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知我者云瑟也。”
见秋华年拿着东西进了厨房, 孟武栋穿好厚袄子,自觉拿着砍刀,说要去后山上看一看。
春生想跟着去, 但冬天不比夏秋时节, 天寒地冻,路上还有积雪, 秋华年不放心, 把他拦下了。
春生有些不高兴,秋华年给了他一个新任务,让他去云康家,问一问胡秋燕有没有多余的小筐拿一些。
如果没有, 就请胡秋燕现编几个。
春生听到能去找云康玩, 高高兴兴的走了。
秋华年把材料分门别类放好,准备开始做爆米花。
现代常见的diy爆米花,都是半成品, 用的是加工过的玉米粒,撕开包装放进微波炉, 叮个几分钟就好了。
其实天然的玉米粒也可以用来爆米花,只不过工序稍微复杂一些。
秋华年拿了几棒秋天收来囤着的玉米, 从中间掰开,把剪刀竖着插进玉米芯子,一打一转,玉米棒自动裂开成几瓣,轻轻松松就取下了玉米粒。
做爆米花的玉米要选颗粒饱满圆润的, 且最好是手剥而不是机器剥, 这样开爆率更高。
秋华年秋天收玉米时都是挑最好的收的,非常适合做爆米花。
他将玉米粒放进锅里, 烧着中火,将玉米粒均匀翻炒至滚烫后,加入一勺盐,半碗豆油。
很快玉米粒便在锅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个别已经迫不及待的裂开,爆出白色的花朵。
秋华年抓紧翻了两下玉米粒,将木制的厚厚的大锅盖压在锅上,防止玉米粒溅出来伤到人。
灶膛里的火烘烘燃烧,锅盖下噼里啪啦的声音如同密集的雨滴,共同奏响一曲美妙动人的交响乐。
每过一两分钟,秋华年便小心翼翼揭开锅盖,露出一条缝隙,将铁铲伸进去翻搅几下,让爆米花受热更加均匀,增加开爆率,防止糊锅。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锅里的动静渐渐平息,隔几秒才慢慢响一声。
秋华年熄了火揭开锅盖,原本只占着锅底一层的玉米,已经膨胀到了满锅。
洁白微黄的爆米花满满实实堆在锅里,像一团团轻盈的云朵。
他顾不得烫手,用指尖抓起几粒抛进嘴里,熟悉的蓬松微脆的口感让他忍不住眯起眼睛,幸福地勾起唇角。
在古代还能吃到爆米花,真叫人感到满足。
不过此时的爆米花,只有玉米本身的一点清甜,还不是最终成品。
秋华年重新盖上锅盖,防止爆米花回潮变软。
他点燃另一边的灶膛,在锅里加入一碗清水、与清水等量的白糖,用小火慢慢翻搅熬煮。
这一部是熬焦糖,必须十分小心,对火候把控极有讲究,火候不到,焦糖太稀挂不住,火候过了,焦糖就会变干变苦。
焦糖可以用水来炒,也可以用油来炒,后者速度更快,前者更好把握。
为了以防万一,秋华年选择用水。
渐渐的,锅里无色的糖水变成了浓赤色的糖液,微小细密的糖炮不断翻滚,厨房里充盈着焦糖的香气。
九九怀里抱着一个罐子,急匆匆从门外跑进来。
“华哥哥,你叫我买的水牛奶买好了。”
杜家村只有一户人家养水牛,水牛奶产量不多,他们一般是留着自己喝的。
九九上门去买,那家人还颇为惊讶。
秋华年接过装水牛奶的罐子,给锅里的糖浆里倒了半碗的量,焦糖与牛奶混合在一起,原本的香味中又加上了奶香。
九九吸了吸鼻子,情不自禁的说,“真的好香啊。”
秋华年笑道,“别急,马上就好了。”
他没有熄火,趁着糖浆和牛奶的混合液还没有凝固,把另一个锅里的爆米花加进去,轻柔地翻拌均匀,让每一粒爆米花都裹满了焦糖。
普通的爆米花,一旦变冷就会不脆不好吃了,但裹了焦糖的爆米花,变冷后依旧是脆的,不影响风味。
秋华年做好了爆米花,春生也回来了。他虽然想和云康多玩一会儿。但知道秋华年还在等小筐,没有耽搁。
这个季节没有柳条可用,胡秋燕给的小筐是用竹子编的,都只有一升左右的容量,样式不一,全是她闲暇时编着玩儿摆在家里当摆设的。
秋华年把爆米花装进去,几根玉米爆出来的爆米花,足足装了六小筐。
春生看着裹着黄褐色焦糖的爆米花,口水差点滴下来。
“都去洗手,洗完手就吃。”秋华年招呼他们。
冬天直接用河水洗手太冷,秋华年在厨房摆了一个用稻草层层围起来的保温大桶,每次做完饭,都用锅里的余温加热上半桶水,留着家里人洗漱用。
九九和春生取了水,跑去洗手了,秋华年提起一个小筐,来到书房。
杜云瑟正坐在案前苦读,如墨黑发随意挽在脑后,几缕青丝垂在肩头,向下蜿蜒,落于雪白的纸张上。
眉骨锋利,薄唇浅淡,俊美如画。
秋华年推门而入的声音很轻,没有惊扰到他。
秋华年站在门边,欣赏了一会儿美男静读图,才故意抬手敲了敲门。
杜云瑟恍然抬头,看见笑意盈盈的秋华年,从书海中回神。
“杜云瑟同学,课间休息时候到了,要不要吃小零食?”
杜云瑟已经闻到了焦糖与奶的香味,他看着秋华年背在身后的手,“华哥儿已经做好了?”
秋华年轻快地走到案边,突然将藏在身后的小筐举到杜云瑟眼前。
“当当!”
秋华年从筐后探头,“快猜一猜这是什么。”
“……”
杜云瑟忍不住轻笑,华哥儿这样,当真是可爱。
他配合地取出一粒爆米花,仔细观察后看见了玉米外皮的残迹。
“这是玉米做的?”
“对,我打算叫它爆米花,漳县附近还没有见过,不知道别的地方有没有。”
杜云瑟想了想摇头,“我外出游历时未曾见过。”
秋华年放心了,裕朝毕竟是一个平行时空,许多东西在细节上与现代世界的历史发展不太一样。
玉米也是“米”,叫爆米花没什么问题。
“爆米花做起来比高粱饴难,我做的时候又没有人看见,这次有人想仿造,可没那么容易了。”
“至少卖过这个冬日绝对没问题。”
秋华年自信地说着,卫德兴使小手段弄走了高粱饴方子又如何?他一定能把市场抢回来!
“云瑟,快趁热尝尝味道,虽然裹了焦糖后凉了也好吃,但还是热的最好。”
杜云瑟的手很干净,每次进书房看书前,为了不弄脏书籍,他都会仔细洁手。
秋华年举着小筐,杜云瑟拿起几粒爆米花放入口中,在秋华年期待的目光中颔首,“味道上佳。”
秋华年把小筐放在一边,“这些你留着慢慢吃,冬日人容易疲懒,注意休息,劳逸结合才能事半功倍嘛。”
他从一旁的架子上取来写帖子的纸,“来,先给我写两张帖子再继续读书。”
杜云瑟笑了笑,“原来这爆米花不是‘零食’,是‘贿赂’。”
秋华年故意挑眉,拍了下桌案,“你就说吃没吃,写不写?”
杜云瑟顺从地点头,“我如今吃住都靠华哥儿,自然是华哥儿说什么便做什么。”
秋华年强忍住笑意,板着脸轻咳一声,“这才对嘛,两张帖子一张给宋举人家,一张给王县令,就说我们冬日闲着无事,研究出了一种叫‘爆米花’的吃食,请他们尝一尝。”
杜云瑟提笔,斟酌了一下措辞,“再委婉请他们夸赞一番?”
“知我者云瑟也。”秋华年笑眯眯道,“如果能在会客时请客人尝一尝,当众夸赞几句就更好了。”
他弯着眉眼,漂亮的唇角上扬起一个雀跃的弧度,像一只聪明又可爱的小狐狸。
杜云瑟忍不住抬起手,从指尖轻轻擦去他唇角上一丁点的爆米花碎屑,鬼使神差般放入唇齿间。
是甜腻中混着奶香的味道。
……
约莫半个时辰后,孟武栋从后山回来了,手里并没有带什么猎物,只砍了半捆柴。
“冬天山里的畜生都躲起来了,小的被大的吃了,大的很难捉住……”他一边卸柴一边说,“对了,我在山上发现了狼群的踪迹,华哥儿你们一定要小心,万一狼群饿急了进村,不仅会损失牲畜,还有可能伤到人命。”
原主的记忆中,狼群一旦在冬日进村,一定会造成伤亡,秋华年的心提了起来。
“你家的院墙高,砌的也牢,只要安心待在家里别出门,狼群进不来的。”孟武栋宽慰道,“只是千万记得,天暗下来后别轻易出门。”
秋华年点了点头,打算回头在院墙上弄些防护措施。
孟武栋尝了秋华年做出的爆米花,当即惊为天人,这种高油高糖的膨化食品在现代都很难有人拒绝,何况食物种类相对匮乏的古人。
爆米花进入口中的瞬间,按现代的说法,是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惊喜!
“华哥儿,这个爆米花是怎么个卖法?”孟武栋迫不及待的问,他就不信手里有钱的人能忍住不买!
“爆米花做起来麻烦,用的材料也贵,不会像高粱饴卖的那么便宜。”秋华年已经算过了账,“一升装的爆米花,我打算卖六十文。”
一升爆米花需要用两根玉米,一两糖,一两油,三两水牛奶,还有少量忽略不计的盐,成本价在三十文左右,餐饮对半利,秋华年给它定价六十文。
“六十文?这都顶得上羊肉了!”孟武栋惊呼,“这东西好生金贵。”
“它可是用糖、油和奶堆出来的,当然金贵。”秋华年笑道,“而且本来也不是想让人人都买得起的,我们的目的是逼县城的铺子,为了进到爆米花的货,不得不继续从我们手里买高粱饴。”
卫德兴的手插不到村里和镇上,销量受到影响的主要是那些县城的点心铺子和食肆。
等爆米花横空出世,在漳县引起风潮,这些商家为了赚钱,也为了客流量不被别家吸引走,肯定要想方设法进货爆米花。
到时候,不好意思,不买够规定量的高粱饴,也别想进到爆米花的货。
“华哥儿,我真是服了!”孟武栋感觉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原来华哥儿说的“捆绑销售”是这个意思。
真是妙计啊。孟武栋隐隐觉得,顺着这个思路,自己还能想出不少点子。
“不过华哥儿,最开始该怎么让别人知道爆米花呢?”
“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
之前高粱饴就接着桃花宴的东风火遍了漳县,这次爆米花完全可以效仿,利用名人效应进行宣传。
以他们几家之间的交情和杜云瑟的前景,想来宋举人和王县令接到帖子后,都很乐意帮这个忙。
卖爆米花可以同时提高高粱饴的销量,这次爆米花的销路又几乎都是秋华年安排好的,孟武栋主动没要分成,自告奋勇顺路帮秋华年把这事办了。
秋华年回头又做了一些爆米花,和帖子一起找人送给了宋举人和王县令,不出几日,孟武栋就带回了好消息,已经有好几家铺子回过头来找他谈生意了。
“我都是估计着他们能卖出多少高粱饴,按那个量开的条件,没有多要,做生意还是讲究一个和气生财,反正让卫德兴做的卖不出去就行了。”
孟武栋来的时候,秋华年正在指挥杜云瑟搬水牛奶缸,孟武栋见状过来搭了把手。
村里的那头水牛产奶量不够用,秋华年找了附近几个村子,多定了一些货源,这样就不怕有人见机坐地起价了。反正现在是冬天,水牛奶能放很久不坏。
孟武栋没受过专业训练,但他天生就擅长和人打交道,又会敏锐观察学习,在做生意上颇有天赋。很快,爆米花就开始热卖了,高粱饴的销量也恢复了冬日该有的水准。
批发价六十文一升的爆米花,放到铺子里零售,涨到了七十五文,比羊肉还贵,注定是很多人吃不起的。
但这高油高糖的东西不只孩子爱吃,大人也馋得很,吃起来还脆脆的轻轻的没什么实感,一不小心就会吃完一筐,是以县城里买得起的富户们,经常一天一升地往家里买。
爆米花的销量超出了秋华年的预期,一日能卖出去二三十升,净赚了富人的钱。
一个月下来,收入都过二十两了!
不过这是因为冬天天气冷,高油高糖的食物更受欢迎,而且爆米花刚刚出现,大家都还稀奇着,等时间长了,销量就会自然下降了。
冬日为了取暖和照明,秋华年花了不少钱,现在终于有了大进项,秋华年重新数了银子,把总共一百二十两银子包好存进柜子最深处,打算等到府城时再拿出来用。
之后赚的钱,还要预备着过年办年货,以及买药方里的辅药,还有照明用的灯油,手炉添的炭火,零零碎碎算下来,估计剩不下多少。
年关将近,天气一日比一日的冷,早晚时候,泼出去一瓢水,几个呼吸后就会在地上结成薄冰。
漳县县城,卫记调料铺掌柜卫德兴的宅子,阴云一片。
二进院子的后罩房门口又被泼了一堆茶渣子,紫蓉对着光亮的铜镜梳着头发,玉钏绕过茶渣子,噘着嘴走进门。
“正房的那位又让丫鬟来泼东西了,大不了当众来闹,偷偷摸摸的算什么!”
紫蓉懒洋洋地用雪白的臂膀倚着椅背,屋里炭火烧的足,她只穿了一件单衣,窈窕的身躯毕露无遗。
“她也知道她人老珠黄,生了个哥儿还跑了,害老爷吃了挂落,在我手里讨不到好处。”紫蓉漫不经心地嘱咐,“最近看着些揽胜,别和正房闹,老爷为高粱饴和爆米花的事烦心呢,别让他记起我们和这个有关,免得被迁怒。”
玉钏不服气地抿了下唇,勉强把紫蓉的话听了进去。
她不喜欢卫家,虽然这里已经比庄寡妇家强上十倍了,但还是远远比不上她以前过的日子,在京中白府,现在这样的屋子,不过是有些脸面的下人住的罢了。
更重要的是,在白家时她虽然是庶女,但也是下人们敬着怕着的小姐,她的嫡母,有二皇子妃远亲的背景,也要给他们三分薄面。
到了卫家,她是个半道来的不姓卫的拖油瓶,卫家的几个下人根本不给她面子,正房的那位人老珠黄的泼妇,更是天天给他们找不痛快。
唯一让玉钏心里好受点的是,在白家的时候,她的地位和脸面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弟弟,现在到了卫家,卫德兴却看中她胜过揽胜。
这勉强慰藉了她摇摇欲坠的自尊心,可还是远远不够。
“你去前院打听的怎么样了,老爷今晚什么时候过来?”紫蓉问玉钏。
从京中二皇子手下的富商的贵妾,变成漳县调料铺老板私养的小妾,紫蓉当然不甘心,但为了不在乡下过苦日子,她什么都愿意做。
玉钏把费心打听到的消息说出来,“马上就过年了,据说有一批漳县去服徭役的人被开恩放回来了,里面有人立了功,县令很高兴,要办个什么宴,老爷今天一天都在外面钻营这个,估计晚上回来的很晚。”
“我知道了。”紫蓉点了点头,看向自己的女儿。
玉钏容貌随她,长得清丽秀巧,年纪半大不大,已经生出了勾人的桃花眼,尖尖的下巴颇有一种让人想捏住把玩的欲望。
紫蓉想起卫德兴背地里有意无意试探她的一些话。
“玉钏,你过来。”
紫蓉从首饰匣子里挑出一只红海棠绒花,别在玉钏乌黑的发髻上,又拿出胭脂,用长指甲挑出来一抹子,搓开晕在玉钏的两颊和唇上。
玉钏照着铜镜看,这么一成熟打扮,她一下子长大了几岁,像个小美人样了。
紫蓉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去玩吧,看好揽胜,别惹事。”
玉钏高高兴兴地走了,紫蓉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转过身继续梳自己的头发。
……
眼看着除夕接近,这一年踏入了尾声,村里开始有了节日的气氛。
秋华年买十几张红纸,裁开让杜云瑟写对联和福字,他自己则拿着剪刀剪窗花,把宅子装饰的漂漂亮亮的,连马厩和鸡圈上都贴了缩小版的对联。
一个写着“骡非马也值千金,人无它亦行万里”,一个写着“莫道农家无彩凤,丰年留客足鸡蛋”。(注1)
秋华年念的时候,杜云瑟差点没拿稳手中的笔,最后还是按照他的意思认认真真写好,贴在了后院。
苍劲古朴的字迹配上着谐趣的对联,秋华年每次去后院看见,都忍不住笑。
村里识字的人少,但贴对联的习俗所有人家都要遵守,许多人上门来找杜云瑟写对联。杜云瑟和从县学返家的云成商量了一番,索性腾出一下午时间,两个人一起在书房为所有找上门来的乡亲们写了对联。
红纸自费,其余都不收钱。
天气越来越冷,山中的猎物几乎都捕完了,狼群开始向人类聚居地移动,杜家村前后几百米处已经出现了狼群活动的痕迹,越来越多,越来越近。
族长知道后,让两个儿子和云成挨家挨户去叮嘱,顺便检查一下各家的院墙,如果有缺口,立即集结人手补上,免得出了事后悔莫及。
宝仁来到秋华年家,看着院墙啧啧称奇。
“华哥儿,你这一圈放的是什么东西?”
“之前去县里的陶窑买的碎瓦片,用泥固定在院墙上摆了一圈,防狼的。”
现代很多农村房子会在院墙上放玻璃渣防贼,秋华年买不到玻璃,用碎瓦片替代也不错。
“宝仁叔看看还有哪里有隐患,我改一改。”
“哪里都不用改,你这都弄成铜墙铁壁了。”宝仁连连摇头,“别说这个高度狼根本跳不上来,就算跳上来,爪子也得被你这一圈密密麻麻的暗器戳烂。”
秋华年的瓦片墙给了村里人启发,以族长家为首的一些人家仿照样子也弄了一圈。
不过瓦片墙虽好,却不是所有人家都用得起的,有些人家连砌院墙的钱都没有,还得等族长接济,根本买不起碎瓦片。
宝仁几人风风火火检查完全村的墙后,没过两日,秋华年睡下后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动静。
他赶紧披着衣服起身,打开房门从门帘后探出头,杜云瑟还在书房读书,听到动静来到外面,把秋华年塞了回去。
“你穿好衣服,我去院门那边看看。”
秋华年心里着急,胡乱把一层层厚衣服系好,穿上小皮靴,急忙跑出去。
杜云瑟站在紧闭的如意门后面,惨淡的月光照亮他凝重的神情。
“怎么样了?外面是什么情况?”秋华年压低声音问。
“狼群进村了。”
第62章 “总是有操不完的心,华哥儿……”
黑夜中, 一阵阵不属于人的密集的脚步声,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秋华年屏住呼吸,仔细聆听, 似乎听到了群狼露出森白的牙齿, 呼呼喘气的声音。
厚实的门扉被撞了几下,门栓咣咣作响, 如意门砖砌的门框和紧实的门扇阻挡了不速之客。
院墙外传来让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攀爬。
秋华年紧张地抓住杜云瑟的衣袖,杜云瑟把他单臂护在身后,抓起放在门边的长棍。
秋华年想起什么,赶紧跑回正房把十六送的伏暑剑拿了出来, 牢牢握在手中。
两人在大门后严阵以待了许久, 院外的狼群闻着生人的气味,一直找不到进来的方法,渐渐失去了耐心, 调转去了其他方向。
秋华年和杜云瑟仍没有放心,依旧没有回屋。
这一夜, 注定是杜家村的不眠之夜。
冷冽的寒风将狼群的呜咽声四处扩散,变形成类似哭嚎的回响。
秋华年隐隐在风中听到了哭喊的声音。
“云瑟, 你听到了吗?”秋华年低声问。
那声音时高时低,越来越近,越来越逼真,不像是幻听和错觉。
“孩子,我的孩子!云英、救救云英!”
女子声嘶力竭的哭喊声来到了大门附近, 秋华年终于听清内容, 一下子睁大眼睛。
“是存兰娘,桃红婶子!”
“你往后退, 我出去看看。”
杜云瑟示意秋华年躲在门后,自己拿着长棍出门。
秋华年把伏暑剑拔出来,紧张的看着漆黑一片的门外,打算一旦有万一,就冲出去帮忙。
好在方才他家院子附近的狼群都失去耐心走了,附近没什么狼,很快杜云瑟就拉着叶桃红进来了。
秋华年取来一根蜡烛点亮,发现叶桃红还穿着单衣,在零下十几度的天气里,冻得瑟瑟发抖。
头发披散着,双目红肿,眼中写满了绝望与无措。
“婶子,外面都是狼,你怎么出来了?云英怎么了?”
叶桃红打着哆嗦哭道,“我晚上和大嫂在一起在厨房点着灯补衣服,存兰带着云英在厢房睡觉,存兰起了个夜的功夫,云英突然不见了!”
“我赶紧去告诉公公,公公让大哥和三弟出去找,我实在是心慌得待不住,也出来找孩子了。”
“突然不见了?”秋华年皱眉。
要知道云英今年才三岁,那么小一点人,刚能走稳路,怎么可能大半夜从炕上爬起来悄悄跑走。
“就是不见了,一转眼的功夫,家里到处都找不到,外面黑灯瞎火的,还有狼进了村子,万一、万一……”
叶桃红说不下去了,她捂着脸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嚎。
“宝义啊,你到底在哪儿啊?你来救救我们娘儿几个吧!”
杜云瑟叹了口气,“华哥儿,你扶着婶子去屋里取暖。”
叶桃红想要拒绝,她还想继续找孩子。
秋华年领会了杜云瑟的意思,劝道,“婶子,你现在这个样子碰到狼只有死路一条,万一孩子没事,你自己却出了事,岂不亏了?你留下来等一等,让云瑟去替你找吧。”
“这、这……”
“云瑟肯定比你找的快,你还有存兰,还要等宝义叔呢,别在这时候逞强。”
秋华年把六神无主的叶桃红劝进了正房,将伏暑剑递到杜云瑟手中。
他张了张口,万千挂念都堵在了喉咙中,“一定要当心,千万要安安全全的回来。”
“放心,我会平安归来的。”杜云瑟轻柔地吻了吻秋华年的额头。
“我就在门边上等你,你一叫门,我就开门。”
“好,去把手炉拿着,别冻着自己。”
目送杜云瑟离开后,秋华年关紧大门,把门栓牢牢卡在门上,防止狼群去而复返。
院里的动静吵醒了九九和春生,秋华年给两个孩子解释发生了什么,孩子们睡不着了,秋华年赶不走他们,只好由他们和自己一起在门口等。
九九把手炉拿出来添了碳,三个人轮流抱着取暖。
东北冬天夜里,室外的温度太低了,稍微静一会儿,身体就会冻僵,是以他们没有坐着,而是来回走动,通过运动散发的热量保持暖和。
院门外或近或远的狼嚎一声接着一声,不知谁家的牲畜正在遭殃,也不知谁家的人受到了袭击。
九九咬着下唇,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冷静些,春生的眼眶里已经有了眼泪,可还是坚强地独自站着。
在院外处于危险中的是他们的亲大哥,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屈指可数的亲人。
杜云瑟如果真的出了事情,这个家剩下的三个人都会痛不欲生。
但面对正在走向危险的叶桃红,和年幼不知所踪的云英,秋华年和杜云瑟不可能无动于衷,袖手旁观。
秋华年呼吸着冰冷肃寒的空气,拼命压制住脑海里冲动和不好的想法,命令大脑去想一些快乐的事情。
可他在这个世界上所有快乐的事,哪一件不与杜云瑟有关?
