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你要好好的,与我白头偕老


    “但或许, 这也是他的不幸。”


    杜云瑟听得心头发紧,“老先生此言何意?”


    顾老大夫叹息道,“我方才没有讲, 他的身体亏损太严重, 除了有碍寿数,子嗣也会十分艰难。”


    秋华年缓缓眨了几下眼睛, 一时没反应过来。


    穿成一个哥儿后, 秋华年对自己理论上能怀孕生子这件事一直采取回避忽略的态度,乍听顾老大夫这么说,还没有什么实感。


    但很快,他就明白杜老大夫为何会这么说了。


    古人把子嗣和传承看得无比重要, 他和杜云瑟能名正言顺地以夫夫的名义面对世人, 是因为他是一个能怀孕生子的哥儿。


    如果他确认不能生孩子,那杜云瑟……


    秋华年心里突然有些难受,他知道自己不该胡乱怀疑杜云瑟, 可杜云瑟毕竟是一位年纪轻轻前途无量的古人,如果日后真的到了那一步, 他该如何自处呢?


    顾老大夫见秋华年想明白了首尾,又叹了口气。


    他不想给这对恩爱的小夫夫泼冷水, 但有些事不是他不说就不存在了的,与其未来骤然爆发闹到无法收场,不如趁两人感情尚笃,由他来当这个恶人。


    顾老大夫不知道杜云瑟会如何选择,他只知道京中炙手可热的官员们的后宅中, 没有不养佳人美妾的。当今圣上元化帝对先皇后一往情深, 后宫中也置满了各色佳丽。


    待杜云瑟功成名就、权倾朝野的那一日,他还能记得几分当年的情谊?


    年少情深、相扶于微末的糟糠之夫, 未必就能顺顺当当走到最后,何况这位哥儿身体弱成这样,几乎无法孕育子嗣,在情理上天然矮了一截。


    最好的结果,怕也只是另寻良妾生子了,但顾老先生总觉得以眼前的哥儿的脾性,他绝不会接受这个,到时候,这世上又要多一个心死之人了。


    或许是药效未达,秋华年胸口疼的要命,喉咙一阵发紧,情如火煎。


    他恍然意识到,不知不觉间,杜云瑟对自己居然已经这么重要,不仅想与他并肩而行,还想一直独占下去。


    就在这时,秋华年感到一只熟悉的手捂住了他酸涩的眼睛,黑暗和温热带来心安的感觉。当着顾老大夫的面,杜云瑟低头吻了吻秋华年冰凉的耳朵。


    前所未有的柔软触感落下,让秋华年脑海里瞬间只剩下自己擂鼓般剧烈的心跳。


    “我在,华年,我会一直只在你身边。”


    杜云瑟紧紧抱着秋华年,仿佛要把这个单薄的人与自己融为一体。


    他看向顾老大夫,“要用什么名药佳品,您尽管写在药方上,哪怕肝脑涂地我也会为我夫郎寻到。”


    “你……”


    “杜云瑟家中有弟有妹,对子嗣毫无执念。”杜云瑟语气平静而坚定地说,“但夫郎,我只认定秋华年一人。”


    多年无意于情爱的自知,在遇到这个人后早已溃散无踪。


    顾老大夫不再多言,转身去书案处刷刷刷写了几个药方。


    “这第一张方子是温养的方子,价钱不贵,但作用有限,只能保证身体情况不继续恶化,想要固本培元,还得用其他方子。”


    “后面几张方子要用人参、鹿茸、雪莲、龙涎香等物,药效虽佳,但不是寻常人家能喝得起的。他现在还未到那个地步,等你能寻到,再喝也不迟。”


    “这些药方都是我多年行医积攒下的精华,看在你老师和你的真心的份上便宜你了,今日的话是你自己说的,日后可不要出尔反尔,做那无义的负心人。”


    杜云瑟郑重道谢,起身送顾老大夫出去,回来的时候,秋华年正趴在枕头上发呆。


    听到杜云瑟的脚步声,秋华年下意识想躲,但不知道能躲到哪里去,自暴自弃地抬头又趴下。


    杜云瑟走到炕边替他掖好被角,指节擦过他的脸颊,“我已经请舒婆子去抓药了,稍后再喝一顿。这个药方要喝十日,之后再换温养的方子。”


    秋华年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杜云瑟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在华哥儿心里留一根刺,再多言语和保证都无济于事,只有日积月累地用行动证明,才能让华哥儿相信自己的心意。


    还好,他们还有很多很多个相濡以沫的日夜。


    “华哥儿,你要好好的,与我白头偕老。”杜云瑟喃喃道。


    秋华年闭上眼睛,听见杜云瑟的话,感受着身边躯体的呼吸悸动,微不可查地应了一声。


    ……


    襄平府贡院门口,各家各户沾点边的人都来看榜,把贡院前的布告栏围的水泄不通。


    杜云镜挤在里面,头上的方巾歪斜地扎着,衣服布满褶子,急得满身是汗。


    大约是水土不服的原因,这几天他们一家人的身体都出现了异常,头昏脑涨,烦躁易困,先是赵氏,后来是福宝和杜宝泉,院试之后杜云镜也出现了相同的症状。


    今早他明明让李故儿在巳时放榜前叫醒自己,可李故儿早上竟睡迟了,其他人也没有醒来,导致他快正午时才来到贡院前看榜。


    “一定要中个前面的名次……”


    “一定要比杜云瑟高……”


    杜云镜心中焦急,大脑愈发昏沉,不知不觉间把心里反复念叨的话说出了口,几个结伴看完榜出来的清风书院的书生听到,都笑了起来。


    “这儿怎么还有一个心心念念要考的比杜云瑟名次高的人?”


    “兄台莫非是榜上第三的那位李秀才?”


    “欸!李秀才我认识,今年都四十多岁了,肯定不是他。这位兄台应当是第四的陈秀才,或者第五的那位王秀才吧!”


    这几个清风书院的学子都没有恶意,只是一朝得中秀才,获得了最低等的功名,终于半只脚迈入了裕朝上层阶级,所以兴奋了些,见人就想攀谈。


    在他们看来,名次比杜云瑟这个院案首低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只有他们大名鼎鼎的天才同窗郁闽会为此愤愤不满。


    眼前这个年轻的读书人将杜云瑟当做对手,学识肯定不低,所以他们从第三名开始往后猜测对方的身份。


    猜了几次都没有猜中,气氛渐渐有些微妙,本来只是调侃玩笑,现在却像是在揭人伤疤了。


    ——如果不是杜云镜一直念叨着要比杜云瑟名次高,导致这几个书生误会了他的水平,以为他和郁闽差不多,也不至于出现这种尴尬场面。


    学子中脾气软和的王引智见杜云镜急着想知道自己的名次,好心提议道,“我方才已经大致记下了全榜二十六个人名,不如你将你的名字告诉我,我帮你回想一下名次?”


    杜云镜急病乱投医,脱口而出,“我叫杜云镜。”


    这……


    清风书院的学子们一时沉默下来,这个名字因为与杜云瑟的名字过于相似,他们方才看榜时都注意到了。


    见这几人不说话,杜云镜下意识地继续踮脚朝贴榜的地方张望。


    他面前的人群涌动,正巧露出一个口子,让杜云镜看清了那张写着二十六个人名的红榜。


    他杜云镜,在第二十六位。


    而杜云瑟的名字,高悬榜首。


    一首一末,泾渭分明。


    杜云镜的双眼瞬间充满血色,面容扭曲,牙齿磕出不受控制的声音,不愿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清风书院的学子们看到他这副可怖模样,面面相觑。


    其实杜云镜出身农家,这么年轻就能考上秀才,哪怕位于榜末,也是能称赞一句的,但想到他方才心心念念要超过杜云瑟,这事就微妙起来了。


    那可是辽州郁氏嫡系出身的郁闽都没比过的杜云瑟,这个杜云镜究竟是哪来的自信,擦线上榜的名次,居然将杜云瑟视为对手?


    方才郁闽看完榜后,神情不甘,也只是留下一句“今日落后一名,他朝未必”便离开了。


    这个杜云镜竟满脸怨恨毒愤,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恨不得把杜云瑟生吃了一样。


    他那要超过杜云瑟的执念,怕是不只源于争学问上的高低,还掺杂着许多杂念和恩怨。


    想到两人来自同地,名字只差一字,这几位清风书院的学子心中闪过许多猜想,歇了结交杜云镜的心思。


    这样的人,就算年纪轻轻考中秀才,也走不远,何必浪费时间自惹麻烦。


    王引智出声道,“我们回去吧,书院只放了半日假让我们看榜,晚上还有百味试,迟了夫子要责罚的。”


    杜云镜听到他的话,猛地回神,语气狂热地说,“几位同榜请留步!”


    他竭力鼓动道,“你们不觉得此事蹊跷吗?杜云瑟不过是个贫家子,凭什么做院案首?这其中一定有猫腻!我要看卷子,我们去找学政要所有的卷子看!”


    “杜云镜,你慎言!”王引智吓得立即呵斥道。


    杜云镜当众说出这番话,岂不是相当于公然质疑学政?除非学政徇私,院试的卷子哪可能有猫腻?


    杜云镜被王引智急声打断后,也想到了此言必定会得罪学政,可他实在是不甘心,他不相信自己比杜云瑟差这么多,更不相信杜云瑟有本事当院案首。


    万一呢?万一呢?


    “说不定是学政阅卷时看错了,或者……听说学政在京中就与杜云瑟的老师相识……”杜云镜已经陷入魔怔。


    “我们不知道你从哪里听说的,你真有想法,就自己去,别想拉上我们。”王引智怕惹上是非,匆匆催促同窗们离开。


    这几位新榜秀才骤然遇上这样的事,方才还飘飘然的心思直接被吓没了,只想赶紧离杜云镜远点。


    襄平府是辽州首府,消息流通的快,清风书院又是数一数二的书院,这些学子们都知道新学政冯铭均冯大人的履历。


    从清贵翰林到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再到现在的辽州学政,冯大人跳脱无序的做官之路背后,是他出了名的驴脾气,刚正不阿、油盐不进到连圣上都为他头疼,这样的人怎么会在院试评卷时徇私舞弊?


    何况但凡看过杜云瑟在端午赛诗会上的夺魁之诗,都不会对他的学识和眼界产生怀疑。


    他们清风书院的夫子在授课时都专门讲评过那首诗!


    王引智他们想走,杜云镜却还不死心,几个人在贡院门口拉扯起来,清风书院那标志性的湖绿色衣衫瞬间吸引了全场注意。


    几个呼吸后,就有在贡院门口维持秩序的皂吏过来询问情况。


    “几位秀才公子,我奉冯大人之命前来传话。”为首的贡院小吏拱手道。


    “冯大人?”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哪位冯大人?”


    “自然是咱们辽州的学政冯大人了。”小吏呵呵笑道,“冯大人正好在贡院巡查,已经听说了你们方才的争论。”


    “冯大人说,百味试之后,所有新秀才的文章都会张贴出来,届时想看的人可以自便。”


    “此外,冯大人还让我带一句话。”小吏淡淡看了一眼杜云镜,“眼界低微,尚可弥补;心思狭隘,难成大器。”


    杜云镜的脸色霎地惨白,背后浮出一层冷汗,终于感到了后悔与恐惧。


    学政有督导一州学子的职权,虽然乡试时天子会再派钦命的主考官去各州的首府主持考试,但秀才想报名参加乡试,必须先过了本州学政主持的科试,科试合格者才能被准许参加乡试。


    也就是说,如果学政打心眼里厌恶一个学子,完全可以不让他参加乡试,断了他的科举之路。


    冯学政的话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对谁说的,被本州学政评价为“心思狭隘,难成大器”,杜云镜还有前程可言吗?


    杜云镜后退了几步,无法科举的可能令他恐惧到颤抖。曾经他用此事幸灾乐祸地编排杜云瑟,现在灾祸轮到他自己头上,才知道是如何的诛心。


    小吏摆了摆手道,“贡院门口人员混杂,几位秀才公子看过了榜就速速离去吧,晚上百味试时再攀谈也不迟。”


    王引智几人得了话后忙不迭地走了,边走边回味方才的事情,打算回去后好好和同窗们说一说。


    杜云镜不敢再说什么判卷有猫腻的话,浑浑噩噩离开贡院门口,凭本能回到租住的宅子。


    宅主家的小厮正在喂马,看见他回来,随口笑着问道,“杜公子看榜回来了?可中了秀才?”


    杜云镜突然暴怒,一脚踢翻了马厩旁的草料桶,半桶草料直接倒在了小厮身上,“中与不中,与你何干!”


    小厮吓了一跳,顾忌对方毕竟是个读书人,还是租客,只能吃了这个闷亏,跑到一边去掸满身的草料。


    他身上的衣服可是昨天才洗过的,这个姓杜的到底在发什么疯!


    看着杜云镜的背景消失在倒座房门口,小厮狠狠翻了个白眼。


    本来还犹豫要不要提醒他,早上看见他家那个姓李的表妹偷偷往茶水里加东西呢。


    现在看来,提醒他干什么?加的好!就好好好让这种人吃个大亏!反正非亲非故的,真出了事也是他们自家的问题,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


    杜云瑟一直守着秋华年,看他喝了药睡了一觉,用沾了温水的帕子擦拭他额角的薄汗。


    这病来的急去的也急,躺了一个下午,秋华年已经不再头晕脑胀、眼前发黑了,除了身体还有些乏力外其他都恢复了正常。


    但有顾老大夫的医嘱在,无论是秋华年还是杜云瑟,都不敢把这病不当回事,杜云瑟更是紧张到了秋华年动一动都必须盯着看的地步。


    秋华年侧躺在炕上,半抱着枕头哑声笑道,“这会儿襄平府的新秀才们怕是都在四处游玩呢,你这个院案首却只能在病床前面守着。”


    杜云瑟倒了一杯温水,扶他起身喂到唇边,“我守着你才安心,其他事不去也罢。”


    温热的水滑入喉咙,缓解了干涩发痒的感觉,秋华年缓了过来,大脑开始重新转动和规划,“那怎么行?我还等着你去百味试上给黄大娘的菜投票,宣传我的红腐乳呢。”


    秋华年有一个非常难得的优点——情绪稳定,自我调节能力强,无论是从大厂回到乡下,还是从现代穿越到古代,他都很快适应了环境。


    得知自己现在的身体的问题后,秋华年花了一点时间,快速接受了现实。


    无论如何,他现在还能活蹦乱跳,没有一步三吐血下不来炕,顾老大夫也说这具身体有养好的希望,远不到需要顾影自怜、自暴自弃的程度。


    钱要继续赚,日子要好好过,杜云瑟这个人,也要牢牢握在手心里……


    秋华年看着杜云瑟轻笑,中午时杜云瑟说的那些话,对一个古人来说,已经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以杜云瑟小龙男一样清贵自矜的性格,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其中的心意何其深沉厚重。


    秋华年心中涨得厉害,手指尖都暖了起来,柔肠百转全都化为心底的涟漪。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反而像一剂猛药般让他和杜云瑟都正视了自己的心意。


    秋华年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内心,自然不愿意错过两世之中唯一一个让自己如此心动的良人,这段感情未来或许会坎坷,但一切好的结果都是可以经营出来的,而秋华年最不怕的就是经营。


    他满心满意种下一棵挺拔青翠的小树,期待苍木参天、绿叶成荫的那一日。


    秋华年指挥杜云瑟去柜子里把自己带来的几小罐半斤装的红腐乳拿出来,对他笑道,“我这几天身体不好没精力,红腐乳的事就全交给你了,黄大娘的彩凤卧霞云今晚大放异彩后,你别忘了借机营销。”


    对宣传红腐乳一事,秋华年当然还有其他计划,这么说只是为了逗杜云瑟。杜云瑟认真点头,全都答应下来,让秋华年有些好奇他到底要怎么做。


    可惜百味试除了新榜秀才外,只会邀请一些襄平府的豪门望族参加,秋华年无缘去现场围观。


    “你还是以正事为主,别因为这个耽误了自己的形象啊。”秋华年不放心地叮嘱。


    杜云瑟应道,“华哥儿放心,刚说要好好休息,怎么又操心起来了。”


    虽然他过去十几年的人生中大多数精力都放在经典学问上,但跟随老师在外四处游历,怎会不通庶务?


    那些东西他并非不懂,只是之前没有必要多沾惹,现在他有家要养,有夫郎要护着,自然要做出改变,主动做一些此前无意的事情。


    君子顺势而为,杜云瑟对此没有什么不愿,只是迫切地想更快强大起来,强到可以撑起一座云上天宫,让华哥儿能轻松安心地靠在他怀中享福。


    杜云瑟再三确认过秋华年的身体状况,和舒家夫妻叮嘱了许多,才在酉时出门前往缘正街爱河旁的明凤台参加百味试。


    郑意晚专门把舒五从客栈叫来,让他跟着杜云瑟去百味试,以防杜云瑟遇到什么事没人去办。这种轻松又能沾一沾文气的差事,舒五自然十分乐意。


    明凤台建在爱河西岸,是一座三面临水的一层水榭,台高一丈,站在上面临河远瞰,可以将爱河两岸的繁华市井之景尽数收入眼中。


    襄平府现任知府司泾喜欢这个地方,上任后专门拨款重新修缮了明凤台,把它当做官方宴请用的场地。


    杜云瑟来的不早不晚,离百味试正式开始还有三刻钟时间,他此前虽与襄平府学子没什么交集,但参加过端午赛诗会的人都认识他的样子,见新院案首到了,纷纷上前道贺。


    杜云瑟与他们寒暄,不时说一些游历时的见闻和对经史子集鞭辟入里的观点,其中的博学与中正之风令这些秀才佩服不已。


    就连郁闽都在别扭了一会儿后,忍不住过来和他们一起说话了。


    时间渐渐过去,快到百味试开始之时,学政、知府、清风书院山长和襄平府的各级官员纷纷到了,看见新秀才们自发聚在一起探讨学问,学政冯铭均不免点了点头。


    “今年这一榜秀才取得好,日后多考中几个举人、进士为朝廷效力,都是冯大人这位学政的功绩啊!”知府司泾笑道。


    冯铭均闻言反而想起一个人来,这榜秀才大多不错,有一人却是他看漏了眼,虽能勉强看出几分才气,但品性着实不堪。


    本以为那个读书人作为杜云瑟的族弟,能从兄长身上学到些可取之处,多沉淀几年,日后说不定能成就一族双举人、一族双进士的佳话。


    谁知此人竟心胸狭隘、鼠目寸光到愚蠢的程度,与杜云瑟相比,简直是浑浊鱼目之于华美南珠,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冯铭均放眼看去,没有看见那个中午时在贡院门前放肆胡言的叫杜云镜的读书人,厉眉紧蹙。


    “新榜秀才可都到齐了?”


    一旁盯着的小吏连忙回话,“二十四人已到,一人因家中突发急事无法前来,已经传信请过假了,现下只有一人没有传信也没有到场。”


    离百味试开始只剩不到一刻钟时间了,这个人既不出现,也不传信告假,着实奇怪。


    冯铭均冷哼一声,“那未到之人可是漳县学子杜云镜?”


    小吏不知道冯大人为何专门记着这个人,回想确认后点头,“是他。”


    冯铭均怒道,“知府、学政与各级朝廷命官具已到明凤台,这杜云镜真是好大的架子,竟要我们这些人一起等他。”


    知府司泾尚不知杜云镜中午在贡院前的荒唐表现,心中疑惑冯学政今天怎么像吃了火药似的,脾气比平时还爆。


    为了让接下来的百味试不受影响,他打圆场说,“或许是突然出了什么急事,不如派人去这位秀才住的地方看看?”


    冯铭均怒火未消,对一旁的小吏吩咐,“你立即带上人去贡院查记录,到杜云镜在襄平府的住处一探究竟!”


    第32章  “杜云镜行事荒唐,不堪大用。”


    这一番动静不小, 整个明凤台上的人都看了过来,杜云瑟听到杜云镜的名字,眉锋轻微挑动。


    “云瑟, 此人可是你的同族?”有位刚结交的新秀才低声问。


    周围其他人也发现二人名字相似, 看向杜云瑟。


    杜云瑟坦然颔首,“杜云镜与我同出一村一族, 但我两家之间素有仇怨, 所以来府城后我还未与他交谈过,也不知他此时为何没到。”


    至于具体什么仇怨,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杜云瑟不会当众细说。


    不过私下里大家听了这话后怎么议论, 怎么查证, 杜云镜的名声又会因此下降多少,杜云瑟就管不着了。


    杜云镜和他的家人是怎么欺辱陷害秋华年的,杜云瑟一直没有忘记。


    杜云瑟几句将自己与杜云镜之间的关系撇清, 在场的人有的喜欢他的干脆利落,也有的觉得他过于独善其身, 无论有什么私怨,两人毕竟同出一族, 在外面还是该互相帮衬才对。


    面对这些看法,杜云瑟泰然处之,毫不动摇。


    冯铭均对杜云瑟的做法很是赞赏,在他看来,是非对错是一个读书人最该铭记的东西, 一味徇私情开私法, 最后定会损害公义,令朝廷威严无存。


    杜云瑟不为族亲遮掩、但也不借机泄愤抹黑, 正合了冯铭均为官为臣的准则。


    冯铭均看着眼前一身清正之气如雪中青松般的杜云瑟,对比中午贡院门口丑态毕露的杜云镜,更觉得杜云镜如朽木般不堪入眼。


    冯铭均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倔,当初做御史大夫时,因为平贤王出行仪仗不合礼法,冯铭均曾当朝参了他十几本,同僚们怎么拉都拉不住,气得平贤王脸都绿了,元化帝没有办法,只能下旨斥责平贤王,免了对方三个月的俸禄。


    如果不是院试榜单已经贴了出去,杜云镜的秀才确实是他自己考中的,冯铭均甚至想直接把杜云镜的名字从榜上划掉,免得取中此人为秀才成为自己学政履历上的污点。


    冯铭钧动了怒,小吏们不敢耽搁,出了明凤台后立即骑马去贡院查看杜云镜记录在案的信息,再去他租住的地方探寻究竟。


    这三个地方离得不算远,几个小吏到杜云镜租住的宅子时,时间才过去不到两刻钟。


    宅主听闻外面来了几个骑马的官差,吓得亲自出来迎接。


    见他们问自己宅子的租客,宅主赶紧让常在外院的小厮回话。


    小厮擦了擦汗道,“杜公子中午看榜回来后神情愤愤不平,进屋到现在都没出来,我以为他没考中秀才,一直没敢叫他。”


    谁能想到杜云镜回来时那怒怨冲天的样子,是考中了秀才呢!


    “到现在都没出来?”小吏皱眉,意识到事情不对。


    他们在外面这么大动静,杜云镜居然还不出来,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宅主怕惹麻烦,努力撇清关系,“几位官差,这家人自称是来府城考院试的,在我家租住了一月有余,一直很正常,我真不知道他们的事啊!”


    小吏摆了摆手,“他们住哪儿?直接叫门。”


    “他们租了这两间倒座房,左边的是杜秀才的父母和弟弟在住,右边是杜秀才和他表妹。”


    “他表妹今年多大?”小吏听得云里雾里。


    “具体不知,估摸着已过二八年华。”


    “简直荒唐!”小吏皱眉去杜云镜的那间屋子敲门,连敲几下都无人应声。


    冯学政那边可还等着回话,小吏没耐心等待,叫来几个人,直接从外面把门闩踹开。


    宅主心中苦不堪言,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一道木头断裂的闷声后,倒座房的低矮的小门豁然洞开,时近傍晚,屋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只能依稀看到小炕上有人影。


    见这么大的动静下那人影还是不动,小吏心生警惕,“多来几个人拿蜡烛进去。”


    丫鬟们速速送来点燃的蜡烛,办差的小吏们和宅主以及丫鬟小厮一起进屋。


    数根蜡烛跳跃的光芒汇聚在一起,一步步逼近,终于照亮了炕上的情景。


    “呀!——”一个年轻小丫鬟满面羞红,差点没拿稳蜡烛。


    这炕上、这炕上怎么躺着两个交叠在一起的白花花的男女!


    小吏们没想到屋里是这样荒唐□□的景象,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本以为杜云镜真出了事,小心翼翼进来,却发现人家早就温香软玉在怀,睡倒在温柔乡里了!


    “你们认认,这炕上的男女是谁?”小吏做最后的确认。


    得到宅主的示意,宅中小厮上前借着烛火看了几眼,“是杜云镜和他表妹李故儿。”


    “此二人可是夫妻?”


    “未曾听说。”小厮眼睛一转补充道,“前阵子杜云镜母亲赵氏还想给李故儿许府城的人家呢。”


    小厮没有把看到李故儿下药的事说出来,在官差面前,多说多错,他可不想被抓去仔细问话。


    另外今天中午杜云镜踢了他一身草料的事,他也记着呢!不把下人当人看,就别指望下人为他说话!


    “学政还等着,我先回明凤台禀报,你们在这里看住杜云镜,把他们叫醒细细问话。”


    为首的小吏出了宅子,上马赶回明凤台,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刻钟有余。


    明凤台上的人当然不会为了一个排名末尾的小秀才专门等待,百味试已经开始了,在正式评选开始之前,宽阔的水榭中先摆了几桌酒席,供在场各级官员、新秀才和襄平府内有头有脸的人物享用。


    但来这里的人的主要目的都不是吃饭,因而有许多人离席三三两两地攀谈。


    看到冯学政派出的小吏回来,大家不约而同放缓了声音,都很好奇方才之事的后续发展。


    百味试办了这么多年,不告假就不来了的新秀才还是第一次出现呢!


    冯铭钧的怒火已经消了些,等小吏上前后问他,“如何?那杜云镜现在何处?”


    小吏有些为难,不知该不该当众回报。


    冯铭钧见状皱眉,“究竟出了何事,竟弄得畏首畏尾?给我如实讲来。”


    小吏组织了一下语言,“我们到了杜云镜租住的宅子,没有看见杜云镜。宅中小厮说他中午看榜回来后神情愤愤不平,进了屋一直没有出来。”


    “因为叫门不应,我们担心出了什么事,只能踹门而入,谁知却看到……”


    冯铭钧是个等不得的急脾气,“看到什么?”


    小吏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看到杜云镜……和他的表妹李故儿躺在炕上,还未醒来。”


    虽然小吏没有明说二人在炕上干什么,但从他难以启齿的样子上,谁会联想不到?


    冯铭钧一口怒气提到胸口,怒极反笑,“好、好!不过是刚中一个秀才,竟已经学会那朝中蛀虫得意忘形、狎玩美色的恶习了。”


    “嫉妒同族,口出恶言,被我训斥后心怀怨愤 ,故意放着百味试不来,白日乱|淫,是想给我脸色瞧吗?这就是我取中的新榜秀才!”


