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一个歹毒的计划油然而生


    杀、杀人?


    春生咽了口唾沫, 四周张牙舞爪的恐惧感终于击溃心神,将他团团包裹。


    他的脚后推了半步,几乎要夺门而逃, 但在最后一秒钟, 他控制住了自己。十六的神秘与强大令人恐惧,却也令人血脉喷张, 激动兴奋。


    春生有一种天然的直觉, 他知道十六不会真正伤害自己,这个认识支撑着他为了心中的向往坚持下去。


    “学会杀人……有什么用吗?”春生艰难地问。


    十六沉默片刻,“或许无用吧。”


    “嗯?”


    “杀人本身是无用的,只有你想守护处于危险中的什么事物, 或者你效忠的人需要你去杀了谁时, 它才有价值。”


    “……”


    春生心头那团颤动的火焰突然熄灭了,不再那么激动,也不再那么恐惧。


    他年幼的有限认知告诉他自己, 他并没有什么处于危险中的想守护的东西,也没有什么效忠的人, 杀人对他而言,好像确实毫无用处, 他也根本想不出自己需要杀了谁。


    春生畏惧而喜爱地看了眼脚边的利刃,最后问道,“如果真的想学,要怎么学呢?”


    十六看着春生,“带你离开辽州, 改名换姓, 每日练武十个时辰,不学有所成不许见任何外人, 不许踏出院子一步,十年之内应当会学有所成。”


    “……”


    春生惊惧到连话都不会说了,他接连后退了几步,脚后跟碰到门槛后,突然猛地转身跑向前院,仿佛身后有厉鬼在追赶一般。


    十六淡淡的看着他的背影,等春生进入前院,才自顾自开口,“你进来吧。”


    藏在隔壁罩房里的秋华年摸了摸鼻子,讪讪走了出来。


    春生悄悄跑到后院去找十六,秋华年很快就发现了,他赶来的时候,十六和春生的对话才刚开始。


    秋华年本该直接打断他们,道歉后带走春生,但当时春生正好说到自己的心事,为了知晓春生的小脑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秋华年犹豫了一下。


    这一犹豫,屋内两人的话题就像脱缰之马一样跑出了十万八千里,让秋华年想打断都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春生被吓跑时,秋华年赶紧藏进了还没装门的隔壁罩房,好在春生离开时六神无主,没有发现异常。


    但以十六的身手,恐怕早就发现秋华年在外面了。


    秋华年尴尬地看着十六,“小孩子不懂事,让十六公子费心了。”


    十六淡淡道,“无妨。”


    秋华年轻咳了一声,“之前家里的事太多,难免疏忽了,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春生的心结,之后我会和孩子们聊一聊,让春生不再打扰你的。”


    十六上前两步取回自己的暗剑,擦拭过后合入剑鞘,“你们若舍得,我说的也未尝不可。”


    “什么?”


    “杜家已有杜云瑟这样的经纬韬略之才,其弟读书天赋远不及兄,沿其道路前行只会拾人牙慧,平庸无成,不如另辟蹊径。”


    “如果杜家兄弟二人未来能文成武就,你也能轻松许多。”


    “……”


    秋华年总觉得十六现在和自己讲话十足像一位严肃挑剔的长辈,明明十六今年还不到二十五岁,也就比秋华年大个六七岁。


    他笑着摇了摇头,“这些东西太久远了,春生才多大,有的选何必让小孩子吃苦呢。等他长大明白了,他想走什么路我不会拦着,他想平稳幸福的度过一生我也不会逼他。


    “你……”十六欲言又止。


    秋华年没有等到下文,十六沉默不语了片刻,突然把手中的暗剑丢给秋华年。


    秋华年慌忙接住,暗剑长约尺半,低调的鲨鱼皮剑鞘摸起来很有分量感,方才秋华年已经见识过它锋利如水的刀光。


    “此剑无名,可削金断铁,留着防身吧。”


    十六的态度,摆明了不容推辞。


    秋华年下意识观察这预料之外的馈赠,越看越觉得不凡,“这样的宝剑怎会没有名字?”


    十六顿了顿,垂眸道,“它从此跟着你,你为它取名吧。”


    “……”


    秋华年想了一下,“我不会给兵刃取名,今日正好是小暑,过后便入伏了,天气炎热,万物旺发,急如烈火,是个好寓意,就叫它伏暑剑如何?”


    十六点头,“你决定便好。”


    ……


    秋华年把伏暑剑拿回正房收好,从厨房取了两碗白面打算包饺子。


    南方小暑有“食新”的习俗,会在这一天将新割的稻谷碾成新米,祭祀过五谷大神和祖先后食用,北方农作物成熟的没那么快,赶不上吃新米,但很多地方也有在小暑有吃饺子的习惯。(注1)


    饺子开胃解馋,还形似元宝,有招财进宝的意思,入伏后人们食欲不振,正适合吃一顿饺子安慰脾胃。


    秋华年懒得去镇上买肉,从园子里割了一大把翠嫩的韭菜,配上炒散的鸡蛋和早上云康送来的小河虾,加入少许盐搅拌成馅,鸡蛋的黄色与韭菜的绿色夹杂在一起,全都簇新鲜艳,只看馅料就让人食欲大开。


    看见秋华年打算包饺子,九九放下针线洗手过来帮忙,九九的手很巧,秋华年稍微指点了一下,她就包出了像模像样的元宝状的饺子。


    九九一边包饺子一边问,“华哥哥,春生一直在东厢房里不出来,他这是是怎么了?”


    本来春生这几天的别扭劲都快过了,结果又突然这样了。


    秋华年笑了笑,“春生刚才悄悄去找十六,被十六吓到了,没什么大事。”


    九九听了咬着下唇道,“华哥哥明明都说了不许打扰十六叔叔,他怎么这样!”


    九九虽然有些气恼,但眼中的担心却遮掩不住。


    九九心细早熟,早就从两位兄长的态度和十六的日常行为中看出十六身份不简单,绝不会只是一个路过借住的故友。她心里既气春生不听话,又怕春生惹了什么祸吃了亏。


    秋华年用沾着面粉的手指点了点九九的鼻尖,留下一个白印,九九赶紧抬起手背去擦,脸上那超出年纪的忧思瞬间消失了。


    “小孩子不能总皱眉,长出皱纹的话戴花就不好看了。”秋华年笑眯眯地说。


    九九鼓了下脸,长长叹了口气,“春生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秋华年失笑,“你说的好像自己已经长大了似的。”


    “我也想早点长大,这样就能去更远的地方了。”


    “九九想去哪?”


    九九摇头,“我还不知道,就是不想一直待在一样的地方,我想去京城、去南边、去许多我不知道的地方,认识许多不同的人。”


    秋华年从九九口中听出几分孤独感,他突然意识到,九九的好朋友存兰好几天不来找九九玩了,魏榴花和柚哥儿如今又出不来,云康差着性别和年纪没有共同话题,春生还闹别扭不理人,九九这几天一直闷在家里一个人读书和绣花,难怪会心情低落。


    秋华年试探着问,“九九怎么不去找存兰玩?前几天哥哥不是刚给你买了一本花样子吗?你去找存兰挑一挑,有喜欢的绣出来多好。”


    九九摇头道,“我过几天再去,一直去不好。”


    “这是怎么了?”秋华年不明所以,他们和族长家的关系明明不错,九九是遇上什么事了?


    九九不想多说,“华哥哥已经很忙了,别为这些小事操心了,真的没什么,我会处理好的。”


    秋华年见九九不想说,没办法强求,只能先包饺子,回头再找机会打听。


    ……


    晚上吃过一顿味道鲜美的饺子后,第二天秋华年决定开始实操生物酵素除虫法。


    这是第一次实践操作,秋华年不能躲懒必须到场,好在喷洒生物酵素的最佳时间在下午五六点,太阳已经不那么晒了。


    秋华年和杜云瑟用骡车把稀释过的生物酵素液体和几个喷水装置拉到田边,许多听到动静的村民们都来围观。


    最早秋华年家把所有旱地换成水地,全部用来种棉花时,大家都不太看好,有些心酸嘴尖的人还在背地里说过闲话。


    但现在几个月过去,眼看着秋华年家地里的棉花越长越好,已经开出了花朵,许多村人们的心思开始变了。


    不少人已经打算好了,如果今年秋华年家和另外两家试种的棉花能够丰收,他们来年一定要和华哥儿打好关系,也学着种棉花。


    是以秋华年家这边动静一传出来,有想法的人家全都呼前喊后跑来打探情况。


    “华哥儿他们从车上卸下来的那个大木箱子是干什么的?旁边怎么还连着猪肠子?”


    胡秋燕也在旁边看着,如果秋华年今天试验成功,他们家和族长家的地也要跟上了,啃食棉花茎叶的棉铃虫已经多了起来,再不防治,等它们咬坏棉桃就来不及了。


    胡秋燕给旁边的人解释,“那是华哥儿做的喷水的装置,比手洒的均匀,华哥儿说喷上他特制的水后,棉铃虫就不咬棉花了。”


    棉铃虫这东西遍布全国,对棉花的危害最大,但也会啃食玉米和蔬菜的茎叶,村人们对它并不陌生,听胡秋燕这么说,大家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对此胡秋燕没有过多解释,反正华哥儿已经开始试验了,很快事实就能摆在眼前,比说一百句都有用。


    虽然早就完全相信了秋华年,但胡秋燕还是有些激动和忐忑,毕竟一旦成功渡过防虫这一关,棉花的丰收就近在眼前了,她之前算过,哪怕按亩产一百八十斤、一斤棉花卖一百六十文算,一亩棉花也能赚接近三十两银子了!


    他们家卖几年的鱼也到不了这么多啊!


    胡秋燕热切地看着不远处地里笨重的大水箱,华哥儿已经答应过了,只要错开时间,他们家和族长家都能免费借喷水装置用,唯一的花销是猪小肠坏了得自己补上。


    华哥儿不要钱,胡秋燕心里却过意不去,他们家占的便宜已经够多了,可惜家里没什么好东西,自己也不像魏榴花那样有好手艺,除了送鱼送虾外找不到别的补偿方法。


    几米之外,秋华年站在地头,指挥着杜云瑟和雇来帮忙的人调试装置,他的身体还没养好,杜云瑟禁止他上手帮忙,只用动嘴就行。


    胡秋燕看着秋华年单薄的身影,脑海中闪过了一个想法。


    她娘家有一门远亲住在在辽州更北边,以挖人参为生,能入药的人参得长够至少三十年,寻找不易,但人参籽却是每年都结的,也是一种大补的药物,可以安神补气。


    新鲜的人参籽保存和运输不容易,一般都是就近卖掉,除了原产地,其他地方容易买到假货。胡秋燕打算回头问问秋华年需不需要人参籽,如果需要她可以帮忙牵线,买到最好的原货。


    ……


    稀释过的生物酵素被倒入大木箱,雇工拿着喷头,按秋华年说的匀速踩动一侧的踏板,水流开始向管道涌动,几秒钟后喷出喷头,划出一道弧形水线,均匀喷洒在棉花上。


    第一次看到这种神奇的装置,人群中不由自主发出一阵欢呼,秋华年也暗暗松了口气,虽然他已经在家试过喷水装置了,但实战时顺利运行还是不一样的。


    秋华年抬起手掌遮了下不那么刺眼了的日光,想看得更清楚些,头顶突然投下一大片阴凉。


    他转头看去,十六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后,手中撑着一柄油纸伞,伞面倾斜,为秋华年隔开了日光。


    秋华年愣了一下,“谢谢。”


    十六冷着脸嗯了一声。


    “……”


    秋华年觉得,十六其实没有乍看上去那么阴冷可怕,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他甚至有点像上辈子二次元中挺流行的三无傲娇属性人设。


    大多数时候无口无心无表情,少数时候有些情绪波动,也傲娇地不肯承认。


    秋华年忍住笑意,以防十六发现自己古怪的想法。


    两人在地头互动的一幕落入了周遭围观的村人们眼中。


    在家里平安无事的躲了几天,终于补上了府城一行的噩梦,又重新抖擞起来的赵氏混在人群最后面,看见秋华年身边站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哥儿,忍不住问,“那个撑伞的哥儿是谁?”


    前面的人忙着看田里的动静,没有回头,想都没想直接说,“那是华哥儿家的客人,据说是云瑟的故友,住了有几天了。”


    故友?一个哥儿?还住了几天?


    赵氏心头一跳,眯起眼睛想看清那个哥儿的样貌,可惜迎着太阳看不清楚,只知道年纪不大,长相也不会很差。


    赵氏抿了下嘴,瞧着金贵的站在地头一指头活都不干的秋华年,一个歹毒的计划在嫉恨中油然而生。


    第43章  拔棉花?他们怎么敢动庄稼!


    赵氏想起自己在府城经历的一切, 心中依旧含恨。


    学政府的管事以帮办婚礼为由,将他们一家带走,安排在一处别院里, 看似安排了好几个人照顾帮忙, 实则是把他们软禁了起来,以磋磨他们为乐。


    那个管事每隔几天就要来带着赵氏出去, 美其名曰是帮她挑选各种婚礼用品, 实际上还是折腾人,一切东西全都挑贵的、挑多的买,她一旦露出点不乐意,便会换来绵里藏针的恐吓和苛待。


    赵氏开始还想闹一闹, 结果每次闹完后, 换来的都是变本加厉的折磨,渐渐地再也不敢了。


    后来她千方百计的打听,才知道这位管事与他们之前租住的那户主人家有点交情, 帮忙办婚礼这件事,都是管事专门提醒学政的, 为的就是借机替友人出气。


    赵氏知道了原由也没有好办法,他们被放在别院根本见不到学政, 真就算见到了,学政也不见得会按她所愿的那样帮忙。


    直到掏干净了赵氏一行人兜里的最后一分钱,那管事终于肯放他们离开府城,赵氏咬牙当掉了自己的银镯子,才换来了回程的车费。


    回到杜家村的头几天, 赵氏还时不时在夜间惊醒, 就怕又要被管事变着方儿的戏弄。


    她好不容易缓好了这些毛病,回过神时, 才发现杜家村的日子也没有以前那么舒心了。


    之前赵氏因为家境优渥,又有一个有出息的儿子,在村里一直是众人巴结奉承的对象,走到哪里都仰着下巴,像一只骄傲的老母鸡。


    但现在随着她做的坏事的败露,以及秋华年一家的崛起,原本围在赵氏身边奉承的那些人渐渐消失了,本就看不惯赵氏的坏脾气的人也将态度表露得更明显了,这让赵氏在村子里的日子过得越来越不舒心。


    与村里人的相处不如以往,自己家里的日子也发生了变化。


    之前赵氏在家中说一不二,大儿媳魏榴花根本不敢说一个不字,但他们去了几个月后,魏榴花不知为何越来越有主意有底气了,赵氏说的话一概不听,有时甚至会和她对着干,气的赵氏气不打一处来。


    她倒是想整治魏榴花,但现在家里的钱差不多花光了,她的宝贝儿子杜云镜可不能干活受委屈,全家都指望魏榴花与云湖干活挣钱,魏榴花真的强硬起来,赵氏一时也不敢拿她怎么样。


    赵氏想回过头来折磨李故儿,李故儿去府城走了这么一趟,比之前可机灵的多,滴水不漏地躲着她的挑刺,实在躲不过。就又拿学政吩咐的“善待”出来说事。


    赵氏这次是彻底怕了学政相关的一切。每每听到这两个字,就会激起恐惧的记忆,气焰瞬间弱了下去。


    赵氏回忆着自己这半年里的经历,发现一切不顺心的开端,都是从秋华年身上开始的。


    自从福宝推了秋华年一下,秋华年突然硬气起来之后,他们一家就一直在走下坡路。


    与之相对的,秋华年家里反而越来越好,赚到了钱,考中了院案首,这次他们回来,连足有两进大小的城里样式的砖瓦房都盖起来了。


    自家的不幸让人难受,仇人的发达更令赵氏妒火中烧无法控制情绪。看着秋华年一家生活幸福,赵氏比自己受苦还要难受。她与两个亲生儿子,底子里本就是一脉相承的性格。


    赵氏吸了口气,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她不信秋华年能一直这么得意下去。不过是一个两斗高粱换来的下贱小哥儿。凭什么能有今日?


    她现在知道杜云瑟有多厉害了,襄平府走了这么一遭后,赵氏一个农村妇人终于对学政、对官员阶级有了深刻的认识,同时也知晓了杜云瑟当初跟着走的那位老师到底是怎样的大人物,杜云瑟这些年在外面有多么风光。


    赵氏深恨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是自家儿子的,也自认为对杜云瑟有了深层的了解。


    杜云瑟这样一个前途无量、背景深厚的年轻男人,凭什么看得上秋华年这样一个乡下长大的哥儿。城里的老爷们大多三妻四妾,秋华年不过是一只运气好占了位子的土鸡,她就不信杜云瑟会没有别的心思。


    说不定杜云瑟在外面的那些年早就有了得意的人,现在不过是回乡后条件有限暂且将就罢了。


    那个据说远道而来来找杜云瑟的年轻哥儿。恐怕就是这样的来头。


    否则一个哥儿,千里迢迢来到男人家里,非亲非故住着不走,是什么道理?


    赵氏想把这些话散播出去,让秋华年家闹起来,也让村里人的注意力从自家身上转移。这样的一石二鸟之计一旦成了,不但可以让秋华年变得不幸,也可以让自家日子过得舒坦些。


    赵氏躲在最后面想着这些阴谋诡计,被人群围住的田里喷洒工作正在有序不紊地进行着。


    为了多储存一些液体,水箱的体积比较大,无法随身背着行动,帮工每喷洒几米远的范围就得挪动一次水箱,不过比起提着桶手动喷洒,这样的效率已经很高了。


    秋华年默默计算着时间,四个喷水装置一起使用,半个时辰就能喷完一亩地的棉花,三亩地一天就可以全部干完。


    确保喷水水装置没有问题,帮工们的操作也变得熟练了起来后,地里就没有秋华年的事了,杜云瑟催秋华年回去休息。围观的村人们也陆续离开,赵氏收回怨毒的目光,混在人群里面悄悄的走了。


    她要回去好好谋划一下,争取一次性就弄倒秋华年。


    在赵氏看不见的地方,十六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人群。


    太阳落山之后,杜云瑟和帮工们才忙完把喷水装置用骡车运了回来,三亩地已经全部喷完了生物酵素,秋华年给生物酵素坛子里补了水和素材,过上一阵子就又能用了。


    他们又从家里把酿醋的渣子运到地边,摊开来堆在地头,每隔几米堆一处。


    这样一来,棉铃虫从虫卵中破土而出后,便不会啃食喷洒了生物酵素的棉花的茎叶,而是会转头去吃醋渣。等棉铃虫肆虐的时候,守在醋渣边上用网捕杀,就可以将大部分棉铃虫打击殆尽。


    秋华年提前烧了水,夏天洗澡水温不用太热,杜云瑟洗过之后,两人坐在主院正房前的台阶上纳凉。


    “我回来的时候看了看,已经有棉铃虫避开棉花茎叶不吃,跑去吃醋渣了,这样一来,你可以彻底放心了。”


    秋华年点了点头,“接下来还要实验什么浓度的生物酵素效果最好,每隔多长时间补喷一次,还有醋渣堆放的密度,更换的频率等等……”


    只有把这些全部统计清楚,总结出稳定的规律,才可以写进农书,形成一套所有人都能试着操作的成熟经验,让天下百姓能种出更多棉花,用得起棉花。


    九九和春生已经睡了,院内寂静无声,秋华年和杜云瑟低声说起白日的事。


    “春生的读书天赋确实不高,不及九九和云康,更是远不如当年的你。这孩子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一直在为此苦闷。我先前只以为他年纪小不懂事调皮了些,还是太疏忽了。”


    杜云瑟手指轻抚过秋华年不自觉皱起的眉心,“这不是你的错,我身为长兄也没有尽到责任,春生的事我会与他深谈一次的,你别为此忧心伤了身体。”


    秋华年点头,转而说起十六的异样,“云瑟,你知道十六到底是什么来头吗?我总感觉他的态度有些奇怪。”


    杜云瑟摇头,“十六是太子贴身暗卫,他的事外人几乎无从知晓。我只在太子殿下跟随老师学习的那两年,见过他一两面。他很受太子信任,据说十岁出头便跟随着太子了。”


    “他们这样的暗卫都是什么出身?家人怎么办?”