秋华年不知自己站了多久,或许只是一刻钟,或许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他的双脚已经麻木了,只剩下一点点肿胀痛痒的感觉,本能般在门后走来走去。
突然,门外啊似乎有了些不同的响动,春生眼睛一亮,一下子冲到门边。
秋华年心里依旧紧绷着,喊住他,“别着急开门,先问清楚。”
下一秒,杜云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们回来了,华哥儿开门吧。”
春生赶紧抽开门栓,秋华年下意识想跑过去,刚迈开一点步子,便重心不稳,整个人朝前栽去。
一道身影从门缝中闪入,在秋华年摔倒之前接住了他,大手紧紧禁锢住他的腰肢。
杜云瑟一手还拿着伏暑剑,呼吸急促疲惫,秋华年被他拦在怀里,除了熟悉的清冽的味道,还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
“伤到哪儿了?给我看看。”秋华年急着挣扎,冻得麻木的脚站不稳,又歪了一下差点摔倒。
杜云瑟把他抱得更紧,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边,“是狼血,我没事,华哥儿别急。”
秋华年摸着黑,在杜云瑟身上从上到下大致摸了摸,没有发现明显的伤口,才松了口气。
这时候,他才终于有能力关注周围的其他事物。
杜云瑟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带回来了四个人,除了失踪的小云英,还有宝仁、云成,以及秋华年差点没认出来的宝义。
秋华年在杜云瑟怀里和他们几目相对,后知后觉闹了个大红脸。
云成年纪小,还没成亲,不好意思地撇过了头,心里却想到了自己的菱哥儿,心头一片温热。
宝仁哈哈笑了两声,示意秋华年别害羞,年轻小夫夫亲热点没什么。
许久未见的宝义变了许多,之前在杜家村时,宝义虽然会打猎,身强力壮,有些急勇,但本质上还是个憨厚朴实的农村汉子,去服了几个月徭役后,他身上多了一种冰冷的血气,也不知在外面经历了些什么。
宝义怀里抱着云英,孩子万幸没有缺胳膊少腿,裹着从宝义身上脱下来的袄子,在父亲怀里安稳地睡着了,月光下依稀可见满脸泪痕。
叶桃红听到动静急忙跑出来,看见门边的宝义,难以置信地愣在原地。
“桃红,我回来了。”宝义沙哑开口。
他往前走了两步,脱离了大门的阴影,秋华年才看见他脸上添了一道凶险的长伤疤,差一点就划到了眼睛。
叶桃红哇地一声哭了。
宝仁劝道,“万幸所有人都没事,天气冷,咱们进屋再说吧,别都在外面站着了。”
宝仁和云成手里都拖着东西,走到亮堂处,秋华年看见那是三匹皮毛发灰的狼的尸体。
大家都无心处理这些,先随便堆在了院子里。
秋华年走得一颠一跛,杜云瑟索性把他打横抱起来,有了刚才门边那尴尬一幕的铺垫,秋华年的脸皮暂时厚了不少,默念着“他们看不见我我只是一只大抱枕”,任由杜云瑟抱着。
杜云瑟把秋华年抱到正房放下,从柴篓里取出一把柴火放入炉子,进入温暖的室内,秋华年终于缓过来了些,方才被冻得麻木的脚后知后觉传来剧痛。
大家都知道他身子弱,纷纷让他先收拾一下自己,除了杜云瑟,其余人都去了春生住的东厢房。
秋华年艰难地想脱自己脚上的小皮靴,但脚已经肿了起来,动一下都疼。
杜云瑟取来脚盆,倒入炉子上热着的热水,掺成适宜的温度,端着脚盆和布巾走到秋华年身边蹲下。
秋华年不好意思地想收脚,被杜云瑟一把握住纤细的小腿。
“华哥儿别闹,忍一忍疼,很快就好了。”
秋华年红着脸抿着嘴低头看杜云瑟给自己脱小靴,脚是睡觉前洗过的,很干净,但被冻地肿了起来,娇嫩的皮肤上布满了红痕,像一块含着赤色的白玉,看上去可怜极了。
秋华年下意识蜷缩起圆润晶莹的脚趾,有些不敢看杜云瑟的眼睛。
杜云瑟用微烫的水沾湿布巾,用了些力道从上到下帮秋华年擦拭,秋华年打了个激灵,直吸凉气。
太难受了,又疼、又痒、又涨,被杜云瑟的大手桎梏住的脚踝还烫得厉害。
杜云瑟半心疼半责备地说,“现在知道疼了,当时为什么不好好穿上袜袋?”
秋华年自知理亏,轻轻晃了晃脚,假装自己没听到。
当时狼在外面,秋华年着急去院门那里看情况,哪有心思慢慢穿袜子,蹬上小靴子就出来了。
后来叶桃红来了,杜云瑟出去找云英,秋华年所有心思都用在了担忧上,哪里还记得自己没穿袜子,连脚被冻肿了都是刚才才发现的。
“你啊,教育九九和春生时说的头头是道,到了自己身上,总是这般粗心。”杜云瑟叹息,小心珍重地帮秋华年缓解着脚上的疼痛。
哥儿的身体普遍比男子娇小,秋华年的脚只有杜云瑟的手掌大小,握在手中,像一只精雕细琢的美玉玩件。
杜云瑟的眼神晦暗起来,喉咙滚动了一下,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些。
秋华年未有自觉,脚稍微好了点后便迫不及待地问外面的情况。
“你怎么和宝仁叔他们碰上了,云英是在哪里找到的,云成又怎么出来了,还有宝义怎么回来了?”
杜云瑟耐心回答他这一连串的问题。
“我出去后,想着云英一个孩子跑不远,便去族长家附近寻找,在一只大柳树上看见了云英。”
“大柳树?”
“云英离地有□□尺高,抱着树干一直在发抖,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族长家的人或许路过了树下,但没有看见他。我也是因为游历时见过孩子爬到树上,家里人怎么找都找不到的事情,才专门看了树。”
“幸好你看见了,不然这个天气,云英待不了多久就会冻僵摔下来,就算幸运没摔死,村里还有狼……”秋华年松了口气,“不过,云英才三岁,是怎么上去的?”
任何人都知道三岁的孩子爬不到□□尺高的树上,所以宝仁他们找人时才下意识忽略了树。
“不知道,云英当时被吓得不会说话,得等孩子醒来再问他。”
脚上的皮肤渐渐不再那么红肿,杜云瑟用干净的布巾给秋华年擦干脚,把他塞进被窝里,让温暖的火炕继续治疗。
“所以是你发现的孩子?那之后又怎么遇到其他人的,还有那三匹死狼是怎么回事?”秋华年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杜云瑟把水倒到外面,一边洗手一边回答,“我把云英抱下来后,本来打算直接送到族长家,结果突然被三匹狼围住了。”
“三匹!”秋华年吸气,虽然杜云瑟已经好好站在屋里了,但想到当时惊险万分的场景,秋华年的心还是揪了起来。
杜云瑟坐在炕沿上,安抚般摸着秋华年柔顺如丝绸的秀发。
“我虽然身体强健,学习过武艺,但并非专精于此的武人,三匹狼确实不好解决。幸好朝廷开恩放一批徭役回乡过年,宝义叔日夜兼程赶回村子,正好路过我们附近,拔出腰刀与我一起击杀了三匹狼。”
“之后在附近寻人的宝仁叔与云成也闻声过来了,宝义叔听说桃红婶子在我们家,就说先来我们家接人。”
秋华年还有一些问题没有问清楚,但他实在是太困了,下意识打了个哈欠,意识渐渐远离身体。
“还有两个多时辰天就亮了,你快睡一会儿吧,身子不好别强撑着,我出去看看他们。”
秋华年伸手想拉住杜云瑟叮嘱两句,手指尖刚探出被窝,人就睡了过去,纤长漂亮的手软软落在枕头上。
杜云瑟帮他把手重新塞回被窝,低头在眉心的红痣上落下一吻。
“总是有操不完的心,华哥儿……”
杜云瑟将后半句叹息咽入口中,无奈又珍爱地替秋华年掖了掖被角。只有自身强大起来,才能更好地保护眼前的人……
……
秋华年潜意识里惦念着事情,第二天天亮后没睡多久就醒来了。
杜云瑟今天没去书房读书,在正房守着他,监督他穿好衣服,把自己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后才放他出门。
言谈间秋华年得知,昨晚宝仁父子连夜回家,给家里人报信叫他们安心去了,因为云英当时已经睡着,叶桃红和宝义怕孩子着了风寒,留宿在了秋华年家。
他们一家三口住在春生的东厢房,春生跟着九九睡了一夜。
秋华年按着发胀的额角出门来到厨房,叶桃红在里面做饭,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
“华哥儿起来了?快回去坐着,你身子不好,昨晚肯定伤到了,也是怪我,被吓傻了都忘了劝你回屋暖和。”
“我熬了粥,用荤油炒了酸菜,马上就能吃了。”
叶桃红常来秋华年家,今年的白菜都是她帮忙搭手腌的,对秋华年家的厨房里有什么很清楚。
秋华年找出碗筷,把大锅里的粥舀进大盆里,端到桌上谁要谁添。
家里现在不缺米粮,后罩房里放了几石的米面,用不着像以前那样每个人吃多少饭都有定量。
除了叶桃红炒的酸菜,秋华年又找出炼猪油剩下的油渣子,撒上一层薄盐,当做佐粥的小菜。这种肥油炼完后剩下的渣子一点也不油腻,有着瘦肉的嚼劲,还又脆又香,比正经的肉还要好吃。
饭桌摆在正房,秋华年家本来就人口少,多了两三个人也完全坐得下,大家一起帮忙把饭菜摆好后,被宝义抱在怀里的云英终于悠悠转醒了。
小孩子睁开惺忪睡眼,一看见破了相的宝义,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怎么了,突然哇的一声开始哭。
叶桃红赶紧把孩子接过去,抱着哄了几下,云英才止住了哭声。
宝义摸了摸脸,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三岁的孩子还不怎么记事,几个月不见,一时怕生而已。”秋华年宽慰他。
大家吃了一会儿饭,云英也喝了小半碗粥填饱了肚子,终于缓过劲来开始理人了,叶桃红抓住机会哄着他问昨夜的情况。
虽然孩子已经平安找到,丈夫也意外之喜地回来了,可云英无缘无故跑到了外头的树上的事还是叶桃红心头的一根刺,不问清楚,根本无法安心。
其他人也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下意识放慢了筷子。
“云英,娘的宝儿,你昨天晚上怎么跑到树上去了?”
云英懵懂地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树!爬树!”
“对,爬树,你是怎么爬上去的?为什么要晚上去,不和大人说?”
云英拍着小手说,“爬树,玩!”
三岁的孩子已经能说一些句子了,但这个岁数的孩子通常喜欢躲懒,除非特意引导,否则能用词语表达的就不乐意费劲说句子。
叶桃红着急想一次性问清楚,反而让云英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真实情况。
秋华年拿起一小块猪油渣逗他,“云英怎么知道爬树好玩的?之前爬过树吗?”
云英伸手抓油渣,顺着秋华年的话回答,“云哲哥哥说好玩!晚上更好玩!”
叶桃红的手一下子收紧了,云英吃痛挣扎,才赶紧松开。
秋华年轻轻吸了口气,控制着语气继续引导,“所以云英是听了云哲哥哥的话,才想晚上去爬树玩的?”
云英昨晚受了惊吓,小孩子的记忆保护机制让他选择性忘记了晚上发生的事,被再三询问后,才一点点记了起来。
云英猛地抱紧叶桃红的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云哲哥哥带我爬树,把我拉到树上,就不见了。哥、哥哥说不许哭、不许喊,不然会有坏人来抓云英,呜,云英一直等、一直等……呜呜呜……”
“啪!——”
宝义猛地站起身,双手紧握,整个身体都在不住地发抖,手里的筷子和粥碗生生断了。
“好啊……好啊……”他的声音咬牙切齿,蕴含着令人心惊的怒气。
叶桃红一边抱着云英哄,一边哭着对宝义说,“你昨晚还和我说,你这次在边关立了功,有个武官当,能让我们在家中扬眉吐气了。我看这扬眉吐气也不必了,这家里的黑心肠东西别把我们一个个害死就是好的了!”
宝义颤声吸了口气,提起的双拳一点一点压了下去,眼中的怒火愈演愈烈,他出去这几个月,当真是不一样了。
他压着暴怒,从牙缝里挤出句子,“你放心,这个事,我有计较。”
“华哥儿,让你见笑了,弄碎的碗和筷子我回头赔你。”
秋华年摆手道,“这值几个钱,别计较了,谁听了这个事能忍得住?”
秋华年知道族长家的三儿子一房素来与叶桃红一房不和,三房仗着生的儿子多,很得族长偏心,叶桃红对此颇有微词。
后来村里征去边关的徭役,按长幼算该是三儿子去,但三儿媳怀了孩子天天闹腾,族长便派二儿子宝义去了。宝义以此给女儿存兰换了读书的机会,存兰得以光明正大地和九九等人一起随杜云瑟读书。
之前三房还想让他们的长子云哲也跟着杜云瑟读书,被秋华年直接拒绝了,之后在村里再见到,便一直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可以说,族长家三房和二房之间的矛盾,在宝义去边关服徭役后,被彻底激化,摆在了明面上。
但秋华年还是没有料到,云哲这样一个才十岁出头的孩子,居然能狠心到把三岁的亲堂弟骗到外面,悄悄害死他。
无论此事背后有没有大人出主意,云哲一定付出了行动。
如果没有杜云瑟,没有宝义恰好回村,三岁的云英一定会死在刚刚过去的寒冷的冬夜里,他的父母和姐姐甚至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
宝义压着嗓音说,“云瑟,华哥儿,你们的恩情我这辈子都记下了。看在存兰和她娘的面子上,能不能请你们跟我……回家一趟?”
第63章 “杜宝义,你不要脸!”
秋华年让九九和春生在家里读书, 自己和杜云瑟收拾了一下,与宝义一家人前往族长家。
一行人到的时候,族长家很是热闹, 昨晚狼群入村, 今早天一亮,族长就带着家里人亲自去村里各户查看情况, 陆续有蒙受损失的乡亲们来族长家统计, 这些都是之后要上报给县令的。
实在活不下去的乡亲们,族长做主借给他们过冬的粮食,不要利息,来年秋收还了就行。
虽然在小事上偶有糊涂, 在家庭中不掩偏心, 但作为一个单姓村子的族长,杜珍禾还是强于很多人的。
一个传统的古代宗族社会的大家长,这是秋华年第一次见到族长时心里的评价, 回过头看,当真是契合。
宝仁正在院里忙, 看见他们,擦着额头的汗过来说, “好在前几天挨家挨户检查过院墙,这次狼群入村没人受伤,只咬死了一些养在外面的牲畜。”
“也有昨晚宝义和云瑟打死了三头狼的功劳,那之后狼群应该是怕了,很快就撤走了, 我们昨晚回家的时候都没怎么听见狼叫。”
秋华年听见没人受伤, 松了口气,虽然牲畜的损失对许多家境一般的农人来说, 同样是难以承受的,但只要人好好活着,就有恢复过来的希望。
宝仁笑到,“宝义,你们回来的正好,爹刚才还让我赶快去华哥儿家叫你呢。过年前回来,总算叫他老人家安心了。”
宝义板着脸硬梆梆地嗯了一声,宝仁一愣,转头看叶桃红,发现二弟妹也是红肿着眼眶,一脸怒意。
再看一起过来的秋华年和杜云瑟,宝仁意识到,事情恐怕不简单。
昨晚云英跑到外面树上的事,细想全是蹊跷和诡异,宝仁想到家里几房之间的暗流涌动,再看宝义夫妻的神情,心猛地一沉。
他张了张嘴,徒劳地说,“爹在正房,你先去见见爹吧。”
宝义冷着脸摇头,“宝礼在哪?”
“……三弟妹说肚子不舒服,宝礼一直在他们房里陪她。”
也就是说,今早族长带着家里人去村里挨家挨户查看情况时,宝礼没去。
此时院子里也只有宝仁、孟福月和云成这一家三口在忙活。
昨晚云英失踪后,族长忙让大儿子和三儿子出门找孩子,没多久宝礼就回来了,然后三儿媳便开始肚子不舒服。
宝礼立即要陪着媳妇不去找了,嘴上还说“尽一尽心就好,大晚上的外头全是狼,哪里能活着。”
得亏叶桃红那时已经待不住出门找孩子去了,否则肯定会冲上去撕破他的脸。
当时三儿媳捂着肚子哭哭啼啼,闹得族长头有两个大,最后还是云成站出来,说自己出去替三叔找云英,此事才勉强作罢。
所以昨晚杜云瑟遇到的才是宝仁和云成父子。
叶桃红昨晚就知道了这事,听见三弟妹的肚子又不好了,冷笑道,“一月三十天,二十几天肚子不舒服,活是干不了的,吃食是要最好的,也没见真出什么毛病。”
这话说的十分不客气,惹得还在族长家的村人们纷纷转头看过来。
往常就算私底下再不和,为了家里的面子,叶桃红也不会在外人面前这么说话。
“麻烦大哥把宝礼还有云哲那个畜生叫到正房,我要好好和他们算一账。”
宝义说完扶着妻子往正房走去,存兰跑过来,紧紧跟着他们。
宝仁和孟福月面面相觑,最后双双摇头。
“我去正房看着点儿,你去叫人吧。”
云成还在给借粮的乡亲们一边称粮食,一边记账,许多人表面上看着粮食,眼睛早就往院那头的正房看了。
族长听到二儿子说话的声音,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到了二儿子一家满脸怒意的走了进来。
“宝义,你这是?”
“爹,儿子不孝,今天要给您添堵了。但这事不给我一个说法,我杜宝义妄为人父。”
族长惊疑不定地拄着拐杖站起来,心里亦有了些不好的猜测。
但他还是不愿意往那上面想,或者说不愿意承认。
“你大老远回来,先去休息一阵子,好好摆一桌席,再祭了祖宗,有什么事不能回头慢慢说?”
宝义执拗地不肯退让,“不必麻烦,这个不先说清楚,其他什么事儿都不必做。”
“你、唉……”
族长发现,宝义出去这一趟,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强势到无人可以轻易左右。
他看着宝义脸上几乎贯穿眼睛的伤疤,心中一酸,没有再劝。
很快,宝仁就叫上云哲和宝礼来了。
宝义看见这位年仅十岁便恶毒到令人心惊的“侄子”,二话不说过去,一脚踹在云哲肚子上。
巨大的力道带着云哲向门外飞去,生生在空中飞出两三米,啪的一声,摔在了台子下面。
“老二你干什么?!”
反应过来的宝礼激怒交加的大喊。
云哲蜷缩着捂着肚子,在土院里疼的直哼哼,半天站不起来。
宝礼想跑出去看儿子,被宝义一把擒住。
宝礼干活喜欢偷懒,长年累月下来,虽然比宝义小个几岁,身体却一直不如宝义强壮。
如今宝义去边关待了几个月,上战场磨砺过,宝礼更不是他的对手了。
宝义将宝礼的胳膊猛的往后一掰,一脚踹在他小腿肚子上,疼的他无法反抗。
“才一脚就心疼了?他大晚上把云英拐出去,丢到树上不管,差点被狼吃了的时候,你怎么不心疼?”
“你、你胡说什么呢?”宝礼瞪大眼睛。
“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反正问问你的好儿子,他肯定知道。”
族长被宝义突如其来的出手惊到了,他愈发觉得二儿子陌生。
这么干脆,这么狠辣,一言不合便动手,这真的是宝义?
宝义话里带出的云哲的所作所为,更是让族长惊怒交加。
“宝义,你说的可是真的?”
“这是云英今早醒来亲口说的,他一个三岁的小孩,难道还会扯谎?”叶桃红抱着儿子怒道,“何况云英自己怎么可能爬到树上?家里就这么几个人,不是云哲,倒是再给我找个人出来!”
秋华年帮忙作证道,“是云英自己说的,没有人教他。”
族长皱眉,亲自问云英,“云英,你告诉爷爷,你昨晚是怎么出去的?”
云英已经想起来昨晚的事,躲在叶桃红怀里怯生生地说,“云哲哥哥说,爬树好玩,晚上带我去爬。”
“你怎么不叫大人悄悄去了?”
云英咬着手指,不明所以,“云哲哥哥就是大人呀?”
对着云英稚嫩中带着恐惧的目光,族长不知还能再问些什么。
云成在外面听了个一清二楚,他没有因为害怕家丑外扬赶借粮的乡亲们离开,而是直接走到云哲边上。
云哲捂着肚子,五脏六腑像烧起来一样疼痛,他艰难地抬起头,想向这位平时最好说话了的堂兄哭诉求情。
他愣住了,所有话都在看见云成含着威怒与冷酷的眼神后粉碎。
他从未在堂兄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
云成略微弯身,像拎小鸡崽子一样把云哲拎起来,走进房里放下。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云哲,“你自己来说。”
族长动了动嘴,没有阻止云成。
在他心里,云成这位长子长孙,是该管教所有的弟弟妹妹的。
“说、说什么?”
“从你昨天晚上在干什么说起。”
“我昨天晚上一直在屋里,我弟弟们都可以作证,我没出去!”
宝义直接说,“叫那两个小的也来问!”
宝礼不愿意,他觉得宝义现在就像个疯子一样,把两个小儿子叫来,又挨打了怎么办。
云成看着云哲,没有说相信,也没有说不信,一字一句地问他,“你们兄弟三个的屋子,就在我书房对面,你来说一说,昨晚我是几时亮灯,几时熄灯的?”
云哲脑子转了一下,赶紧说,“是巳时一刻亮的灯,听见云英不见后熄了灯。”
云成摇了摇头,“不对,已时一刻是我平时看书的时间,我昨晚忧心狼群进村,在院里四处转了转,巳时三刻才进书房点灯的。”
云哲忙道,“那就是巳时三刻,只差了两刻钟,我有些没记清。”
云成静静的看着他。
“你确定吗?”
云哲想向周围人求助,宝义又狠狠反绞了宝礼的胳膊一下,格啦一声后,宝礼疼得五官扭曲,根本无暇给儿子提示。
“你确定吗?”云成又问了一遍。
云哲哆嗦了两下,顶不住压力,咬牙说道,“确定,是巳时三刻!”
云成叹了口气,眉宇间难掩失望与冰冷,“你错了,之前村里有经验的人说,看狼群的足迹进村就在这一两天,我昨夜根本无心读书,一直没去过书房。”
他历声问道,“云哲,你昨晚究竟在哪里,究竟要掩饰什么,才信誓旦旦接二连三地撒谎说看见书房亮灯了?”
“我、我……!”