    冯铭钧怒火中烧,一时没人敢劝解。


    王引智等几个清风书院的新秀才把中午看榜时遇到的事低声告诉周围人,大家这才知道,原来在百味试之前,还有这样一个插曲。


    难怪冯学政一来就对杜云镜极其看不顺眼。


    明凤台上一时沉默无言,冯铭钧还未想好要怎么处理此事,又有一个小吏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见水榭中气氛紧张,新回来的小吏免不得在心里把杜云镜骂了百八十遍,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冯大人,我们已经把杜云镜和他的家人们都叫醒了。杜云镜的表妹李故儿醒来后一直哭哭啼啼,说杜云镜喝了酒后兽性大发强了她,要杜云镜娶她。杜云镜的母亲赵氏不认此事,吵着要去告官把李故儿沉塘,杜云镜的弟弟趁机打伤了李故儿。”


    “现在那里闹成一团,杜云镜毕竟是新榜秀才,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只好回来禀报。”


    小吏出门时,赵氏正掐着李故儿的脖子骂她贱妇,杜云镜的弟弟在旁边一脚一脚地踹人,整个宅子鸡飞狗跳,逼得宅主不得不求小吏赶快把此事了结掉。


    冯铭钧吸了口长气,他可真没想到,这件事还能更荒唐,杜云镜和他表妹竟是无媒苟合,闹出来后,双方都不认对方的说法。


    “杜云镜自己怎么说?”


    “杜云镜像是吓傻了,听到我们是您派去的后,一直坐在炕上又哭又笑,嘴里尽是些胡话。”


    小吏没敢学那些对冯学政、对新院案首、甚至对朝廷不敬的狂言,冯铭钧也不想听。


    “此事本该交由官府查办,但杜云镜身上有秀才功名,可以从轻发落,就由本官做主免了吧。”冯铭钧语气淡漠地说。


    他是辽州学政,有权处置辽州学子相关的事,知府不会为一个品行不端的秀才和他唱反调。


    冯铭钧下了定词,“杜云镜行事荒唐,不堪大用,我奉圣命督导一州学子,不能对他放任为之。此后三届乡试不许此人参加,等他真正学会圣贤书中的道理,再考科举也不迟。”


    三届乡试,十年时间,本州学政当众点名评价“不堪大用”,几乎是断了杜云镜向上科举的路。


    如果说中午贡院前,冯铭钧看在杜云镜年轻的份上,对他尚有留手,那么此时,那一点仁慈已经被杜云镜自己消磨殆尽。


    “今日之事尽是杜云镜之错,李氏女乃良家女子,又是杜云镜的表亲,不该受此委屈。我为他们做媒主婚,来一个喜上加喜。”


    “你去传我口令,让杜云镜回乡后收敛性情,静心读书,善待李故儿。也让他约束弟弟,劝导父母,读书人家中少些鸡飞狗跳的腌臜事!”


    此言当众说出,板上钉钉,容不得求情更改。


    小吏领命离去后,冯铭钧胸中的怒气终于平息了些,“冯某取才不精,误让鱼目混珠,扫了大家的兴致了。”


    其他人连忙说着无妨,心里松了口气。


    知府司泾笑道,“冯大人一心为国为君,谨遵圣命铁面无私,为新秀才们上了一课,也让我们这些同僚深有感触,何来扫兴一说啊。”


    司泾为人处世八面玲珑,心中所思所想全藏在笑容之下,与冯铭钧相比简直是两个极端。


    学政消了怒气,知府出面打圆场,明凤台上的气氛终于开始渐入佳境。


    负责厨房的管事进来禀报,说参加百味试的二十一道名菜具已准备妥当,知府笑着让他们布置新的桌席。


    “方才的前菜虽然精彩,但诸位可别忘了百味试真正的重头戏。”


    “贡院榜前闻姓名,转踏凤台品佳肴。这新榜秀才品菜题诗的风雅之事,我已期待许久了。”


    仆役们把原有的桌子搬到旁侧,在明凤台中央摆了一张长五丈、宽三尺的红木雕花缠枝长案,将二十一道摆盘精美色香味俱全的名菜均匀摆开。


    案旁另设摆放筷箸小碟的小几,由数位仆役在旁服侍,方便宾客品尝佳肴。


    为了让参加百味试的五十多人都能品尝到菜品,这些菜的菜量都很大,鱼做个四五条,鸡做个三四只,用分层的食盒装着,一层吃的差不多后,立即有专门负责这道菜的仆役把另一层换上来。


    饶是如此,每人也只能吃到一两口而已。


    不过这样最好,都说品茶不能牛饮,这品菜也是贪多则无趣。


    明凤台上,除了知府、学政等高职位官员,最受瞩目的当属新院案首杜云瑟了。


    不到弱冠之年,便能力压一府童生,夺得院试榜首,假以时日,定能一飞冲天!


    有些消息灵通的人,已经打听到杜云瑟就是九年前那位被文晖阳收徒带走的神童,加上之前的县案首、府案首,这可是一个实打实的小三元啊。


    襄平府这么多读书人,在此之前还没出过一位小三元呢!


    虽然有人顾忌文晖阳被皇帝厌弃,至今仍被软禁在府中,暂时保持着观望态度,但更多人还是想与这位天之骄子交好,提前结个善缘。


    杜云瑟品菜时,许多目光一直放在他身上,想看看他会说什么。


    身姿挺拔的青年不为所动,一一尝过菜肴后,中肯地夸赞了几道新颖独特的菜品,放下筷箸,对知府抱拳行了一礼。


    “百味试上的佳肴我已尝过,稍后的评赏我不便参加,还请知府大人谅解。”


    司泾笑问,“这是为何?”


    等众人都看过来,杜云瑟道,“方才许多人夸赞的彩凤卧霞云一菜亦是我心中最佳,但此菜所用红腐乳是我夫郎特制的,依避亲避嫌之理,我不该参与评赏。”


    “……”


    司泾想了一下,抚须笑道,“好、好,你说的有理。”


    官场浮沉这么多年,他当然看得出杜云瑟此举是在以退为进,表面上放弃了评赏投票,实则是在对在场所有人表明自己的态度——彩凤卧霞云当为第一。


    这样那些想与杜云瑟交好的人,都会给这道菜一票,原本没注意到这道菜的人,也会重新品尝评价。


    除此之外,杜云瑟提到的自家夫郎特制的红腐乳,也一下子被记住了。


    司泾本来还担心杜云瑟过于沉稳,年纪轻轻不懂变通,不适合踏入复杂的官场,现在看来,此子分明擅长的很,不愧是那位文晖阳文大儒的弟子。


    杜云瑟退开后,不少人去品尝那道彩凤卧霞云。有擅长此道的老饕,品出了这道菜复杂的烹调手法和所用特制红腐乳的复合型味道,赞不绝口。吃不出细节的也能从品相、寓意和巧思上夸上一夸。


    最后投票环节,官员们各有三票,新秀才们各有两票,若作诗赠菜可多计一票,其余有资格品菜的人各有一票。


    杜云瑟放弃了投票,但黄大娘所做的新菜“彩凤卧霞云”依旧在他的推动下实至名归地夺得了此次百味试的头名。


    消息传到后厨时,黄大娘和黄二娘姐妹二人喜不自禁,黄大娘对自己的菜非常有信心,相信自己可以得到评赏,但从未想过能得头名。


    想在一众名厨中名列第一,实力很重要,运气也很重要,百味试上喜欢这个口味的人不多、秀才公子们的诗做的少一些,巧思不合官员们的眼缘……都有可能使头名旁落。


    管事是黄大娘的旧识,先一步出来告诉她好消息,笑着说,“这也是大娘你好人交好运,你的菜能被选为第一,除了本身色香味俱佳外,还多亏了杜院案首的话。”


    “你是从哪里弄到他家夫郎特制的红腐乳的?我没尝到那个味道,但百味试上许多擅吃的大人们都连连夸赞呢,已经有人想要它的方子了!”


    黄大娘明白了自己此番夺魁的那一份运气源自何处,喜不自禁,庆幸自己从一开始就和秋华年一家人交好。


    果真是好人交好运,之前谁能想到,一个漳县乡村出身的读书人能考中襄平府的院案首,几句话就影响了知府举办的百味试呢!


    卫记调料铺的老板卫德兴知道了,怕是连肠子都要悔青。


    “红腐乳是我和杜公子的夫郎直接买的,方子得去问他们。”黄大娘想到什么,有些担心,“百味试上的可都是大人物,他们要方子,不会出什么事吧?”


    管事失笑,“你当杜公子是什么呢?若是普通百姓,或许会有欺行霸市的恶人强买强卖,可有方子的人是咱们襄平府前途无量的新院案首的夫郎,谁敢在他身上胡来?”


    黄大娘松了口气,“我这是关心则乱,一下子给忘了。”


    管事笑道,“行了,百味试上的大人物们还在说话呢,我提前出来告诉你一声,你准备一下,待会儿上明凤台领赏。”


    明凤台上,评赏结果已经出来,加上“彩凤卧霞云”共有六道菜获得了评赏,其中四道是襄平府知名酒楼、食肆的大厨所做,另外两道菜的厨师则来自小地方。


    不过今天之后,一定会有许多酒楼食肆重金聘请这二人掌厨,尤其是夺得第一名的黄大娘,在场好几位家里有相关产业的富商们已经蠢蠢欲动了。


    赚钱之外,沾文气有面子也很重要!


    知府又与众人一起读了一遭新秀才们做的诗,其中当属郁闽之诗最佳,而他赏的菜好巧不巧正是与杜云瑟关系匪浅的那道“彩凤卧霞云”。


    有些知道郁闽脾性的人免不得悄悄看他,对此郁闽扬起下巴,不予回应。


    他是不服杜云瑟,觉得自己只要找准方向,迟早能超过他,但这又不影响其他事情。百味试上新秀才赠诗乃风雅谐趣之事,他要作自然要选最好的菜肴来作,否则有什么意思?如果因为这道菜和杜云瑟有关就避之不写,反而显得他怕了杜云瑟一样。


    郁闽看向杜云瑟,等对方的反应,杜云瑟淡淡夸了几句郁闽的诗,不见丝毫特殊情绪,让郁闽有些气馁。


    清风书院的山长闵太康见状微微摇头,郁闽虽然已有所领悟和改变,但还是过于年轻气盛,喜怒外露了些,如果身边时常有个能压他一头的沉稳的同辈人,他成长的速度应该会快许多。


    闵太康愈发想邀请杜云瑟来清风书院读书,不过他不急着去说,清风书院下一次开山门收学生在来年初春,百味试后再谈这事也不迟。


    等六位得了评赏喜气洋洋的大厨来到明凤台上领了赏,今年这次开头小有波折,但总体有惊无险的百味试总算是接近了尾声。


    有些官员的亲属或商人找杜云瑟说话,想买“彩凤卧霞云”所用的特制红腐乳的方子,杜云瑟却不论开价全都拒绝了。


    “红腐乳是京城一带的特产,辽州少见,我家夫郎用的方子是他费心尽力才研制出来的,哪怕放到京中,味道也与众不同,堪称一绝。”


    “我家夫郎身子弱,需要好好养着,近日没有精力想方子的事,我不敢自专处置此事,诸位还请等一等吧。”


    几人听了杜云瑟的话,全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家境优渥,见多识广,当然吃过京城一带的红腐乳,知道这红腐乳的味道确实好,才想买方子。


    杜云瑟一边拒绝卖方子,一边又说这方子多么好、研制多么不容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愿意卖还是不愿意呢?


    如果杜云瑟和他夫郎是平头百姓,这几人根本犯不着想这么多,直接让下人们把人抓去一问,随便给点钱就行了。


    可杜云瑟偏偏是前途无量的新院案首,知府和学政对他都十分赞赏,清风书院的山长也推崇此人,裕朝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几个商人和官员家属实在不敢造次,只能如他所说先等着。


    杜云瑟推了这几个想买方子的人,趁百味试还没结束,走到知府司泾面前。


    今日秋华年突然晕倒后,杜云瑟心神不宁,只想留在跨院守着他,已经打算告假不去百味试了。


    他现在在此处唯一的原因,就是秋华年想让他“推销”红腐乳,华哥儿交待的事是最重要的,既然来了,当然要把每一步都做到最妥当。


    司泾笑着问主动来找他的杜云瑟,“杜公子可有事?”


    杜云瑟说道,“方才好几人找我想买特制红腐乳的方子,可惜我夫郎近日身体抱恙,无暇处理此事。”


    “承蒙诸位厚爱,我打算送出此番赶考自带的几罐红腐乳。然而红腐乳数量有限,只有九罐,百味试为大人所办,我不敢托大,可否请大人替我做这个分配之人?”


    第33章  杜云瑟神情淡然含笑,“‘会’是何意?”


    司泾自己就是好吃的老饕, 不然也不会举办百味试,他本就看好杜云瑟,自然愿意帮这个感兴趣的小忙。


    司泾答应后, 杜云瑟让仆役去明凤台外找舒五, 把那九罐小罐装的红腐乳带进来。


    秋华年买罐子时专门挑了价格贵两文但工艺更精致一点的小罐,巴掌大的黑陶罐外封着长条形的标签, 上面印着简易却形象的腐乳、辣椒、香料和隽秀稳健的“秋记红腐乳”几字, 看上去颇有几分野趣。


    司泾认出“秋记红腐乳”这几个字是杜云瑟所书,笑着说,“这标签倒是有趣,少见画这么多东西的。”


    标签上的图画虽然多, 但并不凌乱, 错落有致地排列在字体周围,让人一眼就能看出罐里装着什么东西,通过对辣椒、香料、腐乳图画的直观联想产生品尝的欲望。


    杜云瑟轻笑, “这都是我家夫郎的主意。”


    “……”不知为何,司泾突然觉得自己牙有点酸。


    他知道杜云瑟和他家小夫郎感情甚笃, 端午赛诗会上选彩头连古籍都不要只想给夫郎挑发钗,但就算如此, 也不必时时刻刻都挂在嘴边,做出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吧。


    弄得司泾都有些好奇杜云瑟的夫郎究竟是位什么样的人了。


    九罐红腐乳摆上来,司泾先给自己留了一罐,然后给方才为“彩凤卧霞云”一菜作诗且诗文较佳的三位新秀才一人一罐,余下五罐, 他没选那些找杜云瑟要方子的人, 而是给了五位对吃食较有研究的人。


    “今日百味试的结果传出去,襄平府城内的人都要争着尝‘彩凤卧霞云’了, 这几罐红腐乳你们拿回去,托杜院案首的福好好赶个鲜。”


    ……


    亥时刚过,人定时候,杜云瑟终于回到了舒宅。舒五自行回客栈了,黄家姐妹还要和老相识们叙旧,杜云瑟悄声从西南角的小门进入跨院,看见三间正房里尚点着昏暗的烛火。


    杜云瑟推门而入,见秋华年披着衣服半坐在炕边,长发垂落,像只小猫一样捂脸慢悠悠地打着哈欠。


    杜云瑟上前为他拢住头发,顺滑的发丝在指间滑动,“怎么不好好睡觉?”


    秋华年眨了眨泛着生理性泪水的眼睛,“你回来啦?白天睡了快一天了,晚上实在睡不着,我估摸着你快回来了,索性起来点了蜡烛等你。”


    秋华年推着杜云瑟央请,昏黄的烛火映在他盈盈的笑颜上,“快给我讲讲百味试,我今天太无聊了。”


    杜云瑟的眼眸蓦地柔软,他脱了外面的衣裳,用郑意晚专门搬来的小炉烧上一壶热水,耐心认真地讲述今日百味试上发生的一切。


    听杜云瑟说完杜云镜一家人的事后,秋华年啧啧叹道,“三届乡试,整整十年啊,也不知杜云镜的心性能不能挺过去。”


    这个惩罚听起来极为严重,其实还不如冯铭均那句“不堪大用”造成的伤害高。


    乡试是古代科举之路上至关重要的一个关卡,秀才通过乡试便为举人,有授田,可以免税,有资格当官,正式迈入了官僚阶级,条件很美好,通过概率却极低,许多秀才蹉跎一生,也不一定能考中举人。


    中学课文《范进中举》中范进五十四岁才考中举人,可见其中的艰难。秋华年记得自己在现代时曾经看过一个数据统计冷知识,明代举人中举的平均年龄在三十多岁,哪怕是十年之后,杜云镜也还不到这个平均年龄,以他院试擦线上榜的学问水平,就算接下来三届乡试他每届都参加,通过的可能性也是极低的。


    杜云镜已经有了秀才功名,在县学读书不用交学费,成绩优异成为禀生每月还能领一石白米,价值一两银子,足以衣食无忧专心读书,如果他能知耻后勇一心向学,苦读十年后未必不能中举走出阴霾。


    就算他觉得十年太久,不想蹉跎这么多时间,以秀才的身份,也可以在乡间办一家私塾,或者去富人家做西席先生、山人清客来养家糊口,积攒金钱。


    可以说,冯铭均还是给杜云镜留了路了,但以杜云镜往日的表现看,他的心胸若能走得了这些路,也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杜云瑟对杜云镜未来会如何选择不感兴趣,他只在乎秋华年,“华哥儿高兴吗?”


    秋华年愣了一下后笑道,“恶人自有恶事磨,我当然高兴。没想到给杜云镜最后一击的竟是李故儿,这家人日后有的闹了。”


    赵氏现在怕是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害了儿子前程的李故儿,但有冯铭均做主保媒,她非但动不得李故儿,还得捏着鼻子老老实实把李故儿娶进门。


    “我在村里时两次撞见李故儿从后山小路回村,手里像是拿着东西,还特意提醒魏榴花小心一些,现在看来果然有猫腻。赵氏一家人在白日昏睡不醒,杜云镜突然‘兽性大发’,恐怕都和她手里的东西有关。”


    杜云镜作为当事人,肯定会怀疑此事,但李故儿应该已经毁掉了证据,冯铭均还特意说李故儿是良家女子,让杜云镜好好待她,杜云镜但凡还剩一丝理智,也不敢在此时和学政大人唱反调。


    但日子是关起门来自家过的,天长日久,山高路远,赵氏和杜云镜日后有的是办法发泄怨气,不知到那个时候,李故儿是否会后悔今日的选择?


    这一家子恶人聚在一起互相算计折磨,也算是苍天有眼了。


    炉子上的水烧开了,杜云瑟起身给秋华年倒了一杯掺了凉白开的温热的水,秋华年双手捧着杯子一口口抿着,冰凉的指尖渐渐回暖。


    讲完杜云镜被学政斥责的前因后果,杜云瑟不再深谈这些扫兴事,开始讲百味试上的各色菜品和宾客们品菜时发生的趣事。


    杜云瑟知道华哥儿喜欢听这些,在百味试上专门观察记住了值得一讲的事情,还提前组织了语言,秋华年果然听得双眼亮晶晶的,精神头都好了不少。


    “大娘获得了这次百味试的第一名,不枉她们姐妹准备的那么认真了。看不出来,你还挺会的嘛。”秋华年调侃。


    杜云瑟神情淡然含笑,“‘会’是何意?”


    额……秋华年被整不会了。


    穿越来古代后,为了沟通交流时方便,也为了不被人当成怪胎,他一直在努力把一些习惯性用词换成更符合古代环境的说法。


    但当身边只有杜云瑟时,他却时常放松到忘记这点,口中下意识吐出一些“奇言怪语”。


    被杜云瑟直接问出来,秋华年也不心虚,理直气壮道,“你不是天才吗?就不能意会一下?很多东西解释了就没意思了。”


    杜云瑟点头,接过他喝空的杯子放好,拇指堪堪蹭过秋华年水润的唇瓣,“这是否也是‘会’的一种?我意会的可对?”


    秋华年的脸腾的一下红了,嘴张了半天吐不出完整的话,“你、你……”


    他发现,正如他面对杜云瑟时会更谐趣和放松一样,杜云瑟在两人独处时,也会露出与外在截然不同的一面。


    这厮有时候蔫坏!


    秋华年不想和他说话了,取下披着的外衣一滋溜钻进被窝里,只露出一个圆润好看的后脑勺。


    杜云瑟轻笑一声,过去把秋华年的脸从被子里挖出来,手指触摸到羊脂美玉般滑腻的肌肤,眸子暗了一下。


    “别捂着自己,你还在养病,呼吸不畅对身体不好。”他哑声说。


    秋华年把发烫的耳尖藏在被子里,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杜云瑟洗漱收拾了一下,吹灭蜡烛,两人依旧隔着一臂远的位置睡觉。


    秋华年细问他刚才没有说清楚的腐乳的事,“一共有几家人想买红腐乳方子,出了多少价?”


    “真心想买的有三家,出价都在五十两银子上下,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想借买方子的名义送厚礼结交的,我都暂推了。”


    “五十两啊,已经够在府城买一座位置不错的一进小院了。”


    秋华年这几天打听了不少襄平府的物价,在较好的地段,一座一进的小院大概值五十两银子,像舒宅这样前后两进还带跨院的要一百八十两。


    这个价钱已经很不错了,如果没有百味试上夺得第一的“彩凤卧霞云”,没有杜云瑟这个新院案首的名声,红腐乳方子就算再好,也不一定能卖得上这个价。


    但秋华年还有别的想法。


    “真心买的三人都是什么来头?”


    “两个是手里的产业中有大酒楼的商人,还有一个你认识,是祝经纬的兄长祝经诚。”


    秋华年记得这对端午节外出游玩时认识的兄弟,“他家也是开酒楼的?”


    “祝家主要经营书坊、布料和瓷器生意,传世五代,家产丰厚,在襄平府称得上豪族。”杜云瑟转言道,“其实祝经诚也是想借买方子来结交,不过他更聪明和有耐心,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所以只出了和另外两位真心想买方子的人一样的价。”


    秋华年笑了,“听起来你对他评价很高啊。”


    “此人行事妥善稳重,不捧高踩低,也懂得审时度势,徐徐图之,言谈间可见博学广闻,若非受商人出身束缚,应当能在科举之路上走很远。”


    秋华年一边点头一边思索,“你未来是要进入官场的,最好不要留下什么名声上的隐患,那些上来就送重金的人,还是不要多接触了,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迟早要以其他方式还的。”


    这些不知底细的人家以重金相赠,自然是看上了杜云瑟这个年轻的院案首的前景,觉得有利可图。现在收钱收的爽,未来一时不察,让他们打着杜云瑟的名号四处犯事,可就百口莫辩没地方哭去了。


    杜云瑟沉默不言。华哥儿说的道理他当然非常清楚,但自从知道自家小夫郎的身体底子弱成那样,必须用名贵药材慢慢温养后,杜云瑟原本坚定的原则开始动摇了。


    他怕华哥儿等不了那么久,怕自己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抱憾终身。


    原本平静深远的河流泛起急波,浪潮在暗礁上不断击打。


    朦胧月色中,杜云瑟感到一只柔软的手窸窸窣窣伸过来,轻轻握住了自己的手,对方捏了一下自己的骨节,像是觉得有趣,又用指尖挠了两下手心。


    杜云瑟心中发痒,大手直接将这只捣乱的小手握了起来。


    手的主人无辜地恶人先告状道,“我要说正经事呢,你别乱来。”


    杜云瑟拉着这只手抵在唇边,不容他挣扎,“华哥儿继续说,我听着。”


    杜云瑟清浅的呼吸喷洒在皮肤上,提醒着秋华年自己的手现在离对方的唇多么近,黑暗中秋华年悄悄红了脸,他清了下嗓子,重新组织因为心跳溃散的语言。


    “顾老大夫开的方子我也看过了,他说后面那几个名贵的药方还不急着喝,最前面温养的方子配下来一副药一钱银子,一天喝一副,一个月也就花三两银子,听起来多,实际上仔细一算,我们卖高粱饴、卖红腐乳的钱绝对够了。”


    “就算不够,差的也不多,总能想到办法。”


    黑暗中秋华年的声音温柔悦耳,一声声飘入杜云瑟耳中,震颤着心房。


    “我在种棉花的时候,育苗时就专心育苗,移苗时就专心移苗,不会苗还没育出来就急着去翻地,反而让苗没有育好,棉花也长不好。”


    “你现在也是一样的道理,我虽然不懂科举也不懂官场,但我知道人生就和种庄稼一样,应该在合适的时候做合适的事,绝对不能因为着急就去拔苗助长,那样只会颗粒无收。”


    秋华年能感觉到,在自己的身体问题爆发后,杜云瑟虽然表面依旧沉稳淡然,心境却早已经不复平静,开始暗暗急躁起来。


    他为此感到暖心的同时,也知道这不是可取的状态。


    秋华年两世为人,经历过不少起伏,有些地方比不得杜云瑟这种万中无一的天才,有些地方却要比杜云瑟看得更透彻。


    毕竟不是谁都有魄力在觉得生活不如自己所愿后,能放弃大厂年薪百万的工作,回到乡间重新开始的。


    秋华年虽然不能举自己上辈子的例子,但还是用真心和形象的比喻告诉杜云瑟——不要急,我会陪你一起慢慢来。


    夜色中秋华年笑了起来,主动握住杜云瑟抓着自己的手,“你现在就是一片生机勃勃涨势可喜的庄稼,我要陪你到金谷飘香,米粮满仓的那一天。”


    杜云瑟心中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彻底化开,变为一汪波光粼粼的小潭,潭边长满了碧翠的禾苗,清甜的果子与绿叶繁花,来源于秋华年的润物无声的生命力一点点改造着这里,而他甘之如饴。


    “睡吧,你今天也累了一天,明早起来我们继续努力奋斗。”


    朦胧的月色中,两人保持着一个克制又亲密的距离,陷入沉静的梦乡,交握在一起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


    与此同时,与甜水巷的舒宅相隔不远的地方,杜云镜一家租住的宅子依旧处于混乱之中。


    杜云镜一家人的行李已经被宅子的下人们不由分说地胡乱塞进包裹,全丢到了院子里,杜宝泉捂住脸几秒叹一次气,李故儿披头散发地啼哭不止,杜云镜站在院里看着漆黑的天空,像丢了魂一样。


    “我们可是一口气交了三两银子的!说好了住两个月,还差十多天呢,你凭什么赶我们走?!”赵氏梗着脖子在外院乱骂。


    得了宅主的指令赶这家人出去的婆子冷笑道,“你可真好意思问,自己家一堆乌七八糟的烂事闹到别人家里,连官差和学政都被惊动了,谁还敢留?我们家可是正经人家,住不得你这尊大佛,你赶快收拾东西给我滚!”


    婆子说完,指挥身边的丫鬟和小厮把赵氏架出去,赵氏又哭又喊开始撒泼,福宝冲过去对下人们拳打脚踢,闹得几家隔壁的邻居都派人过来问是什么情况。


    住在内院的宅主听着外面的动静,心烦气躁。


    他把外面的倒座房租给赵氏一家,不是贪图那三两银子,而是自家孩子马上就要启蒙了,想着院里住一个考秀才的童生,多少能沾点文气。


    谁知竟住进来这么一个白日宣淫,与自己表妹不清不楚,被学政当众评价为“不堪大用”的祸害!


    今天官差几次上门,动静大到左邻右舍全都知道了,他这张脸可真是丢尽了!


    “她不是吵着要钱吗?把房租全退给她,这钱我收着都嫌脏!立即让他们走!”宅主气冲冲地对外面吩咐。


    几个下人得了令,婆子转身去取了三两银子,直接丢到赵氏脸上,赵氏赶紧俯身弯腰去捡,两个丫鬟见状抓住时机,把她从背后拖着丢到了大门外。


    婆子伸手捂住福宝的嘴,把这个不住地蹬腿踢脚满嘴脏话的恶童也拎起来丢了出去,福宝肥胖的身体在地上滚了两圈,摔得眼冒金星。


    “我家主人心善,连租金都全退了,再骂?再骂直接送你们去官府,治你们一个闯宅闹事的罪!”