    “老师说过,宫中教习所一般是挑选有天赋的,被送入宫廷的孤儿进行训练的。十六很有可能是罪臣之后,他不提本名,应该是已经与以前的一切断绝关系了。”


    秋华年叹气。“难怪他会对春生说那些。”


    用来恐吓春生,让他知难而退的话,应该都是十六真实的亲身经历吧。


    秋华年晚上多喝了小半碗粥,此时有些睡不着,索性起身拉起杜云瑟的手说,“你再陪我去地里走走吧,我瞧一瞧醋渣的情况,没亲眼看见怎么摆的总觉得不安心。”


    两人关上院门,在间或响起的狗叫声中走到棉花田边,月色下那些隔了几米堆放着的醋渣堆上面,已经能看见棉铃虫的身影。


    秋华年看着眼前成片的棉田,颇有成就感地笑道,“看现在的棉花长势,这一亩地的收成绝对在二百斤以上,”


    “祝经诚说秋天要来收棉花,今年的棉花不愁卖,不过回头我得把去棉籽和弹棉花的工具做出来,这样省一道加工费,赚的更多。”


    秋华年边说边和杜云瑟在田间小路上走着,突然间,他的耳中捕捉到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动静,不像是夜间行动的动物发出的声音,而像是人的呼气声。


    秋华年心底一惊,不动声色地抓住杜云瑟的手腕,用眼神示意他朝神向异常声音传来的方向看。


    杜云瑟将秋华年护在身后,两人小心朝那边走了几步,却什么都没看到。


    棉花已经长到了有成人腰际那么高,大晚上的光线不好,身材矮小的人完全可以躲在棉田内部的阴影里,避开他们的视线。秋华年没有掉以轻心。


    他和杜云瑟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有选择立即离开。


    为了这三亩棉花田,一家人已经从春天开始忙碌到了现在,费了不知多少心力。眼看丰收的希望近在眼前。此时的棉花田绝不能受到任何人为的损害。


    棉花田里的人大晚上不在家睡觉,来别人的田里躲着不出来,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杜云瑟对秋华年挥了挥手,示意在这里守着,让秋华年回去叫人。秋华年却犹豫着没有离开。


    他们不知道棉花田里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也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在附近还有没有同伙,贸然分开行动,说不定会出现意外。


    局势一时焦灼了起来,秋华年又听到了那窸窸窣窣的异常声音,这一次是从身后不远处传来的。棉花田里的人似乎想逃。


    杜云瑟握紧秋华年的手,两人一起转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探去,那声音也急着往外走。在棉花田里慌不择路,一连压倒了十几株棉花植株,秋华年心疼棉花,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就在这时,秋华年突然听到村子那边传来鼎沸人声,似乎有至少十几个人举着火把朝他们这边跑来,火光在黑夜中尤为明显。


    秋华年和杜云瑟不明所以,犹豫了一下后选择原地等待。


    杜家村地势平缓,靠近官道,从没遭过匪祸,从村里来的人群不至于有什么问题,再不济十六这样太子身边的贴身暗卫还在村里,有他在,根本不可能发生大危险。


    不到半刻钟,村子方向来的人就到了棉花地旁,秋华年看见十六在最前面举着一只火把,旁边有族长家的长子宝仁,还有几位宝字辈的在村里说得上话的人,以及他们家中的子侄。


    秋华年朝十六投去疑惑的目光,十六几人看见秋华年与杜云瑟在这里也有些惊讶。


    宝仁急急忙忙问秋华年,“华哥儿,你家地里可出了什么事?”


    “宝仁叔,你们怎么来了?”


    宝仁看了一眼旁边的十六。抚额叹气道,“这还得多亏了你家这位贵客,如果不是他抓住了赵氏,我们都不知道赵氏晚上派了福宝去你家地里捣乱,万一今晚没抓住,三亩棉花地怕是要遭掉一半!”


    福宝?秋华年和杜云瑟的目光移向从方才起便一动不动的那团藏在棉花地里的阴影。


    十六顺着他们的目光,单手举着火把几个纵身之后,避开所有棉花植株落在了地中央。他空着的手向下精准一抓。直接拎出了一团不大的人影,抬手就丢了出去。


    那人影摔在七八米外的地上,被宝仁拿着火把凑近一照,果真是赵氏家的福宝。


    福宝摔的七荤八素,这辈子还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后脑勺钻心的疼,双腿连知觉都没有了,他放声想哭。抬头看见团团围着自己的十几个大人,哭声全部憋了回去,害怕到发抖。


    “福宝,你深更半夜在棉花地里干什么?!”


    福宝上气不接下气地乱喊,“娘、娘!娘你怎么还不来……”


    宝仁的脸彻底阴沉下来,他没管在地上痛苦挣扎的福宝,对其他人吩咐道,“你们赶快把棉花地看一圈,看看棉花到底怎么样了。”


    秋华年听到赵氏一家对自家棉花起了这样的歪心思,气到连连吸气,杜云瑟也面色阴沉。


    一刻钟后,十几个人粗略看过三亩棉花回到了原地,只有秋华年身边的这片棉花被拔掉了十几株,又因为福宝逃跑踩坏了十几株,损失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幸好今晚秋华年突发奇想来地里逛了逛,幸好十六敏锐,否则损失绝不会只有这么一点。


    秋华年既感到庆幸,又感到愤怒。被损坏的三十多株棉花全是他从种子开始育苗,一点点培育起来的,每一株的损坏都让他心疼。


    古代农村人把庄稼看得比命都重,两家之间的矛盾再深,也不会打对方庄稼的主意,因为一旦被抓住,将会受到所有人无差别的唾弃与鄙夷。裕朝法规甚至专门规定了恶意损坏庄稼的罪名与刑罚。


    宝仁气得双手发抖,他家也在跟着秋华年种棉花,这些棉花种出来多么不容易,他是最清楚不过的。福宝动手拔好好的庄稼,真是亏了杜家的十八辈祖宗,死后到阴曹地府里都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宝仁一向宽厚仁和,此时却根本不管痛到眼泪直流的福宝,一把揪起他的腰带把他带到拔出的棉花旁边,问他这是不是他干的。


    福宝被吓破了胆,哆嗦着点头承认,人赃俱获,彻底坐实了罪名。


    宝仁吸了口气,对同样面色阴沉的同行者们说,“各位乡亲,这件事关系重大,咱们漳县十里八乡几十年都难出一个这样的孽畜,居然出在了杜家村里。还要请你们跟我去一趟家里,一起作证告诉我父亲实情,请他老人家决断。”


    其他人连声道,“这是哪里的话,我们跟出来不就是为了这个。这事儿关系重大,肯定得妥妥贴贴办好,否则杜家村的人全在漳县抬不起头来,以后谁还敢安心种地?”


    秋华年蹲下身摸了摸那些健壮的、还开着花的、白天刚喷洒过农药,现在却被连根拔起的棉花,沉默着起身。


    十六举着火把默默给他照明,杜云瑟扶住秋华年的手臂,秋华年按了按发晕的额角,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走吧,去族长家,这事必须得有一个说法。”秋华年的心硬了起来。


    一行人回到村子来到族长家,院里早就亮起了灯火,宝仁他们喊人出村时动静不小,许多村里人都被惊醒,齐齐来族长家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被灯火映亮的院子里,赵氏被绑着手脚堵着嘴丢在地上,家里其他人也都在这里,杜云镜虽然未被绑着,却也鼻青脸肿,黑着脸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看见宝仁一行人拎着福宝回来,杜云镜的脸色愈发黑青,吸了口气闭上了双眼。赵氏不停呜咽挣扎着,说不出一句话。


    族长已经换了衣服,拄着拐杖站在院里。


    “宝仁,事情如何?”


    “与十六公子所言一致,福宝确实去了华哥儿家的棉花地,幸好华哥儿和云瑟当时恰巧在地头看醋渣子,我们也去的及时,只弄坏了三十多株。”


    族长重重敲击了一下拐杖,面色阴沉如水,不明所以的村人们听到宝仁的话,纷纷倒吸了口凉气。


    拔棉花?他们怎么敢的?怎么敢动庄稼!


    “赵氏,你还有什么想狡辩的?”族长冷冷的看着地上的人。


    赵氏被堵着嘴无法说话,族长也不想听他胡言乱语,他现在除了愤怒,唯一的感觉就是后悔,后悔为什么不在当初秋家人来闹事的时候,就彻底收拾了赵氏,那样说不定他们家的人还会警醒,不会一错再错到如今这般地步。


    跟随宝仁一起去棉花地查看情况的人把事情给村里人说了一遍,大家听完,纷纷用愤怒与不耻的眼神看着赵氏。作为祖祖辈辈从土里刨食的农民,没有人比他们更痛恨毁坏庄稼作物的恶毒行径。


    赵氏娘家在镇上,嫁人也嫁的好,不但家境富裕,还有现成的便宜儿子能使唤,几乎没在地里吃过苦,才把庄稼看得这般轻贱。


    但杜家村绝大部分人都和她不一样。


    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庄稼,是五谷大神给百姓的恩赐,是多少人活命的根本。小心翼翼伺候都可能因为天灾年祸减产,怎么有人敢坏到故意损害庄稼?!


    这样的人家留在杜家村,谁还能在夜里睡的安心?


    “要我说,这家人从上到下都不学好,不如把他们赶出村子去吧,反正我们已经有云瑟这样的文曲星了,杜云镜爱怎么样怎么样吧。我可不想以后被人知道我和这样的人家是同村的。”


    “就是……不赶出去,万一以后不小心哪里得罪了赵氏,她半夜偷偷把我们家的地毁了,我可怎么办?全家老小都指着那几亩地的收成活呢!”


    “上次赵氏明明和秋家人合谋拐卖华哥儿,口供都有了,族长却硬保下了她,谁不知道是为了杜云镜。结果杜云镜去府城考试还得罪了学政,根本浪费了族长的一番苦心。”


    “嘘,族长要说话了,看看这次怎么说。”


    族长再次敲了敲拐杖,院里的议论声平息了下来,大家都等待着看他的决定。


    十六微微扬起下巴,族长的目光扫过他,顿时心中一凛,这位可是整个杜家村都不敢得罪的人。


    “我们杜家村杜氏一族虽然尚未确立族规,但不可毁坏庄稼是祖祖辈辈都知道的大规矩。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村里生出事端,这次又犯下滔天大罪,我若再包庇你们,恐怕九泉之下的祖宗都要指着我的鼻子唾骂。”


    “毁坏庄稼是朝廷法规明文规定的重罪,福宝已经人赃俱获,赵氏作为教唆者,有十六公子作证,也难逃其咎。天一亮,就送他们到县衙去,由县令大人依律查办吧。”


    族长家的院子里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听到这些话,人群顿时躁动起来,有的拍手称快,也有的尚有有疑虑。


    族长清了清干涩的嗓子,继续说道,“在此之前,村里乡亲们的意思我也明白。为了杜家村的颜面,这样的孽畜绝不能出自我们村子。宝仁,你去开宗祠,把族谱取出来,趁早划清楚吧。”


    族长虽然已经在谋划将赵氏一家从杜家村划出去的事了,但他也没想到,这个契机会来的这么突然,这么明晃晃的无法遮掩。


    开宗祠,取族谱,这是明明确确要清理门户除族的意思了。在地上挣扎的赵氏眼睛骤然瞪大,甚至忘了挣扎,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走到被除族的这一步。


    怎么会,他们家明明是杜家村数一数二的富户,他儿子明明是有头有脸的才子。凭什么?凭什么把他们赶出村子?!


    赵氏也知道拔庄稼的风险,但她觉得只要趁夜里悄悄干完,没有证据,谁也不能真拿她怎么样,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刚让福宝去看看地里有没有人,还没来得及过去动手,就被白日给秋华年撑伞的那个哥儿拿下了。


    那个哥儿只一个人,花了几息功夫,就干净利落地打倒了他们一家人,这哪里是什么杜云瑟在外面的相好,根本就是个杀星!


    族长看着院中的一切,愤怒与后悔过后,感到一片怅然,长长叹了口气。杜云镜却突然冷笑了一声,事已至此,他也懒得装了。


    “族长,你一直都瞧不起我,觉得我不如杜云瑟,如今可算是随了你的意了,何必装模作样。”


    族长没想到杜云镜会这么说,气得胡子直抖,“你、你一个读书人,说出这话不亏心吗?!”


    村里或许有人有资格说族长偏心,但这个人绝不是杜云镜。杜云镜的天赋确实不如杜云瑟,但族长对他也曾报以厚望,为他周旋过许多事。两三个月前,甚至为了保他硬生生放过了赵氏,给秋华年和杜云瑟留下了心结。


    如果不是他们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事情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怎么好意思这么说的?!


    第44章  从此你们和杜家村再无关系


    杜云镜对周围投来的震惊、不屑的目光恍若未闻, 他早就形成了一套自己的逻辑闭环,这样的人是固执的,也是可笑的。


    “让我猜一猜, 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将我的好大哥一家单独分出去?在我们从府城回来之前, 你恐怕就做好了打算。我娘突然想去拔庄稼,是不是也有你的暗中鼓动?”


    事情到了这一步, 杜云镜终于撕下了所有伪装, 肆意而癫狂的讽刺着族长。


    他将所有原因都推卸给了别人。


    族长握紧了手中的拐杖,他万万没想到杜云镜会这么说,这个人根本从根上就是坏的。


    宝仁取了族谱过来,怒气冲冲地想与杜云镜理论, 族长却抬起拐杖拦住了他。


    杜云镜这种歪了心思的读书人, 寻常人是说不过的。但他们现在是在杜家村,杜云镜一家本就理亏,就算他耍破了嘴皮子也于事无补。


    族长怒即反笑道, “常言道升米恩斗米仇,老朽活了这么多年, 居然一时忘了这个道理。杜云镜,我只告诉你, 在你们一家的事情上,我从头到尾都对得起杜氏一族族长的位置,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既然你说我早有预谋,那我不依你所言来办,倒显得不通情理了。你大哥一家三口在你们家过的是什么日子, 村里的乡亲们都看得清楚。如果让他们再跟着你们一起受罚离村, 我这个族长未免太不公正了些。”


    “情归情,理归理。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云湖一家依旧是我们杜家村的人。赵氏、福宝、还有你这样的黑心种子,还是尽早离去吧。”


    族长让宝仁打开族谱,转头看向一直唯唯诺诺默不作声的杜宝泉。


    “宝泉,你们家怎么分家?你先来说一说吧。”族长直接把分家定成了事实。


    杜宝泉张开口颤颤巍巍地问,“族长、族长,您真的要我们分家,要赶我们走?”


    “赵氏是做错了事,但她不过是一时糊涂,福宝更是个孩子,您……”


    族长打断了杜宝泉的话,“乡间刚会走路的孩子都明白庄稼的珍贵,福宝还是个孩子?他已经十岁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村里还有哪个孩子像他一样,被惯得无法无天,四处害人?”


    “至于赵氏,我已经给过她许多机会,她一时糊涂的次数未免太多了。难道村里要为她这无数次的一时糊涂,承担无尽的风险和损失吗?”


    族长看着至今仍不反思自家的问题,只想着求情的杜宝泉,眼中满满都是失望。


    “宝泉,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在这些事上一点错都没有?”


    杜宝泉愣了一下,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干,怎么会有错?


    族长扬起了声音,是说给杜宝泉听,也是警告村子里的其他人。


    “你是家中长者,是赵氏的丈夫,是杜云镜和福宝的父亲,本该教导和约束他们。可你却一直没有作为,放任他们,在他们行恶事的时候,闭口不言享受着这些恶事带来的好处,真出了事又觉得自己十分无辜,还来替他们求情。”


    “你们家这么多年一直长幼无序,继母不慈,大儿子一家受尽欺负,二儿子与三儿子又被教的心胸狭隘、罔顾法纪,你真的觉得这其中没有自己的问题吗?”


    “……”


    族长的这一大通长篇大论说的杜宝泉哑口无言,求情的话再也没脸说出口了,村里那些家中也有类似苗头的人也纷纷反思了起来。


    “既然你不说,分家的事就由我来替你们定吧。”族长根本不等杜宝泉说话。


    “你们家一共有八亩水地十亩旱地,这些地一直都是云湖夫妻起早贪黑地照顾的,除此之外他身为长子,也应当多分一些。这次分家云湖分走五亩水地和五亩旱地,余下的地杜云镜和福宝平分。”


    “你们此后不再是杜家村的人,村里的房子自然也归云湖,长子继承祖宅,同样理所应当。”


    族长分完地和房子,还没有说完。


    “这些年杜云镜一直在县里读书,每月都要花许多钱,却一文不挣,他用的钱都是云湖夫妻攒下来的,他犯错被分出杜家族谱,此后与云湖不再是兄弟,这钱也该补偿给云湖夫妻。”


    “我想他现在也拿不出现钱来,索性就把他分到的地抵押给云湖吧,一次性还清了欠账,以后便两不相干了。”


    族长说完之后不容别人质疑,直接吩咐道,“把桌子和笔墨搬过来,我来写分家文书。”


    院中围观的村民们暗暗啧舌,族长的这个分法,简直是要杜云镜净身出户啊。


    这么算下来,云湖一家将分到六亩半的水地和七亩半的旱地,还继承了祖宅。福宝有一亩半的水地和两亩半的旱地,而杜云镜什么都没有分到。


    除族之后,他们不能继续留在杜家村,只能到别处去生活,这些地卖出去能有个三四两银子就不错了。


    杜宝泉、赵氏、杜云镜、李故儿、加上福宝这一大家子人,没吃没穿,也没有地种、没地方住,拿着这么一点银子,怎么可能够生活的?


