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程砚靳刚答应的以后再也不动手了, 破功就在两小时之后。
林琅意回到家,换了拖鞋就径直往书房走。
程砚靳跟在她后面,听到她急促的脚步声, 也巴巴地跟了上去, 看见她从书柜上取下那座小型泰姬陵。
她将手机固定在支架上,对准了镜头后开始录像。
“你在干什么?”程砚靳疑惑不解。
“别说话。”林琅意拿出一把小剪刀动手开始拆。
东西虽小, 做得相当牢固, 她对着几处连接线就是几刀,珠子松散开, 最后“哗啦”一声分崩离析。
不知道有多少珍珠弹跳着滚落到地上,她也不管, 只冷着脸用剪刀拨开模型内芯, 终于暴露出一个小指甲大小的黑色定位监听器。
程砚靳的脸色猛地变了,浓云翻滚般死死地盯着它,劈手就要夺。
林琅意坐在桌前,冷着一张脸,手腕一转将剪刀尖刀朝下, 猛地扎了下去。
程砚靳紧急止住了手。
东西太小, 但居然格外坚固, 那使劲的一下正正巧巧扎在上面,除了表面稍有磨损,并看不出到底还在不在工作。
“这也是豆芽菜送的?”程砚靳的嗓音仿佛刀子一般冰冷, “你看我弄不弄死他。”
话音未落, 林琅意的手机震动起来。
她丢了剪刀,俯身过去拿过手机, 上面明晃晃地显示着“池疏”两个字。
有种,这时候还敢给她打电话。
林琅意朝着恨不得将这芯片大小的监听器掰碎的程砚靳丢下一句:“别把东西弄丢了, 到时候都移交给警察。”
她走出书房,把门“砰”一声关上,一边接起电话,一边朝着客厅走去。
电话那头的环境非常幽静,池疏距离听筒的距离很近,近到他的呼吸起伏声仿佛就在她耳边。
她等着他开口。
于是他轻轻地唤了一句“姐姐”,像是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落到水面上,惊不起一点涟漪。
林琅意冷着脸没答应。
池疏一只手还捂着左脸,上面乱糟糟地贴了一块一次性止血敷料,边缘的透明胶布粗糙地打皱着,将皮肤挤出条条沟壑,好像是一张不服贴的面膜。
“姐姐,你怎么不理我了。”
他的掌心处都是自己的血,哦,可能也有一部分是来自边述的,但都不重要了,因为血迹结成一块一块的硬痂,手指一搓,就会变成齑粉纷纷扬扬地洒下来。
林琅意冷笑:“我为什么要理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
原楚聿将查到的信息都如实发给了她,池疏分明不是什么生活拮据困难的贫困生。
相反,他是独生子女,父母开了个小厂,家境优渥,吃喝用度都不必为生活发愁。
他平时穿的那些发旧发白的衣服在这种时候像是一种玩弄他人同情心的讽刺。
林琅意:“我当初就有些奇怪,家境如此清寒的学生怎么有能力学烧钱的艺术,但那时候你说自己比较刻苦,勤工俭学,前有边述,我倒也就这么相信了你。”
“嗯,还得谢谢师兄。”他乍然笑起来,也许是牵扯到了脸上的伤,很快那声笑变了调,又痛又痒地喘了口气。
“我真是没想到你这么能演戏。”林琅意想到边述手臂上的伤就一阵后怕,“你既然这么讨厌他,以前在我面前,在他面前装出来的那副钦佩爱戴的嘴脸是给谁看?”
“你的嘴里好像就没有一句话是真的,你这么讨厌他,还要拼命模仿他的样子,模仿他的贫困优等生的人设,模仿他的穿搭,你不累吗?”
“你都知道啦?”他的语气依旧轻飘飘的,好像是被风吹动的浮萍,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
他说:“嗯,我其实从一开始,就恨他恨得想让他去死。”
林琅意的眉头狠狠皱起,还没来得及发话,就听到对面传来一声电梯的“叮”。
池疏轻轻地“啊”了一声,说:“我到了。”
什么?
他说:“姐姐你看看我呀,我在你对面。”
像是有一条冰冷的蛇从小腿盘绕上来,鳞片摩擦间生出细密的战栗。
林琅意僵硬了片刻,心有预感般朝着客厅外的阳台望出去。
透明的观光电梯看不出停在哪一层,可是里面有人的话就不一样了。
她甚至不必数数,从这里望向17层的那点角度她太熟悉不过。
林琅意站在客厅与阳台的交界处,没有往露台走。
池疏握着手机贴在耳旁,额头靠在电梯观景玻璃上,目不转睛地朝着对面望过来。
他只能隔着一层雪白的金刚砂窗帘,影影绰绰地看到客厅里的人影。
不太清晰,但没关系,他能勾勒出她的模样。
池疏感叹:“姐姐,你胆子好大啊,居然还敢买在对面楼层。”
那个模糊的人影没动,电话里的呼吸频次也没变。
她好镇定啊……不愧是……池疏挪动了下脚步,额头还抵在玻璃上,发丝碾压出窸窣的声音。
他有一点兴奋,也升起一股莫名的骄傲和佩服,他说:“我好喜欢你啊姐姐,我真的好喜欢你那股劲劲的感觉。”
“谁能不喜欢上你啊……”他喟叹,“所以原楚聿也迷恋你到这个地步,1702是你们俩的秘密基地吗?”
他的腿边还放着一只黑色的大行李袋:“我猜,你的未婚夫是不是还不知道啊?”
“他要是知道的话,应该不会像现在这样淡定吧。”
林琅意不信池疏手里有证据,原楚聿说他去问过物业,并没有其他人来调取过监控,而从他第一次来踩点开始,原楚聿就没有来过1702。
她觉得池疏应该还在“踩点”试探,不屑道:“异想天开,你尽管来说,要不要我现在就把手机给程砚靳?”
那边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林琅意赌他不敢说这句话,毕竟程砚靳那条疯狗要是出马,现在就能杀过去把他往死里暴揍一顿。
可池疏语气缥缈道:“好啊,你让他来接电话。”
林琅意猛地皱起了眉,再一次望向对面。
难道真给他搞到了什么证据?她记得自己在书房里并没有跟原楚聿打过什么电话啊。
“但是要稍微等一下,不想让这种无关人等现在来打扰我跟琅意姐的时间。”池疏蹲下身,拉开腿边的行李袋,“姐姐,你过来一下好不好?我有东西想给你看。”
“我跟你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也没有什么好见的了。”林琅意朝着墙上的钟表瞥了一眼,心里盘算着警察大概什么时候到。
池疏难过地重重叹了口气:“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姐姐,我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伤害你的。”
“是吗?嘴上一套套说得好听,我都要以为定位器是不小心掉进去的呢。”
林琅意一把拉开阳台的移门,彻底走到露台上望向对面,直说:“池疏,你以后永远也不要给我打电话,也永远不要再来找我了。”
池疏半晌都没有说话,他还保持着蹲姿,眼前是拉开的行李袋,鼓鼓囊囊。
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那贴得歪歪扭扭的止血敷贴一定丑得让人无法直视吧。
“嗯,以后,以后不见了。”他的指腹擦过皱褶处,提起嘴角冲对面阳台上的人笑,“我不好看了。”
林琅意转身就要回到客厅,电话里的声音一下子焦急起来:“琅意姐等一下!我,我最后再给你唱首歌吧,跟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唱西厢记。”
林琅意脚步一卡,脑子里居然没法将西厢记和池疏联系起来。
池疏拎起行李袋的肩带,翻过来一倒,将袋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地上。
瓶瓶罐罐的化妆品,泡条、顶花、水纱、片子、串蝴蝶、偏凤……
还有桃花粉的水袖和彩鞋。
“我化妆很快的。”他将手机设置成免提放在地上,着手就开始勒头贴片,“我尽量在警察到之前穿戴好。”
林琅意傻愣愣地站在露台上,看着对面动作虽急但有序的池疏。
他大概是怕她在等待期无聊,还一直在跟她聊天:“我知道你肯定都忘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在边述的引荐下,是在新生晚会的彩排后台。”
“当时压轴的不是戏曲节目吗?那个‘老师’,不是别人,是我接的单,那时候我还只有高三,不是Y大的学生,我怕别人笑话我,所以化全妆来的。”
林琅意终于对这段过往有了片段的闪回记忆。
其实那段戏曲表演的主角不是崔莺莺,而是组队起来会乐器的大一新生们进行的改编伴奏。
琵琶、古筝、月琴、笛子、京胡,还有西式乐器钢琴等。
而这个“崔莺莺”,是外请的。
“是你?”林琅意想起那位戏曲老师盈盈一握的腰肢,柔情似水的眉眼,活脱脱一位艳若桃李的梨园魁首。
那时候林琅意正巧也在后台,一开始的时候,“崔莺莺”声若娇莺的袅糯戏腔根本听不出这是男扮女的旦角,因为除了唱曲,他几乎不跟人交流。
她听得投入,几番鼓掌叫好。
要不是不方便在正式演出之前“透露片花”,她都想要用手机录下这段天籁之音。
一切都很完美,很融洽,直到“崔莺莺”在途中去了一趟洗手间,被男生看到了。
对于一些刻板印象的嘲笑来得非常自然,当然,阳刚之气这种台词的出场率更是高,仿佛这个世界上,只要但凡带一点女性特质的形容词都是低人一等的。
林琅意本来也是中途临时去的洗手间,听完了男厕门口比坑位更恶臭的话语,当场就骂了回去。
其实她都忘了当时她骂了些什么话,因为对方人多,按年纪来说都是她师兄,所以她更是迎难而上,像是只火力全开的炮台一样逮谁咬谁,把那群吊男劈头盖脸骂得连“崔莺莺”的一根脚趾头也比不上,全然不惯着。
后来那群男的作鸟兽散,她转过头想跟这位“崔莺莺”老师说两句话,却发现他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再后来,听说这个节目的“崔莺莺”老师将订单全额退了款,甚至还付了“违约金”,这个节目后来另找了其他一位老师,在正式演出时依旧获得了满堂彩。
“我们其实很早的时候就见过了。”池疏连嗓子都没清,直接开口清唱了几句戏腔,如珠玉落盘,柔婉动听。
台下十年功,几句就把林琅意拉回了后台那次的观赏回忆。
“其实我平时都是偷偷练的,我老家有一个戏台子,小时候我父母在厂里忙,我就去剧团里跟着唱。”他一手举着镜子,另一只手描着眉毛。
“我父母看不惯我穿水袖,说我这儿子白生养了,中邪了。”画完眉毛后他从眼窝、鼻梁开始打面红,扫上鲜艳的桃红胭脂,再画眼睛。
“我这些衣服都是托师傅放在剧团里的,之前有两件带回家,一不小心被我爸看到了,剪烂了,只能丢掉了。”
他对着镜子左右张望检视,将眼尾画出妩媚上挑的钩子:“琅意姐,那次你想录像但没有机会,今天你还录吗?”
他对于对镜贴花黄这事炉火纯青,因为脸上没上妆完全更压缩了时间,到最后只需直接在单薄的夏天衣服上套上戏服:
“但是我今天妆化得不好,我脸上被划了一道,只能化半张脸……可能没有那么好看。”
他冲着对面微微侧过身,腰肢往下软,两条长长的水袖韵味十足地交叠,梨花带雨地朝着她偏过头,兰花指一捻,叠皓腕的水袖一抽一扬,如水动人。
没有乐器,没有伴奏,也没有打光,零点后的电梯也没有人再上下使用,他一个人在狭窄逼仄的电梯里吟唱起舞,连甩出去的袖子都没法打直。
就好像他这一辈子都在角落里窥视他人,都在舞台底下看别人翩翩起舞一样。
林琅意抓了把头发,暗骂自己真是心肠太好了,冲着手机说:“池疏,你现在自己打电话去自首。脸,也可以治的,现在医美和医疗技术这么发达,没必要——”
警笛声划破空气,越来越近,她听到了,电话那头的他自然也听到了。
他开始转圈,头上的珠翠摇摇晃晃,气息却绵长安定,半点没有被打扰。
他唱:“知音者芳心自懂,感怀者断肠悲痛。”①
“他曲未终,我意转浓。”①
“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①
林琅意手里的电话没挂,换了鞋子往外走。
警察快到了,这个时候再去对面才比较安全。
可她才刚打开门,书房里的程砚靳猛地打开了门蹿出来,手里还提着解剖完全的监听定位器和全部捡起来收纳好的珍珠,吆喝:“林琅意,我收拾好了,这东西我全部拆开了,我们去报警吧。”
他才话毕,看到她一副要出门的架势,愣了一下:“你去哪?”
林琅意:“……去报警啊。”
她甩不掉程砚靳这只走到哪跟到哪的狗,也顾不上再跟他掰扯,快速下电梯穿过地下停车场,按下对面电梯。
这一趟行程和动作流畅熟练,程砚靳频频往她身上觑了几眼。
电梯往下降,打开后就会是盛装打扮的池疏,林琅意横了下手臂拦住程砚靳,让他往后退几步。
他像是亟待出栏的骡子一样,被她压着往后退,不明所以:“你干嘛啊?”
“你记得我说的话吧?”林琅意目光还钉在不停变幻数字的显示屏上,提醒,“别动手打架。”
“怎么会呢?!”程砚靳其实根本不知道林琅意为什么要大半夜来这里,他就像是跟靠谱的朋友出来旅游,自己一点脑子都不用带,只需要跟着会做攻略的朋友走就行了。
程砚靳“啪啪”拍着胸膛保证:“真是的,我又不是那种随便动手的人。”
话音刚落,电梯到一层,“叮”的一下打开。
里面的光斜着倾泻到地上,空气中还有特殊的香气,像是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随意飘散。
程砚靳鼻子一动,将视线投过来。
池疏侧对着人,受伤的那面脸靠向另一边,不让人瞧见。
“你他——”程砚靳立刻上头,小腿一蹬作势要冲上去。
林琅意一把抓住这只管教不住的狂吠的狗,冷静道:“警察到了。”
池疏连眼睛都没眨,只保持着戏曲落幕后的揖礼。
“我没录像。”林琅意说,“我觉得没有那次在后台的时候好听,服化道也不满意。”
他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矜持婉约:“我现在有点后悔没在之前的日子里给姐姐你表演了……其实我在模仿边述的时候,只要想起自己现在这一身,就知道自卑这两个字怎么写了。”
“我有点不敢。”他笑了一下,有些苦恼的模样,“反而是现在脸毁了,你也知道我的真面目了,反而什么顾虑都没有了。”
“只是可惜这一次比不上任何一次彩排演练。”他遗憾地微微垂下头,那身戏服穿在他身上更显他身量纤薄,像是漂浮在海面上的碎冰。
程砚靳一直绷紧着肌肉,人微微往前倾,看样子恨不得撕碎了他。
林琅意的手机响起来,是110打来的,她将手机递给程砚靳转移他的注意力:“警察可能不知道在哪,你给他们指个路。”
他勉强接过来,话在对手机那头说,眼睛却警惕地一刻没有离开过池疏。
“如果你是对这件事感到遗憾,那不必了。”林琅意竖起手指往程砚靳耳边的手机一指,“那次后台的录像我作为无关人等不能录,但是参加彩排的大一新生有录,就是那个弹月琴的。”
林琅意说:“结束后我就问她拷贝来了。”
池疏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眼周一圈都抹上了桃花色,迤逦非常,所以眼泪流下来时那红通通的眼眶像是用朱笔勾勒了一圈眼线似的,更像是噙着泪的戏子。
那张半面妆的脸,一半清秀楚楚,雌雄难辨,另一半却没有半点脂粉,甚至在眼下还有没有擦干净的血迹,那块皱巴巴的止血敷贴狰狞在脸上,像是一半美人一半恶鬼相的旋转灯笼。
他依旧将视线落在脚尖处,像是羞赧不敢看人的大家闺秀,也像是还陷入在戏服所赋予的角色中走不出来。
池疏木愣地看着地面,喃喃道:“那太好了……”
“我还是会起诉你的,请最好的律师,你该坐几年牢,我不会让你少一天。”林琅意抱起手臂,“一码归一码。”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不远处警车开进来了,程砚靳倒退着往后走了两步,身体后仰眺望两眼,立刻高举起手挥了挥,迫不及待:“这里。”
“治好你的脸。”林琅意上下打量池疏两眼,“既然你读过戏曲,就会知道在还留有好印象的时候就此别过才是故事,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这样的话,我以后听那段录像,记起来的只有最初的你,后面的一切,只要你别再在我面前晃,我就当记不清了。”
池疏依旧轻轻地“嗯”了一声,他的眼泪掉得更急了,大颗大颗,滚圆地往下流,在妆粉上擦出淡淡的痕迹。
他抬起手,不声不响地用长长的袖子将受伤的侧脸挡住。
“警察要录口供的。”程砚靳的眉头紧得能夹死一只虫子,“我去吧,你先回家休息。”
林琅意收回眼神,点头:“你叫律师了?”
他抬了抬手上已经拆得七零八落的泰姬陵:“当然,我像是能放过他的人?”
林琅意比了个“ok”的手势。
警察短暂地确认了下身份信息,将池疏和程砚靳都带走。
直到车转过弯看不见林琅意了,程砚靳才从车窗外放心不下地收回目光。
他往边上瞄去一眼,看到池疏最后给林琅意发了个什么信息,顿时火起。
“你发什么呢?我现在就让林琅意拉黑你!”
池疏嘴上报了一串乱码,抬手捋了下鬓边的鬓花:“我记录的跟琅意姐的回忆录,你要看的话,记得关注我账号,只对粉丝可见的。”
“谁要看那种东西?!”程砚靳冷笑连连,记着林琅意如紧箍咒般“别打架”的三字箴言,忍住了没揪住池疏的长辫子给他来两巴掌。
车开出小半程,车厢内静得落针可闻,程砚靳历来记性不好,读书的时候背课文也要背半天,但那串乱码不知道怎么的就是那么好记,刻字般烙在他的脑门上。
他偷偷地掏出手机,做贼心虚一般快速输入,搜索,点击,关注。
什么狗屁还要关注才能看,等他看完就取消关注!
竖起耳朵听动静的时候难免动作有些慌乱,他手指一滑,不知道滑到了哪一天哪一条,连忙止住定睛一瞧:
【梦里又回到后台的那一次了,穿着戏服,画好了妆,只有我一个演员,也只有她一个观众。她在下面鼓掌,讨赏的时候我正跪在她面前,()起了。】
【她看到了,戏服没有遮住,确实有些太冒犯了,她直接甩了我一巴掌,好痛,可是我更石更了。】
“咚”的一声闷响,警察迅速回头,看到程砚靳从后方按住池疏的脖子将人往下压,另一只手紧握成拳,往人腹部就是一拳。
“诶诶诶!谁敢再闹?!这里是警车,脑子给我拎清点!”
池疏的戏服被揪得皱皱巴巴,他扭过头看向程砚靳,毫不在意此刻受伤的那面难看的脸暴露在外。
反正只要林琅意没看见,世界上其他人都看见也无所谓。
“你生气啊?”他笑起来的时候阴湿诡异,刻意放轻的声线听起来更让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对我生什么气?我对你而言又没有什么威胁,有这时间,你冲原楚聿去发啊。”
程砚靳抬起来的拳头就那样定在空中,好似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这是第二次听见类似的话了。
上一次,是边述。
“你猜我为什么在对面那栋楼啊……”池疏头上的顶花因为程砚靳粗鲁的对待而歪歪扭扭,好像下一秒就要掉下来了。
他扶也不扶,剩下的那句话几乎用气声在说:
“定位器明明在你们这栋楼,你说我为什么要去对面啊……?”
“刚才你跟着琅意姐过来找我,这路线她走起来熟悉吗?”
“你在说什么鬼话?”程砚靳每一个字都不在调上,脑子发麻。
“我喜欢琅意姐,跟我讨厌你们这群东西,一点也不矛盾吧。”池疏扭回头,不再说其他,而是赌咒发誓一般怨恨道,“除了她,你们都去死吧。”
车辆快速划过主干道,车头的灯光像是切开黑暗的一把利刃一样毫不留情地剖开秘密。
月亮依旧恒久静谧地挂在空中。
第72章
林琅意靠在床背上半打盹着等信息, 生怕错过什么意外的发展。但明明走之前说好一有进展就给她汇报情况的程砚靳愣是像半路失踪在警车上了,没有半点反应。
反倒是原楚聿,他整晚人虽没出现, 但始终记挂着这里的事, 元律师跟边述简单沟通后将情况反馈给了他,他便详细地告知了她。
虽说家里没人的时候林琅意总是放松的, 可大概是经历了书房监听器的事, 短时间内她也没这么自在了。
所以她关了所有的灯藏进被窝里,给原楚聿打去了一个电话。
万籁俱寂的后半夜, 他没什么犹豫秒接起电话,一如既往地没有轻率地先发出声音。
林琅意一躺下就熬不住, 眼皮打架着犯困, 意识也并不是很清晰。
她将半个脑袋埋进被子里,试图在这种被包裹的环境里得到一点安全感。
她语句不通地说了池疏被警察带走的事,又颠三倒四地感谢原楚聿发现了池疏的不对劲。
最后,她才说:“池疏好像知道了1702也跟你有点关系,我们要不暂时先分开下吧。”
手机和脑袋都掩在被子下, 任何一点动静都能在耳边放大数倍, 但她没有听到手机那端传来任何的声音。
她甚至昏昏沉沉地想着, 她好像连他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我,”原楚聿轻提了一口气,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 “池疏不会知道, 这段时间我没有来过17层,你知道的, 对不对?”
林琅意翻了个身:“但他估计会试探,我让程砚靳跟池疏一起去警局了, 不知道池疏会不会说点什么。”
那厢的呼吸声又暂停了,好像是被水淹没的心脏,再激烈的搏动也会被广袤的水面吞噬,隔着屏幕触碰不到心脏的重量。
他轻声说:“你哪里是在提醒我,你是在告知我……”
“我只是——”林琅意闭着眼亟待开口,他却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她。
“很晚了,先睡觉吧。”一句话被他说得混乱重复,“太晚了,早点休息,好吗?”
没再等她说什么,原楚聿先一步果断地挂断了电话。
林琅意侧着身,手机就置在耳朵上,听那厢只剩“嘟嘟”的忙音,卡了两秒,她才拿下手机放在一旁。
……
临近四点半程砚靳才回来,进屋后的一举一动依旧放轻了动作,唯恐吵醒房内人。
但林琅意早就入睡,所以并不清楚他究竟是何时回来的。
毕竟,她发过去的信息他一直都没回,所以她自然也不等了,先管自己睡觉才是真。
程砚靳穿着的休闲T因为身上出了层薄汗而深一块浅一块地贴在后背上,有些难受。
他扯了扯领口,脚步不停地经过了卧室,并没有如往常般进去看她一眼,而是直接进了浴室。
浴室门被他顺手反锁,他从上方背手至后颈拉住领口,一躬身,直接将上衣从领口处脱了下来。
衣服被他随意扔进了脏衣篓,他打开盥洗台的水龙头,将头颅凑到冷水下,一声不吭地用湍急的水流兜头将自己淋个通透。
他的两条胳膊压在水槽两边,手腕垂着,没什么情绪地睁着眼睛,看着水槽里的水旋出一个小漩,再通入下水管道。
脑袋上的水流进眼睛里,又酸又涩,他眼也不眨,任凭视线一阵清晰一阵模糊。
刚才在对面那栋楼上上下下爬了几遍,因为他忘记了池疏是从几层楼下来的,只能像是一只无头苍蝇一般乱窜。
11层?17层?