云哲虽然有些小聪明,还读了小半年书,但毕竟年纪不大,见识也少,被云成这么逻辑清晰地设陷阱逼问,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了。
他涨红了脸,眼神躲来闪去,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余光瞥见宝义这个二伯,吓得瑟瑟发抖。
旁观的秋华年还没见过云成这个样子,有些惊讶的挑了下眉,打算回头给孟圆菱说,杜云瑟微微颔首。
族长心里确定了八九分,他狠狠敲了下拐杖,沉声骂道,“去把这个对亲兄弟动手的畜生绑起来,挂到房梁上,看他到底说不说。”
这是漳县乡村间最严酷的私刑之一,如果是成年人,绑着吊不到半时辰胳膊就废了,小孩子体重小,没那么严重,但也绝不轻松。
云哲只听大人们讲故事吓唬人的时候,说过再不听话就把你吊房梁上,还见过一个年轻时犯错被吊了房梁,连胳膊都抬不起来的残废。
他还要读书,还要出人头地呢,胳膊废了可怎么办?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淹没了他,彻底冲垮了他的心理防线。
他哭嚎着拉住宝义的腿哀求,“二伯,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我知道错了,我年纪小不懂事,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您了!”
宝义一脚把他踹远,“滚犊子,现在知道害怕了?小畜生害我儿子的时候怎么不知道?!”
云哲哆嗦着还想挣扎,正巧滚到了角落里的存兰旁边,存兰见没人注意,若无其事的抬着头,绣花鞋狠狠踩在云哲的右手上,顺便左右碾了碾。
云哲又发出一声惨叫,但他刚才已经叫了够多了,没人多注意。
族长冷着脸不容求情,宝仁叹了口气,亲自去找麻绳。
就在这时,云哲两个更小的弟弟突然跑过来,说自己娘肚子不好了。
叶桃红哪里信这个,冷笑着说,“她这肚子不好,可真好使,打怀孕起使到现在了,现在听到自己儿子干的好事败露,又来耍这一招。”
孟福月也不太信,平时三弟妹的肚子是真的不好还是装的,她心里也有些数。
没人管两个小的说的话,宝仁左右看了看,拿着麻绳打算绑云哲。
三房住的屋子传来一身尖叫,族长家的三儿媳终于坐不住,抱着肚子跌跌撞撞跑出来。
因为怀孕后吃的太多,且不干活,她的身体养得过于丰腴,快跑到正房前的台子上时,突然脚底下一拐,啪的一声扑倒,肚子狠狠磕在了台子上。
沉闷的声响,吓了院里所有人一大跳。
孟福月赶紧三两步跑出去查看情况,叶桃红虽然对这家人全部恨的牙痒痒,心里也念了句佛。
孟福月小心扶着三弟妹躺平翻身,院里的乡亲们也过来搭手,宝义放开宝礼,宝礼赶紧跑过去。
秋华年看见族长家三儿媳厚实的冬衣下渗出了血迹,吸了口凉气,心头直跳。
杜云瑟握紧他的手,虚挡住他的眼睛,叫他别看这可怖的一幕,可空气中逐渐弥漫开的血腥味依旧无缝不入钻入鼻腔。
三儿媳装了几个月的肚子不好,今日总算真情实感地叫了起来,女人凄厉的哭嚎声传出很远。
三儿媳被抬回自己房里,几个有点经验的接生婆看着,已经有人赶着骡车,紧急去镇上请大夫了。
出了这样的大事,根本瞒不住,云哲想方设法要自己三岁的亲堂弟的命,光是听见就让人心惊肉跳,云哲娘磕到了肚子也叫人心有戚戚。
很多村里人都关注着族长家的消息,想看看族长最后会怎么处理。
所有人都觉得一报还一报,云哲一房这是活该。但有人觉得云哲娘已经这样了,算是抵偿了过错,有的却觉得事情不能这么算,云哲还是得继续受罚。
不过在三儿媳情况稳定之前,族长肯定暂时不会处理云哲的事。
三儿媳在房里一直嚎到了接近中午,血水一盆一盆地往出来端,镇上的大夫已经请到了,也没有什么好对策。
秋华年回家吃了饭,不太放心,换了身衣服后,抱着手炉过来看情况。
“现在里头怎么样了?大夫怎么说?”秋华年在院里问孟福月。
孟福月叹了口气,“说是孩子恐怕不太好,试试能不能生下来。”
秋华年皱眉,“孩子还不足月吧?”
“才刚刚七个月,就算活着生下来,也……”
秋华年心头沉重的摇了摇头,在现代,早产儿可以住进模拟母体环境的保温箱里,一直长到足月,但古代可没有这个条件。
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孩子早产生下,又赶到这个事情上,恐怕凶多吉少。
宝礼在房外来回转着,嘴里不停念叨着狠话,说什么他这个儿子要是没了,他一定要让所有人好看,没人搭理他。
族长坐在正房里,一口又一口抽着旱烟,从三儿媳被抬回去开始,他便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又过了半个时辰,大夫和产婆出来,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三儿媳的命保住了,坏消息是那个七个月的胎儿终究没能活着生下来,胚胎已经成型,是一个看得出手脚的哥儿。
秋华年叹气,为一条未能来到世界上的生命惋惜。
换个想法,这个孩子不落在这样的父母和家庭手上受苦,何尝不是另一种幸运。
宝礼听见孩子没了,十分悲痛,听产婆说是个小哥儿,才又舒服了些。
三儿媳脱离了危险,一切似乎已经尘埃落定,但宝义可不管这个,他家云英的仇还没算清楚呢。
宝义像拎鸡崽子一样把躲起来的云哲抓住,扔进了正房。
“继续干正事,麻绳呢?给我把他吊起来。”
云哲哆嗦了两下,宝礼跑过来站在宝义打不到的地方护儿子,“杜老二,你能见好就收吗?我媳妇都这样了,你还要闹什么!”
“你媳妇又不是我推倒的,纯粹是你们自己造孽太多活该。云英的账没算清楚,你休想躲过去。”
眼看着两人又要撕吵起来,一直沉默不语的族长重重咳嗽了一声。
他低着头,在一片寂静中,长长叹了口气,“我是真的老了,老了,总笑别人家宅不宁,看看自己家,不也养出一堆畜生?”
“爹,你……”
族长挥手打断想劝解的宝仁,心灰意冷道,“别说了,分家吧。”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甚至没反应过来。
要知道族长可是最看重大家庭的,以前无论谁稍微提一句分家,都会惹得他大发雷霆。
族长默然不语。
他又能如何呢?事情闹到这一步,他喜欢男孩的偏心占了很大原因。再不分家,可真就要把亲兄弟变成世世代代的仇人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们去吧。
宝义最先反应过来,直接说道,“大哥是长子,是要奉养父亲的,按规矩,家里的宅子该给他,其余家产他也该多分。”
“家里这些年里里外外,都仰仗大哥大嫂照应,云成继续读书也要不小花费,我的意思是大哥分七成,爹,你看怎么样?”
听到这个分法,宝礼一下子瞪大眼睛。宝仁分走七成,剩下给他们分的就只有三成了。为了叫宝礼不好过,宝义简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二弟,这事哪能……”宝仁不赞同自己拿那么多。
宝义摇头继续说道,“剩下的三成,两成归我,一成归三房,这是他们欠我们二房该给的。”
“杜宝义,你不要脸!”宝礼气的破口大骂。
只分一成和净身出户有什么区别?他还有三个儿子,还有一个病秧子媳妇要养呢!
宝义寸步不让,不肯多给三房一分。
族长默然了一会儿,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语气问自己的二儿子,“按这个方法分,你就不要再找云哲和三房的麻烦了。”
宝义抿着嘴,直到宝仁从后面推了他一下,才瓮声瓮气地说,“如果以后他们再惹到我头上来,别怪我更不客气。”
族长重重吸了口旱烟, “好,那就分家吧,老大家的,去库房把账本和银子都取来,在年前就把这事儿弄好,年后云成还要娶夫郎呢,别让新人进门就看到一堆破事。”
……
分家的过程,秋华年没有旁观,是族长家闭起门来处理的。
第二天,三房就买了村里的一处闲置的草房搬了出来。
那草房原本住的人家搬去镇上了,他们家境不错,房子条件要比秋华年刚穿越来时住的好,但天寒地冻的,住惯了亮堂砖瓦房的三房还是吃了苦头。
秋华年后来听孟福月说,三房真的只分走了一成家产,银子买草房时已经花的差不多了,地分了一亩水地,三亩旱地,好好耕作,也就够一家五口人糊口的。
“其实公公还是不忍心,都在一个村里,实在过不下去了,不会不帮忙的,现在这样是想让他们知道错了,好好改过。”孟福月把这些看得清楚。
“宝义一家还住在祖宅?”秋华年没听见他们搬出来的消息。
孟福月摇头说,“宝义好像在边境立了个什么功,有上司赏识他,让他参军,他打算年后就带着家小去边关安家,我公公不同意,这事正僵着呢。”
“参军,那不就成了军户了吗?”
按裕朝的户籍制度,军户一旦入了,是不能轻易脱离的,每户都必须有至少一人参军,父死子继,兄亡弟补,直到这家人再找不出一个符合条件的男丁。
“是啊,军户可不是闹着玩的,咱们这儿离边关不算太远,隔壁村镇也有几个军户,一旦打起仗来,人是一个接一个往外抓啊。”
“除非能向上做到正儿八经有品级的武官,否则都是去填人命的!”
第64章 欲邀明月共霜雪,春风拂衣又一年
裕朝的低阶武官是世袭制, 只要没有犯下大错,百户以下,官职世袭, 以上降一级袭职。
也就是说, 普通军户是没有前程的,可一旦进入武官体系, 哪怕只是最低等的小旗, 也算给家里挣了官身,不可同日而语。
秋华年觉得宝义参军的事不简单,他不像是冲动的人。果然,三房的事一了, 宝义便上门拜访了。
今日正好是腊八, 秋华年把早就准备好的腊八粥材料找出来,一大早就开始熬粥了。
大米、小米、玉米、花生、干桂圆……五颜六色的谷物在翻滚的粥水中逐渐变得绵软,融合在一起, 散发出令人安心的碳水独有的香味。
宝义踏着一院五谷粥香进门,秋华年把他让到屋里坐。
“宝义叔, 之前你们打死的那三头狼,狼皮我交给外面的猎户处理, 刚送回来,你看是怎么个分法?”
宝义摆了摆手,“还分什么,要是没有云瑟,云英连命都没了, 那狼皮你们留着做褥子吧。”
“如果有剩下的狼牙, 你给我几颗,我给云英镶个链子戴。这孩子被吓到了, 给他招招魂。”
狼肉和狼爪都被猎户作为报酬留下了,狼牙倒是挑最好的尖牙给了六颗,已经粗糙打磨过,秋华年找出来全给了宝义。
宝义把狼牙放进怀里收好,取出一封信来,“华哥儿,这是给云瑟的。”
秋华年带着宝义去了书房,杜云瑟拆开信后,略有惊讶。
秋华年看了眼,发现这封信居然是吴深写的。
“我们这些人到边关后,被分散在几个卫所里,我和几个同村的人被分在了靖山卫。”
“鞑子秋天没打劫到粮食,入冬后缺衣少食,进攻愈发狠了,每隔三五日就要来打一次,兵卒们补充不上,我们这些做杂活的徭役就要顶上。”
宝义回忆着那些在战场上的日子,舔了舔干涩的唇角,“我身强体壮,又会打猎,使兵刃比其他人使的好,斩首了几个鞑子,立了点小功。”
“驻守靖山卫的吴小将军看重我,把我叫去问话,才发现我们当时在漳县杜家村见过一面,这次我回来,他让我给你们捎一封信。”
宝义说的轻描淡写,但秋华年还是听出了其中的凶险,从一个从没见过血的农家汉子,到斩首几人被吴深赏识的兵卒,中间跨越的哪可能简单。
“因为吴小将军的看重,我在边关过的还不错,这次朝廷开恩放一部分徭役回乡过年,我放心不下家里,求了上司早放我几日,再过几天,村里其他人也能陆续回来了。”
杜云瑟和秋华年一起看吴深的信。
度过最初的不适应期后,吴深在边关如鱼得水,屡屡立功,让原本还怀疑有其父未必有其子的边军心服口服。
之前几次立功,因为父亲获罪被流放的原因,吴深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赏赐和晋升,功劳越积越多,终于压不住了。
辽州总兵专门为吴深上了折子,请兵部有功论功,有过论过,吴深总算向上提了一级,成了试百户。
试百户是从六品,再往上就是迈入中阶武官行列的百户了。试百户是百户的试职而非下级,俸禄只有百户的一半,除此之外权职与百户无异,都是下辖两个总旗,一百号人。
吴深照例在信里开心地炫耀了一番自己的功绩和晋升,但字里行间明显成熟了一些。
他谢谢了秋华年准备的年礼,说毛衣很好穿,贴身穿着轻便又保暖,好几位同僚都和他打听是哪里来的。
他也给秋华年家准备了年礼,等过阵子闲了,委托万事镖局的人送过来。
秋华年看完信后问宝义,“吴深要推举宝义叔做小旗?”
宝义点头,“我的功劳差不多够一个小旗,吴小将军说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从军去他麾下做小旗。”
小旗是裕朝军制中最低一级的武官,下辖十个人,吴深如今是试百户,有资格推举自己麾下的小旗。
哪怕只是最低一级,小旗也是从七品,武官没有文官值钱,那也是个官。
秋华年终于知道宝义为什么愿意入军户带着家小去边关了,在赏识自己的上司手下做事,还有从七品的官职,确实是个好去处。
“我本来打算回来就和家里说,出了云哲那个小畜生的事后,压了下来,否则这家恐怕没那么容易分。”宝义如今也有了心眼子。
“那家子恐怕现在还以为我只分了两份家产,和他们一样不好过呢,等回头知道我有小旗当,嘿!”
……
过了两天,杜家村出去的徭役回来了,这次回来的有十个人,宝真断了一条胳膊的小儿子和云霆的弟弟云雷都在其中。
迎接回亲人的人家都喜气洋洋,没见到亲人的则黯然伤神,过了腊八就是年,新年的氛围在小村庄里弥漫。
族长家分家的细节是宝仁夫妻操办的,他们没有刻意为难宝礼,衣服、被褥和过冬吃的米粮都给他们带走了,但宝礼一家被分出去后,日子过得还是非常不顺。
原本隔三差五就有肉吃,现在肚子里没有半点油水;原本早上不用扫院,晚上不用烧炕,吃饭不用下厨,现在却处处都是活。
宝礼媳妇在炕上躺着养了几天,宝礼就忍不住了,赶她下炕干活,三个小儿子也各安排了活计,云哲肚子上的淤青没消,右手甚至无法伸直,也要每日背着筐去后山拾柴。
分了家后,二房和三房之间的最后一丝体面也没了,云哲心里记恨二房,也记恨帮着二房的秋华年家,在后山碰见拾柴的存兰和九九后,气急败坏地拦着她们,说了一大堆恶毒的狠话,还想把她们推下山,可惜身体条件实在不允许,反而自己摔了个七荤八素。
存兰和九九回家,把事情告诉了家里人,宝义当即怒了,秋华年和杜云瑟也阴云密布。
宝义直接找到宝礼家,当众把云哲抓出来绑在树上抽,闹得鸡飞狗跳。
杜云瑟给镇上开私塾的孙秀才写了信,言明云哲的恶劣,请孙秀才务必不要再收此子为学生,秋华年则沉着脸去拜访了族长。
秋华年离开后,族长长长叹气,原本因为宝礼和三个孙子每日来哭诉软了一些的心,重新硬了起来。
吴深的年礼也送到了,居然是一整张鹿皮、两张雪白的狐皮,还有一盒上好的鹿茸。
靖山卫附近多深山,出产皮子和药材,吴深在同年礼一起送来的短书中说,皮子和鹿茸都是他自己闲暇时猎来的,叫杜云瑟和秋华年安心收下,不用想值多少钱。
家里衣服不少,秋华年把皮子妥善保管了起来,等日后有需要再用。在古代皮子和丝绸一样都是硬通货,提前存一些总没错。
那夜群狼进村,秋华年先是担惊受怕,后又四处操心,到底是受了些风寒,这几天一直恹恹的。
杜云瑟不放心他,索性不去书房了,每日都在正房陪秋华年,给他念书听。
秋华年闲着无聊,把冷落了许久的马吊牌重新找出来,一家四口人正好凑一副牌搭子。
杜云瑟不爱牌戏,但秋华年想玩就会陪着,马上就要过年了,秋华年把孩子们的课业也大手一挥免了,好好给他们放了个年假。
宝义要当小旗了的消息最终没瞒住,因为王县令派衙役送来了贺礼,还邀请宝义一家去县城赴宴。
王县令消息灵通,早就知道宝义在边关立功受到赏识之事了,等靖山卫正式发来给杜宝义转为军户的文书后,立即送来提前准备好的贺礼。
漳县出个本土的武官不容易,杜宝义今年三十有三,正当壮年,前途光明,王县令自然愿意交好。
听送礼的衙役说完因由,族长又喜又悲。
喜的是二儿子有了官身,能跳出杜家村的地界走向广阔天地;悲的是这么大的事情宝义硬生生瞒着,连他这个亲爹都没告诉,可见隔阂之深。
宝礼一家原本还有一个“杜宝义要去当军户,日子更不好过”的念头做心理安慰,随着送礼的衙役的到来,最后的防线彻底崩溃。
叶桃红才懒得管那些酸话,县令送的贺礼除了银子和布料,还有一些卤制的熟食和点心果子,叶桃红收拾了一下,给村里关系好的人家分了,让大家都沾一沾喜气。
小儿子胳膊断了的宝真家,叶桃红特意多分了一些,至于宝礼家,叶桃红连去都没去,一口果子都不给。
叶桃红和存兰、云英换上最好的衣服,与宝义一起去县城赴宴,叶桃红心里没底,去之前来找秋华年,想取取经。
秋华年告诉她,王县令虽然喜欢诗文,但不是酸腐之人,这次宴席是王县令专门为宝义办的,不会为难宝义的家眷,叫她只管放心去。
存兰那边,有九九忙前忙后地叮嘱,九九还把自己的首饰借给了存兰,生怕存兰吃一点亏。
上午时候,王县令派马车来接宝义一家,直到深夜才送回来,宝义喝了些酒,在门口放声大笑,眼睛扫过不远处偷看的云哲,吓得云哲撒腿就跑,摔了个狗啃泥。
叶桃红也小小尝了一点酒,双颊红扑扑的,眼睛无比明亮,都忘了管着宝义让他别吵着人。
那可是漳县的父母官,那可是县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的家眷们,今日居然全都好声好气和她说话,变着方的夸她,换成前两天,谁敢想来!
第二日,存兰来找九九还首饰,给九九讲了宴席上的见闻,存兰离开后,九九若有所思地找上秋华年。
秋华年正在桌案上随笔涂画,打算画个小画册玩。他放下手中的毛笔问九九,“存兰在宴席上遇到什么有趣事了?”
秋华年喜欢听故事,喜欢热闹,这点家里人都发现了,春生和九九时常会给他讲他们自己觉得有意思的见闻。
九九端端正正坐下,与迟清荷相处久了,加上诗书与琴艺的薰陶,九九的一举一动越来越文雅风秀,换身衣服,完全可以看成官家小姐。
“因为宝义叔带了家眷,王县令让作陪的人也都带了家眷,小辈们特意选了和存兰年纪差不多大的姑娘和哥儿。”
“存兰说,那些孩子想和她玩,但根本玩不到一起去,存兰不会他们的游戏,他们也不清楚村里的玩法。”
“最后没办法,只能聊天,有几个孩子有些傲气,故意说些文邹邹的东西,但存兰也是与我们一起读了几个月书的,一下子就听懂了,当场讽刺了回去。”
九□□了一些具体的对话,听得秋华年直乐,之前没觉得,现在看来存兰是有些牙尖嘴利在身上的,而且她怼人都是直来直去,有理有据的,天克那些喜欢阴阳怪气的人。
九九说完这些有意思的,讲了另一件事。
“对了华哥哥,存兰说她在宴席上看见了玉钏。”
“庄婶子的外孙女玉钏?”
紫蓉带着两个孩子被卫德兴接走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也一直没有送东西给庄寡妇。庄寡妇现在逢人就躲,白天几乎不出门,只有饭点厨房里冒出的白烟证明她还好好活着。
紫蓉当时买的米面粮油还剩着,秋华年知道庄寡妇活得下去,没有管她。
他虽然善良,但也不是没脾气的老好人,事已至此,该断的情分早就断了。
“存兰说,玉钏是跟着卫德兴来的,卫德兴介绍玉钏是自己的女儿,除了玉钏外谁都没带。”
“玉钏的衣着打扮和席上同龄人都不一样,还涂了胭脂水粉,如果存兰不提前知道她的年纪,估计会以为她已经十四了。”
“华哥哥,紫蓉是不是跟了卫德兴……做妾去了?”
秋华年点头,“紫蓉年轻貌美,又忍受不了贫苦生活,对她来说,给卫德兴做妾不是什么拉不下脸的事。”
至于玉钏……
秋华年想到了几个月前撷芳园里,被卫德兴当作礼物毫无尊严地送出去,被他撞见放跑了的卫栎。
卫栎失踪,卫德兴一定十分恼火,准备多年的利用孩子攀龙附凤的计划中途流产,他肯定不甘心放弃。
这时候,紫蓉带着长相是个小美人胚子的玉钏来了。
卫德兴对亲生的卫栎尚且那样,对玉钏一定更不会留手。
现在对玉钏的抬举和偏爱,不过是为了到时候好加价罢了。
九九皱着隽细的眉毛,思索着问,“华哥哥,卫德兴对玉钏像亲女儿一样,可我怎么总觉得不太对劲?”
“你说一说?”秋华年引导九九思考。
“世上常见继母,少有继父,但人之常情想来是一样的,不是自己亲生的,又没相处过,哪可能那么喜爱?就算爱屋及乌,紫蓉和卫德兴之间的感情也不见深厚。”
九九启蒙快有一年了,在秋华年和杜云瑟的合力教导下,思辨能力越来越强。
秋华年点头认可,“所以卫德兴必是有利可图,才会表现的如此喜爱玉钏。”
“有利可图……”
九九喃喃自语,“华哥哥,我能生在咱们家,做你和兄长的妹妹真是太好了。”
秋华年忍俊不禁,点了点她的鼻尖,“今天是怎么了,我们九九居然撒娇了?”
九九闹了个大红脸,“华哥哥!”