    “你们害得我家被官差上门,趁主人家还没改主意,我劝你们赶紧滚,否则这事可没这么容易了结!”


    赵氏几人闻言开始害怕,他们今天可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官差的威力,就传了那么几句话,便令他们一家从考中秀才的天堂坠入被扫地出门境地。


    赵氏没什么见识,尚不知道官差传的那几句本州学政的评价,会对自己儿子的前途造成多大的影响,她的关注点在学政给儿子和李故儿做媒上。


    什么良家女子?什么委屈?李故儿根本就是个勾引男人的骚货!她儿子可是未来的举人老爷,要娶县学的先生的女儿的,怎么能和李故儿这种穷酸破落户扯在一起?


    早知道她就不该贪图嫁掉李故儿后能到手的彩礼,在李故儿刚来投奔时,就把她赶出去,饿死在外面才好!


    已经拿回了完整的三两房租,赵氏也没心情闹了,他们在府城他们人生地不熟,只能任人揉搓,不如早点回杜家村,尽快解决掉李故儿这个贱人。


    赵氏息了声,宅子的下人们赶紧把他们的行李三三两两丢出去,催还在外院的杜宝泉几人出去。


    杜云镜浑浑噩噩地自己向外走,想保留最后一点体面,走到大门口,他脚底突然一个踉跄,黑暗中不知被什么挡了一下,整个人从门槛上扑了出去,正面朝地,满嘴血沫,鼻根火辣辣地疼。


    白天被杜云镜欺负过的小厮收回脚笑了一声,轻轻说了句,“该!”


    杜云镜怒火中烧地爬起来转身,宅子的大门在他眼前重重关上,门栓落锁的声音在夜晚十分清晰。


    杜云镜听到耳边传来无数窃窃私语和嘲笑声,他脚步错乱地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寂静空旷的街道上分明只有他们一家蓬头垢面的人。


    杜云镜颤声大笑起来,越笑越像在哭,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明明是比杜云瑟更才华横溢的天之骄子,他明明前途无量,学政冯铭均凭什么说他不堪大用!难道就因为他没有位故交遍布天下的好老师吗?!


    凭什么他被一个丑陋恶毒的乡野蠢妇算计,大晚上被赶出租住的房子,宛如丧家之犬般无处可去;杜云瑟却能在明凤台上以院案首的身份出尽风头,回去后还能有美人在怀?


    他不甘心,他不服!


    “云镜、云镜,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啊?”赵氏被儿子的反应吓了一跳,心里突然没了主意,哆哆嗦嗦地过来问他。


    如果说福宝是她的眼珠子,那自幼聪慧有出息的大儿子就是她的命根子,她全指着大儿子出息了接自己进城享福呢!


    至于杜宝泉和原配生的长子杜云湖,在赵氏心里就是个能干活的外人,等儿子发迹了,立即就能分家赶出去。


    杜云镜吸了几口气,一点点冷静下来,冯铭均摆明了在偏袒杜云瑟,今日接连两次训斥自己,措辞一次比一次严重,其中八成有杜云瑟怀恨在心从中作祟。


    他现在是没有能力与一州学政这样的大官抗衡,但冯铭均又不会一直留在辽州做学政,杜云瑟的恩师得罪了圣上至今还被软禁,说不定哪天就会彻底遭难,让杜云瑟无人可依……


    他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晚上城门不开,我们去找家客栈住,明日雇车回漳县。”杜云镜面色阴沉地说。


    赵氏见儿子恢复正常,当即露出喜色,“好、好,我们这就去,不和这家收了房租翻脸不认人的狗东西计较。”


    赵氏指使杜宝泉把行李全收拾起来,李故儿过来把自己的捡起来,又拿了一些别的,任赵氏怎么挖苦嘲讽都沉默不语,也不离开。


    赵氏怕一直留在外面节外生枝,只能暂且忍着她,允许她跟自己一家人一起走。


    ……


    第二天秋华年从美梦中悠悠转醒时,已经日上三竿了,他躺在柔软的褥子上懒洋洋伸了个腰,心想人“堕落”起来可真是快,才几天不用干活,生物钟就又变成悠闲模式了。


    黄大娘昨日得了百味试第一名,正是兴高采烈的时候,她和妹妹早早就出门买了最新鲜的肉和菜,要在舒宅摆一桌庆祝。


    秋华年躺在跨院的炕上,都能顺着打开的门窗闻到浓郁的饭香味。


    听见秋华年醒来的动静,杜云瑟从书案边起身,倒了杯温热的水递到他唇边。


    秋华年喝了水,一边感慨自己美男贴身伺候的“腐败”生活,一边从炕上爬起来。


    “主院那边做什么呢?闻起来这么香。”


    “大娘姐妹想中午摆一桌小席请客,还是只有我们几个人,你不用着急起来。”


    “睡得太久了,总得起来活动一下,不然身体都僵硬了。”


    秋华年换好衣服来到主院的厨房,大娘和二娘看到他都笑着打招呼。


    “华哥儿别在这儿站着,门口有风,去旁边坐着吧。”


    “你饿了先吃些舒五早上送来的蒸饺垫一垫,饭菜中午就做好了,等华采和意晚回来咱们就开席。”


    秋华年无奈地被黄家姐妹让到桌旁坐下,昨日突然晕倒后,现在整个宅子的人看他都像在看瓷娃娃,风吹不得,地站不得。


    “我还以为大娘你这个百味试第一今天会特别忙呢,没想到还有功夫在宅子里做席。”


    黄大娘笑到,“是有许多酒楼的掌柜、老板想请我去掌厨,不过我好几年前就经历过一次了,这次全都推了没去。”


    秋华年听出她话里有话,“大娘你不打算留在襄平府?”


    秋华年知道黄家姐妹在漳县有些不顺心事,本以为黄大娘这次全力以赴地参加百味试,是想借机带着妹妹一起从漳县搬回襄平府。


    黄大娘一边手下生风地切菜一边说,“是打算留下,但这次我不想做酒楼的大厨了。”


    “我这些年攒了一些家底,把漳县的家产全卖了,差不多够在府城开一家食肆,我以后想自己给自己赚钱。”


    黄大娘笑道,“本来还觉得有些冒险,多亏了华哥儿你的红腐乳和杜公子昨晚的帮忙,让我拿了百味试第一,有这个名号,不愁食肆在襄平府开不下去。”


    “我今早出去转了一圈,许多做吃食买卖的人都在讨论昨晚夺魁的‘彩凤卧霞云’和做它的红腐乳呢。华哥儿你把红腐乳方子卖了,绝对能大赚一笔。”


    秋华年笑着点头,但对到底卖不卖方子,或者说具体怎么卖方子还没有完全想好。


    杜云瑟昨晚在百味试上请知府司泾做主把那九罐红腐乳分送出去,给秋记红腐乳又镀了一层金边。


    知府是一府的最高官员,司泾作为襄平府知府,本身就是一块活招牌,他把红腐乳分给为彩凤卧霞云作诗的新秀才们,新秀才会觉得这是知府对自己诗作的认可,与有荣焉;分给其他人,其他人也会把这当做自己与知府关系亲近的证明。


    所以分到红腐乳的人回去后,一定会请亲友一起品尝,展示自己得到的知府分的红腐乳,尝过的人也会将此当做谈资四处宣扬,效果比杜云瑟自己选一些人赠送强上数十倍。


    不出几日,秋记红腐乳应该就能在襄平府城有一些名声了。


    秋华年觉得,自己这个方子的价格应该还能再往上提一提,涨到六十两,但他不太想做一锤子买卖。


    比起居民生活水平有限的漳县,襄平府这样的府城才是批发价都要70文一斤的红腐乳的最佳售卖地,以目前的声势看,红腐乳在襄平府一定能打开市场,常年累月下来,这个别人无法复制的独家秘方能赚到的钱,比六十两不知多多少倍。


    如果秋华年手头有本金,有人脉,有能够完全信任的人帮忙,他甚至可以自己在襄平府开一家红腐乳坊,亲自做这个买卖。


    可惜这些他都没有,除了没本钱外,家里一共也就四个人,杜云瑟重心要放在科举上,九九和春生都还是小孩子,秋华年自己身体状况堪忧,根本忙不过来。


    所以他现在最差的选择,只能是挑一家有意愿的人,在合理价格范围内把方子一口价卖掉。


    不过昨晚和杜云瑟聊完襄平府祝家的嫡长孙祝经诚的事后,秋华年又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以祝家的财力和产业范围,本身不会对一个红腐乳方子有太大兴趣,祝经诚买方子是想借机与杜云瑟交好,而杜云瑟认为此人是可靠之人,秋华年自己也对祝家兄弟印象不错。既然如此,他说不定可以试一试“技术入股”的模式。


    一口气得到五六十两银子确实非常令人心动,但还是细水长流、源源不断的收益更稳定可贵,杜云瑟要科举、自己的病要像无底洞一样花钱,一家人还要过好日子,秋华年必须未雨绸缪,多弄一些能长久进账的资产。


    祝家这样本身财力强大,不会为一个红腐乳坊的部分利益就动歪心思,且家风不错、继承人品性极佳的襄平府当地豪族,是最好的合作对象。


    祝经诚以合适的姿态抛出了橄榄枝,秋华年觉得可以换个方式接下来,这样黑纸白字写好契书后有来有往的合作,未来也不怕有人说闲话。


    秋华年把自己的打算告诉杜云瑟,杜云瑟自无不可,以方子入股做买卖,华哥儿就不会那么累了。


    中午和舒家一家人以及黄氏姐妹吃过饭后,杜云瑟回了祝经诚送来的帖子,请他详叙红腐乳配方之事。


    祝经诚欣然赴约,为了聊天时更有话题,他把在家中书房愁眉苦脸的弟弟祝经纬一起带上了,祝经纬高兴不已,就差原地起跳了。


    几个人约在贡院附近的一家书肆见面,这家书肆也是祝家的产业,一楼售卖各种闲书、杂书,二楼摆放经史子集和科举用书,后面的院子设置成茶室,装潢典雅精致,常被读书人们免费借来举办一些清谈和诗会。


    祝家虽然因为商贾身份导致子弟们无法科举,但他们以书坊书肆发家,不比寻常商贾,历代家主都非常重视对子孙后代们的教育,连祝经纬这样受宠的幼孙,每日也得闷闷不乐地去书房读书。


    正因如此,祝家对读书科举的学子们一向非常优待,祝经诚几次三番试图与杜云瑟交好,除了看中他的潜力外,也有成长环境造成的影响。


    比起大哥的玲珑稳重,祝经纬就跳脱多了,他摇着扇子,一进门就连声道,“咱们来这不自在的地方干什么?要我说,就该好好去春意楼上摆一桌酒席,叫几位佳人作陪,听着丝竹小曲好好庆贺一番,大哥也忒小气!”


    正坐在蒲团上翻茶室中摆的文集的秋华年抬头一笑,“春意楼?好玩吗?”


    “额——”祝经纬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秋华年,花容月貌般的小哥儿眼含笑意,神情自然,倒是让祝经纬脸上赧然。


    要是知道秋华年也在,他怎么敢说这种话,现在好了,一上来就得罪了人,杜云瑟的脸都要黑了!


    外头都传本届院试的杜院案首是位痴情人,对自家夫郎爱若珍宝,这点祝经纬是亲眼见识过的。他如此唐突地提了不该在哥儿面前提的东西,就算秋华年看起来不介意,杜云瑟也绝对会不悦。


    祝经诚对自家弟弟的秉性已经见怪不怪了,心中叹气,上前一步为其告罪。


    秋华年笑着摆了摆手,还冲杜云瑟眨了下眼,让杜大案首别不高兴了,他不就是觉得有趣随口问了一句嘛!


    祝经诚把这些看在眼里,更深刻地意识到这对夫夫感情多么笃定。他想到自己那强扭的瓜般的婚姻,心中闪过一丝羡慕。


    四人闲聊几句后说到红腐乳方子,秋华年提出技术入股的想法,祝经诚还没说什么,祝经纬已经忍不住了。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生意能这么做,拿方子做本金入股分利……华哥儿,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秋华年笑了笑,“方子能卖钱,自然也能当本金入股,这又不难想,只是少有人做。毕竟它比不得实实在在的钱,万一以后掰扯不清楚就麻烦了。我也是信任祝家的门风,拿你们当朋友,才提出这个法子的。”


    祝经纬心思简单,被这么一夸,加上刚才说错话的心虚,当即答应道,“华哥儿你都这么说了,我们岂有不愿意的?对吧,大哥?”


    反正大哥又不是真想做红腐乳生意,应下这新奇事也没关系嘛!


    祝经诚看向弟弟,微微一笑,“华哥儿是想入股开红腐乳坊,我们家没有这个产业,要不就由你来负责吧。”


    “啊?我?”祝经纬没想到这事最后竟成了自己的差事。


    他每日读书已经很痛苦了,不想还要领差事忙得脚不沾地,像大哥那样动不动好几天都回不了一趟家啊!


    “我管着家中许多产业,没有太多精力放在红腐乳坊上,这事交给其他人我也不放心,经纬你手头无事,又和杜公子他们是朋友,岂不是最好的人选?”


    “这、这——”祝经纬嘴里支支吾吾。


    祝经诚不给他推脱的机会,“退一步讲,这事是你答应的,你也该做出点样子来,免得母亲总念叨你年纪不小了却依旧不通庶务。”


    祝经诚作为长兄,为自家这个人不坏却一身纨绔毛病的弟弟操碎了心,祝家虽然家大业大,可也人多口杂,各房间明面上亲热,背地里的矛盾并不少,祝经纬年纪小时还能仗着长辈的宠爱游手好闲、悠闲度日,一直这么不知事下去,迟早要吃亏。


    母亲经常和他提及自己的忧虑,让他给弟弟找些实事干,祝经诚也想锻炼一下弟弟,可惜祝经纬自己不愿意,谁都奈何不了他。


    现在借着红腐乳坊的事,给弟弟找一件他不得不上心经营的差事,实在是再好不过了。秋华年以配方入股,根据红腐乳坊的收益分钱,祝经纬好面子讲义气,接手后肯定不会乱来,被夸几句,说不定还会主动学习。


    一个红腐乳坊的生意虽小,但给祝经纬练手,却是刚刚好。一来他的能力还做不了大生意,二来红腐乳避开了祝家传统的产业,不怕其他几房插手使坏。


    秋华年看出了祝经诚作为兄长的良苦用心,笑着给犹豫不决的祝经纬加上最后一块砝码,“经纬可是祝家的嫡孙,做生意肯定厉害,有你负责红腐乳坊,我就彻底放心了。”


    祝经纬听了后心中一阵熨贴。对平日里那些骂他不学无术、纨绔子弟的声音,祝经纬不是真的毫不介意,但一方面他生性懒散怕忙,一方面他早就自认为自己没什么天赋,所以索性把耳朵一堵,继续浑浑噩噩下去。


    现在有位朋友说他信任自己,对自己的能力放心,倒让被架起来的祝经纬心中生出几分豪情壮志。


    “好,这事就交给我了!”


    就算不会,他也可以问大哥,问母亲,问嫂子嘛!背靠着祝家,谁单打独斗啊?


    ……


    与此同时,襄平府城门口,杜云镜一家人总算雇到了愿意送他们回漳县的马车。


    “从漳县到襄平府一辆车三钱银子,从襄平府到漳县居然要四钱银子,怎么不去抢!”赵氏心疼地念叨。


    车夫耳朵尖,不咸不淡地说,“我劝你想开些,你们这一家五口人雇我这一辆车,四钱银子已经够便宜了,车局还怕累坏马呢。”


    在府城吃了个大亏,赵氏没有来时心情那么好那么愿意花钱了,她坚持要只雇一辆车,五个人挤在一起回漳县,跑了好几家车局才找到愿意以四钱银子接单的,耽搁到了现在。


    “行了!快上车走吧,再不走天黑后要在荒郊野岭过夜了!”车夫催促。


    赵氏几人上车,狭小的车厢里挤满五个人,连腿都伸不直,福宝还要上蹿下跳地乱闹,赵氏一想要在这样的车上挤三天两夜,气不打一处来。


    她本想把李故儿直接丢在府城的,结果李故儿这时候学聪明了,直接说自己和杜云镜是学政亲自做媒的夫妻,赵氏敢不带着她,她就去官府门口闹,赵氏只能让这个碍眼的贱人继续挤占位置。


    等回到漳县杜家村,她一定要李故儿好看!


    五人上车坐好后,车夫扬起马鞭,马车开始晃晃悠悠地前进,赵氏几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马车突然又猛地停了下来。


    乱动的福宝没站稳,一下子撞在杜云镜伤没好的鼻子上,杜云镜吃痛,表情阴沉的可怕,发红的眼睛像是要择人而噬,福宝是在蜜罐里长大的,哪里见过这种脸色,当即想大声哭出来,让娘给自己出气。


    车上一片混乱,外面的车夫看着眼前拦马的仆役们,心中连道倒霉。他在襄平府做了多年的车夫,迎来送往过不知多少人,一双眼睛看人极准,这几个仆役衣着和气质都不简单,背后的主人家绝对不凡。”几位爷爷在哪家贵人府上高就,找我有什么吩咐啊?”


    为首的管事打扮的仆役笑道,“你别紧张,我们是冯学政家的人,此事与你不相干,你稍后只管离去。”


    “只因你车上坐的人还有学政吩咐的事没有做完,我们才等在城门边拦你的车。”


    车上大哭的福宝的嘴被人死死捂住,杜云镜的眼神几近疯狂,手劲之大让福宝瞬间喘不上气脸色发紫。


    第34章  相信许诺,也相信自己


    冯府的管事直接让车夫调转车头, 把车上的人送到自己说的地方去。


    院试刚刚结束,襄平府消息灵通的人谁不知道辽州学政正在府城,这可是连知府大人都要客气对待的朝廷命官, 车夫哪敢说一个不字, 看到管事出示的腰牌后,立即遵令行事。


    “学政?怎么又是学政, 他们要把我们弄到哪儿去?”赵氏六神无主, 她一向只会窝里横,碰到不敢招惹的大事立即哑火。


    杜云镜丢开福宝一个箭步想冲下马车,刚揭开车帘,就被马车边的冯府的下人们拦了回去。


    看见杜云镜鼻青脸肿的样子, 冯府的管事笑了一声, “杜秀才这是怎么了?新郎倌弄成这样多寒碜?”


    杜云镜扶着车辕半蹲半站,吸了几口气也不敢跳下去,只能强装镇定地问, “院试已经结束,我也该与家人一起回乡了, 学政为何要强留我?”


    管事摆手道,“杜秀才, 难怪我们老爷说你不足,好好的事情被你说成什么了?”


    “老爷怕你家境艰难,委屈了新娘子,他这个媒人脸上也不好看,所以特意派我们帮你操持完婚事, 再让你们回乡呢!”


    “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你不领恩言谢,说什么‘强留’?”


    杜云镜的脸黑成一片, 四肢因为愤怒无法控制地发抖,他本来还想把婚事拖下去,拖到学政忘了这件事,再找个由头把李故儿处理了,反正漳县离府城这么远,小心一些消息根本传不过来。


    谁知学政是真的想把他所有的路子堵死!


    缩在马车角落里的李故儿听到车外的动静,眉目低垂,刺入掌心的指甲一点点松开。


    事情如脱缰野马般发展到现在这一步,她早就后悔了,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只能顺着这条路努力地走下去。


    李故儿的母亲在几年前离世,父亲另娶后,她在家中的日子立即没有过去那么舒服了,李故儿不想在嫂子和继母的手下讨生活,也不想随便嫁给一个村里汉。她要嫁一个能让自己彻底扬眉吐气,在亲戚们面前耀武扬威的男人。


    李故儿盯上了舅舅家的二表哥杜云镜。


    在李故儿能接触到的男人里,二表哥不仅家境富足,还自幼读书识字,在县学名列前茅,迟早能考中功名,宛如翩翩公子,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李故儿找了个机会和家里大闹一场,收拾包袱直接跑到了杜家村。


    舅舅杜宝泉耳根子软不管事,舅母赵氏喜欢听奉承,他家的大儿子杜云湖和大儿媳魏榴花则没有丝毫地位,李故儿早就摸清了情况,顺利住进了舅舅家。


    可惜二表哥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县学读书,短暂的回村日子里也不爱搭理她,纵然李故儿有多少计划,也无法在赵氏眼皮子底下施展。


    李故儿一双眼睛一直盯在杜云镜身上,无意中发现自己选中的二表哥似乎对李寡妇家那个叫秋华年的童养小夫郎颇有意思。


    李故儿嫉妒红了眼,立即添油加醋地把此事告诉了舅母赵氏,赵氏果然大怒,却打算去给杜云镜定族长大儿媳的侄子,清福镇豆腐坊的小哥儿,断了儿子的这份心思,气得李故儿半夜掰断了好几根炕席。


    好在很快杜云镜在县学的先生看中了他,有意选他为婿,赵氏有了更好的选择,马上翻脸不认人推掉了孟家的小哥儿,为此还得罪了族长家大儿媳孟福月。


    李故儿暂时松了口气,也意识到了一个事实——她既没有漂亮的容貌吸引杜云镜,也没有优渥的家境让赵氏心动,如果这么照常发展下去,她绝对没有机会达成嫁给杜云镜的夙愿。


    杜云镜去府城考院试,需要人陪同照顾两个月,李故儿意识到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可惜她平日懒散惯了,赵氏知道她干不了什么活,根本不让她去,而是选择了大儿媳魏榴花。


    李故儿为了嫁给杜云镜谋划了这么多,怎么可能甘心放着机会白白溜走,她决定铤而走险。


    她悄悄联系了自己在老家村子认的干哥哥,约在后山小路见面,从对方手里拿到了一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人没有精神、昏昏欲睡的药粉。


    她要把这药下给杜云湖和魏榴花的柚哥儿,她知道魏榴花在婆家已经忍耐很久了,如果不是娘家太穷没有底气,男人又是个愚孝的,魏榴花说不定早就和赵氏大闹起来了。


    魏榴花把柚哥儿看得和眼珠子一样,只要柚哥儿身上不好,魏榴花一定会宁死都不丢下孩子去府城,到时候她的机会就来了。


    李故儿趁魏榴花做饭干活的空档,成功偷偷摸摸地把药粉分次下进了柚哥儿吃的粗玉米面糊糊里,然而好几天过去,柚哥儿的身体还是没有出问题,她悄悄隔着门看过几次,发现这个以前脸色乌青的小哥儿甚至越来越白嫩健康了。


    不等李故儿探明白究竟,赵氏给上梁村秋家透露消息拐卖秋华年的事情暴露了,赵氏在村里待不下去,决定带上除了杜云湖一家三口外的所有人一起去府城,李故儿得偿所愿,也就不用打柚哥儿的主意了。


    但是这么多人一起去,和她预想的情况并不一样,虽然出去了,依旧在赵氏眼皮子底下,她能做的事还是有限。


    李故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和干哥哥要了一种能催|情的药粉,据说是县里的窑子中的哥儿和姐儿最爱用的,效果极好,价格也不便宜。


    李故儿给干哥哥说了许多好话,保证自己发达了绝对会报答他,又耐着羞耻和恶心与干哥哥在村后山的小路旁亲热了一番,才拿到了新的药粉。


    到了这一步,李故儿已经陷入了疯魔的境地,不成功决不罢休。


    因为之前给柚哥儿下药不见成功,李故儿怕使人昏睡的药粉效用不够,于是打院试前半个月开始就悄悄给赵氏几人下药,力求自己下手的时候无人妨碍。


    虽然她竭力避开了杜云镜,但毕竟住在一起同吃同睡,为了不太刻意引起怀疑,杜云镜和李故儿自己或多或少也误吃了些药,好在剂量不多,不影响杜云镜考试。


    院试第二场复试结束后,杜云镜心情很不错,回来说复试的题目恰巧是自己在县学练过许多次的,此次院试绝对能名列前茅。


    李故儿看着杜云镜难得的好脸色心神一片荡漾,悄悄把日子定在了放榜那天,时间选在百味试开始前的时候。


    这是她千思万想后才选中的,一来这天杜云镜考中秀才,舅舅家所有人都会十分高兴,对自己的宽容度也会达到最高,生米煮成熟饭最有可能得到承认。


    二来选在百味试之前,杜云镜要赶着去参加百味试,就不会在房里多停留,方便她收拾证据营造一些假象。


    放榜前夜,李故儿再次下了使人昏睡的药粉,为保万无一失,她专门加大了剂量。


    然而或许是药物积累太多的原因,明明她已经设法让自己和杜云镜只吃了一点含药的食物,放榜当天,她和杜云镜还是昏睡到了中午才醒来,隔壁屋的赵氏一家三口更是迷迷瞪瞪到叫都叫不起床。


    杜云镜起来后急眉赤脸地骂了李故儿一番,急忙穿好衣服跑去贡院门口看榜。


    李故儿委屈又害怕,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感,然而事情到了这一步,哪有反悔的,她吸了口气,珍而重之地把贴身藏了许久,付出极大代价才得来的催|情的药粉下进杜云镜前两日和赵氏要钱买的一小壶酒中。


    不到半个时辰,杜云镜便怒气冲冲地回来了,李故儿吓了一跳,忙问他院试结果如何,杜云镜又讥讽了李故儿一顿,才不屑地说自己当然考中了。


    此时的李故儿对这位二表哥的读书公子滤镜已经全碎完了,可她付出了这么多才走到这一步,无论如何都必须走下去。就算杜云镜内里是和赵氏一样的脾性,那也是有功名的才子,也比村汉不知强多少倍!


    李故儿银牙一咬,迎着谩骂和嘲讽,巧笑嫣然地端着酒壶走向杜云镜,请他喝这壶为了庆祝考中秀才专门买的酒。


    被|干哥哥练出来的那些本事和经验,用到此处倒是正好。


    狭小昏暗的倒座房矮炕上,李故儿还没庆幸自己的计划终于完成了最关键的一步,就因为两种药粉的合力作用不省人事地睡了过去。


    再有意识,已是天翻地覆,大事不妙。


    在租住宅子下人们不齿的议论和围观中 ,在赵氏和福宝的谩骂和殴打中,在杜云镜疯狂可怖到几欲杀人的目光中,李故儿一点点反应过来,自己搞砸了所有事情。


    因为她下的药,杜云镜直接错过了百味试,彻底得罪了辽州学政,被对方当着襄平府一众官员和学子们的面评价为“不堪大用”,禁止他参加接下来三届的乡试。


    原本以为成功率极高的生米煮成熟饭的豪赌,赌到了最可怕的结果。


    与杜云镜白日宣|淫之事闹得人尽皆知,名声彻底毁了,赵氏与杜云镜也恨不得杀了她。


    她为了高人一头机关算尽,与家人决裂,出卖身体,不惜给三岁稚童下药,步步为营到最后,落了个前路尽断的结局。


    支撑着李故儿还能厚着脸皮缠住赵氏一家人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辽州学政为她和杜云镜保媒了,无论学政心里怎么想的,反正李故儿只记得对方说自己是良家女子,让杜云镜娶她善待她。


    这是李故儿最后的救命稻草,事已至此,她一定要缠死杜云镜,绝不放手落入无处可去的境地!