彼时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林琅意身上,所以根本没有看清电梯的层数变化。
爬楼梯的他愚蠢得令人发笑,大半夜在楼道里徘徊的他好像是脑子有问题的醉汉,他来来回回地经过那些一模一样的走廊,一直走到身上出了汗,手心却是冰凉的。
好像是陷入了鬼打墙的噩梦里,他往上跑,往下跑,印入眼帘的都是重复的布局,而他如同一头迷雾中的困兽一样不知道目的地在哪,也不知道哪里才是结束。
没有找到,根本找不到。他看不出哪一户才是可疑的,又或者哪一户看起来都疑窦丛生。
他越走,越看,越觉得自己胸口发闷,像是在疲惫的状态进行长跑并跑到了极限,在极点前每一步都在刀尖上行走,越来越稀薄的氧气和物理冲破意志的崩塌让他产生了濒死的临界失控感。
池疏的话怎么能信呢?
他那种人品低劣的东西,哪有半点信用可言?
还暗示什么对面有另一间房是用来金屋藏娇的……荒唐至极,原楚聿他——
原楚聿他!
他怎么可能?
程砚靳的耳朵里进了水,他头也不抬,一只手绕上来,“啪”的一声将水龙头压下关闭。
被打湿的头发一缕一缕地粘在两边,汇聚出的细小溪流最后也变成滴滴答答的残末。
他慢慢地抬起头看向镜子,脸上的水顺着脖子淅淅沥沥地流到身上。
他沉默寡言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稍顿,忽然扬起手臂用力甩了自己一巴掌。
铆足了劲的一巴掌,比林琅意打他时要重一万倍。
鼻腔里立刻涌出了血,与脸上湿漉漉的水混在一起,像是颜料没入水中一样晕开。
程砚靳吞咽了下喉咙,双手撑住台面,仰起脸看自己脸颊上狼狈的掌印,看自己口鼻处鲜红汹涌的血。
他在看这些时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察觉不到痛感似的,眉眼依旧沉沉地压着,没有半点波动。
同一个名字,三番几次地出现在不同人的口中,每一个都仿佛是信誓旦旦,又像是模棱两可,徒留他一个人患得患失,茫然无措。
三人成虎,再不相信,也在他心底种下了一颗可怖的种子。
程砚靳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目光冷如寒冰,好像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透过镜子看一个血海深仇不死不休的死敌。
怪他。
怪他之前做了错事,怪他之前发癔症把原楚聿拉了进来,还自我感觉良好地认为一切都在可掌控之中,以为所有人都像是没有感知的棋子一样能有板有眼地各司其职。
程砚靳缓慢地握紧拳头,伸出大拇指擦了下流到了下巴的血,再用手背一顶龙头,在哗啦啦的水流下两指揉搓着冲洗干净。
那些鲜红的液体被水冲洗得越来越淡,到后来消失不见。他垂着头,一遍遍地重复着擦拭血迹后冲洗的动作,直到最后终于不再流血。
这一次没有人再为他敷上冰袋了,也没有人会捧住他的脸轻柔地吹气,问他痛不痛。
这一次,也再没有智囊团可以帮他出谋划策,没有可以攒局求安慰或是同仇敌忾的机会。
他要一个人,也只有一个人,一点点地挖出一个真相。
*
林琅意早上醒来的时候是被弄醒的。
被子被拉下半截,一半掉在地上,一大团什么东西在后半张床挤着,也在她膝盖间团着。
她的大腿被人钳住,滚烫的气息洒在皮肤上,还没清醒的大脑在意识回笼之前先涣散开。
她没忍住嘤咛了一声,条件反射地想并拢双腿,却被人早有预料地收紧手指往外推,让她从开始到结束都难以逃脱分毫。
林琅意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稍往边上弯了腰,够手往下探,想把被子底下的大变活人拎出来。
程砚靳握住她摸索的手,五指一张让两人十指交叉,然后从床后爬上来摸了下她的脸,问:“原来才刚醒?你刚才那热情的反应,我以为你醒了有一阵了。”
大清早就搞磺就是能让人神清气爽,林琅意看他侧过身去床头柜翻T,熟练地戴好后转回来伸手去抬她的腰。
这一转头,她乍然看到了他脸颊上高高肿起的巴掌印,立刻吓得忄生欲全无。
天呐,这是什么犯罪记录啊,她干的吗?
不是,她昨天在医院里有这么狠吗?
这一晚上过去,怎么半点不见好反而越看越严重了啊。
重点是他顶着这张脸去公司,别人要怎么看她啊?!
“等等等等!”林琅意的腰肢被他单手轻轻松松地抬起,稍一扯就撞上他坚硬的肌肉,密不可分,“你这脸怎么回事啊?昨天我给你用冰袋敷过后明明没这么红了呀?”
程砚靳的反应淡得好像那巴掌印不是长在他脸上的,他没理,而是专注地低下头看了眼两人的距离,然后一只手垫入她后腰尾椎处往上托举了下,人压下来堵住了她两张嘴。
他历来都是这样又凶又狠的,攥住她不让跑,等她最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又不知节制地换了一个。
直到她的手机响起来打断一室旖旎,程砚靳让她接,可她颈窝处都出了汗,哪里还顾得上。
没法,他直起上半身,动作不停,长臂一伸从床头柜捞过了她的手机。
是个陌生电话,程砚靳想起来,恍然大悟:“啊,是我订的早餐,顺手写了你的电话。”
他把手机放在她耳边作势要接通,林琅意拼命摇头抗拒,把他的手往回推,程砚靳却无赖似的手指一滑,接通了。
她的脚背都抽紧了,他被她激得抬起来的胳膊又压回去,顿了顿才忍住嗓音对着电话说:“麻烦放门口就行,谢了。”
挂电话挂得迅速,程砚靳刚要继续俯下身来,突然想起什么,“啧”了一声,懊恼:“我写地址的时候忘了写门牌号。”
他犹豫着说要不要再打回去,林琅意连忙劈手抢过了手机,说什么也再做不出这种事。
她迅速解了锁,打算给刚才的电话发个信息过去。
程砚靳却骤然用了劲,大约是嫌她一直往下掉,还扯了个枕头垫在她腰下。角度一换,她的脑子跟着炸开,捏着手机反手用手背压在唇上,想要止住那些溢出来的混乱声音。
那还亮着屏的手机被人从手中抽走。
他大发慈悲似的:“算了,我来编辑短信吧。”
林琅意没什么意见,甚至迫不及待地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他,自己只要咸鱼躺平就行了。
手机的光照在他立体深邃的眉骨上,程砚靳单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还不忘托着她继续,打字的敲击音断断续续地响起,他发短信的动作实在是太慢了。
程砚靳不声不响地朝她看了一眼,很快收回了视线专心在手机上。
通讯记录,短信,外卖软件地址,再是微信……
那次滑板比赛后对郭延老婆说的查手机攻略,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程砚靳抿了下嘴。
大概是怕她起疑,他身下的节奏保持得很好,毕竟这么多次,两人已经足够熟悉,所以如果有心想要讨好她并不难。
他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既怕她发现他的小动作,也如在战场上探路一般怕真的踩中了地雷被炸得粉身碎骨。
双重压力让他的呼吸都有些不畅,实在忍受不了她有可能投射过来的目光,情急下直接一不做二不休将她翻了个身。
林琅意短促地发出了一个音节……一个两个都喜欢来这招。
背对着人看不到眼睛让程砚靳终于有了点安全感,这下再也不敢磨蹭,迅速在各个软件记录中都翻了一遍。
什么都没有。
不是那种清扫过后的干干净净,手机里留存的记录都是工作时间的正常对白,两个人没有半点私下交际。
而外卖软件里也没有出现定浦小区其他的住址,购物软件亦是。
一整轮的检查让他那颗被高高吊起的心终于放下来,那些四处收紧的绳索每一根都勒入他的血肉,痛得好像要被撕碎了。
程砚靳深深地松了口气,放下手机,俯身下去抱住她,亲了亲她的肩胛骨,然后温存着将自己汗湿的侧脸贴在她的蝴蝶骨上。
他的视线则投向侧面的墙,没有焦距。
种子被埋进土里后不会被就此掩盖,它只会延迟发芽生长的时机。
他发现自己已经做不到因为这一次的无罪释放而彻底放下心来。
他要再去原楚聿那里试一试。
试一试这位,从小到大,他曾深信不疑的兄弟。
第73章
林琅意这一日因为某些不可控的因素起床起晚了, 所以那放在门外的早点没在家里吃,而是打包了在去公司的路上吃的。
程砚靳开着车,她在副驾驶吃得香。
到应山湖的时候, 她正好喝完最后一口牛奶, 用纸巾擦了擦嘴。
“那我先走了,最近会比较忙, 你——”她将用过的纸巾叠好预备下车后去扔掉, 余光一觑,却看到面色凝重的程砚靳正透过车窗往外目不转睛地盯着些什么。
她茫然地跟着望过去, 看到了一辆熟悉的黑色宾利,有两个人正在车旁交谈。
背对着这一面的是林向朔, 而稍躬着身靠在车门上的是原楚聿。
两人看起来相谈甚欢, 尤其是林向朔,即使背对着看不清表情,那激动得前俯后仰的动作也能看出他的兴奋。
“咔哒”一声,安全带解开,程砚靳连车都没熄火, 开了车门就要出去。
“诶, 你干嘛?”林琅意眼疾手快地抓住他。
好像是错觉, 程砚靳被她阻拦后的那一瞬间手臂霎时僵硬鼓起,像是一块硬邦邦的石头。
他没转过脸,声线听起来没什么异常:“怎么了?”
林琅意到处找口罩:“你的脸!不是说好了今天你休息一天不见人不上班吗?”
“哦……是。”他的肩膀松懈下来, 转过头看她拆口罩的动作, 一笔带过,“我忘了这茬。”
“我哥还在呢。”林琅意将口罩递给他, 探头往外望了一眼,却对上了原楚聿平静镇定的目光。
隔着车窗膜, 他应当是看不清她的存在才对,可对上目光的那一瞬间她的心脏还是停滞了一秒,好像在灰雾深重中被一把狙击枪隔着烟霭精准地瞄准了。
她率先移开眼神,转而看到了无声无息地盯着自己的程砚靳。
“嗯,所以我想下去打个招呼,”他看人的眼神分量很重,目光黏在她身上,“这不是聿哥也在么,哪有面都不露管自己走的道理。”
林琅意没拗过他,只能依着他,看他严严实实地戴好了口罩,然后两人一起下了车。
程砚靳下了车却没有先行走过去,而是在下车后绕道副驾驶把她接下来,一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将车门关上,然后才一起往旁边走去。
走近了,原楚聿先隔着林向朔冲程砚靳点了下头打招呼,林向朔口中滔滔不绝的话语紧急中止,转过头看到了自己的妹妹和妹夫,也热情地喊了句“早上好”。
一句话说完,看到了程砚靳戴着口罩,还关怀备至地惊道:“砚靳,你感冒了吗?”
林琅意坚定的目光,坚定的话语:“嗯!”
“聿哥大清早也在这?”程砚靳没打算回应,只随意地提了句。
“跟林总有事要谈。”原楚聿微微笑着,也没说这个林总是林琅意还是林向朔。
林向朔自然觉得那必然是自己,半局促半激动地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程砚靳将钉在原楚聿身上的视线移开,手臂却状似无意地收紧,将林琅意卷到自己身边,密不可分:“谈投资?”
林向朔想要资金这事两人这儿都求到过,倒也不稀奇了,原楚聿颔首,也没说同不同意。
程砚靳用余光往林琅意面上瞄了一眼,见她冷静自持,好像并没有表现出对于林向朔可能得到投资这个可能性的焦虑。
程砚靳不免多想。
两种可能,一种是她在场面上跟哥哥并不会撕破脸,所以自己不也一开始并不清楚她跟林向朔的竞争么。
第二,就是她心知肚明地知道原楚聿不会同意投资,所以才会如此淡定自若。
程砚靳用脚尖碾了碾地面,才不管林向朔的死活,直接将话挑明:“是吗?那聿哥你投吗?”
林向朔一个激灵,生怕话被提前说死了,连忙挥着手隔绝在两人之间,“诶诶诶”地叫唤:“还在聊,还在聊。”
“我听说,庄家可能会投资一部分。”林琅意忽然开口,她面上一派自然,笑得甜美,“还多亏了砚靳,庄岚大小姐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同意的。”
这个消息之前没有透露过,林向朔天降大饼,又惊又喜:“真的?!”
“是啊。”林琅意笑眯眯地看着他,“好像出资额还不低,砚靳觉得他家没有出资不好意思,这才多番上门推荐,好在最后啃下了庄家。”
她主动抱住程砚靳的胳膊,作出一副小女人娇羞的难为情状:“哥哥你不知道,庄岚跟砚靳小时候就认识了,现在她在公司里有话语权,所以这事才经由砚靳牵线成功了……哎呀,他嘴严实,你来家里跟他谈的时候怕事情没有敲定不敢透露风声,不过今早上收到消息,板上钉钉了,我大嘴巴,所以先恭喜了。”
这一番话说得林向朔欣喜若狂,其实问程氏要投资是没办法的办法,因为缓过气的同时也有将股权分散到林琅意手中的可能性,毕竟夫妻一体,说起亲疏,那必然是林程利益共同体更亲。
但是庄家就不一样了,这完全是独立在外的一条线,是最安全最理想的投资者。
他只要控制住单个股东不要占据太大比例,防止被架空移走控制权就行了。
“什么时候我能跟庄大小姐好好聊一聊。”林向朔越想越喜,“我的两个公司都在G市,沿海,气候也适宜,她要是愿意可以来指导观看,也可以来沙滩上捡贝壳,去海里潜水。”
林琅意当然懂林向朔那点言下之意,庄岚的投资额大,那就分成两个公司各投一部分,分散掉庄氏对单一公司的投票权。
“好啊。”她轻飘飘地说,“什么时候哥哥你有空了,再来我家喝杯茶,让砚靳作东把庄小姐请过来好了。”
林向朔激动万分的心情一掐,这下有点讪讪,尴尬道:“那天,是我来的不巧,刚好碰到你不在家。”
“没事啊。”林琅意好像是听不懂内里弯弯绕绕的傻白甜,一弯唇,笑靥如花,“我们全家要同心协力才能蒸蒸日上呀,等我回头问问袁翡,看看她和她哥有没有意向。”
林向朔对于在应山湖充当设计部元老核心人物的袁翡有几分戒心,但转念一想,袁家也不可能拿出太多钱出来,毕竟此袁非彼原。
他朝着站在一旁安静如斯的原楚聿瞄去一眼,心想看来看去,最后还是应元的饭最香。
趁着自己这几天在A市,最好能尽快将应元的投资拉到手,原楚聿看在上次落水后自己跳下去帮忙救起的份上,应该对他印象还可吧。
而且……林向朔看向自己的妹妹,见她半个肩膀都靠在程砚靳怀里,两人看起来恩爱有加,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林向朔邀请:“原总,那我们也别站在外面了,还是进公司,坐下来慢慢谈?”
原楚聿将斜倚着的上半身直起来,腿一收,原本插在裤袋里的手抽出来搭在车门上,婉拒:“我上午还有个比较重要的会,下次再聊吧。”
知道他贵人多忙,林向朔虽有气馁,但还是热络地跟人告辞,还跟着车一路走到停车场门口指挥保安亭放行,以示热心。
林琅意点了点头嘴上说了句再会,不算热情也不算冷漠。程砚靳更不必特意多说什么,他和原楚聿是什么需要说虚词的关系吗?
只不过按着往常,他总会开眉展眼地凑上前勾住好兄弟的肩插科打诨几句,或是三句话不离今晚一起吃饭吗,今天却罕见地一句热络话都没说,只环着林琅意充当人型靠枕。
见原楚聿的车离开,程砚靳才转回目光,凑低了,附在林琅意耳边说:“聿哥总是亲自来谈事吗?”
“是啊。”林琅意坦坦荡荡地回答,“你也不看看应山湖现在跟应元的合作有多紧密,原楚聿本来就是个工作狂,好多文件和合同都是他带人来敲定的。”
程砚靳低着头往下看,看到她又长又翘的睫毛在说话时偶尔扇动,说:“哦?他这么忙还事事亲力亲为吗?那这么大的一个应元,他得劈成几瓣才能正常营运下去啊。”
林琅意有些诧异地抬起眼皮睨他一眼:“合作紧密,那是因为单个订单金额大,订单数量也多,这也是因为一次合作共赢后促成了长期合作。合同定一次就够了,哪用天天过来签合同?”
程砚靳看着她坦然以对的神色,揽住她的手臂稍稍放松了一些。
“好吧。”他揉了揉她的手腕,“那你好好上班,我晚上再过来接你。”
两人分开,程砚靳重新坐回车里,发动了,却没有及时驶离。
他在驾驶位上静坐了片刻,两条手臂交叠着压在方向盘上,而后将头颅深深地埋进臂弯里。
两侧的冷气冲着脸吹,把他狂跳的心脏一点点吹凉,他觉得自己现在非常冷静,做出的决定也是三思后行的。
他虽然久不管程氏的生意,接手也是这段时间才开始,但这并不妨碍他从小在这种环境下耳濡目染。
林琅意先前拒绝程氏向林向朔公司的投资,是因为想要趁他病要他命,抓住机会将G市的公司咬下一口来。
所以说,今天忽然提到的庄岚,应该只是林琅意选中的名义股东,而背地里实际掌权的股东,是林琅意自己。
她在寻找合适的“画皮”,慢慢地蚕食G市的股权。
这张画皮很难找,因为股东大会上列名的名字和股权协议书上的签名都会是名义股东的,而作为名义股东的庄岚能否一心一意替林琅意出面列席,全看两人私下的约定以及这位名义股东的良心。
毕竟,要是两方真的闹崩,从法律上来说,必然是保护手续齐全的名义股东的权益,至于实际股东跟名义股东两人私下的合约,外人难以评判,权利很难真正得到法律保障。
林琅意难在找一个既信得过,又在林向朔面前看起来与她无关的名义股东。
看林向朔刚才听到袁翡的名字就兴致缺缺的样子,就知道跟林琅意关系铁的那些好朋友好姐妹都不会在名单上。
所以她的应对方式,应该是将大头放在庄岚名字下,其他再零零碎碎地散在譬如袁翡等人。
程扬康的消息很灵通,今早六点多就给他打了电话,说已经在与林廖远商谈投资G市的事。
程砚靳彼时极力反对,可程扬康却对他的抗议置之不理,说急了,还回过来一句:“你不投就不投,程家又不是所有家产都给了你,我投,以后这部分股票给小凝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就行了。”
“啧……”程砚靳懊恼地抓了抓头发,这种时候无比后悔自己没有如原楚聿一样早早掌权站稳脚跟,那样的话,哪里还有别人跟自己讨价还价的机会。
程砚靳思来想去,最后打算让自己成为另一个名义股东“袁翡”。
他咬下一块肉来,那就是林琅意的,只要过了林向朔那一关,后面一切都好说。
他跟林琅意肯定不会有切割权益的困境,他的就是她的。
程砚靳低着头,将自己手机的屏幕唤起,又呆呆地等它熄灭,反复多次,脑子里最后出现的是原楚聿的身影。
林向朔在跟原楚聿谈,如果这单生意让原楚聿谈成了,那林琅意想要吞并G市两个公司的梦想就要破灭了。
程砚靳对于原楚聿现在跟林琅意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还要打上个问号,但对于原楚聿是个手段高明的资本家这个认知是一清二楚的。
再怎么样,原楚聿肯定也做不出损害商业利益,千金博一笑的事来。
程砚靳按下了拨号键,接通,声线沉稳地对林向朔说:“来一下停车场,跟你聊一聊投资的事。”
*
林琅意是在五天后才知道程氏向G市的两个公司都进行了投资这件事。
措手不及。
程砚靳连一点风声都没透露给她。
林琅意生怕吞并股权这事出了纰漏,从孟徽那里套了话,才知道程氏的钱都已经到账了。
居然速度成这样!
林向朔不敢让自己的妹夫占据太大的比重,所以最后谈拢的那部分投资成不了最大股东,但正巧,他正在为庄氏的投资额高得令人咂舌这事犹豫,所以此时出来另一个看起来像是自家人的投资,也微妙地平衡了林向朔心里的不安。
最好能跟帝王平衡之术一样,各方都出资部分,又相互制衡,彼此都做不了最大股东。
林向朔第一个踢掉的就是林琅意打算好的那些狡兔三窟的名义股东,只留下了庄岚。
林琅意是有些懊恼的,虽然从结果来说,程砚靳手上的股份明面上也是她的,她可以争取一下正式移到她手中,并且林向朔一开始就不想接受应山湖相关方的投资,所以原定计划的那些袁翡等人的名义股东不一定能成功,而程砚靳手中的股权也算是站在了她这一边。
可问题是她早早就预备着切割,现阶段与程氏交织越密越不利于抽身。
在外人眼里,这是她手中拿到了哥哥的股权,可对她而言,程砚靳手中的股份还比不上庄岚、袁翡手中的股份来得更具有掌控性,如果到时候分手的时候没有谈拢,那么这跟被程氏咬掉了一口有什么区别?
这话还不能跟家里说,但凡她委婉地表示一下未雨绸缪的意思,家里肯定也会责备着“哪有人结婚时处处为了离婚做准备的?”
程砚靳在事成之后将来龙去脉都告知了她,林琅意也知道了这事是程扬康和林廖远最先提起,而程砚靳不过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但是事情已经成了,越不想要两方交缠在一起,越是背道而驰。
而因为这个合作,今晚两家人还要吃顿饭促进下感情,对于林氏而言,是合作的升级,对于程氏而言,是应山湖水涨船高带着她也身价暴涨,所以是时候定一定婚姻大事。
餐桌上,一群人欢声笑语,觥筹交错,林琅意话不多,吃菜也吃得心不在焉,心思一直在手机上,所有APP的红点都被她点掉,就是没消息也被她刷了个遍。
程砚靳一直坐在她身边关注着她的情绪,见她似乎打不起精神,还问她是不是菜不合胃口。
“没。”林琅意几句话带过,“今天白天跟汉弗莱教授聊了整整一天,所以累了。”
为了这件事林琅意特意熬了两个晚上将资料准备了又准备。
程砚靳是知道的,因为他一直陪在她旁边端茶倒水,还不爽地表示“边述关键时刻一点用都没有,要是他够本事直接拿下教授不就万事大吉了。”
她说:“专利这事边述松口了,但是教授是另一条人脉,我不可能永远都借着边述这条人脉走捷径,万一哪一天我跟他老死不相往来了呢?做人要留后路啊。”
这个说法让程砚靳当时愣在了当场,好半晌,他问:
“那你也会这样看待我吗?”