    族长原本的分家设想,估计没有这么绝对。


    今晚赵氏和福宝拔庄稼的举动,彻底激怒了他,杜云镜的真嘴脸也让他不再留任何情面,最后才决定将赵氏等人毫不留情的扫地出门。


    被单独分出来的云湖看着眼前的一切,感到虚幻而不真实,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他既开心自己一家以后迎来了新生活,又为父亲等人担忧,长年累月的孝道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云湖犹豫了许久,鼓起勇气想张嘴说几句话,比如多分一点东西给父亲带走,却被妻子魏榴花狠狠地从腰上掐了一把。


    他转头看着妻子泪光莹莹的眼睛和紧张又愤怒的脸,沉默半晌后,最终什么都没说,煎熬地任凭父亲等人用吃人般的目光瞪着自己。


    如果是其他事情,他或许还能求个情,但是拔庄稼这样的大错,他作为一个从土里刨食的农民实在张不开口。


    族长写好了分家文书,让人拉着杜宝泉,杜云镜和福宝按了手印。


    杜云镜想发疯挣扎,膝盖突然被一块角度极为刁钻的石子击中,直接跪在了地上。那双干净的从不曾干过农活的读书人的手被粗暴拉起,蘸上红泥,狠狠摁在了文书上。


    族长抬起红笔,将这些人的名字从族谱上一一划掉,自此之后,杜宝泉和他的二儿子、三儿子便与杜家村没有关系了。


    把分家除族的正事全部办完之后,族长疲惫的长叹了口气,挥了挥拐杖。


    “把赵氏和福宝押到柴房里关起来,明早还要送去县衙。杜云镜和宝泉回家收拾东西,明日一起送走。”


    “福宝分走的地先留着,回头换成银子,把华哥儿家棉花田的损失扣掉后再送给他们。”


    族长安顿完了收尾的事,这场闹剧终于结束了。


    回家之前,秋华年最后看了一眼依偎在一起瑟瑟发抖的赵氏和福宝。


    身无分文地被赶出杜家村后,他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原主被福宝害死的仇也算是终于得报了。


    回到家里,秋华年想问问十六今晚到底是怎么回事,十六看着他困倦的眼神,摇了摇头。


    “去睡觉,明日再说。”


    十六只留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就回了后面的罩房。


    秋华年身体的疲惫感逐渐上涌,晚上巨大的情绪波动让他的头隐隐发晕,很快就被杜云瑟监督着陷入了梦乡。


    第二天秋华年醒来的有些迟,睁眼的时候,太阳都挂得很高了。杜云瑟今日没有去外面忙,一直在正房里守着他,看见他醒来后,杜云瑟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华哥儿,你天刚亮的时候有些发热,我帮你擦了汗,没敢叫你。好在现在终于退烧了。”


    秋华年感觉嗓子有些干涩,杜云瑟递给他一杯温水,扶着他润了润口。


    秋华年摇头笑道,“我现在的身子真是受不得一点儿委屈,昨晚稍微闹了闹,今早就不舒服了。”


    杜云瑟心疼的替他整理头发,“赵氏和福宝几人一清早就被宝仁叔带着人送走了,以后村里没了这家人使坏,你可以更安心的养身体了。”


    秋华年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像小猫一样在杜云瑟怀里蹭了蹭,“这件事最后的发展真是出人意料,好在结果是好的。”


    他本来还以为族长要过阵子才不急不缓地收网,谁知赵氏先自己把自己作死了。


    想起昨晚那些被弄坏的棉花,秋华年依旧心疼,只能安慰自己幸好发现的及时,损失并不大。


    有了赵氏等人惨烈的下场,杜家村以后绝不会有人还敢再打庄稼的主意了。


    对古人来说,被赶出生活了十几辈子的村子,从族谱上划去名字,是噩梦一般的惩罚。


    赵氏他们除非远远离开漳县,否则走到哪里都有可能泄露消息,被人戳着脊梁骨议论。


    但以他们现在的手里的钱,哪里有机会离开漳县?找一个能安稳谋生的地方都很困难。


    “魏榴花早上来找过你,我说你还睡着,她便走了,说等你好了再来。”


    秋华年点头,“他们家算是苦尽甘来了,之后九九也能光明正大的去找魏榴花学绣花了。”


    魏榴花对九九很好,这么多日子相处下来,和秋华年也交情不浅了。


    “我昨晚还以为云湖会帮杜宝泉几人求情说话,没想到他竟然忍住了。”


    杜云瑟沉声道,“他是人子,也是人父、人夫。父不慈,子也很难一直孝顺下去。”


    秋华年点了点头,心想人性果然是最复杂不过的东西。


    每个人都有许多面,一个人可能在一方面懦弱,却在另一方面强硬;可能很坏,却也有很好的时候。所以看人绝不能以偏概全,而是要根据具体问题来分析,这样才能全面的认识一个人。


    听到正房里隐隐传出说话声,九九和春生知道秋华年醒了,两个孩子端着尚且温热的粥来到正房。


    九九把炕桌拿过来摆在炕上,将粥和开胃的凉拌小白菜摆上桌。


    “华哥哥,这是我早上熬的大米粥,里面加了剁碎的肉干,还卧了一个鸡蛋,专门给你留着的。你快尝尝,吃完了好喝药。”


    春生也不闹腾或者闹别扭了,乖乖的坐在炕边上看秋华年,眼眶有点红痕。


    秋华年转头看杜云瑟,杜云瑟对他点了点头。


    秋华年了然,杜云瑟这时已经找春生聊过了。不知道杜云瑟都说了些什么,春生现在看着他的眼神十分的小心翼翼,好像生怕他下一秒就病重了似的。


    鲜美的粥温度正好,剁碎的肉干增加了营养和口感,荷包蛋的蛋白轻柔的像云一样,里面的蛋黄熟度软嫩,一点儿也不干涩。


    秋华年吃了小半碗粥,又吃了几口小白菜,有意做到营养搭配均衡。


    “华哥儿再吃一些吧。”杜云瑟劝他。


    秋华年摇头,“没有胃口,先吃这些,一直躺着,吃多了反而不舒服。”


    秋华年赶着两个孩子去书房读书,杜云瑟则去厨房给他熬药。


    秋华年在炕上躺了一会儿后,十六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正房里。


    “我明日就要走了。”


    “这么快?”秋华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命令在身,本就不该多留。”十六走到炕边,手指微微抬起,又放了下来,没被秋华年注意到。


    “你以后还是少操些心吧,这样的身体,小心活不了几年。”


    “……”


    秋华年觉得好笑又无语,他听得出十六是想关心自己,但这话说的却有些欠揍了,不过也没几个人揍得了十六。


    “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知道赵氏要去拔棉花的?”秋华年抓住机会问。


    这几天相处后,因为十六的态度一直在缓和,秋华年在他面前也大胆放松了许多。


    按宝仁的说法,赵氏是在密谋的时候就被十六发现,然后直接拿下的。但是夜里赵氏显然是在自己家里,十六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去赵氏家呢?


    十六平静地陈述,“昨日傍晚在田间时,我感受到了一道很明显的有恶意的注视,为了以防万一,做了一些追查。”


    恶意?针对十六的?赵氏和十六完全无冤无仇,为什么会对十六有恶意?


    十六继续道,“我到他们家的时候,那个小儿子已经被派出去了,其实拔棉花只是她计划中的顺手泄愤之举,她主要的谋划不是这个。”


    “赵氏想干什么?”秋华年没想到赵氏还有别的计划。


    “她要谣传我与杜云瑟在京中时有不轨之事,败坏杜云瑟的名声,同时给你添堵。这样两头出事,你就没有精力去追查谁散布的谣言,谁拔的棉花了。”


    秋华年一时无语,不知是该对赵氏的恶劣行径感到愤怒,还是该为她的大胆感到可笑。


    散布十六的谣言?这可真是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和杜云瑟都对十六小心翼翼的,赵氏却敢算计上十六了,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十六语气平静,就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这样的话就算是谣言,传出去对你们也不好,所以我剪了赵氏的舌头,让她再也说不出话。”


    “……?”秋华年的大脑一时竟没能分析处理这句话。


    剪了舌头?这是个比喻还是……


    “字面上的意思,暗卫自有手法让人缺半截舌头但不至死。”


    秋华年哑口无言,他本以为十六给赵氏嘴里塞东西是为了堵她的嘴,现在看来,根本是为了掩盖赵氏缺了舌头的事情。


    难怪赵氏昨晚的神情那么痛苦,一直在地上挣扎。


    十六站在清晨的阳光中,脸埋在阴影里,仿佛一道永远不会化开的影子。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你可以害怕,但这就是我的行事方式。你也不必习惯和接受,此去天高路远,你我或许此生都不会再见。”


    “……”


    秋华年不知该怎么说,作为一个和平年代长大的现代人,乍听到如此血腥的手法,他确实有些心惊肉跳。


    但十六身为一个从小就接受训练的暗卫,如此行事十分正常。赵氏自己踢到了铁板上,怨不得别人。


    十六见秋华年神情没有异常,垂下眼睛继续道,“我在他们家中还发现了一些东西,告诉你一声,要不要告诉其他人随你的便。”


    十六从说着,怀里掏出了几个油纸包着的小包。


    “这是什么?”秋华年想伸手去碰,却被十六拦住了。


    “是迷药和媚|药,小心一些,不要乱碰。”


    迷药和媚|药?赵氏家里居然有这样的东西。秋华年先是惊讶,转而一想又明白了。


    显然,赵氏一家人在府城的异常,杜云镜与李故儿在百味试时行苟且之事,都与这些药有关。


    这药的主人应该是李故儿,她当初在村里两次去后山被秋华年撞见,手里藏着东西,恐怕就是这些药。


    十六让秋华年不要乱碰,自己却毫不在意地拿着药包说,“我已经检查过了,这些药制作的很粗糙,必须长期服用才有明显效果,而且对人的身体伤害极大,如果你不需要,我便处理了。”


    秋华年当然不会要这种烫手山芋,他也没有用得到这种害人的东西的地方。


    “麻烦十六公子了。”


    “无妨,顺手而为。”十六把药收起来,想了想还是多叮嘱道,“这些药虽然质量一般,但也不是寻常农村百姓该有的。虽然那一家人已经被赶走了,但他们能有药,就说明杜家村附近有渠道,你日后多注意一分吧。”


    秋华年点头道谢,十六又和他要还没有写完的棉花种植的农书以及相关图纸,秋华年答应了,下午身体好一些后和杜云瑟一起整理抄录一份出来。


    傍晚时候,送赵氏一行人去县城的宝仁等人回来了,不等秋华年去打听,孟福月直接上门告诉了他结果。


    “王县令说他在漳县任上十几年,还没有经手过恶意毁坏庄稼的案子,这事不能简单处理,赵氏和福宝先被关在了牢里。”


    “赵氏的大女儿巧星嫁到了县城里,宝泉和杜云镜去投奔她了,宝仁他们把他们送到巧星家门口就没在管,据说巧星的男人的脸色不怎么好,就连巧星自己听说了娘家的事儿,恐怕也觉得丢人吧。”


    “如果不是杜云镜身上到底有个秀才的功名,他家姑爷估计连门都不会让他们进的。”


    秋华联想到十六找到的那些药包,专门问了一句,“李故儿怎么样了?”


    “李故儿还是跟着杜云镜,不过我看这也只是暂时的。”


    孟福月瞧得明白,“李家那丫头嫌贫爱富,当初扒着杜云镜不放,还在府城干那样的荒唐事儿,图的是杜云镜家境富裕,又是个读书人,前程一片光明。”


    “现在杜云镜既没有钱,又没有前程,性子也和他亲娘一样不好,李故儿怎么可能安稳呆得住。”


    “我估摸着不出几个月,他们就又要闹起来了。不过李故儿已经把娘家人得罪了个彻底,回不去娘家了,也没什么谋生的手艺,想要离开杜云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孟福月拍了拍秋华年的手,“华哥儿,我公公毕竟是长辈,自己不好意思说。他叫我来给你和云瑟道一声歉,他说当初保下赵氏,是他这辈子做的最糊涂的事儿之一了。”


    秋华年笑着摇了摇头,“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了,赵氏一家最终没能躲过,我也借机给我娘提了坟,这事儿就过去了吧。”


    孟福月松了口气,“到底是华哥心胸宽广,不是杜云镜那样的下流种子能比的。”


    说完正经事,孟福月又换了个话题。


    “对了华哥儿,我还想问问,你家云瑟要去县学读书吗?”


    杜云瑟考中了秀才,去县学读书不但不用交学费,每月考试成绩排名前三,成为禀生后还能领一石米。


    秋华年摇头道,“原本有打算去的,但现在我身体不好,家里的地一直得有人照看,云瑟觉得自己在家读书也可以,所以不去了。”


    说到底,县学的先生与同窗的水平,还不足以对杜云瑟起到较大的作用。


    不过每月的考试全县的秀才都有资格参加,不是必须要去县学读书才能考。杜云瑟还是打算每月去城里考一次。


    这样一来家里吃的的米不用再买了,二来也可以通过考试保持手感,检查自己的学习进度。


    孟福月有些失望地说,“原本还想着云瑟也去县学的话,能和云成互相照顾呢。”


    孟福月越来越意识到杜云瑟是多么优秀,一心想让儿子多学一学。


    秋华年笑道,“云成虽然年纪不大,但聪明又懂事,在县学肯定能照顾好自己,婶子别担心了。”


    孟福月正要说话,春生突然从门外跑进来,“华哥哥,桃花镇的宋举人家的下人又来了。”


    第45章  宋太太想让九九做迟小姐的陪读?


    孟福月闻言起身道, “华哥儿,你先忙着,我回去了。”


    秋华年起身送她, 家里的院子已经彻底盖好了, 新砖砌的院墙整齐结实,几乎有三米高, 可以完全隔绝来自外面的视线, 院子大门选用的如意门的样式,除了正门门扇,其余地方都是用整齐的砖石累成的,屋檐下有一排雕刻着漂亮图案的砖头仿石栏板, 看起来独特又好看。


    孟福月走到院外, 回头看了眼这扇村里从没见过的敞亮大门,又看见等着的宋举人府上的马车,心里艳羡又感叹。


    短短半年时间, 华哥儿一家已经称得上杜家村最有出息的人家了,再过个几年, 真不知他们会走到哪一步,一个小小的杜家村, 终究是留不住他们的。


    孟福月走后,秋华年让春生带着车夫把马车先送到后面的园子去,自己则请宋太太身边的春水姑娘进屋。


    春水已经来过几次秋华年家了,一边熟门熟路地迈进门,一边暗暗打量新盖成的宅子。


    她前几次来的时候, 宅子都还没有完全盖好, 未能窥见全貌,这还是第一次在宅子竣工后登门。


    从如意门进来后, 映入眼帘的是一块砖石砌成的影壁,影壁上面做了遮雨的檐角,边上围了一圈有花纹的砖石,中间是一片白色石灰刷过的画幅,用油彩画了瓜果丰收之景,旁边还有字迹苍劲的题诗。


    绕过影壁,院子中是两条一米多宽十字交叉形的砖石小路,将大门和正房、两侧厢房的门连接起来,这样雨雪天气也不用担心弄脏鞋袜。


    院子被两条小路分为四块,东北角移栽了一树还没有成人高的桃树,西南角摆着石桌石凳,天气清爽的日子可以坐在室外休闲娱乐。


    正房和厢房之间用对称的抄手游廊连接,让宅子看起来更加严密整齐,浑然一体,两侧耳房之后,能看见隐隐露出小半间的罩房。


    这座宅子虽然肯定比不上桃花镇的宋举人府,但放在漳县已经称得上十分气派了,哪怕漳县县城里的那些富户,也不见得能盖得出来。


    春水是宋家的家生子,跟着主人家见过不少世面,在她眼中,比起房屋数量、院墙高低,这座宅子处处体现着的宅主的审美和巧思才是最难得的。


    难怪老爷和太太都对杜秀才一家这么看重呢。


    春水坐下之后,从怀里取出一张拜帖递给秋华年,“我家太太一直想来秋公子家里坐一坐,只不过之前公子家太忙,不好打扰,听说公子家的宅子竣工了,太太赶紧让我送拜帖过来。”


    秋华年接过素娟蒙皮的帖子打开一看,上面写了三日后宋太太要携迟表小姐前来访友云云。


    杜云瑟中了院案首后,宋举人便已经开始用平辈的态度与他相交了。宋举人虽然没有真正考中进士,但运气好以举人的身份补了县令的职位,当了这么多年的官,见识自然不同寻常。


    他很清楚,以杜云瑟的年纪和天赋,考中举人,甚至考中进士都不会太远,未来的成就一定远远在自己之上,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拘泥于现在暂时的身份差别。


    秋华年收好帖子,起身走到书房,摊开笔墨给宋太太写了回帖,诚邀她们三日后来游玩,用词尽量模仿宋太太的帖子显得含蓄文雅一些。


    随着杜云瑟身上的功名越来越高,这样的家眷交际只会越来越多,秋华年也需要学习和适应。


    ……


    第二天清晨,秋华年和杜云瑟早早起来送十六离开。


    太阳还未升起,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在大地上洒下与黑夜截然不同的光辉,十六单手牵着马走到村口,停下脚步。


    “回去吧。”他转头淡淡地说。


    秋华年张了张口,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有些沉闷发酸。他与十六认识时日并不长,十六也不是那种好相处的性格,但这短短数天里,他还是对十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十六是强大的、神秘的,可秋华年总觉得,他也是孤独的,甚至脆弱的。


    骏马发出一声嘶鸣,十六翻身上马,朝远方疾驰而去,越来越亮的晨光在他身上镀上一层虚幻的颜色,最终消失成一个肉眼难以察觉的微点。


    秋华年叹了口气,有些发怔,十六带着他的谜题离开了,他变化突然的态度,前后矛盾的言行,全都成了黑暗中尘封起来的影子。


    还有机会再见面吗?秋华年想到十六昨日单独对他说的那句“此去天高路远,你我或许此生都不会再有机会见面”,心里发沉。


    回到家中后,他找出了十六送自己的那把“伏暑剑”,抽开剑鞘仔细观察。


    如水剑光在室内闪过,宝剑静静躺在新主人手中,秋华年重新仔细看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端倪,十六似乎真的只是单纯送出了一把剑,而没有借此传达任何事情。


    ……


    又过了两日,到了宋太太帖子里说的日子,秋华年提前去镇上买了一些点心和果子,收拾了一番院子,晌午过后,宋太太准时带着自己娘家的表小姐迟清荷来了。


    两个月没见,迟清荷比起第一次见面时看起来好转了不少,眉宇间浓得化不开的愁容消解了不少,成了一个正常的略有些文静内向的少女。


    秋华年听春水说,宋太太这些日子里常常带着迟清荷出门交际,想改一改迟清荷的性子,如今看来,成效似乎不错。


    正房里,宋太太优雅地端起茶杯品了一口,“今天来你们家骗到好茶了。”


    “是去府城应试时,云瑟参加清风书院的茶会赢的,太太喜欢就好。”


    “我家老爷一直念叨清风书院,可惜年轻时无缘去求学,我回去后可要好好馋一馋他。”


    宋太太的态度比上次在宋举人府上见面时更加亲和让人舒服了,她和秋华年拉了一会儿家常,看了看九九新绣的花,又与秋华年一起把新院子前后转了一圈,最后才不动声色地让春水带着九九和迟清荷去后面的园子里看风景。


    秋华年家的园子里还没来得及搭什么景致,只有一颗老梨树,一个小菜园子,还养了一只青花大骡子,怎么想都不是个让小姐们看风景的好去处,不过宋太太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打发走了迟清荷几人,宋太太才说起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华哥儿,咱们都是漳县人,家里住得近,也有缘分,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能不能看在两家交情的份上帮个忙?”


    秋华年知道宋太太专门来一趟八成是有什么事情,不动声色地说,“您请先说。”


    宋太太叹了一声,“清荷这孩子你见过两次了,她是我娘家弟弟的女儿,自幼聪颖多才,家里如珠如宝般养大,琴棋书画是无一不通。”


    “因为家里出了些变故,我弟弟送她北上来投奔我,如今也有几个月了,我想着她一直这么待在家里不是个办法,有心聘请先生继续教她,可惜漳县地界上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先生,也没有年纪差不多的姐妹与她同读。”


    “我想来想去,想到了你家的九九。九九虽然比清荷小个五岁,但聪慧又懂事,还对清荷有救命之恩,清荷性子内向,怕与生人交际,我看她只有在九九跟前才能放开一些。”


    秋华年听明白了个大概,“太太想请九九做清荷小姐的陪读?”