    听见马车外冯学政府上的管事要帮忙办杜云镜和自己的婚事,李故儿在赵氏几欲杀人的目光中把头埋的更低,嘴角一点点勾起。


    她还有希望,还没有输!


    ……


    秋华年和祝经纬商议好红腐乳坊合作的细节,写了契书,一人一份去官府公证盖章,敲定了配方入股的事。


    祝经诚围观了全程,不时指点弟弟几句,杜云瑟则只是一直默不作声地专注地看着秋华年。


    祝经诚面上不显,心中暗惊,杜云瑟的这位小夫郎的能力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祝经诚原本以为秋华年只是手巧一些,心思活泛一些而已,真正到了商议契书细节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位襄平府新院案首的夫郎是多么超出年纪的老练周到,把所有可能出问题的地方都有条有理地提了出来,并且几句话就能让别人接受他的解决方案。


    这样的行事风格,根本不像一个未及弱冠之年的乡下来的小夫郎,襄平府中那些大商人家中花费无数资源培养了二三十年的继承者,许多也比不上他。


    祝经诚想来想去,最后只能用有些人就是天赋异禀、生而知之来解释此事。


    见识到秋华年的本事后,他更加坚定了与杜云瑟交好的心。杜云瑟绝非池中之物,这样的人出生在襄平府,在微末时被经纬和他所认识,或许本就是他们祝家的机缘。


    秋华年和祝经纬商定好的契书上,秋华年以配方入股与祝经纬合作开办红腐乳坊,分净利润的一成;祝经纬负责场地、原材料采购、制作和销售,给秋华年十两银子的定金后,他们分净利润的九成,秋华年分一成,合约以十五年为期限,十五年后祝经纬经营的红腐乳坊不用再给秋华年分红。


    除了这些,契书还具体写了红腐乳坊入不敷出、祝经纬经营不善、红腐乳坊账目出问题、配方不完整有藏私等情况的解决方案,这都是秋华年提出来的。


    其实秋华年完全可以仗着祝家兄弟想交好的心理多要一成利润,但他还是决定按照市场估价来定契书,丁对丁卯对卯的算。


    稳固的合作关系,一定要从最开始就建立在充分的利益平衡上,这是秋华年在大厂干了几年PR耳闻目染得来的经验。


    祝经纬第一次有正经事干,拿着详尽的契书兴奋地找不着北,当即就想去选址盖腐乳坊,再去招人做工,立即把红腐乳坊运作起来。


    弟弟难得这么有干劲,祝经诚十分欣慰,提点了他几句后,放他拿着秋华年给的红腐乳坊布置示意图去忙活了。


    秋华年则心满意足地带着契书和十两银子,与杜云瑟一起离开书肆来到街上。


    “红腐乳方子以这种方式卖出去,我总算放心了。”秋华年脚步轻快地边走边说。


    别看一成利润少,但他从本金、到精力、到销售渠道什么都不用出,只用等着分钱就行,还是分足足十五年,全部加起来得到的钱估计是方子原本价值的上百倍。


    “我们来府城后,吃食一直是舒家提供的,这些日子几乎没怎么花钱,大笔的开销只有一两半的房租,把来去的车费和其他零零碎碎的东西加上,总共也就花了不到二两半银子。”


    “加上刚才到手的这十两,家里已经有二十三两银子了,回去就能盖房子。”


    说起盖房子,秋华年眼睛都亮了一些,盈盈笑意让杜云瑟心中一片柔软。


    秋华年把脑海里过了不知多少遍的设想说出来,“要盖就盖好,反正我们手里钱多,直接一步到位。”


    “青砖瓦房是肯定的,家里的院子有些小了,也没有园子,我想回去后把房后面邻居家的大园子买下来一半,填土盖房。”


    “正面盖三间正房,两边的耳房盖大些盖成两间的大小,东西厢房也要有,九九和春生长大了一人一间,还要专门的有厨房,和耳房间修一条通道,这样刮风下雪的时候去做饭也不会冷了。”


    秋华年详细地描述着自己规划的新房子,已经有些等不及要回家了,他忍受家里的破草房和塌了一半的炕已经够久了!


    穿越来几个月,他终于靠自己的双手挣到了盖新房子的钱,秋华年相信,他们的未来一定会更好。


    杜云瑟静静听秋华年说着,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盖好的新房子,整齐的青砖瓦房、宽敞的院子、果树菜园、美人稚童……


    杜云瑟眼底盛满笑意,不动声色地握住了秋华年的手,秋华年轻轻挣扎了一下,眼睛瞟向一边,任由他握着。


    他迫切地想尽快考中功名,为官做宰,有更好的房子、更好的衣食、更好的名药把华哥儿好好养起来,让华哥儿的脸上一直是现在这样松快开心的笑容。


    这么好的小夫郎,不该跟着自己一直吃苦。


    ……


    秋华年和杜云瑟牵着手一路慢悠悠地往舒宅走,端午之后,气温回暖,天朗气清,微热的风拂在脸上吹起发丝,给人岁月静好的感觉。


    秋华年走着走着,笑出了声。


    “怎么了?”杜云瑟问。


    “没什么,就是感觉挺好的。”


    秋华年只是想到上辈子忙来忙去,都没个机会找位男朋友牵着手在大街上约会,这辈子在古代居然实现了,还是杜云瑟这样从颜值到性格到能力都无可挑剔的优质对象,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秋华年不说,杜云瑟也不多问,他知道华哥儿八成又在心里想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捏了捏对方纤细柔软的手。


    两人走了一会儿,快到贡院附近,路过一家卖灯火的铺子时,秋华年眼尖,看见了一个熟人。


    秋华年拉了拉杜云瑟,压低声音说,“赵氏怎么还在府城,她旁边那人是谁?”


    府城的开销可不便宜,院试也结束了,昨天发生了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事情,赵氏一家人不该尽早灰溜溜回漳县去吗?


    杜云瑟也不知原因,出于对这家人总是作妖的坏印象,他拉着秋华年往旁边避了一下,“我们且看看。”


    赵氏和那个穿着绸缎衣服的中年男人没有在灯火铺子里停留太久,全程都是男人在说话,赵氏哭丧着脸唯唯诺诺站在一边听。


    敲定买卖后,铺子伙计一口气包了二十四根红蜡烛递给赵氏,赵氏犹豫了一下,在身边中年男人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哆嗦着摸出三钱银子,又数了六十枚铜钱,欲哭无泪地交给伙计。


    他们走远之后,秋华年和杜云瑟走入灯火铺子,伙计看见两人都穿着簇新的绣花衣服,又生的一个赛一个好看,立即笑着迎了上来。


    “二位贵客想买些什么?”


    “你们这儿的蜡烛和油灯都是什么卖法?”秋华年没急着打听赵氏的事。


    “白蜡烛一根12文,红蜡烛15文,油灯的话底座看材质和样式,从二十文到一两的都有,灯油一百五十文一斤,里面放的捻子一条五文钱。”


    见秋华年点头不语,伙计又道,“我跟哥儿说实话,整个襄平府你也找不出比我家更公道的价格。别看灯油和捻子贵了一点,可贵有贵的好处,我家铺子的灯油是上好的芝麻油,不是那种点上冒黑烟的桐油能比的。捻子也是添了东西秘制的,用来点油灯比普通的要亮不少,许多读书人为了晚上看书清楚,专程来我家买灯油和捻子呢!”


    伙计这倒不是虚话,就在外面观察赵氏的一会儿功夫里,秋华年已经看见两个书生来这家铺子买灯油和捻子了。


    在古代,因为蜡烛和灯油太贵,很多贫穷人家晚上根本用不起照明装置,夜里有什么事只能摸黑去干。


    有月亮的时候还好,没月亮屋里屋外一片黑咕隆咚,一不小心就会摔倒绊倒。


    秋华年这几个月深受其苦,现在手头稍微宽裕了些,他打算给新房子配上油灯,一步步提高生活质量。


    灯油和灯座携带起来不方便,而且漳县卖的会更便宜,秋华年不着急在府城买,但这个特制的灯芯捻子,秋华年有些兴趣。


    干别的事不用太追求亮度,读书时光线太暗可不行,容易看坏眼睛。现在刚刚立夏,昼长夜短,等到了秋冬时候,东北一带黑夜会长达十几个小时,杜云瑟读书时必须得点灯,要点当然要点个亮的。


    秋华年笑着说,“芝麻油哪里买不到,倒是你家特制的捻子我从没见过,我先买几条回去试试,如果好再回来多买。”


    “好嘞,哥儿你要多少?”


    “就先包两根,你放心,只要东西好,我肯定还要来买。”


    趁伙计包捻子的功夫,秋华年状似随意的问他,“对了,方才出去那两人是干什么的,怎么穿着绸缎衣服的男人买蜡烛,反而让旁边的布衣妇人掏钱?”


    那两人的行为确实奇怪,秋华年好奇问一句也没什么,伙计没有多想直接说,“哥儿有所不知,那个男人是冯学政府上的管事,他得了个替那妇人的儿子办婚事的差事,陪妇人出来采买东西呢!”


    “办婚事?”


    “据说是学政大人亲自吩咐的,谁知道内情呢!”


    伙计嘴上不敢多说,心里早就啧啧称奇了。按理说,能让学政专门吩咐下人帮忙办婚事,那妇人的儿子应该很得学政看中才对,可冯府的管事却对妇人连恐带吓,不但一文钱不出,还刻意让妇人多花钱。


    就说这洞房里点的红蜡烛,以妇人的打扮和掏钱时心疼的样子,哪里用得到二十四根!可冯府管事就是坚持要买这么多,问就是学政亲自做媒,婚事必须大办特办,不能给学政丢脸。


    按伙计看,那妇人的儿子恐怕不是得学政看中,而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学政,主子不喜的人,下人们自然会变着方的为难。


    秋华年接过包好的捻子付了钱,和杜云瑟一起走出灯火铺子后,才感慨又新奇地说,“我还以为冯大人说的主婚是气话,没想到第二天居然真的会派人跟进此事。”


    杜云瑟道,“冯大人做事是出了名的有始有终,只要说过,就必须要看到结果。而且冯大人应该是真心觉得李故儿无辜,才在听回禀的小吏说李故儿哭着要杜云镜娶自己时,亲自做媒保下这场婚事。”


    “不过冯学政事务繁忙,没有时间专程关注这种杂事,他应该只是吩咐了管事,让其在襄平府城给杜云镜和李故儿办好婚事。管事如此为难赵氏,应该是听说了百味试上发生的事后,自己揣度决定的。”


    秋华年想到赵氏方才那敢怒不敢言的受气筒模样,笑叹道,“赵氏在杜家村时仗着辈分和家境,从来都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如今境地反转,不知她想起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会不会有所反思。”


    “若能反思,便不会走到今日,赵氏如此,杜云镜亦如此。”杜云瑟淡淡评价。


    华哥儿的心太善太软了,总是希望好人有好报,恶人也有回头的时候,在外时见多了刀光剑影、尔虞我诈的杜云瑟却知道,有些人骨子里的恶一旦成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真正改掉,如果掉以轻心,反而有可能被抓住弱点反咬一口。


    不过,他喜欢华哥儿现在的样子,也不希望华哥儿因为吃了亏去改变什么,夫夫一体,他会好好护着他。


    ……


    秋华年和杜云瑟本打算收拾一下就返回漳县,谁知当天下午回去后,他们又收到了清风书院山长闵太康的帖子,帖子邀杜云瑟明日前往襄平府城南岫岩山上的清风书院一叙。


    “你现在可真是名人了,帖子一张一张就没断过。”秋华年笑道。


    除了闵太康的帖子,还有许多打听到杜云瑟住处的人送来帖子邀他,杜云瑟全都回帖推却了,但这辽州最有名的清风书院山长的帖子,却不能轻易推掉。


    “岫岩茶会,邀襄平府才子们品今年山长新得的一罐正山小种红茶。这种书院中办的茶会,是不是还得边品茶边讨论学问啊?”


    “品茶为名,山长的目的应当是趁襄平府读书人聚集府城之际,广邀宾客前往清风书院与院内学子们谈学论道。”


    “那你去吧,我们再多留一天,我正好看看祝经纬那边建红腐乳坊的进度。”秋华年一听是关于四书五经、经事学问的论道,顿时没兴趣了。


    听不懂,用不到,不想听。


    杜云瑟含笑点头,他如今看华哥儿是怎么看都可爱极了。


    秋华年察觉到杜云瑟的目光,眼神乱飘地轻咳一声,“我去主院借一盏油灯,晚上试试今天买的灯芯捻子怎么样。”


    秋华年和舒婆子借了一盏黑陶油灯,到了晚上,他把捻子放进浅浅的灯油里,浸透后露出一截用火折子点燃,豆大的火焰倏地亮起,映亮了一身周转的空间。


    “感觉是比蜡烛亮一些,云瑟你觉得呢?”


    “比大多数油灯更亮。”


    秋华年转身取了一本书,放在油灯下翻了两页,字看得非常清楚,也不费眼睛。


    “我明天去那家灯火铺子多买些捻子,下次来府城不知是什么时候,索性买一百条吧,一晚上烧一条也够用很久了。”


    第二天一早,杜云瑟换上秋华年提前拿出来的洗干净的新衣服出发去了清风书院,秋华年闲着没事,留在舒宅和如棠翻了一会儿花绳。


    他发现从几天前开始,如棠就一直兴致不高,到如今还没好转。舒家夫妻忙着客栈生意,对唯一的女儿多有忽视,秋华年想了下后,一边按如棠的提示翻花绳一边问她,“如棠你每天都待在家里,怎么不找些同龄朋友一起玩?”


    甜水巷里住着的和如棠差不多年纪的哥儿和姐儿有好几个,秋华年这些天进进出出见过不少。


    “原本是有的,但我最近不想和他们玩。”


    秋华年心头微动,如棠今年十一岁,难道古代孩子也有青春中二期?他想到了自家的九九和春生,这两个孩子再长大一些,又会是什么光景呢?


    秋华年有些遗憾在现代时没有多看些育儿相关的书籍,他现在就像一个操心又充实的老父亲,期待孩子们的成长和变化,又担心出现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


    秋华年半是关心半是好奇地问如棠,“是不是有人说了如棠不喜欢听的话?”


    如棠抿了下嘴,手里的花绳没撑住乱成了一团,她把花绳从手指上解下来丢到一边,低着头不说话。


    秋华年见状知道自己问到了点子上,笑着说,“如棠不想说没关系,叔叔只想告诉你,没必要太在乎不喜欢的人,不喜欢的话,自己高兴最重要。”


    舒家夫妻与秋华年和杜云瑟称兄道弟,如棠自然小了一辈,虽然只比九九大不到两岁,但是得管秋华年叫叔叔。


    如棠听见秋华年温柔含笑的声音,眼眶微红,她小幅度地转头确认舒婆子不在附近后,犹豫着说,“华叔叔,我、我……”


    “嗯?”秋华年耐心等她。


    如棠眼睛一闭,下定决心问,“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你可以随意问,回不回答在我,不用有负担。”


    如棠撑着尖尖的下巴,垂眼看着手边乱成一团的花绳,张了几次口后勉强组织好句子,“就是,昨日云瑟叔叔说的话,你真的信吗?”


    秋华年挑眉,如棠急急补充道,“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当时大家都在跨院屋里,我听大夫说你的药需要新鲜的灯芯草做药引子,我记得跨院屋后的树下有灯芯草,屋里太挤了,我就自己出去找灯芯草了,回来时才发现其他人都走了,我本来该进屋问问情况,结果正巧听到顾老大夫和云瑟叔叔的话……”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和我父母都没有说。”


    秋华年没想到昨日屋外还有一个小姑娘,他倒是不太在意如棠听到了顾老大夫和杜云瑟的话,只是稍微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昨天杜云瑟情动之下说的那些话,绝对称得上深情告白,冷静下来一回想,怪让人面红耳赤的。


    “我知道如棠不是故意的,也不会怪你,只要像现在一样别说出去就好。”


    如棠松了口气,接下来的话出口顺畅了起来,“云瑟叔叔说他可以不要孩子,只想和你共度余生……但是,大家都说云瑟叔叔是文曲星下凡,未来要去京中当大官的,别说大官,襄平府有些钱的人家谁不是妻妾成群,就连、就连我家隔壁银楼的老板都新抬了一房妾室,华叔叔,你真的相信云瑟叔叔的话吗?”


    秋华年静静等如棠说完,才笑了一声道,“如棠真正想问的不是我信不信你云瑟叔叔吧?你在犹豫该不该信谁呢?”


    见如棠不知该如何表述,秋华年善解人意地轻声问,“是与你的父母有关吗?”


    如棠盯着自己绣花的缎面鞋尖局促地说,“我、我听到了华叔叔你的事,也把我的事告诉你,我们要一起保密哦!”


    这是她煎熬了一晚上后想出的良心不受谴责的解决方法。


    秋华年失笑,如棠虽然因为在府城长大稍微早熟了些,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好,我们一起保密。”


    如棠再次确认舒婆子不在附近,才低声对秋华年讲述起来。


    “我娘怀我的时候,家里生意还没起来,我娘每天起早贪黑和我爹一起在城里驾车运货赚钱,不小心伤了身子。”


    “我出生后,大夫说她以后很难再怀孕了,我爹当时跪下发誓说他一定会好好照顾我娘和我,等我长大后招赘,这辈子绝对不会有二心,这事很多和我家关系好的人都知道。”


    秋华年眉头微皱,他虽然不知道这些内情,但听黄大娘说过舒家夫妻二人是从贫贱时一路扶持过来的,在府城这些日子,也能感受到两人之间深厚的感情。


    如棠突然说这个,难道说舒华采背地里干了什么对不起郑意晚的事?


    “如棠可是……发现了什么?”


    如棠赶紧摇头,小声解释,“不是的,但我爷爷一直为这件事逼我爹,之前还直接闹到府城来了,虽然我爹把他们送回去了,但我娘还是偷偷哭了,被我看见还不叫我告诉我爹。”


    “你爹有其他兄弟吗?”秋华年刚来时就有些疑惑,舒宅里住着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古人一般讲究阖家团圆,舒家夫妻在府城买了宅子后却没有接老人一起来住在古代挺不合理的。


    如棠咬了下牙,“就是有,我娘说那一家人都是坏人,当初差点逼死我爹,我爹跑到府城遇到我娘打拼下现在的家业后,又贴上来想摘桃子!”


    “他们打的主意,要么让我爹纳我小婶娘家的女人生儿子,要么让我爹过继我叔叔的儿子,反正就是不能‘绝后’,其实就是想要我爹娘的家业!”


    秋华年叹气,终于明白如棠心情不好的原因了,在古代一个女孩或者一个哥儿遇到这种情况,实在是无解,只能寄希望于父亲的承诺永远不会改变。


    “我之前和隔壁那家银楼老板的女儿朱霞玩得好,前阵子听说她爹新纳了小妾,还为她不平,她娘明明那么好,而且已经生了一儿两女了,结果还是要这样……”


    “我去安慰朱霞,没想到她对我说,有钱有本事的男人三妻四妾是应该的,她娘贤良淑德,不会在意,还让我劝劝我娘,我家没有儿子,一直这么下去会惹人笑话的。”


    “我再也不要和她玩了!”如棠光是复述这些话,眼睛都被气得通红,声音激动又哽咽。


    秋华年把手边的帕子递给如棠,如棠擦了擦眼睛,后知后觉有些不好意思,这些话她憋在心里一直没敢和任何人说,面对这位明明只认识了半个多月的年轻叔叔,不知为何竟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华叔叔身上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人感到信任又安心。


    “华叔叔,我、我真的是错的吗?”如棠心底那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迷惘,一点点流了出来。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其实不明白,她只是不想让母亲难过,不想他们幸福的三人小家被破坏,但亲戚、玩伴乃至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说,她不接受的东西反而是对的,这让如棠感到惶恐。


    一只温柔的手落在如棠头上,轻轻揉了揉。


    秋华年像对九九时一样摸了摸如棠的头,认真而亲和地对她说,“习以为常的事,不一定是对的,它只是还需要时间来被推翻而已。在我看来,如棠的想法和做法都非常正确,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些想法不一样,也无关紧要的人,直接无视掉就好。”


    “至于你父母的事,相信你父亲的许诺,也相信你母亲有能力面对任何结果。”


    “如果还不放心,就努力提高自己吧,哪怕是女儿也可以干出一番事业,你母亲还有你黄家姨姨们不都是现成的例子?”


    见如棠的心结有解开的迹象,秋华年看着暖风中习习舞动的花叶,轻轻勾起唇角,这个回答是给如棠的,也是给他自己的。


    他相信杜云瑟的许诺,也相信自己有能力面对任何结果,只有这样,他才能一直走在通往幸福的路上。


    ……


    快吃午饭的时候,祝经纬带着家里的管事和小厮上门了,一来就急急给秋华年说,“华哥儿,我已经按你说的把红腐乳坊布置好了,趁你还在府城,快和我一起去瞧瞧,有不对的地方尽早改了!”


    秋华年没想到祝经纬动作这么快,他还等着祝经纬万一有不懂的地方来问自己呢。


    “全都布置好了?”


    见秋华年不太信,祝经纬被激起了好胜心,“华哥儿你都画好图样了,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买一个大院子,买一批坛子、架子、竹帘子之类的东西按你说的摆好吗?”


    跟在祝经纬身边的祝家管事笑着帮他说话,“小公子昨天回家后立即就叫上人去买东西、选地方,今早又亲自去红腐乳坊看着下人们把东西全摆好了。我在祝家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小公子做事这么上心呢,一上手就有模有样的,不愧是我们祝家的嫡子嫡孙。”


    祝经纬被夸的高兴,嘴上却谦虚道,“蒋二,哪儿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本公子不过是看见不对的地方稍微指挥了一下而已。”


    蒋二笑了两声,对秋华年说,“华哥儿别见怪,我是太太的陪房管事,太太知道小公子愿意干正事后别提多高兴了,要不是大公子说你和杜公子忙拦着,她恨不得立即亲自见见你呢。太太派我帮小公子料理红腐乳坊的事,咱们日后少不得打交道。”


    秋华年含笑点头,心想这就是祝家这样的豪族的底蕴,有经验丰富、行事老道的蒋二帮忙看着,就不怕祝经纬因为欠缺经验,一时不察做错事了。


    “那好,我们就去看看经纬公子亲自指挥布置的红腐乳坊怎么样吧。”


    第35章  “谁能有你好看?”


    祝经纬急冲冲地想叫上秋华年就走, 蒋二却拦了一下。


    “秋公子别见怪,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身边再带个人更方便一些。”


    秋华年了然, 在古代社会, 自己这样一个年轻的哥儿,确实不太好一个人跟着没有亲缘关系的男子出门, 祝家是讲究人家, 怕被人说闲话。


    蒋二说话客气,秋华年也不是那种不懂变通非要争口气的人,正好大娘和二娘都外出回来了,秋华年索性请她们和自己一起去看红腐乳坊。


    祝经纬按秋华年说的, 在城南偏僻处花三十五两银子买了一个宽敞的大院子, 院子是砖瓦结构,虽然没什么漂亮的设计和装饰,但用料扎实, 空间开阔,正适合做食品工坊。


    这院子之前就是一家豆腐坊, 坊主因为儿子败家欠了大额赌债,才不得不出售基业。


    祝经纬手头阔气, 坊主要价三十五两就直接给了三十五两,一点价都没还,让坊主喜不自禁,把自家之前做豆腐时用的工具和技巧全留给了祝经纬。


    祝府的下人们已经连夜打扫干净了院子,秋华年几人坐车到了地方, 推开两扇杉木做的板门, 一个干净整齐的小院映入眼帘。


    小院坐北朝南,与板门正对的北边盖了五间的正房, 中间全部打通,地上铺着砖石,摆满了十二排结实的木条架子。


    一边架子上放着摞起来的大圆簸箕,一边架子上摆着洗干净的空坛子。


    祝经纬指着正房说,“这是华哥儿你说的发酵房,发酵臭豆腐和红腐乳都在这里。你说要发酵要在阴凉处,我已经让人量了尺寸去定竹帘了,到了就挂在窗户和门上。”


    祝经纬迫不及待地要给人炫耀自己的成果。


    小院西边有一个骡圈,一个搭着棚子的大石磨,两间打通的摆着做豆腐工具的厢房。


    “这些东西是原来的院主人留下的,我看都能用,就没再买,回头新买一头骡子就行,做红腐乳要用许多豆腐,我想索性一起做了,岂不省事又省钱。”


    这是祝经纬自己的想法,当时下人们找到了好几家符合条件的院子,祝经纬比较之后,选了这个以前是干豆腐坊的院子,为的就是让腐乳坊能同时做豆腐。


    秋华年笑道,“经纬说的是。”


    该说不说,祝经纬毕竟是商人世家长大的,就算此前整日无所事事,耳闻目染下也有几分做生意的本能。


    祝经纬又指着东边的那三间打通的厢房说,“那边的房子以前是住人的,我已经叫人把炕打掉,把家具都搬走了。我打算盖两口新的大灶,用来煮豆腐和腌红腐乳。”


    这样一来,整个红腐乳制作工序,从做豆腐到蒸豆腐、发酵臭豆腐、再到腌红腐乳装坛、发酵红腐乳全都包含在了院子里,形成了一条完完整整的生产链。


    “这里只用来做红腐乳,真正重要的调料配比方子,我会让人分别采买后交给信得过的人,做成料粉和现成的料包直接送过来。”


    “坊里也会一直有人看着,就住在进门左手边的倒座房,绝对不会出问题!”


    祝经纬兴奋地说完自己的布置,接过小厮递来的水囊,喝了一口出门前娘特意叮嘱装上的茉莉雪梅汤饮。


    清润酸甜的液体划入喉咙,令人精神一振。


    秋华年笑着点头,“我这边看不出什么问题,大娘和二娘觉得呢?”


    黄家姐妹知道了秋华年以配方入股和祝家少爷一起开红腐乳坊的事,既佩服又为秋华年高兴。


    祝家少爷看起来靠谱,有云瑟这个前途无量的“小三元”在,也不怕有人起歪心思。配方交出去,不用再花心力就能源源不断地有入账,正适合让华哥儿静养身体。


    黄大娘笑着说,“我也挑不出毛病,就等着红腐乳坊开始产腐乳,好让我在府城开食肆的时候有地方买调料了。”


    “你的食肆开起来,正好也能宣传秋记红腐乳。”


    因为杜云瑟在百味试上几次提及,还让知府出面分送了贴着标签的小罐红腐乳,“秋记红腐乳”这个名字已经在襄平府流传开了,祝经纬和秋华年合办的红腐乳坊将沿用这个名字。


    “接下来还得找个手艺好的匠人,把华哥儿你画的标签雕刻出来,多多的印上几千张。”


    “找几家烧陶的私窑,让他们多烧几种一斤装的罐子,选最好看的采买。”


    “对了!我要请一位大家给红腐乳坊题字,做成牌匾挂在外面,好让人都知道这是我做出来的产业!”