她当时好像也被反问住了,第一反应是程砚靳最近怎么总是神神叨叨,无比敏感?
当时她怎么回答来着?
她好像笑嘻嘻地糊弄过去了,说:“我跟你之间的关系肯定比边述要更亲密啊,我跟他只是男女朋友而已。”
不知道程砚靳当时信了没有,但看他撑起来的那个笑,总有两分未雨绸缪的无力和惶惶。
他向她郑重保证:“我们是一体的,我不会有跟你老死不相往来的那一天。”
“如果真的很累的话我们先走好了。”程砚靳见她一只虾能嚼半天,微微皱起眉,左手从桌子底下伸过去掌住她的膝盖,左右摇了摇,“我陪你先走?”
林琅意提起眼皮扫了一圈,大家都其乐融融的,她这时候拿“有点累”这个借口离开肯定会遭来不满。
她摇了摇头。
“到底是要结婚的人了,所以现在心思都收回来了,砚靳过两天要去外地出个差,亲自去续签合同。”程扬康干完一小樽白酒,龇了下嘴巴感慨道,“总算能看到老子退休,儿子顶上的希望了……他要是能干,我早点把东西都移交给他,我也乐得清静。”
“早点熟悉也好,以后我们做父母的都是要退居二线的,子女能干点,我们就轻松点。”林廖远对于两家联姻的决定满意极了,又为程扬康满上酒,两人压低了肩膀一碰杯,相视而笑。
“所以说,结婚日程是要早点排上,起码订婚的有些流程可以提上日程了呀。”
说起喜事,台面上顿时热闹非凡,人人都笑得合不拢嘴。
林琅意以前碰到这种场合还会装装样子微笑,可今天不知道是怎么情况,像是叛逆期到了似的就是不想配合。
她的嘴巴还在无意识地咀嚼,听着那些笑声越是食之无味,到后面吃的是什么菜色都不知道。
林琅意咽下口中的食物,忽然对于这种场合的厌烦程度达到了顶峰。
联姻的时候那顿饭不能翘,今天难道还不能吗?
她再一次将视线投向自己的手机,列表里到处搜罗着人,最后给庄岚发了句:【求救,给我打个电话,让我离席。】
不到一分钟,庄岚的催命电话立刻飚了过来。
一场小型配合演出进行得无比流畅,林琅意吃惊、皱眉、掩嘴三部曲,最后马不停蹄地拎起包,反复强调自己“两分钟就到!”
挂了电话,她歉意地表示自己要赶紧回一趟公司,只能先走一步,程砚靳见她要走也跟着站起来,被林琅意一把按回去。
“难得家里团聚,我没办法先离场,你总得作为代表吧。”她笑着冲酒杯努努嘴,“而且你还喝酒了,又不能开车送我,还是替我多吃两口。”
明明到此为止离开就行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当着一桌子的人撒谎和表演时心里的异样情绪高涨到极点,越是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去干什么,越是要在场面上装足了人模人样的样子。
她的太阳穴轻微抽跳着,类似于偏不如你意的阳奉阴违的做派让她觉得爽透了。
林琅意的手指还按在屏幕上,一旦唤醒解锁,赫然出现在眼前的列表人信息会第一时间引来注目,她甚至有些蠢蠢欲动于将这个名字展示在餐桌上眼前,这样的话,一切都会搞砸了。
她知道把所有不耐烦的脾气和情绪丢到程砚靳头上是不正确的,但是很抱歉,她现在心情糟糕得不行,所以就想隔山打牛。
林琅意像是每一个三心二意的人渣一样,把当下这顿饭当做朋友圈,在上面发合照,发恋爱动态,做足了深情人设的好门面,转头却打算跟旧情人厮混,哪怕无名指上还戴着结婚戒指,哪怕手机闹钟还设定着三点四十分去接送在读幼儿园的孩子。
为什么要在原配的生日那天借口工作忙离开去陪情人,因为这样才能伤人的心呀。
林琅意甚至还当着众人的面摸了一下程砚靳的脸,笑着说:“你陪好爸妈就行。”
一桌人都在心疼说她“都没吃几口”、“大晚上还要加班”……林琅意一一受了好意,冲人笑得乖巧,转过身,脸上立刻落了表情。
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来回滑动,她甚至都有些等不及了,迫不及待地叛逆地想挑着这种日子去见别人。
她出门,程砚靳依旧坚持要将她送到门口,见她步履匆匆,询问她:“很急吗?是什么事啊。”
她信手拈来:“教授马上要回国了,有意向将M国那试验田的情况与我好好谈谈……嗯,大概是白天我的发挥真的很好吧,所以打动了教授?”
其实白天有关试验田的事就成了,林琅意确实开心,这时候提起这茬,脸上依旧忍不住露出一丝小得意。
程砚靳见她脸颊旁娇俏的小梨涡,被感染着也露出了笑。
“是吗?林老板还挺厉害。”
“那是的。”
两人快步走到餐厅门口告别,林琅意连头都不回径直往外走,被程砚靳忽然叫住。
她扭过脸,脸上的发丝有几根贴在面中,被她用手指拨开细细别到耳后。
程砚靳看着她,想说什么,好像又说不出来。
有一种无端升起的恐慌和未知的忐忑,他也不知道,为何这段时间早晚接送习惯了看着她的背影渐渐离开,但当下她转过身背对着他的时候他却产生了某种悲观的预感。
他忽然觉得最爱的时候,另一段是连接着最深的恐惧的,就好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段关系相交后相离,每一次真真假假的转身都像是未来分别的一切缩影。
程砚靳心头发慌,不由自主地往外跟出来,最后只挤出一句:“我,我陪你到车库吧。”
“不用。”林琅意把滑到臂弯的包往上一拎挂在肩头,“我走了。”
她没有半点犹豫就走进了夜色中,程砚靳站在原地看她渐行渐远,忽然提高嗓音喊了一句:“早点回来。”
回应他的是背对着的摆手。
*
林琅意回到应山湖,在自己办公室的沙发上躺了一会儿放了会空,屏幕一解锁,直接给联系人打去了一个电话。
电话响起两声就被挂断,紧跟而来的是一条【正在开会,稍后给您回复】的短信。
林琅意打字飞快地发过去一条:【猜猜我现在在哪,十点前,你能找到我,我今天就跟你回去。】
这条短信编辑得流畅又快速,她见消息发送成功,将电量不足的手机设置成自动循环播放视频,然后往沙发上一丢,抬腿走进休息室。
她边走边脱衣服,打开衣柜翻出几套衣服,又用脚勾开抽屉随便选了几件贴身衣物,然后一一放进骑行包里。
绕到外面,再从一排钥匙中选出爱车川崎H2的,林琅意用膝盖一顶关上抽屉,除了佩戴了一只表,其他什么电子产品都没带,直接出了门。
手机还在身后嘈杂地播放着短视频,大概很快就会因为用尽电量而自动关机。
林琅意什么都没管,下楼去到车库里,骑上车就驶离了应山湖。
竞速兜风真的非常解压,疾风如海浪一般打在身上,又瞄着身体的边缘擦过,她感觉自己好像成了一面战旗,存在于顶天立地的高空中,一转头就是云雾缭绕,风把她每一根发丝都吹向自由。
她不清楚自己究竟骑行绕圈了多久,总之一开始还来跟她比拼的几个男男女女后来都离开了,林琅意自己一个人也玩得痛快,只顾周而复始地加速、过弯、回到起点。
直到她的头盔目视镜上飞速划过一道水迹。
一道,再是一道,越来越密集。
林琅意依旧完成了这一轮套圈,无人在场的场地,她松开把手,双脚点地卡住突突伺机行动的机车,抬手就将头盔解了下来。
捂在里面的头发有些潮湿,她甩了甩头发,又用手抓了几把,抬手的时候余光往手表上瞄了一眼,已经是九点四十七了。
这年头,没有手机寸步难行,要失联,丢掉手机也是第一步。
她笑了下,怕夏天的夜雨最终会大得倾盆而下,扭过头正要离开,视野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站在观众席最远端的男人。
席位上的泛光灯在他身后,他一身白衣黑裤得体正装,安静地站在台阶上挡住了一部分的光线,这样晨昏分割线似的光影让他的面容神色俱看不真切,只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身上宁和矜贵的气质。
那件白衬衫的袖子被他挽起,露出一小截线条流畅的手臂,而他双手浅浅地插在兜里,站立时肩膀开阔挺拔,修长笔直的身影在夜色中卓然清隽,好像在观众席上注视了很久。
林琅意怀里抱着头盔,安静无言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很久,看那灯光下飞舞的小虫好像成为此刻唯一的声音。
他终于动了,从台阶的最高层,一步一步往下走,一点一点靠近她。
林琅意依旧没有转过车头迎上他,雨滴没有变大变密,好像是逗人玩的恶作剧,稀疏零散。
他一路行走到她面前,站定。
林琅意看到他领口处解开的两粒扣子,忽然想起自己和边述遇袭的那个夜晚,站在医院拐角处的原楚聿也是这样乱了一丝不苟的领襟,甚至还系错了一颗扣子。
她想起当时他的狼狈,蓦地笑出了声,人一倾,直接往他身上倒。
他张开双臂稳稳地接住了她。
林琅意把脸贴在他肩膀上,丝滑的布料上有一两滴新鲜潮湿的痕迹,他大概也淋了一会儿雨,所以不管碰到哪儿,衣服都是湿漉漉的。
他最近听话得过分,又或者说是不敢有多余的举动。那晚她说暂时分开,他并不表态,只让她早点休息。之后的这五六天,程砚靳日日虎视眈眈,他也知分寸,一丝马脚都没有露出来。
林琅意以为他会是那个先破功的人,没想到找上他的却是她自己。
“你什么时候到的?”她问。
“二十分钟之前。”
“这么早?”她把脑袋抬起来,看到他垂下来的视线,又把脑袋搁回他肩膀上,“低估你了,早知道这样,我就说九点之前。”
“不管你说几点,我都会一直找到最后真正找到你为止。”他不为所动,声线沉澈,说话时胸腔里震出沉沉的震感,“你跟不跟我回家不是最重要的,找到你才是。”
林琅意将手臂绕过他按在他的后背,发现背上皮肤温热,那一层单薄的布料比他肩膀上更加潮湿,她问:“你怎么找到的?”
原楚聿抬头看了一眼淅淅沥沥还在下的雨,手臂一拧将她转回到机车上坐好,然后抓住她的手一起按在把手上,陪着他慢吞吞地把车开到避雨处。
“发现你开走了机车,没带手机,我就去市区内不限摩托车的道路和几个场馆看了看。”他三言两语,将找了她三个多小时的事轻轻带过,“不算难找。”
不算难找?她都开到A市与临市的交界处了,这个场地甚至不是什么标准场,而是周边职校搬迁后空出来的一块地,勉强能算废弃空地,没什么人来玩。
“那走吧。”她抬起手,把手表在他眼前晃了晃,意思自己说话算话,现在就可以直奔主题。
原楚聿却没什么表情地将她乱摇的手按下去,手指还触碰了一下她被风吹得有些失温的指尖,一言不发地带着她回到观众席上方才他站着的地方,一旁走道的座位上有打包的食物。
他将手按在她肩膀上轻轻往里一推,示意她往里坐。
林琅意的目光还停在香气四溢的保温袋上,刚才晚上没胃口,现在玩累了才觉得自己能吃下一头牛。
她往里坐了一个位置,自来熟地取过保温盒放在膝盖上开始拆,询问:“你怎么——?”
“你给我发消息的时候还不到七点,我不认为大忙人林总在那个点已经吃完饭了。”原楚聿在她身边坐下,见她拆了一双筷子,顶着一张毫无波澜的脸地从她手里抽走,“两人份。”
是啊,这里还有一位大忙人。
她另拆了一双筷子,刚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了一片鲜美的鱼糕,旁边伸过来一双手将她散乱的长发拢在手里。
她侧眼看他一眼,嘴里鼓鼓囊囊的,没打算搭把手。
原楚聿膝盖上还摊着打开的餐盒,筷子横放在上,而他侧身过来,目光专注地停留在她的发间,两只手反复撩起她的长发将其全部拢在一起,然后从手腕上褪下那串不离身的手绳,将她的长发认真束起。
因为侧对着,他扎得有些偏,那辫子明显往左边斜了一个角度。
他迟疑片刻,固执地将辫子端端正正掰回正中央,一松手,辫子又荡过来。
非常严谨客观并有强迫症的原总再锲而不舍地将辫子挪过去,松手,还是歪的。
他稍稍蹙起眉。
林琅意忍不住笑出了声,用筷子柄抽了一下他的手背:“扎好不掉下来就行了,吃饭。”
两个人就这样坐在陈旧的观众席上吃饭,头顶的白色顶棚已经脱漆,露出一块又一块的斑驳灰色,雨点打在上面好像一阵疏急相间的鼓声,咚咚作响。
虽说是两人份的,但铺开来的菜色都是她爱吃的,林琅意觉得这顿“风雨凄楚”、四面透风的晚餐要比今晚那环境优雅的高级餐厅里高端的晚宴要合她的心意。
她大快朵颐,一旁的原楚聿即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用膝盖充当桌子用餐也是斯文的,她见他一手四指托着自己的饭盒底部,拇指搭在上缘,另一只手持着筷子,腰板挺直,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她从他碗里抢走大块牛肉,他余光一瞥,手臂垂下来,端正举在胸前的饭盒往她面前送,示意她爱吃就夹。
两人吃完,收拾掉垃圾预备打道回府,原楚聿将她的机车放进车后备箱,才刚坐进驾驶位,林琅意就推开了他欲要系好安全带的手。
他还保持着侧对着她的姿势,手中的安全带没有松开回弹,他就这样沉寂地凝着她,等她花样百出的下一秒。
下一秒,她直接从副驾驶跨过来,坐到他腿上。
也许是因为她的手臂碰到了他的手,所以他才会倏地松了下手指,任由箍在掌心的安全带滑过手指弹回原位,发出翅膀颤动般的回弹声响。
车辆发动着待机,车厢内只有冷气细微的吹拂,雨刮器没有开启,很快,前挡风玻璃上就被水层覆盖,将路灯晕散成不规则的光斑。
什么都看不清。
好偏僻,夜晚十点,废弃场馆几乎没有行人。
她居高临下地坐在他腿上与他对视,稍顿,她软下眉眼,捧住他的脸,低头亲了下去。
第74章
安静的车厢内, 只有唇舌纠缠的声音。
原楚聿几乎没怎么回应她,他在接吻时就连眼睛都没闭上,只绕过一条胳膊将她环住, 生怕动作如此放肆的她磕到方向盘。
林琅意喜欢他身上那股悠久的浅香, 她亲了一会儿,将下巴垫在他的肩膀处, 背脊蜷起, 右手探下去摸到座椅开关,将驾驶位往后调。
驾驶位的空间越来越大, 她垫着下巴说话时牙齿磕出清脆的响声,像是小松鼠在用核桃砸石头, 她问:“还在为那天说暂时分开的事生气呢?”
原楚聿不说话。
好一个生气的标志冷美人。
她一点也不怕他, 将位置挪到最大的距离,再一调,靠背猛地往下掉了一截,两人同时跟着往下摔了一段。
原楚聿嘴上硬气,身体倒是懂事, 在她往下倒的时候另一条胳膊也搂上来, 将她完全护在怀里。
半躺椅的座位, 林琅意将脑袋从他颈窝处抬起来,继续像是小鸡啄米一样在他唇上断断续续地点着,无所顾忌地上下其手。
她的手指从他衬衫的扣子之间穿进去, 扣距窄, 三四根手指就卡住,她一边亲, 一边用大拇指帮忙拧开衣扣,然后完全探了进去。
他收回一只手, 捉住她没入大半的作乱的手腕,拖出来不让摸。
她打蛇顺棍上,转而用小指黏黏糊糊地勾住他的手指,将他手腕上的袖扣一颗颗解开,然后顺着他的腕骨一路往上摸到小臂。
应该是有些痒,她听到他的呼吸频次微微变了,修身的袖子里钻进两条胳膊让那段布料完全被紧绷撑开,越往上越是寸步难行,到最后她的手再也蔓不上去了,林琅意见好就收地停下手,指节弯曲,似重似轻地摸了摸他小臂上盘虬的青筋,然后用指甲顺着筋络一路歪歪扭扭地刮擦下去。
他的手蓦地颤了下,往一旁退着完全舒张开手肘,将她作乱的手从衣袖中脱出来,而后腰腹一卷,撑着她的重量轻而易举地坐了起来。
林琅意的后背急速往后靠,带着他护在她身后的胳膊一齐撞上方向盘,发出响亮的一记喇叭声。
原楚聿的呼吸略有些紊乱,他沉沉地调整了会呼吸,提醒:“你不回家的话,会有很多人来找你。”
“嗯。”林琅意用两根手指夹住他散开的衬衫边,“这不是已经有人找到我了么?”
他语气不变:“我现在把你送回去。”
“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了,你想要什么礼物?”林琅意他问东她答西,自顾自歪着头说,“生日那天我肯定没法正大光明地送你礼物,所以这两天提前送你好不好?”
“你先坐好。”
林琅意猛地低头在他唇上咬了一口:“原楚聿,我兜风兜完还不够爽,气也没消,来找你就是来爽的,你把我送回去,我就找别人。所以你可想清楚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也许明早我一醒来,理智回笼,以后就做不出这种夜不归宿跟情人厮混的事来了。”
“万一再一后悔,又跟你暂时拉开距离,那再下一次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
“我没有生气。”他终于回答她的问话,说话时下唇上被她咬出的那个小豁口有些明显,刚才经久的亲吻让那片薄唇变得湿润殷红,格外漂亮。
他的目光凝在她的面上,并没有因为她那些挑衅的话术而较真,他知道她今天心情不好,解释道:“我知道在特殊时期,我回避一下的话,你会好做许多,我没想让你为难。”
“但是你可以好好跟我说这些道理,我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对不对?”他的手顺着她的长发抚上去,最后摸到那条充当发绳的手绳,用指腹轻轻地揉搓着那颗月光白的珍珠,“而不是扔下一句暂时分开让我心惊胆战……分开是指什么呢?暂时又是多久呢?”
他的下一句话轻得好像风一吹就要消散,缥缈道:“我们真的在一起过吗?”
“可不可以,不要间歇性地爱我。”
比林琅意更先回答的是他震动的手机,一阵接着一阵,像是规律波动的心电图。
她瞄到了屏幕上硕大的“程砚靳”三个字。
原楚聿自然也看到了。
他没接,还在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等她的回答。
她知道他只是想拥有一次,在两人之间的秘辛或许会败露的情况下,她会选择他。
一次就行。
简单啊,她如果想表现出对一个人的偏爱,那简直手到擒来。
震动声在静谧的车厢内不亚于一阵小型地震,隔着空气都能想象到皮肤震麻的触感。
林琅意双腿还岔开坐在他腿上,上半身俯过去拉开她的骑行包,在内衬小格子里摸出一包未拆过的T,撕开后连他的皮带都没解,直接去拉他裤子的拉链。
他没想到她如此大胆,被那些塑料薄膜撕开的窸窣声音刺激得眼皮轻微地痉挛起来。
他的右手手臂还搭在中央扶手盒上,指尖两寸就是明明灭灭不断震动的手机,却依旧保持着稳坐的姿势不拒绝,也不主动。
她动作熟练地帮他戴上,用膝盖撑起自己,脖子弯着低下头,因为怕距离不够撞到车顶,还抬起一只手撑在车顶上,膝行两步,对准了才往下坐。
两个人都顿了顿。
几秒钟的缓和,手机被她取起,强硬地塞到他手中,她挑着自己喜欢的力度和角度,说:“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总是偷偷趁着爸妈不在家的时候玩平板,玩之前要仔细观察平板放在哪个位置,音量是多少,偷玩之后需要原样再放回去,还要散热。”
电话因为久没接起而自动挂断,没过两秒,重新响起。
程砚靳又拨了一个过来。
林琅意开始上上下下地动,继续回忆:“然后有一次被半道回来的我爸逮住了,好一顿骂,我当时听到门打开的声音知道自己已经来不及了,怕得心脏都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后来果然被好一顿骂。”
“被骂完,下一次,我还敢,而且还从失败中吸取教训,从此之后耳机不再戴两只耳朵,露一只用来听脚步声。”
“但是后来又有一次被逮住了,我复盘了好多遍,才发现我爸妈会在平板和保护壳中间放一根头发,我打开的时候没注意,那根头发掉了,再放回去的时候当然没有了,所以只要打开保护壳一检查就发现我偷偷玩过平板了。”
“然后下一次,我吃一堑长一智,继续偷玩,”她脸上渐渐漫开潮红,“其实每一次我都是紧张的,好几次擦边在爸妈回来的半分钟里才放回去,被抓住了,被骂了,哭哭啼啼地真心悔过,决定从此做一个只会读书的无情的机器,但下一次,下下次,我依旧玩。”
她听到他混乱的呼吸,以及攥住她胳膊的掌心越来越用力,低下头用鼻尖蹭他:“所以,不能听一个人说什么,要看她做什么。”
“说再多悔过的话又怎么了,写再多的保证书又怎么了?每一次都紧张得像是过山车又如何?我不是——”她这一下一不小心没收住力坐得有些深,话在喉咙里卡了好久才颤栗着往下接,“一而三再而三地在想尽办法玩平板吗?”
电话在结束震动的前一秒接通了。
林琅意就着他的手划开接通的。
在两个人都已然意乱情迷之时。
电话里,程砚靳并没有表现出夺命连环call的焦急,他的语气甚至称得上是平缓,开口就问:“聿哥,我想起马上就是你生日了,今年过生还是我们哥几个自己人在你家过吧?”
原楚聿没有马上回答,因为林琅意在电话接通的一瞬间就贴上他的身体,在他被咬破了一个小口的下唇上吮了一口。
程砚靳那边风声有些大,听样子是坐在车里,车窗大开,他继续说:“你想要什么礼物,我回头给你带过来。”
接吻成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明明能一心二用的原楚聿在这个时候就连手机都不想拿了,调成了免提后直接往副驾驶上一扔,正巧砸在拆开的T的盒子上。
纸盒被砸得翻了个身,掉到座位底下,里面剩下的几片纷纷散落在地毯上。
不算大的动静。
程砚靳:“你在家吗?”