她刚外露了一点真情,就被秋华年打断了,鼓着腮帮子气汹汹地用眼神谴责。
秋华年抓了几粒爆米花哄她,“好了好了,马上就除夕了,小姑娘可不能乱鼓嘴,不然脸就不好看了。”
九九听了,一下子端正了表情,接着反应过来这话毫无逻辑,分明是华哥哥又在逗她。
九九想找杜云瑟拉偏架,秋华年挑了下眉,杜云瑟便转过头去继续帮秋华年研墨,一脸正经,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
九九跺了下脚,忍不住噗哧笑起来。
……
几天时间在对新年的期待中飞快溜过,转眼就到了除夕。
秋华年明明记得要早些起来,可还是睡过了头,冬日外面冷屋里热,日头又少,很容易让人懒散惰怠。
反正都这个点了,他醒了也不着急起床,在柔软棉花填充的褥子上懒洋洋伸了个腰,把新换的绘着吉祥图案的窗纸、干净整洁的砖铺地面、烧着柴火的温暖炉子和所有充满生活气息的陈设,一一看了一遍。
秋华年又翻了个滚,生出一种充实的满足感,这才叫生活啊。
窗外传来春生刻意压着的惊呼,像是有人送来了什么东西,秋华年回神起身穿衣出门,在细雪中看见了宝义和存兰姐弟。
原来吴深通过书信知道了一些宝义家里的情况,提前给宝义支了一个月的俸禄,托万事镖局送来。
小旗月俸是十二两,足够过一个宽宽裕裕的年了,宝义在生死线上搏杀数月,无比珍惜与家人相处的日子,问存兰和云英过年想要什么。
两个孩子都想要玩炮仗,宝义没有小气,直接起了个大早去镇上买了五钱银子的炮仗,让他们玩个够,给秋华年家也送了一些。
九九对炮仗还好,春生可是高兴坏了。云英年纪太小,只能在旁边看别人放炮仗,春生就自告奋勇充当这个角色。
秋华年叮嘱他小心别炸着手,笑看几个孩子在院里放炮仗。
有拿线香点炮的,有跑远捂耳朵回头看的,有假装不在意的,还有一叠声指挥的,全都穿着鲜艳颜色的新衣服,在雪景中无比醒目。
大红的炮仗一个接一个炸裂,汇聚成热闹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一如秋华年遥远记忆里小时候在农村过年时的感觉。
秋华年找出裁好的红纸和铜钱,一个里面包两枚,折成漂亮的元宝形状,给存兰和云英压岁。
这两个孩子最先上门,也最早拿到秋华年的压岁钱。
存兰把云英拉过来,认认真真给秋华年和杜云瑟拜年说吉祥话,存兰算是杜云瑟的学生,杜云瑟单独给了她一副笔墨,叮嘱她到了边关也别落下读书。
靖山卫还等着宝义回去,年一过他们一家就要走了,下次回来还不知什么时候,不知能不能见到面。
存兰和九九都是第一次面对与好友的离别,这几日每次想到这个,两个孩子都恹恹的。
秋华年没有刻意去疏导九九,他相信九九可以走出来,这是成长必须经历的阵痛。
年夜饭的食材早就准备好了,东北冬日的室外是天然的大冰箱,食物包起来随便往外面一放,不到半日就冻得硬梆梆的,根本不可能坏。
秋华年把年夜饭的活分了几日做,肘子、鸡、鸭、肉丸子这些硬菜都已经提前做好了,只需拿进室内消冻,重新蒸一遍或者炸一遍。
除夕秋华年只新做了一道年夜饭必不可少的鱼,是家里人最爱吃的酸辣可口的酸菜鱼。
这几天鱼卖得特别好,胡秋燕家把鱼塘上的厚冰砸开,捞出里面储存着的冬鱼卖了,大赚了一笔。
年夜饭桌上,荤素加起来九菜一汤,象征着十全十美,每道菜的量都不多,免得吃不完浪费。
秋华年和杜云瑟给祖先上了香,带着九九和春生磕了头,关起门来洗手吃饭。
秋华年早就买好了一壶除夕夜喝的甜酒,杜云瑟允许他多喝了几杯,很快,秋华年就倚着杜云瑟开始说胡话了。
两个孩子收拾了碗筷,待不住要去院里放炮仗,杜云瑟叫他们穿好衣服小心些,自己在屋里陪秋华年。
杜云瑟给炉子添上柴火,转过身来,秋华年已经半醉半醒地靠在椅背上,脑袋一点一点,红润姣好的唇瓣微微张合,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杜云瑟无奈地过去,试图将他抱到炕上,秋华年环着杜云瑟的肩膀,呆呆看了一会儿杜云瑟的脸,突然笑了起来。
“小龙男,真好看呀……”
杜云瑟不解其意,秋华年在他怀里蹭来蹭去,让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免得不小心把人摔了。
他一边把秋华年放在炕上,一边低头问他,“华哥儿在说什么?”
秋华年仰头看他,没有将杜云瑟肩头的手放下来,“说你是小龙男。”
龙在古代可是有专门代指的,这话也就只有两人关起门来敢说了。杜云瑟知道秋华年的“小龙男”绝不是那个意思,半好奇半纵容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秋华年大胆地摸了摸杜云瑟的脸,坦坦荡荡地说,“因为帅!”
“好看!有气质!不食人间烟火!像仙子一样!”
“……”
杜云瑟低声笑了起来,他平日总是深沉内敛的模样,今夜是真的高兴,笑声里带着畅意。
杜家村这丰收富足的一年已经临近尾声,在丰年的最后一夜,他们相拥在一起,有数不清的过去与说不完的未来。
杜云瑟低头深深吻住了秋华年水润的唇瓣,秋华年眨了眨眼,搂着脖子仰头反咬他,没什么力气,痒痒的像是在撒娇。
窗外细雪又开始飘落,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春生放炮仗放疯了,九九在教育他,孩子们清脆的声音吵吵嚷嚷,秋华年已经听不清具体内容。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久到秋华年大脑开始缺氧,无意识地推着杜云瑟的胸膛,杜云瑟才放开了他。
秋华年小声喘着气,半天后轻轻打了杜云瑟一下,“杜云瑟,你、你伸舌头!”
他的舌根又软又麻,稍一回想,便脸红心跳。
杜云瑟笑了笑,把他抱得更紧了。
“华哥儿,春风拂衣又一年。”
欲邀明月共霜雪,春风拂衣又一年。
【第一卷·丰年村话(完)】
第65章 “几位,久仰了。”
元化二十二年的头几天, 秋华年家就没断过来客。
按辽州这边的风俗,大年初一是亲人们互相拜年的日子,大年初二家眷回娘家, 大年初三则轮到亲朋好友走门串访。
秋华年没有娘家可回, 第一天称了一些瓜果和白糖,还有自己做的爆米花, 去杜家村的交好的长辈家拜了年。
第二天和第三天都待在家里, 等着别人上门拜访。
不知是谁传出去,秋华年给压岁钱给的很大方,村里许多孩子自发结伴来拜年。
稚语童声一个学着一个的样子说吉祥话,很是可爱。
反正一个红包也就两个铜板, 秋华年给每个孩子都包了, 全当是大过年的,给家里添些热闹。
九九和春生自然也有红包,而且大的多, 秋华年给他们每人都包了二钱银子。
九九不放心春生拿这么多钱,当即就给他收走了, 让春生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秋华年想起现代经典的“压岁钱我给你存着,等你长大再给你”, 忍不住笑了。
宝义急着回靖山卫上任,年后没几天就要走,为了赶上见证云成的婚事,族长家和孟家商量了一番,决定提前十几日成亲。
新的吉日选在正月初五, 婚事已经准备了一个冬日, 各项事物全是齐的,提早一点也没有手忙脚乱。
元化二十二年正月初五,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难得是一个不下雪的晴天。
天微微亮,云成便骑着借来的高马,穿着大红的绸衣,背后跟着一整支吹锣打鼓的迎亲队伍,前往清福镇迎亲。
少年人的身姿在马背上挺拔如松。
秋华年作为媒人,也在迎亲的队伍里,队伍里除了簇新的花轿,还有两辆结着红缎花的骡车,用来接娘家人。
秋华年和杜云瑟都坐在骡车上,跟着队伍,在鼓乐声中不急不缓的前进。
到了镇上,孟家人也早就准备好了,孟家大门敞开,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贴着大红喜字。
远远听见迎亲的队伍来了,孟武栋点燃门口的鞭炮,足足八十八响鞭炮在清晨的空气中炸开,惊的孟家人全部手忙脚乱起来。
孟圆菱待在自己房里,早就换好了布满精致刺绣的嫁衣,手里拿着盖头,娘和嫂子在旁边陪他。
“来了吗?是不是来了?”
“哎哟,你别急!今天肯定稳稳当当把你嫁出去。”孟圆菱的娘瞪他。
“娘,你叫我别急,你把我手都抓疼了。”
“……紫草啊,你出去看看,迎亲的是不是进门了。”
孟圆菱的大嫂孙紫草应声出去,正看见杜家迎亲的一群人打大门进来。
孟家的院子没有那么大,花轿和乐队都留在门外,只有云成和亲戚们进来了。
秋华年作为媒人和孟圆菱的好友,先去房里看孟圆菱。
他打开一点门,从门缝里溜了进去,不叫外面人看见新夫郎的样子。
孟圆菱看见秋华年,眼睛一下子亮了,“华哥儿!你们终于来啦!”
孟圆菱的娘在旁边咳了两声,孟圆菱赶紧闭嘴,秋华年忍不住笑了。
“别人出嫁都哭哭啼啼的,怎么只有你这么高兴?”
“我就嫁去杜家村,想回来随时能回来,为什么要哭?”
孟圆菱的娘点了点自家小哥儿的额头,“就属你命好。”
是啊,在古代许多女子和哥儿一旦嫁人,一辈子都回不了几次娘家,独自去陌生的地方生活,其中的困难和苦闷可想而知。
而孟圆菱不但嫁的近,还嫁回了自己堂姑家,丈夫是青梅竹马长大的表弟,怎么不算是命好呢?
秋华年能进来,云成想进来却得费一番功夫,之前他是孟家的外甥,今日却是孟家的儿婿,想娶走他家千娇百宠养大的哥儿,可没那么容易。
孟家人在屋外设计了好几道关卡,阻拦云成进门。
云成这边也带了人,都是杜家村的同辈,有帮忙喝酒的,有帮忙拦人的,务必保证新郎倌能接到新夫郎。
孟圆菱听着外面的动静,每隔几秒就忍不住想出去帮忙,都被他娘给强行镇压了。
最后一关,云成已经到了门口,该由秋华年出面了。
“华哥儿,你别太为难他。”开门之前,孟圆菱在后面说。
孟圆菱的娘拿过他手中的盖头,直接盖在了他头上,堵住了其他话。
秋华年打开门,站在门口,阻挡着云成看向屋里的视线。
云成拱手行礼,“华年阿嫂。”
秋华年点了点头,“菱哥儿刚刚嘱咐我,叫我不要太为难你。”
云成愣了一下,旋即白净的脸霎得红了。
秋华年笑道,“这样吧,你是个读书人,我们文雅一点,你做一首催妆诗,做得好我就放你进去,如何?”
与杜云瑟不同,云成在诗词一道上实在不开窍,应试的时候,只能规规矩矩凑出一首对韵的律诗,没有半分诗情。
让云成当场做诗,实在是为难他了。
但这事也不好让别人替代,总不能迎亲时候念给自己夫郎的诗,是别人写的吧。
秋华年抱着胳膊,站在门内,笑意盈盈的等云成作诗。
云成简直比去府城应试时还要紧张,认真思考了许久,才勉强做出一首符合情景的七言绝句。
大约是有感而发的缘故,比起他平时练习时所做的诗,强出了百倍。
杜云瑟配合着秋华年点评,“此诗当为你所做之最佳。”
云成的脸更红了,秋华年笑着让开门,“快进去背菱哥儿出来吧,别误了吉时。”
云成进门,局促地站在穿着嫁衣、盖着盖头坐在炕上的新夫郎面前。
虽然盖头把脸遮的严严实实,但云成可以想象到,自家菱哥儿今日有多么好看。
“菱哥儿,我来接你了。”
“嗯。”孟圆菱在盖头后矜持地嗯了一声,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指绕来绕去。
孟圆菱的大嫂和娘扶起他,把他放到了云成背上。
云成虽然还是少年,但出生农家,从没落下过农活,力气很大,轻轻松松就把孟圆菱稳稳背了起来。
门外的乐队开始吹锣打鼓,云成背着孟圆菱一步一步往外走。
出大门时,孟武栋拦了一下,“我弟弟就交给你了,你要对他好一辈子,要是以后让我知道你对不起他,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云成腾不出手,只能认真点头道,“二哥放心,我一定把菱哥儿看得比我的命还重。”
盖头下的孟圆菱鼻子一酸,想和自己二哥说些什么,孟武栋拍了拍他的肩膀,“上轿吧,别误了吉时。”
迎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又回到了杜家村,族长家门口放了数不清响的鞭炮。
院子里和园子里都摆满了桌子,除了本村的人,还有许多其他村子、镇子,甚至县城的人过来观礼。
族长这些年的故交,宝仁夫妇的亲朋,还有云成自己在县学的同窗好友们都来了。
孟圆菱被扶下花轿,踩过地上的马鞍,跨过火盆,又被云成背起来,送入了布置好的新房。
到了吉时,一对新人来到正房,上首坐着族长和宝仁、孟福月夫妻,屋子里围满了乌泱泱的人,外头还有站不下的挤着。
拜天地的时候,两家的长辈们都十分动容,改口叫起了亲家。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夫夫对拜,送入洞房。
礼成之后,外面的宴席便开了起来,孟圆菱在新房里等着,云成出来敬酒。
云成没有亲兄弟,但作为族长家的长孙,父母又在村里人缘很好,自然有一堆同辈的村里人帮他挡酒。
族长家给了很厚的彩礼,孟家也没有吝啬嫁妆,从被褥到衣服到新打的家具,再到各种全新的生活用具,足足有四抬,还有十两银子,三亩杜家村附近的水地,给孟圆菱长足了脸面。
按照裕朝法律规定,陪嫁嫁妆是独属于女子或者哥儿的,婆家无权处理,是他们立身的根本。
孟圆菱的嫁妆抬出来,不知有多少人暗自羡慕。
宴席摆到了晚上,礼金一共收了五两银子,也全部交给云成小两口了。
随着观礼的人陆续离开散去,族长家院里只剩下最亲近的一些人,婚礼也接近了尾声。
随着天色渐渐暗下来,云成的脸色越来越不自在,走起路来都同手同脚。
叶桃红在旁边打趣他,“我看云成这么紧张,要不今晚就去别处歇着吧?”
云成赶紧摇头,反应过来后脸色涨红,往日少年老成的模样,早已不知去了哪里。
众人发出善意的笑声。
孟圆菱一直待在喜房里,云成中途偷偷给他送了吃的,叮嘱他累了就躺一会儿,别委屈自己。
孟圆菱吃了点心,在炕上美美打了个盹,这会儿醒来神清气爽,听着外面的动静,也脸色通红。
按照习俗,新婚夜需要一位儿女双全的长辈铺床,叶桃红自然是最合适的。
她进入喜房,把炕上簇新的褥子和被子铺开,撒上花生和大枣,嘴里念叨着“早生贵子”之类的吉祥话。
云成和孟圆菱小两口站在一边,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把两个小两口安顿好后,温暖的布满大红色的喜房门关上了。
杜云瑟和秋华年与剩下的人一起往外走,今夜接下来的时间,都属于新人彼此。
秋华年走在路上,深深伸了个懒腰。
“我第一次见菱哥儿和云成,就在族长家园子里,当时菱哥儿拉着我说话,云成牵着骡子帮我磨玉米和高粱。”
“那时候云成还管菱哥儿叫菱表哥,菱哥儿和我说杜云镜一家干的坏事,云成提醒他声音大了……现在回过头看,他们两人,早就暗生情愫却不自知了。”
那时候也是秋华年刚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云成和孟圆菱,是他最早认识的有善意的那批人。
看着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秋华年心里开心又欣慰。
……
云成成亲第二日,宝义一家就要启程了,边关战事紧张,这已经是拖到了极限。
回乡过年的徭役们也要返程,杜家村里又是一阵离别气氛,冲淡了浓郁的年味。
宝义给宝真家小儿子云空求了情,这次返程,断了胳膊的他就不用去了,宝真专门来谢宝义,宝义把他扶着坐下。
“老哥哥,都是一个村子的,讲究这些做什么。云空左胳膊没了,但也还能干活,我和我大哥商量过了,之后有什么活先想着雇他,肯定会让他有口饭吃!”
宝义是杜家村出去服徭役的人里年纪和辈份最大的,云空与他一起出去左胳膊断了,宝义一直心里不是滋味。
这件事传出去后,村里原本那些觉得宝义当了军官,就心狠忘本了的声音很快听不到了。
族长私下对长子宝仁感叹,“老二是真的成了,但老三……唉!”
分家之后,族长开始把更多的事情交给宝仁处理,颇有一种马上就要颐养天年,当甩手掌柜的意思。
宝礼依旧时常带着三个儿子来哭诉,族长却渐渐不大爱见他们了。
宝义一家和其他徭役出发那天,依旧是全村人到村口送别,九九和存兰都哭红了眼睛,互相送了礼物,千叮万嘱一定要经常通信。
杜云瑟将要带给吴深的信交给宝义,宝义妥善收好,冲他们挥了挥手。
“云瑟,华哥儿,你们一家这么多日子的照顾和恩情,我绝对不会忘记,我在靖山卫等着云瑟金榜题名的好消息!”
“宝义叔,战场刀剑无眼,务必当心,我们也等你立功升职的喜报。”
宝义哈哈大笑,坐上骡车,带着家小离开了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村庄。
一行人绝尘而去,渐渐消失在荒凉的冬日田野尽头。
……
光阴不等人,没有太多时间为离别伤感,秋华年一家也要准备离开杜家村去府城了。
清风书院的入院考试在正月十六,要想赶上,他们得抓紧出发。
孟圆菱和云成新婚几日后来秋华年家拜访,聊起一个打算。
“你们也打算去府城,去清风书院读书?”
孟圆菱点头,“爷爷说云成既然要走科举之路,不如就去能去的最好的学府,免得耽误光阴。”
原本族长是不舍得放云成这个长孙远行的,去县学已经是极限了。
但最近的分家之事和对三个儿子的重新认识,改变了老爷子顽固的想法。
与其用大家庭把小辈们拴在一起,最后闹得一地鸡毛,不如尽早让他们各奔前程。
云成已经成亲,是个大人了,小夫夫一起去府城,还有杜云瑟和秋华年在,家里人没什么不放心的。
杜云瑟点头,“清风书院分为甲乙丙三班,你如今是童生,以你的学问,应当可以考入丙字班,努力一二年,进入乙字班,考上秀才不难。”
秋华年叮嘱,“决定去的话,要赶快收拾了,到了府城还得安顿,这一两日就得走。”
孟圆菱连连点头,“我们这就回去收拾东西!”
……
真到了要远行的时候,才发现家里早已积攒了不知多少东西。
考虑到路途遥远,而且府城已经有了现成的住处,秋华年打算除了必要的东西,其余都不带。
能卖的卖,能长久保存的锁进柜里,能送人的送人。
秋华年一家人离开后,云康就要去镇上孙秀才开的私塾读书了。他长大了一岁,学业上跟着杜云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胡秋燕见儿子有些天赋,打算供他好好读书。
胡秋燕和秋华年原价买下了那头健壮的青花大骡子,方便用骡车接送云康上下学,她家种棉花赚了一笔,卖鱼的进账也不少,掏出七两银子不难。
家里的三亩地,秋华年斟酌后,委托给了云霆和夏星小夫夫两个。
云霆家儿子多地少,地里的粮食不够一家人吃,只能到处做工糊口。与其这样时有时无的做工,不如稳定承包下秋华年家的土地。
秋华年让云霆种一亩棉花,两亩水稻,由秋华年提供种子和肥料钱,秋天收成之后,秋华年分七成,云霆分三成。
这个分成比一般的佃户都高,佃户还要自费种子和肥料。上等水田收成不少,三成够小两口一年的嚼用了,云霆和夏星千恩万谢,保证一定会照顾好田地,秋收后给他们把粮食送到府城。
新一些的被褥、枕头和茶具、摆件,秋华年全都打包打算带到府城去,旧的放进柜里,从内到外锁上门,在他们回来之前,正院的门不会再打开了。
后院的钥匙,秋华年给了魏榴花一把,后院的骡子已经卖了,菜地也不会种了,主要是那棵大梨树结果后需要打理,那么多果子,不能白白浪费了。
前院新栽的桃树距离结果子还要长个几年,让它自然花开花落就行。
最后鸡圈里还有四只下蛋的母鸡没有处理,加起来也值半两银子了。
九九跟着秋华年一样一样归整东西,看着咯咯叫的母鸡们抿了抿唇,犹豫片刻开口。
“华哥哥,我们要不给庄婶子两只□□。”
秋华年看过来,九九定了定神说,“我知道她做了不好的事,但她曾经也照顾过我和春生,我们这一走,估计再也没机会见面了,她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就给她两只鸡,让她稍微好过一点。”
秋华年笑了笑,“好,那你抓两只送过去吧。”
不过度的善良是可贵的品质,秋华年希望九九能保持下去。
九九松了口气,抓起两只鸡塞进细口柳筐里,拎起来走到庄寡妇家门前。
庄寡妇已经许久不和村里人来往了,九九敲了半天门,她才小心翼翼开了点门缝。
九九看见她头发更加斑驳,脸色似乎又苍老了十岁,眼神中带着胆怯与微不可查的期颐,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们要走了,这两只母鸡婶子你养着吧。”
九九放下柳筐走了,别的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庄寡妇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柳筐里的鸡扑棱了一下,才惊觉回神。
她低头把柳筐拎进门,门前干涸崎岖的土地上,落下几滴水印,很快风干。
剩下两只鸡,秋华年宰成了肉,和其他不方便带走的吃食一起做了几桌席面,邀请相熟的人聚了一聚,权当是告别。
大家知道他们要走了,都送了礼物,其中数宋举人家送的最重,直接送了一辆马车,马在驽马里算上乘的,估摸着要三十两,马车用了上好的木料,打的很结实宽敞。
“你我是同县出身的读书人,我虚长年岁和资历,应当帮扶于你。我知道你前途不可限量,日后飞黄腾达,我有需要找你时你也别忘了就好。”
杜云瑟郑重应下,这一年里,他与宋举人生出了惺惺相惜的忘年交情谊。
宋举人当初没有考上进士,直接补官了,他的学问虽然不是顶尖的,但担任了二十多年的县令,对基层庶务的了解,正好弥补了杜云瑟因为年轻缺失的经验。
迟清荷单独给九九准备了一套首饰,宋太太也添了一两件,还叮嘱她别落下弹琴。迟清荷舍不得九九,九九请她闲暇时去府城玩,迟清荷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出发那天,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冬日早上六七点,天就有亮光了,可以想见白天的阳光有多么好。
秋华年一家四口乘坐宋举人送的大马车,又从县里雇了一辆马车拉行李,云成和孟圆菱小夫夫也雇了一辆马车。
宝仁夫妻就这一个儿子,云成这次出门,是带了一些家底的,加上孟圆菱的嫁妆,不愁在府城活不下去。
在亲朋好友的帮助下,打包好的行李一件件抬上了马车,临走之时,庄寡妇家的院门突然开了条缝。
“……我烙了点鸡蛋饼,你们路上吃吧。”庄寡妇局促地把饼子递给九九,不知该说什么,逃也似的跑回了院子。
来帮忙的人面面相觑。
“华哥哥?”
“带着路上饿了吃吧。”
孟福月暗自点了点头,心想回头还是该偶尔探望一下庄寡妇,都是一个村子的,一大把年纪了别出了事。
宝仁八成是下一任族长,孟福月也在学着帮助他管理村子。
因为秋华年身体不好,每日还要喝药,他给车夫多付了一些钱,让他们走慢一点,每日多留些时间投店休息。
就这样不急不缓走了四五日,正月十二这天,秋华年和孟圆菱两家人终于到了府城。
车夫多收了钱,直接将他们拉到了祝经诚送的宅子门口。
这里虽然不是襄平府中心地带,但因为靠近清风书院所在的岫岩山,有许多学子和士人来往居住,房屋修建的整齐漂亮,街道也很繁华。
秋华年早就写信给祝经诚,说了自己一行人大概到达的时间,三辆马车刚停在门口,就有祝府的下人迎了上来,怕秋华年不认识,为首的人是之前带着织工去杜家村学过毛线织法的方财。
方财看见秋华年和杜云瑟下车,上前笑到,“两位公子远道而来辛苦了,这处宅子我家大公子已经叫人打扫过几遍了,前几日听说你们要来,又重新添置了一些东西,一应用度都是齐的,只需入住即可。”
方财又看向其他人,“这两位就是小姐和小公子吧?真是钟灵毓秀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杜案首的弟妹!”