    宋太太笑道,“她们小姐妹凑到一起学东西、玩乐、说说知心话,哪有什么陪读不陪读的。而且华哥儿你想一想,以云瑟的本事,九九迟早是官家小姐,她现在年纪还小,多学一些才艺总没错,免得日后到了用得上的时候吃亏。”


    “如果你放心,以后每隔三日我便让下人们来府上接九九,我来教她们姐妹二人抚琴,我前两天翻库房翻出一把我家女儿幼时练琴时用的小琴,正好送给九九。”


    “其他时候,你们方便的话,我也想送清荷过来与九九一起读书,能得到几句云瑟这样的‘小三元’的指点,是多少人修不来的福分呢。”


    宋太太把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秋华年实在没有理由也找不到借口拒绝。


    比起尚是个小孩子的春生,成熟懂事的九九确实需要学习更多东西的机会,宋太太年轻时是正经官眷家的小姐,嫁给宋举人后又当了几十年的县令夫人,九九跟着她能学到许多秋华年无法教导的东西,无论是抚琴,还是其他的事情。


    见秋华年答应后,宋太太的笑容更甚,连连说道,“我回头就让人送一些笔墨纸砚、书籍书案过来,清荷就麻烦华哥儿费心了。”


    宋太太方才已经看过了新宅子宽敞的书房,对里面的布置很是满意,只需再添一些东西就行。


    秋华年家人口简单,书房里进出的外人顶多一个和春生差不多岁数的小男孩云康,有九九这个小姐妹一起读书,再让丫鬟陪着,宋太太很放心。


    北边对女子和哥儿的束缚没有南边那么厉害,这也是迟清荷的父母咬牙送她千里投奔姑母的一大原因。


    宋太太离开后,秋华年把她的提议告诉了九九,九九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喜欢学习新东西,也喜欢去不同的地方,秋华年见状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去把宋太太之前送的绸缎料子和首饰找出来吧,我们九九也要做小姐了。”


    既然是和迟小姐一起结伴读书学琴,家里又有条件,秋华年当然要给九九好好打扮起来,免得宋府上的下人看人下碟让九九不舒心。


    九九作为一个年轻爱美的小姑娘,闻言差点兴奋到跳起来,她小小吸了口气,努力克制情绪装成熟道,“那些料子值不少钱,会不会太浪费了?”


    秋华年点了点她的鼻子,“小傻瓜,用在自己身上叫什么浪费?之前是没有能穿的场合,加上你年纪小长得快,提前做了容易不合身,才一直没有做,现在做成衣服穿去宋府岂不是正好?”


    “反正咱们家又没缺钱到得拿它们换钱,九九难道不喜欢穿新衣服,嗯?”


    九九低着头小声说,“喜欢!”


    怎么可能不喜欢,自从那些料子到了家里,她每日都要偷偷看一遍,摸一摸,想象一下它们变成衣服穿在自己身上的样子,不过也只是想象,她从未真的想过自己有穿上它们的那一天。


    “去吧,请你榴花师父来家里,好好商量一下新衣服做什么样子。”


    九九应了一声,面上还装着镇定,脚步已经不由自主地加快,一溜烟跑出了院子。秋华年看着她迈着欢快脚步的背影,摇头笑了笑。


    九九去得快回得也快,不一会儿魏榴花就抱着柚哥儿过来了。现在赵氏等人再无可能回到村子,魏榴花彻底扬眉吐气,除了时不时担心一下丈夫外,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舒心。


    魏榴花把柚哥儿放在地上,柚哥儿踉跄了一下,自己站稳沿着砖石铺的小路往正房走,一双小短腿迈到秋华年跟前,扬起藕节般的双臂奶声奶气地喊道,“糖!糖!”


    魏榴花无奈笑道,“这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学了这个话。”


    秋华年蹲下来摸了摸柚哥儿的头,“想吃糖?叫叔叔就给你吃。”


    “……”柚哥儿瞪大眼睛,嘴里无助地发出气声,逗得秋华年咯咯笑。


    “恐怕是我平日里一直拿糖逗他,他听多了渐渐学会了,一见到我就喊糖。”


    秋华年牵着柚哥儿走进正房,从还没撤的点心盘子里捡了一块桂花糕递给柚哥儿,“今天不吃糖,吃个新鲜的。”


    柚哥儿的手被魏榴花擦的很干净,肉乎乎的小手捧着和手差不多大的糕点,好奇地送到嘴边抿了一口,咧嘴笑了起来。


    “娘、娘!”柚哥儿转身把糕点往魏榴花的方向递。


    魏榴花笑着摆手,“娘已经吃过了,柚哥儿自己吃,小心点,别噎着。”


    秋华年看着养得活泼健康的柚哥儿,突然想起一件事,示意九九先带柚哥儿去院子里玩一会儿。


    “华哥儿怎么了?”魏榴花脸上笑意还未散去。


    “榴花,你最近有空要不全家一起去县里的医馆找位大夫看一看。”


    “为什么要去看大夫?”魏榴花一时没反应过来。


    “赵氏阴谋败露的那个晚上,十六在你们家里翻出来了几包药粉,虽然你们一家三口没什么异常,但以防万一还是找位厉害的大夫检查一下为妙。”


    魏榴花脸上的笑意凝固了,像潮水般瞬间褪去,“什么药?是谁的?!”


    她听得心惊胆战,胸口像坠了一块千斤重的石头般喘不上气,她和云湖两个大人还好,柚哥儿本就身体不好,还年纪小不怎么会说话,有异常也不容易发现,如果柚哥儿出个什么好歹,她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


    “药粉有两种,一种是让人昏昏欲睡的迷药,一种是让人□□大发的媚|药,我猜杜云镜在府城闹出那样的荒唐事就和这药有关,药的主人八成是李故儿。”


    “李故儿……”魏榴花咬牙念出这个名字。


    赵氏也怀疑府城之事是李故儿使了什么手段,可惜一直找不到证据,没想到证据最后是被秋华年家的贵客十六翻出来的。


    赵氏不信任魏榴花与云湖,密谋之时刻意避开了他们,那天晚上魏榴花在厢房睡觉,突然听到正房中传来嘈杂的声音,等魏榴花和云湖急忙穿好衣服过去查看时,赵氏和杜云镜、杜宝泉已经被齐齐打倒在地,屋子里,一个消瘦却如鬼魅一般可怖的身影静静站立着。


    魏榴花想大声喊人,那人影突然转头冷漠地看了他们一眼,魏榴花认出此人是秋华年家里住着的那位来自京城的神秘客人,犹豫地站在原地。


    愣神的功夫,那人已经单手拖着赵氏走出房门,去了黑夜中一片阴影的柴垛之后,魏榴花听见赵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声音在黑暗中无比渗人。


    过了十几秒,对方拖着嘴里塞了一团破布的赵氏出来,终于说了一句话,“绳子。”


    魏榴花飞快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去平日里放绳子的地方给他取绳子,云湖想拦魏榴花,魏榴花朝他们住的西厢房抬了抬下巴,柚哥儿还在里面睡觉,云湖的手又放了下来,任凭妻子取来绳子,绑住赵氏等人,跟着他们一起去了族长家。


    已经过去了几天,魏榴花想起那夜的情景,依旧觉得背后发凉。虽然那位名为十六的哥儿没有伤害他们,但任谁半夜惊醒后在家里看到这样一位手段狠厉的煞星,都会感到害怕。


    第二天赵氏几人都被送走后,魏榴花壮着胆子去柴垛后面看了一眼,柴垛和院墙形成的角落里洒落着几滴暗红色的血迹,一块软偏偏的肉被随意丢在地上,端口锋利整齐,显示着出手之人的利落与狠心。


    魏榴花意识到,这是赵氏的舌头,她吸了口气,惊惧与仇恨得报的感觉在心里来回交织,化为热泪从眼眶中不断流下。


    哭过之后,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处理了所有痕迹,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但自那以后,她生活在只剩下自己一家三口的院子里时,再也不会幻听到那些赵氏无休止的讽刺与责骂了。


    秋华年说发现药粉的人是那个十六,魏榴花没有半点怀疑,心中只剩下愤恨和担心。


    那群人都被赶出村子了,怎么还留下了这么多祸害!


    秋华年安慰魏榴花,“十六说这些药粉制作的很粗糙,必须长期服用才有效果,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李故儿得到这些药没过多久就随赵氏他们去府城了,就算她之前用过药,你们也吃的不多,不会有大问题的,去检查一下只是以防万一。”


    魏榴花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但还是决定回去就尽快和云湖一起带柚哥儿去一趟县城。


    这个事她必须和云湖好好说一说,云湖到现在心里还惦记着那些“家人”,可他的“家人”害他的时候可从不手软!


    ……


    宋太太办事效率很高,说好后的第二天早上,宋家下人们就把书案等东西送来了。


    秋华年看着他们卸货,这一次来的除了常见的春水,还有迟清荷身边的新大丫鬟巧音,九九远远看见过一次的大丫鬟皂儿早已不见踪影。


    春水和巧音不让秋华年搭手,指挥着车夫把东西全部妥妥帖帖搬进院里摆好。


    宋太太一共送了四张小书案和一张正常尺寸的大书案,全都是一色的黄花梨木做的,上面雕刻着缠枝花卉,配套着同色的凳子,摆在书房里十分整齐漂亮。


    “我家太太派人去木匠家采买,正好那木匠做了一整套的书案,太太想着单独摆一个不好看,就让人全买下来了。”


    这是宋太太在不动声色地送礼示好,同时也是为了迟清荷好。正如秋华年知道要给九九好好打扮后再去宋府学琴一样,宋太太也担心只有迟清荷用的东西不一样,会让她在秋华年家里不自在。


    除了书案,笔墨纸砚这些东西宋太太也都送了好几份,不单有九九和春生用的,云康用的也考虑在内了。


    秋华年和杜云瑟从府城回来后,云康继续每日跟着杜云瑟启蒙,他读书的天赋比春生高一些,虽然肯定和杜云瑟这种神童小时候不能比,和云成比也差一些,但未来考个秀才应该不成问题,对胡秋燕夫妻来说这样已经足够了。


    车夫一趟一趟把书案和凳子搬进书房,春水和巧音则负责收拾笔墨纸砚和各类书籍,古代书籍价格极贵,宋太太一口气送了十几本秋华年家原本没有的书,加起来可不是个小数目。


    这些书宋太太说是给迟清荷学习时读的,实际上也是礼物,秋华年亲自接手把书籍分门别类摆在书架上,已经看中了好几本感兴趣的打算回头细读。来到古代后,娱乐项目匮乏,他反而越来越能静下心来品味古典语言中的韵味。


    收拾好了书房,春水和巧音又从车上取下了一大包被褥、枕头和换洗衣物,暂存在九九住的西厢房里,这是预备着未来迟清荷有可能在这里小憩或者借住。


    又过了两日,九九的新衣服也做好了,宋府的马车专程来到杜家村接九九去宋府学琴,秋华年把打扮一新的九九送到门口。


    九九穿着一身杨妃色提花缎做的的衣裙,粉嫩嫩的颜色称得她面如桃花,梳的整齐的发髻一边插了一支绒花,一边点缀了几根珍珠鎏金的钗子,宋太太送的那枚水头不错的玉镯也戴在了手上。


    认真打扮过后,九九一下子看起来长大了不少,已经有了美人胚子的模样,作为杜云瑟的亲妹妹,九九的五官本就是上佳的,稍微修饰一下就显出了不同。


    “我们家的小美人可真漂亮。”秋华年笑眯眯地调侃。


    “华哥哥!”九九不好意思地小声叫他,脸颊红扑扑的,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


    秋华年正想继续开开玩笑,再嘱咐几句,突然看见九九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


    他若有所感地转头看去,目光所及的小路上闪过一个小身影,看背影像是族长二儿子家的存兰。


    “九九?”


    九九垂下眼睛摇了摇头,“我没事的,华哥哥。”


    见秋华年还想继续问,九九脸上重新扬起笑意,“真的没事,华哥哥,我已经长大了,也明白许多道理了,我会努力处理好的。”


    第46章  我爹可是替京中王爷办事的!


    秋华年从九九眼中看出了认真,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相信九九,适当的放手给她自己处理友谊关系的空间。


    这几天棉花地里的活很忙, 秋华年雇了三个人, 每天除了继续给棉花去除多余的枝叶控旺,还要时不时补喷生物酵素, 在醋渣堆旁扑杀棉铃虫, 以及放水浇地。


    而秋华年自己也不闲着,他虽然不用去地里干活,但每日都要记录棉花的生长情况,设计对照实验来探索最佳种植手法, 书房里的竹纸手稿摞了厚厚一叠。


    这对秋华年来说也是新鲜活, 没有了万能的网络,所有事情只能一步一步自己探索,在这些事情上, 他最大的依仗是在现代培育出的系统性思维能力。


    秋华年设计了许多表格来统计数据、总结规律,用折线图、柱状图等直观的图形表一目了然地体现棉花生长情况, 杜云瑟对此很感兴趣,主动向秋华年学了许多。


    “如果这些方法能普及到各个州县, 衙门的效率可以提升数倍,朝廷巡查地方财政也能省事许多。”秋华年想的是棉花种植,杜云瑟却想到了更远的地方。


    “除非有人大力推行,否则很难。”


    来到古代后,秋华年越来越意识到现代发达的信息传播技术的重要性, 如果说文明发展的基石是生产力, 那么信息传播就是在基石上建立文明的前提。


    比如他们现在处于漳县,想给同处辽州的吴深送一封信需要三四天时间, 想给京城送一封信需要半个月,想给南方送信,连渠道都找不到,朝廷的官驿速度快一些,但也快不到有本质上的区别。


    历代古人先贤变法,能长期成功者寥寥无几,其中未必没有政令难以真正传达到全国各地的原因,纸上推演的再好,不能不缺斤少两的完全执行,也是白搭。


    想要变法,需要一位能力出众高瞻远瞩的领头者,需要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僚,还需要一位足够坚定强硬的开明君主,而这些对他们来说都还很遥远。


    但遥远不意味着妄想与放弃,秋华年一直记得杜云瑟刚回村时在村后小河边对自己说的那番志向。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杜云瑟有鸿鹄之志,秋华年也想为这个世界的百姓做些什么,他们会一步一步朝着这个遥远的目标前进。


    ……


    接下来的日子里,九九每隔三日就会被宋府的马车接走学琴,宋太太将自己女儿幼时学琴时用的琴找出来送给了九九,这把琴是南方的名匠所制,琴身略短,泛着微绿,琴面左侧用螺钿镶嵌的圆点标注了十三徽,琴尾铭刻着“点幽”之名。


    九九对此琴爱不释手,拿回来后每日晨起昏后都要练上半个时辰,秋华年看过她的琴谱,发现上面的字每一个都长得像汉字,但每一个都不是汉字。有的上面是个数字下面加了个“木”,有的像“芍”,有的像“茫”,还有的数字在下面,不一而足。


    这是古琴独有的记谱方式,奇怪的方块字表现的是双手应该按在琴弦的何处,除此之外,还暗含了应该用吟、揉、推、勾、绰、走、飞等哪一种手法。(注1)


    九九讲解过后,秋华年明白了琴谱该怎么看,但他对乐器不太感兴趣,也抽不出时间学,所以满足了好奇心就敬而远之了。


    虽然对学乐器不感兴趣,但欣赏音乐还是令人愉悦的,九□□的很快,没几天就能弹出音律来,秋华年每日听着院中传来清幽高远的古琴声,炎炎夏日带来的烦躁都消散了。


    度过了开花期后,棉花开始结桃,青涩的棉桃挂在枝头,沉甸甸的喜人,因为前期照顾的好,每株棉花上都结了至少三个棉桃。


    因为辽州气候冷,棉花种植和生长的慢,所以这些棉桃算是棉花生长过程中的“伏前桃”,也就是正常来说入伏前就该结出来的棉桃。伏前桃只是一个开始,只占总桃数的百分之十左右,但它的出现意味着田里的棉花发育正常,丰收可望。


    “伏前桃早挂,伏桃满腰,秋桃盖顶”,三波棉桃都顺利长出成熟,才是最理想的棉花生长情景。


    出桃之后,棉铃虫更加肆虐了,之前每隔五日喷一次生物酵素,现在却缩短到了三日,田头的醋渣也需要三日一换,每晚都得去扑杀一次。


    这些步骤花不了太多钱,用工却极重,而且都是细活,比种水稻和小麦还要累,种植棉花虽然赚的多,可农人的艰辛也增加了数倍,不雇人的话正常人口的人家一户也就照顾的过来一两亩。


    之前开花期的时候,秋华年有意没有给棉花田施肥,因为那时候施肥只会催生出更多的枝条,反而减少花朵数量。但棉花开始结桃后,大多数营养都会被棉桃吸收,这时候合理补肥,可以让棉花结出更多更大的棉桃。


    伏前桃之后的伏桃会占总棉花产量的百分之七十以上,可马虎不得。


    秋华年和杜云瑟商量后,买了一批石灰,拌上农家肥,花了几天时间给三亩地补了一遍肥。


    转眼间盛夏过半,秋天的脚步一点点靠近,后面园子里的大梨树上头一茬的梨子已经熟了。


    秋华年清早把落在地上烂了的果子收起来喂骡子,完好的果子装了大半筐,分送给关系好的村人们尝鲜。


    秋华年让九九去族长家和魏榴花家送梨子,春生去胡秋燕家和其他几家送,他自己则去隔壁的几位邻居家。


    走到庄寡妇家门口时,秋华年隐隐听到她家院里传出数道人声。


    庄寡妇寡居多年,唯一的女儿远嫁在外,平日里一直是一个人住的,秋华年家现在的房子多出来的一半地就是买的她家的,因此两家的大门离得很近。


    秋华年敲了敲门,一个眼生的头上扎着花绳的小丫头从里面打开破了条缝的板门,露出头上下打量了秋华年一遍,占着门转身喊道,“姥姥,来了个人!”


    秋华年被晾在外面,把手上装梨的篮子换了个手提着,他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和一个小孩子计较,耐心等庄寡妇出来。


    过了一小会儿后,庄寡妇拍着手上的土匆匆赶到门边,看见秋华年后赶紧笑道,“华哥儿怎么来了,快进来,我刚才在屋后挖葱呢,不知道你来了。”


    “家里的梨树结梨子了,我给你婶子你送点尝尝鲜。”


    在村里关系好的人家互相送些自家的农产品很常见,庄寡妇也给秋华年送过自己种的小油菜。


    庄寡妇轻轻推了一下门边的小丫头,请秋华年进来,“华哥儿里面请,喝口水再走。”


    那小丫头皱眉拍了拍粉色布裙沾上的浮土,哼了一声跑开了。


    庄寡妇尴尬笑道,“华哥儿别见怪,玉钏这丫头被惯坏了,我回头让她娘好好说她。”


    “这是婶子的外孙女?”


    “是啊,我女婿来漳县做生意,顺便带着他们娘几个回来探亲,也是我这地方破,玉钏打小没吃过苦,不太愿意待。”


    庄寡妇局促地搓了搓手上的土,这双手骨节粗大,布满黢黑的缝子,一层又一层的老茧累出浑浊的黄色凸起,像变异扭曲的怪物。


    这样的手,与小外孙女娇嫩的皮肤比起来,仿佛两个世界的人。


    “孩子还小,多待几天兴许就好了。”秋华年安慰庄寡妇,“我就不进去了,婶子家人多了,这些梨子一起拿去吃吧,回头把篮子送过来就行。”


    庄寡妇拎着半篮子水灵灵的梨子回到院里,女儿紫蓉也梳着头发从正房出来了。


    “谁啊?”


    “你宝言叔家的华哥儿,给咱们送梨子来了。”庄寡妇笑着上前给女儿解释。


    紫蓉问她,“就是住在旁边那座大宅子里的人?”