原楚聿揽住身前的人,舌尖挑开她的齿间探进去,刚才所有的无动于衷在此刻都烧成了灰烬。他收拢手臂将人往他怀里挤,自己则贪得无厌地直起身子反压过去,在她节节后退中不小心一起撞上了方向盘。
喇叭再一次叫出响亮的笛声。
林琅意果然如她所说,该紧张的时候就是止不住地生理性紧张,绞得他也低声喘息,难以自持。空间狭窄不便施展,她很快没了力气,于是只能伏在他身上,偏着耳朵听电话。
原楚聿干脆利落地将车熄了火,抽空简短回复:“不在,在开车。”
程砚靳那厢清晰地传出了打转向灯的声音,风声渐止,大概是他将窗户关上了。
他说:“嗯。”
“还有事吗?”原楚聿单手揽着她,另一条胳膊往副驾驶位摸过去拿到手机,“挂了?”
“行,想好要什么礼物了说一声。”程砚靳说,“等我出差结束,回来给你。”
大概是环境和电话的双重刺激,以及上一次跟他已经是好久之前,林琅意结束后仍然意犹未尽,往后往旁边反下腰想去再捡起一片。
她被他扶住腰止住了下腰的动作,原楚聿方才是如何解开她的衣服的,现在就如何一一帮她穿戴好,车上的抽纸抽了好多,他把她处理好后才低头看了眼自己颜色深浅不一的西裤,随意擦了擦。
“回家吗?”他问。
“不回。”林琅意拿着他的手机浏览酒店,还在撩拨他,“你是想订房间,还是一起回定浦小区?”
“先说好,程砚靳估计已经有点起疑了,那天池疏在17层,电梯下来时程砚靳就在我旁边。”
“你如果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原楚聿整理完毕后才重新发动了车,雨刮器一刮,被雨水冲刷成类似于磨砂质地的前挡风玻璃终于视线清晰。
他询问她的意见:“你想去哪里?”
林琅意把他的手机翻转过来展示给他看,上面是新预订的一个酒店房间。
他接过来,换成了更优质的套房,而后干净利落地付了款,导航一开,车在雨幕中驶离。
她大大方方地停好机车,去酒店的时候也要刷两人的身份证,林琅意连口罩都没戴,正大光明地牵着原楚聿的手去前台扫脸登记,到处都是监控,她甚至朝着楼层的监控器展颜笑了下,而后一起上楼。
她今晚什么应不应该,什么理智还是冲动,亦或是可能潜在的不安全因素以及露下的马脚都不管,在黑夜中要允许自己抛弃一切好好解压。
明天么,明天再说。
这种掀桌子的状态似乎令原楚聿的心情肉眼可见地转晴,他每次在事后总是越发黏人,今天更加。
电梯上楼的这么点时间,他都要将双臂绕过她叠在她肚子上,将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脑袋上,将背对着他站着的她抱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头亲亲她的发旋。
“明天上午你如果没事的话,我可以陪你去商场买礼物。”林琅意抬起头,对上他垂下的视线。
两人非常自然地接了个吻,她说:“我已经想好了送你什么了。”
第75章
林琅意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回到应山湖。
上午的时候她带着原楚聿去逛了一圈商场, 一直到临近公司了两人才分道扬镳。
林琅意背着骑行包将机车开到公司门口,一眼就看到了程砚靳的车。
他停得非常靠边,几乎就沿着河岸, 驾驶室的窗户降到了底。他曲肘压在窗沿上, 头往侧面转,漫无目的地盯着养殖塘的水面, 不知道在看什么。
林琅意同时拧下前刹和油门把手, 机车原地轰鸣,巨大的震感让他陡然转过头来。
非常疲惫的一张脸, 他眼下略有黛色,下巴上冒出了短簇的胡渣没来得及刮, 林琅意看清他身上的衣服还是昨晚吃饭的那一身。
他缓慢迟钝地上下看了看她, 声音很低,浑浑沌沌的,连眼睛都不眨了。
好半天,他才像是灵魂归位了一样撑起一个惨淡的笑:“你回来了?我怕你出了什么事……嗯,你没事那我就去公司了。”
林琅意控制着机车慢速开到他车旁边, 靠近了, 才看到副驾驶位置上有两份满满当当的没有拆封的果切, 两份丰富的早点,以及两份还冒着热气的午餐盒饭。
水果看起来已经不新鲜了,一整夜的时间让它氧化变黄;早餐也不热了, 凝结的水珠挂在透明塑料袋上, 人走茶凉。
午餐看起来是新买的,但从夜宵到早点再到午餐, 每一样都是双人份,却每一样都没有拆开动过。
副驾驶上丢了三四个来不及归还的充电宝和杂乱的充电线, 所以那些食物被挤在一边,看起来可怜极了。
程砚靳的手机还连着充电线,消息一来屏幕就亮起来,电量只剩下14%。
他拿过手机,林琅意看到那些消息都来自她身边的人,最顶上新跳出来的联系人居然是先前定梳妆台的销售,回了一句:【林小姐没来看过呢。】
都问到销售了?
程砚靳快速回了一圈,他注意到她的视线,哑着嗓子说:“我昨晚说了你在家,所以爸妈后来没担什么心。”
想了想,他还是解释了前因后果:“因为你忘记关你办公室的灯了,休息室的门也没关,保安巡逻的时候看到你手机在但是人不在,怕出事,所以跟爸妈说了。”
他露出一个安抚宽慰的笑,眼皮有些肿,沉重如铅般提不起来:“你不在没意思,所以我也提前离席了在家等你,这才会没有第一时间在饭桌上知道你忘带手机的事,不然能更早帮你打掩护。”
林琅意熄火停了车,看他:“你不问问我夜不归宿是去干什么了?”
程砚靳打开车门走下来,伸手接过她背后的骑行包,没有半点因为十五六个小时到处寻不到人而发疯质问的倾向,而是自顾自往下说,语速飞快,好像在怕她先自问自答:
“跟朋友去骑车玩了是不是?我知道的,有时候玩开心了就是会忘记时间,我以前晚上赛车打球也是这样。”
他絮絮叨叨的像是个小老头,一句话不肯让她插嘴,接了她的包又去摸了摸她的手指,她是热的,他却罕见地手脚冰凉。
“我后来才看到你机车不在,去场馆找了一圈,但是没有找到,那个时候太晚了,所以都闭馆了。”他还在解释,“后来下雨了,你有被淋湿吗?”
“没有。”林琅意说。
程砚靳的目光在她眼周描摹了一圈,不知道看到什么了,猛地撤回眼神转身往副驾驶走:“昨天玩了这么久,也没好好休息吧,我买了午饭,吃完你可以中午休息一会儿,这样下午才比较有精神。”
他如这段日子的每一天一样,把她送到办公室才预备离开。
林琅意看他这副疲倦的样子,一边拉开骑行袋将换洗衣物都拿出来,一边留他:“要洗个澡再走吗?”
程砚靳转过头,正要说什么,林琅意在整理东西时抽出自己的长裤,一只裤脚不小心勾出了其他东西,连带着毛巾、护腕和剩下零散的两只T都散了出来,清清楚楚地掉在地上。
林琅意:……
两秒的冷场,她神色自若地将掉出来的东西一一捡起来,也没打算解释。
怎么了,既然有在每个包里放备用T的习惯,那在骑行运动包里放两个也不稀奇吧,譬如运动完去撸个串很正常,兜风完晚归了带上T防止出现某些意外情况也很正常吧。
她将东西都收好,一抬头,只看到程砚靳慌慌张张扭过头不敢看她的动作,好像这个T不是从她的包里掉出来,而是从他的口袋里掉出来的。
他用力将脸完全撇过去,脖子与肩膀拉出一条明晰的线条,全身都绷紧了。
她还没什么反应,程砚靳已然手脚并用地推开休息室的门往外走,结结巴巴道:“没事,不用洗澡了,我想起公司里有事要忙,我就先走了。”
他好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魂索命一样,扔下这句话,连头都不回,直接快步离开了。
林琅意手中还抱着自己的裤子,视野里只剩下被慌乱打开后缓缓自动关闭的办公室门,以及桌子上放着的两份午餐。
……
下午五点左右,林琅意就下班了。
今日下班得早,因为股份的事有了新进展,所以她可以舒一口气。
昨晚她跟原楚聿商量了下,既然林向朔对于庄岚股份一家独大有意见,也不打算再接受袁翡等人名义的投资,那不如就以应元的名义也占一小部分,私底下,她再与原楚聿签合约。
她想到就要做,读书的时候跟边述去酒店结果他在写论文,今天角色变换,她跟原楚聿在酒店厮混到一半开始拟定名义股东代持股协议,直接将自己与庄岚的协议作为模板开始跟原楚聿讨价还价。
彼时两人衣服都还没穿好,原楚聿面露无奈,只能放弃最后两只还没来得及用的T,认真打起精神跟她讨论。
今早,原楚聿就向林向朔发去了意向通知。
林向朔对于应元这条线求之不得,当即一口答应。
唯一比较遗憾的是原楚聿投资比例不算大,况且应元方面要求观望片刻,等庄氏资金先到再签。于是林向朔只能加快与庄岚的合作进程,速度推进投资协议的签订和实际投资交割。
一想到各方资金到位,应元的加入也让庄氏这位大股东看起来被平衡了一部分,林向朔心里无比宽慰。
林琅意几条途径都在收线阶段,见事情顺利,昨晚又没怎么睡够,早早回了定浦小区。
到家的时候她输完密码正常把门一开,却一下子撞到了里面什么东西。
她吓一大跳,定睛一看,发现程砚靳失魂落魄地席地坐在玄关处,埋着头背靠鞋柜痴痴发愣。
他脚上穿好了球鞋,一旁还斜放着一块炫酷的黑金色滑板,看着是要出门的样子。
林琅意推开门的时候撞到了他身上,这才让他萎靡的神经跳动了一下。
他看到她,愣了几秒,脸上表情陡然努力转变出轻松模样,伸手想从裤兜里掏手机,摸了半天才发现放在地上了,连忙又弯腰捡起来。
那屏幕本来是亮着的,他的视线停在上面,立刻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似的缩回来,手指反应极快地按下了锁屏键。
“你怎么回来啦?都没有叫我来接你。”程砚靳故作轻松地接过她的包放好,往里走了两步才想起自己鞋子都没脱,赶紧双脚互别脱了鞋,赤着脚回头看了眼墙上挂着的时钟,“今天好早。”
“今天没什么事,刚好袁应贺来接袁翡,所以把我一起带上了。”林琅意往他身上瞥了几眼,看到他虽然换了一身衣服,但胡子还没刮,从侧面看过去冒出一层短短的胡渣。
不知道是不是忘记了,他长得快,每天都要刮,起床后晃荡进浴室第一件事就是往下巴上抹剃须膏。
“你胡子没刮?”她走过去像是挠小狗下巴一样挠了挠他的下颌,“好扎。”
程砚靳在被她碰到的那一瞬间瞳孔骤然扩散,眼睛微微睁大,就这样失神地注视着她,像是明明做好了不被喜欢、会被冷落着丢在角落自己舔舐伤口的准备,却因为得到了一点意料之外的零星关注而又喜又惊。
因为这一点点亲近,他的唇角无措地往下垮了一秒,又提起,最后因为抿紧了唇瓣而扯平成线。
他的眼睛眨得太过频繁,看起来极力在稳住自己的情绪,却一而三再而三地失败。
她看到他耷拉下去的眉毛,那英气轩昂的眉骨在这种时候散发出模糊的低落情绪,是个人都能看出他现在委屈死了。
程砚靳的嘴唇动了动,最后收紧下颌将自己的下巴往她手心里更深地垫了垫,浑浑沌沌道:“嗯,就是来扎你的。”
林琅意笑了下,她像是在学习途中抽空玩了会平板,还玩痛快了,现在看什么都顺眼,听他这么说,就又活动着手指挠了挠他。
摸完就走,撤回手的一瞬间,程砚靳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手大,攥住她的时候几乎能扣到第二节指节,他把她留住,手上越来越用力,好像在徒劳地留住一捧水。
“林琅意,你想不想去跳伞,很解压的,特别放松。”他慢慢眨眼,逐渐回过神来,“或者去滑雪,我们可以坐飞机去吉克普林,那里是全国最大的滑雪场,雪质很美,可以乘坐缆车到山顶再滑下来,我查过,九月初已经下过初雪了,2800米,雪量充足。”
林琅意多说了一句:“跳伞我不会啊,滑雪我倒是会……但我很久不玩了,以前跟杭茜去滑过。”
“那就去滑雪。”程砚靳像是终于活过来了,说到了熟悉的领域时眼睛里也渐渐有了光,“你有基础就更好了,我也可以教你,稍微带带你找下感觉就行,或者你要是信不过我,我们请教练一起。”
听起来不错。
林琅意最近可能是事业顺了底气足了,于是叛逆期大爆发,总想出去透透气解压,听他这么说有点蠢蠢欲动,口风一软:“行啊,有空我们——”
“现在就有空!”程砚靳在看到她点头的一瞬间就直起了背,斩钉截铁,“我有空!出差要三四天后呢,我这几天什么时候都有空!”
他倒豆子一般说完,又小心翼翼地瞅她一眼,询问:“你有空吗?”
“这几天?立马去滑雪?”林琅意惊讶,她在大学的时候还能过上说走就走的旅行,后来慢慢接手应山湖,万事开头难,从最艰难的秧苗开始一路抚育到今天,日子自然也越过越忙碌,生活节奏越来越快。
仔细一想——教授见完了,专利拿到了,林向朔的公司也铺垫完了,特色小镇一期工程都在稳步前进……确实没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最近倒是可以……”她斟酌用词。
“那走吧。”程砚靳松开手,立刻转身去杂物室搬行李箱,“我现在买票,我们晚上就出发。”
“现在?!”林琅意二度震惊。
“嗯,你放心,那里我熟,我都会安排好的,你只要睡一觉,睁开眼睛我们就到了。”程砚靳人已经蹿进了杂物室,乒乒乓乓地拿东西,“你都交给我好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推出两个行李箱,迟疑:“你怎么突然想起要去——”
“嗯,想去的话,马上就要去。”程砚靳将行李箱放倒在地上拉开,“林琅意,不开心的时候就要出去散心,不要一个人消化。”
他将内置防潮袋取出,又去拧了毛巾,蹲在地上将行李箱擦了一遍,手上的活不停,头也越埋越低:
“我昨天明明已经感觉到你不开心了……我……”他停了停,深呼吸一口气,忍住话语里的颤音,“你说你只是累了,我这猪脑子就跟生锈了一样不知道多想一想,还傻傻地让你一个人去骑车放风。”
他用上臂的袖子胡乱蹭了下眼睛:“我以后知道了,林琅意,我会越来越了解你的,有很多事我没有经历过,也没有人教我,所以我不知道……但我不会再……”
他的断句都奇奇怪怪的,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压抑几秒后才大喘气着继续往下说:“我们去玩吧,从2800米往下滑雪,很放松的,喜欢兜风的你肯定也会喜欢滑雪的。”
“你如果想叫上朋友,那就叫上朋友。人多一点,我们可以点的菜品也丰富,什么都来一点,大家一起吃,你就可以什么都尝一尝,也不怕吃不完浪费或者想吃什么却因为肚子饱了而错过。”
程砚靳顿了顿,说:“我们只要能有机会,就不要留遗憾,不要错过。”
林琅意:“但是我以前都是不带男朋友跟朋友出去玩的,这次我们一对情侣出去,我的有些朋友还是单身,她们可能不怎么喜欢跟情侣——”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他将手举在耳边,立刻保证,“你尽管跟朋友一起逛一起吃,我就跟在你们后面,可以帮你们提东西……我,我不会让你的朋友感觉不自在的。”
这段话太出乎意料了,林琅意惊讶地望着他诚挚的双眼。程砚靳这人喜欢跟朋友出去玩,喜欢热闹,他也喜欢在人群中做最闪耀的核心,只有别人给他做配角,哪有他纡尊降贵当绿叶的时候。
“你——”她罕见地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反倒是他,这些话估计是想了很久,才会一句跟上一句。
“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有人能让你的心情好起来,是谁不重要,所以我,你,你可以喜欢叫谁就叫谁,反正我不叫朋友,这趟旅行不会有什么你不熟悉的人,你尽管怎么开心怎么来,怎么放松怎么来。”
“你……你要是想叫上豆芽,不是,边述也行。”
林琅意瞳孔地震,轮到她结巴了:“程砚靳你发烧了?”
“都是过去式了……”他的语气落下去,咬字却用力,“过去的,我都无所谓,但是,我会在意当下,所以他可以,有些不可以。”
“你想去滑雪吗?”
他蹲在行李箱面前,仰起脸看着她,客厅里的灯光洒在他脸上,让他此刻那双偏浅色的瞳仁看起来水光盈泽。
他在邀请她,又好像在祈求她。
林琅意走到他面前,他的下巴随着她的靠近越抬越高,最后完全仰起脸定定地凝视着她。
林琅意没忍住,又抓了抓他的下巴,不咸不淡道:“不行啊。”
他眼里的光霎时褪去,手指不知不觉松开,攥在手心里的毛巾掉下去,挂在行李箱边上。
程砚靳往旁边转了下头,又低头,嗫嚅了半天,想装作云淡风轻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
林琅意拍了拍他毛茸茸的头发,慢悠悠地补上后半句:“因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晚你不是还有滑板决赛吗?”
手底下的脑袋不瞎转了。
林琅意跟着蹲下去,跟他面对面,看他怔怔睁圆的眼睛,笑:“怎么了?弃赛了?门口的板子都放好了结果我们坐飞机走了,你不是说好了要找回场子来吗?”
“是啊……”他讷讷地回答,瞳孔里只剩下她的缩影,“我以为你忘记了。”
她笑起来:“比完赛,我们明天走。”
“好。”短短的一个字,听起来带着哽咽。
一拍即合,林琅意兴致勃勃翻手机:“我现在就给杭茜她们发消息,拎包出发,对了,既然是我的朋友,钱我出。”
程砚靳抬起手,坚实的手臂像是沉重的铁块一样扯着她的衣摆往下拉了拉,又左右摇晃了下,质问:“你出钱?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林琅意手指飞快地给心中的人选发消息,她用膝盖顶了顶他的胳膊让他放开,自己往卧室里走:“那我先整理行李了。”
“好。”
她在卧室里哼着调翻找自己需要带什么衣服。
客厅里,程砚靳蹲在行李箱面前,将两只箱子都擦得干干净净,他听着卧室里传来的歌声,湿着手指点开自己的手机。
方才一直没有退出的界面,是他以生日礼物的借口询问原楚聿的助理他家老板的行踪。
助理知道两人是发小,没藏着掖着,解释了下原楚聿昨晚压缩了会议议程,开完就走了,应该是有事。
今早再问,得到的消息是原总还没来公司。
这句话之后,程砚靳就再也没继续追问了。
他跟自己说,捕风捉影不是男人所为,他不可以这样揣测他的枕边人。
除非巴掌打到脸上,除非真相摊在他面前,他不会自乱阵脚。
程砚靳将视线再次停留在这段与助理的对话上,这一来一回的几句话,耗费了他今天一整天所有的心力,他睁眼闭眼都是这几个字,像是钻进了他的脑子里,不死不休。
每一次看,心脏都好像被人用力捏了一把,皱皱巴巴地挤出酸水,还在一抽一抽地发疼,拼命地想着赶快恛惶无措地退出来。
别看了,别看了。
“诶,那我要换那只大的行李箱,我想多带双保暖靴。”林琅意的声音从卧室飘出来。
“好,我给你拿出来。”程砚靳应了一声,低下头,将他与助理的那些对话删除了。
要出去散心了,让她开心起来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不要再想了。
第76章
街式滑板比赛在晚上七点半开始, 按照上一次程砚靳邀请她去看他比赛的经历来看,他应当是迫不及待的,恨不得下一秒她就清完手中的活陪他早早在场地等着。
但今天, 他反而像是个没事人一样半点催促的意思都没有, 两个人在家里慢慢悠悠地吃完了饭,他还主动帮她将旅行衣服分门别类地装进塑封袋中, 再端端正正地放在行李箱里。
期间, 他手机上电话和信息不断,除了与说走就走的雪山之旅相关的通讯外, 其他他一概没管,尽心尽力地安排好禾木吉克普林的食宿和雪场门票等准备工作, 还时不时地问她有没有别的想法。
“听起来真挺不错的。”林琅意也被调动起气氛来, 坐在床边将要抽气真空打包的羽绒服递给他,“但你……要不先接个今晚比赛的电话?”
“没事,是我那些朋友喊我,”程砚靳甘当苦力,用小型抽气筒拧上出气孔抽真空, 一边干一边说, “我东西都理完了, 你要是还需要时间,晚上比赛不去看也没事,我会拿第一回来给你的。”
“嗯?真的假的?”林琅意看他头也不抬地又抽完一件衣服, “我是指, 真不用给你当拉拉队?”
“真的。”他说,“比起让你陪我做我喜欢的事, 我现在觉得陪你做让你开心的事更重要。”
林琅意没说话,她双手往后撑在床上, 就这样交叠着双脚看着忙忙碌碌帮她整理行李箱的男人。
她想了想,说:“你要是能拿第一我就去,拿不了,那算了。”
程砚靳抬眼看了眼她,眉毛稍挑,总算露出几分平日里的潇洒不羁,他没吹嘘自己有多牛,而是说:“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林琅意最后还是去观战了。
为此,程砚靳在衣帽镜前试了好几套训练服,把自己捯饬得仿佛是要走上选美T台的选手,一秒钟能问三遍:“林琅意你喜欢哪套?”