春生不适应被这么夸,下意识想挠头,九九不动声色拉住了他。
方财又看向云成和孟圆菱, “这就是信中说的杜案首的族弟和他夫郎了吧?嗳哟,这么年轻就来清风书院念书,杜案首家真是人才辈出,叫人好生羡慕。”
孟圆菱不太自在,朝秋华年投去求救的目光,秋华年笑了笑,打断了方财的恭维,“你家大公子呢?许久未见,我们该当面道谢。”
方财赔罪道,“大公子本该亲自来的,可今早生意上突然出了些事,着急走了。不过大公子走前和我千叮万嘱,让我好好招待贵客们,还叫我家大少夫人代替他来迎接诸位。”
大少夫人?
秋华年知道祝经诚已经成亲几年了,但几乎从未听他提起过自己的伴侣,因此对对方一无所知。
他正欲细问,最早跑进宅子传话的小厮跑了出来,把宅子的大门推开,门里走出一位二十多岁的哥儿。
大冷天气,他披着一件火红狐狸毛的斗篷,内里却穿着素净一色的衣服,细看布满提花暗纹,十分华贵。嘴唇轻薄,眉眼冷淡,带着一股悠远的书香之气,像古画里独立寒潭的野鹤。
方财看见他,赶紧迎上去打稽首,“大少夫人。”
那位哥儿只垂了下眼睑,便看向秋华年几人,抬臂施礼道,“几位,久仰了。”
“你们叫我苏信白便好,宅子我已经全部看过了,请几位与我一同进去,由我讲解吧。”
第66章 “华哥儿舍不得我?”
秋华年与杜云瑟对视一眼, 点头道,“有劳苏公子了。”
方财很有眼力见的让带来的丫鬟小厮们搬卸行李,秋华年一行人则随苏信白迈入宅邸大门。
这座宅子十分小巧, 构建却非常精致, 大门是屋宇式的,也就是一座单独的房屋, 既是门也是屋子, 方便避雨也方便迎客。
进到门屋里,中间大门通道有两丈宽,两边是糊着淡青色薄纱的隔扇,透光但遮掩了隐私, 隔出空间来。
苏信白的声音清冷薄寡, “此宅为原主人在清风书院就读时修建,六年前,原主人考中进士, 欲前往任地置宅,出售此处筹集资金, 被大公子买下,之后一直未曾住人。”
“外院的东西隔间, 一处是书房,一处是会客的外堂,已经按原本的用处收拾过了。”
丫鬟打开隔扇门,秋华年看清东西隔间的全貌,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两边的隔间都是完全打通的, 各有一间现代教室大小, 尽头还拐了个弯,呈L型。修建房屋的工匠非常有水平, 哪怕没有朝南的大窗,屋子里的采光也很充足。
东隔间里摆着一人高的一对大瓷瓶,一水木香樟木的雕花家具,桌上供着通草花卉,墙上挂着名家字画,是会客的地方。
西隔间紧着墙壁的尺寸打了一溜的多宝阁,有的上面已经放了书籍或者雅致的摆件,有的空了出来,等待新主人摆放东西,书桌书案一应齐全,只需搬进来就能读书了。
苏信白的话不多,只在必要处做一二解释,留出充足的空间让他们自己细看。
走出屋宇式大门,就是第一进院子,院子是用小石子和青砖铺的,勾勒着吉祥花纹,西边一间小房是厨房,对应的东边没有盖房子,而是扎了一架秋千,旁边还种了一树蔷薇花,冬天蔷薇花杆灰扑扑的,但可以想象春天开花时多么好看。
迈入后面的垂花门,则到了二进院子,正上方是面阔五间的正房,但现在已经隔开了,中间三间还打通着,东西两边各隔出了一间小花厅。
苏信白解释,“原主建宅时已是举人,正房盖了五间,商贾用五间房违制,因而大公子在正房两边建了墙。”
不得不说,祝经诚是很有审美的,他没有单纯只隔开房子,而是把两边花厅的南墙拆了,换成了糊纱的斑竹格栅,减少逼仄感,上面有一体的可以推开的大窗,看起来非常漂亮。
二进院子总体是长方形的,东西两侧各有两座厢房,一共四座,都是三间的大小,院子铺着青石砖,中间有一个不小的花圃。
房屋前后种了青竹、桂树和紫藤花,院子西南角有一口井,一座小柴房。
襄平府比漳县更偏南,一些漳县长不了的花卉绿植,在这边都能见到。
秋华年发现,苏信白说到商贾无法用五间面阔的房子时,方财和一众祝家下人的脸色有些古怪。
苏信白自己似乎只是随口一说,很快便走向了别处。
正房后面有一排后罩房,穿过正房花厅两侧的门厅就能到了,可以做库房,供下人居住。
后面墙上开了一扇能供马车通行的小门,侧面建了马厩,秋华年家的马车已经被祝家下人牵进来放好了。
整座宅子虽然小巧玲珑,两进加起来也有二十几间大小的屋子,原宅主是带着家小和两房下人一起住的,换成秋华年一家,能空出来一半。
苏信白带着一行人看完宅子后,便不说话了。
祝府的下人们已经把行李全搬了进来,方财上前问秋华年和杜云瑟怎么安排房间。
秋华年看向孟圆菱小夫夫,“菱哥儿,你们就别到外面找住处了,直接跟我们一起住吧。”
“这、太麻烦你们了吧。”
孟圆菱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开漳县,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房子。
他原以为华哥儿家在杜家村的新宅子已经够气派了,与眼前的宅邸一比,依旧相形见绌。孟圆菱站在宅子里,看着祝府的下人们训练有素地搬运行李,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
“云瑟和云成去清风书院读书后,每逢休沐才能回来,你一个人住在外面,谁能放心?这座宅子这么大,你就陪我住下吧,无聊的时候还能说话消遣。”
云成确实不放心让孟圆菱一个人,两人谢过后答应了。
秋华年和杜云瑟自然住在正房,东边的两座厢房,九九和春生一人一座,西边的两座里分给云成和孟圆菱一座,还有一座暂且空着,日后来客人了住。
分配好房间后,下人们便分门别类的把行李送到对应的屋子。
苏信白见收拾的差不多了,指了一位厨娘留下。
“你们舟车劳顿,我先不打扰了,日后大公子回来,再让他设宴为你们接风洗尘。这个厨娘你们先用着,有什么短缺,只管让她来祝府拿。”
秋华年没想到,苏信白会留一个厨娘。
应该是看他们人不多,全是年纪小的,身体不好的,初来乍到,怕他们不适应。
苏信白看起来冷冰冰的,做事却非常细致,谈吐优雅高贵,气质融进了骨子里,不会让人感到骄傲和冒犯。
苏信白离开后,厨娘上前问他们,“还有一个时辰该用晚膳了,公子们想吃什么?”
厨娘名唤孙巧,祝府的人一般都叫她巧婆子,今年四十多岁,一家子人都是祝府认的“干亲”,也就是商贾使用奴婢的另一种说辞。
儿子在外头铺子里做事,女儿是苏信白房里的丫鬟,丈夫是祝府管花树修剪的,自己之前在祝府的大厨房做帮工。
这种人是祝家的核心下人,一大家子的生计都在祝家手里,不怕有什么小心思,苏信白让秋华年放心用。
秋华年说,“搬进来第一天,简单做一点吧,我们在路上颠簸了几日,没什么胃口。”
“米面粮油这些主食,我们自己带了,应该在厨房里,你去看一看缺什么,再去外面找找附近食材都在哪里买,估摸着做我们几人的量就行了。”
孙婆子应声离开了,秋华年让两个孩子自己收拾自己的行李和屋子,他则去收拾正房。
九九和春生都是村里长大的孩子,这点自理能力是有的。云成和孟圆菱小两口更不用说。
正房里大件的用具都是齐全的,小件的秋华年带了一些,不急着收拾,先把被褥和枕头取出来,在炕上小憩一会儿。
他实在是太困了,虽然马车的速度已经放缓了不少,但一连数日旅途的劳顿依旧显著,虚弱的身体经不得这样的颠簸。
杜云瑟从院角的井里打出水,在取暖用的火炉上烧热,秋华年稍微洗了洗手脸,缩进提前烧热的小炕,很快眼皮就打起了架,神情迷迷瞪瞪。
杜云瑟爱怜地替他掖了被角,放下炕边一圈沧浪色的垂地绢帘,小炕上的空间顿时昏沉起来。
杜云瑟脱了外面衣裳,侧躺在秋华年身边,半搂着他,轻轻拍着薄薄的脊背哄他睡觉。
虽然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但闻着杜云瑟身上的味道,听着熟悉的呼吸声,秋华年很快就陷入了安稳黑甜的梦乡。
再次睁眼,帘子里面还是一片昏沉,秋华年不知道具体时间,轻轻动了动,从发梢到指头尖都懒洋洋的。
杜云瑟听见动静揭开帘子,喂秋华年喝水,秋华年发现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
“几时了?”
“酉时刚过,孩子们和菱哥儿也睡着了,我让巧婆子把饭菜在厨房热着,和云成去书房规整了一下书籍,等你们起来再用饭。”
秋华年嗯了一声,双手挂着杜云瑟的脖子,耍赖让杜云瑟把自己拉起来。
杜云瑟没有办法,只能把水杯放在一旁,结实的臂膀搂着秋华年纤细的腰肢,轻轻松松把人从炕上抱了起来。
“住在府城,有厨娘帮忙做饭,你总算能躲懒休息了。”
他轻轻掂了掂怀里的人,“大半个冬日,也没长出几斤肉来。”
秋华年打了个浅浅的哈欠,眯着眼睛在杜云瑟怀里又缓了一会儿,“可惜你要去书院读书了,以后不能经常见到了。”
杜云瑟手指穿过他柔顺光滑的黑发,“华哥儿舍不得我?”
秋华年哼哼了两声,说他明知故问。
杜云瑟吻着他的耳廓,轻笑道,“这里到清风书院赶马车只需半个时辰,书院每五日一次休沐,我一定早早回来陪你。”
秋华年清醒了一点,下巴搁在他的肩头说,“你在书院要照顾好自己,家里钱是够用的,别省吃俭用,吃饭要吃肉,看书要点灯,冷了就花钱添炭,要是让我发现你‘阳奉阴违’……”
秋华年咬住杜云瑟干净修长的脖颈,磨了磨自己尖尖的小虎牙,留下一个暧昧的水印。
“……我总有办法治你。”
杜云瑟呼吸霎地粗重起来,身体僵直,立即将秋华年放回了炕上,不敢叫他继续贴着。
秋华年目光玩味地从下到上一寸寸扫视杜云瑟挺拔的身体,修长的双腿、劲瘦的腰肢、饱满的胸膛、滚动的喉结、暗沉到仿佛想一口吞掉自己的眼神。
他笑眯眯眨了眨眼,仿佛在说你能奈我何。
……
两人在屋里闹了一会儿,秋华年彻底清醒了,穿上御寒的衣物走出屋子。
孟圆菱也醒了,秋华年让巧婆子把饭菜热了端上来,自己去叫两个孩子起床。
休息这一两个时辰已经足够了,再这么睡下去,晚上该睡不着了,不吃晚饭对胃也不好。
饭桌摆在一边的花厅里,一大伙人热热闹闹,围着圆桌子坐下,秋华年让巧婆子也上桌吃,他们又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家,没那么多讲究。
巧婆子在祝家的大厨房帮厨多年,手艺很不错,秋华年让她简单做点,但她也想第一顿饭在新雇主面前露一手,于是做了一大盆考验功夫的酸汤鱼丸,蒸了一屉包子。
鱼丸洁白Q弹,口感上佳,一吃就知道是用鱼肉先打的,浓白的鱼汤混着酸菜的鲜味,里面还加了细细的龙口粉丝,只喝一口汤,便让人觉得食欲大增。
秋华年边吃边问巧婆子这顿饭的花费,巧婆子细讲下午出去见到附近的情况。
“从咱们这条街出去,往后走两条街,有一个菜市,新鲜菜果和鱼啊,肉啊,应有尽有,还有卖海货的,现在冬天果蔬少,我打听过了,到了春夏,能买到的就更多了。”
“菜场门口路边上,还有许多打别处来的人买卖小吃,今天用的酸菜就是从那儿买的。”
“一条两斤的鲫鱼三十文钱,酸菜十文,粉丝十文,其余菜加起来也有十文,除了鲫鱼,其他的都没有用完。”
秋华年心算了一下,这一顿饭就吃掉了六十文钱,襄平府的食材价格几乎比漳县贵出一倍,原本园子里随手就能拔到的蔬菜,现在都得花钱买了。
难怪说生活在府城里,连吸口气都要花钱呢!
“你在祝家,一个月月钱多少?其余人的呢?”
“我这样的帮厨,一个月八钱银子,一般来说离主子近的工钱多,离主子远的工钱少。我闺女在大少夫人房里,一个月有一两,我男人修剪花枝,一个月也就五钱,不过我们吃的住的主家都是包的。”
秋华年点头道,“以后你的月钱从我这里取,不用再拿祝家的了。”
苏信白留下一个知根知底的厨娘,已经帮了大忙,秋华年不打算在月钱上占小便宜,反正也不是出不起。
“你会记账吗?”
“我不认识字,但我们做下人的,也有自己记账的方法,只要给我纸笔就能记清楚。”
“好,那你待会儿跟我来支月钱和买食材的银子,我们家一日的伙食费是一百文,平时做家常菜即可,如果需要做席面,我会再单独给钱。”
“买食材的银钱,每五日领一次,你记好账,每次对好了前五日的账,再领下五日的。”在管理人员方面,秋华年驾轻就熟。
巧婆子原本想着这一家人来自乡下,估计没什么见识,需要自己提醒指点。现在见秋华年行事有条有理,态度温和却不容置疑,忙把原本的那些小心思压了下去。
孟圆菱呆呆的看着秋华年,吃过饭后小声对秋华年说,“华哥儿,你怎么这么厉害,我和那位厨娘连话都不敢说,生怕说错了她笑我。”
秋华年掐了掐他的脸,“巧婆子是我们雇来做饭的,你是甲方——你是主家,有什么好怕的?只要你说的有道理,还怕她不听吗?”
孟圆菱没有问秋华年甲方是什么意思,以为只是华哥儿口误了。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来到府城后,他还有许多需要适应和学习的。
清风书院的入院考试在正月十六,今天已经是十三了,没剩下几天了。
杜云瑟和云成稍微适应了一下环境,便在书房苦读了。
比起杜云瑟,云成的压力更大,虽然杜云瑟已经评价他可以考入丙字班,但清风书院毕竟是全辽州最著名的学府,每年想过试入学者数不胜数,通过者寥寥,云成肩上的担子不轻。
两个学子在书房苦读,秋华年几人没有打扰他们,这两日一直待在家里,收拾行李,熟悉宅邸。
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是杜云瑟的生辰。
杜云瑟和秋华年一个生在正月十五,一个生在八月十五,放在一起一看,叫人不得不感慨缘分的奇妙。
因为第二天就要去考试了,这个生辰只简单的过了一下。秋华年让巧婆子煮了长寿面,多做了几道好菜,自家人吃了一顿席。
秋华年早就给杜云瑟织了一个花色复杂的毛线垫子,里面填充着鼓囊囊的新棉花,作为生辰贺礼。
去书院上学的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带上这个,会舒服不少,秋华年也是有丰富上学经验的人。
对杜云瑟来说,比起礼物的价值,秋华年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华哥儿瞒着自己织了许久,才织出这个垫子,杜云瑟都有些舍不得用了。
过完生日后,就到了清风书院的入学考试。
天刚一亮,杜云瑟和云成便起床了,两人换上书生打扮的衣服,头发用儒巾包住,背后背上了书箱。
云成衣服里面鼓囊囊的,被孟圆菱拉着硬加了不少层衣服,杜云瑟也好不到哪里去。
好在两人都是身高腿长的,身材优越,这么穿也不显得臃肿,自家夫郎的心意,只能好好应下。
秋华年和孟圆菱都艰难的早早爬起来,吃过巧婆子准备的早饭,送他们出门应试。
云成把马车从后门牵出来,载着两人朝清风书院的方向驶去。
孟圆菱看着马车消失在视线里,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华哥儿,你说云成他能考进去吗?”
秋华年笑他,“都已经到府城了,你才想起来担心这个。”
孟圆菱不好意思的说,“我知道云成肯定能行的,但我就是……哎!”
“说不出来就别说了,走吧,趁家里现在没事,你陪我去附近逛逛,转一下心神。”
他们所居住的宅子在一大片居民区里,环境很是幽静,要朝外面走过一两条街,才能看见铺子和络绎不绝的行人。
今日清风书院开山门,街道上十分热闹,一辆又一辆马车朝着岫岩山的方向驶去。
也有雇不起马车的书生,只能背着书箱,徒步走到山上。
孟圆菱看着那些书生,再次意识到自己和云成有多么幸运。
“华哥儿,我和云成昨晚商量过了,在府城常住,我们不能总白吃白喝你们的,我知道房租你肯定不收,但伙食费你至少该收些。”
秋华年了解云成小两口的秉性,点头道,“那就按一日二十文算吧,吃更好的也不用再补。云成不常回来,你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
孟圆菱终于安心了,笑出了两个小酒窝,耐不住好奇的性子,蹦蹦跳跳的看街道两旁的风景。
“华哥儿你看,这家铺子的绸缎居然就这么摆在外面,也不怕晒坏了。”
“这家铺子是卖什么的?味道好香啊。”
“这家、这家,他家门口怎么还有说书先生呢?”
……
秋华年之前在府城时逛过几次街,没有孟圆菱这么大惊小怪,但时隔大半年再次看见繁华热闹的街景,还是非常开心的。
两人慢悠悠从这头逛到那头,逐渐走到了巧婆子之前说过的菜市。
菜市门口有许多卖小吃的人,还有撂地卖艺的,掐指算命的,买卖活物的,热闹极了。
孟圆菱的眼睛一直盯着一只穿着人的衣服的猴的看,耍猴的看见,指挥猴子过来,递给他一颗蚕豆,不停地作揖。
孟圆菱被逗乐了,给了小猴子一枚铜钱,那耍猴的又是一大串吉祥话。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秋华年的目光被一个笼子吸引。
到人小腿高的竹笼里,端坐着一只三个月大小颜色雪白的猫。
长而柔顺的毛发,一蓝一金的鸳鸯眼,端庄优雅的姿势,微微抖动的耳朵,无一不彰显着他的身份。
——山东狮子猫,颜值相当高的中华本土猫咪,在秋华年曾经所在的那个现代,纯种的山东狮子猫几乎已经绝迹。
秋华年很喜欢小动物,之前做生活博主时,散养了两条狗,一只猫,还有三只兔子,萌宠为视频增色不少。
现在到了府城,有条件了,秋华年想再养一只宠物。
秋华年问笼子后面的人,“老板,这只猫怎么卖?”
“五钱银子,再买一条鱼聘它回去。”
孟圆菱瞪大眼睛,“这猫也太贵了,农村的猫崽子都是生下来谁想要就送谁的。”
卖猫的老板笑道,“这只猫的品相,就值这个价,它可是狮子猫,漂亮而且脾气好,多少达官贵人家的家眷都抢着养呢。”
秋华年也觉得有些贵了,但不是不能接受,这只猫合他的眼缘,正巧出来碰上,都是缘分。上辈子没机会养一只纯种狮子猫,这辈子怎么能错过。
“这只猫我定下了,我去菜场买鱼,麻烦老板等一下。”
“盐裹聘狸奴,常看戏座隅”是古人养猫的浪漫仪式感。买猫不止要花钱,还要给猫出一份聘礼。
秋华年挑了一只一斤的鲜嫩鲫鱼,拎着串鱼的草绳回到原地方,隔了几米,听见了争执声。
一个丫鬟模样的人指着猫贩的鼻子,语气尖利。
“你这个人好不识好歹,任凭你说你的猫定给了谁,我家小姐想要,都只能是她的!”
“不就是想多要钱吗?一两银子够不够?二两?三两?”
“我劝你见好就收,我家小姐可是辽州左布政使苏大人家的千金,真惹恼了她,把你抓进大狱里打一顿,猫笼收公,一分钱都没有!”
第67章 惊世骇俗的下嫁
那位卖猫的也是个倔脾气, 梗着脖子道,“我管你左布政使、右布政使的,这猫已经卖出去了, 就算天王老子来了, 我也不改口!”
他原本带着个老气的貂绒瓜皮帽子,半张脸埋在厚实的毛线围脖里, 此时情绪一激动, 抬手取下了头顶的帽子散热,几缕汗湿的额发垂下,露出眉心隐约可见的红痣,竟也是一个眉眼精致, 年纪不大的小哥儿。
苏小姐的丫鬟气得直骂, “你、你!刁民!居然敢这么称呼布政使大人,我这就让衙门来抓你!”
卖猫的小老板毫不弱,“好啊, 我就怕你不去,小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尽管来清风书院抓我闵乐逸!”
原本一直矜持站在丫鬟和婆子们的簇拥中的苏家小姐,听见清风书院和闵这个姓, 帷帽后的脸上神情终于变了一下。
“紫竹,回来吧,这只猫品相一般,我要挑个更好的。”
丫鬟紫竹悻悻瞪了眼闵乐逸,啪的踢了脚猫笼, “什么野玩意儿!”
小狮子猫受了惊, 嗷呜叫了几声,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闵乐逸怒气上头, 大冷天气,居然一下子撸起了袖子,露出两只雪白的小臂,在空中挥舞,“苏信月,你是不是找打!”
苏家小姐苏信月抿了下唇,往下拉了拉装饰着珠翠的帷帽,后退了半步,一群丫鬟婆子赶紧把她护在身后。
她们大多已经想起来这位闵乐逸是谁了——传说中月前在辽州按察使夫人举办的宴会上,和几位官家小姐公子大打出手,最后被抓回家里禁足的清风书院山长闵太康的幼子!
这个不久前从南边来襄平府的哥儿,没有一点氤氲水乡养出的温柔小意,争强好胜,粗鄙不堪,都快成襄平府官眷中流传的笑话了!
苏信月自然看不起闵乐逸,但她不想在这里和闵乐逸发生大冲突。
万一传出去,她也要成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我听说你被闵山长禁足来了两个月,怎么跑出来了,还穿的这么不伦不类?我不和你多争,免得让人以为我和你一样,带累坏了苏家的名声。”
苏信月转头就走,脚步加快了几分,丫鬟婆子们全部跟上。
闵乐逸在后面挥舞着小拳头骂,“你名声好?不就是躲在后面让丫鬟帮你干坏事吗!害怕了逃跑就直说,别装模作样的!”