    ……


    祝经纬一想还有这么多事要办,新官上任三把火,顿时待不住了,恨不得立即去把所有事情搞定。


    红腐乳坊已经看过,秋华年见状提出告辞,祝经纬让自家马车把秋华年和黄家姐妹送回舒宅,自己则直接骑马走了。


    下午秋华年和黄家姐妹一起出门,买了灯芯和一些在漳县不好采买的日常用品,满载而归。


    傍晚时候,杜云瑟回来了,手里还抱着几册书籍,拎着一些东西。


    秋华年笑着打趣道,“去时两手空空,来时盆满钵满,你这是去参加茶会还是打秋风去了?”


    杜云瑟无奈道,“彩头罢了,华哥儿挑一挑,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秋华年先看书籍,茶会上做彩头的书籍都是比较新颖、比较小众的。


    秋华年手里这三本看题跋具是今年的新书,由江南那边的书坊雕印,两本是山水游记,一本是一位雅号“清池闲人”的才子的词曲集。


    秋华年随便读了两首,只觉得这位清池闲人用词极为清丽奇瑰,词曲音律优美,写情写景俱是一绝,只可惜字里行间带着浓厚的颓丽之风,读多了会让人觉得人生荒唐无望。


    “华哥儿喜欢这样的词曲?”


    “偶尔读几首有趣,但不能多读,不然整日都要昏昏沉沉的了。”秋华年笑着把书籍妥善放好。


    这些词曲与秋华年上辈子读过的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有种异曲同工之妙,虽然好,但作为纯读者读久了容易怀疑人生。


    或许是因为秋华年在两世中本质上都是一个热爱生活、热爱现实的人,与这类作品中充满哲理性的“现实荒诞、人生绝望、一切毫无意义”的主题天然不相合。(注1)


    杜云瑟点头,他受老师“文以载道”、“经世致用”之学的影响,不太喜欢清池闲人的词风,但华哥儿喜欢他绝对不会多说什么。


    这次茶会上清风书院拿出了不少彩头奖励出彩的学子们,杜云瑟惦记着秋华年喜欢看闲书,全挑了符合要求的书籍。


    “清池闲人所做都是南曲,文字无法传音,书上的只有曲词,搭配上手执牙板低吟浅唱的唱曲人才算完整。”


    秋华年饶有兴趣地问,“清池闲人的词曲集都传到辽州来了,他应该很有名气吧?”


    能不能达到“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的境界?


    杜云瑟实事求是地说,“清池闲人成名数年,在江南一带一曲难求,他前一日为一位名伎填曲,后一日那位名伎的身价就会立即翻上数番。”


    “这样啊——”秋华年故意拖长了声音,“云瑟似乎对此颇有心得,不如再讲讲哪位名伎歌声最妙,哪位姿容最佳?”


    杜云瑟在外时一向镇定自若的神情消失了,他怕华哥儿误会难过,急忙辩驳道,“我从不去那种地方,也不关注那些东西,只是随老师在江南一带游历时,听过一些清池闲人的传闻……”


    杜云瑟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因为秋华年已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华哥儿……”杜云瑟无奈,他知道华哥儿喜欢捉弄人,但还是每每都会情急上当。


    秋华年清了清嗓子,双手凭空下按,“好啦好啦,知道你守男德了,我不就是好奇问一下嘛,我自己喜欢看美人不行吗?”


    “……”杜云瑟轻轻吸了口气,在秋华年想去拿他手中的东西时收起了手。


    “不行。”


    “嗯?”


    “我眼里只有华哥儿,华哥儿眼里也应当只有我。”他说这话时神情倒是镇定,可身侧的手已经紧张到握紧。


    秋华年愣了一下,在对视中后知后觉脸上发烫。


    两人的感情在日常生活中潜移默化,即将水到渠成,情急之下也说过一生的许诺,但这样直白的吃醋般的情话,秋华年还是头一遭听到。


    “……你胡说什么呢,我除了你还能看谁?”秋华年上前拉住杜云瑟的手,取下东西与他十指相扣,声音细如蚊蝇,“而且,谁能有你好看?”


    杜云瑟这张小龙男一样英俊清贵的脸,第一眼看见就把他迷的神魂颠倒的了,情既知所起,也一往而深。


    杜云瑟握紧秋华年的手,“华哥儿……”


    他的声音一点点靠近,温热的呼吸喷洒在皮肤上,秋华年自尾椎处升起一股兴奋感,喉咙紧张地滚动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唇上传来柔软湿热的触感,被不轻不重咬了一下,秋华年低咽着,双手下意识紧紧抓住杜云瑟结实的手臂,手里的东西滚到了地上。


    换气的功夫,秋华年见缝插针地说,“地上……”


    杜云瑟哑声道,“是茶叶与扇子,无妨……”


    下一秒,他充满占有欲地再次咬了上来,唇齿厮磨间,秋华年大脑缺氧,心跳快如擂鼓,一阵阵兴奋不断从大脑神经中传出,让他再也无暇顾及其他。


    一吻结束后,两人不知何时已经到了炕上,秋华年半趴在杜云瑟怀里,把头深深埋在对方宽阔的胸膛上。


    杜云瑟骨节分明的大手贴着他的后颈,缓慢而用力地一下一下揉捏,深沉的感情与令人心惊肉跳的情|欲透过薄薄的皮肤融入滚烫的血液,让人缺氧窒息。


    秋华年埋头浅浅地喘着气,见杜云瑟许久没有下一步动作,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其实……现在就做……也不是不行……”


    头顶杜云瑟的呼吸霎地粗重起来,握在脖颈上的手猛地收紧,又一点一点依依不舍地松开。


    秋华年抬头,刚发出一个疑惑的音节,眼睛就被杜云瑟发烫的掌心严严实实地遮住。


    杜云瑟翻身撑在秋华年身上,青年健壮修长的身体阴影般笼罩住他。


    身|下的小哥儿气息微|喘,红唇水润,皮肤因为情|动散发着晶莹透粉的光泽,急促难耐地捉着身上人的衣袖。


    见此情景,杜云瑟的呼吸愈发急促,眼神幽暗深沉,恨不得立即将他拆吃入腹。


    他的、这是他的小夫郎……


    杜云瑟闭眼,强行将所有冲动压了下去,六礼未成,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委屈华哥儿,何况华哥儿身体不好,还在喝药,万一过了火伤到身子……


    秋华年在紧张与混沌中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到杜云瑟直起了身体,放开了捂住他眼睛的手。


    秋华年带着水光的清亮眸子茫然地眨着,看得杜云瑟眼神愈发晦暗。


    杜云瑟抬手拉过一旁的被子,把秋华年整个人裹了起来。


    “等、等等……”


    秋华年不安分挣扎的手被强行镇压,杜云瑟隔着被子抱着他,哑声道,“华哥儿别闹,顾老大夫专门叮嘱过,你现在喝药期间要禁房|事。”


    “就不能打个商量嘛,稍微、稍微收着点……”秋华年不死心地胡搅蛮缠。


    杜云瑟又笑又叹地安抚般拍着他的背,拒绝的很干脆,“不能。”


    秋华年欲哭无泪,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被挑起兴致后放着近在眼前的肉吃不到,虽然杜云瑟确实是为他好,但也令人气闷。


    秋华年哼哼唧唧的在被卷里翻了个身,背对着杜云瑟,暂时不想理他。


    杜云瑟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轻声开口。


    “华哥儿如此心悦于我,我很高兴。”


    在秋华年面前,他其实没有那么自信,少年自诩凌云志,也会担忧自己在心上人眼中的斤两。


    方才秋华年的一系列表现让杜云瑟有些意外,但迎着这样急切、渴望、又写满爱慕的目光,谁的内心能不熨帖滚烫?


    在他眼中,华哥儿什么样子都是最好的,害羞有害羞的风情,坦荡亦有坦荡的可爱。


    秋华年心底的躁动略微平息,转而有些担心杜云瑟,杜云瑟这么忍着只会比他更难受,隔着薄被,秋华年都能感受到对方滚烫发|硬的身体。


    “你还好吗?要不……我帮你?”秋华年想伸手。


    杜云瑟打断秋华年的话,一条手臂紧紧箍住他,“华哥儿别动。”


    “……别动,就这样让我抱着。”


    秋华年意识到什么,缩在被子里闭上眼睛,杜云瑟低沉磁性的喘|息声如浪潮般包裹住他,牙齿在他白皙细腻的肩头磨咬,间隔着两具身体的一层薄被变得滚烫,几乎像不存在般,秋华年忍不住蜷缩起白嫩的脚趾,不停地轻微颤抖。


    空旷无人的跨院中几只鸟雀起起落落,半掩着的房门遮住满室春色。


    几刻钟后,杜云瑟的手臂猛地收紧,旋即一点点放松,呼吸也逐渐平缓。


    他爱怜地拂开秋华年汗湿的额发,珍重而柔情地啄吻意中人秀美精致的脸颊、鼻尖与唇瓣。


    秋华年趁机咬了一口他棱角分明的下巴,像恶作剧得逞的小孩眨眼,“这次放过你,以后可不能只有你一个人舒服……”


    杜云瑟含笑深吻,哑声在耳畔道,“好,等身体养好了,华哥儿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


    两人在炕上亲亲我我磨蹭了半个多时辰才分开,杜云瑟起身去烧水,让秋华年擦洗了身子,自己也擦洗了一番。


    收拾妥当后,两人继续坐在中堂的椅子上说之前中断的话题,氛围已经截然不同。


    “这是二两上好的正山小种红茶,是山长所赠。”


    “这几柄扇子上的诗是我题的,华哥儿可以在上面画画,夏天的时候正用的上。”


    茶会上许多人因为“小三元”的名号找杜云瑟写扇子,杜云瑟知道这个口子一旦开了,就得全写一遍,索性一个都没有答应,自己题诗的几柄也都带了回来。


    扇子具是用上好的青竹制骨,宣纸蒙面,虽不名贵,但配上题诗题画也称得上清雅别致。


    秋华年把玩扇子时,杜云瑟继续说,“山长今日还邀我到清风书院读书。”


    秋华年抬眼,“你觉得如何?”


    清风书院被誉为辽州第一书院,每届乡试都有不止一位学子中举,出去过许多进士,其中不乏身居高位者,堪称桃李满天下。


    “院试不过小试牛刀,往后乡试与一州学子同考,会试与天下英才共榜,我虽自诩才学不输于他们,也不敢托大。”


    “我如今恩师不在身边,在学问上闭门造车只会止步不前。清风书院有许多学问深厚的先生,也有可以探讨经学时策的同窗,我欲应邀入学,为来年秋闱放手一搏。”


    迎着杜云瑟紧张的目光,秋华年微微一笑,“那就去啊,上学是好事,我难道会反对?”


    杜云瑟心有犹豫,“府城离漳县路程遥远,我入学之后,家中又要只有你一人支撑了。”


    秋华年摸了摸下巴,“你要立即入学吗?”


    杜云瑟摇头道,“清风书院每年立春后开一次山门,考选新学子入学,我也不会例外,入学要等到来年。”


    秋华年笑到,“来年还担心什么?大不了我们全家都来府城好了。”


    他们来府城这一遭,认识了舒家夫妻和祝氏兄弟,未来不久黄大娘和黄二娘也会搬来府城,在府城不算孤立无援了。


    杜云瑟考中了院案首,成了襄平府炙手可热的“小三元”,秋华年和祝经纬合办的红腐乳坊即将走上正轨,带来源源不断的收益,搬到府城的条件已经成熟。


    秋华年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地里的三亩棉花,除了挣钱,这些棉花里还包含着许多他的设想与试验,等丰收时,符合这个时代的棉花种植农书的初稿也能写出来了。


    杜云瑟来年入学,时间还很充足,足够他收了棉花,把杜家村的大小事务全部安排好,宽宽裕裕地准备搬家到府城了。


    “我们人少,九九和春生年纪也小,买一座一进的院子就够了,我打听过行情,甜水巷附近一进的小院带家具在五十两左右,等收了棉花卖成钱,绝对够了。”


    “我怕华哥儿你太辛苦。”


    “动动嘴皮子的事,别担心。现在手里钱多了,我打算回去后雇人干农活,不会累到自己的。”


    秋华年不是自虐狂,之前拼死拼活下地干活,一方面是因为起步阶段钱得省着花,一方面是不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体底子这么差。


    现在他有了固定的红腐乳坊收益,高粱饴也在孟武栋的努力下销量越来越多,自然可以歇一歇,好好养身体了。


    杜云瑟说想与他白头偕老,秋华年一直记得。


    杜云瑟略微放心地点头,搬到府城也好,离的近了他每旬休沐时就能看到华哥儿,可以更好地照顾他。


    “院试已毕,我读书可以略松一些,以后家中的活全都交给我,华哥儿你绝不能逞强了。”


    秋华年笑眯眯道,“放心,该使唤你的时候我可不会客气。”


    杜云瑟失笑,手指捏了捏秋华年鼓起的脸颊,“这样才对。”


    ……


    在襄平府城多留了几天后,秋华年和杜云瑟终于能回乡了,祝经诚和祝经纬兄弟来送,祝经诚苦留不得,只能让自家车夫赶着马车送他们回漳县。


    “秋公子莫要推辞,我家的马车位置宽敞,陈设也不是车局的车可比的,你大病初愈,怎能不顾惜身体,非受那舟车劳顿之苦?”


    “华哥儿,咱们红腐乳坊都合办起来了,就别见外了。”祝经纬在一旁帮腔,“我家下人和马车都多的是,让他送你们慢慢回去,不用赶时间,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多舒服啊!”


    秋华年只好接受了他们的好意,祝经诚方才听秋华年推辞时提到了地里的棉花,好奇问道,“秋公子真的在漳县种了棉花?”


    祝家的生意中布料占了很大一宗,祝经诚对布料的一大原料棉花自然有所了解。


    辽州只有最偏南的一小片区域能种出棉花,产量还不怎么样,辽州商人要用棉花,都得去更南边采买。


    价格昂贵,多付出许多运输费用不说,赶上不好的年岁,还时常有市无价。


    比起整个裕朝庞大的需求量,南边那些产棉地的产量依旧太少了,棉花是重要的生存物资和战略物资,朝廷曾多次试图推广种植,但收效甚微。


    听见秋华年在比襄平府城还偏北的漳县种了棉花,祝经诚难免心生惊讶。


    “没错,今年第一次试着种,一共种了三亩,长势不错,应该可以丰收。”秋华年大方道。


    如果换成旁人这么说,祝经诚只会当他在说大话。


    但秋华年之前已经在合办红腐乳坊一事上展现出足够的能力,祝经诚知道他不是无的放矢的轻狂人,心中快速转了几个弯。


    “秋公子能在漳县种出棉花,实乃家国之幸,等棉花丰产,我一定要去收购!”


    祝经诚给秋华年拔高了几层,秋华年没说什么,只顺着他的话说,“那我就静候祝大公子光临了。”


    三亩地保守估计能得六百多斤棉花,慢慢零售不知得卖到什么时候去,祝经诚想大批收购,秋华年自然乐意。


    在襄平府友人们的送别下,秋华年与杜云瑟登上祝府的马车,不急不缓朝漳县方向驶去,来时略有忐忑,回时已经百事齐全,收获满满。


    院案首、“小三元”、赛诗会诗魁、百味试、红腐乳坊,还有舒家夫妻、祝氏兄弟,以及清风书院……这短短的十几天时间里,他们经历诸多,虽偶有波折,但最终都取得了可喜的成果。


    现在,半躺在宽敞舒适的马车上,秋华年的心已经飞到了自家的小院,飞到了九九和春生、飞到了院中的大梨树、飞到了菜蔬齐全的小菜园上。


    他想着即将盖起的新房子,与同行的意中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嘴角上扬。


    ……


    千里之外,九重宫阙内,元化帝高坐在谨身殿内间,不轻不重丢开了手中的折子。


    “都是朕的好哥哥和好儿子啊……”


    谨身殿内伺候的俱是圣上心腹,宽敞的大殿一片寂静,所有人都不自觉埋低了头。


    元化帝指向手边,“去,把这两个折子悄悄抄送给东宫与文晖阳府。”


    首领太监温幸不敢多言,麻利地上前取走单独挑出来放在桌角的两本奏折。


    他的目光粗略扫过,发现这两本奏折,一本来自辽州学政,一本来自东北边关之地靖山位。


    想到前朝的那些动静,以及平贤王与二皇子、三皇子的手脚,温幸在心中长长叹了口气。


    风雨欲来,有些人自以为胜券在握,殊不知早已一脚踩进了整个裕朝最耐心、最嗜血的捕食者的陷阱。


    温幸将两本奏折交给外间负责誊抄的掌笔太监,元化帝平缓无情的声音再次从他身后传来。


    “拟旨,晋康妃为康贵妃,移居坤宁宫,掌六宫之权。”


    “封康贵妃之弟为太平侯,赐名康忠,赏金靴玉带,食邑千户。”


    “封三皇子泓翰为晋王,着内务府即刻选址建府,不得有误。”


    温幸弯腰应是,手心已是一片汗湿。


    这三道旨意传出去,整个京城,乃至整个裕朝,恐怕都不会安稳了。


    君心难测啊……


    第36章  殿下,我一开始就不会留下任何隐患


    入午门, 过奉天门,沿着正中长长的大道向前,被东西两侧文楼、武楼所拱立的巍峨殿宇, 是天子接见群臣之所奉天殿, 再向后穿过搭在中间连通前后的华盖殿,则是皇帝处理日常政务的谨身殿。


    这两座前后连通的大殿位于整个宫城正中央, 建在九尺高台之上, 重檐庑殿、朱漆金瓦,无不彰显着帝王的尊威。


    在奉天殿与谨身殿正东方,数百米外,有一座规制稍低的大殿, 同样的朱漆金饰, 檐崖高耸,这里是大裕第二尊贵之人东宫太子的居所——春和殿。


    比起它崇高的地位与象征,如今的春和殿实在是过于萧瑟冷清了些。


    大殿之外, 每七步便有一位神情肃穆的禁军站岗驻守,三班交倒, 昼夜不息,他们阻止了外界的纷扰, 也让其内那位被其父皇软禁的太子殿下的手无法探出森严的宫城。


    春和殿侧殿,满室陈设早已撤去,只留了一张供桌,一个蒲团。


    穿着素衣的青年面色苍白,神情淡薄地跪在蒲团上, 眉眼微阖, 双手数着一长串九九八十一颗玉菩提制成的念珠,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


    那张本该时刻温柔含笑的脸, 寂静到肃杀。


    供桌之上,清香袅袅,花果鲜嫩,先皇后的牌位静穆树立,悄然无声。


    一线灿烂的阳光从开了一条细缝的殿门中投入,像一柄锋利的剑,劈在他单薄的背影上,割出明暗分界。


    不知什么时候,供桌上的烛火突然闪了闪,光焰在青年微阖的眼皮上跳跃,他仍是未动,直到烛火恢复平静才睁开眼睛,两页御前用的黄签纸已静静躺在供桌脚边。


    青年神情不变地拿过纸张,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了十几声,将黄签纸上的内容尽数看过,送到烛火边烧毁,室内的烛光亮了些许,片刻后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春和殿偏殿内传出一道沙哑寂冷的声音,“十六,你进来。”


    偏殿大门的缝隙轻轻推开了一些,一道迅捷如鬼魅的影子无声无息迈入殿内,单膝跪在青年身后。


    “外面都有什么动静?”


    那年轻的影子语气平静无波地回答,“康妃封贵妃,移居坤宁宫,掌六宫之权,康妃刚寻回的弟弟封侯,赐名康忠,三皇子封晋王。”


    “是今天下的旨?”


    影子一板一眼道,“两刻钟前,谨身殿传旨。”


    青年抬眼看着袅袅青烟后的牌位,许久不语,直到身体的伤病无法压制,再次撕心裂肺般咳嗽起来。


    “殿下……”影子近乎永远平静的语气出现些许波动,主动靠前了一些。


    晦涩的烛火映亮了他眉心的红痣,这位春和殿太子身边最信任的近侍,竟是一位二十多岁容貌清秀的哥儿。


    元化帝不喜欢哥儿伺候,在如今的皇城中,位置较高的侍从里很难找到哥儿的身影,太子殿下身边的十六,是个少有人知晓的例外。


    太子嘉泓渊攥紧手掌,片刻后强行压下不适,轻描淡写道,“无妨,这身子从出生起便不好了,不在这几个月。”


    他吩咐,“十六,你替孤出宫一趟,去辽州。”


    十六低头应是,但没有移动。


    嘉泓渊见状挑眉,“你的脾气越来越大了,难道还要孤给你解释?”


    “属下不敢。”十六咬了下唇,起身要走,嘉泓渊却叫住了他。


    “孤尚未说完首尾,你急着去做什么?”


    “……”


    嘉泓渊又轻笑,如画眉目在烛火中舒展,说不出的俊美无俦,晃入十六冰冷无情的眸子。


    他掩面轻咳了几声,才说到,“吴深在靖山卫立了功,孤这个做表兄的非但无法庇护他,还害他得不到晋升,你替孤去看看他,好让孤安心。”


    十六默然点头,嘉泓渊说什么,他便记什么,信什么,一名暗卫理应如此。


    “如今的东宫已没什么好东西了,大件的太显眼,你去药房多取些名贵药材带去吧,孤这个太子只要还没真被废掉,他们断什么也不敢断药。”


    “多少人都说……孤活不过父皇啊……”


    十六缄默不语,只是安静地听嘉泓渊说着,自母后薨逝后,从小到大,只有在面前仅剩十六之时,嘉泓渊才敢说一两句心声。


    但也仅限于一两句而已。


    “取药材时,多取一份,从靖山卫回来路过襄平府,再去漳县的杜家村见一见杜云瑟,你还记得他吗?”


    “文先生高徒,曾与殿下同窗共读。”


    嘉泓渊颔首,“杜云瑟此人……”


    他看着十六板着的脸,突然轻笑,“倒是没想到,他会如此看中老家那位童养夫郎,当初四处拒婚,孤还以为他只是无意于这些。”


    “他家夫郎身体也不好,你送药过去正解了燃眉之急,除此之外不必多说什么,送到就回来吧。”


    十六应声离开,临起身前,他一板一眼地说,“采薇姑娘让我提醒殿下用膳服药。”


    嘉泓渊嗯了一声,“你知不知道,他们是怕孤,才每次都推你出来的?”


    十六不说话,嘉泓渊挥了挥手,让十六退下。


    被软禁之前,外头都说太子殿下虽身体孱弱,却是光风霁月般的人物,对人对事都再好不过,不像陛下倒像先皇后。


    只有真正在春和殿伺候多年的心腹下属们才知道,自家殿下的脾性,可从没有传闻中那么柔和可亲……


    元化帝的三道旨意下达,不出半日便传遍了京城。


    亲王中最高规制的平贤王府,后花园的暗阁中,二皇子嘉泓漪重重放下手中的飘花翡翠琉璃杯,整块紫檀木抠出来的茶几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样的好东西,就连皇宫中都不得多见,可见惯了平贤王府陈设的人都习以为常。


    先帝子嗣繁茂,共育有七子,晚年精力不济,裕朝外忧内患不断,致使大权旁落,许多皇子都生出了登临大位的心思。


    惨烈的夺嫡之争中,元化帝非嫡非长,也不是先帝最宠爱的儿子,他自军中发迹,射杀了两位兄弟,逼死一位,软禁两位,踩着亲兄弟们的鲜血与哀嚎最终登上帝位。


    而这其中,少不了元化帝的兄长,因为母族出身被先帝所不喜的大皇子嘉和晏的鼎力相助。


    元化帝即位后,封兄长为世袭罔替的一等亲王,以“平”与“贤”两字作其封号。


    衡之于左右,无私轻重者为平;茂之于德才,秉正清言者为贤。(注1)


    元化帝开创性的以此二字一起作为亲王封号,可见平贤王在他心中的分量。


    这些年平贤王屡屡在小事上犯错,时常被御史大夫弹劾,但从未失了圣心,就连宫中一枝独秀的康贵妃娘娘,都是他十几年前进献上去的。


    找这么一位样貌酷似先皇后的民间女子送入宫中,许多人当时都被平贤王此举吓得不敢说话,生怕喜怒无常的元化帝勃然大怒。


    可平贤王依旧好好的,康贵妃这些年也宠冠后宫,让人感慨真是君心难测。


    想到父皇接连晋封康贵妃与三皇子,连康贵妃那刚找回来的泥腿子弟弟都鸡犬升天封侯了,唯独自己什么都没捞到,嘉泓漪心中气闷更甚。


    在这样的怒火中,嘉泓漪坐立难安,等了一刻钟时间,才终于等来了平贤王。


    已经五十多岁的尊贵亲王踏入暗阁,挥手让下人们退下,好整以暇地笑道,“泓漪,你急急忙忙过来,太沉不住气了。”


    嘉泓漪眉头紧皱,“我是从暗道来的,没人知道。今天的圣旨究竟是怎么回事?嘉泓渊那个病秧子不说,凭什么嘉泓瀚都能压在我上头?”


    平贤王品了口茶,依旧不急不忙,“殿下何出此言啊?”


    见嘉泓漪憋到说不出话来,平贤王才放下茶杯道,“不过是先一步封了个晋王而已,殿下该将目光放在更远处。”


    嘉泓漪冷笑,“更远处?更远处等康贵妃诞下皇子,未来直接继位?”


    “一位死了十几年的先皇后,已经够让嘉泓渊这种病秧子稳坐太子之位,连江南结党贪墨案这么大的过错,都只是禁足,迟迟没有废太子。”


    “一个活着的康贵妃的亲儿子,还不得把我们全踩在脚下?”


    “父皇十几年不肯再立后,现在却让康贵妃移居皇后中宫坤宁宫,按皇后的规制封其弟为侯,主掌六宫、伴驾祭日这些更不必说。”


    “恐怕她一旦有所出,就要立即封后了!”


    三皇子先一步封王固然令嘉泓漪气闷,但康贵妃越来越浩大的盛宠才是他真正担忧的。


    平贤王摇头,“殿下啊,你是不是忘了,康贵妃是谁送入宫的。”


    嘉泓漪没有放心,“你手里是拿捏着她的几个家人,但在天下至尊之位面前,那点人算什么?”