林琅意像个被迫陪着逛街,进店就坐下玩手机,试衣间一拉开帘子就抬头说“好看”的无情机器,最后随便点了一身,程砚靳二话不说立刻换好,开开心心地出发了。
他在今晚的比赛中展现出了绝对的天赋和技巧,那些楼梯、扶手、马路牙等障碍在他的板子底下仿若平底,无论是反向豚跳转身、磨边背飞、硬翻还是360度旋转都做得自信又松弛,两次线路滑行成绩取其优,他哪一次都足够碾压。
林琅意看到了上次跟程砚靳不对付的郭延,这还是因为程砚靳先注意到了,她以为他总要将上次的暂败耻辱加倍用言语羞辱回来,可程砚靳只觑了郭延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好像是在看一只无足轻重的蚂蚁。
比起像一只好斗的蛐蛐一样跟人吵架,他有更重要的事。
街头比赛的氛围非常好,大家都是同好,看到帅气流畅的表演自然也会给予最热烈的掌声,程砚靳在被人围在中心时举高了手,仰起头朝着林琅意望过来。
他脸上的笑灿烂辉煌,眼睛也熠熠生辉,在所有人为他鼓掌时手上滑板往地上一扔,眨眼就上板爆发加速,逆行着从楼梯扶手下往上冲。
角度倾斜,他冲到一半就完全偏离了路线,腾空的几秒里将楼梯边上观众群中站着的林琅意抱了下来。
人群爆发出惊叹,林琅意的尖叫更响,恨不得叫聋他的耳朵。
程砚靳抱着她在阶梯上借力转身,重新降落到平地时他往后移开一只脚悬在空中,留出空间扶着她让她站在板子上慢慢减速。
“我真是!”她那一瞬间短暂地感受到了跳伞滋味,心脏因为极限运动带来的刺激而激荡不已,半骂半笑,“我要是摔了你别想有一块好骨头。”
语音刚落,程砚靳忽然屈膝稍弯下身猛地抱住她的大腿,箍紧后立刻站直了,将她高高举起来。
两个人还在移动的滑板上,林琅意的视角陡然一转,感觉自己仿佛要扶摇而上飞起来了。
她下意识叫了一声,紧紧地抓住他的肩膀,从上往下地看着他抬起头时明亮的眼睛。
对视了不足一秒,那双眼睛闭上,他收拢手臂把她搂在怀里,抬起下巴毫不犹豫地吻上她的唇。
此刻,周围也许有口哨声和欢笑,但林琅意其实不太记得了,周遭的一切都不重要,人生真正的开幕式不是18岁,不是30岁,不是50岁,是真正关注自身、不再在意周围熙熙攘攘人群对自己评价的那一刻开始。
她更记得刚才从空中跃到滑板上失重的那一秒,以及失控的那一秒。
就像是机车冲刺时灵魂都被抽走的感觉,她现在觉得,极限运动果然能让人放下一切烦恼,运动时产生的多巴胺让人上瘾,难怪程砚靳一直这么喜欢。
她陷在工作中,好久好久都没有让自己放纵玩耍了,哪怕是人皆有之的摸鱼和偷懒,她在反应过来后,立刻会对自己产生虚度光阴的谴责和愧疚。
但工作之余的放松解压以及任性自洽是那么让人开心,昨晚是,现在也是。
她都好喜欢。
短暂的,绚烂烟火般的,昙花一现的,但是没关系,活在当下就是意义,笑的时候放声大笑,哭的时候酣畅淋漓,生气的时候该发火就发火,何必因为将来的不确定而影响当下的心情?
她像是折枝插花一般将自己的生活扦插得丰富多彩,而争相斗艳的花朵来自哪个花园,并不重要。
她自己,最重要。
程砚靳在比赛和运动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光,他就这样紧紧地用两条胳膊抱住她,抬起头凝望着她,轻声说:“你看,我说我肯定不会让你失望的,林琅意,是第一名,我没有骗你。”
他的额头上沁出薄薄的一层汗,汇聚了,有一滴缓慢地沿着眉骨往下流,眼看着要滴进他那双清澈的眼里。
林琅意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掉了。
指尖湿润,她用指腹互相摩挲了一下,很快蒸发在空气中消失不见。
滑板终于被刹住停下来,程砚靳把她放在板子上,自己则控住平衡,问她开不开心。
林琅意点点头,语气轻松:“嗯,还不错,让我对于接下来的滑雪之旅期待值更高了点。”
*
如他所说,到达禾木吉克普林只需要一觉睡醒就行。
林琅意叫上了杭茜和袁翡,她跟杭茜以前就一起练过滑雪,但袁翡是从未接触过滑雪的新手,想来想去,还是把哥哥袁应贺也一同叫上有个照应。
五个人,三个女孩子在前面边走边刷攻略,因为来得急,很多想法都需要一一补充进行程,下飞机租车去雪场度假村的一路上都是欢声笑语。
杭茜就是那个只想跟姐妹一起玩不想带上男人的闺蜜,她对于林琅意身边出现的任何男人都非常挑剔,听到林琅意想叫自己一起去粉雪天堂滑雪的第一反应就是:
“来虐单身狗的?”
她听过程砚靳二世祖的美名,一路上对于他都处在一个真空隔离不接触只观察评分的阶段,以为会听到他的高谈阔论和爹味安排,结果到头来嗓门最大的还是自己的姐妹林琅意。
林琅意像是憋了好久终于放飞的鸟,这也想玩,那也想吃。杭茜被她感染着自己也上了头,非要跟她打赌一碗四斤重的羊肉炖萝卜能不能吃完,两个人互相不相信对方行只觉得自己行,恨不得现在就坐在店里等上菜开始大胃王表演。
杭茜一边跟林琅意对着杠,一边无意识地反复捞起从肩膀滑到手肘的包包肩带,她一个人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半点空不出手来。
行李箱以及上面堆放着的大容量旅行包被卡住,杭茜推了一下没推动,以为是轮滑卡壳了,往地下一瞧,却看到行李箱上按着一只手。
她转过头,程砚靳帮她拿过行李,下巴抬了抬,示意她不用管,只要跟林琅意聊天就行了。
杭茜在原地停下了脚步,林琅意见她不走也跟着转过脸,看到了堪称负重练习的程砚靳。
他左右手都推着行李箱,那是他和林琅意的,现在又多一只杭茜的大行李箱。而他背上背着一只巨大的旅行包,腰间还鼓鼓囊囊地绑着一只牛津腰包,像是西天取经的沙师弟,全副武装。
袁应贺帮着自己的妹妹提东西,见状也有些不好意思,摊手:“我帮你分点。”
“不用,小菜一碟。”程砚靳的肩背挺拔如初,站得笔直,“就这点东西而已。”
他拒绝完袁应贺,见林琅意和杭茜都停下脚步在看他,提了下眼皮,吆唤:“走啊,干嘛呢?”
杭茜拉了下林琅意,两人继续往前走,杭茜小声说:“他还挺上道,我以为他是那种把自己东西到处乱扔让别人收拾的个性。”
林琅意想了下两人的同居日常,揭老底:“其实在家,确实乱扔,跟狗占地盘似的到处都要放一点他的东西他才乐意。”
袁翡想起程砚靳这段时间总是早晚接送的身影,补充:“是的,他每天还要去小意办公室溜达巡视一圈才放心离开,每天早晚各一次。”
杭茜斜她一眼,“扑哧”笑出声:“好啊,真是来虐我们单身狗的。”
“我可没有,我真心实意地请两位来玩雪的。”林琅意正色道。
这话说得没错,程砚靳如他一开始所言,在这段旅行中一直没有表现出过分的存在感,或者说,他有些太低调安静了,只是跟在她们后面听话地充当着到用时方想起的小角色。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去马厩咖啡厅喝咖啡骑马,坐了雪地摩托,试了手抓饭餐厅,还在雪地里开了瓶洋酒,一人一个纸杯,倒上酒后捂在雪堆中品尝“常温”酒,林琅意因为酒量远近闻名地出奇地差,含泪抿了一口当作闷了,遭到了所有人的嘲笑。
她们还抱着附近民宿家中的雪橇犬拍了许多照片,狗狗在雪地里玩得开心,一抖身子就溅起一大片雪渣,换来女孩子们此起彼伏地欢乐惊叫。
程砚靳就是那个拍照的人。
这还是袁翡发现的,她看到程砚靳自己没怎么玩,跟在后面一直举着相机,镜头没有一刻离开过她们。
她好奇,问了一句,程砚靳面露难色,还是硬着头皮将相机里的库存放给大家看——
五花八门的丑,惊世骇俗的糊,全是一米二的小矮人。
“你要这么拍啊!”林琅意抓住他的手往下按,“你蹲下去,从下往上,对,就是这样,看到了吗?”
“你退后,我试试。”他保持着半跪的姿势。
林琅意一连往后退了十来米。
他的脸贴着相机,另一只眼睛缓缓闭上,就透过镜头里那咫尺天涯的空间望向她。
望向她一步步倒退着远离他。
程砚靳的呼吸渐渐缓下,下意识屏住了气,不知道为什么,看她脸上露出灿烂明媚的笑,自己也跟着笑,鼻腔里却泛起莫名的酸。
她都快退出他的镜头了。
“够了,不要退了。”他阻止她。
想拍漂亮的照片,想留下最甜美的笑容,他的上半身匍匐下去,几乎要贴着蓬松的厚厚雪层,手指轻触,一口气拍了十五六张。
林琅意在远处连姿势都摆完了,见他还不起身,将手拢在嘴边大喊:“好了吗好了吗?”
他如梦初醒般直起身,胸前紫黑色的滑雪服上粘了一层白白的雪,像是松树银针上覆盖的一小撮尖尖雪。
“好了。”他一动,那些雪纷纷落到地上。
林琅意一路小跑过来,脑袋挤到他面前,其他女孩子也凑过来点评,终于获得了所有人的一致赞扬。
程砚靳就这样升级成了自拍杆。
他一路拍,什么都拍,只要他觉得林琅意此刻像是一艘满涨的扬帆起航的小帆船一样出现在他的镜头里,他就想留住。
正式滑雪前,女孩子们去购入了最新的保暖装备和器材,林琅意自己有,没打算买。
她兴致高昂地帮着杭茜和袁翡挑选,挑到一半,头上忽然盖下一顶毛茸茸的帽子,两边还各有三条小指粗细的须须。
她面前没有镜子,茫然地转过头,看到了还没来得及将手缩回去的程砚靳。
他的手张在她头顶,调整了下帽子,然后唇一勾爽朗地笑了起来。
“我付过钱了,挺好看,戴着吧。”
林琅意双手抱头,摸了摸,想摘下来却被他按住。
程砚靳不让她脱,推着她的肩膀走到镜子前,夸赞:“多好看啊,我一眼就看中了这顶帽子。”
一顶正红色的锦鲤帽子,尾鳍和须须是金黄色的,白色的圆眼睛像是两只大灯泡。
林琅意身边还有一对外籍情侣,两人看到了她头上顶着的帽子,笑着说了句地道的英文走了。
林琅意面上僵硬,看着浑然不觉只沉浸在他自己的审美世界中的程砚靳,提醒:“你听到刚才国际友人的点评了吗?”
程砚靳觉得这个锦鲤红很衬她白皙的皮肤,喜庆洋洋的,在雪地里也显眼,怎么看怎么满意,别人说什么他才不管呢,只夸:
“好看,林琅意,是福气珠珠。”
“可是他们说我头上戴了一只火鸡诶!”林琅意崩溃。
虽然如此,钱都付了,最主要是获得了袁翡的可爱认证,林琅意最后还是顶着这顶锦鲤小鱼帽子在雪地里晃,程砚靳跟在后面,快门就没停下过。
他一开始原图直出,说也不说就在他朋友圈里刷屏,十张里八张都是林琅意,最后两张意思意思给同行的伙伴,遭到了大家要求p图的强烈要求,才放弃了边拍边发的想法。
正式滑雪。
林琅意之前就请过教练学过大半年的滑雪,什么直飞抓前刃抓后刃、旋转180度换刃、中姿态中回转、单刃回山都能来点,她还非常喜欢搓雪冲大浪。
在滑行中一路激起大片的雪花,横向搓停时从扬起的雪雾中穿梭出来让她有一种焕然新生的浪漫自由感。
程砚靳控板能力强到令人发指的程度,无论林琅意在前面做什么花哨的动作,无论她的滑行路线有多出其不意,他总能稳稳地跟着她后面,手持着相机录像。
林琅意和杭茜两人竞速比赛了几次,互相搞怪故意将大片的雪雾搓到对方身上,看彼此从头到脚都落了一层雪,然后哈哈大笑。
玩了不知道多久,大家一开始还都聚在一起,可是很快就上上下下滑开,袁翡因为初学,跟着袁应贺在慢慢练,杭茜在原滑道玩,林琅意则犹嫌不足,去隔壁N3雪道了。
她一个人滑完两圈,才想起一直如影子一般安静跟随的程砚靳。
他明明是最爱这种运动的。
她刹住板子,往后一看,却惊讶地发现视线范围内他一直都在。
程砚靳见她停下来,也跟着刹住,他的动作格外轻松自如,停还是走都轻而易举,即使急刹在她面前依旧没有溅起一点雪来。
“怎么了?”他脸上的护目镜没有完全戴好,是为了能拍出更好的照片。
林琅意看着他半点汗都没出的模样,突然道:“程砚靳,你是不是不会玩啊,我都没见你做什么高难度动作,合着你就跟在后面摸鱼呢。”
他调了调相机参数,翘起头:“这世上就没有我不会的运动。”
“吹牛。”
他慢慢滑到她身边与她并肩:“想看我?”
林琅意冲着滑道一指,让他开始表演。
程砚靳看着她挑衅的表情,那微微挑起的下巴倨傲地点着人,让她看起来又劲又野。
他盯了她好一会儿,说动就动,也没起步调整姿势,就依着这样倒下去的姿势往后一仰,滑板立刻往下冲。
林琅意迅速跟上。
她从一开始就暗自较了劲猛加速,陡度惊人的中高级赛道上人少雪厚,冲雪时板子几乎陷入雪中看不见,像是在海浪上冲浪一样起起伏伏,必须要时时撑着手控制自己的平衡。
她最喜欢冲坡。
不做枯木,要做穿过栅栏的风。
程砚靳应该知道,所以故意带着她往大跳台滑,甚至在走曲线的间隙还持着手上的相机、一边内手摸地,一边一心二用地抓拍她。
游刃有余。
林琅意知道他牛,她大声喊:“不用你让,有多少本事都表现出来让我开开眼!”
话音未了,他干净利落地从大跳台冲下去了。
360度偏轴转,后手抓板720度,再转了一个720度,整个人腾空在她面前畅游翻滚,最后稳稳地落地。
林琅意也冲了下去,偏轴转和抓板动作做得有些急了,最后落地时摔了。
程砚靳很快冲过来查看她的情况,林琅意自己已经一骨碌爬起来了,身上全是雪。
她拍了拍手,双手撑地站起来:“带着护具呢,没事,还来吗?”
“不怕摔?”
“不怕,我以前第一次滑N3,是边哭边下去的,但是爽!”
程砚靳笑起来,露出两分少年骄气。
“但你就要这么玩,知道吗?”她反过来指点他,“出来死气沉沉的像什么样子,快去玩,不要丧着个脸。”
他看着她护镜下露出来的一节莹白的尖尖下巴,说话时嘴唇上还沾着刚才摔到后覆的雪,像是蒲公英的羽毛。
他知道她在照顾他的心情。
怎么能这样呢?在他最难过、最怀疑自我、最怀疑她的时候,她表现出了那么一点似是而非的爱,或者他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爱,人们总说在揣测一个人爱不爱自己的时候,答案一定是不爱的。
可他却无可救药地陷了进去,为这一点点的抓不住的爱。
他想,她可真厉害。
他永远也玩不过她。
“你要开心点。”她竖起大拇指,“动作很炫酷很帅,牛的。”
程砚靳忽然一扬手将自己的护目镜摘掉,猛地凑过去用拇指一顶,将她的护目镜也往上推。
沉重的护具“扑”的一声掉在地上。
她的鼻尖上露出一个红红的压痕,在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低下头,用力地亲上了她。
两人的唇瓣都是冰冷的,可口腔是温暖的,他用了好大的力、恨不得将她折断似的将她完全抱进怀中。
他吮掉她唇上所有的雪花,冰花化作水,带着一点点回甘,他挑开她的牙关闯进去。
雪场有风,零下三十多度的无遮蔽场地上,一切都是白茫茫的,人在其中如蜉蝣一般渺小,却妄图掌控浩瀚银河。
“林琅意,你想不想,坐缆车上山顶,然后滑下来?”他松开她,手指几乎在往天上指,傲气骄纵,“将近九十度的断崖,我们一起。”
林琅意的眼睛被雪地里反射的光线映照得雪亮。
他的瞳仁更如燃烧的火球,笃定:“我保证,你会喜欢的。”
第77章
末班缆车到达山顶时, 天色浓重阴沉,深蓝带灰的冷色调天空将饱和度降下,惨淡的阳光被大片的云层遮挡住, 显得天空好像是一块要掉下来的幕布, 触手可碰。
他们抓住最后的时间来泅渡雪海。
山上风大,呼啸着能把人刮走, 往下望, 视觉的欺骗增加了恐慌度,让这条从山顶直冲而下的雪道看起来像是前路未知的断崖。
实在是太高太陡了。
“程砚靳。”林琅意小鸡啄米似得小幅度地往后退, 眼睛还盯着白茫茫连人影都不见一个的雪道,背过手在空气中胡乱抓人, “你拉我一把别让我掉下去了, 我要做做心理准备。”
她说话时寒风直往胃里灌,磕磕绊绊:“九十度的叫崖,八十九度的叫坡是吧,不是,这是人能下去的地方吗?”
往后乱抓的手被他抓住, 他的力气大, 手心滚烫, 抓住人的时候格外有安全感,程砚靳并肩走到她边上,挡住了一个方向来的风。
但四周天苍野茫, 好像世界都浸入了一个巨大的灰白色水球, 越往下看,越是心惊胆战。
“我先下?”他询问她的意思。
林琅意原地跺了跺脚, 一踩下去都是松软的雪被挤压出来的“咯吱咯吱”声,她将板子尽量放平, 弯下腰开始调整佩戴参数。
程砚靳看着她那张白得剔透的脸,不知道是被风吹得还是怕的,见她连话都不说了,也跟着蹲下来帮她检查有没有穿戴好。
无声的环境让紧张的气氛再一次升级,他注意到她调整松紧时微微打颤的手指,抿了下唇,忽然开始讲起过往:
“我小的时候学技巧快,第一次从陡直的险坡滑下来就成功了,但是我的动作其实不标准,明眼人一看就看得出来。可我觉得自己虽然有小动作,但也能跟别人一样完美完成,所以从来不在意。”
“我妈会严厉要求我改过来,说我这样偷懒耍小聪明的话以后上限不高,总会遇到瓶颈,可我不听。”
“然后就在这里,冲坡摔得特别惨烈,打钉子上石膏,躺了大半年,每天都很后悔。”程砚靳的手指按在她穿戴得胖乎乎的腿上,短促地笑了下,“养好了以后,我一下子就把姿势调整过来了。我妈说,我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痛了,流过血了,才幡然醒悟。”
“明明早就可以改正的,偏偏要等到最后撞南墙了,才后悔。”
林琅意现在大脑处在宕机中,满脑子都是“我要跳崖了我要跳崖了”,根本没细品其中的含义,看到他难过怅然的苦笑,以为他就只是在讲自己的阴影,顿时垮了脸:
“程砚靳,我已经很怕了,不用你再说在这里摔得有多惨的经历了。”她咽了咽喉咙,嗓子发干,“你来这里破除阴霾,我来这里创造石膏。”
程砚靳那一头短发被风吹得凌乱,他保持着半蹲在她面前的姿势,背脊挺直,再往前两寸就能将下巴贴上她腿上。
他看她许久,忽然将脑袋往前一靠,没什么犹豫直接张开双臂抱住她的膝盖,把脸用力埋在她腿上,喉咙里的话语被捂得闷闷的:
“林琅意,我知错了以后能一下子就把错误的动作改过来,断过腿流过血都没关系,只要我还是喜欢滑雪,以后总是会越来越好的,对不对?”
“嗯,只要喜欢就会越来越好的。”林琅意给他打气也是给自己打气,“我不怕摔。”
埋在她腿上的人钝钝地笑出声,他的呼吸洒在她的腿上,隔着布料,那一块皮肤都是温热的。
程砚靳整理好情绪站起来,取出头戴式摄像机给彼此都戴好,林琅意站在他面前仰起头,方便他调整好角度。
所有准备都做好后,她的心反而沉静下去,将板子慢慢探出小半块,半悬空的感觉从脚底顺着神经往头上冲。
俯冲下去的那一秒,她什么话都没说,就好像失重时的那瞬间人的五感被甩出了躯壳,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从几乎算是垂直的陡峭山崖往下滑时最重要的就是一直控住板子来降速,当然,这从第三视角来看依旧快得像在坠落。
除了凛冽呼啸的疾风外,林琅意什么都听不到,她一直到很久以后才听到自己自己混乱的呼吸中夹杂着鼻音。
不用抬起手触摸,她感觉到了自己根本忍不住的、往下流的生理性眼泪,那些接二连三涌出来的泪水被风刮到身后,好像她浑身的血液也要跟着被冲散。
“不要往山下看,看两侧!”在席卷的风声中,她听到了唯一的熟悉的声音,赤忱热烈。
“看旁边!林琅意,不要往山下看,你看我,你看看我!”
她的身体都是僵硬的,每一寸都如板结干裂的土壤,可那阵阵的呼喊像是在崖上唯一能抓住的有温度的手,让她此刻用尽了全力也要扭过脖子望向右边。
她看到了相邻雪道上被激起的漫天的雪雾,程砚靳比她晚下来,但却没有收住速度,像是一簇满弓的箭矢呼啸而下,眨眼就赶到了她的右前方,抬起手臂唤她不要怕。
隔着距离,他看起来缩小了许多,依旧尽力将飞驰的身体朝向她,身后扬起的雪花像是雪白的浪潮,而他每一次都能从皑皑白雪中穿梭出来,留下身后美丽的弧线。
林琅意死死地盯着他,好像以前体测时死跟住一个目标一样,其他什么都不作他想。
可怕的吊桥效应,她想,打破寻常日子的刺激以及风中摇曳翻飞的人被赋予了特殊的含义,起码这一刻,他头上的镜头在对着她,而她亦是。
人生辽阔无垠,翻身跃岭的勇气让灵魂都超脱。
她觉得自己的神识仿佛都在御风奔跑,失去控制又停不下来的极限感觉一点点加码,让她变成一株拥有了一整座雪山的自由的狂野生长的植物,危险让纵身飞跃的渴望达到了极点。
冲到终点打横刹住时她跟昏了头一般朝着程砚靳直冲过去,这是非常危险的冲撞动作,可他半点要往一旁躲闪的意思都没有,往后退滑留了距离给她,直到判断降速可控后一把抱住了她。
两个人的板子打架,一下子摔进了厚厚的雪堆里。
“林琅意,你哭得好厉害。”程砚靳躺在下面垫着她,他在痛快淋漓地大笑,胸腔震得肋骨都在颤。
他解开她的护目镜,用手指不厌其烦地擦去她的眼泪,看她红彤彤的眼睛,又上扬起嘴角笑起来。
“好厉害,林琅意,你真厉害。”他捧住她的脸蛋反复夸赞她,见她眼角鼻尖都通红的模样,摩挲她眼皮上那个秀气的褶,抬起下巴一点点亲过去,将她过量的眼泪混杂着白雪都吻去。
“不要哭,这么冷的地方,一哭就结冰了。”
“不要哭。”
他絮絮安抚道。
头上的头盔此刻重得压脖子,护脸口罩也扯耳朵,林琅意吸着鼻子将护具都拆了奋力丢在一旁,抓住他的脖子,掐住他,用牙齿去咬他。
他纵容她所有的情绪,甚至火上浇油般反过来用齿尖去刮擦她。
两个人好像在雪地里打了一架。
天际终于变成深灰色,夜色侵袭,林琅意和程砚靳回去的时间早就超过了大家约定好的碰头时间,在微信上早早说了句让他们先吃不必等。
雪靴重,板子沉,身上更是到处酸软不堪,林琅意却犹嫌不足,饭也不想吃了,拉着他回到了房间里。
定的房间是观赏星空的不二之选,顶上透明,躺在床上时浩瀚宇宙被洒满了碎钻般的星星,两个人在浴室里来了一次,回到床上继续。
她觉得这趟旅行真的很棒,她会永远记得自己从崖上俯冲下来的感觉。
程砚靳被她主动的亲昵勾得神魂颠倒,只知道跟疯了一样折腾她,他总是喜欢将脸贴着她的皮肤,只露出毛茸茸的头发,像是一只蜷缩起来的刺猬。
他问她开不开心?