直到苏信月走远,他才缓过口气,目光猝不及防对上拎着鱼的秋华年和孟圆菱,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闵乐逸把帽子戴回头上,围脖重新拉起来,想假装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秋华年笑了笑,过去蹲下来,把一斤重的小鲫鱼塞进笼子里,小狮子猫看见了鱼,伸出雪白的爪子,好奇地拨弄,忘记了方才的惊吓。秋华年隔着笼子摸了摸它的耳朵尖,小猫喵喵叫了两声,没有躲。
闵乐逸见秋华年和小猫友好互动,嘴角勾了起来。
“方才谢谢闵小公子帮我留着猫了。”
闵乐逸声音充满元气,“本来就说好卖给你的,况且苏信月这种人,不论给多少钱,我也不可能把猫卖给她的。我来卖猫是想找有缘人,又不是为了钱。”
秋华年知道闵乐逸与清风书院有关后,就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初来乍到襄平府,他也想多了解一些信息,于是问闵乐逸,“闵小公子与那位苏小姐认识?她最开始好像没认出来你。”
“之前没见过,但都在襄平府,肯定听说过彼此,何况小爷我挺有名的。”
“那位苏小姐看起来不会善罢甘休,闵小公子要当心些。”秋华年提醒。
在裕朝,布政司是一州的总行政机构,设有左右布政使总领全州政务,裕朝以右为尊,是以右布政使比左布政使的职权高那么一些,二者为一正一副。
辽州左布政使,按照现代的官职类比,相当于辽省副省长,那位苏信月相当于是副省长的女儿。
“没事,左布政使苏大人风评还是不错的,我父亲也有些面子,她为难不了我。”
闵乐逸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把装猫的笼子拎起来,“我得赶回去了,不能被家里人发现出来这么长时间,小猫就交给你了,我看你是真心喜欢猫的,银子我就不要了。本来收钱也只是为了让那些只想占便宜,不真心养猫的知难而退。”
他犹豫了一下,不好意思地问,“对了,能不能、留一下名字和地址呀?等我解了禁足,想去探望小猫。”
秋华年见他依依不舍,问他,“闵小公子为何不留着自己养呢?”
闵乐逸遗憾地摇了摇头,“它原本是辽州按察使家的猫,母猫生了四只小猫,当时只有两个月大,被一群丧天良的围起来,让下人们抓住摔着玩,我看见的时候,四只已经只剩下一只还活着了,我说不过那些人,索性和他们打了一架,把猫抢了下来,然后就被我父亲禁足了。”
“你父亲?”
“我父亲是清风书院的山长,你应该听说过吧?我是在南边跟着祖母长大的,最近两个月才来襄平府。”
闵乐逸继续说猫的事,“父亲倒是没有对小猫赶尽杀绝,让我好好养着,但那些虐猫的人因为没打过我,怀恨在心,总是来找麻烦,我怕他们伤害小猫,只能偷偷出来找个喜欢猫的有缘人照顾它。”
“你别担心,不会有人知道猫在你这里的,他们有什么冲我来好了,欺负猫算什么本事!”
闵乐逸踮脚挥了挥拳头,“就那些三步两咳的家伙,来十个也打不过我。”
秋华年被他的情绪感染,笑着报了名字和自家地址,“闵小公子尽管上门来找我玩。”
“你就住这附近呀?好,等我得闲了一定来,你叫我逸哥儿就好啦,我家里人和南边的朋友都这么叫。”
闵乐逸收拾了一下东西,打算回去了,秋华年看着他脖子上的毛线围脖问,“逸哥儿这围脖倒是新奇,不是皮子的。”
闵乐逸取下围脖给秋华年看。
“这是毛线织的,今年冬天新流行起来的,比皮子的透气轻便。我这条是貂毛纺的线,比市面上卖的普通羊毛线的更好,你要是喜欢,我下次给你带两条。”
秋华年目送闵乐逸离开,他没想到,短短数月,毛线已经进化出不同的原料品种,分出高低档次来了,祝经诚的经营手段确实厉害。
秋华年带着小猫回到家,九九和春生都迫不及待地围了过来。
在村里的时候,出门随处可见小猫小狗,小鸡小鸭,不觉得有什么,到了府城,一整天看不见几个除了人以外的活物,孩子们都有些不适应。
秋华年找来一个扁平的竹筐,放在穿堂避风的角落,九九把旧垫子、旧布头铺进去,做了一只简易舒适的小窝。
小狮子猫不挑地方,从打开的笼子出来,非常聪明地左右看了看,轻轻一跃就跳进了小窝,尾巴卷起来,前肢并拢直立,乖乖坐着任凭所有人打量。
“它好漂亮……”九九小声说,“华哥哥,我们是不是应该给他取一个名字呀?”
春生绞尽脑汁,“叫……咪咪?”
九九用眼神表达了自己的无语。
孟圆菱不作声,因为他也想不出除了咪咪之外的名字。
秋华年伸出手指在小猫眼前晃了晃,小猫优雅地轻轻移动碧蓝和金黄的眼珠,尾巴尖一点一点。
不愧是纯种的狮子猫,看上去机敏又高贵。
秋华年想了想,“就叫它奶霜吧,颜色像奶又像草叶上的薄霜,性格也既温婉又高冷。”
就这样,奶霜的名字定下了,九九和春生得了新玩伴,一日里半日时间都在逗猫玩,秋华年和孟圆菱两个大一些的也不能免俗。
奶霜刚开始有些认生,熟悉环境后便亲人起来了,尤其喜欢用小鱼聘它回来的秋华年,每次秋华年一出屋,便翘着尾巴小步跑过来,绕着他的腿打转,让其他人非常羡慕。
过了两日,清风书院今年入学考试的结果出来了,总共有二百多人报考,最后只录取了三十八人,其中丙字班二十一人,乙字班十二人,甲字班只有五人。
一般来说,乙字班是秀才和学业非常优异的童生,甲字班是举人和距离举人只有一线之遥的秀才,丙字班则是普通童生。
云成只考入了丙字班,对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接受良好。清风书院毕竟是聚集了一州优异学子的地方,他年岁尚轻,能考进来已经很难得了,假以时日,必然可以进入更上层的班级。
让人意外的是杜云瑟,他居然真的一次就考入了甲字班,除了他,其余四位新录取的甲字班学子,都是已经中了举人,打算潜心攻读一年为明年会试做准备的。
就连清风书院的山长闵太康,之前都认为,杜云瑟需要在乙字班读上半年,才能升入甲字。
阅完所有试卷,取开糊名登记被录取的学子的姓名时,闵太康看着被阅卷官们推为本次入学考试第一名的卷子上杜云瑟的名字,久久不语。
他似乎正在看着一条潜龙飞出浅渊。
闵太康想到杜云瑟的年纪,有些惋惜他这么年轻,居然早早就有了夫郎,转念想到自家那个让人头疼的孽障,又把这个念头抛开了。
不般配,还是别想了。
在乡下老家老母把逸哥儿大老远送过来,说逸哥儿到了年纪,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参谋一桩好亲事。可逸哥儿被宠成了那样的性子,刚来没几天,就在宴会上和人大打出手,“美名”传遍了襄平府,哪户正经人家不敬而远之,让他去哪里寻好姻缘呢?!
闵太康重重叹了口气,头疼过后,还是得为亲生的小哥儿好好打算。不知道能不能请几位在襄平府名声好的哥儿带一带他呢……
……
清风书院入学考试结果出来后,没个几日,就要正式入书院读书了。秋华年和杜云瑟一起收拾好行李,顺便好好算了算在府城的花销。
“我们一日的伙食费是一百文,菱哥儿他们摊掉二十文,一个月下来也要差不多二两半银子。给巧婆子的月钱八钱,柴火、灯油、马饲料、猫的口粮和倒夜香加起来算上一两,光是这些必须的花销,一个月就得四两多了。”
在杜家村的时候,缺柴火就去后山拾,缺菜就去菜园里摘,果子和鸡蛋这些都是自家有的,到了府城,却全都得花钱,得亏新宅子里有水井,不然就连用的水都得花钱买。
古代的城市是比乡村繁华的多,但生存起来,也不容易的多。
“府城的物价比漳县涨了三四成,一匹棉布要六百文,丝绸锦缎普遍在五两以上,不过颜色和花样都比漳县的更好看。每个季节做一套新衣服的话,一年二十两银子还打不住。”
“首饰、胭脂水粉这样,我不怎么用,但九九也快到需要打扮的年纪了,迟早得备着。”
秋华年放下记账的笔,长长叹了口气。钱啊,到了府城,钱是真不经花,之前存下的那一百二十两,不精打细算,根本不够用。
要知道,他还没算一个最大的开销——那每日都得喝,真正的价格说出去吓死一群人的名贵药方!
红腐乳坊的分红,每季度有三十多两,爆米花和高粱饴临走前与方子一起全交给孟武栋了,也是分红的模式,一季度估摸着有十几两,这些进项加起来不少了,可还是不太够开销。
杜云瑟帮他揉着额角,吻了吻他的额头,“只要吃饱穿暖,保证你的药,其余短缺一些没什么,别累到自己。”
秋华年靠在杜云瑟怀里点头,心里却在想,在府城有什么办法能绕过非商户的限制,搞一些钱出来。
他想起上辈子自己视频评论区常见的“卷王”两个字,忍不住笑了一声。
“卷王”好像确实是他放不下的属性,已经能活下去了,还想要活得好,永远都在为了理想生活奋斗的路上。
秋华年甩了甩头,把心思重新拉回正事上。
“清风书院一年的束脩是六两银子,吃饭需要另花钱买,我给你一月一两银子的饭钱,如果不够一定要说,千万别省这点钱。”
杜云瑟点头,秋华年还是不放心,“每天要保证足够的……每天肉、主粮和蔬菜都要吃够量,这样脑子才灵光。”
秋华年把蛋白质,碳水化合物和食物纤维等过于超前的词咽下去,换上了在古代更正常的词汇。
杜云瑟无奈应是,华哥儿强调了这么多遍,他早已倒背如流,哪怕为了华哥儿的心意,也断然不敢违逆。
给杜云瑟交一年的束脩、购买住在书院用的东西,花掉了十两银子,家里的银子剩下了一百一十两。
之后每月日常花费五两半银子,买药方里的配药三两银子,加起来是八两半,最极端情况下,够花一年。
但考虑到做衣服、人情来往、喝完现有的主药后购买珍贵药材,预算捉襟见肘。
而且杜云瑟如果今年秋天秋闱就中了举人,还得准备来年春天去京城参加会试的花费。
车到山前必有路,秋华年把账全部算清楚,心里有了底,也就没那么焦虑了,他的身体状况经不得郁结愁思,好在秋华年本身心态就是绝佳,不怎么受到外界的影响。
祝经诚去了南边谈生意,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依旧是苏信白来替他向杜云瑟几人道贺。
苏信白自己带了帮厨和一众食材,让巧婆子看着做宴席,不叫秋华年家为难,他为人处世看似冷冰冰的,实则非常周到,但这周到是隔着东西的,让人感不到一丝温度。
秋华年心里对他的印象,是一个才华出众、气质出尘的冷美人。
这种冷和十六的“三无”不太一样,十六像是已经失去了大多数感情,苏信白则更多是压抑着,将情绪隐匿在冰山之下。
吃过宴后,云成小两口和孩子们都去休息了,下人们收拾着东西,苏信白和秋华年说话。
“大公子信中说,要将一座府城附近的庄子委托给秋公子试种棉花,我找出了三座近一些的庄子,秋公子看看。”
三座庄子一个是六十亩的,两个是四十亩的,都是中小型庄子,其中一个靠山,能猎到野物,一个有几亩鱼塘,一个有温泉。
苏信白把庄子的情况写的很清楚,他的字和他表现出来的样子不太一样,非常飘洒俊逸,文采风流。
秋华年选了那个四十亩的有温泉的,一方面是因为这个最近,一方面是想看看古代的温泉是什么样的。
苏信白点头,“这座庄子是我的陪嫁,过两日我叫庄头来见秋公子。”
秋华年有些诧异,苏信白会把自己陪嫁的庄子放在可选项里,按理说这是祝经诚应承的事情,只需拿祝家的出来就行。
苏信白对祝经诚的称呼是规规矩矩的“大公子”,听不出半点夫夫之间的情谊,祝府下人们的态度也很微妙,苏信白与祝经诚的感情估计没有那么融洽。
“秋公子,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苏公子请讲。”
“我听大公子说,你编撰了一本种植棉花的农书,可否让我一阅?”
“书稿在书房里,苏公子随我来吧。”
秋华年不介意农书被别人看到,反正他是准备完成后免费供所有人阅读的。农书原稿已经给王县令看过,十六也带走了一份,不担心有人窃取后颠倒黑白。
苏信白出身大家,没有接触过农事,他原本是想看看一位哥儿编的书能编成什么样子,看着看着,却渐渐入迷了。
直到看完整个选种育种的篇章,苏信白才恍然从书中抽身。
“苏公子觉得如何?”对这本农书,秋华年相当上心,想多听听不同的意见。
苏信白开口,语气与以往有些不同,“遣词用句,与世间大多书籍不同,但却是极好的。”
秋华年笑道,“我之前常听到的都是这样粗显的词句不好,苏公子倒是不同。”
苏信白摇头,“此书就连我这个从不曾做过农事的人看了,都知道该怎么育种棉花,语句生动简达至此,多少大家都未必做得到。书本来就该让需要的人看得懂才对,传道授业是本职,那些故作玄虚的人,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
苏信白的语速加快了几分,语毕后顿了一顿,重新敛目,“抱歉,失态了。”
秋华年笑着摇头,“这算什么失态,苏公子有见解,愿意讲出来,我也愿意听,反正这里也就你我二人,传不到别人耳朵里去。”
苏信白放松了些,清冷的眸子染上几分生动,“我不怕这话传出去,我早就当众说过,只不过当时……”
“秋公子这书是绝世好书,但恐怕坊间有人不识货,以后需要刻印出版,可以来找我。”
“苏公子有这方面的门路?”
“祝家以书坊起家,虽然后面丝绸布料生意做的更大,但书坊也没有落下。如今祝家的书坊都是在我手里管着的。”
就算不是最赚钱的生意,所有书坊加起来,也是不小的产业了。苏信白这么年轻,嫁入祝家的时间不会太长,能直接管着这么多产业,他在祝家的地位,比秋华年想得高的多。
苏信白……秋华年心头一动,因为方才已经与苏信白聊熟了些,直接问他,“苏公子与辽州左布政使家有亲戚关系吗?”
苏信白垂下漂亮冷淡的眉眼,低声嗯了一声,像是不太在乎,只在说一件稀松平常之事。
“辽州左布政使苏大人,是我父亲。”
说者语气平静,听者却无法淡定。在古代士农工商等级如此严格的背景下,一位辽州二把手,朝廷从二品大员家的哥儿,嫁给了商人之子,哪怕祝经诚是祝家长子长孙,也称得上惊世骇俗的下嫁了。
见秋华年欲问又止,苏信白直接把他想问的都说了,“我是父亲原配所出,家中还有继母和妾室所出的弟妹。这些事在襄平府不是秘密,你熟悉之后,随便打听就能知道了。”
“……”
苏信白的眼睑微不可查地抖动了一下,他不想要所有关于这些事情的评价,无论是奚落还是同情。
“今日叨扰了,若无事我便先走了。”
“等等。”秋华年叫住他。
苏信白回头,那位漂亮且充满生机的哥儿冲他展颜一笑。
“我觉得苏公子对书的见解与我不谋而合,苏公子有没有喜欢的好书,推荐我几本?”
第68章 还是别去碍眼讨人嫌了吧……
杜云瑟和云成进入清风书院读书后, 家里清静了下来,不过秋华年很快找到了新的事情做。
那日苏信白与秋华年聊了一会儿襄平府市面上的书,隔几日又下了帖子, 邀秋华年去书坊坐坐。
孟圆菱刚开始读书识字不久, 对这些不太感兴趣,是以留在家里看孩子逗猫, 秋华年自己出门。
苏信白邀请秋华年去的书坊, 与去年秋华年去过的不是同一座,它应该是祝家产业中最大的书坊,位置也在清风书院附近,占地至少有一千平米, 修成了院落的模式, 里面还有花园与小湖。
院落最里面,客人们到不了的地方,竹影交杂中, 有一座两层高的精巧小楼,斗拱檐柱具绘着彩绘花纹, 坐在二楼隔窗望去,可以看见九曲桥与花园。
小楼名为苦舟楼, 取的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之意,入门处的牌匾与对联皆是名家所写。
小楼的二楼空间开阔,不设阻挡,中间摆着长数丈的平阔桌案, 分门别类放着一摞又一摞书稿。
苏信白对秋华年说, “襄平府的文人们写了书,会投给书坊, 被书坊选中,则可刻印出版,得到一笔润笔费。”
“这里是祝家书坊近几个月收到的书稿,想看些不一样的书,可以直接从里面找。”
秋华年还真没了解过古代出版业,这么听起来,书坊不只是印刷厂,也不只是书店,还有出版社的作用,一坊身兼数职。
秋华年发现,那些与科举有关的书籍的书稿,全都被摞起来放在一边,看来苏信白对此不甚感兴趣。
想到今天秋华年要来,其余种类的书稿,苏信白全都让人找出来放在桌案上,供秋华年翻阅。
古代没有手机和互联网,书籍算是最集中的接触大量信息的渠道了,这么多书稿摆在面前,秋华年就像连接上了网络,看的津津有味。
未经书坊选择出版过的书稿,种类更丰富,内容也更加大胆。
秋华年至少看到了十几本志怪小说,有人鬼恋,有人妖恋,有写伦理的,有写恐怖悬疑的,有故意谐趣搞笑的。
有的里面是男人和女妖,有的里面是女人和男妖,有的更加大胆,什么三人行,什么兄弟盖饭都出来了,那些词句虽然是古风浓郁,婉转多情的,但怎么看都是小黄书的内容。
诸如“梨花一枝春带雨”、“露滴牡丹开”、“曲径通幽处”之类的句子,都不能结合前后文细想。
谁说古代人保守?但凡看两本古代小说,都说不出这话来。
这些志怪小说虽然新奇,但读多了就会发现,也就是那么一两种套路,情节比起后世的网文和电视剧,显得粗糙平直,秋华年看了一会儿,便失去了兴趣。
苏信白在一旁看其他东西,见秋华年放下了那些志怪小说,眼中闪过赞许。
“这样的书,千百本里能挑出一本好的,但大多不过是为了润笔费跟风模仿,多看些就知道,没什么好看的。”
秋华年点头,又去看“出版社”的其他稿子。
秋华年最感兴趣的无疑是游记,但游记类书籍在桌案上较为少见,总共也就那么四五本,还都是语焉不详,记述不清的那种。
古代文人出门少,游记又不如志怪小说卖的好,是以没什么人写。
而秋华年想找的关于农业种植的技术类书籍,更是一本也没有。
从祝家书坊收到的投稿里,可以看出如今市面上各种书籍的分部情况。
秋华年问苏信白,苏信白解释道,“京中的御书库每年都会编一些农书,呈给圣上,民间是没有人编的。”
他让人去找御书库所编的农书,很快下人就捧着书来了。
秋华年看了一下,发现这些书虽然有可取之处,但显然是给士大夫们看的,语句艰难晦涩不说,还没有配图解释,就连秋华年读起来都有些吃力,更别说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农人了。
“御书库编撰的书,由圣上批可后,所有书坊都会翻印,不过只有想充门面的人会买罢了。”
原本是为了发展农业生产,传播种植技术的农书,最后只顶着御书的名头,高高摆在达官贵人家的书架上,何其可笑。
秋华年心头一动,“祝家书坊刻印的书,都是由苏公子选的吗?”
苏信白摇头,“若让我选,恐怕一月也出不了一两本,刻印出版的书都是由书坊的管事们选的,我不过闲暇时过来看看。”
“苏公子觉得这些书不合心意,为什么不主动收些好书呢?”
“如何收?”苏信白不解。
“投稿的人多是为了润笔费,肯定会选择好过稿的书去写,书房的管事们爱出志怪小说,他们也就爱投志怪小说。”
“如果苏公子放出话去,定了标准,要收什么类型、什么语言风格的书,施以重金奖励,还怕有人不写吗?”
“……这,以银钱诱写书稿,到底不雅。”苏信白还是有出身带来的顾虑。
秋华年笑着摇头,“人活在世上总要吃饭,哪里不雅了?如果苏公子能让那些有才学的人把能力用到正处,而不是为了糊口,只能写一些跟风的粗浅玩物,岂不是好事?”
“苏公子手里有书坊,有银钱,又有独到的见解,还有谁比你更适合做这个呢?”
苏信白怔了一会儿,转头看向窗外,室内炭火烧的充足,半开的窗户外,园子里还是一片萧瑟之景,一只寒鸦从冰冷的水面上掠过,扑腾着飞向远方。
“我此前从未想过……我要再想一想。”
秋华年不多劝他,只是意有所指道,“无论做不做,人都该有一个目标,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要做什么,才不算白活。”
目标……
苏信白修长纤细的睫毛颤了颤,掩下清亮眸子中的波光。
恍然回头,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浑浑噩噩活了这么久。
生活已经重新归于平静,当初的那些志气与梦,现在捡起来,还来得及吗?
……
那天在书坊里的对话,对苏信白到底造成了多少影响,秋华年还不得而知。
他现在每日在家,不是逗猫,就是画画、看书、聊天,天气好的时候出门逛一逛街,平时想一想新鲜的吃食,让巧婆子试着做。
夜深人静,算算杜云瑟什么时候休沐,想想杜云瑟正在做什么,带着笑意陷入梦乡。
直到苏信白带着自己陪嫁庄子的管事上门拜访,秋华年才活动了一下疏松的筋骨,重新找到正事。
苏信白与秋华年的关系升温的很快,虽然苏信白一直是一副冷冷的模样,但从他邀请和拜访秋华年的频率上,可以看出他对这位新友人多么满意。
庄头姓邓,今年五十多岁,周围人多称呼他为老邓头,已经管着庄子十几年了。
知道庄子今年要被交给别人代管,老邓头把自己儿子和长孙都带上了,好让主家认一认人。
老邓头交上庄子近几年的账目,苏信白不太爱看这些,直接递给了秋华年。
庄子四十亩地,有三十亩农田,五亩梅树林,其余是住人的农庄,有温泉泉眼的地方,盖了一座宅院,平时空着,等主人家闲暇时去住。
三十亩农田里十亩上等田,二十亩中等田,全种的是水稻,这几年平均产粮在五十石,也就是差不多五十两银子。
五亩梅树林的梅树都在盛果期,夏秋时节,产的梅子总共能有四五千斤,也有五十两银子。
庄子上的佃户们可以免费住庄子上的房舍,种地不用掏种钱和肥料钱,一年分二成的收益。
也就是说,这一个四十亩的小庄子,每年能给苏信白赚七八十两银子。
而据苏信白所说,他的嫁妆里这样的小庄子有十来个,大庄子有三个,还有一些铺子、银楼和酒楼,光是产业,每年的收益就在几千两上了。
这些嫁妆有一半以上,是祝家出的,送给苏家转了个手,成了苏信白的家底。
为了娶从二品大员家的哥儿,祝家无疑大出血了。但他们也得到了足够的好处,有本州的布政使做亲家靠山,在辽州的生意是越做越大。
秋华年第一次听到,难免想到自己的两斗高粱,笑着摇了摇头,也没有过多放在心上。
靠着一家人的努力,他会把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好的。
秋华年很快看完了账目,心里有了底,抬眼看站在地中央的老邓头。
老邓头原本很放松自信,被秋华年这么看着,心里逐渐打起了嘀咕。
这位哥儿也不知是什么来历,之前没听说过,不会看出什么来了吧?