    “我父皇当年也……”


    嘉泓漪噤声不语,片刻后继续道,“而且父皇没有让康贵妃的弟弟归复本姓,反而给他赐姓为康,这位新侯爷可不一定听我们摆布。”


    平贤王笑了几声,摇头道,“殿下,你如今心太乱了,好好想一想自己真正的优势在何处,想一想我为何选择支持你,再来说这些吧。”


    真正的优势……他是最像父皇的儿子,武功超群,有统兵之能,很得朝中武将与勋贵们支持,如果不是太子身后有已经殡天的先皇后,一直被父皇捧在心尖上,那个位置早该是他的。


    见嘉泓漪的神情略微冷静了些,平贤王满意点头,轻飘飘道,“新封的太平侯那边我会想办法,至于康贵妃,她生不出孩子来,你大可放心。”


    嘉泓漪眼睛瞪大,平贤王露出笑容,“殿下,我一开始就不会留下任何隐患。”


    已经立夏的天气,嘉泓漪坐在平贤王府后花园小湖边的暗阁里,不知怎么的,突然感到一股渗髓寒意。


    ……


    祝府的马车比车局的马车宽敞了近乎一倍,马也是速度更快、体力更强的好马,虽然返程路上为了秋华年的身体他们多次中途停下休整,但也只花了四五天时间就回到了漳县。


    这一来一去算上路上花的时间,近乎一个月了,今年雨水充足气温适宜,路边碧翠的庄稼长得十分喜人,玉米已经有人小腿高,小麦和水稻都开始抽条。


    休息充分的秋华年神采奕奕地隔着车窗看着外面的田地,心中估算着自家棉花的长势。


    一个月过去,棉花的缓苗期早就结束了,现在是农历的五月中下旬,棉花即将进入开花期,棉株上会出现花蕾,天气越来越热,棉花的天敌棉铃虫也要来了,如果处理不好,棉花有可能减产一半甚至更多。在没有化学农药的古代,防虫一直是棉花种植的一大问题。


    好在秋华年在现代时,为了拍摄视频,曾经深入走访过老家许多经验丰富的老棉农,从他们口中得到了可以用在古代的可靠的防虫方法。


    生物酵素这种东西,听名字就知道是现代发明的,但原料和做法都纯天然,古代完全可以复刻。(注2)


    秋华年去府城前就把生物酵素的原料全部装坛混合,交代九九记得每天搅拌一次,如今应该已经做成了。


    想到九九,秋华年又想到了包裹里专门为九九买的绒花和为春生买的弹弓,九九爱美、春生喜动,得到这些在漳县不多见的礼物,两个孩子指不定得多高兴呢。


    “在想什么?”杜云瑟清润悦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秋华年回头,杜云瑟坐在马车另一侧的窗边,不知何时放下了手中的书。他自然地伸出手臂,将秋华年揽到自己身边,秋华年靠着杜云瑟结实的肩膀,缓缓勾起唇角。


    这不到一个月的府城之行,他与杜云瑟终于互通了心意,关系有了实质性进展,就像度了一次二人世界的蜜月一般。


    接下来回归到日常生活,日子也会更加充实、幸福地过下去。


    “快一个月不见,也不知道村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有你临行前的交代,族长看着,杜云镜一家也不在,不会出问题的。”


    秋华年嗯了一声,话虽这么说,不亲眼看见,他还是没法完全放心。


    马车行驶到杜家村的地域,秋华年开始在田地里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田里劳作的乡亲们见村头小路上来了一辆华丽漂亮的陌生马车,也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目送他们驶向村子。


    “娘耶,你们看那车,帘子居然是绸缎做的,太阳下面会闪光呢!””还有那马!怎么那么高、那么壮?”


    “咱们漳县什么样的人家用得起这样的车?而且还往村子来了。”


    “我听族长家的人说,云瑟和云镜都在府城考中秀才了,难不成是他们?”


    “就算考中秀才,也不至于一下子就翻身这么富了吧,又不是举人老爷,我听说中了举人有十五亩上田,还能免五十亩地的税!”


    “咱们县一共才出过几个举人?杜家村从祖上起就一个都没有,哪儿那么容易!”


    ……


    马车一路把秋华年与杜云瑟送到家门口,听到动静的邻居们全都出来围观,现在正是农忙时候,白日里村子中没有太多人,秋华年一眼就看见了激动到小脸通红的九九和春生。


    小孩子都长得快,只一个月不见,秋华年就感觉两个孩子都长高长大了一点。


    九九脸蛋白嫩下巴微尖,一双花眼睛又大又圆,有了美人胚子的样,春生明显更壮实了,蹦哒起来像头小牛犊一样,秋华年临走前留下了充足的伙食预算,胡秋燕也没有亏待两个孩子。


    “哥哥!华哥哥!你们回来啦!”


    “华哥哥快回家!我和姐姐有好多话要和你们说!”


    ……


    九九和春生围着秋华年转,开始还有些收敛,见严肃的长兄没有出声规训,很快就彻底放开了。


    秋华年一边笑着和邻居们打招呼,一边与两个孩子亲热,指挥着把大包小包的行李往家里搬。


    这一次他们带回来的东西很多,除了原本的行李、秋华年自己买的东西,还有不少府城的朋友们临别时送的礼物,直接堆满了大半个正房的炕。


    在府城住惯了,回家后秋华年愈发觉得自己家的院子和房子都太狭小逼仄了,好在他已经准备好了盖房子的钱,不久后就能住上宽敞的新院子了。


    早住早享受,就算明年要搬去府城,老家的房子也还得住个大半年,过一整个冬天呢,秋华年没有因为明年打算搬家就不盖新房子了。


    况且古代重视祖地,哪怕未来杜云瑟金榜题名留在京城当官,他们一家也永远是辽州襄平府漳县杜家村籍的人,有些事必须回祖地办,把祖宅盖好将来回来就能直接住,一劳永逸。


    秋华年他们回来一会儿后,族长和大儿子宝仁一家也到了,族长拄着拐棍走得脚下生风,宝仁和孟福月只能在旁边小心地虚扶着他。


    两三天前,襄平府院试的结果已经传到了漳县,因为史无前例地出了一位小三元,县令王楚慈专门派衙役骑快马来杜家村报喜。


    看见杜云瑟,族长长舒了口气,拄杖大笑道,“好、好,我们杜家村居然出了位小三元,好啊!”


    杜云瑟和秋华年把族长让进屋里坐,族长之前不知道他们今天回来,一听到消息立即过来了,坐下后才想起其他事,“快,老大家的,回家杀一只鸡,买一条鱼,再去镇上称二斤肉,云瑟他们刚回来,晚上到咱们家吃饭!”


    孟福月笑呵呵地应声走了,他们家境殷实,不至于为了这偶尔的一两顿好饭心疼。


    且不说她本就和华哥儿关系好,现在谁不知道云瑟未来是有大出息的?她儿子云成未来走科举之路说不定还要沾这位族兄的光呢。


    族长和杜云瑟问了许多府城应试的事,因为知道他们家与杜云镜一家多有龃龉,所以族长虽然有些疑惑杜云镜一家人为什么还没回来,但没有当面问。


    杜云瑟挑能说的事详尽地回答了一遍,族长问完后,秋华年找到机会开口,“族长,我们还有件事想和你打听打听。”


    “华哥儿说吧。”


    “我这些日子手里攒了些钱,想趁天气不冷不热的时候把房子盖了,咱们村盖房子是什么章程?”


    “盖房子?”族长反问。


    云瑟家的院子确实太破旧了,有条件的话得修一修,但秋华年说的不是“修”而是“盖”,就算新盖一院草房,那也得五两银子起步了。


    “云瑟虽然已经中了秀才,但未来读书科举用钱的地方只会更多,你们步子别一下子迈得太大。”族长劝道。


    秋华年笑道,“钱的事我都规划好了,您别担心,银子花了还能赚,不差这些。”


    族长想到秋华年做的高粱饴,种的棉花,还有隐隐听说到的他生母不简单的身份,心里的不赞同渐渐消失了。


    云瑟是文曲星下凡般的麒麟儿,华哥儿也不是简单的,这样两个人被配到一起,可以说是一种天意了。


    以华哥儿的本事,在杜家村盖一院房子不算什么大事,迟早赚的回来。


    “盖房子无非就是买材料、请工匠、请人帮忙干活这几样事,草房盖得快,备好了料五六天就能起一院房子,就看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盖了。”


    “如果我要盖砖瓦房呢?”


    顶着族长和宝仁怪异的目光,秋华年继续道,“我打算把邻居庄婶子家的那半个园子买下来,填平盖房,现在的院子剩下的地当骡圈和菜园子,您看是怎么个盖法?”


    宝仁的嘴动了动,憋了半天劝道,“华哥儿,财不外露。”


    秋华年笑道,“之前是不敢外露,现在云瑟不是中小三元了吗,此时不盖更待何时?”


    王县令本就对杜云瑟多有关照,隔壁镇的宋举人也表达出了看好之意,杜云瑟又实打实考了个极大的“小三元”噱头出来,就算之前有人有什么小心思,现在也肯定不敢了。


    惯爱捧高踩低的卫记调料铺老板卫德兴要是知道杜云瑟有此才能,当初怎么会摆出那般嘴脸?好好的结交机会被他弄成了交恶,卫德兴不知正怎么恼恨后悔呢。


    未来他们一家的日子一定会过得越来越好,因为“财不外露”就守着银子过苦日子,与因噎废食无异。


    族长想了想后说,“华哥儿说的有理,只要有钱,是该好好盖一院房子,这样宝言他们在天有灵也能宽慰了。”


    在自家村里,何必畏手畏脚的?谁要是敢乱来,他这个当族长的还没老得动不了呢!


    见爹赞成,对盖房子比较熟悉的宝仁回答道,“漳县乡村盖砖瓦房的人家不多,砖头和瓦匠都得去县里请,其次还得买当房梁的好木头和瓦片,这些都是大开销。”


    “另外砖瓦房不如草房好盖,想几天盖完是不可能的,帮忙的普通人也不会砌砖,只能让瓦匠上手,盖一院房子,把人手拉足也得小一个月时间。”


    “华哥儿你想盖,现在就得开始了,不然再过两三个月到了地里最忙的时候,找人帮忙都找不到。”


    秋华年点着头思忖,盖房子的周期和他预料的差不多,古代没有甲醛困扰,砖瓦房盖好就能直接住进去,一个月的工期完全可以接受。


    “回头我请宝仁叔好好算一算成本,定下后就开始盖,劳烦您多费心了。”


    “好说、好说,”宝仁满口答应,爹已经给他说过利害关系了,为了儿子云成他也得尽心尽力啊!


    第37章  “他要真知道问就好了……”


    族长与宝仁离开后, 小院中只剩下一家四人,九九和春生终于找到机会好好和哥哥们说话了。


    九九一溜烟跑进左耳房,从柜里翻出钱匣子和两叠用线装订起来的竹纸, 拿给哥哥们看。


    秋华年惊讶地问, “这是什么?”


    “是华哥哥提过的那种日记!姐姐每天都要我写!”春生嘟嘟囔囔,看起来对这个任务颇有微词。


    九九踩了下他的脚, “我是让你记录每天写了哪些功课, 做了哪些事,不是让你乱涂乱画的。”


    春生不服气道,“我字都认不全,只能用画画来记了。”


    “那是因为你平日里学习不认真, 也不好好思考。”


    秋华年见两个孩子有吵嘴的趋势, 好笑地说,“好了好了,你们说的都有道理, 先让我看看你们都记了什么。”


    他们走了这一个月,九九的性格越来越坚强了, 管弟弟春生的时候颇有几分当家作主的气势。


    秋华年一直鼓励九九,也敢于放手给九九机会历练和成长, 九九终于从那个不敢在人前大声说话的内向孩子,渐渐蜕变成了自信独立的模样。


    春生把自己的那叠“日记”拿起来上下晃动,秋华年和杜云瑟只好先看他的。


    春生已经学会了数字和月份的写法,这些裁成两个巴掌大的竹纸上每一页都表了日期,字虽然有些硕大和变形, 但好歹横平竖直。


    杜云瑟看得皱眉, 秋华年不动声色地用手肘碰了下他,夸了两句。


    春生记录的东西很简单, 除了每日功课,全都是今日去小河捞虾,明日去后山捉蝴蝶,后日帮姐姐做高粱饴之类的事,大多数内容都是用简陋的图画表现的,文字很少,得靠他自己讲解秋华年才能看懂具体内容。


    比起春生,九九的日记就正经多了。


    她虽然和春生一起启蒙,但毕竟年纪大三岁,又细心好学,会写的字比春生多不少,有的字实在不会写,就换个说法,或者用同音字代替,在旁边画一个小圈,等哥哥们回来问。


    除了认真记录一日三餐、功课问题和人际关系外,九九的日记里还多了一项高粱饴收支账目。


    借着桃花宴的宣传,心思活泛的孟武栋把高粱饴推销遍了漳县,甚至发明的外包再转外包的形式,从九九这里一文钱两条进货后,再以两文钱三条的价钱,把高粱饴卖给漳县县城的一些铺子,让高粱饴的销路再次扩大。


    短短一个月,九九已经和魏榴花又买了两车甜菜根,怕她处理不过来,魏榴花还时不时过来帮忙把甜菜根削皮捣成泥,每次做完这个就走,从不多留一会儿偷学做法。


    现在高粱饴刨去成本的日均收入已经接近二百文了,九九怕铜钱太多不好收存,请孟武栋把结账的钱攒整数换成银子,这不到一个月时间,钱匣子里又多了四两多银子。


    加上秋华年手里的二十三两银子,现在家中总共有二十七两有余的银子,还有源源不断的进账,哪怕将秋华年每月吃药的钱算上,盖一院气派漂亮的砖瓦房也绰绰有余。


    九九把高粱饴处理的这么好实属意外之喜,秋华年没有吝啬夸赞,杜云瑟也点头夸奖了九九的用心和好学,春生知道姐姐确实比自己做得好,只能在一旁气闷垂头,秋华年把一切看在眼里,暂时没有说什么。


    晚些时候,族长家的存兰来叫他们吃饭,秋华年一家人来到族长家。


    今天正好云成也从县学放学回家,他没麻烦家里人,搭了好几辆骡车周转,刚进门不久,一看见杜云瑟就激动地站了起来,不见平日里少年老成的模样。


    族长家把最大的饭桌摆了出来,因为人实在是多,一共分了两桌吃饭,饭桌上许多菜都是孟福月、叶桃红她们和秋华年学的,有酸菜鱼、红烧肉和玉米排骨汤,配上新鲜时蔬和自家腌制的小咸菜,吃得人胃口大开。


    族长开了宝贝般存着的酒,与杜云瑟还有云成喝了几杯,庆贺他们今年科举顺利。听到杜云瑟说自己明年就打算参加秋闱考举人后,族长连说了几个好。


    酒饭完毕,族长看出杜云瑟有话要说,让其他人出去,只留了杜云瑟、秋华年,杜云瑟开口让云成也留下。


    族长心里有了些预感,眉头皱起思索着,“云瑟,你有什么事要私下里与我讲?”


    “与杜云镜一家有关。”


    “云镜不是也考中秀才了吗,虽然是榜上最后一名,但也不容易了……”族长不安地问,“难不成他使了什么手段?”


    杜云镜很多年前就去县里读书了,族长对他并不了解,之前只是觉得他也是一位难得的杜家村出身的年轻才子而已。


    在杜云镜的母亲赵氏几次三番闹出祸事后,族长虽然为了杜云镜的前程硬保下了他们一家,可心里难免犯嘀咕。


    后来他听云成说了几件杜云镜在县学里的为人处事,这样的嘀咕渐渐变成了犹豫不决。


    现在中了小三元的杜云瑟已经回村,杜云镜一家却了无音讯后,虽然杜云瑟还一句话都没说,但族长心里已经开始往不好的方向猜测了。


    “杜云镜在院试榜上的名次,应当确实是他自己考的。”


    族长还没松口气,又听杜云瑟淡淡地说道,“但放榜当日,他便被本州学政评价为‘行事荒唐、不堪大用’,当着众人之面训斥之后禁了三届乡试。”


    “这、这,怎会如此?”


    族长大惊,他上次听说学政这个词,还是杜云瑟以十岁稚龄高中童生试第一名,引来当时的辽州学政到杜家村考教之时。漳县的父母官王县令对学政毕恭毕敬的态度,让族长印象深刻。


    杜云镜究竟做了什么,一个新榜秀才,居然会被本州的学政如此当众斥责?!


    杜云瑟语气平静简洁地将杜云镜在府城所做的一系列荒唐事讲了一遍,他这边举重若轻到仿佛在说什么蚊蝇小事,族长却听得怒气激心,血液凝固。


    在贡院门口信口雌黄,恶意攻讦同榜族兄,引诱其余学子怀疑学政,被学政不指名道姓的警告过后,又故意不去参加知府大人举办的百味试,和李故儿白日宣|淫,被捉了个正着。


    如果不是新来的学政行事严谨守矩,他当场除去杜云镜的秀才功名都没人挑的出毛病!


    杜云瑟见族长一副气急攻心的样子,给云成示意,让他扶族长坐下顺气。


    “杜云镜妒心旺盛,与其母一样贪小利而失大节,此番咎由自取早已有所预兆,族长何必为此平添气恼?”


    “……”


    族长喝了口云成奉上的水,长长叹了口气,语气颓然道,“云瑟,我……唉!”


    他想起自己之前为了这样一个东西,硬生生令云瑟和华哥儿心寒,止不住的后悔与气恼。


    云成宽慰他,“祖父之前不常见杜云镜,难免看走眼一次,今后认清这家人的嘴脸就好了。”


    “……”族长喟叹道,“他们家一家子糊涂人,再加上一个李故儿,回头回村子后指不定还要怎么闹呢。”


    “杜家村日后恐怕难以安宁了。”


    秋华年闻言心头一动,“既然如此,直接让不安宁的人都走不就好了?”


    族长眉心抽动,华哥儿的意思难道是要除族?这、这……同族之人,未免赶尽杀绝了些。


    秋华年笑了笑,“族长,您老人家顾念同族情谊,可杜云镜一家可未必,他在外面做那些荒唐事的时候,可曾顾念过杜家村的人?”


    “今年如果没有云瑟一起参加院试,考中院案首让知府和学政等人刮目相看,您猜就凭杜云镜干的这些事,会不会让学政对杜家村出身的学子们都产生厌恶之感,影响云成和其他人未来的科举之路呢?”


    “我们今天让云成留下一起听,为的就是让他知道此事的首尾,免得未来去府城院试时被问起,还不知发生过什么,该怎么回答。”


    “……”


    经秋华年提醒,族长快速反应过来杜云镜之事对整个杜氏一族的读书人会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


    想到自家最优秀的长孙云成差点被杜云镜害得被学政连带着厌恶,族长那颗因为年岁渐长越来越柔软的心,再次像年轻时走南闯北那般硬了起来。


    他垂眼想了一会儿,摇头道,“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就交给我来安排吧。宝泉和赵氏毕竟是长辈,你们小辈不要多插手,免得落人口实。”


    秋华年看向杜云瑟,杜云瑟朝他点了点头,秋华年不再多说什么。


    送走所有客人后,族长再次将宝仁夫妻和云成一起叫到自己跟前。


    孟福月听到杜云镜在府城干的那些烂事,第一反应是庆幸还好自家小侄子和杜云镜的事没成,不然岂不是把菱哥儿往火坑里推?


    族长又把秋华年的提醒和自己的分析说了一遍,宝仁夫妻立即急了。


    他们夫妻子孙缘不好,生了好几个孩子都夭折了,活下来的只有云成这么一个独苗苗,好在云成聪慧懂事,读书上也有天分,让人感到宽慰。


    宝仁夫妻最盼望的事就是儿子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谁影响了云成,他们真敢去拼命!


    如果不是顾忌着公公还在,孟福月早就把赵氏、杜云镜、李故儿等人连带他们的三辈儿祖宗一起大骂几千遍了。


    再往上就不能骂了,那成了骂自己祖宗了。


    “在外面干了这种不顾宗族的没脸皮的事,还回来干什么?除族!除出去杜云镜就和我们杜家村没关系了!”


    孟福月一向冲动,这次宝仁也不拉着她了,因为他心里的想法和媳妇一模一样,爹如果不答应,他就算被骂不孝也要争一争。


    族长摇了摇头,转而问自己的长孙,“云成怎么觉得?”


    云成沉声道,“宝泉叔家里大多数人都与杜氏一族不齐心,不说近期这些事,往年他们在村子里也总是生出事端,祖父想让村子好,这样的人家迟早留不得,他们也未必想留在咱们村子。”


    “况且祖父总说,云瑟兄长是上天赐给杜氏一族麒麟儿,麒麟遇雨生风,腾云万里,不会一直困在杜家村这一隅之地。云瑟兄长和他的夫郎都是知恩图报的好人,但祖父想让他们一直与宗族一条心,总要做出取舍。”


    “之前的事已经错了,现在弥补还来得及。”


    族长点头笑了,“很好,你长大了,我总算是看到了件好事。日后多和你云瑟兄长讨教学习,爷爷等你也能麒麟腾云的那一日。”


    族长看向憋着一肚子话的孟福月,“老大家的,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杜云镜在府城的事你尽管往外面说,不用给他们留脸面,传的越远越好,但不要提到云瑟和华哥儿,就说是听县里来的官差说的。”


    “爹,您的意思是……”宝仁似有领悟,但一时转不过弯。


    族长对长子语重心长地说,“要动手 ,就要干得干净漂亮,这些日子你多跟我学学,别儿子出息了老子跟不上趟。”


    “另外,老大家的以后和宝泉家大儿媳走近些。魏氏虽然家境不好,出身自山沟里的小村子,但瞧着是个明白的,人也利落能干。总得他们自己有分家的意思,我才好主持公道。”


    ……


    秋华年回来的第二日一早,得到消息的孟圆菱就坐着孟武栋赶的牛车来杜家村找他玩了。


    见面之后,两人先道了恭喜,孟圆菱拎了两斤豆腐一斤猪肉,孟武栋更是大手笔的称了一斤油和一斤白糖。


    一斤豆油一百二十文,一斤白糖也差不多这个价,这些东西加起来快值三钱银子了,秋华年想推辞,直接被孟圆菱按住了手。


    “我们俩的礼都是用自己赚的钱买的,华哥儿你别客气,我二哥最近赚的可不少呢,就该好好宰一宰他。”


    孟武栋哈哈大笑,“我家菱哥儿胳膊肘怎么总往外拐?不是你苦苦拉着我,求我带你来的时候了!”


    孟武栋这些日子确实扬眉吐气,每天想方设法地到处卖高粱饴确实累,也遇到了不少难事,但他终于摆脱了作为豆腐坊无可继承的二儿子的阴影,怎么能不高兴!


    从与秋华年合作分销高粱饴以来,他已经攒下了足足七两银子,都够买一头健壮的青花大骡子了!放在半年前,这都是不敢想的事。


    孟武栋对读书和院试都不感兴趣,也插不上小哥儿之间的话,在院子里待了一阵子后,就想到处找点活干。


    他见院子里的柴垛几乎没有柴了,自告奋勇要去山上帮忙砍柴,秋华年劝不住,孟圆菱还在旁边起哄,秋华年只好叮嘱后让春生带路放他们出去。


    孟家兄弟来这一趟,中午肯定得留饭,秋华年把孟圆菱带来的豆腐和肉收拾出来,去小菜园子摘现成的菜。


    秋华年清明后种下的两垄刀豆,一垄小白菜、茄子、辣椒全都长得有模有样的,茄子和辣椒植株上都能看到指头长的青涩果实,再长半个月就能吃第一波了。小白菜嫩嫩的叶子现在吃正好,刀豆架下端也结了不少嫩豆角。


    秋华年拿了个柳编篮子摘豆角,孟圆菱也过来帮忙,秋华年教他豆角要从下面开始摘,这样下面不占营养,上面的豆藤才会也长豆角。孟家不怎么种地,孟圆菱听得啧啧称奇,不管以后用不用得到,反正先全部记下了。


    摘了半篮子豆角,割了一把韭菜和几根葱,还有一把小白菜,秋华年回到了灶台边上,准备做饭,孟圆菱跟着他帮忙洗菜择菜。


    秋华年打算简单地做四道家常菜,一道豆角焖肉,一道韭菜炒鸡蛋,一道家常豆腐,一道凉拌小白菜,这句话一说,孟圆菱顿时笑了起来。


    “华哥儿你这叫家常,那我们平日里吃的叫什么?已经快赶得上村里办席了!”


    秋华年笑而不语,在府城一直吃舒意楼大厨做的饭菜,又吃过黄大娘的手艺,回过头来看他自己做的饭,确实只能称为家常。


    但家常不意味着低端与不好吃,用简单的手法做自己亲手种出来的菜,别有一番滋味,哪怕山珍海味也未必比得上。


    这四道菜里的重头戏是豆角焖肉,他种的这种豆角在现代的学名应该不叫刀豆,但漳县的人都这么叫,秋华年也入乡随俗。


    秋华年先把猪肉切成半指厚的大肉片,然后放进盆里,加葱、盐、酱油和一点豆油抓匀腌制,豆角焖肉的肉片不能切的太薄,否则焖久了会没有口感。


    孟圆菱已经把豆角洗干净,两端的尖角和边线都按秋华年教的择掉了,秋华年双手抓住一把豆角,从中间拧开,直接丢进烧热的干锅里。


    炒豆角之前,先用烧热的铁锅把豆角本身的水汽煸出来,豆角后续才能吸足调料味,而不是水不拉几的不入味。


    等铁锅里的豆角表皮渐渐干瘪发皱,发出一股熟气,秋华年才把它们暂时盛出来,在锅里加入豆油、葱和一小瓣八角炒香,放入腌好的肉炒出油来,再重新放入豆角,加入一些盐和酱油补味。


    把锅里的所有东西翻炒均匀后,秋华年最后倒入没过菜的清水,盖上锅盖等它慢慢焖煮。


    孟圆菱闻着锅里已经开始飘出的香味,吸了吸小巧的鼻子,趁秋华年暂时闲下来,把他拉到一旁的梨树背后。


    院里的梨树的花早就谢了,现在抬头能看见繁茂绿叶间星星点点的青涩果子,等到秋天,估计能收好几筐梨子。


    “菱哥儿要问什么?”


    “谁要问什么了!”孟圆菱小声否认,左右看看,确认杜云瑟在正房读书,九九在左耳房练习刺绣,注意力都不在这边后,才扭捏地说,“我就是……听说云成回村了……对吗?”


    “云成回没回来,你自己去你堂姑家看看不久知道了?你——”秋华年先是觉得好笑,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燃起八卦之魂,“你这是——”


    “哎呀!什么都没有!”孟圆菱极力否认,声音大了些,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圆圆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指控。


    “没有就没有吧,别急别急。”秋华年见暂时听不到八卦,只能遗憾放弃。


    孟圆菱小声嘟囔,“就是没有。”


    秋华年故意说,“既然没有,我就不和你说云成的事了。”


    “云成怎么了?”孟圆菱赶紧问。


    “没有?”秋华年笑眯眯地看着他。


    “……”孟圆菱红着脸跺了下脚,拉着秋华年的胳膊晃,“华哥儿,我求求你了,你心里肯定清楚,就别逗我玩了!”