她说开心的。
他问她还觉得压抑烦闷吗?
她说很痛快。
他听完后就更用力地抱紧她,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完全揽进怀里,两条紧实的手臂环过去,手掌贴着她稍稍凹陷下去的腰窝。
他将脑袋埋进她的胸口不肯抬起,说:“林琅意,回去后我们买张世界地图挂在墙上吧,我们去一个地方就用颜料涂上,直到最后整张地图都涂满。”
“行啊。”她伸手去摸他的脸,他偏了偏脑袋去亲她的手指,她因此不小心戳到了他的眼睛,摸到一点潮湿。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这些水汽从何而来。
第二天就要回去了,程砚靳因为赶时间,就不跟着大部队回到A市再转机去别的城市出差,所以先送走了林琅意等人。
他把人送进安检口之后就进不去了,站在长长的队伍旁边冲林琅意挥了挥手,见她也转过脸跟他告别后才将手插回口袋。
机场内旅客行色匆匆,来自大江南北又擦肩转向各地。
程砚靳坐在一处四方石椅的角落,中间是一棵茂盛的景观植物。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林琅意的时候,也是这样藏在一株绿植后,像是一块无声的石头一样看她对镜梳妆。
他微微笑起来,想起那些过往就像在一片细腻的沙滩上行走,到处都是美丽的贝壳,他有时候将贝壳挖出来,有的时候,又满心欢喜地重新埋回原地,期待着下一次走过时再次惊喜重逢这份美好。
手机上该发的都发了,巍峨的山脉,洁白的雪,璀璨的星空,以及戴着一顶红色小鲤鱼帽子的她。
每一张照片都是他反复斟酌精心挑选的,从不会P图到了只会P她,他像是在植物园里挑拣各式各样落叶的学生,带回家后洗净晾干,然后贴出美丽的树叶画。
所有人都知道他跟林琅意来这里玩了,原楚聿自然也是。
程砚靳别的什么也没说,跟没事人一样照例在之前的“爱巢”群里@了全体,扔下一句:
“救急,我直飞,没空接林琅意,家里的司机也送我爹去了,谁的司机借我用用?航班到了之后送一下林琅意她们一群人回家就行。”
萧璞城在十分钟之后发来一个“ok”的手势。
又过了几分钟,原楚聿也在后面回复:【我可以派司机。】
程砚靳盯着这个页面看了许久,才沉默地退出,点开手机中一个隐蔽的app,转去了另一个页面。
页面中是三个不同角度的实时监控,一个在大门口,一个在客厅的壁画上,最后一个在半敞开式厨房,正对着卧室门。
林琅意不知道。
这是当初他被关在山上却挂念着新房装修时安装的,为的是能督促进度,在装修完毕后就关闭了,再也没有启用过。
但在她彻夜不归的第二天,他重新打开了。
程砚靳用手指一遍遍擦过手机屏幕,他知道自己这样的手段简直是下三滥,可是他快被嫉妒、痛苦和怀疑撕碎了,他整晚整晚睡不着,有时候宁可想要一个血淋淋的真相来结果了他,有时候,又卑微地怀抱着那一点点的希望,想“万一呢?”
万一什么都没有呢。
万一只是他那毫无根据的可笑的直觉出错,那该有多好。
可是,有什么惊天大事能让原楚聿压缩会议,撇下工作去办一件私事呢?
自小认识,十六七载,他实在是想不通。
人们常说在扔出硬币的那一瞬间,心里就有了答案,但程砚靳就是认死理,就是不肯罢休,即使他也不敢回答为何他没有调整监控的位置将其中一个装在卧室中,而是食之无味地退一步装在了厨房。
他想将自己从这样无尽的负面情绪中解救出来,于是早早去确定了近日原楚聿排满了重要的行程,甚至还要飞往邻市,不可能有时间去接机。
监控中,谁都有可能出现在大门口,但绝不可能是原楚聿。
程砚靳将手机在手中翻来覆去地转,林琅意航班到达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接近,他一直坐在这株景观植物下,听着机场里叮叮咚咚的播报声,连饭也没吃。
下午14:23,航班降落滑行,林琅意发来一个“着陆”的表情包,他屏气凝神的精神一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自然地弯起嘴角,迅速回了一句【好,挺准时】。
他没有说会有人来接机的事,袁应贺也在群里,自然有他会解释。
程砚靳默默在心里盘算着从机场到家需要的时间,开得快一点的话四十分钟,慢一点的话一个小时,这个时候不会堵车,应该不会……
纷纷杂杂的念头在脑海中浮现又消散,如潮涨潮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手上的手机因为一直开着实时监控的画面且连接着充电线都开始发烫。
视频中终于出现了人像。
林琅意空着双手输入密码,打开门后率先进了家门。
门户大开,她换上拖鞋,伸直手臂弯弯腰拉了拉筋,全然不管身后。
程砚靳的手指按在屏幕边缘上,按得有些用力,指腹边缘的屏幕映出七彩的花色,他看到视频中终于出现了另一个男人。
他将行李箱推进屋子里,将旅行包放在林琅意平时放通勤包的地方,而后打开鞋柜非常自然地换了拖鞋进到客厅。
他看起来对于家中的一切都非常熟悉,烧水烫杯后倒进林琅意的杯子里凉开,从冰箱里取出葡萄洗干净后装盘放在餐桌上,林琅意在椅子上坐个没正形只顾吃水果,他则打开了她的行李箱,将她需要洗的衣服拿去放进了洗衣机。
就好像,这是他的家,这是他再普通不过的平常日子。
程砚靳的手指一直跟着视频里的那个男人的脸移动,那个男人走到哪里,手指就按到哪里,好像挡住了脸,他就能认不出来那人是谁。
进屋半个多小时,男人做完这些事就预备离开了,他果然很忙,仅有的半小时都是海绵挤水般见缝插针地挤出来的。
走之前,他来到餐桌前,低着头好像在跟林琅意说什么。她抬起脸,嘴边沾了一小片葡萄的皮,他便轻轻捻去了,唇边含着笑,温柔似水。
机场又开始播报了,礼貌的播音腔一声声灌入耳朵,大概是太吵太烦太刺耳了,所以生理性短暂的耳鸣使得程砚靳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
他用力闭了闭眼,那些杂音重新像是电钻一样钻进他的脑子,空气中的氧气好似渐渐稀薄,让他头晕目眩。
他捂住喉咙大喘了口气,猛地站起身,衣服勾住了充电线,扯动间手机一下子飞了出去砸在地上,屏幕立刻摔得粉碎,蜘蛛网一样盘踞了大半个屏幕。
他站得摇摇晃晃,眼前发黑,身上的温度在急遽退去,就好像重新回到了零下三十多度的雪山上。
他的航班是傍晚17:05,他却掉头出了机场,打车回到吉克普林。
今天是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雪场上的游客比昨天多。
程砚靳重新换好了一身装备,故地重游乘坐缆车到山顶,逆着人群上到起点,一言不发地冲下来。
他没有控制速度,连弧线也不走了,直上直下,就像是用一把匕首干净利落地在雪地上剖开了一道道伤口。
下去了,再坐上来,再冲下去,再上来,再来……
脚踝发酸,体力耗尽,即使他用了完全正确的、标准的姿势。
原来用正确的姿势也会断骨头,也会流血,也会痛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最后一次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在流泪。
像林琅意一样,完全不受控制地流泪。
原来风这么大,流眼泪的时候疾风吹过去像是刀子剐进皮肉里一样,痛得骨头都要碎了。
再要上去,缆车过了末班车的时间,售票员都认识了他,委婉地表示今天已经停止营业了,并且劝说他训练要适量。
程砚靳回到了普通雪道,他记得林琅意说N3雪道是她初学时最恐惧的一个赛道。
他从N3往下冲坡,抓板转身,假装她还在身边,习惯性地去摸脖子上挂着的相机往回拍照。
脖子上空空如也,没有相机,他忽然大梦初醒一般想起相机随着她回到了千里之外,她也不在一转身就能见到的距离。
脚下控板失误,他在这种对他而言堪称是幼稚园级别的赛道上狠狠地摔进了雪里。
耳鸣的症状再一次袭来,他明明睁着眼睛,却在一段时间内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了,意志力的溃败物理性地冲破了大脑,让他完全丧失了意识,就像是拖着病躯在健身房进行了过量的运动,呼吸扼住,灵魂脱离出来俯视着残缺不堪的身体躯壳。
他迎着天空最后残余的日光,眼睛钝钝地开始流泪。
张嘴呼吸,雪花落进他的口鼻,浑身都要冻僵了。
他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觉得自己全身似乎都散架了,每一寸骨头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他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滑雪了。
程砚靳就这样像是个疯子一样躺在雪地里,摸出手机,打开相册,开始调出照片P图。
他已经很会给林琅意P图了,会调参数,会把误入镜头的路人抹掉,会将对她的连拍拼成长图……
他的手指冻得僵硬冰冷,裂纹的屏幕接触不灵,他反复涂抹着小鲤鱼帽子背后的一个行人,拼命想将他P掉,手指在屏幕上戳出了“哒哒哒”的响声,手机却毫无反应。
岌岌可危的电量在这样徒劳无功的尝试中最后终究是黑了屏幕。
他无力地将手臂垂下来压在眼睛上,眼泪无声地流得更汹涌,压抑的哭腔偶有轻微泄露,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是破碎的泡沫。
旁边有贪玩的小朋友想伸舌头舔一舔栏杆,被父母严厉制止后“哇”地一声哭出声,惊天动地,仿佛全世界的悲伤都落在了他一个人头上。
“你哭得好厉害。”
“不要哭,在这么冷的地方,一哭就结冰了。”
“不要哭。”
第78章
航班落地滑行时, 林琅意问了下同伴们等下怎么回去。
袁应贺已经将手机重新开机了,看了下飞行期间的未读消息说道:“聿哥说他叫了司机来接我们。”
林琅意眨了下眼,缩回脑袋, 将自己的手机也打开, 果然看到了原楚聿发来的消息,语气一如既往地商务官方, 列明了几辆车的车牌号, 还问她她朋友的居住地址。
林琅意将杭茜的地址发过去,对方很快回了个收到。
一群人取完行李去到约定的航站楼出机口等待, 袁翡两兄妹先上了,再是杭茜的接送车也到了。
驾驶位上的司机热情地下来帮她将行李放进后备箱, 连问了几句“是不是林小姐的朋友”, 杭茜点头说是,司机确定了下地点和人,即停即走。
走之前,杭茜还关心了下林琅意:“小意,我先走了, 你车还没到吗?”
林琅意往后瞟了几眼, 又低头看了下手机里的信息, 再抬头眯起眼眺望,确认:“好像也到了。”
杭茜这才放心,坐进后座, 笑眯眯地冲她挥手:“好呀, 那我先走了,到家了跟你说。”
“好。”林琅意跟她告别后迎着车往前走, 司机认出了她,闪了闪大灯打上双跳靠边, 一停好就开启了后备箱。
林琅意直奔车尾,等后备箱完全打开,正要搬起行李箱,放在腿边的箱子忽然被人提起,轻轻巧巧地平放进了后面。
“谢谢司——”林琅意看清人,剩下的话语一变,“你也在?!”
原楚聿将几个行李箱都放进后备箱,手臂抬起按了下关门键,低下头看她:“我也要去临市出个短差,顺便刚好一起来机场。”
他话是这么说的,可等林琅意坐上车,他也跟着泰然自若地打开后座的门,长腿一迈斯斯文文地坐进来,然后将车门关上。
他熟练地跟司机报了地址,车辆直接滑进了车道。
林琅意:“……你不是‘顺便一起’来机场吗?”
“嗯,但是还早。”原楚聿微抬起手低头看了眼手表,再将手臂自然垂下去放在腿边,“候在机场没什么意思,把你送到家我再走。”
林琅意:?
到定浦小区,司机没熄火在停车位上等,原楚聿将她的行李都取下来,陪她一起上了楼。
“玩得开心吗?”电梯里,他的手腕清闲地搭在拉杆上,偏过头看她,“我看到你拍了好多漂亮的照片,风景很美。”
“程砚靳拍的,他技术不错。”
原楚聿颔首,语气平平:“嗯,还拍了许多跟他的合照。”
林琅意失笑,逗他:“怎么样?好看吗?”
原楚聿的视线凝在她脸上,手腕微微翘起,食指在行李箱拉杆上“笃笃”点了点,没有公正全是感情:“没有单人照好看,太挤了。”
他点评时口吻毫无波澜,好像只是在指出一份财务报表上有个纰漏:“禾木这样开阔的地方,很适合拍个人写真,以后喜欢去的话可以多去几次。”
他顶着那样一张矜贵平和的脸,明里暗里说着这样拈酸吃醋的话,林琅意笑个不停,电梯“叮”的一声到了,她率先空着双手走出去,身后行李箱的轮子“骨碌碌”转着跟在身后,陪她一起进了家门。
“饿不饿?”原楚聿进屋后顺手将门关上,将行李箱和包都放好才换了鞋子往里走,“中午飞机餐合胃口吗?”
“商务餐都是这样。”虽然是头等舱,但来来回回吃多了也就那回事,林琅意摸了摸肚子,“你不问没事,问了我就觉得饿了。”
他没说什么,这房子里哪一处对他而言都熟悉,他打开冰箱看了圈存粮,拿出一袋葡萄去厨房用小苏打清洗,浸泡的时间里转过身,微斜着身体往后靠,右手往后撑着吧台,问她:“有没有给我带纪念品?”
林琅意眨巴着眼睛:“你自己翻。”
他本意是开个玩笑,闻言真轻轻挑了下眉,起身过来将行李箱放倒在地上,打开前再次确认了下:“我真的打开了?”
“嗯嗯,就在里面。”
他拉开拉链,最上方有只开口的小袋子,就像是那种2元精品店的粉色塑料袋,他转过头朝她确认了一番,看到她岔开腿背对着坐在椅子上,双手抱住椅背晃了晃,冲他笑得嘚瑟,便知道就是这个了。
打开来,是两个系着金属链条的透明小瓶子,口上用木塞塞实,一个瓶子里什么也没有,另一个装了半瓶水。
原楚聿转过头:?
林琅意将脑袋靠在椅背上,冲他笑得眼睛弯弯:“一只瓶子里是雪。”
顿了顿,眼神真诚:“但是化了。”
“另一只是天山的新鲜空气,拔了塞子就闻到了。”
原楚聿将两个瓶子并在一起捏进手心,瓶子冰冰凉凉,链条膈手,他板了下脸想要装生气,可是掀起眼皮一看到她亮晶晶的眼睛就破功,半秒都没撑到便撇过脸,用手背抵在唇边,兀自低声笑起来。
林琅意觉得自己简直浪漫至极,指着行李箱说:“底下还有几个袋子,里面有库木塔格沙漠的沙子,白沙湖的岩砂,琼库什台的白桦干树枝,夏塔古道的松塔,还有全套的冰箱贴伴手礼,哦别拿但那不是给你的,粉色袋子是给你的。”
“浪漫吧,粉色诶!专门为你选的心动颜色。我本来还想捡各种彩色异形石,回来可以拼画,但是我听说石头不能乱捡可能有辐射。”
她像是说书一样“啪”地一拍手,眉头蹙起,夸张道:“我一想,那怎么行,应元没了什么都不能没有原总!所以我直接放弃了这个念头。”
她掏出手机发了几张在玉石店里玩手工绘画石头的照片,给他见过就算送过了,哄人骗人的甜言蜜语一套一套的:“我在彩绘上色的时候心里一直都默念着你的名字,礼轻情意重,聊赠一枝春。”
原楚聿的手机“叮咚叮咚”一阵响,他席地坐在地上,一条腿盘着,另一条腿支起,就这样支颐闲闲地瞧着她鲜活的表情,唇边弯起的弧度就没落下去过。
他翻看了她发过来的那几张大艺术家·林的照片,浓墨重彩的色彩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像是覆上了一层油画氛围,格外抓人眼球。
拍的是真的好。
他一张一张保存过去,翻到中间有一张彩绘石作品的特写时手指一顿,才发现林琅意所谓的“心里边想着他边上色”的石头上,用细毫毛笔写了个“程”字。
他停在这张照片不动了。
知道她满嘴跑火车,但拿着送给别人的礼物来搪塞是不是有些太感情骗子了。
这石头该不会现在还在程砚靳贴身口袋里放着吧?
方才还觉得堪称是艺术品石头大作的原楚聿此刻再看,就挑剔地觉得这块石头不上台面了。送给程砚靳的能是什么好东西?还不如他自己收到的礼物,她是奔着雪去的,回来也给他带的雪,一看就是心有灵犀。
至于石头,哪里不能捡石头。
而且换位思考,林琅意把这张照片都发给他了,说明她根本不记得在石头上写了个“程”字,那看来她对程砚靳也没多上心么,不然哪里会露马脚到如此粗糙的地步。
两相比较,原总有理有据地分析出了收到空瓶子的自己更胜一筹。
原楚聿轻佻地点了点这张彩绘石头特写照片,心知肚明这一定是程砚靳夹杂私货,于是果断将这张照片删除,然后继续往下翻林琅意彩绘的照片,一张张保存下去。
他的手机里不会有双人照,不会有破石头的照片,但是可以有她各种漂漂亮亮开开心心的相片,越多越好。
原楚聿做完这些,才去将浸泡好的葡萄沥水清洗好。
装盘的时候,他的好心情频频被奇怪的感觉打断,几次神色不明地转头四处巡视了一圈,转回头,熟悉又瘆人的感觉不知为何又萦绕在身边。
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是显微镜底下的一只培养皿里的昆虫。
跟小时候,一模一样的,被几双藏在背后不知何处的眼睛监视的感觉。
原楚聿垂下眼,将葡萄最后清洗了一次,揿灭水龙头,目光扫过橱柜,若有所思。
林琅意玩的时候疯,回到家后才体会到了旅行后遗症,觉得自己累得只想躺床上挺尸。
原楚聿将果盘放在她面前,她便趴在桌子上一颗接着一颗吃葡萄。
她吐葡萄皮:“对了,还有吃的特产,快递寄回来的,到时候分点给你尝尝。”
“嗯。”原楚聿做完一圈事,抽了两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回到餐桌边上与她说话,“我这两天都在外地,要大后天才会回来。”
林琅意又往嘴里塞了一颗葡萄,脸颊鼓鼓的,分心听他说话。
“不过还是会比程砚靳早的。”他倚在桌边,低下头眼神温柔地看她唇边沾了一小片葡萄皮,伸手轻轻捻去了,语气轻柔,“我一回来就来见你,给你带礼物。”
他的指腹擦过她的唇瓣时有些痒痒的,好像被羽毛蹭了一下。
林琅意用指节擦了擦下巴:“我的未婚夫什么时候回来,你怎么比我还清楚?”
“因为没有资格一起旅游,只能花别的心思偷偷保存喜欢的照片。”他浅浅地叹了口气,“否则的话,就什么都留不下了。”
手机跳出提示音,催促他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原楚聿没法,只能最后跟她说了几句话,转身往玄关走去时忽然拧了下眉。
没来由地,他偏过头小幅度地活动了下肩膀,然后往客厅的墙上扫了一眼。
林琅意还在剥葡萄皮,头也不抬,听他止住动作,抽空跟他道别:“不送了,路上小心。”
原楚聿将思绪从模糊的直觉中剥离出来,视线落到她面上,神情又缓和下来,说:“好,我走了。”
大门关上,原楚聿却没动,他站在原地,右手按在领结上不急不缓地调整了下位置。
明明可以到能反光出人影憧憧的电梯里整理衣冠,他却在门外自顾自调整了许久。
离开前,他抬起脸,所有似无地往门框上瞥了一眼。
*
原楚聿回来得比预计要早,原本航班到达A市应该要下午了,可他昨夜加班加点完成了工作,一大清早就飞回来了。
时逢周末,林琅意难得能睡个懒觉,他也不去吵她,盘算着时间快到中午了,才给她发去一条信息。
林琅意连床都不起,反正原楚聿知道电子锁的密码,便回了个“醒了”,示意他要来就自己开门。
他带了拍卖场上的一套昂贵珠宝给她,还买了不少新鲜菜肴,两人在家里吃了顿他的手艺。
客厅茶几上放着一小盆紫晶和粉晶的双拼水晶树,底下还散落着许多多出来的小矿石以及寺庙里的福花。
原楚聿夹着筷子,往那厢瞥了好几眼,最后才状似无意地问:“你去过崂山寺了?”
林琅意刚洗漱完,额头上的小碎发都是湿的,她点点头:“是啊,昨天去的,不是在搞活动,可以求签和系姻缘绳吗?这还是程砚靳给我打电话的,说从封姨那儿知道寺庙里在求正缘,好说歹说,我就去系了。”
原楚聿将筷子放下,把新鲜的鳌虾拼盘转到她面前:“你去系香囊了?”
“嗯。”她脆生生地回答。
“写着你跟他的名字?”
“对啊,我一开始找不着地,封姨在做法事,领我进去的。”
原楚聿用手指拨弄了下筷子:“那我呢?”
林琅意吮了吮指尖,将虾头整整齐齐地摆在骨碟上,闻言莫名道:“怎么可能写你啊?”
她剩下那句“这不是埋地雷等自爆?”因为看到了他幽幽的目光而改口,安慰:“不灵的,我们唯物主义者不讲究那些,好吧。”
说完,她心里还嘀咕了道:程砚靳明明上次去崂山的时候说了几十遍“封建迷信”,昨天不知道怎么了,在电话里好一顿软磨硬泡让她去系红线和香囊。
林琅意一口咬掉如荔枝肉一般纯白鲜甜的虾肉,心想她可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人,周六都愿意放下睡懒觉的机会,大清早爬山锻炼系完同心结。
她还闲来无事,将那棵姻缘树半成品买回来了,自己只需要傻瓜式组装下,然后拍了两张照给程砚靳,他这人藏不住情绪,开不开心很容易就从语气里听出来。
他说:“你放在茶几上,把它放中间,等我回来把它供起来。”
林琅意嚼巴嚼巴,想了想自己之所以这么顺着他,一是因为他最近甚得朕心,二是,电话里的程砚靳嗓子又糙又哑,听起来像是大病一场,他用那种砂砾摩擦的声音软硬皆施地求她,她被磨得没法,想着病人的要求满足就满足了吧。
原楚聿瞧着依旧有些漫不经心,可他已经不再用餐了,看起来像是吃好了,他说:“你对他,其实一直都挺有耐心的。”
“嗯?”林琅意抬起头。
他忽然问:“你有想过什么时候解除婚约吗?”