“华年,可有不妥?”苏信白问他。
秋华年摇了摇头,对老邓头说,“你们先去后面坐坐吧,待会儿有事再叫你们。”
老邓头看着秋华年挑不出一点毛病的笑容,心中更加忐忑了,管了十几年庄子,第一次手心冒汗。
老邓头几人被巧婆子领到后面罩房喝水休息,秋华年才给苏信白指出庄子的问题。
“庄子的上田和中田的产粮量,虽然分开记了,但用肥量却是一样的,这不符常理,虚报的肥料钱的去处必有猫腻。”
“其次,庄子种水稻和梅树之外的五亩地,不可能全是房舍,应该还种了蔬菜,养了鸡鸭猪羊等家禽家畜,可收益也没有记在账上。”
“这账目不全,按我估算,一年被隐掉了二十来两银子。”
苏信白皱起好看的长眉。
他倒不在乎这点银子,可这庄子是他以为没问题,才挑出来交给秋华年的,现在发现不对劲的地方,让他脸上有些难堪。
苏信白抿唇,“我不太善于经营管理家业,出嫁之前,只粗浅学过一些,每年看庄头和管事们对账,大抵对得上便罢了。真没想到,里面还有这许多门道。”
秋华年笑道,“这些东西,不在村里生活过,也没几个人知道,庄头做的巧妙,不怪你没看出来。”
其实老邓头贪的不算特别多,达官贵人家的庄子里,主人家不懂农事,估计全都有类似的问题。
但秋华年是要用庄子试验完善棉花种植之法的,为了让佃户们不弄虚作假,中饱私囊,导致试验数据出现偏差,必须从一开始就严格要求,杀鸡儆猴。
苏信白舒了口气,“华年,这个庄子怎么管,我全交给你了,其他的产业,我最近也要好好理一理,钱是其次的,不能叫人这么糊弄。”
认识秋华年短短一阵子,苏信白居然给自己重新找到了不少事情干。
秋华年和苏信白熟了,开玩笑道,“‘钱是其次的’,这话我什么时候也能轻松说出口啊?”
苏信白眼底也浮出几分轻松笑意,“等杜公子中举,朝廷赏赐下十五亩农田,免五十亩地税,你再买个十来亩,也就有小庄子了。”
“到时候再买几房忠仆,以他们的名义去经商,铺子等产业起来,便不会缺钱了。”
苏信白知道秋华年比自己擅长经营的多,年纪轻轻,手腕老练,根本不像个乡野出身的小哥儿。
“中举啊……”
乡试三年一届,秋天举行,俗称秋闱,一旦通过,便是真正跨越阶级的举人了。
最近的一次秋闱就在今年秋天,满打满算还剩不到八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秋华年看向门外,院里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苏信白带来的丫鬟怕冻着贵人,把大红撒花的门帘放下,隔绝了院中的雪景。
“不知道云瑟……咳。”秋华年记起苏信白还在,尴尬噤声。
苏信白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艳羡,善意转移话题,“又下雪了,不知还要多少场雪才能到春日。”
秋华年算了算日子,“还有几日便是二月二龙抬头,紧接着惊蛰,之后春分、清明,春天便盛了。”
“对了,祝大公子是不是快回来了?”
“按之前的来信,应该在这几日。”苏信白想到外面的雪,沉默不语。
“等他回来,应该会挑一个杜公子休沐的日子,宴请你们。”
苏信白没说自己到时候会不会出席,秋华年也没多问。
苏信白对自己的丈夫,一直采取避而远之的态度,但秋华年隐约觉得,他其实并不讨厌祝经诚。
雪下大了,秋华年让巧婆子把自己昨日和孟圆菱出门淘的铜锅找出来,烫锅子吃。
铜锅全由黄铜打造,是中间一个添碳的圆筒,旁边围着一圈圆槽的样式,和现代的老北京涮羊肉锅差不多,秋华年发现它,很是惊喜。
这意味着他可以烫火锅了。
秋华年给巧婆子细细吩咐。
“先去买几根大骨头和鱼骨,油煎一下后,熬成骨汤,再把鱼刺和骨头都滤出来,加入淘洗后切成细丝的酸菜,加一点大料煮着,做酸菜锅底。”
“烫菜去称一斤羊肉,切成薄片,做一碟鱼丸,挑嫩的玉米、冬瓜和白菜切块切片端上来,泡软的粉条也来一碟。”
“料碗要韭花酱、麻酱和香油,加一点点糖提鲜,每人配小半碗,你看着调味。”
……
巧婆子记住吩咐退下后,苏信白说,“华年在吃食上颇有研究。”
更讲究和精致的饭菜,苏信白早就吃腻了,都不如秋华年这几段话的描述听得他产生食欲。
秋华年笑道,“反正外面下雪,你吃过饭再走吧,你带来的下人们人多,让他们自己再做一桌吃的去后面吃。”
苏信白轻轻清了下嗓子,矜持道,“也好。”
奶霜从门帘外钻进来,喵喵叫了两声,跳上秋华年的膝头,双腿并立,优雅无比,秋华年看看奶霜,再看看苏信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苏信白不解,秋华年眯眼笑着,连连摇头,不做解释。
趁巧婆子做饭的功夫,秋华年处理庄子的事,他让老邓头爷孙三人到书房,拿出纸笔,边问边写。
庄子上一共有多少人,什么岁数,什么性别;每个月施几次肥,每次花多少时间;庄子里的人平日吃什么,还不能下田的孩子们干什么活……
老邓头开始还能周全回答,到了后面,渐渐捉襟见肘,额头浮现出一层冷汗。
每次他的回答里有和前面对不上的地方,秋华年就故意停下,把前面的记录翻出来,直接指给他看。
比如庄子里的人平时主要吃野菜,为什么孩子们不挖野菜,野菜是哪里来的;施一次肥需要半日时间,账目上怎么记了三日的量……
有时候,老邓头好不容易想好了说辞,秋华年又不让他说了,转而让他的儿子或者孙子说,急得老邓头抓耳挠腮。
全程下来,秋华年没有说一句重话,一直脾气温和,面带笑意,可老邓头却觉得,这个不知来历的哥儿,比祝府里主子身边凶巴巴的管事们更可怕。
明明这样的好相貌,住着这么好的宅子,衣着打扮具是不凡,还和大少夫人是好友,高低是位富家小公子,怎会对农事如此了解,根本无法糊弄!
苏信白坐在秋华年旁边,一言不发,也给了老邓头足够大的心理压力。
最后,在老邓头崩溃之前,秋华年轻飘飘道,“邓庄头记的账太糊涂了,回去后好好查一查,下次我去庄子上验收,要看到新账。”
苏信白开口,“之前的东西,我可以不追究,今日之后你若还糊涂着,庄子的庄头,就换个人来吧。”
老邓头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虚汗,知道以后肯定没法糊弄了,忙不迭答应,至少保住庄头的位置。
老邓头几人走后,苏信白才蹙眉问,“直接换一个庄头不好么?”
如果不是秋华年说下次要看老邓头的新账,苏信白本打算直接换庄头的。
秋华年说,“他管着这个庄子十几年,换人的话,一时半会儿不一定能找到更好的。且看着吧,这种人只要降住了,‘戴罪立功’反而更加卖力。”
苏信白想了想,摇头道,“我学这些,还是太难了。”
“不学也没事,哪有人什么都会的,反正你有忠仆和管事,也无心于经营,大差不差守住产业就行了。”
秋华年笑着边说边站起来,懒懒伸了个腰,“我好像闻到酸菜骨汤锅底的香味了,我们快去里面院子吃饭吧,锅子得趁热烫菜才好吃。”
浓郁的骨汤和酸菜的香气融入腾腾热气中,从紧挨着书房的厨房里飘出,勾得人一阵嘴馋。
秋华年揭开书房门的厚帘子,快步走到院中,雪下得有些大,一下子沾白了他的睫毛,丫鬟们忙撑起油纸伞,给他和苏信白挡雪。
巧婆子端着做好的锅子出来,黄铜色的锅上冒着浓郁的白气,在雪景里升腾,乳白色的骨汤还在翻滚,中间的圆柱里可以看见黑红的炭火。
“快快快,开饭啦。”孟圆菱早在厨房守着了,赶紧招呼他们。
几人冒着雪到了花厅,桌上已经摆好了待会儿要烫的菜品,巧婆子给冬瓜上雕了花纹,是兔子的模样,看上去晶莹可爱。
秋华年教大家把菜放进翻滚的锅里,烫个十几秒到几分钟不等的时间,捞出来蘸着料碗吃。
苏信白第一次见这种吃法,刚开始还有些放不开,渐渐被热闹的氛围感染,主动烫起了菜,到最后,一斤的羊肉居然不太够他们几人吃的。
苏信白意犹未尽,“下次我带些东西来烫锅子。”
“烫锅子”三个字,从苏信白这样的冷美人口中说出来,有种别扭的喜感。
秋华年打趣,“苏公子想烫锅子,在哪里烫不得,还得专等下次过来。”
苏信白摇头,“这种吃法,人多了才有意思。”
苏信白在秋华年家一直留到天色渐暗,才启程返回。
祝府宅邸庞大,四五房人住在一处,有几十个主子。苏信白回到祝府,家里的下人们全都恭恭敬敬,其他房里的人看见他,表面上也都好声好气问候。
苏信白知道,自己是祝家请回来的金佛,日子没有不顺心的地方,可也没有任何称得上称心如意的。
他一路走回自己的院子,发现书房里面亮着灯,找来扫院子的小厮询问。
“回大少夫人,是大公子回来了。”
“什么时候?”
“午时刚过。”
午时刚过,到现在半日了,也没有人来叫他这个大少夫人回去,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苏信白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扫下落雪,嗯了一声,“好好照顾大少爷。”
说完后径直走向正房,准备换衣服休息。
祝经诚听见外面的动静,正在翻看账簿的手顿了一下,没有起身出去。
还是别去碍眼讨人嫌了吧……
第69章 “……那也得,他想和我生。”
祝经诚回来后, 挑了一个杜云瑟休沐的日子,提前下了帖子,请他们一家到祝府小聚。
之前几次都太过匆忙, 现在在府城常住, 确实该上门拜访。
好不容易等到休沐,云成小两口有许多话要说, 秋华年留他们看家过二人世界。他和杜云瑟带上九九和春生, 拿了一盒自家做的各色果子做薄礼,驾车前往祝府。
祝家大房住在主院侧边的院落,大小有三进,装饰富丽堂皇, 祝经诚和苏信白成婚后搬了出来, 住在旁边稍小一些的院落。
小宴设在祝经诚居住的院子里,但过去之前,还要先去大房的院子拜访一下祝经诚和祝经纬的母亲。
大房夫人姓盛, 嫁给祝家兄弟的父亲后,共育有两子, 丈夫已经去世好几年,原本的妾室差不多遣散了, 只留了一位生了小姐的姨娘。
盛夫人去年就想见一见秋华年,今日总算能见着了,早早就让人预备着。
她知道大儿子十分看好杜云瑟,也知道小儿子的转变多亏了秋华年,自然不会拖后腿。
因为庶女的年龄十一二岁, 和九九差不多大, 所以盛夫人让人叫姨娘和庶女也出来见客。
小姑娘名叫祝娴,模样随了亲娘, 脸庞饱满,五官端正,是很大气的长相。
从几人的交谈中,秋华年得知这位冯姨娘最早是盛夫人的陪嫁丫鬟,两人相处的很融洽,盛夫人对家里唯一的女儿祝娴也很好。
祝家虽是商贾,但非常重视家风和对子孙的教育,祝娴小小年纪,也已经开始读书了。
盛夫人问九九都读过什么书,学了什么东西,九九一一回答,盛夫人笑道,“到底是院案首的妹妹,比我家娴儿学的更好呢。”
冯姨娘跟着打趣,“以后可得让娴儿好好跟着杜小姐学一学了。”
盛夫人想撮合九九和祝娴结交,秋华年发现九九来到府城后,还没有什么好朋友,见祝娴这小姑娘脾气温和大气,没什么意见。
盛夫人送了九九一对缠丝金镯子,一套笔墨纸砚,让丫鬟们带着两位小姐出去玩。
九九和祝娴刚刚聊了两句,两人都对对方印象不错,九九得到秋华年许可后,和祝娴拉着手出门了。
见姐姐出去,春生也有些坐不住了,盛夫人便让几个丫鬟好好带他出去逛逛,祝经纬不想待在屋里,也要跟着去。
“小弟顽皮,叨扰夫人了。”
“哪里呢?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是这样的,你别看经诚现在这么稳重,他小时候也可缠人了。”
“我啊,现在到了年纪,整日呆在宅里,就想多看些小孩子热闹热闹。”
盛夫人说到这里,脸上的笑容突然淡了一点,很快又恢复正常。
祝经诚沉默不语,没有接母亲的话。
就在这时,丫鬟快步进来禀报,说大少夫人回来了。
盛夫人坐正了些,冯姨娘赶快整理了一下衣摆。
不多时候,苏信白从门里进来,先向盛夫人请了安,然后略带歉意的说,“本该在家里等客人的,结果今早苏府突然有事叫我回去,耽搁了一会儿。”
盛夫人没有为难苏信白,“你娘家的事更要紧,家里没什么大事。”
祝经诚问苏信白,“可有需要我帮忙的?”
苏信白垂眼道,“已经解决了。”
两人便不再说话了,苏信白走到祝经诚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也不互动。
盛夫人轻轻皱了下眉,冯姨娘眼观鼻口观心一言不发。
盛夫人和秋华年聊了一会儿,谢了秋华年给自家二儿子找了个正经营生做,让秋华年闲暇时只管来祝府做客,后面便说自己乏了要去休息,让祝经诚和苏信白好好招待客人。
祝经诚早就让厨房做了一桌宴席,摆在自家院子的穿堂里,与秋华年一家边吃边聊,很是惬意。
下人们把九九和春生全须全尾领回来了,春生还得了一大堆玩具,都是祝经纬给买的。
见祝经诚要说自己,祝经纬立即举手告饶,“大哥,你们都说这大半年我长进了,就别当着客人的面训我了吧。”
祝经诚无奈摇头,“你早就到该说亲的年纪了,一直这样的玩性,娘都不好给你找夫人,还是稳重些吧。”
祝经纬耸了耸肩,“这事情总得讲缘分。反正我是小儿子,不用我管家业,我只要找个顺心顺意的,总不能像——”
祝经诚放下手中的酒杯,在桌上不轻不重发出声响,祝经纬赶紧噤声。
苏信白搛了一小口菜送入口中,神情自然,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秋华年左右看看,与杜云瑟对视一眼,理智的没有选择插话。
祝经诚有些时局上消息不好叫太多人听见,吃完饭后找了个借口,请杜云瑟去书房细聊。
祝经纬带着孩子们玩去了,春生还有好几个玩具没弄懂怎么玩,缠祝经纬缠得很紧。
外面天色已经黑了,有些冷,苏信白请秋华年去自己屋里坐。
苏信白自然是住在小院正房的,秋华年进去后,发现这三间正房摆满了书架与书案,装潢很雅致,散发着淡淡的木香,架子上全是苏信白平日喜欢看的书。
“我这里平日不来客,没什么坐的地方,我们别见外,你跟我去里间的胡床上坐吧。”
玉色柔绢帘后面的里间,除了小炕,还设了一张紫桐透雕宝象纹的胡床,胡床前面摆着烧着银木炭的火盆,上面铺着丁香色提花缎的褥子,洁白的羊羔皮,摆了几个朱柿色花鸟纹的软枕,看上去既富丽又舒适。
秋华年发现,苏信白的衣着打扮和这座房子的布置一样,是冲突的,既有素净清雅的地方,也有华贵富丽的色彩。
这样的冲突并不难看,反而让他的气质愈发神秘高贵了起来。
秋华年坐在柔软胡床上,笑着伸了个懒腰,在暖和的室内打趣,“胡床坐起来比椅子舒服多了,信白你也挺会享受生活的。”
苏信白没有接话。
一旁的婆子笑道,“这是大少爷安置的。”
原来是祝经诚的布置,难怪苏信白不说话。秋华年也不知该说什么,眼睛在室内扫了一圈,发现了违和之处。
里间的小炕上,只有一副有使用痕迹的被褥,紫铜雕花的衣架上,也只有苏信白常穿的衣物。
看起来,这个里间似乎只有苏信白一人在住。
秋华年微不可察的蹙眉,祝经诚和苏信白夫夫二人的关系,比他想的还要僵硬。
在秋华年看来,两人明明都是不错的人品,性格爱好什么的也很相配,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也不知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凑成了两人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造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
直到苏信白叫他,秋华年才从思索中回神。
“信白,你刚才说什么?”
“二月十二的花朝节,襄平府的贵眷们要去岫岩山踏青,我问你要不要带着九九去。”
“你要去吗?”
“我估计要带娴儿,再带一位娘家的妹妹。这次家里叫我回去,主要就是为了这个。”
“苏信月?”秋华年想起买猫时遇见的那个苏家小姐。
苏信白有些诧异,“不是她,不过华年怎么认识她?”
秋华年含糊道,“之前在外面逛街时遇到过。”
苏信白看秋华年的脸色,已经猜了个七八分。
“想来是她冒犯到你了。”
“与她起冲突的另有其人,我只是旁观罢了。”秋华年索性说了心里话,“你这位妹妹的性格,和你可真是一点儿也不一样。”
苏信白摇头,“她是姨娘带大的,继母不怎么管她,就那么由着她去了。继母知道她的秉性,不放心她带小妹妹出去,才来委托于我。”
“你们这些大户人家,妻啊妾啊的一大堆,孩子也一大堆,关系真不好认。”
苏信白轻浅叹息,此时屋里只有从小陪他长大的下人们,他说话可以肆意些。
“我父亲的后宅,已经算干净的了,也就一前一后两位正室,还有两位姨娘,要知道有些不过七八品的小官,后宅都要置妻妾十余人。”
“就算是祝家,其余几房,能称作半个主子的姨娘和妾室也动辄十几个。”
“世人都说这是家族兴旺,子嗣繁盛的兆头。”苏信白声音顿了一下,“就当它是好事吧。”
从小陪苏信白长大的小哥儿点墨撇了撇嘴,“哥儿何必这么说呢?您心里明明不是这么想的。”
苏信白要训点墨无礼,秋华年却笑道,“点墨说的是,这里又没旁人,何必说假话,一直不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压久了人也就病了。”
苏信白不说话了,可也没有反对。秋华年知道,苏信白的性格,有时真像个锯嘴葫芦,不指望他自己说,直接和点墨交流。
“你来说说,你们哥儿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些年苏信白一直走不出来,点墨看着只能干着急,好不容易遇到秋华年这样说话苏信白能听得进去的人,赶紧抓住机会。
“别的事情,我也不好说,就说纳妾吧。今儿个哥儿回娘家,夫人跟哥儿提了一嘴,说虽然祝家敬着我们苏家,但哥儿嫁过去几年一直没有动静,祝家大公子这位祝家长孙年纪也不小了,祝家人心里肯定在犯嘀咕。”
“实在不行,让哥儿主动挑几个好的收进房里,先生个一子半女,免得让外头人说闲话,给哥儿扣上善妒无出的名声。”
“秋公子你是不知道,我家哥儿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要不是当时还有别人在,怕是眼泪——”
“点墨!”苏信白打断了后文。
点墨吐了吐舌头,“您别怪我多嘴,这事不是能躲过去的,趁现在还没闹起来,您和秋公子商量商量,让他帮您出出主意也好啊。”
“……”
“难怪我只不过感慨一下大户人家人口多,你就说了一堆关于纳妾的事情,原来是遇到事了。”秋华年握住苏信白冰凉的手。
哪怕在烧着炭火的室内,苏信白的身体依旧是凉的,秋华年这个长期病号都比他温热些。
秋华年能感觉到,虽然苏信白一直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清冷模样,但他的手指尖和眼睫一起,正在微微颤抖。
“你既然在乎这个,为什么不好好和祝大公子说呢?”
“以经诚的为人,只要你说了,他肯定会尊重你,祝家人也不敢勉强你。而且,我看经诚对你分明很上心,这屋里的陈设,除了胡床,应该还有不少是他添置的吧?”
点墨在一旁点头,“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所有吃的喝的、用的玩的,大公子从没落下过一点,全是他亲自按我家哥儿的喜好挑好送过来的,都是价值千金的好东西。”
“本来老爷要把哥儿嫁到祝家,我心里也不平的很,但一年年看下来,祝家大公子这位姑爷,确实是极好的了。模样人品才学都是上乘,更重要的是对哥儿上心,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就是哥儿还是……”
苏信白微微皱眉,吐气道,“你们不懂。”
秋华年和点墨等他自己说。
他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艰难开口,每说出一个字,都用了极大的力气。
“我刚来祝家的时候,心气不平,太傲了些,与他……已经是覆水难收了。”
“他如今对我好,不过和祝家其他人一样,是看在苏家的面子上。我也、不想去勉强这个。”
苏信白像是已经用完了所有开口的份额,微微扭过头去,摆出不想再谈的架势。
“等他亲口跟我说,他要纳妾,我就答应。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信白被灯火映亮的清绝侧脸上,纤长的睫毛有些晶莹,眼尾泛出红痕,像添在茫茫大雪中的一抹朱砂。
“……”
秋华年知道,这样的心结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开的,先不去刺激他,回头有机会,再好好劝解。
今年的花朝节春游在岫岩山举行,清风书院也在岫岩山上,据说书院的闵山长已经点头,届时会让贵眷们进入书院游玩休息。
秋华年想去清风书院,看看杜云瑟平时学习的环境,答应到时候带着九九一起去。
春游的名额和帖子,他都不用操心,以苏信白的面子,加几个人轻轻松松。
……
时间过得飞快,二月二龙抬头一过,雨水节气后,大地化冻,万物开始复苏。
淅淅沥沥一场初春的寒雨,宣告着又一个播种季节的伊始。
秋华年约了苏信白,一起去郊外的庄子上实地看看情况。
一大早,苏信白先来秋华年家汇合,他进来的时候,秋华年正在苦着脸喝药,小半碗的黑色药汁分了好几口才喝完,一放下碗,立即去抓蜜饯吃。
“你这身体,也太难养了。”苏信白还是第一次遇见一年四季每日都要喝药的人。
秋华年苦笑,“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养好,药又快喝完了。”
这一天天的,银子像流水一样都成药了。
苏信白说,“缺了哪几味,你告诉我,我让人去给你找。”
秋华年松开苦得团起来的眉眼,“我打算把剩下的喝完后,去找顾老大夫复诊一下,到时候如果有新方子,再按新的配药。”
“是曾经在宫中供奉的顾圣手?”