    秋华年伸手戳了戳他的酒窝,孟圆菱赶紧鼓着腮帮子捂脸,努力瞪秋华年想让他良心发现。


    秋华年开过玩笑,才正经对孟圆菱说,“云成昨天晚些时候回来的,今天就要回县学,他午饭后会过来和云瑟请教问题,你多留一会儿就见到了。”


    孟圆菱松了口气,点了点头后渐渐红了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个月不见,孟圆菱脸上的婴儿肥又褪去了不少,脸颊还圆鼓鼓的,下巴却已经尖了,抿嘴笑的时候像一只可爱的小仓鼠。他瘦的这么快,除了青春期发育的原因,恐怕也和少年心事有关。


    从他一系列的反应上,秋华年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先是为这位自己刚穿越来不久就认识了的好朋友高兴,转而又有些担忧。


    孟圆菱和云成是差了一岁的表兄弟,清福镇和杜家村离得不远,两人青梅竹马般一起长大,孟圆菱性格活泼可爱,云成则年少老成爱操心,真能配成一对,绝对称得上良缘。


    但现在孟圆菱的心思已经很明显了,云成那边怎么样却没人知道,万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没什么好办法。


    况且云成的母亲孟福月之前被赵氏说动,为孟圆菱和杜云镜保过媒,这事虽然最后没成,但可以看得出,孟福月并没有把孟圆菱放入未来儿媳的考量里。


    就算孟福月乐意,云成作为族长家最有出息的长孙,亲事也没这么容易定下,还要看族长的意思。


    虽然孟家的家境在乡间已经很不错了,但云成还很年轻,未来想走科举之路的话,完全不用这么着急,日后肯定还能遇到条件更好的。


    至于亲缘关系,反而是最无碍的,古代亲上加亲的事很常见,孟福月还是孟圆菱的堂姑。


    放在现代,云成和孟圆菱也是出了三代直系血亲的关系,从科学角度讲没有问题,法律允许结婚。


    孟圆菱虽然活泼爱闹,但并不傻,这些事情他自己也想过,所以他才明明来了杜家村,却不敢去堂姑家见云成,就怕一不小心被人看出些什么,只能彻底断了念想。


    这些日子,孟圆菱心中的甜蜜与煎熬从没有断过,常常一个人坐着坐着就抿嘴笑起来,又滚下泪珠,闹得娘和嫂子都担心他到底怎么了。


    孟圆菱不敢说,云成家和他们家是关系极好的亲戚,万一因为小辈的事情闹僵了,孟圆菱会恨不得找块豆腐把自己拍死。


    只有在不牵扯这些的好朋友秋华年面前,他才敢吐露一点点心声。


    秋华年见孟圆菱想着想着竟有点想哭的意思,赶紧转移话题,“好了好了,事情问到了,我们回去做饭吧,还有好几个菜没做出来呢。”


    “你可千万别哭,不然过会儿云成来了,肯定要问他菱表哥眼眶怎么红红的,到时候看你怎么回答。”


    孟圆菱笑了一声,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继续回去帮秋华年洗小白菜。


    他掐着白菜根搓洗着,手突然顿了一下,微不可察地低头嘟囔,“他要是真知道问倒好了……”


    第38章  花钱买地盖大院!


    秋华年做好了饭, 又等了一会儿,春生才和孟武栋一起从后山回来,孟武栋背着不少粗柴, 春生手里拎着一只肥硕的灰兔子, 脸兴奋到红扑扑的。


    “华哥哥!看!这是孟二哥带我捉的兔子!”


    孟武栋笑道,“我们去后山砍柴, 看见了兔子洞, 我编了个套子试了试,嘿!还真抓到一个。”


    春生拎着兔耳朵大声补充,“孟二哥把套子放在洞边上,在旁边等了一阵子, 突然扯了一下, 兔子就自己挂起来了!”


    九九闻声过来看,摸了摸尚有余温的兔子,“这个皮剥下来, 大小够缝一顶暖帽了。”


    春生闻言赶紧把兔子往身后藏,“这是孟二哥答应送给我的!”


    孟武栋只当这是小孩子拌嘴, 拍了把春生的背,“送给你不也是送给你姐姐的?男子汉, 别小气!”


    秋华年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把手伸到春生面前,春生犹豫了一下,依依不舍地把兔子交给秋华年。


    秋华年将灰兔子放进库房稍后处理,招呼大家一起吃饭。


    饭桌上春生一边吃饭, 一边手舞足蹈地讲孟武栋多么厉害, 还说孟武栋答应教自己玩弹弓,九九几次暗中提醒注意礼仪后他才收敛了一些。


    “我家春生麻烦孟二哥了。”


    “带小孩玩, 麻烦什么?都是这么闹过来的。”孟武栋呵呵笑道,“这小家伙怪机灵的,我以后有了儿子也这样就好了。”


    秋华年看过去,春生给九九做了个鬼脸,九九吸了口气闷声吃饭,杜云瑟已经在暗中皱眉了。


    当着外人的面,秋华年没有着急说春生的不是,但把教育孩子的事记在了心里,打算回头和杜云瑟好好商量一下。


    吃完饭之后,杜云瑟主动起身收拾碗筷洗碗,孟家两兄弟看得眼睛都直了。


    别说杜云瑟这种中了小三元的文曲星,他们磨豆腐的爹在家都从来不干灶上的活的!


    “华哥儿,你怎么这么能耐?”孟圆菱碰了碰秋华年,用极低的声音说。


    秋华年理所当然地笑道,“我做饭,他就洗碗,不是天经地义吗?”


    “……”孟圆菱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有点羡慕。


    在秋华年的配合下,孟圆菱找借口多磨蹭了一会儿,成功等到了云成。


    云成进院子后,看见孟武栋和孟圆菱后愣了一下,过来正色问好。


    因为院里人很多,孟圆菱不敢和云成多说话,怕一不小心被别人看出来,前言不搭后语地应了两句后就躲到一边去了,让暗中观察的秋华年连连摇头。


    他低声对孟圆菱说,“好不容易见一面,你多说几句话吧。”


    孟圆菱慌忙拒绝,“见到人我就满足了,不敢打扰他们探讨学问,我和我二哥这就走了。”


    他拉起不明所以的孟武栋急着离开,秋华年只好把他们送到门口,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孟圆菱的额头。


    孟圆菱瘪着嘴道,“华哥儿,我知道你是替我着急,但这事再急也没什么办法。”


    “说不定过几年……也就不用想了……”


    目送孟家兄弟离去,秋华年叹气摇头,他确实没什么好办法,古代不比现代,人们的思想普遍保守,还有礼法的约束,秋华年不可能鼓励孟圆菱直接去勇敢追爱,孟圆菱做不做得出来另说,万一失败后续的影响谁都承担不起。


    不过他可以帮孟圆菱多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如果云成也有那么一点意思,促成一对两情相悦的亲事也算好事一件了。


    ……


    秋华年家的宅基地有点小,他之前已经打算好把邻居家的园子买下来填土盖房。


    秋华年家南边住着的是一个姓庄的寡妇,男人去世多年,独女嫁到了外边,只留下她一个人独居,根本用不了那么大的地方,也打理不过来。


    秋华年找到她提了买园子的事,庄寡妇听到能换钱哪有不答应的,两人找到族长说明缘由,又请了乡约和地保见证,立了契书,秋华年以一两半银子的价格从庄寡妇手里永久买下了那一百五十多平米的园子的使用权。


    这样一来,秋华年手里就有三百多平米的地可以用来盖房子了。


    孟武栋听说秋华年要盖房子,给他介绍了一位手艺不错的瓦匠,瓦匠来杜家村看完地块后,与秋华年一起商议具体盖法。


    秋华年铺开一整张竹纸,拿起毛笔在纸上边说边画。


    “现在的院子暂且不动,把园子填平后,新宅子的房子主要盖在那边。先把坐北朝南的正房盖好,正中间盖三间,两边的耳房盖大点,盖成两间的量。”


    在古代建筑中,“一间”指的不是一个密闭的房子,而是四根柱子围成的空间,柱子间不一定有墙,也不一定封起来。


    有些达官显贵家的房子不仅宽而且深,横向纵向上都有数根柱子,这样的房子还有面阔几间,进深几间的说法。


    例如秋华年之前所处的那个时空的故宫太和殿,整个大殿横向十二根柱子,纵向六根柱子,也就是面阔十一间,进深五间,加起来一共七十二根柱子,足足五十五间大小,可见其豪华程度。


    秋华年说正中间盖三间,也就是说这个房子共用八根柱子,横向四根,纵向两根,共同组成房子的框架。


    裕朝规定,平民百姓家单个的房间最多盖到三间大,有功名、官职或者爵位才能盖更大的。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真正有钱的商人有很多办法规避掉“三间”的限制,例如加一个连通的暖阁,或者外延出一个有顶的花厅。


    秋华年现在还不用考虑这些问题,一是没有那么多钱,二是家里人少没那个必要。等他攒到足够住大房子的钱的时候,杜云瑟估计也有资格住三间以上的房子了。


    “东西两侧盖上三间大的厢房,房子的屋檐全都盖长一些,能遮雨遮雪,正房和厢房之间,我想盖两条直角连廊,风雨天走动起来方便。”


    秋华年嘴里说着,手中的笔直接在竹纸上把简易的图样画了出来,让瓦匠一目了然。


    瓦匠来之前就听孟武栋说这家当家作主的哥儿是极有能耐的,他本来还不以为意,现在看见秋华年这一手不打样子提笔就画的本事,终于明白了孟武栋为何这么说。


    规划掉正房和厢房后,园子的地已经差不多用完了,接下来才开始动旧院子。


    “新房子盖好后,我们搬过去,再把现在的草房拆了。靠正房后面盖一整排后罩房,再往后就是新园子,园子单独开一个门,在后罩房旁边也留一个小门进出。”


    “园子这块地方新盖一个大一些的马厩,旁边是茅厕还有柴房,这边搭一排棚子,我家的梨树和小菜园都留着,回头我再种一些东西。”


    秋华年家现在还没有马,但古代的马厩和现代的停车位差不多,一个合格的房子必须得带着,迟早用得上,目前可以先把骡子养进去。


    秋华年开始说之前,瓦匠还担心这位哥儿非要外行指挥内行,不知该怎么应付和劝解,秋华年说完之后,瓦匠已经彻底心服口服。


    要是所有盖房子的东家都能把自己想盖什么样的房子说的这么清楚,他能省多少事!


    “李师傅,你看怎么样,能盖吗?”


    “没问题,哥儿你都画的这么清楚了,我要是盖不出来,趁早别干这行算了。”


    “你估计多久能盖好?”


    李瓦匠知道孟武栋近几个月卖的风生水起的高粱饴就是眼前的哥儿做的,也知道这家还新出了一位县令都十分赞赏的文曲星秀才,他想了一下,模棱两可地说,“那就看哥儿你想快还是想慢了。”


    “什么意思?”秋华年听出他话里有话。


    “我有两个儿子,都和我学了瓦匠的手艺,一个已经出师能单独接活了,另一个手艺也不错,哥儿你想盖快点,可以把我们父子三人都雇上,我保证不出二十日,正房和厢房就能盖好,再有十日,后罩房和其他地方也可以完工。”


    秋华年要盖的房子多,要求也多,原本主体部分也至少得盖一个多月,但现在瓦匠却打包票说二十天就能盖完。


    李瓦匠是孟武栋特意推荐的,秋华年不担心对方耍滑头,想了想说,“你一个人的工钱是五十文一天,你出师的儿子和你一样,另一个没出师的学徒就不算钱了,三个人加起来一天一百文,超出四十天我就不多给钱了,怎么样?”


    李瓦匠喜笑颜开,拍着胸脯保证,“别说四十天,就一个月三十天,超过了我一文不要!”


    他们这种有手艺的瓦匠,工钱要比普通劳力高出一倍不止,但漳县又不是天天都有一群有钱人盖房子,许多瓦匠几个月也不一定能接到一个大活儿。


    秋华年家的院子总共要盖接近二十间房子,这么大的活计,全给他们一家包圆了,努力干上一个月,哪怕接下来几个月都接不到什么大活也不用急了。


    瓦匠量了长宽尺寸,把所需材料估算了一遍,秋华年全部列成单子,打算按照之后的工程进度依次采买。


    盖房子第一步,是把园子填平整,庄寡妇家的园子许久没有好好打理过,里面只有杂草和几颗半死不活的果树,动工的黄道吉日那天,族长家的三个儿子、宝善还有云湖都来帮忙了,秋华年插不上手,被杜云瑟按在阴凉处坐着看。


    这些熟悉的亲友都知道华哥儿打从府城回来起一直在喝药,体谅他身体不好,见状只是善意地调侃了几句。


    杂草拔净,果树砍倒,拆掉园子外面的篱笆,骡车运来一车又一车碎石子和黏性的土,混合在一起平铺在园子里,用夯锤打实,坚固的地基就打好了。


    秋华年家这么大的动静,根本瞒不住人,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他们家买了邻居的园子,要盖一大院砖瓦房了。


    “当初李寡妇撒手人寰,大家都说这家人彻底完了,谁知道不过半年,砖瓦房都要盖起来了。”


    “戏里是怎么唱来着?这叫贵人自有天助,云瑟是贵人,华哥儿未必不是啊!”


    “赵氏最得意自家那院气派房子,回来知道华哥儿家也盖起来了,不知得气成什么样。”


    “话说云瑟已经回来了,赵氏一家怎么还不见踪影?”


    “我听说她啊……”


    ……


    秋华年家的新房子热火朝天地开工了,关于赵氏一家的传闻也在村里暗暗流传,许多人找上魏榴花想打听内情,魏榴花全都避开了。


    这天魏榴花抱着柚宝来教九九刺绣,几个人一起坐在梨树下纳凉。


    魏榴花指点了九九几句,让她继续练习,对秋华年抱怨,“你和我说了杜云镜的事后,我暂时瞒着没告诉云湖,谁知没过几天他就从别人嘴里听到了。”


    “云湖怎么说?”秋华年和云湖不太熟,只记得他十分老实寡言,很多事都听魏榴花的。


    “他不放心那些人,要带上钱去府城找,被我骂了一顿,暂时歇了心思。”


    魏榴花气不过地手上使劲,针尖不小心戳到指肚,钻心的疼,她忙把手指含进嘴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嫁过来几年,就受了几年的锉磨和白眼,孩子柚哥儿更是差点早夭,魏榴花对赵氏等人没有半点情分,巴不得他们全都从世界上彻底消失。


    “娘!娘!”在院里学步的柚哥儿奶声奶气地叫她。


    这孩子走路学的慢,说话也学的慢,哪怕现在营养跟上来了,做什么事还是都慢吞吞的。魏榴花不放心带着柚哥儿去镇上找大夫看过,大夫说这不是什么病,只能等他慢慢学。


    秋华年很喜欢逗柚哥儿,拿着糖或者鲜艳的果子在柚哥儿眼前缓缓晃动,柚哥儿也会咬着手指慢慢地来回转头,像一只懵懂的树懒。


    “哎!娘在这儿呢!”魏榴花赶紧放下针线把柚哥儿抱起来哄他。


    秋华年把后山摘的红果子给柚哥儿拿着,对魏榴花说,“云湖能听你的话不去,就还有回旋的余地。宝泉叔毕竟是他亲爹,他当了这么多年孝顺儿子,很难转变过来,无论如何为了柚哥儿你要支起来,心里有些成算。”


    魏榴花抱着孩子点头,“最近族长家的福月婶子突然和我走得近了,族长到底是什么意思?”


    秋华年反问,“你自己没想过?”


    魏榴花道,“我这不是不敢信……哎,华哥儿你说难道真的——真的分家?”


    秋华年笑而不语。


    魏榴花摸着胸口说,“老天爷,要是真能成,我就彻底安心了!”


    “赵氏在府城花光了钱,分家时肯定不想给你们分东西,你得提前做打算。”秋华年提醒她,“族长就算站在你们这边,明面上也得说得过去。”


    魏榴花咬牙想了一会儿,赵氏去府城时把家里的现银全带走了,一旦分家那十几亩地肯定也会卖掉,地不给他们种,钱也一分都不会留给他们夫妻,那还剩下什么是能争的呢?


    “华哥儿,你帮我想个主意吧。”


    秋华年转头看向南边,隔着还没拆除的旧院墙,园子那边的施工现场看不太清楚,但能听到热火朝天的盖房子的声音,杜云瑟在园子那边盯着进度,不许秋华年在大太阳下过去。


    “钱和地难说,你们家不是还有一院砖瓦房吗?”


    魏榴花不明所以,眉头不自觉皱起,“一旦分家,我们这房肯定是被分出去的,怎么可能争到房子?”


    秋华年告诉魏榴花,“赵氏他们回来后,不会继续留在杜家村了。”


    田地可以卖掉,银子可以带走,可村里的房子哪有那么容易出手?村里有钱买砖瓦房的,在自家祖宅上亲自盖不好吗?


    “不留在杜家村了?那他们能去哪?”魏榴花一愣。


    “那是他们的事。总之杜云镜被学政那样贬责后,就算他们想留,为了云成和村里未来的读书人,族长也容不下他们。”


    族长让孟福月把杜云镜在府城的事宣扬出去,为的就是彻底坏了赵氏几人在乡里村里的名声,让他们无法在杜家村生活,逼迫他们离开。


    而魏榴花一家,则是届时一个插手的借口,一个粉饰的由头,这对他们亦是一件好事,借着族长的势,魏榴花才能不吃亏的利落分家。


    魏榴花心里砰砰直跳,她本以为族长只是不满赵氏等人,所以会支持他们分家,没想到族长的意思居然是要把那几个人赶出杜家村!


    魏榴花吸了口气,有些坐不住了,她要赶紧回去多给云湖念叨念叨,免得到时候自家男人糊涂坏事!


    ……


    送走魏榴花后,秋华年见九九坐在小板凳上若有所思,摸了摸她的头,“花绣的怎么样了,给哥哥看看?”


    在魏榴花的指导下,九九绣花越来越有样子了,除了漳县常见的花样,她还喜欢自己设计一些花样,有的绣的好,有的绣出来和想象的不太一样,秋华年从不计较材料,只要九九有想法就鼓励她尝试。


    魏榴花常常感叹,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见九九这样学绣花的,不像是学谋生的手艺,倒像是在玩一样。


    九九把手里的帕子举起来给秋华年看,用边角料裁的棉布帕子上绣了一只活灵活现的灰兔子,很像之前孟武栋抓的那只。


    孟武栋送的的兔子变成了一顿兔肉,剥下的皮毛秋华年花了十文钱交给镇上懂处理这个的人,刮油除污后脱脂硝制,拿回来就成了柔软的皮子,可以留到冬日缝成御寒的帽子或者护膝。


    秋华年压低声音故意问,“九九给谁绣的?”


    九九朝正房方向努了努嘴,春生正苦大仇深地在屋里的书案上抄写蒙书。


    秋华年处理兔子的时候,春生还隐隐有些不高兴,但很快他就没有功夫想“本只属于自己”的那只兔子了,杜云瑟检查完他的课业,非常不满意,给他布置了原本三倍的量的课业,写不完就不许出门外。


    春生已经被课业关在家里好几天了,新得到的弹弓和小陀螺都没机会拿出去玩,本来一向会帮他说话的秋华年这次也不劝杜云瑟了,让春生彻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春生采取了生闷气的策略,一直闷闷不乐,不和家里人说话,九九绣这个帕子应该是想哄哄他。


    秋华年夸了九九几句,对春生的情况有些发愁。


    养孩子这事是他上辈子完全没有涉猎过的,九九这么乖巧又聪明的孩子十分难得,大多数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秋华年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春生今年不到七岁,讲大道理他很难听懂,下重手惩罚又过早了,还会激起他的逆反心理,秋华年一时竟有些束手无策。


    因为春生虽然已经表现出了一些小问题,但毕竟没有真正犯什么大错,秋华年也没有好的切入点。


    目前家里正在盖房子,地里的棉花也需要照顾,秋华年和杜云瑟忙不过来,只能先暂缓教育春生的事,用课业把他圈在家里静一静心。


    晚些时候,杜云瑟回来了,他穿着打补丁的旧衣,皮肤因为一直在太阳下略微发红,可气质依旧清贵难言。


    秋华年从缸里舀出一盆清水,润湿布巾后拧干,递给杜云瑟擦拭手脸,杜云瑟最近忙到脚不沾地,每天除了看顾园子那边正在盖的新房,还要管棉花地。


    杜家村是宗族主导的村落,村人之间的凝聚力很强,只要人缘不是太差,家里有盖房子之类的事同村的其他人都会过来帮忙,管顿饭就行,从不谈报酬。


    但秋华年家盖的是砖瓦房,而且要盖一大院,工期比草房长好几倍,指望大家一直来无偿帮忙实在是强人所难。


    秋华年索性以十文钱一天的价格雇了三个同村关系好的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一个在园子里给三个瓦匠打下手搬东西,两个在棉花地里,按秋华年教的手法摘除没有开花的枝杈控旺。


    秋华年心疼杜云瑟辛苦,好好一个惊才绝艳年少成名的“小三元”,刚中了院案首正该春风得意的时候,却已经回到村子埋头干活了。


    “存兰早上来玩,又送了些酸菜,天太热了吃油腻的不舒服,我做了一锅酸菜炝锅面,已经不烫了,快来坐下吃吧。”


    现在秋华年除了做饭外每天几乎无事可做,地里的棉花正在茁壮成长,南边的新房子也在按计划逐渐成型,如果每天不用喝汤药,日子几乎挑不出一点不舒服的地方来。


    杜云瑟牵起秋华年的手,在吃饭前先问他,“今日感觉怎么样,药都按顾老先生说的吃了吗?”


    第39章  京城来的哥儿找来了?


    秋华年故意愁眉苦脸道, “我又不是小孩了,怎么会偷偷不喝药?”


    杜云瑟眼中浮现出笑意,华哥儿每次喝药前对着药碗运气的样子, 可不是小孩子样。


    “从府城买回来的药还够喝十多日, 等喝完了,新的正房和厢房也差不多能盖好了, 到时候我们去县里给你配新药。”


    秋华年想起那些发苦的药汁, 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好在顾老大夫的药确实有用,这些日子秋华年头晕的频率越来越低,身体也没那么虚了, 就是夏日里手脚依旧是冰凉的。


    瓦匠父子三人为了赶工直接住在了杜家村, 但没有来后面秋华年家的草房住,而是直接在园子里搭了个简易的棚子,铺了稻草和旧被子, 当作临时住所。


    他们也不和秋华年一家一起吃饭,自己带了锅具, 搭了小灶,秋华年作为东家只用提供一些食材。


    秋华年不时在食材里加一些鸡蛋和白米白面, 让瓦匠父子们干活干得更卖力了。


    如今夏至已过,天气开始炎热,太阳西沉时暑气仍未褪去,空气中依旧浮动着让人沉闷的燥热。


    秋华年揭开锅盖,把里面的酸菜炝锅面捞出来。


    存兰娘叶桃红去年秋冬腌了几大缸的酸菜, 吃到现在都没吃完, 不时就给相熟的友邻们送一些。


    天再热一些,酸菜就没办法保存了, 古代农村没有冰箱,哪怕十分小心,酸菜缸上也会长出一层层厚白沫。


    秋华年收到的酸菜多,一直变着法的做,今天的酸菜炝锅面就是其一。


    酸菜炝锅面的原材料十分简单,只用面条、酸菜、鸡蛋,调料也用的少,葱、盐、酱油和一小枚八角就够了。


    做面的时候,秋华年先在碗里打了三个鸡蛋,用筷子搅散,倒进锅里炒熟,炝锅面里加的鸡蛋要炒老一点,这样后面放进去煮的时候,才够有味。


    炒好鸡蛋盛出来,接下来的步骤就是一锅出了。


    炝锅面很重要的一味调料是葱,一定要量大,秋华年从园子里割了一整把葱,洗净后从中间划开,用斜刀切成半厘米粗的眉毛葱,在锅里倒入小半碗油,把葱和八角一起倒进去炒。


    当锅内的眉毛葱变得金黄微焦,葱叶因为缩水蜷缩,浓郁的葱香已经飘满了院子,九九停下手里的针线看了一眼,正房里春生的眼睛不断欲盖弥彰地往外瞟。


    浓香的葱油成型后,秋华年把酸菜用清水淘洗了一遍,也切成细丝,放入锅中和葱一起翻炒,锅气与水汽升腾而起,院里的香气变得复合起来。


    酸菜炒软炒得半透明后,炝锅面最关键的“炝锅”便完成了,接下来秋华年给锅里加入水,把鸡蛋和酱油、盐这些调味放进去,大火滚到沸腾后,再放入手擀面条,一道简单家常的炝锅面就做好了。


    手擀面做的比较粗,在锅里多焖一会儿刚好,秋华年揭开锅盖,面条吸足了汤汁,呈现出粘稠柔软的状态,金黄的色泽令人食欲大开。


    秋华年给每人都盛了一碗,招呼大家搬桌子吃饭。


    炝炒过之后,酸菜的味道没那么冲了,与葱香融合在一起的微酸抚慰着被闷热天气影响的胃,坐在太阳已经西沉,天空尚未黑暗的院子里,吹着夏日傍晚的凉风,吃上一口这样的酸菜炝锅面,幸福感油然而生。


    原本到了夏天,大家胃口都不太好,但今晚的酸菜炝锅面九九和春生都吃完了一大碗,秋华年吃完后还意犹未尽添了小半碗,杜云瑟添了一整碗。


    换做平时,春生恐怕已经在缠着秋华年多做几顿这样的炝锅面了,但他现在自认为还在“闹别扭”期,扭扭捏捏了半天,也没把话说出口。


    秋华年一眼就看出了春生的意图,但春生不开口,他也当做不知道,笑眯眯的把锅里剩下的小半盆酸菜炝锅面盛出来,送到前面园子里给瓦匠父子三人加餐。


    汤面不能留过夜,时间久了就成了糊糊,秋华年做的有点多,不如送给瓦匠们,他们干的活重,吃多少都不够吃的。


    杜云瑟陪秋华年一起过去,顺便看看新房子的进度。


    目前新房子已经开工十天了,秋华年出手大方,瓦匠们自然干的卖力,加上还另外雇了干杂活打下手的人,房子的进度比预期的还快,正房和厢房的底子已经差不多盖好,就差上梁封顶,安装门窗以及盘炕了。


    门窗这些得量好尺寸专门找人订做,除此之外,房子多了家具也得添一些,至少常住人的几间要布置好,秋华年打算这两天再去一趟县城采购。


    加上他们离开时九九卖高粱饴的银子,秋华年手里现在有足足二十七两银子,可以在精打细算后买些好东西。


    买庄寡妇家的园子花了一两半,瓦匠的工钱一共三两,村里的三个劳工加起来在一两以内,砖瓦木料这些加起来花了十两,目前新房子的花费已经超过十五两了。


    不过房子盖的够大够结实,什么都值。


    第二天,秋华年和杜云瑟安顿好家里后,一大早天刚亮就赶着骡车出发去县城,尽量避开正午灼热的日头。


    秋华年在城南找到一位风评很好的木匠,和他订了正房和厢房的门窗,又挑了几件现成做好的家具,交了定金,约好五日后送到杜家村。


    杜云瑟看着这位年纪不轻的木匠,一直沉默着,秋华年注意到他的异常,出来后拉了拉他的袖子。


    “云瑟,你还好吗?”


    杜云瑟回神,垂眼摇了摇头,“无碍,不是还要买棉花和布吗?我们过去吧。”


    两人寄存好骡车,并肩走在南城弯弯曲曲的狭窄街道上,走着走着,秋华年目视前方轻声开口。


    “你心里难受可以和我说一说,别怕丢人,我们现在什么关系呀。”


    清脆悦耳的声音与街巷中的嘈杂一起飘到耳边,杜云瑟脚步顿了一下,微微动容。


    他沉默片刻,才哑声开口,“我只是想起了父亲。”


    “……太多年了,我甚至有些记不清他的样子了。”


    “九年前,我考中县试第一,自觉才学已足,想去府城考童生,父亲未置一词,默默卖了猪圈里半大的猪,带我启程,”


    “府城开销太贵,父亲又因水土不服身体抱恙,考完府试我们便启程回来了,到达漳县,才得知我又中了府案首。”


    “那天,父亲仰天大笑,在城南的小摊上买了一碗馄饨,看我吃完,突然抹了把泪。”


    “府试后一个月便是院试,父亲希望我继续去考,但家中哪有余钱再去一次府城?”