“等时机成熟吧。”林琅意倒是一点不避讳这个话题,但也罕见地没有说两句甜言蜜语哄哄人,而是像每一个被情人问到离婚时便换了态度的风流人物,不肯给承诺。
原楚聿安静地垂着眼看着自己面前的碗筷,一言不发。
“哦对了,最开始的四千万商业借款,我大概能在半个月里打款还给应元,应山湖现在流水很不错,并且!”她脸颊红扑扑的,说到这个好消息时眼睛亮得像是剔透的水晶,“特色小镇的财政立项补助资金到位了,我原本留着钱备用,想说可以先自己垫一下进行特色小镇的开发,但是专项资金既然都到了,那那些欠款都可以还清了。”
她还是很感激原楚聿雪中送炭的,声音清亮:“五个月左右的时间,但是我打算连本带利、利息算一年还给你,谢了!”
原楚聿拧了下眉,不知为何有一种气血上涌的微妙的烦闷,那种安全感缺失的空荡感又一次袭来,就好像两人之间本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缠绕打结的红线被解开,他一点儿也不希望收到这笔钱。
“不用这么客气,你——”
“要的,饥肠辘辘时的一块面包跟大富大贵后每天山珍海味时再还的一块面包,那能一样吗?”她在谈这种事的时候那股说一不二的劲能窥视出平日里雷厉风行的作风。
她凝着他的眼睛,忽然放轻了语气,郑重道:“原楚聿,无论如何,我是真的,很感谢你。”
明明是温馨祥和的气氛,真心实意的感谢,大笔资金的提前回笼,可原楚聿脸上半点笑意都没有,就连平日里装习惯了的那副客套疏离的礼貌性面具都摘掉了。
他甚至移开了目光,薄薄的眼皮半阖着,纤长的睫毛将他如墨的漆黑瞳仁掩住,收拢的眼尾因此往上延伸出一道细长的褶,让那双眼睛看起来越发幽深。
他没有继续往下问,而是一个人静静地端坐了会儿,半晌,才抬起下巴漫无目的地往天花板上瞥去,喉结上下滚动,深深浅浅地呼吸了几个来回,像是极力在忍耐震荡的情绪。
而后,他起身去洗净了手,回来后也没说什么,只取来一只干净的碗,帮她一起剥虾。
吃饱喝足,两人一同将碗碟收拾掉放进洗碗机,林琅意站在一旁跟着用洗手液洗了洗手,忽然听到他说:“你送我的生日礼物,我今天戴上了。”
林琅意下意识往他腰间看,一条尼罗鳄鱼皮无拼接的He*m*s皮带,配了个超级闪的全钻皮带扣。!
她没想到他真会戴。
那天她本来就怀着破罐破摔的叛逆心态,所以购物时也没有按照他的习惯选购一条低调谦逊的、更符合他沉静气质的皮带,而是像是土老板带着小蜜出来扬威风似的砸钱买了最贵的全钻带扣。
极致的张扬闪亮,将稀有皮衬托得更加具有攻击性,估计放在原楚聿的衣柜里都格格不入。
她当时怎么说来着,说“要买就要买不一样的”,“一打开衣柜就能看到它,从而想起她的大手笔”,“闪亮到几乎像是婚鞋”……
三句话拿下了品味、眼光和鉴赏力都在线的原总,他最后默许了这条壕无人性的皮带作为生日礼物。
林琅意最重要的那句话没说:
“一看就是你不会戴出去的那种礼物,很符合我们永不见光的关系。”
林琅意往后退了一步,歪着头,上下打量了一番:
其实原楚聿的气质沉稳内敛,一身深色正装唯有这条皮带出挑地将他腰身勾显得越发迷人,反倒是有一种大衣里面真空着套真丝睡裙的靡丽招人感,有那张脸和身材撑着,怎么都是好看的。
她的手没有完全擦干,指尖上还挂着一两滴水,但他的腰身被勾勒得实在好看,她没忍住伸出手指勾进他的皮带往外拉了拉,想看他那层贴着皮肉的衬衫被松开的模样。
他在原地站稳,岿然不动,像是跟她暗中拔河一样对抗着用力。
收回手的瞬间,他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前压两步,将她推上了料理台的台面。
宽阔挺拔的肩膀笼罩出一小片阴影,他完全环抱住她,将她压得微微后倾,她眼前的视线完全被他遮挡住,而他捏着她的手指,一寸寸轻轻重重地揉捏过去。
她被他捏得又酸又麻,脑子里混乱地记起他方才剥鳌虾时,修长干净的手指几乎与那剔透的颜色毫无二致,净白的皮肤下隐隐的青筋像是白玉上细腻的纹理,骨节分明。
他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今天还是可以穿着正装不解开皮带……如果你喜欢的话。”
“我戴着它,就是来见你的。”
*
程砚靳在地下车库的车里一共待了四个多小时。
车没发动,窗户紧闭,车厢内每一处都如泥沼般昏暗压抑,他的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像是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
手机搁在支架上,屏幕暗着,他将所有的消息都关闭了,往日吵闹的提示音在此刻像是一潭寂静的死水,连空气都仿佛是稀薄的。
他在原楚聿登堂入室,陪林琅意吃饭的时候就到A市了。
一路风驰电掣,在机场高速上油门踩到底的时候,他的脑子里想了无数种摔碗掀桌的方式。每一下拳头该如何砸到原楚聿的脸上,每一记肘击该如何朝着身体薄弱部位攻击,但凡原楚聿那张斯文败类的脸上有一块好皮,那都是他还不够像一条疯狗。
他一定要弄死他。
手机监控的亮度被他调到最亮,程砚靳的手搭在方向盘上,看到原楚聿有几次将视线淡淡地迎上了摄像头。
深邃,隐晦如深海的目光,带着一点胜券在握的轻佻,以及透过监控屏幕投射过来的恶劣的挑衅。
三番几次。
上门的小三,主动捕捉的镜头,故意漏给原配看的马脚。
那些目光分量极重地穿透了屏幕与程砚靳对上,他的手臂肌肉都因为这种冒犯的挑衅而在轻微战栗,抓住方向盘的手格格作响,就连耳内鼓膜也传来一阵急促的鼓鼓振动,浑身燃起了不可遏制的怒火。
贱种。
俵子。
他怎么可能看不懂原楚聿的暗示和触犯?
监控这种东西,瞒得过其他人,瞒不过从小被当作标本一样观察的应元接班人。
原楚聿察觉到了房子里的摄像头,不仅没有想着遮掩隐藏,反而气焰嚣张地恃宠逼宫,故意当着监控的面表现出他对林琅意的势在必得。
程砚靳咬紧口腔内侧的腔肉,虹膜上浮起淡淡的血丝。
他的视线只局限在驾驶位前面那点狭窄局蹐的空间,就好像瞳仁被挤压成了一条线,除了死死地盯着前方无穷无尽的道路,其他一概不知。
监控里只到了原楚聿将她抱上台面后亲了亲她耳朵,他用身体将她完全挡住,尽管除了拥抱什么都没做,但却好像在避讳让她暴露在镜头下。
程砚靳只觉得荒谬至极。
好一朵反咬一口却标榜自己无辜贴心的白莲花,他这是什么意思?担心监控会散播林琅意的隐私?还是觉得他是三人中的局外人,所以像是防备一个贼一样隔离开他?
究竟谁是贼?
最后那段路,纵使他将油门踩出轰鸣的发动机声响,可视频里末了只剩下原楚聿把人举高高,隔着长发轻拍着她的背抱进了卧室的场景,再之后,客厅、厨房、玄关,安静如斯。
长时间一尘不变的监控场景让人产生鬼打墙般恢诡谲怪的不适感,镜头里什么都没有,可程砚靳的脑子里纷纷杂杂的念头快要挤爆天灵盖。
方向盘打得又凶又急,停车进车位时一把方向,在地上摩擦出尖锐的刹车声,车辆甩了个尾踩着线停好,尾气管上还在“轰轰”地震动着排气。
程砚靳抓了抓上衣领子,试图缓解自己快要窒息的晕眩感。
他喘不上气来。
车辆没有熄火,高速运转后的发动机还在牵动着车身共振,他不知道是第几次咽下干渴的喉咙,闭了闭眼。
在路上气血翻滚,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但到了楼下,明明他现在就能坐上电梯踹开门,将臭不要脸的小三从床上拉起来掐住脖子按在地上打。
但此刻,临门一脚了,他的身体却像是被禁锢在了座位上,动弹不得。
他的身体持续在颤抖,呼吸凌乱,在沸腾的暴怒中剥离出了一丝恐惧。
现在冲上去的话,他跟林琅意以后要怎么继续?
他的手指轻微痉挛了一下,整个人忽地轻轻打了个摆子。
那一丝恐惧像是一根明晃晃的钢丝,把他那颗躁郁发疯的心从中间手起刀落剖开,渗出来的血像是一盆冷水一样浇灭了他想要不管不顾发疯的念头。
他如果冲上去大闹天宫,那这样直白的、毫无挽回余地的三人对峙,真的会有人是赢家吗?
最重要的是,林琅意,会做出什么选择?
程砚靳的喉咙里滚出一声嘶哑含混的气声,像是受伤的野生动物发出的悲鸣,搁在方向盘上的双手最终还是像被抽了筋骨一样无力地滑下来。
他将手机app的远程监控指令关闭了,卸载软件,最后伸手关闭了点火钥匙。
车辆待机的震感戛然而止,世界终于陷入了无尽的阒寂。
而他将头颅往后靠,整个人像是深深陷入了座位里,如一只了无生气的木头人一样在楼下的车里独坐了四个小时。
第79章
原楚聿从16层离开, 下电梯后径直回到了车上。
林琅意在睡觉,趁这个时间去买点她爱吃的点心和新鲜蔬菜,这样的话, 晚上两个人可以不出门, 一起边看电影边吃晚餐。
他想起自己连换洗衣物都没带,亟待关上车门的手一顿, 转而去了对面17层。
因为下飞机后他只回公司交代了点事就片刻不停直接来到了定浦小区, 就连出差的行李都还放在公司休息室内。
原楚聿花了不到十分钟理好了个人用品,再次回到车里, 刚发动车朝着出口驶去,斜对方的岔口忽然野蛮地冲出一辆车, 连半点刹车的意图都没有, 迎头狠狠撞上了车身。
整辆车被高速行驶下横冲直撞的对向车往后撞开一段距离,原楚聿的身体跟着剧烈摇晃了一下,眼疾手快控住方向盘和刹车不让车身失控。
等两辆车都堪堪停住,他这才拧着眉朝着对面那辆疯了一样的车望过去。
两人隔着车窗玻璃对上了视线。
原楚聿紧蹙的眉忽然就松开了。
更甚,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淡去了, 肩膀往后压, 平静镇定地朝对面不慌不忙地点了下头, 算是打招呼。
程砚靳寒着脸,两只手松松搭在方向盘上,左手指间还夹着一根燃着的烟, 那点猩红忽明忽灭, 袅袅腾起的烟模糊了他的面容。
他面上几乎看不出此刻的情绪,抿紧的唇线和往下压的眉眼酝酿出死一般的寂静。
原楚聿寡淡着脸, 在车里动都不动,他的肩膀往外打直下压, 姿态赏心悦目,微抬下巴平视前方时有一种高不可攀的孤傲气质。
程砚靳手指轻夹,那根烟的烟尾往天上一翘,半截灰簌簌落下。
他一句话都没说,只留夹烟的手在方向盘上,右手松开,垂下,挂档,后退,发动机漩出低低的咆哮。
才刚拉开五六米距离,又是一脚急刹,换挡,油门一踩,轰鸣间第二次迎头暴力地冲撞上了原楚聿的车。
“砰”的一声巨响,车身再次被往后撞出了一段距离。
程砚靳半点要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那根烟始终在他面前缭绕着飘渺弥散的烟雾。
他根本没降车速,油门一次比一次踩得重,发动机的轰鸣声一声高过一声,几乎要将地下停车场的天花板掀开,就这样凶狠地抵着车头,直接将原楚聿的车从地下车库的通道一路顶到了墙柱子上。
“砰”的一声,撞在墙上的车擦掉了大块的墙皮,惨白的墙灰七零八落地掉下来。
巨大的动静令周边的车都发出了此起彼伏的警报声,整个地下停车场喧闹嚣杂。
原楚聿就这样泰然自若地坐在车里,拔了钥匙熄了火,不言不语地由着程砚靳发泄式的驾车撞击。
有车主探头探脑地下楼来查看情况,看到两辆豪车撞成这幅破铜烂铁的样子,瞪大眼倒吸了一口凉气,用暴殄天物的口气问:
“怎么了!你们没事吧?”
原楚聿先下了车,他见程砚靳依旧冷冷地坐在车里一动不动,手中的那根烟燃尽,便微微侧过脸,捏着一包烟抖了下手腕,低下头衔取一根,而后火机“蹭”地一打,火舌燎起,那根烟猛地燃起暗红。
他往边上丢开火机,直起身,重新散漫地靠回座椅背上,睨着眼抽了一口。
原楚聿移开眼,他在外总是得体的,含着歉意冲着那位车主解释道:“没事,是朋友,不小心踩错油门了。”
那车主攒眉苦脸地看着两辆车身上明显不止一次的撞击痕迹,越看越心痛地龇起牙,也不敢多问,只小鸡啄米地点点头,打哈哈:“小心点,这车,哎呦,看着心疼。”
“是,不好意思。”原楚聿再次致歉,脸上挂着温和的笑,肩背却挺直如松,有一种面热心冷的孑然排斥感。
两辆车都不再闹出动静,地下车库的警报声渐渐息止,下来看情况的车主也离开了。
报警,打电话让保险公司来处理,程砚靳终于下了车,他将手中燃了一半的烟反手按在车头,烟雾散开,那点猩红倏地湮灭。
浓烈的烟味,整个人仿佛都被塞进了炉子里燎过。
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来不抽烟。
原楚聿对此视若无睹,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提,脸上依旧温文尔雅,仿佛对程砚靳忽然开始抽烟这事并不在意,也仿佛那辆被撞成报废货的车主不是他。
警察过来出具交通事故认定书,原楚聿跟程砚靳两人明明是事故责任双方,却从始至终一句交流都没有。
两人对于定责和赔偿都没什么意见,共通的原则就是从简,甚至想要私了。
拖车公司将两辆车都拉走,原楚聿留了电话,与工作人员交接完后,转头发现程砚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他往电梯口的楼层显示屏上扫去一眼,并未看到16层的标志,而程砚靳的行李箱大剌剌地仍在电梯旁无人看守。
原楚聿神色平静地扭回头,目光冷淡到几乎称得上是傲慢冷酷,他打算走到定浦小区门口去打车。
小馄饨和布丁酥还没买呢。
刚走到小区门口经过一家便利店,原楚聿的脚步在便利店门口一顿,偏过头,视线透过玻璃往里游离了两秒。
做小伏低的阈值降低,大概是被林琅意今日餐桌上那句模棱两可的“到时再说”给刺激到了,以至于,现在看见程砚靳,那些积压的隐忍像是忽然被割开了一道口子,所有被强行按下的、大度理解并退让的理智如水倾泻,到最后空无一物,只剩过量情绪在作祟。
他脚步一转,跟着进入了便利店。
玻璃门打开,“欢迎光临”的机械声如常响起,程砚靳眼皮都不抬,只顾在货架上挑选各种日用品。
他的篮子里东西各式各样,从碗筷到水杯,再到拖鞋,五花八门的商品乱糟糟地丢在一起,好似在搬家。
原楚聿收回目光,轻佻倨傲地往另一层货架走去。
他当然知道程砚靳是什么心思。
不过就是打算回到家后,把自己碰过的所有东西都扔了换新。
这么有信念感,那怎么死抓着林琅意不放手?
他没点自知之明吗?
原楚聿在货架面前慢慢踱步,终于到了挑明真相的这一刻,就像是最后那一锄头终于将墙角凿出了一个洞,而作为罪魁祸首的他,在变本加厉地许愿这堵墙垮台崩塌。
他细细打量着眼前五颜六色的计生用品,伸手取了几盒,才刚转过身又蓦地止住了脚步,退回来,得寸进尺地一摞,“噼噼啪啪”地刮下六七盒进了篮子。
一整面计生用品货架上,只有聚氨酯的T空出了一个货位。
原楚聿大肆采购完,面色如常地往收银台走去。
程砚靳排在他前面,已经在等收银员一样一样扫过去。
他在收银台边上挑选了一盒口香糖,原楚聿注意到他选的口味是林琅意喜欢的荔枝味,移开目光,心里冷笑一阵。
程砚靳直接撕开了包装,倒出几粒一起丢进嘴里,然后将口香糖往收银台上一竖:“加这个。”
收银员点点头,还在一边扫码一边检视电脑屏幕。
一旁忽然丢过来几盒安全套,温润清隽的声音不急不缓道:“一起结账。”
收营员百忙之中抽空往那儿望了一眼,看到了台面上零零总总十几盒T,那个看起来风度礼貌的男人走到前面,站在扫脸付款的机器面前,温和善意地笑:“我来付。”
这种场合很常见,收营员刚点了点头要报总计价格,买了一大堆生活用品的那个男人蓦地短促笑了声。
裹着刀子一般寒峭的笑。
他指了指背后的冰箱,嗓音有些沙哑,每一个字都又冷又硬:“瓶装酒怎么卖?”
“哪个?”收营员放下扫码枪,往后走到冰箱门前,“啤酒?科罗纳还是百威?”
程砚靳手中拿着那盒口香糖,将瓶子放倒又竖起来,里面的糖被翻滚着颗颗作响,他用下巴点了点:“科罗纳。”
“几瓶?”
“两瓶。”
收营员提示:“买四瓶可以打九五折。”
“行啊。”程砚靳微挑起眉,笑得阴冷桀骜,“那就拿四瓶。”
所有东西都扫完,东西被分成了几袋子装,原楚聿拿走自己购买的东西先一步往外走。
程砚靳嘴里还在嚼口香糖,那些成袋的东西一个都没提,而是反手捏住两瓶啤酒的细颈往前迈了两步。
收营员提声:“诶,你的东西——”
程砚靳充耳不闻,经过垃圾桶时一撇头,将早已无味的口香糖吐掉,手里的啤酒瓶头重脚轻地栽倒,悠悠地在他手中转了个圈,酒液晃荡。
“您好,你的东西——”
话音未落,程砚靳忽然像是一条豹子一样骤然暴起,他一只手猛地揪住走到门口的原楚聿的领子,另一只手毫不留情地高高扬起,以疾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里的两瓶啤酒用力往他头上砸去。
“咣当”一声,破裂的啤酒瓶纷纷碎在地上,酒精“哗”地冒出气泡翻腾的声音,在地上溅洒出一摊浅色液体。
原楚聿在他两步窜上来的时候就偏过了头,那瓶子上的冷凝水擦过头发,最后重重地砸在了额头上。
收营员立时发出尖锐爆鸣。
原楚聿连手都没还,鬓边有鲜红的血慢慢地顺着侧脸淌下来,流到眼尾时他暂时闭了闭眼,避免血灌进眼里不舒服。
等再睁开眼,眉骨眼尾都是往下坠的血痕,湿淋淋的黏稠血液和凌乱的发丝搅在一起,配上那副冷淡矜持的表情,令那张英俊漂亮脸蛋染上了一份战损糜烂的艳丽。
原楚聿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感觉不到痛觉似的。
他盯着面前暴怒的男人,还要用那种似是而非的口吻装理中客,不痛不痒地说一句:“嗯,这一记,我确实该挨。”
可他那微微扬起的眉尾,稍稍提起的眼尾,每一处都在试图激怒嘲讽对方,每一寸都在说着自己永不后悔。
程砚靳面沉如水,手腕一拧,勃然施力将人往前一推,遽然将其完全抡到玻璃门上。
那宽幅移门整面剧烈抖动,陷在门框内发出“吱吱呀呀”的破碎前的颤声。
他按住人,扬起拳头就往脸上招呼。
“我报警了!我报警了!”收营员被这突如其来的发难吓得头上的工作帽都歪了,双手扶着帽子满世界找手机,试图大声劝阻。
原楚聿这回却没由着人打,他身上还穿着禁欲规整的正装,打架时动作不多不杂,每一下都干净利落,四两拨千斤,明显是系统学过。
但程砚靳完全不一样,他拥有绝佳的身体素质,还有丰富的实战经验,打架时可不讲究三好五美,每一下都是下了死劲,大开大合,又狠又戾,是专挑人脆弱的部位攻击的野路子。
他打架,从来没有输过的。
混乱间不知道是谁的肘部撞到玻璃,那红外光扫描的玻璃门根本关不上,一直呆呆地重复着:
“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
两人扭打间短暂分开,程砚靳浑身蒙着一层戾气,揪住人的衣领,咬牙恶狠狠道:“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我瞎了眼才认你做兄弟!”
“什么人你都敢碰,你他X再敢靠近她一步试试?”
“什么人?”原楚聿冷笑,“是你的人吗?”
他反制扭住对方关节的力气增大,手背上青筋乍显,语气加重,眼里翻江倒海:“是我先认识的她,是我先喜欢的她,怎么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
“你又是什么东西?平白占了身份以为自己真有几斤几两了?”他语速加快,罕见地动了怒,那些积攒的怨气爆发,“没听过不被爱的才是小三?”
程砚靳将人猛地向后掼,两人踩在碎玻璃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面色铁青:“不要脸的倒贴货也敢说配不配,爱做小三,你就一辈子都躺在阴沟里看我们恩爱偕老好了。”
原楚聿掸了掸衣服,那手在面前晃过,程砚靳凶狠的目光忽然凝在他的手腕上,不动了。
手绳偏移了位置,藏在手腕内侧的桃花扣贴在腕骨旁,另一边是一颗圆润光滑的月光白珍珠。
想起曾经无意提起时,原楚聿从来不欲多言的模样,程砚靳现在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控制不住的怒气快要淹没了他。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懂的?
引狼入室,狼子野心,早有预谋。
程砚靳的指骨因为握拳时绷得太过用力,发出“格格”的声音,他指着人:“摘下来。”
原楚聿掀起眼皮不冷不热地瞧他一眼,当着他的面将手绳重新转回位置,还光明正大地在那颗珍珠上抚了一下。
程砚靳声音骤然拔高,怒喝:“摘下来!”
“呵。”原楚聿丝毫不惧,“我在书房里还有一对玻璃工艺品,里面有数不清的珍珠,就像我们之间数不清的回忆一样,你让我摘掉?你摘得掉吗?!”
“对了,珍珠是我们一起开的,玻璃瓶是她选的,至于手绳——”
他的话语恰时停下,下巴稍抬,像是回到了记忆的锚点,每一个片段都让他回忆起来时露出当下这样温柔缱绻的、遭人嫉恨的笑容:
“手绳,是我们一起约会的时候,用她的发绳做基底手工编的。”
程砚靳上去就是一拳,阴狠诅咒道:“你永远也没机会上位的,再买房子再倒贴,她晚上回的也是我们家,有几次睡你那儿了?”
