那么努力在维护关系,关键时刻拿到的资金却才那么点……”林琅意缓慢点头,“人家家人去世了,他包球赛给人散心。”
“原楚聿脑子有病才会去。”
“原总好像会去。”
林琅意震撼全家,再一次:“啥?”
她震惊完后,马上反应过来:“请的都是谁?”
周秘业务能力非常出色,一连串名字报下来,连个停顿都没有。
林琅意皱着的眉舒展开,几乎都是原楚聿生日宴会上的精选嘉宾,大概是大家都在看风向,楚关迁去世后所有的目光都停在原楚聿身上了,所以他去,其他人也都会去。
“您也在名单里。”周秘提醒,“另外,您看这样的话,我们要不要做点什么?”
“人晚到,东西当然要先到。”林琅意抽出笔,在纸上“刷刷”写下一串话,“你帮我订束花。”
这听起来太平平无奇了,周秘犹豫地想着有没有更好的建议能说给林琅意听,毕竟葬礼上最不缺的就是花。
林琅意察觉到了她的踌躇,笑了下,安抚:“其实我还蛮擅长送礼的。”
“以前有个客户特别宠她的女儿,她女儿是一位篮球球星的狂热粉丝,我砸了高价转了好几个人才拿到球星的签名版护腕,现在那客户还是应山湖的长期合作方。”
“还有个,是单亲家庭长大的,我去他家拜访是送了一个实心金桃给老人家……嗯,就成了,合作的价格非常香,那阿姨每次都念叨着让我去家里吃便饭。”
周秘定下心来,心想那花肯定只是其中一项,一定有更别出心裁的东西。
可她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林琅意再补充,没忍住问了句:“林董,那这次去……只有花吗?”
林琅意点头:“是啊。”
这算什么?
周秘有些发愁。
“花的卡片上能代写吧,写这个。”林琅意用下划线勾出,“然后寄到这里。”
“放心,送礼,肯定要送到人心里。”
林琅意拍拍胸膛,竖起大拇指,自信道:“我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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