“应该是他,云瑟说顾老大夫是打宫里出来的太医。”
苏信白点头,“顾圣手返乡后一直隐居民间,平时只让儿子问诊,轻易请不动,有他替你号脉,我就放心了。”
秋华年好奇地问,“顾老大夫医术这么好,为什么会返乡?如果能透露的话给我讲一下,不能就算了。”
认识苏信白后,秋华年的“吃瓜”版图再次扩展,苏信白的出身和生长环境,让他知道许多普通人一辈子也不可能知道的事。
苏信白在秋华年对面坐下,秋华年请他吃蜜饯。苏信白矜持了一下,放入口中。
“我也只知道外面流传的说法,这事与太子有关。”
“太子?”秋华年想起了十六,也不知那位对他总是口是心非的三无美少年最近怎么样了。
“世人都说,当今圣上与先皇后伉俪情深,先皇后在圣上起兵之时一路追随,熬坏了身体,圣上登基没两年便去世了,留下的唯一的孩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也紧跟着突发急病。”
“圣上召集全国名医为太子治病,所有大夫都找不出病因,只有顾圣手在查阅无数古籍后,断言太子这不是病,而是一种奇毒,且是从娘胎里就中毒了。”
“圣上当时急怒攻心,说顾圣手危言惑君,要治顾圣手的罪,还是当时尚在翰林院的大儒文晖阳挺身直言,救下了顾圣手。”
“之后顾圣手便告老还乡,不再继续做太医了。”
这些往事只是平平叙述,都能感觉到当年的刀光剑影,秋华年咋舌,“那太子的病究竟……?”
苏信白摇头,“这便是外人不得而知的隐秘了,究竟是病还是毒,一直没有定论,反正太子平安长到了二十余岁,不过病情一直反复发作,是以二皇子都大婚几年了,他还没有大婚。”
“这些事情,我们私下可以说一说,别当着外人的面议论,被治个妄议储君之罪便不好了。”
秋华年点头,心里有些发沉。
杜云瑟、吴深与太子都关系匪浅,十六更是太子的贴身暗卫,如果太子出了事,不知他在乎的人们会怎么样。
无论远方的乌云如何翻腾酝酿,也阻止不了点点绿意破土而出。
秋华年和苏信白乘坐马车出了城,郊外裸露的黑土地上,已经能看见一层青纱般的草色,靠近却又消散无踪。
秋华年家本就住在城南,距离南城门不远,马车行驶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先前挑好的庄子。
老邓头提前收到信,专门带着所有佃户来庄头迎接他们,姿态摆的很足。
“大少夫人,秋公子,咱们庄子上的佃户,除了一个新逃荒来的哥儿身体不好,暂时起不来,其余都在这儿了,请您二位过目。”
秋华年对苏信白使了个“你看”的眼色,听老邓头这次怎么介绍。
庄子上一共住了十三户佃户,有那种一户十几个人的大家口,也有逃荒来的,一两个人成一户。
壮年男女有二十八人,十二岁以下的孩子有七人,五十岁以上的老人有十一人,加起来总共四十六人。
种三十亩地用不了这么多人,人手主要是照顾那五亩梅树林的,每年夏天摘梅子可是大活计,有时候摘不完了还得从外面雇人。
苏信白家业大,对庄子管得松,这些佃户们生活过得不错,没有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
秋华年算了算,按两个人照顾三亩棉花地来算,这些人手勉强够用,摘梅子的时候再想办法。
“邓庄头,你的新账整理的怎么样了?”
“早就弄好了,就等着给秋公子验收呢!”
邓庄头呈上了新账本,秋华年让他先走着,看一处介绍一处。
经过秋华年敲打,这次账本上还添了两亩菜地,五只羊,六头猪,一头奶牛,一群鸡鸭大鹅。
秋华年每看一个地方,就和其他佃户们问一些相关问题,都是能互相印证的。
老邓头心脏怦怦跳,庆幸自己这次没有耍滑头,否则很有可能这个庄头真做不了了。
被这么不动声色地敲打了几次,至少几年内,老邓头是不敢乱来了。
确认庄子没问题后,秋华年叫他们别急着翻地,先做棉花育苗。
这次他没有口述,而是带来了自己的农书的育苗篇的抄本,将佃户们分为识几个字的和完全不识字的,让他们照着书学,他就在一旁看着。
以老邓头为首识几个字的人学的很快,完全不识字的人,只看图理解,还是出现了偏差,秋华年把问题记下,打算回去后改进一下图示。
对秋华年要用庄子种棉花的事,佃户们虽然惊奇不解,但没有人提出疑问。
反正苏信白已经说无论种的怎么样,今年都会按去年的量给他们发粮食了,他们只是佃户,干活就行,管那么多干什么。
忙到了下午,秋华年有些累了,苏信白提早叫人打扫了庄子里的宅子,问他要不要泡温泉。
秋华年来了兴趣,笑着说好。
宅子后院盖了一个暖阁,里面是一个石砌的小池,引入温泉泉眼的水。秋华年在里面能到胸膛以下,换成杜云瑟,估计只能到腰迹。
暖阁已经放好了温泉水,氤氲水汽模糊了秋华年的视线,下人们在温泉池中央架了一扇屏风,秋华年看不见那头的苏信白,但可以听见说话的声音。
秋华年整个人缩在温热微烫的水里,舒服地叹了口气,手拍着水面玩。
“这里的温泉能煮鸡蛋吗?你试过吗?”
苏信白清冷的声音被水汽缠绕地有些模糊,“……煮鸡蛋?我此前未来过,你要试试吗?”
“算了,不想出去,下次再说吧,反正庄子跑不了。”
秋华年盯着水汽看了一会儿,轻声问苏信白,“信白,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能不能说一说,你对经诚究竟是什么想法?”
“一辈子夫夫,能有什么想法?”
秋华年轻笑,“你嘴太硬了,那就别怪我问的露骨。”
“你直接回答,你愿意看他和别人生孩子吗?你愿意给他生孩子吗?”
“……”
屏风那边,连细微的水流声似乎都消失了。
秋华年等了许久,就在他以为今天也问不出什么来时,苏信白缥缈沉闷的声音才顺着水汽传来。
“……那也得,他想和我生。”
第70章 “郁公子,请自重。”
秋华年眨了眨眼, 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哗哗的水流声在暖阁内响起,秋华年在水里漂着,脚尖点着铺着细密鹅卵石的池底, 靠近了中间的屏风。
苏信白好像躲远了一点。
秋华年笑道, “你刚才说的时候没有不好意思,怎么又开始躲了?”
他的八卦之心已经被完全激发了出来, 除此之外, 逗苏信白这样的清冷傲娇美人也挺有意思的。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帮友人解开心结,希望他们能得到幸福。
如果苏信白真的对祝经诚毫无感情,只把他当作一个联姻对象, 那秋华年也不会多管闲事, 但事实显然不是这样。
秋华年靠着霞影纱糊的屏风,隐约看见那边苏信白模糊的影子一动不动。
见他一副不说出个所以然来绝不罢休的架势,苏信白吐气道, “平日多少书不够你看的,还要听别人的故事。”
秋华年把手肘搭在温泉池里漂着的小木盆里, 撑起下巴,“看那些乱编的书, 哪有听当事人亲口讲有意思。”
“……我是怕了你了。”
苏信白的视线被蒸腾的水雾充斥着,只能看清方寸之间的东西,温热的温泉水无孔不入包裹着他,像世上最安全的胎衣,一点点消解着他的警惕, 释放着他的疲惫, 诱惑他倾诉吐露。
“一定要说,只能从头说起。”
“从盘古开天地起?”
“……”苏信白轻轻笑了一声, 放松了一些。
“我自幼不喜欢闺阁哥儿喜欢的东西,打记事起,便只爱读书。我父亲是两榜进士,翰林出身,对我的喜好颇为赞赏,专门请进士为我启蒙,家中书房也任我出入。”
“最早十几年里,我听到的只有夸赞,想来书在世人眼中是高贵的,那么爱读书的人也就连带着沾了些光。”
苏信白呵了一声,像是在自嘲。
“当年的我尚不明白,不把自己当个哥儿看,男人们读书科举做文章,我也照着读书科举做文章,先生说我的文章比那些书院的秀才还写得好,我渐渐的,生出了许多傲气。”
“后来,我父亲调任辽州左布政使,初来乍到,施展不开拳脚,又碰上了前任官员留下的烂摊子,还有右布政使的绊子……官场之事,我了解不深,也说不清楚,总之,我父亲决定与在辽州根基颇深的祝家联姻。”
“家中年龄最合适的是我,庶妹苏信月的年纪也勉强可以,父亲在我们二人之间,选择了我。”
秋华年联想那些小说电视里的狗血豪门故事,试探着问,“是你继母?”
“与继母无关,当时继母的意思是让信月去,但我父亲他……另有考量吧。”苏信白怔怔看着自己的双手,“我生母早逝,自己又是个书痴,不怕你笑,其实家宅里许多事我是不懂的。”
秋华年认真听苏信白倾诉,没有打断,也没有发表什么意见,这样沉默的听众正是苏信白所需要的。
“在那之前,我从未认真想过未来要嫁给什么样的人,但至少要懂书、爱书,要能与我谈吐相称。”苏信白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我小时候,总觉得自己未来会嫁给一个探花郎。”
“为什么不是状元?”秋华年好奇。
“……因为探花一定长得好看。”
秋华年笑了起来,苏信白把自己埋在了水里,只露出一双被水汽薰红的水光潋滟的眼睛。
秋华年催他继续讲故事,苏信白从水里抬头,哗啦的水波声后,声音再次沉闷起来。
“我是听见下人们议论,说‘白哥儿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这下被嫁去商贾家,以后日子有的受了’,才知道父亲要把我嫁给祝家,生辰帖子都换过了。”
“我那时刚来辽州,不知道祝家姓甚名谁,第一反应就是不愿意,我去找父亲说,但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遂我的意。”
“他说……”
“‘你的婚事我已经做主了,你到了岁数,不嫁人还能干什么?难道真以为,一个哥儿能去科举做官?’”
“……”
秋华年吸了口气,他能明白,苏左布政史以父亲身份说出的那句“不嫁人还能干什么”,当时如何击碎了苏信白的骄傲,在他心上狠狠划了一刀,至今仍未痊愈。
“那天之后,我才知道,我读书,与男人们读书是不一样的。男人们读书或是去治国理政,或是去辩经立说,而我读书是只是给瓷瓶上添几道漂亮的彩釉,未来送人时更好看些。”
苏信白回忆那些在脑海中鲜活而刺痛的画面,“我满腔悲意地嫁到了祝家,新婚之夜,大公子拿出价值千金的孤本珍藏赠予我,还说为我布置了书房,让我以后可以和在娘家时一样随时读书,我却觉得他在笑话我,毕竟我和他,一个商贾之子,一个心比天高的哥儿,都不是该读书的人。”
“我把孤本和盖头一气摔在了他脸上,他默默拾起来,看了我一会儿,转身走了。”
“……”秋华年小心地问,“那你现在还这么想吗?”
苏信白摇了摇头,想到秋华年听不见,才闷声开口,“后来我渐渐发现,大公子虽然是商贾出身,但没有半点轻浮虚躁之气,且博览群书,想来那天晚上,他是真心那么说的。”
秋华年没忍住给他补充,“而且样貌也不错。”
苏信白那边响起哗啦水声,清冷的声音中颇有几分欲盖弥彰,乃至恼羞成怒的味道,“……你说这个做甚么!”
秋华年舒了口气,苏信白的心结确实不小,但至少他和祝经诚两人之间没有什么无法调和的矛盾,听苏信白的用词,他的态度早已软和了。
“你如果后悔,而且觉得祝大公子人不错,为什么不道个歉和他说开呢?把日子过成现在这样,你自己不难受么?”
苏信白闷闷道,“你不明白。”
“他现在,根本不理会我,想来是心里早就恼狠了,不过是为了苏家的面子,还得维持着关系。”
秋华年眨了眨秀丽的眼睛,想起那日去祝府见到的二人相处的情景,客观评价道,“我看你也没怎么理会他。”
苏信白小声嘟囔,“他不理我,我怎么理他?”
“万一他也是这么想的呢?那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理一下彼此?”
苏信白沉默了一会儿,放弃般回答,“……别说笑了,如此就好。”
他从温泉里起身,像是想逃一样,“温泉不宜久泡,我略有不适,先出去了。”
方才说的很畅快,一离开温泉水的包裹,他又失去了那种虚假的安全感,有些后悔没忍住说了那么多难堪的话。
秋华年在心里叹气,苏信白和祝经诚与他不同,是两个纯粹的古人,很多在他看来说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对这二人来说,却没有那么简单。
别看苏信白今日吐露了不少心声,那是因为秋华年得到了他的信任,且与两边都没有很深的关系,温泉的温热密闭的环境也适合放松心神,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换成祝经诚在这儿,秋华年可以确定,苏信白会继续变成一只锯嘴葫芦,甚至可能故意说一些口是心非的话自我保护。
祝经诚真的在恼苏信白吗?虽然没有证据,但秋华年总觉得不是这样的。
也不知这两个人,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坦白和好啊。
……
雨水节气之后,天气渐渐转暖,家里院子里的草木不知何时悄悄吐出了绿芽。秋华年收起冬日的大衣裳,苏信白送来几匹新花样的丝绢,让他们添春衣穿。
秋华年要付钱,苏信白逗着奶霜,眉毛微微一皱,不说话,但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点墨等下人更不敢收这个钱。
秋华年没办法,只好收下了来自富哥友人的关爱。
等衣服做出来穿上身,苏信白这才满意,打量着秋华年说,“我看见这个颜色就知道称你。”
秋华年长大了一岁,模样又长开了些,眉眼间的些许稚气彻底褪去,灵动明亮的眸子在清丽的脸上眨动,像初春早开的粉白梨花,与梅子青色绣着百花图样的夹纱锦缎袍交相辉映。
如果不是秋华年拦着,苏信白估计会把觉得不错的料子全送来一匹,对他来说,钱不过是几个数字,有钱就是任性。
苏信白和秋华年说起今日上门的目的,“娴儿到了该换先生的时候,正好祝家亲戚中有好几位年纪不大的姑娘和哥儿,母亲想索性叫他们一起在家里办一个学堂,我来问问九九要不要去?”
“换先生?”
“之前是位教识字和女红的女先生,这次打算换成秀才,再请一位宫里出来的嬷嬷教礼仪规矩。”
秋华年叫九九过来问,九九到府城这大半个月快要闷坏了,听见能去外面和同龄人上学堂,十分高兴。
秋华年答应了九九的事,又想到了春生,“府城可有春生这个年纪的孩子能去的学堂?”
“有秀才们开的私塾,也有大户人家设的家学,如果你放心,苏家和祝家的家学我都可以帮你问问。”
秋华年还真不放心,春生不比九九,年纪小又调皮,放出去不知会怎么样,“我回头和云瑟商量一下再说吧。”
苏信白点头,“过两日就是岫岩山春游了,这是帖子,给菱哥儿也写了一张,你们提早准备,别到时候手忙脚乱。”
苏信白说,到春游那日,会有专人在岫岩山的道路附近围起布障,严加看守,不让无关人等冲撞到贵眷们。
秋华年咋舌,心想不愧是古代的特权阶级,他也算是沾了苏信白的光。
“春游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你们带上果子吃食,去踏青赏春便好,沿着山路走到清风书院,拿帖子就能进去,不过只能在清风书院的外院游玩,里面学子们读书和居住的地方是不让去的。”
“这春游没有别的目的?”秋华年不太信。
苏信白解释,“有自然是有,春游时襄平府诸多贵眷聚集在一处,可以乘机相看一下各家未婚的小姐和哥儿,扬一扬名声,好得个称心的亲事。所以家里才让我带一带两边的妹妹,有些年轻人去玩的地方,长辈们不好去。”
秋华年笑道,“你以前肯定不去这种场合。”
苏信白浅笑,“总得长大些了,总归我已经成亲,没什么麻烦事。”
到了二月十二花朝节那日,秋华年把春生送到祝府,让他跟着祝经纬玩,自己则和九九、孟圆菱去岫岩山踏青。苏信白借了他们一个车夫,赶车与存车更方便些,他自己还要去苏府接人,不能与秋华年他们一路。
经过一整个寂寥的冬日,襄平府重新焕发出活力,街道上行人们的衣饰颜色鲜艳明丽,路边不时有叫卖早春鲜花的小贩。
秋华年叫车夫停车,买了一大捧杏花,车厢里填满了杏花清淡的香气,带着露珠的花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九九嗅着花香,熟练地给自己鬓边装饰了几朵,孟圆菱亦是迫不及待,秋华年拗不过两人,在他们的合力劝说下,在眉心贴了几瓣花瓣,脸上的颜色瞬间生动起来。
九九夸道,“像画像上的小神仙。”
秋华年有些不好意思,孟圆菱还在旁边故意说,“待会儿云瑟兄长看见,一定移不开眼睛。”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孟圆菱和云成结婚后,都能翻身调侃秋华年了。
秋华年眯起眼睛,掐了掐孟圆菱可爱的小脸,“你熬夜偷偷绣荷包的事,我一定会如实转告给云成的。”
九九瞪大眼睛,“菱哥哥,你还说荷包是你早就绣好的,原来是这两日才赶工出来的吗?”
孟圆菱可不想被云成板着脸训,赶紧告饶,“我错了,华哥儿,你千万别告诉云成。上次他休沐回来,正赶上我夜里少穿了件衣服,有些咳嗽,他训了我大半个时辰,还、还……”
孟圆菱说着说着,小脸突然通红。
秋华年好奇,“还怎么了?”
孟圆菱哎呀了一声,“什么都没有,总之不许你乱说!”
秋华年噗嗤笑出声来,“你说说你,明明是当表哥的,怎么被云成管成这样了?成亲前就一门心思在云成身上了,成亲后更是被吃的死死的,能不能有点出息?”
孟圆菱面红耳赤,恨不得原地挖个坑钻进去,半晌后才低声辩解,“云成对我也很好的。”
秋华年吃了口狗粮,又调侃了几句,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初春景色,一颗心早已跑到了杜云瑟身上。
杜云瑟直接考入了清风书院甲字班,引发了轰动,但他毕竟初来乍到,融入清风书院这样历史悠久的学府并没有那么容易。
杜云瑟自己从不说什么,秋华年只能在他休沐回来时,从他略带疲惫的眼神中推测,他在书院应该遇到了许多难事。
秋华年问他,杜云瑟却不细说,只是将他揽入怀中,静静抱了许久。
“华哥儿,如果连这些也要你费心忧神,我未免太无用了些。”
“你一心一意顾着我们的家,我也不会让你失望的。”
秋华年靠着杜云瑟愈发沉稳宽厚的肩膀,伸手去摸他的喉结,感受他说话时的震动。
不止是他长大了一岁,杜云瑟同样长大变化了,这一年的种种经历在他身上演绎消化,化为内在的沉淀,将他打磨地如水磨玉石般光华内敛,坚质琳琅,酝酿着让人轻易看不透的内里。
有时秋华年甚至会忘了,杜云瑟也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马车到了岫岩山下,那里早就划出一块地方,扎着彩棚,供来踏青的贵眷们停放马车,秋华年几人拎着食盒下车,让车夫找个地方停车自便。
拿着帖子,他们很容易便进入布障之内,已经有一些打扮富丽的夫人、太太们和嬉笑打闹的年轻小姐、哥儿们到了,岫岩山上春色满溢,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秋华年他们不认识人,便自顾自地沿着路赏春。来府城大半个月,还没怎么亲近过大自然,看着寒冬后难得的春色,秋华年几人都有些兴奋,不时停下来折一枝花,赏一片景。
也就是这个时代没有照相机,没有网络,不然秋华年的微信朋友圈估计会被美景图刷屏。
沿着山路步行两刻钟,清风书院的山门遥遥在望。
清风书院始建于前朝末年,已经有百年历史,因为地处山中,避开了战火洗劫,经过多次增建,形成了如今的规模。
登上高高的阶梯,进入山门,首先进入的是前院,周围是一圈游廊和厢房,中间是一大片广场,立着圣贤先师的雕像,旁边两溜大水缸,夏天时有荷花盛开。
往后则是学堂和供学子们居住的宿舍,侧边还有几个小院,是清风书院的山长与先生们居住的。
秋华年三人进入前院后,请一位杂役去后面请杜云瑟和云成出来,因为不确定具体到来的时间,他们没有提前约定,免得影响两人听课。
等人的功夫,秋华年他们去看前院游廊柱子上挂着的对子,在云成的监督和激励下,孟圆菱进步的很快,已经差不多能认全字了。
三人沿着游廊向前走,渐渐走到了院子另一边,隐隐听到了人声,秋华年觉得其中一道声音有些耳熟,孟圆菱听了几耳朵,低声说,“华哥儿,好像是那位卖猫的逸哥儿。”
孟圆菱打小在自家豆腐坊里帮家里卖豆腐,人来人往锻炼下来,认人记事的本事那叫一绝,一下子就记起这个声音之前在哪儿听过。
说着话,他们又走近了一点,闵乐逸的声音已经清晰可见,是从院墙那边传来的。
“你说这纸鸢是你的,你有什么证据吗?”
“纸鸢上有我亲笔所题的诗,还请闵公子不要胡闹,还给我吧。”
“好,那我可要问你了,你的纸鸢昨天中午砸下来,吓到我了,你要怎么赔?”
“……一个纸鸢,哪里能吓到人!”
“你说话声音太大了,又吓到我了。”
“你、你简直是强词夺理!你明明,你不是——”
“我怎么了?”
“你不是一个人能打过十个男人吗?”
“谁说的?!谁这么败坏小爷的名声?”
“……我看他们说的也没什么错。”
“……”
秋华年和孟圆菱与九九使了个眼色,三人放轻脚步,朝远处避开,免得惹上麻烦。秋华年想了半天,想起和闵乐逸争吵的声音的主人是谁。
那也是一个老熟人,是去年院试时,和杜云瑟同场应试,最后屈居第二名的辽州郁氏一族的少年天才郁闽。
三人刚走开一些,郁闽便神情闷闷不乐地从墙上的小门里出来了,看样子,最后也没能把纸鸢从闵乐逸手中要回来。
郁闽超前闷头走了几步,看见秋华年几人,又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
“华哥儿,你认识?”孟圆菱低声问。
“孽缘。”秋华年如实告知。
回想去年的几次见面,他有一种无语又荒诞好笑的感觉,郁闽虽然有天才之名,但阅历过少,行为处处透露着幼稚,像个不服气的小孩子一样。
郁闽确认了几次,差点想揉一揉眼睛,最后才确认,站在清风书院前院的,确实是去年端午前后见过两面的小哥儿。
比起去年,他身上的衣饰好了不少,终于勉强能入眼了,也不知为什么会出现在书院。
郁闽想了想,过去问他,“你知道去年襄平府院试的结果吗?”
秋华年无奈地回答他这没头没尾的问题,“知道。”
郁闽清了清嗓子,“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郁公子名声显赫,我自然不会忘记。”
郁闽见秋华年一副平静的样子,努力撑着脸皮追问,“你,你知道我在第几名么?”
“郁公子是第二名。”
“那你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郁闽不高兴地问。
秋华年只好叹气,“……因为我夫君是院案首。”
“……啊?”郁闽瞪大了眼睛。
“你、你你你,你是杜云瑟的夫郎?”
“那个会做红腐乳,特别厉害,杜云瑟天天挂在嘴边上的夫郎?”
他大脑一团乱麻,下意识用手指着秋华年,不等秋华年避开,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便从侧方抓住他的胳膊,一寸一寸不容反抗地将其压了下去。
“郁公子,请自重。”
秋华年眼睛一亮,“云瑟,你来啦!”
杜云瑟走到秋华年面前,垂眸看着他额间的杏花,浅笑着用指节轻轻蹭了一下,窃走一缕春色。
【请收藏【魔蝎小说】moxiexs.com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