他看人的表情像一只露出獠牙的狼:“她年纪轻,压力大,偶尔被心怀叵测的贱种勾引着开了个小差,就这么一两次而已,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真爱了?老子熬也要熬死你!”
剩下这句话,程砚靳其实说得毫无底气,可他纵使肩膀手臂都在颤栗,也要自欺欺人地当作那是打架斗殴时的肌肉痉挛。
他说:“又不是她主动选的你,是你穷追不舍。”
彻底不欢而散。
走之前,原楚聿斜靠在墙上,抚着被拽掉扣子的领子,警告:“你要是敢到林琅意那里去发脾气,敢让她受到半点委屈,我今晚就带她走。”
程砚靳什么东西都没带走,闻言扭过头,冷冰冰地吐出一个字:
“滚。”
见他要走,原楚聿不耐,两人之间连窗户纸都没了,彻底打破天窗说话:“你现在上去干什么?她还在休息。”
程砚靳冷冷地丢下一句:“不用你教我怎么体贴她,这是我老婆。”
*
程砚靳还是扬长而去,原楚聿摸出手机,导航到林琅意爱吃的那家布丁酥,打车离去。
坐在后座,他用帕子压住额头,血沁透了雪白的帕子,看起来有些吓人。
驾驶位的司机频频小心翼翼地透过反光镜偷瞄他。
大概是觉得这种负伤的男人来历凶险,出租车开得又快又稳,仿佛急着把这尊大佛赶紧送到目的地。
原楚聿视而弗见,只顾着在置顶的对话框里输入了一句:
【30min】
他发出后手指停在她的头像上……不知道她睡醒了没有,离开之前,她睡得可甜了。
手机一震,秒回了一个问号。
他冷淡的表情顷刻融化成春水,眉眼柔和下来,打开相册,像是有精准雷达定位一般找到他想找的那张照片,点击发送。
对话框里,是她之前在朋友圈发的一张吃馄饨的照片。
彼时,她配的文字并没有提到这家馄饨店的只字片语,可他当时觉得她吃到美食时眼睛亮晶晶的模样太过于可爱,于是将这张照片保存了下来,还点开放大看了许久,在镜头里出席一角的纸盒装纸巾的印刷logo上知道了这家店。
她喜欢吃这家的蟹籽鲜虾馄饨,加葱加双份香菜。
果然,林琅意很快将想吃的东西滴滴叭叭地发了过来,与他心里的菜单分文不差。
原楚聿唇边的笑意更明显,换了一只手按住额头上的帕子,单手打字:
【想的美。】
对方没有再回,他将这短短的一截聊天记录看了数遍,最后快到了才收起手机朝窗外看去。
怕馄饨时间久了影响口感,他先去的甜品店。下车进店,他的伤看起来还是吓到了人,身边总有人偷偷摸摸地看他。
原楚聿神色自若地点了一整大份的玉米布丁酥,买完后还拍了一张货柜的全身照,问她还有没有别的想吃的。
她让他看着办。
原楚聿将这句“随便”的意思拓展成了什么都想尝一尝。
他少量多类地点了一圈,最后满满当当地出了门。
重新打车,去馄饨店。
取号排队等待的时间,手机忽然又传来新消息的提醒。
他出神的状态一断,立刻低下头打开手机查看新消息。
她的消息提示音也是独一份的,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听到声音,他就知道是不是她发来的。
原楚聿喜欢这种与她有来有回的说悄悄话的感觉,这种浮世间毫无营养的对白一页一页地记录着他每一次起伏的心情,每一条旁人看起来无聊透顶的聊天记录都是他每每翻看时唤起好心情的灵丹妙药。
他在期待她发过来的话语。
他能够自动在脑海里冒出她说这句话时的小表情,语气,以及落下尾音时不同的语气词。
他因这些用想象扩展补足的场景感到甜蜜,他已经相当擅长这件事了,因为在无名、无份、无理由站在她身边的每一秒,他都是这样一帧帧为电影画面上色勾描,将她的一颦一笑刻入脑海中。
就好像,他与她的回忆,真如玻璃瓶中的珍珠一样,数也数不清。
他垂下眼看去。
屏幕上:
【别来了,也别联系我。】
他安静地将这句话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广播播报了几次76号,他都没有反应过来是自己要过号了。
“小伙子,是不是你的啊?”系着店里统一围裙的阿姨将盘子端到他面前,“我记得你,脑袋磕破的那个,76是不是你?”
原楚聿怔怔抬起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反应了好久才点了下头:“啊,是。”
“听着点号啊!叫三遍了。”阿姨责怪,用袋子将密封打包盒装好,递过去,“好了。”
“谢谢。”他依旧是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所有的对话仿佛是设置好的标准机器人,一板一眼。
热气腾腾的、新鲜出锅的馄饨放在他面前,他却没有如甜品店那时一般分秒必争,而是重新看回了自己的手机。
打字的速度很慢,他输入:
【小馄饨和布丁酥都买好了,还想吃吗?】
鲜红的感叹号。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他置若罔闻,依旧在对话框里输入:
【要不要给你放在门口,还是叫跑腿?我不进来好了,不会让他起疑的。】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他松开手,将贴在额头的帕子取下来,轻轻地放在桌子上。
头上的伤口传来阵阵隐痛,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有千百根细针穿透皮肉,深深地扎入骨髓中。
最后的一段话他打了很久,删删减减:
【珠珠,我额头上不小心磕破了,最近可能不太方便见人……刚好你也不方便,没关系,等……】
等什么呢?
他的手指悬在空中,迟迟没有按下去。
【伤口有点疼,但是血已经不流了,不会留疤的,你别担心,如果……】
如果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如果你在的话,伤口怎么会疼?
他独自一人坐在长椅上,背后缥缈地叫唤着“79号!”,周围来来往往熙攘人流,馄饨的香气萦绕在空气中,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是虚化的电影背景,模糊不清。
而留给他的,只有鲜红的感叹号。
和永远发不出去的信息。
第80章
程砚靳回到地下停车场, 现在他连车也没有了,只能将行李箱往墙边一贴,并排靠在墙上怔忪发愣。
他没有第一时间上楼, 因为原楚聿刚才还在说些什么“她刚睡着”这种欠揍的话。
可面对外人, 他能用词粗鲁地怒骂回去,关上门面对她, 他却像个热脸贴冷屁股的怂货一样在考虑他是不是应该再给她一点时间?
程砚靳在楼下神志恍惚地停驻了不知道多少时间, 等一直保持同一个姿势的腿开始发麻,等手臂上破皮处终于开始后知后觉地发疼, 他才转身按下了电梯。
16层,电梯不到一分钟的路程, 他越是靠近, 就越是克制不住地呼吸凌乱,身体发抖。
他直勾勾地盯着电梯门反光映出的自己,衣冠不整,头发蓬乱,一眼就能看出刚干过架。
恍惚之间, 他想起自己曾答应过她再也不打架的。
可是那种时候, 要让他忍气吞声, 让他恭敬谦让,不如让他去死。
有谁能够在那种双重背叛的场合下保持理智?
他不可能,也做不到在涉及到她的事情上保持大度和宽容。
程砚靳断断续续深呼吸, 颤着长舒出一口气, 极力让自己的面部表情放松下来。
在禾木痛哭一场,在异地浑浑噩噩三天, 在今天发泄动手,最后在她面前——
他决定当作毫不知情。
绝对, 绝对不可以让林琅意发现事情已经被挑破。
程砚靳对着电梯门将衣衫和头发都整理好,用纸巾捻去手背上起皮擦伤的血痕,按在伤口上时神经末梢传来滚刀般的郁痛。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口,心如刀绞的痛楚伴随着无穷无尽的悲哀,他发现自己在做出瞒住林琅意这个决定时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
他像是那些没有骨气的原配,只会责难于外界花花绿绿的野花招摇,而对于枕边人的晃神视而不见,甚至还在期待她的回心转意。
事情败露之后,他第一反应居然是如何将这桩事掩耳盗铃地掩饰过去。
他想,只要他当作不知情,他跟林琅意之间就能跳过一场激烈的争吵,他就能依然在一整天的工作下班后,自如地回到家中,看到她的脸。
他就能将现在这种身侧有她的生活延续下去。
他不想因为这种事断绝了两人最后的联系。
都是那些杂种的错。
她没有错。
她是被人引诱的。
因为他的失职以及粗心大意下不够严谨的防范。
这件事,从始至终,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程砚靳拉着行李箱,站在门前做足了心理准备,才伸手输入了密码。
最好她还在睡觉,这样的话他还能够调整一下——
“回来得这么早?原——”林琅意从卧室趿着拖鞋“哒哒哒”地跑出来迎接。
她的脸上挂着惊喜雀跃的笑容,梨涡浅浅,那样灿如春华的笑清清楚楚地映入在他的眼底。
然后,他看到了她乍然褪去所有欢欣期盼的笑靥,措手不及的惊骇在她那双盈盈秋水的瞳仁里短暂浮现,最后,她又镇定地挂上了工整标准的笑。
不同于一开始的,那种眼眸中亮光流动的笑颜,而是情急之下条件反射露出来的公式化的、礼仪模式的笑容,像是设定好的电脑程序。
不到两秒的微表情变化,就这样全须全尾地刻进了他的眼底。
程砚靳定定地站在原地望着她。
腿边的行李箱还在轻微摇晃,他连脚跟都没有站稳,就觉得自己好不容易伪装成无事发生的面具裂开了一条缝隙。
“她不爱你。”
不知道是谁的声音贯入脑海中,浮浮沉沉,好像是原楚聿,好像是边述,又好像,这句话是他自己对自己说的。
他的睫毛一颤,浑身不可遏制地战栗起来。
错觉般,他甚至觉得林琅意闪过的装出来的微笑与原楚聿一模一样。
他看到了他们之间影影绰绰的联系,那种不存在同一空间里但却割不断、分不开的某种相似之处。
这种暧昧的藕断丝连比他亲眼看到她侧脸的睡痕,看到她红艷的唇瓣要更摧毁人的意志。
仿佛有一层无形的透明隔膜存在他和她之间,她和他人那些令人嫉妒怨恨的默契变成了一把一剑封喉的利刃,让他一瞬间所有预设好的彩排反应都碎成了齑粉。
程砚靳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他拼命地告诉自己忍住,不可以露馅,可那些话依旧从喉咙里泄出来:
“才三天,林琅意,我离开才三天……”
每一个字都艰难滞涩,他几乎要咽不下冲上眼眶的酸涩。
他往她那儿走了一步。
她的反应更加激烈,仿佛是看到了一条失控的疯狗,连连往后退开几步,最后“砰”的一声全身紧绷着贴在卧室门板上。
慌乱之间,她连拖鞋都踩掉了一只。
一霎那,他觉得世界都崩塌了。
几个小时之前,她这样踮起脚贴在门上与别人接吻;现在,她依旧这样紧紧地依靠着门板,却是退无可退,将它视作是壮胆的底气。
她好像在害怕他。
她在害怕什么……难道在害怕他对她动手吗?
这个念头升起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简直输得一败涂地。
他走过她的面前,他想告诉她他程砚靳这一辈子对谁动手都不可能对她动手;他想说即使是上次她不分皂白地当着旧情人的面甩了他一巴掌,他也从未起过一点反击的情绪。
他想说,即使是现在,她将情人带到家中,带到他跟她的家中,睡在他跟她的床上,她在他满怀着两人美好未来期望的地方、在这每一寸墙纸、每一样家具都是他费劲了心血和时间的地方,将他所有的自尊、骨气、脸面都像是垃圾一样踩在脚下——
他都没有想过对她升起一点暴力的念头。
他永远,也不可能对她动手。
程砚靳快步走向她,极力稳住自己摇摇欲坠快要崩塌的精神,他想要装作无事发生一般去拉她的手,让她不要赤着脚站在地上。
入秋了,已经不是夏天了。
他像个孬种一样,只想将两人之间裂开的墙纸修补好,将斑驳的白墙重新漆刷好。
他只想跟她重修旧好。
他靠近她,看到她往后仰了下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所有想要伸出去的手一下子缩了回来,像是蜗牛的触角,像是含羞草的叶片,他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烟味让她不喜欢了。
像是学生时代打完球后生怕自己身上的汗味不讨暗恋女生的喜欢,程砚靳终于在二十多岁时弥补了缺失的青春期。
他怔忪之间也惊讶自己居然在这种情绪蔓到顶点的时候,居然还能第一时间注意到她分厘毫丝的小动作。
赤着脚,讨厌烟味。
原来人在陷入盲目的爱河时,第一课是心疼和自卑。
“我去洗个澡。”他匆匆撂下这句话就径直往浴室走去。
关上门,程砚靳反锁后脱了力一般从门板上滑下,最后无力地将头颅埋入双膝之间。
手机上疯狂地跳出提示音,闹得他的神经都快要衰弱。
他往屏幕上恍恍惚惚地看了一眼,肢体僵直。
灵敏的识别系统立时解锁,整个页面都铺满了原楚聿的名字。
程砚靳的太阳穴鼓鼓跳动起来,他从未看到过原楚聿这样长篇大论的文字。
【我跟珠珠第一次相遇,她刚结束跟你的联姻见面。】
【她穿着绿色的小衫和裙子,化了漂亮的妆,是她送我回俱乐部的。】
程砚靳的眼皮轻微地痉挛起来,他已经知道原楚聿要做什么了。
无非是嚣张跋扈的小三发送那些似是而非的暧昧照片,或是亲密关系的陈述,妄图来逼宫,扰乱他的心态。
程砚靳心知肚明,可他像是明知这是陷阱却仍旧一脚踏入的蠢货,被人牵引着想起了回忆里的点滴。
是的,他记得,林琅意对着镜子梳妆的模样,像是绿野仙踪里偷跑出来的童话小人。
【我避嫌了,但我要说,这是迄今为止,我最后悔的一件事。】
【我应该从一开始,就坚决地切断你跟林琅意的一切可能。】
【泳衣是我买的,珍珠是我们一起开的,手绳是约会的时候编的,我们一起享用了同一份面条,同一份甜品,她在漫天的打铁花里回头望向我,这是我这辈子都不会遗忘的片段。】
【你说你们之间是开放式关系,你把她介绍给我,程砚靳,你自己说过的话,凭什么现在又反悔?】
程砚靳猛地鼓起臂肌一把抓住手机,他的背脊磕在门上,发出骨骼撞击的闷声。
【你把她推给我,晚上,我去公墓,是她陪我去的。】
【我们捡到了一只猫,她叫做黑蝶贝,你知道为什么吗?】
程砚靳从喉咙里滚出戛然而止的嘶声,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他眼前发白,手指胡乱推出微信界面,哆嗦着点开直播软件。
黑蝶贝是漂亮小猫。
那个大粉。
【你断片那次,池疏,是我去教训的,你如果不醒,那么崂山寺的事也许会提前。】
回忆像是反季毛衣身上的香气,放在箱子里积压到第二年的同一个季节,取出来,上面余留的香气能瞬间将人带回旧时的心境。
崂山寺的事,崂山寺他偷偷出去过……
程砚靳死死捏住手机,宽厚的手掌将屏幕遮住大半,他像是预知到危险的鸵鸟,只会可笑徒劳地将脸埋进沙子里。
不想看,不想看发了什么,面前仿佛有一个巨大的黑洞,而他提早滥用直觉,将后果猜到。
【她喝醉了,在你的房间,在你的床上。】
“咚”的一声,程砚靳猛地站了起来,肩胛骨用力撞上门把手,后背那一片又痛又麻,而他呼吸急促,脸色惨白,一只手扶住脖子剧烈呼吸,另一只手撑住墙面,躬起身跌跌撞撞往浴室里面走。
【山上下暴雨,我们在一起。你想知道的房子,在对面,17层,在那里她照顾过生病的我。】
【边述回来的事,献血后,她给我买了止血敷贴。】
程砚靳靠坐在浴缸边缘,这是他当初预定家具时反复敲定了三四次才定下的。
他觉得林琅意也是一颗莹润光华的珍珠,她这么喜爱水,家中应该有一只大大的圆形浴缸来养育她这颗明珠。
她的确很喜欢这个能容纳三四个人的浴池,因此,这是他全屋中最得意的作品之一。
程砚靳伸手将水龙头拧开,哗啦啦的水流慢慢充裕池子,他想起自己在挑选梳妆台时也是这样瞻前顾后反复斟酌。
彼时,他还怨过她半点不上心。
可现在想来,或许从一开始,她便从来没有上过心。
【你带她去禾木之前,她没有回家的那晚,在我这儿。】
【我找到了她,而你没有。】
“扑通”一声,程砚靳松开手指,任凭手机从手心滑落,掉进水中。
世界安静下来,除了汩汩水流,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他安静地坐在浴池边,用手掌按住额头,借着水声的掩盖,闷着声恸哭起来。
水位线渐渐往上蔓延,程砚靳的胸口仿佛被压着千斤重的石头,心脏被压缩成薄薄的一片,他朦胧之间想起家人说起过,幼时他落水,林琅意曾经救过他。
“哗啦”一声,他往后仰身跌进浴池里。
大量的水从口鼻灌入,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那些水淌过喉管灌入胃里,他居然从中间辨出了一点她的沐浴露的气息。
怎么世界上,哪里都有她?
是那种清甜的花果香,让他想起她喝醉那次呼出来的气息,像是漂亮且厚重的、用无数种颜料混合出来的晚霞。
他沉在池底,睁开眼,看向上方的灯光,圆月般,边缘被水虚化扩大。
他不记得小时候落水的回忆了,只能在父母的讲述中拼凑出记忆拼图的一隅。
可现在,窒息感一寸寸地爬上身体,仿佛有一管针扎入头颅抽干血液,他能感觉到水压从肺部碾过咽喉,再到口鼻,最后顶上太阳穴。
水面上的月亮好圆,她会跳下来救他吗?
这一次,他肯定不会忘记了。
程砚靳一直睁着眼,面上的水波被新灌入的水流一层层荡开,他忽然听到了外面急促的脚步声,倏地想起滑板初赛的那个夜晚,暴雨也在地表上砸出无数个这样的涟漪,而也有这样急如星火的脚步,穿透雨声一步步走近他。
水中的哭声,不,水中没有哭声。
他从池底“哗啦”一下坐起来,大口喘息时气管都在发疼,就好像喉咙里被刀子搅烂,不管是吞咽还是呼吸都会冒出咸涩难忍的血腥味。
那些片段式的回忆总会以毫不相关的现实作为开启钥匙,让人猝不及防地乘坐时光机回到过去,再一次强调他和这个世界,以及世界中心的她,缔结了密不可分的关联。
他不可能与她分开。
所有的喜乐和痛苦,以及当下惨烈的创伤,以她为内核,裹出了一个巨大的茧将他困住。
而他不想出来。
他试图将她描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反派,用眼泪裹挟自己逃出生天回头是岸,疯狂劝说自己失去她是一种可以接受的代价,并且那种疼痛一定不会比现在的濒死感更烈。
但她只是从门前走过,发出了一点脚步声。
那么一点脚步声,他就像是执行了命令开关的士兵,抛下所有的事务只为面向优先级最高的她。
他从没有像当下这个时刻一样,清晰地做出了判断和选择。
程砚靳捞出手机,浑不在意地往洗水台上一扔,转身进了淋浴房,挤了沐浴露将自己身上的烟味一点点洗去。
他这个澡大概洗了太久太久,打开浴室门时,浓厚的水雾散开,他看到了严肃端坐在沙发上的她。
“我有话跟你说。”她说。
“我也有话跟你说。”他说,为自己抢先一步打断她说出那些让人心如刀割的话而感到劫后余生。
他的直觉一向不错,其实他已经能从她脸上的表情里看出她想说的话,无论是她想出去下馆子,还是想在搭坐他接送的车时绕路兜两圈风,还是现在,她想摊牌。
他绝无可能让她说出那句话。
程砚靳将铺垫的话断断续续地说完,他实在是太没用了,流进他身体里的水仿佛只在眼睛里留了出口,他像个无用的废物一样在她面前流泪。
他明明不想的,他想用轻松的、好玩的氛围与她交流,他不想看到她露出这样犹豫的表情。
他说:“林琅意,我们结婚吧,好不好?”
被拒绝是理所当然的事,尽管如此,他还是屏住了呼吸,像是在等待悬挂于脖子上的铡刀。
她说的话远比他想象中残忍。
她问:“那你之前说的,开放式关系,还作数吗?”
程砚靳的神色空了一瞬,其实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是不是在流泪了,他的眼睛很痛,好像虹膜也被水泡皱,扯得周边都紧巴巴地发疼。
但每一句话,他都深思熟虑,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交换嗓音化作腿的美人鱼,为了上岸能忍住刀割般的痛楚。
他说:“作数。”
空气都凝滞了一瞬。
他看到她吃惊时微微睁大的眼睛。
同样的一句“开放式关系”,故事的最初是为了让她不要管束他,而现在,是为了证明他不会辖制她。
心境天翻地覆,唯一不变的是,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都是那么毅然。
程砚靳一字一句慢慢道:“林琅意,我知道自由是什么滋味,你还记得从雪山上滑下来的感觉吗?”
“有些人会说这太危险,有些人会说你不该做这项运动,还有人控制欲爆棚,独占欲作祟,但你只要体验过从悬崖上往下冲坡的感觉,就再也回不到平路上无聊乏味的日常。”
“我不会阻止你。”他终于将视线投向她,他清楚地知道这一次他该如何踩着别人的头抢先一步。
原楚聿为什么忽然跟疯了一样给他发那些消息?
他看起来也不好受。
无论怎么样,自己现在拥有的未婚夫身份是别人翘首期盼却得不到的珍宝,林琅意爱不爱他,都不影响他爱她。
一年不行就三年,三年不行就五年,再不济,他还有一整个漫漫人生。
来来往往的野花再多,只要她晚上还是回家睡,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怎么可能熬得过他?
他不可能不围着她转,只要他还有这个机会,只要他能像是一个溺水的人一样抓住一根稻草。
原楚聿对林琅意如此势在必得穷追不舍,那么自己何必非得从情敌身上下手让对方知难而退?
情敌之间的扯头花都是皮肉伤,没有什么是比恋人亲手捅刀更让人万念俱灰的。
他只要让林琅意不选择原楚聿,或者只是将原楚聿看作消遣不就行了。
他得让林琅意判断出,选择原楚聿,她身边可能只有一个男人,而选择他,他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林琅意好像懵了,她盯着他看了许久,程砚靳试图不要将事情挑得那么明白,他当然还是对于原楚聿与她之间的私情毫不知情的角色。
他在发现了这件事之后,没有一秒不在后悔自己非要挖掘一个真相。
现在,他要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并且作为帮忙隐瞒真相的第三人,将自己与林琅意之间的关系维护下去。
只有这样,他才可能不下桌。
“晚上,要不要去会所?”他掏出手机翻看了下消息,“不过我也不太熟,我不怎么去酒吧,听说他们只跳舞?你可以叫上朋友一起去坐坐,都是些还没出道的小偶像。”
他笑了下,偏过头冲她晃了晃手机:“今晚全场程公子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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