    “对,你好多年没回来了不知道,华哥儿可真有本事呢。”


    紫蓉垂眼瞥了眼庄寡妇手里的篮子,“有本事和我有什么关系,那么有钱不也只送这点破东西?”


    庄寡妇笑容一僵,张了张嘴劝道,“这就是邻里间日常走动一下。咱们又没给华哥儿帮过什么大忙,就算华哥儿送贵重东西我也没脸要啊。”


    “所以说你没眼界。”紫蓉哼了一声,“别的不说,他家的新宅子一半的地用的咱们家的呢,我看过周遭,他家要扩建只有买咱们的园子最合适,你也不知道多要点钱,才一两半银子够干点什么?”


    庄寡妇嗫嚅道,“这已经是极公道的价了,一亩水地都才三两银子,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园子华哥儿肯给一两半我都没想到。”


    紫蓉却翻了个白眼,“你想想,他要是不急着用,干嘛给一两半?看那宅子的样子,他手里少说也有二三十两银子,你当时要是咬死不卖,说不定能多要三四两银子呢。”


    庄寡妇赶紧打断她,“紫蓉,快别这么说了,被村里其他人听到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紫蓉撇了撇嘴,把手里的梳子回手丢到屋里炕上,从篮子里捻出一只梨子,用水冲洗后咬了几口,丢进了墙边的鸡圈里。


    “还以为什么稀罕果子呢,值得送一趟。”


    ……


    早上十点多时,宋府的马车送迟清荷来了,到了大门口,巧音先跳下马车,放好车凳,扶迟清荷下车,车夫再熟门熟路地把马车赶到后面的园子里停好。


    杜云瑟一般下午才会抽出一个半时辰时间教导孩子们读书,迟清荷早上到了后先与九九去西厢弹琴、绣花,一边玩一边闲聊,巧音则把带来的食材送去厨房,帮秋华年一起做饭。


    与迟清荷相处的久了,秋华年发现她确实是位非常聪颖有才情的少女,琴棋书画样样皆通,还知晓许多南方的风俗人情,九九从她口中知到了不少未曾见过的新奇事物,渐渐与迟清荷要好起来,迟清荷本就感激九九的救命之恩,后来熟悉后更喜欢九九成熟懂事的性格,开始像姐姐一样照顾着九九。


    无论是下棋、弹琴还是猜谜、斗草,只要九九想学,迟清荷都会教她,只有在吟诗作词上,无论九九怎么问,迟清荷都咬死了自己不通此道,一句也不肯多说。


    可平时读书写文的时候,迟清荷的表现明明看起来很擅长诗词才对。


    九九之前就知道迟清荷身上有许多秘密,她本来是事不关己不多问的,但现在她与迟清荷的关系越来越要好,难免会为对方感到担心。


    可惜迟清荷不说,九九也不敢去探究,只能把担忧放在心里,平日里努力让迟清荷宽心高兴一些。


    九九练完了琴,在迟清荷的指点下改进了几个指法,把点幽用绸缎缝的袋子套起来,小心翼翼放在架子上。


    “今天华哥哥摘了新鲜梨子,我们去吃几个,然后去书房的书架上找几本书看吧。”


    九九取了几个梨子洗好摆在正房桌上,之后想吃可以直接取,迟清荷捧起一颗梨子咬了一口,新梨清甜微酸的汁水在口中炸开,脆脆的口感催促着人继续咬一口。


    “怎么样,好吃吗,和南边的比如何?”


    “北边的梨子比南边的大的多,虽然口感没有那么细腻,但却要更脆,就像北方的山水一样。”迟清荷感叹了一句,很快回神抿起嘴角,“好吃,我回去要给姑姑和姑父也带一些。”


    九九也笑了,“这梨子几日就能摘半筐呢,你回去的时候我给你装上。”


    两人吃完梨子洗了手,才去书房找书看,杜云瑟有事出去了,秋华年也不在书房,九九揭开书架上的布罩,上面有些够不到,迟清荷过来帮她。


    “华哥哥说书架上的书我们可以随便看,不过要小心一些,有些是大哥从京中带来的古籍抄本,坏了可没地方补去——”


    九九见迟清荷愣在原地,举起的手迟迟没有放下,迟疑地叫她,“清荷姐姐?”


    迟清荷还是没有动作,九九踮起脚尖想看清她看着的书架最上面一层有什么,可只能看见一本书的轮廓。


    “清荷姐姐!”


    迟清荷终于回神,眼神慌乱地把布罩放下,“怎么了?”


    “我想问你我们选这本小品文集怎么样?我认识的字有限,还得请你教我。”


    迟清荷眼睛没有聚焦地看了看九九手里的书,胡乱答应道,“好,那就看它吧。”


    九九咬了下唇,没有问迟清荷方才在想什么,打算等迟清荷离开后再搬个凳子去书架最上层看一看。


    到了下午,跟随杜云瑟读完书后,迟清荷就得离开了,桃花镇距离杜家村还是有一定距离的,一位年轻小姐太晚回去路上不安全。


    迟清荷走后,九九自己找了个书房没人的时候把午间看见的那本书从书架最上层取下来。


    “《清池闲笔》……词集?”这册书封皮上的字不算偏僻,九九全都认得。


    虽然秋华年说书架上的书全都可以看,但九九知道,华哥哥把这本书放在最上面,肯定还是希望他们尽量少看的。


    下面几层的书都还没看完,九九对最上面的书没有很强的好奇心,一直没取下来过,现在看到那里摆着的居然是一本词集,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清荷姐姐明明一副对诗词敬而远之的态度,连大哥教授他们对韵的时候,都只是捡最平庸最简单的句子说,为什么她会对一本词集有这么大的反应?


    九九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将词集先放了回去。


    趁着天还没黑,她将前几日绣的帕子和针线放进篮子里,打算去找榴花嫂子再学一学绣花。


    九九挎着篮子出了院门,刚走几步路,面前突然拦了一个眼生的十一二岁的小女孩。


    “喂,小村姑,干嘛去啊?”


    九九看了眼她出来的方向,“你是庄婶子家的孩子吗?”


    那小女孩抬着尖尖的下巴,头发上的红头绳一晃一晃,“我叫白玉钏,你呢?”


    九九眉心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我是九九。”


    玉钏鼻子出气的笑了一声,下巴又抬高了几分,“你连大名都没有?这名字跟个丫鬟似的,我看你们家房子盖得不错呢,谁知道还是土包子。”


    九九的脸瞬间冷了下来,凝目看着她说,“我是数九歌里九九的那一天出生的,我家里人给我取名九九,取的是‘数尽寒冬桃花开’的意境,你自己一知半解,怎么好意思说别人的名字?”


    “何况一个人就算叫猫儿狗儿,只要长辈是真心实意觉得好才取的,也都是极好的名字,不容外人置喙,你一上来就随意贬低别人的名字,这就是你口中不‘土包子’的家教吗?那我倒宁愿是个土包子,免得与你同流合污。”


    “你、你——”玉钏没想到九九的嘴这么厉害,不但话多语快,还全都有理有据,她竟找不到半点能插嘴反驳的地方。


    怎会回事,姥姥明明说隔壁家的九九特别胆小怕人,和生人连话都不敢说的!


    “你还要说什么,我听着。”九九眼中含怒,一步不退。


    玉钏抓起手边的石头扔向九九的脸,九九侧身躲过,但石头还是擦过了肩膀,带来火辣辣的疼痛。


    “你得意什么!我爹、我爹可是给京里王爷办事的!我爹说一句话,你们都得跪下!你等着、你给我等着——”


    玉钏放完狠话,哭着跑回了庄寡妇家,重重摔上了残破的木门。


    ……


    晚饭过后,杜云瑟收拾了碗筷,秋华年和他正在正房里说话,九九突然心事重重的走了进来。


    “九九有事找哥哥?”


    九九咬着嘴唇问,“大哥,你知道京中一共有几个王爷吗?”


    杜云瑟和秋华年对视了一下,斟酌着回答,“京中如今能称为王爷的只有两人,一人是当今圣上的兄长平贤王,一人是新封的三皇子晋王。”


    杜云瑟虽然远在漳县杜家村,但他一直与吴深保持着联络,也时不时和王县令、宋举人小聚一番,所以对京中的大动静有几分了解,其中就包括三皇子封王。


    “王爷是不是,特别特别厉害?”


    “你认为如何可以称为厉害?”


    “就是像赶集时的说书先生说的那样,随随便便就能要人的脑袋……我听说,听说我们隔壁县出过一位宫里的娘娘,她最早就是被什么王爷带走的,走的时候原本说好的人家全家都死了……”


    隔壁县娘娘的故事在漳县民间流传的很广,毕竟那么一大家子人一夜之间全死完了,还和遥不可及的宫里扯上了关系,太适合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在九九期颐的眼神中,杜云瑟缓缓点头,“虽然国有国法,但……一位王爷想杀死几家平民百姓,确实十分容易。”


    秋华年见九九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心疼的把她搂过来揉了揉脑袋,“我们九九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突然问这些。”


    “我、我——”


    九九在秋华年怀里低着头把下午的事情讲了一遍,末了担忧的问,“虽然那个白玉钏很讨厌,但万一她说的是真的……华哥哥,我是不是闯祸了?”


    秋华年沉吟片刻,先笑了笑轻松的说,“九九也不想一想,如果白玉钏的父亲真的那么厉害,庄婶子为什么还住在杜家村,为什么还没有盖新房子?”


    “你再拿白玉钏和你清荷姐姐比一比,看看她像不像正经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


    “白玉钏不过是不知从哪听过一句京中的王爷,气急败坏之下拿来吓唬你罢了,快别信她了!”


    见九九还是担忧地垂头不语,秋华年无奈的摇了摇头,假装压低声音笑道,“而且她父亲厉害,难道九九的兄长就不厉害吗?华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还记得前阵子住在咱们家的十六叔叔吗?十六叔叔的来历可不比京中王爷差哦。”


    十六叔叔的来历这么厉害?


    九九惊到瞪大眼睛,她被白玉钏口中一个虚无缥缈的“京中王爷”吓得心神不宁了许久,结果华哥哥却告诉她,她早就和来历差不多厉害的人一起生活过好久了。


    “十六叔叔的事是秘密,华哥哥告诉九九,九九不会告诉别人的对吧?”


    “我知道了,我和谁都不会说的!”九九郑重点头,她才不会像白玉钏那样大嘴巴呢!


    九九终于放心离开了,秋华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西厢房的门后,才收起脸上轻松的笑意,皱眉问杜云瑟,“云瑟,你觉得这件事……是真是假?”


    第47章  梅家五服内男丁戍边,家眷没入宫廷


    “云瑟, 你觉得此事是真是假?”


    杜云瑟微微摇头,“我亦不知。”


    秋华年问的自然不是白玉钏的父亲很受京中王爷器重这件事的真假,就像他方才给九九分析的那样, 如果白玉钏的父亲真的这么厉害, 庄寡妇这位岳母怎么还会在杜家村过现在的日子?


    但白玉钏也不会无缘无故说什么“京中王爷”,她必定是在父亲那里听到过相关的事情, 才会拿出来放狠话炫耀。


    庄寡妇说他家女婿是来漳县做生意, 顺便送家眷回来探亲的,漳县有什么生意需要巴巴的专程来做一趟?


    不怪秋华年多想,在十六这位太子贴身暗卫突然来杜家村住了数日后,他已经意识到, 自己这一家人虽然目前还身在乡野中, 但从未真正离开过京城诡谲风云的影响范围。


    杜云瑟沉吟片刻,“若京中势力插手辽州,应该是为了边境鞑子之事。”


    “吴深信中说的鞑子的军队配备了不少不知来源的新兵器, 粮草也比往年充足的多?”秋华年记起此事。


    “鞑子大军突袭靖山卫,本意是想撕开一条口子, 长驱直入洗劫其后诸城,谁知被吴深硬生生挡了下来, 他们军中的变化也暴露在了裕朝面前。”


    杜云瑟看着窗外晦涩不明的天空,“朝廷一直在控制粮草与铁器流入草原,吴深的战报传回京中后,朝野必定震动,派人来边关严查, 这样的大事京中的那几位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就算被幽禁的太子……十六之前去靖山卫, 绝不会只是代替太子给‘表弟’送些药材那么简单。”


    “幕后之人,想暗中扫清证据;争权之人, 想借机扳倒敌人。”


    秋华年摇了摇头,起身合上正房的门,院里起了风,狂风卷起沙石与草叶,在空中肆虐飞转。


    “辽州、襄平府……要乱了啊。”


    原本随着赵氏等人被赶走,他们生活中的烦心事已经差不多都消失了,还有不到一个月,第一茬棉花也可以收获了,秋华年渐渐习惯了平静的生活,心思全部放在柴米油盐与地里的棉花上。


    可现在,他突然发现,来自裕朝权力中心的摧山排海般的黑云已经在不可阻挡的逼近,哪怕只是余波,也会对他无比珍惜的幸福生活造成难以挽回的损毁。


    虽然杜云瑟在那些大人物眼中尚不起眼,但一个不慎,还是有可能被注意到,过早卷入难以自保的复杂谋局。


    而且杜云瑟背后一直有一根握在帝王手中的线,如果边境事态发展到一定程度,有需要时,元化帝未必不会牵动这根暗线。


    杜云瑟将秋华年揽入怀中,轻轻抚摸他单薄漂亮的脊背,“华哥儿,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们。”


    隔着夏日薄薄的衣料,杜云瑟掌心的炙热连同颤意一起毫无保留的倾泻在秋华年的皮肤上,秋华年抬起双手,也紧紧抱住了眼前的人。


    “……杜云瑟,你也别怕,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


    反常的狂风拍打着窗纸,太阳已经落山,黑暗一点点侵蚀着天地间最后一点光亮,在这座风雨欲来的乡间宅院中,他们紧密相拥。


    ……


    乡里少有新鲜消息,庄寡妇远嫁的女儿带着两个孩子回乡探亲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杜家村。


    胡秋燕来秋华年家中闲话,一边补衣服一边说,“我刚嫁来杜家村的时候,紫蓉还在村里,当时庄寡妇的男人已经死了,一个寡妇拉扯一个女儿,日子过得很不容易,我婆婆时常让我去接济她们一下。”


    “庄寡妇是个好的,但紫蓉这丫头……”


    胡秋燕噤声摇头,没把当年那些鸡毛蒜皮的不愉快在背地里乱说,只说了一些村里大多数人都知道的事情。


    “约莫十一二年前,紫蓉去镇上卖鸡蛋,回来时突然领了一个穿着绸缎衣服的外地男人,非要嫁给他。庄寡妇只有这一个女儿,哪里舍得把她嫁给不知底细的人,紫蓉见她不答应,哭天喊地闹了很大一场。”


    “我当时还是新媳妇,和村里人没那么熟,不知怎么的庄寡妇后来突然又松口了,那男人在村里摆了几桌席就带着紫蓉走了,之后再也没回来过,每年只托人带个信,庄寡妇不识字,还得去请族长家的人帮忙念。”


    “有人说,紫蓉在外面锦衣玉食,早就忘了家里的老娘;也有人说,紫蓉怕是出了什么事,才一直不回来。她这次突然带着两个孩子回来,真叫人意想不到。”


    九□□完玉钏的话后,秋华年就一直记挂着邻居庄寡妇家新来的那几个人,他不动声色的和胡秋燕打听,“当初那个男人是什么来头?村里没一个人认识?”


    胡秋燕不确定的说,“好像是从京城附近过来做生意的,我只远远瞧见过一次,不知道底细。”


    云康正在和秋华年家的两个孩子以及迟清荷在书房读书,杜云瑟让他们背诵讲过的内容,胡秋燕听着儿子朗朗的读书声,嘴角勾了起来。


    “华哥儿,我亲戚已经回信了,他说今年边关局势有些紧张,快到秋收时候,官府居然征了两波徭役,都是去加固城墙搬运粮草的,他会尽力给你找人参籽的,但今年估计得的不多。”


    秋华年现在手里还有十六送来的药,不急着用人参籽,他闻言点了点头,反而更关注另一件事,“边关开始征徭役了?”


    “是啊,信里说他们那几个县每家每户都征了一遍,除了有功名的和家中只有一个男丁的,全都没逃过。”


    裕朝注重让百姓耕作修养,往年除了夏日疏通河道耽搁不得外,官府都是等秋收农闲之后才征徭役的,一次也只征几个村子的部分人。


    像胡秋燕说的这样几个县范围内每家每户都征一遍,上次发生还是将近二十年前,边敌尚且强大,圣上御驾亲征之前。


    胡秋燕说到这样也有些犯愁,“咱们漳县离边关也不算太远,到时候人还是不够,不会把徭役征到杜家村来吧。”


    “普通徭役倒也罢了,这次可是要去边关的……”


    胡秋燕家的云康只有七岁,未到裕朝规定的年纪,所以家中唯一的成年男人宝善不用去服徭役,秋华年家春生年纪尚小,杜云瑟还有秀才功名,更不会在征徭役的名单里。


    可杜家村的其他人家大多都符合服徭役的条件,万一官府的命令送来,不少他们熟悉的人都躲不过这一遭,比如族长家的三个儿子就至少得去一个,如果征第二遍,还得再去一个。


    这次每家每户都征,想花钱买别人顶名服徭役也难了。


    秋华年宽慰道,“目前还只是边境上的那些县,离征到漳县还远,说不定到时候人已经够了。”


    “但愿如此吧。”胡秋燕叹气。


    就在这时,胡秋燕突然听到秋华年家院墙那边传来很大一声动静,书房里的读书声都被打断了。


    秋华年也听到了,他起身出去查看,杜云瑟亦从书房出来,几人走到西边的墙根下,发现那里静静躺着一只漏了气的皮球,方才的响动应该就是皮球发出来的。


    “砰砰砰!砰砰砰!”


    院门被急促敲响,杜云瑟微微皱眉,拦了一下秋华年自己去开门。


    秋华年微微侧头,目光擦过杜云瑟的背影,从打开半扇的门外看见一个八九岁的男孩,长得虎头虎脑,肚子圆滚滚的,下巴抬的老高。


    “我的皮球落你家院里了,快还给我!”


    胡秋燕拉了拉秋华年,比口型道,“紫蓉的儿子,这也太……”


    她没说下去,但言下之意很明显:紫蓉明明高嫁给了外地商人,过好日子去了,可养出来的孩子怎么连她家一直在村里长大的云康都不如?


    自己乱扔球扔进了别人家院子里,上门找球,别说道歉了,连句软话都不说!


    秋华年捡起皮球走到门边,“你看是这个吗?”


    男孩看见皮球后,嘴瞬间撇了下去,“我的皮球怎么漏气了?刚才还好好的,这可是我爹送我的,你们赔我皮球!”


    秋华年被他气笑了,虽然他知道一个大人不该和孩子多较劲,但有的熊孩子实在是讨人厌。


    “所以你承认这是你的皮球了?”


    秋华年见他点头,晃了晃手里的球,“那正好,你的球方才砸进我们家,打扰了我家孩子读书,你去叫你家大人来赔礼道歉,否则这个球不能还你。”


    “你、你——”男孩张了张嘴,转头跑走了,“我才不呢!你等着,我要叫我姐姐来骂你!”


    门边的动静太大,书房里的几个孩子也出来了,春生在背后冲那个男孩喊道,“来就来,谁怕你!我姐姐比你姐姐厉害多了!”


    “……”


    秋华年没忍住噗嗤一笑,杜云瑟脸色沉下来道,“春生,现在是读书时候,我可叫你出书房了?”


    春生上一秒还斗志昂扬的气势下一秒瞬间蔫了,灰溜溜回书房读书去了,九九也想笑,掐着手忍了半天才忍住。


    秋华年当然不会幼稚到等玉钏过来吵架,把大门一关,皮球随手丢到院里,继续回屋聊天去了。


    傍晚时候,迟清荷要离开了,车夫把马车赶到大门口,九九送她到门口。


    “明日是学琴的日子,我在家中等你来。”


    “明日是不是要学新曲子了?我晚上再温习一下琴谱。”九九眼睛亮晶晶的说。


    迟清荷抿嘴轻笑,“你已经学的够快了,读书、学琴、绣花,还要帮家里干活,也让自己松快一阵子吧。”


    九九笑而不语,许多人都担心她太累了,但其实这样不断的学习才带给她真正的快乐和安全感。


    九九目送迟清荷坐着马车离去,头一转突然发现庄寡妇家的门半开着,玉钏站在门里,正眼神阴阴的看着她。


    两人对视,玉钏脸上的表情不自觉狰狞起来,九九对她微微颔首,眼中也是一片寒霜。


    看着九九的背影消失在漂亮崭新的如意门后,玉钏剁了下脚,愤愤骂道,“就是个秀才家的村姑,得意什么呢,换做以前在京里的时候,给我提鞋都不配!”


    玉钏想到九九手腕上那个水头不错的玉镯,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白嫩手腕,气恼又委屈。


    她原本的镯子可比这个小村姑的好,可惜离开京城的时候,她身上所有首饰全被嫡母和嫡姐派来的丫鬟撸走了,包裹里的好衣裳也一件没留下,现在只能穿寒酸的布衣。


    “玉钏,过来帮姥姥舀碗水。”庄寡妇的声音从院里传来。


    玉钏翻了个白眼,强忍着才没骂回去,不过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愚昧村妇,真有脸摆姥姥的谱使唤她了。


    她在家中时,可是正儿八经有丫鬟使唤的小姐,现在居然沦落到在村里干下贱的脏活。


    爹爹不过是一时听信了嫡母的挑拨而已,只要弟弟还在,她们母子三人迟早会再回京中去的,到时候,她一定要让那些落井下石的人好看!


    不过眼下,她得先把邻居秀才家的人收拾服帖了,免得本来就难受的日子过得更不舒心了……


    玉钏眯起眼睛,褪了色的半红指甲掐入掌心。


    ……


    第二天早上,太阳还没热起来,迟清荷身边的大丫鬟巧音就坐着马车来接九九了,这些日子,杜家村的人已经习惯了宋举人府的马车,看着穿绸戴金的九九,纷纷感叹自家村里的小丫头已经快成小姐模样了。


    存兰手里攥着一把野花,躲在阴影里等到宋府的马车远去,才神情恹恹的走出来。


    她背上还背着一个竹筐,里面装着早起去后山割的猪草,赶着回家喂牲口。


    存兰低头走了几步,视线里突然多出一双崭新的布鞋,布鞋的主人拦着她不让她前行。


    存兰抬头,看见了那个最近村里人都在议论的庄寡妇家的外孙女。存兰听说她脾气不太好,不想与她多纠缠,可对方却抢先道,“你以前是不是和杜九九关系挺好的?”


    “我听说她家以前可穷了,全仰仗你带她一起玩,可现在她哥哥考上秀才,家里盖起了大宅子,又攀上了举人家的小姐,就再也不要你了。”


    “你看她头上戴着首饰,身上穿着绸缎,也不知道分你几件,知道的说你们是同族姐妹,不知道还以为你是她的丫鬟呢!”


    “我要是你,才不会让杜九九一直这么得意下去!她哥哥是秀才,你爷爷还是族长呢,你如果需要帮忙,随时来找我,我给你出主意好好给她家点颜色瞧瞧。”


    “……”


    玉钏说完一大通话后,径直走开了。存兰低着头站在原地,眼泪突然吧嗒吧嗒落在地上,沾湿了土壤,很快便无影无踪。


    她丢下手中被揉皱的野花,擦着眼泪闷头跑回了家。


    叶桃红正在家里干活,看见存兰哭着跑回来吓了一跳,“我们兰姐儿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出去割草,怎么哭了?”


    存兰咬着嘴唇摇头不说话,叶桃红过来把她肩上的筐取下来,领着她一起去喂牲口。


    “你不和娘说就不说吧,回头九九来找你玩,总能等到你说。”


    叶桃红一边给骡子和猪添食,一边和女儿说话。


    “说起来九九上次给你送的花样子还在柜上放着呢,你赶快看完给人家还回去,那东西可不便宜,估摸着值一钱银子,就算九九没要咱们一直留着也不好意思。”


    “还有啊,九九每日这么忙,你别只等着人家来找你,你也去她家找她玩啊,华哥儿上次还说要请你一起打马吊牌呢!”


    “……”


    存兰吸了吸鼻子,又落了几滴泪,她蹲下来帮母亲一起给牲口添草,一句话都没有说。


    ……


    千里之外,威严皇城,春和殿四周执勤的禁军依旧无比森严,炎炎烈日下,这雄伟华美的宫殿竟给人一种冷清之感。


    十六静静跪在侧殿内,等待前方不远处的人查看自己带回的东西。


    许久之后,太子嘉泓渊才放下手中的书信,将它们凑到烛火边焚烧殆尽,黑色的灰烬轻轻飘落在地上,摔作碎末。


    “吴深的伤如何了?”


    “吴小将军伤到了小臂,属下看过,于长久并无大碍。”


    十六一板一眼的回答,“吴小将军让我转告殿下,请殿下务必保重身体,不要忧思过度。”


    嘉泓渊笑了笑,他记得吴深第一次回京见自己这个表兄时,正巧遇上自己病发,吓得本来无法无天的小少年顿时脸色惨白,之后每次见面,问的第一句话永远是“殿下今日身体如何?”。


    “你瞧吴深可有不忿?”


    十六冷静道,“小将军不在乎论功行赏,只想尽快再次上阵杀敌。”


    “也对,他以前在大将军府,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自然看不上这些。”


    嘉泓渊嘴角仍然上翘,眼神却充满了冷意,吴深可以不在乎,但他这个表兄,却不能不在乎,这个世界上,尚还真心关心嘉泓渊这个人的人已经很少很少了。


    嘉泓渊转头看向身后,十六的身体与昏暗的阴影融合在一起,几乎分不出边界。


    “十六,上前一些。”嘉泓渊把蜡烛移了过来。


    十六不明所以,但在嘉泓渊面前他向来只用遵命,哪怕太子殿下笑着对他说“十六,去死吧”,他也只会条件反射般毫不停顿的用刀割开自己的喉咙。


    嘉泓渊借着烛火一点点细瞧十六,从眉间瞧到手尖,把这具单薄的身体全部映入眼底,十六一动不动的低垂着眼睛任他打量,双目放空,面无表情。


    “你出去一趟瘦了许多,这些天好好休息,就与孤一起吃饭吧。”


    十六点头,嘉泓渊掩唇咳嗽了数声,看向他的左臂,“你的那柄剑,怎么不见了?”


    十六不解,“殿下,我来见您身上从不带武器,这是规矩。”


    嘉泓渊摇头,“你若在殿外才取下暗剑,衣袖上必有痕迹,可如今却没有了。”


    堂堂一国太子,却将一介暗卫身上的细节记得如此清楚,若此时嘉泓渊面前的人不是十六,恐怕早就不是感动到肝脑涂地,就是害怕到心惊胆战了。


    可十六只是平静说道,“送人了。”


    “送人?”嘉泓渊眉尖微挑,没有继续追问。


    他看着十六低眉敛目的样子,突然问他,“十六,是不是无论孤说什么,要什么,你都会答应?”


    十六一动不动道,“属下对殿下的忠心,天地可鉴。”


    “忠心……是啊,忠心。”嘉泓渊脸色苍白地咳嗽过后,挥了挥手,“你且下去休息吧。”


    十六遵命悄无声息地起身,在他退出侧殿前,嘉泓渊突然开口道,“十六,你还在找你的家人吗?”


    十六愣了一下,“属下……不找了。”


    嘉泓渊微微颔首,“十九年前,孤竹梅氏一族因守城不利,被判重罪,五服之内成年男丁发配岭南,家眷尽数没入宫廷,但梅氏本家之人早已殉城死绝,只剩一个被家人的尸体层层护在最下面的小哥儿。”


    “……”


    十六站在明暗交界的地方,脊背僵硬成一道直线。


    殿下当然知晓他的过去,就像用一把武器总得知道它的斤重长短,可这些东西何必明说出来?他已经只是一道名为十六的影子了而已。


    嘉泓渊从十六冷厉的脸上看出了无措,他心头蓦地一软,叹气道,“真的寻到了,也不要相认,梅氏的罪名一日不摘,被人知道,只有戍边与没入宫廷的结果。”


    十六的嘴唇动了动,第一次竟然没发出声音,“属下明白。”


    殿下说的这些,他当然全都明白,可被如此直接的当面说出来,还是像被撕开了血淋淋的伤疤一样,痛的人发抖。


    他明明已经早就被训练到几乎失去对痛觉的感知了。


    嘉泓渊的手指动了动,他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一个被软禁在东宫的半废太子,一言一行,竟都由不得自己。


    “十六,你是母后挑给孤的人。”


    “十六……去吧,去休息吧,休息过后,快些回到孤身边来。”


    第48章  漳县与附近几县要征徭役了


    九九从宋府回来时天已经快黑了, 秋华年张罗着大家一起吃饭,天气炎热,秋华年按东北这边常见的吃法做了一锅水饭。


    水饭是用煮粥的方式将粮食煮熟, 再用大漏勺捞出来放进凉水里降温, 吃的时候,端一个大盆到桌上, 大家自助从凉水里面捞饭吃。


    水饭口感有粥的绵软, 却不似粥那么粘稠,有干饭的实沉,但比干饭润口的多。


    清凉水润的水饭配上蒸熟后晾冰撕成条的嫩茄子,切成细丝的青椒, 同样在凉水里湃凉的白煮蛋, 以及恰到好处的红腐乳,简单好吃的农家解暑餐便齐全了。


    饭吃到一半,院门突然被敲响, 杜云瑟开门一看,居然是来送信的县里的皂吏。


    “县令请你明日去县衙一叙?有什么事, 怎么这么晚还送信?”皂吏走后,秋华年凑过来看。


    杜云瑟把信递给秋华年, “王县令信中语焉不详,具体什么事情还要等去了才知道。”


    “唉,安生日子总是嫌少。”秋华年叹了口气,回去继续吃饭。


    这两天他重新调整好了心态,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接着便是, 把每一步路都踏实走好才最重要。


    第二日杜云瑟早早去了县城,秋华年无事可做, 趁着太阳不太热去田头逛了逛。


    三亩地的棉花已经长得十分茁壮,红色的花朵落去后,枝桠上到处都是沉甸甸的棉桃,零星几个棉桃的表皮已经开始干枯,估计离开裂吐絮的日子不远了。


    田里雇来的帮工看见秋华年,纷纷放下农具笑着和他打招呼。


    杜家村里有些人家人口多地少,靠几亩旱地根本吃不饱饭,青壮劳力只能外出做工养家。秋华年开始雇人后,这几个帮工在自家门口就能干活赚钱,再也不用去外面受罪了,几个人都很感激秋华年,希望秋华年家的日子一直好下去,这样他们也能一直有活干 。


    秋华年雇的三个人里有两个是兄弟,一个叫云霆,一个叫云雷,他们家还没分家,共有六个兄弟,前面四个哥哥都已经结婚生子了,一大家子将近二十口人却只有四亩旱地,这两个小的只能去外面干活糊口。


    云霆今年二十好几了,长了一张方正的红脸膛,是个憨厚精壮的汉子,一个人就能扛着上百斤重的醋渣袋子健步如飞。


    秋华年一边看云霆补肥一边笑道,“我前两日听秋燕婶子说,云霆你要娶亲了?”


    云霆的脸一下子更红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他弟弟云雷在棉花田另一边高声调侃兄长,“已经相看好了,是上梁村的一个小哥儿,算是华哥儿你的远亲呢,秋收后就办酒。”


    “华哥儿你不知道,我五哥当时看了人家一眼,一下子站起来哐哐拍着胸脯说要给人家好日子过,立在那里人高马大跟个夜叉似的,差点没把未来五嫂吓哭。”


    秋华年还真没听过这个八卦,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强忍住笑意,要是再笑,云霆估计要把脸埋进地里了。


    不过云霆虽然不好意思,整个人却是喜气洋洋的,他的年纪在古代来说已经很大了,因为家里穷,才一直没有成亲,这次终于趁着帮秋华年家做工攒了六钱银子的聘礼,经媒人介绍定下了亲事。


    想到未婚小夫郎,云霆咧开嘴傻笑起来。小哥儿当时虽然差点被他这个棒槌吓哭了,但回过神还是送了他自己绣的帕子,还小声叮嘱他干活别太累着,说自己会纺线和织布,以后嫁过来两人一起一定能把日子过好。


    那块帕子一直被云霆收在胸口舍不得用,暖呼呼的随着心脏跳动,让云霆干活时四肢充满了用不完的力气。


    等秋收后,他就可以娶亲成家了……


    ……


    今日杜云瑟不在家,几个孩子们便在书房自己温习课业,九九写完了大字,秋华年正好又摘了半筐梨子出来,夏天梨子放不了太久,只能送人,九九见状自告奋勇帮秋华年送梨子,迟清荷还没在东北的村子里逛过,也想去看看。


    最后,迟清荷带着大丫鬟巧音和车夫一起跟九九出门,四个人一起走在村间小路上,引来许多人的目光。


    他们走远之后,村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那位就是宋举人家的小姐?长得跟画上一样,风一吹就能散了。”


    “真是大家闺秀啊,出趟门还带着两个下人,啧啧啧,我们八百辈子也混不上。”


    “九九和她有说有笑的,气度上居然没被压下去……”


    “我瞧着宋举人家的这位小姐本身就是好性子,活脱脱一副神仙模样。据说紫蓉带回来的玉钏也是位小姐,怎么小姐和小姐也差的这么大?”


    ……


    对村人们的注视和议论,迟清荷隐隐有所察觉,略显得不自在,但很快,她就被路边的小草、枝头的麻雀、土地上的小水坑和从未见过的土墙泥瓦吸引了注意力,在九九恰到好处的讲解下,渐渐开始主动提问。


    蓝天白云、泥墙绿柳之间,迟清荷一直没有松动过的心结,竟稍稍松快了一些。


    一行人来到族长家,叶桃红正在园子里摘果子,看见他们后迎了出来。


    “九九今日又来送梨子了?喔唷,这位便是迟小姐了吧,真是画里美人儿一样。”


    迟清荷不好意思地捂着帕子轻声道,“婶母好。”


    叶桃红笑容更甚,“我娘家是桃花镇上的,咱们多多少少沾点亲戚呢,快进来坐,我去叫存兰。”


    她把手里的篮子扬了扬,“我刚才摘的家里的脆枣,这种还没全红的枣子,吃起来又脆又清甜,也就这个时节有了,九九待会儿回去时给你家也带些。”


    一行人进到院里,白日里大多数人都在地里干活,只有几个小孩子在家中,叶桃红让他们都见了见迟清荷,就赶着他们去别处玩了。


    存兰拍着身上的草叶从后面出来,低着头站在母亲身后不说话,叶桃红还在和客人们说笑,没有注意到女儿的异样,九九却目带担忧的皱了皱眉。


    “存兰,你刚才在干什么呢?”九九看着别处问。


    存兰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瞧,“给鸭圈换干草,之前那批卖了,我娘打算新养群小鸭子。”


    九九轻咳了一声,“正好我今天没事,我帮你一起?”


    存兰连连摇头,“不用不用,你怎么能干这个。”


    叶桃红也笑道,“就是,哪有叫客人干活的,鸭圈的事不急,存兰你先跟着九九去玩去吧。”


    存兰一时不说话,九九也不知该说什么,两个小姑娘都低着头看着地面。


    迟清荷瞧着她们眼眸微转,想了想轻声细语道,“鸭圈是在后面吗,我能不能瞧瞧?”


    “这……那地方不干净……”叶桃红为难,迟小姐的衣裙用全是上好的绸缎料子,万一弄脏刮破了可怎么办。


    迟清荷身边的巧音笑道,“婶子别见怪,我家小姐打小在宅子里长大,看外面的什么都稀奇,你觉得普通的她反而爱的不得了呢。”


    叶桃红只好说,“那存兰你带迟小姐过去看看吧,当心些别磕着碰着了。”


    存兰和九九不约而同松了口气,终于找到事情做,不近不远的一起朝后面走去。


    鸭圈位于墙根角落里,用细密的柳条围了两尺高的篱笆,旁边就是小门,平日里可以直接从小门出去放鸭子。


    存兰先前已经打扫过鸭圈,铺了一层稻草,鸭圈看起来很整洁,七八只小鸭子关在细口篓里,还没有放出来。


    迟清荷好奇地凑近看鸭子,小鸭子扑腾着仰头叫了几声,吓得她下意识往后躲,存兰见状赶忙把篓子移开了些。


    迟清荷有些不好意思,问存兰道,“鸭子不是生活在水里的么?它们这么小,养多久才能下蛋啊?”


    存兰熟练的回答,“小鸭子容易养死,得先关起来养几天。再大一些后每天得赶着它们去后面的小河里放鸭子,养上四五个月鸭子就长大能下蛋了,鸭子下蛋不如鸡下蛋多,但鸭蛋卖的比鸡蛋贵,鸭肉也比鸡肉贵。”


    “放鸭子?那一定很好玩吧。”


    存兰闷声道,“就是用鞭子把鸭子赶出去,让它们在河里游泳,天黑前再赶回来罢了。”


    迟清荷想象了一下那样子,轻声感叹道,“晨曦牧白羽,日暮携鸭归,真像五柳先生诗里的样子。”


    存兰听不懂,更不知谁是五柳先生,但她大抵明白迟清荷是在夸赞,心情莫名松快了一些。


    她指着鸭子说,“我娘腌的咸鸭蛋、做的熏鸭架都可好吃了,到时候我们送你一些。”


    “还有……还有之前九九说鸭绒可以做衣服,我把鸭绒收起来也可以试试。”


    九九听见存兰终于叫了她的名字,眼睛飞快眨了几下,“你试的时候叫我一起。”


    “……好。”


    两个小姑娘的目光又瞥向了相反的方向,谁都不在先开口。


    迟清荷抿嘴笑了,“我之前一直觉得自己在同龄女子中算是不错的,认识你们两个小姐妹后,才发现自己是坐井观天了。”


    存兰听九九讲过坐井观天这个词,被迟清荷的话吓了一跳,九九倒也罢了,她一个大字不识半个的小村姑,哪里有本事趁这样的光?


    “迟小姐,您快别这样说笑了。”


    “哪里是说笑,我说的是实话。”迟清荷垂下眼眸道,“我虚长你们五六岁,却从来未能替家里分忧,反而让父母为我忧心操劳,整日牵挂不已……”


    “反观你们,小小年纪便能独当一方,和你们一比,我难道不是那书中骂的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吗?”


    “难怪姑母对我讲,让我好好看一看身边的人,让我跟着九九好好学习……”


    “我如今才知道,诗词里的东西固然好,可……”


    迟清荷本来只想随口说说,却渐渐动了真情,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站在千里之外陌生的土地上,回忆着此生或许再也无缘见到的父母与故乡,迟清荷终于感受到一股与此前截然不同的酸胀的疼痛。


    那是一种生长的痛,是明白了要向前走后依旧会为分离而悲伤的痛。


    “迟小姐?”


    “无妨,你是九九的族姐,和九九一样叫我清荷姐姐吧。”


    “清荷姐姐,我再带你去园子里看枣树吧。”存兰不知道迟清荷身上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能局促的提议。


    想着迟清荷方才那心碎的模样,存兰既不解,又感到一种冥冥间的领悟。


    她原本以为,像迟清荷这样有丫鬟伺候的,知书达礼的的小姐,过的一定是神仙般的日子。


    可刚才她突然意识到,其实小姐的日子也不一定永远快乐,也有羡慕她这样的人的时候。


    那么九九……她现在是不是也有了自己完全不理解的新的烦恼?


    存兰带着九九和迟清荷去园子里摘青枣,族长家的园子里种了四五棵枣树,都是只有一人出头高的矮树,青中带红的脆枣挂在枝头,一串又一串十分喜人。


    迟清荷犹豫了一小会儿后,跃跃欲试的拎着篮子自己摘枣,哪怕手指被枣树上的刺不小心扎了几下,也乐此不疲。


    临走的时候,九九和迟清荷都拿了半篮子的青枣,迟清荷从自己头上摘了一朵挂着珍珠流苏的绢花想要送给存兰,存兰推却不要。


    “我吃了你家的枣子,你也要拿我的花,这些东西不必计较价格,看的是那份心意,友人之间有来有往该是如此。”


    存兰还是把绢花推了回去,她犹豫着看了眼九九,低头双手搓着衣角说,“那我能不能、能不能换一本蒙学的书?”


    “存兰想要识字?”


    “如果太贵了,借也可以,或者就不要——”


    “怎么会呢?一本薄薄的蒙书而已,若算价格,还没有我这绢花贵呢,况且我方才就说了,这是不用算价钱的。”


    “我下次来的时候带给你,我常来杜家村,你有什么不会的,除了问九九也可以问我,九九说你是她在村里关系最好的姐妹,可别和我们客气。”


    存兰闻言蓦地鼻子一酸,“这也太、太麻烦你们了。”


    “圣人常说诲人不倦,我就爱教人识字呢,不信你问巧音?”


    巧音笑着应和,“我家小姐是这样的,别人爱看书,她比自己爱书还高兴,如果不是我实在没长那个脑子,她都想把我教成秀才公呢。”


    “巧音……”迟清荷被说的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存兰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也跟着笑起来。


    ……


    下午时候,宋府的马车接走了迟清荷,存兰看见马车驶出村子,磨磨蹭蹭的往九九家走去。


    走到半路,她看见了也朝自己这边来的九九,两个小姑娘看见对方都眼睛一亮,复又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对面的人。


    “我们去小河边上说?”


    “好,我正好多割些草。”


    “我也要割草,春生这几日又偷懒了。”


    两人噗嗤笑了一声,回家拿上朴刀和背篓,一起去村后的小河边上。


    走到没有人的地方,存兰脚蹭着地小声说,“前些日子是我不好,我和你道歉。”


    九九也差不多同一时间开口,“我知道你一定是遇到了难处,不该冲你生气的。”


    “……”


    沉默了一会儿后,九九一边割草一边问,“你怎么又改主意想读书了?”


    “不是读书,我只是想认识几个字,别连信和契书都看不懂,日后不小心被人骗了。”


    存兰双手利落地割着草,垂下的额发遮住她的眼睛,“我和你不一样,这话是真的,不是在赌气。你们家人口少,两个哥哥又能干,大哥还是文曲星下凡,你可以跟着春生一起读书。”


    “但是我家,我爷爷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目前这一大家子人里,我大伯一家是长子,大哥云成又有出息,在家里的地位是最高的;三叔家接连生了三个儿子,爷爷最偏心他们;只有我们二房不上不下,儿子不多,也没什么出众的能力,是个累赘。”


    “我要是、要是和你一样读书,其他人的唾沫渣子都能淹死我。”


    “我们家现在也就供着大哥云成一人念书而已,哪里轮得到我来。”


    九九轻轻皱着眉,“你每日来跟我学,用我用过的纸,不用花钱买书也不用花钱买纸笔都不行吗?”


    存兰的嗓子有些哽咽,缓了一会儿后才小声说,“我每日有许多活要干,就算我提前把活干完了,看见我闲着他们也会不高兴的。”


    “我、我本来也不配……”


    九九生气的把装草的背篓重重放在地上,“你之前明明不是这么想的,我问你要不要读书,你可开心了。到底是怎么了,连我你也不说吗?”


    “九九,你就别问了吧,问到了又能怎样呢?”存兰吸着鼻子悄声说。


    九九吸了口气,话音也哽咽起来,“我不,我偏要问,至少为了我心安。”


    “以前我娘不爱和村里人来往,我在村里一直没有朋友,性子怯懦、不敢和人说话,你是第一个拉着我玩的人,我们还是同族,我心里是把你当亲姐妹的,结果你现在把我当外人。”


    “这几天你一直不理我,躲着我,不见我,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比你把书还给我说再也不学了时还难受。”


    九九毕竟还是个孩子,存兰更是陪着她一路成长蜕变的同龄人,她越说越难过委屈,努力吸着气不叫眼泪掉下来。


    “华哥哥发现了不对劲,我都没有告诉他,就是想等你哪一天和我和好给我解释,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不用大人来帮忙。”


    “我、我……”存兰听九九这么说,再想到迟清荷的那句“九九说你是她在村里最好的朋友”,一时间心如火煎,眼泪夺眶而出。


    两个小姑娘站在夕阳下潺潺的小河边,在新割草叶浓郁的清香中看着对方哭泣,不知哭了多久,谁先一声笑了出来,另一个紧接着也笑了。


    “我弟弟三岁就不这么哭了,太丢人了。”存兰小声嘟囔。


    “我家只有春生才哭,我从来不哭的。”九九一边用帕子擦眼泪一边说。


    存兰把刚才弄乱的草叶重新整理好,长长舒了口气,“哭过后心里舒服多了,好像突然就没那么堵得慌了……”


    “所以快点说嘛。”


    存兰坐了下来,捡了根细长的草叶编蚂蚱,“我一直知道家里有人不会喜欢我读书,之前脑子一热偷偷求你教我,在家里一直躲着人,结果还是被云哲发现了。”


    “你三叔的大儿子?他比你大几天是吧?”


    存兰点头,“当年三婶子和我娘差不多一起怀孕,云哲比我早出生几天。云成大哥考中了童生,爷爷觉得孙子辈科举有指望,打算过阵子送云哲去读书,不过我娘不太乐意,所以一直没成。”


    “婶子为什么不乐意?”九九印象里叶桃红一直是非常热情殷切的。


    “我和云哲差不多一起出生,云哲是儿子我是女儿,所以当时家里的很多东西都紧着三婶子和云哲来,三婶子每日都有羊奶喝,我娘坐月子却连鸡蛋都没吃过几个,她心里一直有怨气。”


    “此外读书花销很大,云哲去读书也要花我爹娘挣的钱,就算以后每房都供一个,我弟弟今年才三岁,轮到他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我娘背地里说,大婶子对她照顾有加,云成也有出息,挣钱给云成她乐意,但云哲没瞧出来哪里聪明,她才不花这个窝囊又白费的钱。”


    “虽然有爷爷压着,我娘不敢明着反对,但一家人最重要的是和气,爷爷看出我娘的怨气,也不好强行送云哲去读书,这事就这么僵着了。”


    九九一边点头一边说,“云哲肯定知道这个事,所以看到你居然在读书,就算不花家里一分钱,他也一定不乐意。”


    “他不乐意就不乐意吧,又不是你亲哥哥,再不成不是还有你娘吗?”


    存兰摇了摇头,云哲当时给她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虽然难听,却也不全是虚的。


    她确实比不得九九,九九迟早要跟着哥哥们去城里做小姐的,但她过不了几年,就要就近挑个人家嫁了,强行读书学些本不该得的东西有什么用呢?


    “你一个整天割草掏粪的丫头凭什么翻书?也不怕你的脏手玷污了圣贤的话!”云哲虽然还没上学,但从云成那里听到过些耳音,总爱似是而非的摆弄这些词句。


    “云瑟兄长中了秀才,还是院试的案首,九九已经是书里的贤媛佳人了,你一天天找人家玩,还腆着脸和人家要书看,我和你一家真丢人!”


    ……


    存兰慢吞吞站起来,把装满了青草的背篓背在肩上,认真地说,“我还是想识字,学些日后用得上到东西,但九九你读的那些书,我就不看了。”


    “……”九九咬了下唇,“反正你先识字吧。”


    存兰小心翼翼地问,“我都告诉你了,你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九九跺了跺脚,“谁真生气了,我是被你笨到了!笨到了!”


    存兰笑了起来,村里很多人包括她母亲都说九九越来越有大人样子了,但在她眼中,小伙伴依旧一直是那个样子。


    “对了,你家隔壁新来的那个白玉钏和你怎么了?她没把你怎么样吧?”存兰想起之前的事情,不安地问九九。


    ……


    秋华年等了大半日,杜云瑟终于踏着夕阳回到了家中。秋华年听到开门的声音,赶紧迎上去问,“王县令说什么了?”


    杜云瑟知道秋华年着急知道结果,言简意赅道,“巡查边境的钦差大臣已到襄平府,据说与二皇子关系匪浅;朝廷要在漳县与附近几县征徭役,一户一人,不容拖延。”


    第49章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征徭役?这么快?”秋华年愣住了。


    从胡秋燕口中得知朝廷在边境几县加征徭役时, 秋华年已经料想到距离边境不算太远的漳县也躲不过,但他还是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快。


    “再有不到一个月就要开始秋收了……”


    “正因为要秋收了。”杜云瑟缓缓摇头,“秋收之后, 我朝便会粮草充足, 人手闲暇,草原王庭也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他们势必会在秋收之前放手一搏。虽然吴深还未传来相关消息, 但从边境几次加征徭役上来看,形势已经极为紧张了。”


    被征到边关服徭役的人,要负责搬运粮草、军用器械,修筑工事, 清扫战场, 如果军队人数不够,还要填入军中上战场拼杀,是徭役中最九死一生的。


    “边境几县已经征过两次徭役, 为了守地也为了秋收,短期内不能再征了, 可边境人手还是不够,所以只能从其他地方征收。”


    秋华年忧心忡忡的皱眉, “我们这里会征第二波吗?”


    杜云瑟神情未缓,“听王县令的口风,应当是躲不过的。”


    “……”


    秋华年叹了口气,他心里已经出现了许多要去服这次徭役的杜家村的人的名字与脸。


    他来到杜家村这大半年时间,早已与这些人相熟, 习惯了这些朝夕相处的面孔, 这次之后,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再也回不来了。


    “那位与二皇子有关的钦差大臣又是怎么回事?”


    “这位大臣是朝中掰扯了许久, 最终推选出来辽州严查边境走私一事的。”


    “他名为赵田宇,是元化十六年的进士,那年进士的座师是二皇子的外公,赵田宇颇得其看重,本人也在营造构建上有些才能,擅长打理庶务,步入官场后升迁很快。”


    元化十六年也就是六年前,赵田宇得中进士不过六年,就已经能成为钦差大臣,哪怕放眼整个裕朝历史,也是极快的了。


    “怎么偏偏选出了二皇子的人?”


    “或许是为了权衡吧,三皇子已经获封晋王,二皇子这边总也要补上一个注。除此之外,赵田宇本人的能力也适合担当此任。”


    补注?谁来补注?补什么的注?


    除了天子,谁还能在夺储之争中高高在上、把控全局的给竞争的皇子们补注?


    元化帝到底想干什么?软禁太子,却迟迟不废,剩下两个最有竞争力的成年儿子,也被他掌控在手中,像摆弄天平一样拨动着。


    这些事他们如今远在辽州,无法得知细节,也暂时没有必要细想。


    杜云瑟换了个话题,“我此次还知晓了隔壁新来的杜紫蓉母子三人的来历。”


    “什么来历?难道真的和京中的王爷有关?”秋华年来了兴趣。


    这几天玉钏和她弟弟以及紫蓉总是在他家门口晃来晃去,不时说几句阴阳怪气的话,虽然造不成实质性损伤,但也烦人的很。


    “二皇子手下有许多商贾,杜紫蓉的丈夫白彦文便是其一,不过他前几年因办事不利被二皇子冷落了,这次二皇子要派商贾来辽州配合赵田宇行事,杜紫蓉的丈夫正巧在辽州一带做过好几年生意,这才将功赎过随行而来。”


    “原来是这样啊,替京中的王爷办事,倒也没说错。”


    虽然二皇子尚未封王,但他毕竟是皇上的亲儿子,母族也势力不小,成为王爷是迟早的事。


    秋华年觉得有些奇怪,“虽然被冷落了,但毕竟是替皇子办事的,家中资产应当不小,怎么他们母子几人的衣着打扮都很普通,一直住在庄寡妇家里,从不拿钱补贴一下。”


    杜云瑟道,“王县令说,白彦文的正妻是二皇子妃的远房亲戚,杜紫蓉应当是妾,他们回到娘家,白彦文人在漳县县城一直不闻不问,其中应该有不少后宅隐秘。”


    秋华年真没想到居然如此,回过头一想,却也合情合理。


    紫蓉当时无媒而奔,跟着一位不知来历的富贵男人,回过头倒逼着母亲答应了亲事,之后多年不曾回家,两家也从没有过来往,连逢年过节送份年礼的人都没有,只有偶尔传回的只言半语,根本不像是结了亲家。


    就算是村里人,过年的时候也要给亲家送点米肉走动。紫蓉嫁给富人,反而再没消息了。


    如果紫蓉是嫁给了一位与皇子有关的富商做妾,而富商的正妻背景不凡,那这一切就有了解释,杜家村确实不是正经的亲家。


    不过紫蓉能好好的在白彦文的后宅里待了十来年,还能生下一儿一女,日子过得也不会很差。这次应该是出了什么变故,才被送回了娘家。


    秋华年想到玉钏那目无凡尘、瞧不起一切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难怪那小姑娘一副我们都是下等人的嘴脸,她之前确实见惯了繁华,也不知杜家村的朴素生活,她最终能不能适应。”


    知道了玉钏母子几人的来历,秋华年彻底放心了,玉钏几人背后的人是富商白彦文,白彦文背后是钦差大臣赵田宇,赵田宇身后才是二皇子。


    这么七拐八弯的关系,玉钏他们还因不知名的原因被白彦文弃置在此,怎么闹也不可能真正损害到他们。


    “王县令急着找你去县衙,可有什么想法?”


    “王县令接待了白彦文几天,拿不准赵田宇的意思,心里不安所以叫我商量探讨一番。”


    “唉,希望这位钦差大臣能好好严查走私案,一举切断对草原的供给线,而不是只知争权夺势、中饱私囊吧。”


    ……


    杜云瑟回来的第二日,漳县县衙派衙役快马加鞭前往治下诸村,传达加征徭役的命令,一时之间农人人人自危,田地里成片逐渐由青转黄的庄稼都黯淡了起来。


    云霆和云雷两兄弟在地头听见急忙找来的家人的话,放下手中的农具对视无言,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去吧,五哥就要娶亲了,好不容易才说到的好哥儿,别耽搁了。”


    “云雷,我……”


    云雷摆了摆粗糙的手,咧嘴一笑,“别说了五哥,徭役一直都是没成家的去、年纪小的去,我是咱们兄弟里最没牵挂的,万一回不来你们以后给我名下过继一个孩子,别让我绝了后,没人扫坟就行。”


    云霆无措地搓着手,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云雷重重的拍了拍兄长的肩膀。


    “离出发去边关还有七日。五哥你去和嫂子家商量商量,要不把亲事提前办了吧,我吃完你的喜席再安心上路。”


    “万一我出去后出个什么事儿,也不耽搁你结亲。”


    云霆重重地喘了口气,“……好。”


    除了云霆和云雷两兄弟,杜家村还有许多人家在争论谁去服徭役。


    有些关系不好、兄弟少的人家,为此甚至频发口角,大打出手。毕竟这次徭役不同寻常,很可能会要命。


    族长家也面临着这样的问题,送走来传令的衙役后,族长把全家所有人都叫到了正房。


    裕朝规定,十二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男丁可服徭役,也就是说,族长的三个儿子以及长孙云成都在此列。


    “七日后漳县新征的这批徭役便要出发去边关了,你们兄弟三人商量一下吧。”


    三儿子宝礼皱眉道,“花上个五六两银子去那些家里贫穷,男丁多的人家买一个人顶名不就好了,乡里有钱的人家不都是这么干的。”


    “就算这次每家每户都要征一人,也不过是价钱更贵些,还是找得到的。”


    在钱面前,人命有时候并不算什么。


    族长叹气摇头,不看三儿子而是问长子,“宝仁,你来说为什么。”


    宝仁沉声道,“这次朝廷挨家挨户征人,可见事情有多紧急,许多人家本就不愿意去服徭役,爹作为族长不以身作则派儿子孙子去的话,恐怕会有人不服,徭役征的不顺利,县令也不会高兴的。”


    族长缓缓点头,还没说话,宝礼家的大儿子云哲便仗着年纪小直冲冲开口,“那就让二伯去吧,二伯在家里最闲了,我娘肚子里又有孩子了,我爹可不能去。”


    站在角落里的存兰的手霎地握紧,指甲刺痛掌心。


    叶桃红忍不住开口道,“是宝礼他媳妇怀孕,又不是他自己怀孕,凭什么他去不得!难道他媳妇的肚子就一直都这么金贵?”


    “老二家的,别在说正事的时候嚷嚷。”族长皱眉打断了叶桃红,“云哲,你一个小辈也别乱开口。”


    叶桃红还想说话,被孟福月拉住了,孟福月很了解自家公公,他不会允许自家人吵起来,叶桃红这样只会让自己更加劣势。


    宝仁不想看两个弟弟为此争吵,他虽然也不想服徭役,但知道此事避无可避,“爹,要不我去吧,我们家有我和云成两个人,我去更公平些。”


    族长敲了敲拐棍,“什么你家我家,我们还没分家!从古至今除非迫不得已,哪有叫长子去冒险的?”


    族长顿了顿后开口,“老三家的肚子里还有孩子,老三确实不好在这个时候出去,老二,这次就你先去吧。”


    宝义心头一沉,对上父亲的目光,最后咬牙道。“好,我去。”


    叶桃红眼睛泪汪汪的,存兰牵着尚不知事的弟弟大脑嗡嗡作响,云哲故意给她一个挑衅的眼神,存兰咬着牙没有出声。


    族长沉吟片刻后说道,“让老二去是看在老三媳妇怀孕的份上,但也不能全叫老二吃亏。老三日后多干些活,老二家的,你回头去公中拿二两银子,给你和存兰一人做一身好衣裳吧。”


    族长拍板道,“这事就这么定了,老大家的,你这几天多添添手,帮着给老二准备好行装。”


    从正房出来后,宝义一家人回到自家住的厢房,叶桃红终于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宝义躬着腰宽慰她,“当初你刚嫁给我的时候,可瞧不上我呢,我这次出去怎么不趁你的意了?”


    叶桃红红着眼睛呸了一口,“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就你记仇到现在。”


    “大哥家只有一个云成,但云成有出息,老三家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肚子里的那个说不定又是,爹喜欢的不得了,就我们二房一直是个受气包。”


    “你要是回不来,别想我一直守着,我带着存兰回娘家改嫁,儿子留给你们杜家养,反正闺女你们也不稀罕。”


    宝义搂着她心疼道,“谁说我不稀罕闺女,咱家兰姐儿可是咱俩的心头肉,这次爹松口拿二两银子给你们做好衣裳,你不是一直偷偷羡慕华哥儿和九九吗,也不高兴高兴。”


    叶桃红鼻子一酸,哽咽着说,“要是拿你的命去换,就算把凤冠霞帔挂在我身上,又有什么用!还不如直接把披麻带孝的东西买好算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凶险?你这才是咒我呢,快别想了。”宝义粗糙的大拇指一下下擦着叶桃红眼尾细纹上的泪珠,“我和你保证,我一定好好回来,咱们还要一起给兰姐儿攒嫁妆,给她寻个好人家呢。”


    存兰看着哭成一团的父母,抱着弟弟在炕上默不作声地抽咽。她也不想要什么新衣服,她宁可不读书,不识字,天天干一大堆活,也不想承受失去父亲的风险。


    ……


    朝廷征徭役的阴云一直笼罩在杜家村上,哪怕秋华年家不用为此事心烦,也受到了影响。


    原本关系好的村人们最近都不再走动串门,走在路上能打招呼的人也少了,所有人都心事重重,愁眉苦脸。


    就这样过了三五日,村里终于传出一件喜事。


    秋华年接过云雷送来的喜帖,笑着说,“云霆终于要成亲了,我们一定去帮忙。”


    云雷客气道,“日子定的太紧了,准备的不是很周全,华哥儿你们愿意来就好了。”


    秋华年问,“你们家是你去服徭役吗?”


    云雷点头,“没错,我年纪最小,而且没有定亲,是最合适的。趁我出发前,把五哥的事儿先办了,也算给村里添个喜事儿。”


    秋华年了然,除了云雷说的理由,云霆家这么急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万一云雷死在外面,家里出了丧事,成亲就不知得拖到什么时候去了。


    云霆成亲的日子赶得很紧,第二天就是正式成亲的日子了,晚饭后秋华年收拾了一堆东西,带着九九去帮忙。


    云霆和云雷两兄弟在他们家干了几个月的活,情分不浅,秋华年也想帮一帮这对勤劳能干、吃苦耐劳的兄弟。


    云霆家是村里最穷的人家之一,连摆席的桌子都凑不够,只能挨家挨户去借了一遍。


    秋华年找出两张桌子,八个板凳,之前已经被云雷拿走了。


    明天的席面定的是“四大碗”,这是村里一种形象的叫法。


    说是大碗其实一个碗只有拳头大小,每桌席上摆一碗猪肉,一碗鸡肉,一碗丸子和一碗炒鸡蛋,凑够“四大碗”荤菜。


    这些荤菜吃完了不会添,每人只能吃一两口尝个鲜,除此之外,还会再上几大碟子的酸菜、青菜等便宜素菜,吃完就添,保证大家可以吃饱。


    家境稍好一点的人家,四大碗里装着的肉比较多,家境不太好的人家,哪怕是四大碗里也只能见到一点混在素菜的荤腥。


    家里小菜园里的豆角和茄子长得正旺,秋华年各摘了大半筐全部送过来,除此之外又买了两斤猪肉,五斤豆腐,给明天的席面添菜。


    云霆家自己去镇上买了五斤猪肉,一只鸡,还有一堆便宜的内脏剁碎了用来做丸子,平均算下来,每碗荤菜里也就只有那么几片肉。


    这还是云霆和云雷两兄弟今年给秋华年家干活攒了一些钱,否则就连这样的席面,家里也摆不出来,不然云霆也不会二十五六还没成亲了。


    秋华年被云霆家里的人拉着坐了一会儿,孟福月和叶桃红两妯娌也来了。族长听说云霆要成亲,体谅他们家艰难,让孟福月带了一只宰好的大母鸡和半筐鸡蛋送过来。


    云霆家里人高兴地接过秋华年和孟福月他们带来的东西,有了这些添菜,明日的席面就能稍微阔一些了。


    除了秋华年和族长家,其他村里人也都在能力范围内添了一些东西,不过毕竟大家家境都不太富裕,所以没有再添肉的。


    秋华年和孟福月他们闲坐着聊天,最近村里最流行的话题,自然是服徭役。


    “你们家是亲自送一个人去,还是花钱找人顶名?”


    “我公公已经开口定好了,让宝义去。”


    宝义?秋华年没想到会听见这个名字。若论长幼来算,云成才是最小的,不过他小小年纪就中了童生,前途无量,族长家的人怎么都不会让他去服徭役的。


    可就算云成不去,宝义也还有个弟弟宝礼,两个人都已成亲生子,怎么偏偏跳过了最小的,选了老二宝义?


    “我家三弟妹已经怀孕几个月了,公公心疼没出世的孩子,才不叫宝礼去的。”孟福月含糊解释。


    秋华年发现叶桃红今天身上穿着绸缎衣服,存兰也做了一身,但娘俩脸上却没有一点穿新衣服的喜色,隐隐有了推测。


    族长家的事,秋华年不好多嘴说什么。他想了想,对神情恹恹的叶桃红说,“宝义叔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婶子你和存兰闲着没事儿可以常来我家坐坐,九九和存兰关系好,她们小姐妹两个一起读书绣花多好。”


    叶桃红正不是滋味着,公公催着她赶紧买料子给自己和存兰做衣裳,为的是叫宝义出门前能安心。


    叶桃红和存兰专门去了趟县城,挑喜欢的绸缎裁了几尺,连夜赶成了衣裳。曾经她一直羡慕别人身上的绸缎,现在自己穿上了,却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叶桃红本来还在发愁宝义走后自己娘儿三个在家里怎么待,听见秋华年的邀请,立即高兴地答应了下来。


    既然宝礼因为媳妇怀孕,不去服徭役,他家儿子又多,那家里的活儿三房多干点儿,是理所应当的吧?


    反正她只干自己的那份,绝不替别人操心了。


    到时候把该干的活干完,她就带着存兰去找华哥儿说话,存兰跟着九九一起多学一些东西,总比在家里整天被三房的那几个小子欺负好。


    ……


    第二天清晨,太阳升起来没多久,秋华年就听到院外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


    秋华年打开院门朝外瞧去,看见云霆家迎亲的队伍回来了。


    云霆骑着和秋华年家借的挂着红布的骡子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几个敲锣打鼓的乐手,还有一顶四人抬的有些破旧的花轿。


    乐手和花轿、轿夫都是从镇上雇的,选的最便宜的那档,就用一早上的时间,也花了一钱银子。


    云霆新娶的小夫郎坐在轿子里,透过尺寸有些不合适的起起落落的轿帘,能看见他的红盖头和红喜服。


    新夫郎的嫁妆昨晚已经送到了,两床被子和褥子都铺在了喜房炕上,一头新柜也摆进了屋里。


    除此之外,新夫郎的娘家人还给他陪嫁了一个纺线用的摇机,这份嫁妆在农村里已经算得上丰厚了。


    秋华年看着云霆喜气洋洋地路过自家院门口,高壮的汉子脸上的笑意就没下来过,嘴咧到了牙根上,不停和道路两边恭喜的人们打招呼,一群五六岁的小孩子跟在旁边,吵着要糖吃。


    杜云瑟不知何时也来到门边,站在了秋华年身侧,眼睛却不看迎亲的队伍,而是径直看向自家小夫郎。


    “等到明年,我们也来办一场婚礼。”


    秋华年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他和杜云瑟确实还缺一场盛大的、足以铭记一生的婚礼。


    秋华年是一个喜欢仪式感的人,在现代时没有机会,到了古代,有了现成的合心意的恋人,婚礼自然不能落下。


    不过……也不能让某人这么轻松得意嘛。


    秋华年笑眼看杜云瑟,故意说道,“谁答应要嫁给你了?你想娶我,可没那么容易。”


    杜云瑟从善如流地顺着他的话问,“那华哥要怎样才愿意?”


    秋华年用指节抵着下巴,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番,“你可听过人生四大喜事?”


    “请华哥儿赐教。”


    “人生四大喜事,说的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


    “洞房花烛夜,以及——”


    “金榜题名时。”


    秋华年嘴角噙着笑意,将最后半句话说的缱绻又意味深长。


    “杜大文曲星,俗话说好事成双,从没有单行的,后半句没成前,可别想前半句。”


    他借着院门的遮掩,一张如花似玉的脸突然凑近杜云瑟,双眸清亮,吐气若兰,令杜云瑟一阵心悸,恨不得现在就将这个人揉碎进怀里。


    秋华年欣赏着杜云瑟骤然暗沉隐忍起来的眸子,得意地眯起漂亮的眼睛。


    谁让杜云瑟永远都是那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反正药还没吃完,肉肯定吃不到,他也要好好让这个人急一急。


    喜庆的唢呐和锣鼓还在空中回荡,逐渐远去的喜乐声中,杜云瑟突然低头吻在了秋华年小狐狸一样上扬的唇角上。


    一吻过后,杜云瑟看着秋华年微红的脸颊哑声道,“金榜题名时,便是洞房花烛夜。华哥儿亲自答应的,我都记下了。”


    “我会给你最好的。”


    他要在在一生中最得意、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在锦绣前程与光辉未来正式开启的时候,彻彻底底的拥有眼前的人,与他白头偕老。求一生一世,求生生世世。


    第50章  第一朵棉花


    新夫郎已经迎回来了, 婚礼也要正式开始了,村里大多数人听到动静都放下手里的活计,锁上院门去云霆家观礼蹭喜气。


    云霆家的门栓上挂了红布, 院子和门前的小路打扫的极其干净, 连村里路上常见的坑坑洼洼都全部填平了,可见他们虽然穷, 但对这场婚事是十分重视的, 尽己所能做到了最好。


    秋华年一家到的时候,新夫郎已经下了花轿,被一群孩子围在中间要喜糖吃。他还没揭盖头,看不清表情, 但局促的模样已经被肢体语言表现了个淋漓尽致。


    胸前绑着大红布花的云霆接过一个贴了囍字的小篮子, 挤过去递给自己的新婚夫郎,新夫郎看不见东西,云霆只好抓住他的手把篮子提手稳稳放进去。


    两个人一肢体接触, 周围的大人都开始起哄,孩子们虽然不明白为什么, 但也跟着拍掌大笑,云霆可没有盖头遮脸, 六七尺高的魁梧汉子尽闹了个大红脸。


    他正举手无措,腰带突然被人扯了扯,回头一看,新夫郎冲他扬了扬篮子,云霆会意, 赶紧一起发喜糖, 好堵住这群看热闹的乡亲们的嘴。


    喜糖是和秋华年买的高粱饴,秋华年看在云霆的面子上, 只要了批发价,云霆家花五十文买了一百条高粱饴回去,又把每条高粱饴都切成了四段,每小段都有蚕豆大小,装满了盖着红布贴着囍字的小篮子。


    云霆小两口站在院中间发着喜糖,所有人都凑过去讨,孩子们拿到后全都迫不及待地塞进了嘴里,大人们有的自己吃了,有的则转手给了自家孩子。


    秋华年也拉着杜云瑟去要糖,有的人看见他后笑着调侃,“华哥儿,这糖就是你自己做的,你怎么也来要?”


    “这可是喜糖,和普通的糖能一样吗?”秋华年一边说一边笑眯眯地伸出手,“我要新夫郎亲手给我。”


    盖着红盖头的新夫郎听到外面的对话,知道现在正在自己眼前站着的人就是秋华年了。


    他虽然也是上梁村的小哥儿,但因为家里和秋家交恶,所以小时候和秋华年并不熟悉,对秋华年相关事情最深的印象,还是半年前那次惊天动地般的提坟,以及至今生死不知的秋富等人。


    上梁村有的人夸秋华年厉害,也有的人念叨他心狠手辣,离经叛道,不是什么好种,新夫郎紧张地抓着篮子,还是云霆拍了拍他,才赶紧递出一块喜糖。


    指尖触碰到的肌肤是温热的,柔软的,那道清澈悦耳的声音又笑着说,“终于骗到糖了,祝你们夫夫恩爱,百年好合。”


    新夫郎不知为何突然松了口气,轻轻靠在身边高大壮实的男人身上,心里一点点甜起来。


    拜了天地,吃了席,又闹了一阵子,村人们才陆续离开云霆家,新夫郎早就进了喜房,云霆也被族里的兄弟们起着哄推了进去,之后的时间都是属于这对新人的,大家都很有眼力见的没有打扰。


    一场夫夫和美的婚事短暂地冲淡了杜家村头顶上笼罩的阴云,但徭役依旧近在眼前,无可避免,云霆成亲后第三天,就是漳县服徭役的役夫们启程的日子了。


    一大早上,提前一天来的衙役便开始在村头清点人数,杜家村的人差不多都到了村头,没有人去耕地,也没有人去喂牲口、扫院子,所有人的心都牵挂在即将远行的同村乡亲们身上。


    杜家村这次共有二十八个人去服徭役,宝义和云雷都在此列,宝义背着装着干粮和换洗衣物的包袱站在人群里,看着流泪不已的妻子和孩子们,拳头松了又握。


    族长与衙役说完话,回头看见二儿子,心里也不好受,宝义这一去,他很有可能会白发人送黑发人,三个儿子无论哪一个出事,他都舍不得,但全都舍不得,也必须舍一个出去。


    族长自己子嗣兴旺,共有三儿两女,儿子们的子孙缘却一个比一个薄,大儿子作为长子,至今只有一个独苗儿子;二儿子成亲好几年媳妇都不怀孕,好不容易怀了,生下来还是个丫头,之后又是六七年没动静,三年前才终于生了个儿子,族长一想到就发愁。


    只有三儿子两口子争气,这些年孩子一个接一个的生,一连生了三个儿子,现在肚子里又怀上了,族长嘴上不说,实际上心还是偏了过去。


    三儿媳这一胎怀的凶险,打查出来起就又是吐又是闹的,隔三差五就要请一次大夫,族长实在怕宝礼一出去,三儿媳也不好了,最坏的情况下三个小孙子会既没爹又没娘,最后只能让老二宝义去了。


    宝义察觉到父亲的目光,父子二人默默对视,宝义颤着声笑了一声,走过去说,“爹,儿子这就走了,您老人家多保重身体。”


    “你……你也多小心,小心一些,一定要好好的,过两年存兰就能订亲了,你这个当爹的还要给她把关撑腰呢。”


    宝义看了眼抱着叶桃红的腰垂泪不语的存兰,轻轻嗯了一声,“爹,今天说不定是我们父子的最后一面了,我从来没张口和您要过什么,今天当着乡亲们的面,我求您一件事。”


    “……你说。”


    “云哲要读书,我拦不住也没理由拦,但我家兰姐儿也要读书,但凡云哲有的,兰姐儿也要有一份,她的亲事由桃红一个人做主,必须留到十八岁之后再出嫁。”


    宝义此言一出,周围所有听到的人都惊呆了,宝礼一家几口子震惊地看着这位二哥、二伯,连话都忘了怎么说了。


    族长也没料到宝义会说这个,“你不给云英求,而是给存兰求?”


    云英是宝义的亲儿子,今年刚满三岁,正懵懂无知地趴在娘亲叶桃红怀里啃手指。


    宝义不舍地看着他们,摇了摇头,“云英还小,等他能读书不知在多少年后呢,存兰才是最要紧的。何况……爹,我说句实话,云英毕竟是个儿子,您多少会顾着他,可我家兰姐儿如果我这个当爹的不为她求一求,她又能靠谁呢?”


    “……”族长被说的无言以对。


    “爹,我知道你怕我绝后,所以一直盼我尽早生个儿子,云英出生我也很高兴,但是存兰才是我第一个孩子,也是我和桃红这么多年里唯一的孩子,我心里对她的偏疼,比对云英还多。”


    “爹,你答应我,让我放心走吧。”


    “……”族长苍白的胡须颤抖着,半晌后闭眼道,“好、好,都按你说的办,宝义……你也一定要好好的回来。”


    “……爹!”存兰终于忍不住,跑过去抱着宝义的腿抽噎,宝义像幼童时一样把她抱起来,很快又放了下去。


    “我家兰姐儿真是长大了,爹都抱不动你了。”宝义摸着她的头说,“好好孝敬你娘,照顾弟弟,好好读书学习,爹知道存兰的厉害,一定会比别人有出息的!”


    存兰大哭着点头,这个头一开,其他来送行的人悲伤的情绪越来越无法控制,很快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就响彻了村头的天空,像一曲提前奏响的挽歌。


    宝礼一家虽然对让存兰读书的事颇有微词,但眼前这个情景下,谁都不敢出口反驳,否则宝义一定要找他们拼命,村里其他人的唾沫渣子也能淹死他们。


    九九牵着秋华年的手站在一旁,看着与父亲诀别的存兰,眼眶渐渐红了。


    “华哥哥。”她拉了拉秋华年的袖子,秋华年俯身听她说道,“为什么一定要去边关服徭役呢?”


    九九年纪尚小,没有经历过二三十年前的动乱年月,秋华年摸了摸她的头,指向村外成片的开始发黄的庄稼,“九九看那边,那些是我们种的田地,春天播种,辛勤耕作数月后在秋天收获,才能获得填饱一年的肚子的粮食,安安稳稳的生活。”


    “如果边关外的鞑子打进来,骑马到了漳县,他们会烧掉我们的庄稼,抢走我们的粮食,杀掉男人,掳走女人和哥儿……到那时,所有人都会死。”


    “所以,我们只能严守边关,拒敌于外,无论是边关的将士,还是去边关服役的役夫,豁出性命都是为了保护裕朝,保护他们的亲人和裕朝的百姓。”


    九九红着眼睛,若有所思地轻声道,“他们都是书中说的大丈夫,是英雄。”


    衙役开始催促了,他们要在中午前到漳县县城汇合,一起启程去边关服役。


    村里仅有的三头骡子都拉了出来,族长家的、秋华年家的和云湖家的骡车排成一列,送这二十八位役夫最后一程。


    秋华年站直身体,目送他们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骡车的影子。去的时候是二十八人,回来时不知道还剩几人呢?


    ……


    村里骤然少了二十八个人,可该过的日子依旧得过,云霆成亲后第二日就继续来秋华年家干活了,秋华年也认识了他的新夫郎,是一个叫夏星的小哥儿,年纪和秋华年差不多大。


    夏星出身自上梁村,不过因为夏家和秋家素来不对付,所以原主的记忆里没有夏星,夏星也不了解原主。


    相处下来后,秋华年发现夏星的胆子很小,性格软糯乖巧,一不小心就会被吓到,五官只算是清秀,却莫名让人有一种保护欲。


    云霆在地里干活,夏星时常在饭点拎着篮子给他送饭,一来二去与秋华年熟了起来,秋华年听说他会纺线,跃跃欲试地打算等收了棉花后以棉花为原材料见识一番。


    又等了几天,一大早秋华年刚吃过早饭,云霆突然急冲冲来敲门,看见秋华年后喜笑颜开道,“华哥儿你快去看看吧!田里有好几朵棉花吐絮了!”


    此言一出,家里所有人都干不了别的事了,全都迫不及待地一起去了棉花田。


    田里的大多数棉桃都还没有成熟,只有零星几朵长得最快的变成了干褐色,裂开后吐出了洁白的棉絮。


    秋华年拨开半人高的棉花走进地里,小心翼翼摘下一朵吐絮的棉桃,用手轻轻掰开,将棉絮一点点扯出来,免得它被弄脏了。


    当一团洁白柔软毫无杂质的棉花落入掌心,秋华年脸上已经盛满了笑容,他双手捧着这朵来之不易的今年收获的第一朵棉花,在丛丛棉株间转身,高高举起双手。


    “云瑟!看,棉花!”


    风吹棉株,绿浪阵阵,站在田中央的人像一朵永不褪色的花,与周遭的一切一起构成一副天然无雕饰的神画,深深刻印在杜云瑟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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