    杜云瑟缓缓诉说着,语速越来越慢,声音飘出不远便消散在空中,只有认真聆听的秋华年听到。


    “不久后,我十岁便连中县试、府试案首的消息传入当时的学政耳中,他与游历路过的老师一起来到杜家村见我,老师觉得我投缘,欲收我为徒。”


    “老师没有太多时间停留,答应了就要立即动身,我当时年幼,心有犹豫,父亲却说男儿志在四方,让我尽快去。”


    “出发那天早上,他在跟着在马车旁走了很远很远,我一直回头看他,最后一眼……就是永别。”


    杜云瑟的尾音罕见地在颤动,许久没有再说话。


    秋华年借着袖子的遮掩,牵住他的手,与他一起前行。再多安慰的言语在此时都显得苍白,秋华年只需要做一个安静的聆听者。


    聆听那些杜云瑟十岁时未有机会说出口的话。


    两人一路走到卖棉花的棚子,这里做生意的老板已经换了一个人,原本的商人离开了。


    秋华年一口气买了十斤的棉花,又买了五匹颜色较为素雅的花布,用来给新炕做床单。


    布料铺子的伙计还记得秋华年和杜云瑟,问到杜云瑟已经考中了秀才后,连连道着恭喜,如果不是秋华年“意志坚定”,说不定会被忽悠着多买不少东西。


    这些事做完,两人又来到万事镖局,杜云瑟想给吴深寄一封信,告诉他自己考中秀才的事。


    万事镖局的镖师看见他们,一拍脑袋,“两位来的正好,镖局今早刚收到吴深小将军给杜公子的信,还没来得及送去杜家村你们就来了。”


    “吴深给我寄信了?”


    “对。”


    杜云瑟不知道吴深突然寄信是要说什么,接过来拆开查看。


    他将简短的信读了一遍,眉头微微蹙起,秋华年见状问出什么事了,杜云瑟把信折好收入怀中,说回去再说。


    回去路上四周没有别人时,杜云瑟才将信中的内容告诉秋华年。


    秋华年低声惊呼,“边境居然又起战事了?”


    “大裕立国以来,边境战事一直不断,不过自十几年前被圣上率军亲征收拾过后,北边的鞑子一直是小打小闹。”文晖阳从不是足不出户的腐儒,杜云瑟跟着他学习,对边境之事亦有了解。


    “吴深说鞑子最近进攻不知为何突然厉害了些,吴深在靖山卫英勇杀敌,立了功劳,不过因为他父亲的原因,这次他应该很难得到明面上的升迁和奖赏。”


    吴深在信中没有太在意这个,主要炫耀了自己的功绩,顺便提了几句鞑子的异常以及自己的担忧。


    “圣上登基后大力整治军队,驻边的尽是精兵良将,现在边关的战力远不是二三十年前所能比的。上一次鞑子攻破边境,还是二十来年前东北几州天灾不断闹饥荒时。”


    “吴深在信里说,这次来犯的鞑子的粮草似乎比往年这个季节时充足,手中的刀刃也崭新锋利,虽然尚不及朝廷军队,最后依旧折戟而归,但还是让人不安。”


    秋华年皱眉思索,北方的鞑子是游牧民族,没有能够锻造优质铁器的生产技术,也种不出什么的粮食。


    他们虽草场开阔,天然能养出成群的优良战马,军队却没有足够多的兵器,而且缺少粮草,所以很难成气候冲破裕朝边境。


    历朝历代所有朝廷都会对草原实行严格的铁器管制制度,裕朝也不例外。吴深信中提到的鞑子手中有新兵器之事可不简单,绝非小事。


    “难不成是中原有人私运铁器给到草原?”


    杜云瑟深沉道,“兵刃在我朝民间也是管制之物,普通商人没有这个本事,恐怕是朝中另有内情。”


    文官、武将?勋贵、宗室?


    杜云瑟抬手抚开秋华年皱起的眉心,他们现在还在乡野之中,对这些事鞭长莫及,担忧也没有什么办法。


    “吴深肯定在奏折中详细禀明了此事,铁器关系重大,圣上会细查的。”


    秋华年缓缓点头,漳县离边关并不算太远,快马三四天就能到,希望现在和平的生活不要被打破。


    吴深信中的事,毕竟离现在的生活太遥远,秋华年回村后忙碌起来,很快就把它暂时抛到了脑后。


    过了几天,几间房子连带着游廊一起提前完工了,木匠也把门窗和家具送了过来。


    秋华年请来盘炕的手艺人,给正房和两个厢房都盘了炕住人,正房两侧的耳房则没有盘炕。


    东耳房设了重新抛光打磨过的书案,新添了一个书架,作为书房;西耳房让匠人顺手盘了一个能放两口锅的大灶,以后就是厨房了;等后面的罩房盖好后,留一间做库房。


    正房秋华年和杜云瑟一起住,西厢房给九九,东厢房给春生,这样一来大家终于不用挤在一起,各自有各自的房子了。


    软装方面,秋华年暂时不打算做太多,但为了住的舒服,零零碎碎的准备也不少。


    比如每张炕上都要换新草席,买来的布要裁剪缝合成合适的大小做床单,褥子和被子也多缝了几条,全部换了新布。


    家具方面秋华年和木匠买了一些新的,原本那些木料结实不错的旧家具也没有丢,秋华年和雇来的人一起用砂纸把旧家具打磨了一遍,刷上桐油重新抛光,搬到新房子里,依旧漂亮好看。


    开工的第十八天,一家四人终于从旧草房搬进了收拾好的新房,前面的院墙也差不多盖了起来,他们搬过来后,后面的草房就要被推倒按秋华年设计的盖成后罩房和园子。


    搬家的时候,秋华年用老院子里的灶做了最后一顿饭,之后做饭的地方换到了新耳房中,室内的厨房再也不用担心刮风下雨时不好做饭了。


    站在亮堂宽敞的房子里,秋华年还好,春生已经兴奋激动到说不出话来,九九张着嘴半天,突然擦了擦眼泪。


    这样宽敞亮堂的砖瓦房,这么漂亮的院子,哪怕镇上也没几个人家盖的起,真的是他们能拥有的吗?


    原本杜家村最好的房子是杜宝泉家的,比族长家的还要新一些,但那房子和秋华年家的这院一比,瞬间什么都不是了。


    别的不说,那足有两间大的耳房、长长的屋檐、连通正房和厢房的游廊,已经不是村里能见到样式了。


    更不论还有后面一排尚未盖好的后罩房,一整个侧边单独开门的大园子,都是更像城里房子的盖法。


    大家都知道这样的房子更漂亮,更舒服,但村里乡里少有人这么盖,比毕竟多盖一点就要多费不少材料,多请几天工匠。


    也就秋华年这样手里不缺钱,又舍得为了生活质量花销的人愿意这么盖。


    虽然院子还没有完全盖好,但已经有不少村里人带着菜果礼物结伴上门,借机参观,回去后绘声绘色讲给外村的亲朋好友们,让这座与众不同的院子的名声传的更广了。


    桃花镇的宋举人府专门派了仆役过来,送了一套汝瓷茶具,一对花瓶摆件作为乔迁贺礼。


    杜云瑟中了“小三元”回来后,宋举人府对他们的态度热络了许多,时不时就会让仆役送些夏日用得上的小东西。


    如果不是知道他们家正在盖房子,人忙得走不开,恐怕早就下帖子邀他们去府上做客了。


    杜云瑟收下贺礼,取了两本自己默背抄写的古籍作为回礼让宋府仆役带回去。


    这些古籍大多是市面上少有流传的孤本,杜云瑟借着恩师文晖阳的光,才看过这么多,用来做回礼正好。


    秋华年把茶具收起来,一对缠枝牡丹瓶摆在正房的桌上,与后面秋华年亲自画的中堂相映成趣。


    住进新房子的第一天晚上,秋华年罕见的失眠了。


    虽然在府城时,他与杜云瑟已经同室而眠了十几日,还做了一些出格的事,但那毕竟是客居在外,而现在他们却于夜深人静时一起躺在自己家中,细微的感觉完全不同。


    秋华年在从内到外全新的褥子上翻了个身,手肘撑着枕头,侧头看向半臂外的杜云瑟。


    杜云瑟连睡觉时的姿势都十分周正,双臂平放在身体两侧,下颚线在月光下划出流畅的弧度。


    秋华年伸手戳了戳杜云瑟的下巴,唤醒了将眠未眠的枕边人。


    杜云瑟很快清醒,声音沙哑着问,“华哥儿怎么了?”


    他说着就要坐起来,秋华年赶紧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有些心虚的说,“我没想到你已经睡着了。”


    杜云瑟柔声说无妨,还是起身给秋华年倒了半杯温热的水。


    秋华年胡乱喝了两口,趴在枕头上说,“我有些睡不着。”


    杜云瑟躺在旁边,静待下文。


    “就是想到刚来的时候,只有草房和塌了一半的炕,现在盖起了大房子,连屋里的地面都用砖铺了,多少有些不真实。”


    秋华年说的“刚来的时候”指刚穿越来,在杜云瑟耳中,自动变换成了刚来到杜家时。


    杜云瑟胸中酸胀,“你受苦了。”


    秋华年却笑了笑,“说这个做什么?这世上总有比我们更苦的人,与其抱怨不如努力奋斗,你看,我们现在不就住上好房子了?”


    杜云瑟不知该笑还是该叹,华哥儿总是这样,无论面对什么,都是一副信心满满、干劲十足的样子。


    有次他私下里自己调侃自己这叫“卷王”,杜云瑟不解何意,但还是记下了。


    两人说了几句话,秋华年还是没有困意,心却不安分起来,扯了扯杜云瑟露出被子的里衣的衣袖。


    “云瑟,你就没有一点什么想法吗?”


    杜云瑟第一时间没有明白,“什么?”


    “你看,月上柳梢头,迎风户半开,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注1)


    “华年!”杜云瑟赶紧打断他,吸了口气后才问,“你是从哪里学的这些、这些怪诗?”


    在现代学的,电视上、书店里到处都有,反抗封建礼教的束缚,歌颂伟大人性与爱情的古典戏曲名著,秋华年在心里说。


    这些大实话当然不能告诉杜云瑟,但秋华年找到了乐趣所在。


    男朋友过于正经,总是让人忍不住在他的底线上来回试探一下。


    秋华年撑着尖尖的下巴,眯起小狐狸一样漂亮勾人的眼睛。


    “这有什么?我又没在白天外头大街上说。”


    “夜深人静,圣人也知道食色是人的本性,况且你难道没做过……”


    “唔……”


    秋华年后续的话语被一个深吻堵住了,他抓着杜云瑟的肩膀,露出一个得逞般狡黠的笑。


    一吻结束,秋华年已经钻进了杜云瑟的被窝,杜云瑟无奈地搂着怀中的小哥儿,没办法也舍不得把他赶回去,只能磨练自己的忍耐力。


    而心满意足的秋华年才不管这些,达成目的后,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意,枕在杜云瑟肩头,呼吸一点点平缓清浅起来。


    杜云瑟吻了吻他的额头,调整姿势让秋华年睡的更舒服,与自家小夫郎相拥而眠。


    ……


    又过了两天,院墙和大门已经全部砌好装好了,后面的罩房也渐渐有了样子。


    杜云瑟在棉花地里忙着,秋华年一个人坐在正房读书,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喊他。


    秋华年和九九都闻声走到门口,打开院门,外面站着一位关系不错的同村人。


    “华哥儿,我刚才在村口遇到一个生人,他和我打听云瑟家,我担心有什么问题,给他指了远路,先来告诉你一声。”


    之前赵氏和秋家合谋拐卖秋华年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现在来了个口音不像辽州人的陌生人找杜云瑟,村民难免警惕一些。


    “多谢宝真叔,那个陌生人大概长什么样?”


    “一个二十多岁的哥儿,骑着马,除此之外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口音像我以前在县里见过几面的京城人。”


    宝真把话带到就走了,秋华年不认识这样一位人,京城口音,此人八成和杜云瑟有关,他想了一下,让九九赶快去地里找杜云瑟回来。


    第40章  这样的深情有什么意义?


    九九见秋华年神情严肃, 立即跑出院子找杜云瑟。


    秋华年转身回正房,把茶具和清风书院茶会得来的正山小种红茶找出来,预备着招待客人。


    他一边稍微收拾了一下本来就很整齐的屋子, 一边猜测来者是谁。


    杜云瑟回漳县后, 除了吴深外,没有和任何在外认识的人有书信来往, 想来有他不想牵扯其他人的原因。


    宝真说来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哥儿, 在这个时代,一位哥儿独自出远门真不多见,除了需要胆识和能力,还得家里愿意放人。


    那位哥儿有马骑, 家境应该不普通, 这样的人家不会让自家公子独自外出,所以他八成是替主家办事的手下。


    普通的消息,写信即可, 这个哥儿一路从京城来到漳县,点名道姓找杜云瑟, 要说的事恐怕不简单……


    秋华年正在思考,大门处又传来敲门声, 他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不是杜云瑟和九九,而是一位牵着马的陌生人。


    此时日过正午,阳光热烈刺目,门外的人却给人一种单薄到阴冷的错觉, 仿佛一个永远照不到进光的幽深洞穴, 只能看见黑漆漆的洞口,没人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危险。


    秋华年愣了一下, 看见他阴柔的五官,眉心的红痣,心中了然,让开门问,“这位公子可是从京中来找云瑟的?”


    门外年轻的哥儿目光在秋华年脸上多停留了不到半秒,微微颔首,“我家主子让我送些东西。”


    秋华年没有多问,请他进院,“云瑟在地里,我已经让人去叫了,公子进来等一等吧。”


    “劳烦,叫我十六便好。”


    十六在秋华年的指引下牵马进院,马厩还没有盖好,这匹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骏马只能委屈地拴在后面的施工棚子里。


    十六默不作声,不动声色地打量这座盖了一半的院子。


    他从京中出发后,先快马到达靖山卫,暗中见过吴深,又替太子殿下办了几件事,才折返来杜家村见杜云瑟,算下来离京已经有二十多日了。


    十六知道杜云瑟家境贫寒,他这一路上路过不少辽州的村落,对杜云瑟老家的情况有了一些预估,现在真的到了地方,却发现杜云瑟家中的情景比自己想的好不少。


    秋华年随口客套,“家里正好在盖房子,前院这两天才盖好,后面的罩房和园子还在建,乱糟糟的别见怪。”


    十六依旧沉默着,心中却已决定改变原本的计划。他打算在杜家村多住几日,好查清杜云瑟家境突然好转和朝中另外几波人有没有关系。


    如何分析,如何判断,殿下自有道理,他要做的就是把一切可能有用的信息全部带给殿下,做殿下的耳目,殿下的尖刀,殿下的血盾。


    而且,除此之外……


    十六的目光再次不动声色地扫过秋华年的脸,在被对方发现前,无比熟练地消除了痕迹。


    除了替殿下办事,突然想多停留几日,也与他在这世上寥寥无几的私心有关。


    虽然十有八九仍是虚妄幻想,但他已经习惯了寻找,正如习惯了徒劳。


    ……


    一刻钟后,杜云瑟和九九终于回来了。


    十六听到声音走出正房,杜云瑟穿着破旧的短衣,皮肤被太阳晒的微红,因为匆忙赶来,衣摆上还有一些未处理干净的泥渍,一副平平无奇的农人模样。


    比起几年前侍奉太子时偶然见过的样子,如今的杜云瑟更加内敛、沉稳,如同一块已经精细打磨过的美玉。


    想来年初京中那场声势浩大的变故,也改变了他许多。


    杜云瑟看见出现在自己家中的十六,眉间微微蹙起,旋即松开,平静的让九九带春生出门玩。


    待两个孩子走后,杜云瑟才上前问十六,“十六公子突然前来所为何事?”


    十六直接说,“为我主人办事。”


    秋华年想问问自己是否需要回避,杜云瑟却摇头阻止。


    “我只是无权无势的一介书生,十六公子的主人的事,我与我家夫郎不敢多听。”


    十六面无表情道,“杜公子不必紧张,我家主人如今每日谨言慎行,慎独省思,没有什么不能告诉别人的事。”


    “我来此处,只是替我家主人送一份贺礼,主人说——他与杜公子有同窗之谊,此番杜公子得中‘小三元’,他无法亲自道贺,深感遗憾,略备薄礼请杜公子放心收下。”


    不等杜云瑟说什么,十六已经打开了随身携带的锦盒,“这是我家主人自己用的贡药,杜公子请看。”


    一旁的秋华年看清盒里的东西,瞳孔瞬间放大,如果不是场合不对,怕是早就发出了低呼。


    密封性极好的分隔锦盒里,静静躺着一整株完整的灵芝、一根足有拇指粗的人参,一小盒成色上佳的切片鹿茸。


    秋华年这样的半吊子也能看出盒子里的药材品质多么优良。


    这哪里是薄礼,真换算成银子,怕是能值千两,而且有钱都买不到这种品质的。


    十六不怕杜云瑟拒绝,既然殿下认为杜云瑟会收下,那么杜云瑟自然会收下。


    看见锦盒里的药材,杜云瑟垂下眼睑,遮住深沉的眸子,片刻后拱手道,“如此我便却之不恭了,请十六公子替我谢过你家主人。”


    秋华年不好开口,只能略微焦急地看向杜云瑟,杜云瑟还是摇头,示意他安心。


    十六合上锦盒放在一边,继续说,“主人让我办的事已经办完了,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杜公子能否通融?”


    “十六公子请讲。”


    “我离京后一路快马加鞭不敢耽搁,现在事情全部办完,想休整一番再回京,不知可否借贵舍小住几日?”


    杜云瑟没有相信十六的借口,他曾听老师说,太子身边的暗卫都是专门训练过的,这些人大多是孤儿,从孩童时期就被送入宫内的教习所,早已脱离了常人的范畴的,哪怕断了胳膊腿他们也会坚持不懈地完成主人的任务。


    十六是太子最得力的暗卫,他说自己快马跑久了需要休整几天,就和杜云瑟说自己不识字了一样荒唐。


    十六未必不知道自己的借口十分拙劣,但对他来说,这都没什么关系。


    他出行在外,代表的是太子的意志,杜云瑟对此心知肚明,只要他提出来,杜云瑟绝不能拒绝。


    杜云瑟看向秋华年,秋华年愣了一下,点头道,“东厢可以腾出来,后面的罩房也有一间已经盖好盘了炕的,十六公子想住哪?”


    东厢更大一些,但罩房在正房后面,相当于第二进院子,私密性更好,秋华年让客人自己来选。


    “不必麻烦,我住罩房即可。”


    家里就这样突然多了个人,秋华年有一肚子疑问,但都不是能当着十六的面能问的,只好先去收拾罩房。


    幸好他此前就考虑过未来有客人来的情况,规划了两间罩房作为客房,也盘了小炕,不然此时根本来不及收拾。


    小炕上已经铺了草席,秋华年取出多余的被褥和枕头放过去,又从主院搬了一个小桌,一把椅子,勉强凑了个能住人的样子。


    收拾好后,秋华年觉得有些简陋,转念一想,十六穿着干练的布衣,应该是想低调出行,那自家低调接待也没什么不对。


    十六看过罩房后果然没有多说什么,道了声谢就把行李放在了罩房中。


    晚饭时候,九九和春生终于回来了,九九拎着一个小竹篮,里面装着小半篮指节大小的透明小河虾。


    “我们在小河边遇到宝善叔带着云康捞虾,宝善叔分了我们一点。”


    这种小河里的虾长不大,也没多少肉,只能炖汤喝或者炒成虾皮当零嘴吃,河虾捞起来费功夫,当天就得吃完,放到第二天就会臭了,所以杜家村的人不怎么爱捞它。


    村后的小河水质清澈,河虾十分干净,秋华年把小河虾淘洗了一遍,和大米、玉米粒一起滚成粥,临出锅前撒入切的细细的小白菜和小葱,一道鲜虾玉米蔬菜粥就做好了。


    他把粥盛出来,又切了一些小咸菜,拿了一叠椒盐豆腐干做佐粥之用,简单的农家晚餐便齐全了。


    天气太热,秋华年做饭时一直开着厨房的门窗透气,他端着盘子转身,才发现十六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到了前院,倚着门框静静地看着他。


    “十六公子?”


    十六一言不发地伸手接秋华年手中的盘子,秋华年下意识递给他,十六转身端着盘子去正房的方桌。


    这是……来帮忙的?


    秋华年不明所以,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秋华年告诉九九和春生,十六是杜云瑟在京城认识的友人,途经漳县顺路会友,借住几天就走,对村里也是这样的说法。


    十六不苟言笑,总是冷着一张阴柔的脸,九九和春生面对这位陌生的大哥哥有些发怵,不敢和他多说话,十六也除非必要从不开口,像影子一样难以被人注意。


    晚饭过后,杜云瑟洗了碗筷,两人借口去棉花田里查看棉株的情况,终于有机会独处说事了。


    明月高悬,村外的田地中空无一人,白日在此辛苦劳作的农人们都已回不远处的村子休息了,明日清晨,他们会再次回到田间,日复一日地耕耘收获。


    杜云瑟将秋华年口述的棉花种植方案执行的很好,每一个注意事项都到位了,月色中三亩棉花不密不疏地整齐排布,一朵朵红色的花朵在夜晚依旧鲜明,待到秋日,这些花朵全部变成硕大的棉桃,棉花就可以丰收了。


    秋华年蹲下凑近观察了几株棉花,发现已经有了棉铃虫啃咬的痕迹。


    棉铃虫是棉花的天敌,它们以棉花茎叶与棉桃为食,在棉花开花结桃期最为活跃,一旦处理不好,棉花就会大幅减产,甚至颗粒无收。


    如何防治棉铃虫是从古至今所有棉农面临的难题,古代只能采取人力驱逐、灭杀虫卵等物理方法,现代科技发明了对症的农药,但农药价格偏贵,喷洒多了还会引发其他问题,不能适用于所有情况。


    一些经验丰富充满实践智慧的棉农们经过不懈探索,在现代生物化学理论的支持下,发明了原材料简单易得的生物酵素除虫法,这也是秋华年准备应用的。


    “家里的生物酵素已经做好了,族长家和云康家也学着我做了,这几天抽空去买些醋渣子回来,预备着驱虫。”


    防过几波棉铃虫,棉花种植过程中的大挑战也就差不多全结束了。


    杜云瑟把秋华年扶起来,两人一起在夜色中漫步,清亮的月光洒在田间小路上,像一层薄薄的霜。


    “那个十六,是宫中的侍卫吗?”


    “嗯?”杜云瑟不知道秋华年是怎么没人提醒就看出来的。


    “他的日常举止动作都太……太规矩了。”秋华年不知该怎么形容。


    秋华年穿越来见过的权贵人家的下人不多,只有桃花镇宋举人家的和襄平府祝家的,那些受主家看中的仆役大多都有几分独到之处,可与十六一比,根本不像一个世界的人。


    加上十六送来的药是上好的贡品,十六的主人还随文晖阳这样的大儒学习与杜云瑟同窗过,杜云瑟却从不提自己还有同门师兄弟,那位神秘的出手阔绰的“主人”的身份已经锁定在了很小的范围内。


    杜云瑟颔首确认了秋华年的分析,“十六之主,是东宫储君。”


    嘶——秋华年感觉牙有点疼。


    他终于明白下午时候杜云瑟为何是那样的反应了。


    秋华年不了解京中局势和皇室风云,但他知道被此波及到的杜云瑟和吴深,以及他们背后的文晖阳与吴定山大将军。


    太子身为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未来的天下至尊,身份何其尊贵难言,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为了这个位子争到血流成河。


    但太子同时也是一个十分危险的职业,太子不完全等于未来的皇帝,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因为种种原因地位不稳,被训责、被软禁、被废掉、甚至丢掉性命。


    当父亲成为天下之主,儿子成为未来的天下之主,他们之间的父子之情往往会变形变质,成为夹杂着防备、审视、嫉妒、疯狂的扭曲之物。


    当今圣上还不到五十岁,能征善战,身强体壮,远不到迟暮的时候。


    而太子却已经二十多岁,如同冉冉升起的明日之辉,不能再被看做一个可爱的、优秀的儿子了。


    皇帝膝下除了太子,还有许多如虎似狼的皇子,他们已经坐到了皇子的位置上,对太子之位不可能没有半点想法。


    这样的局势下,太子最终一朝不慎被软禁东宫,还连累了一众支持者,被皇帝亲手剪除了所有羽翼。


    就连吴定山这样战功累累的定国大将军、先皇后的亲表哥,文晖阳这样名满裕朝的当代大儒也无法逃脱。


    皇帝不上不下的迟迟不废太子,让所有人都处于一种极其尴尬且进退两难的境地。


    这个时候太子身边的十六突兀出现在辽州,来杜家村见杜云瑟,虽然除了送药外什么都没做,但还是令人不安。


    “云瑟,我一直没有问你,你……支持谁?”这般大逆不道的危险话题,也只有在深夜无人的田野间才敢说出口。


    杜云瑟的恩师文晖阳因为替太子说话被软禁,太子的表弟吴深又与杜云瑟交好,乍看起来,杜云瑟应该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党。


    但秋华年还是要听杜云瑟亲口说一遍。


    杜云瑟没有觉得这不是秋华年该知道的事。他与华哥儿夫夫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华哥儿又无比通透聪明,这些事情告诉他,他们才能更好地携手穿过眼前的风雨。


    杜云瑟沉声道,“我身为人臣,永远只忠于裕朝明君。”


    君王,只有一位。


    秋华年想问什么,一道思绪划过脑海,将嘴边原本的话咽了回去。


    他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你礼待十六,交好吴深,是因为……这也是皇帝的意思?”


    “皇帝与太子……”


    杜云瑟说,“太子被软禁在宫中春和殿,由禁军日夜看守,若非圣上默许,他不可能知道我得中院案首,更不可能将十六派出宫。”


    “而且,估算我院试放榜的时日以及朝廷官驿的速度,十六多半是去了一趟靖山卫,返程时才来的杜家村。”


    “太子派十六去靖山卫?”秋华年立即想到了吴深信里说的,边境鞑子异常的兵刃与粮草。


    “吴深是太子表弟,边境又起战事,太子担忧表弟,受先皇后感召派暗卫出宫送药,就算被人知道了,也没人敢挑这个刺。”


    裕朝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与先皇后有关的一切都是元化帝的逆鳞,哪怕他现在越来越偏宠康贵妃,也没人敢拿自己的前途去试一试。


    ——就连康贵妃自己,不也是因为与先皇后长得像,才被平贤王从民间选入宫中,得到了如今的一切吗?


    秋华年听杜云瑟言简意赅地讲完先皇后、太子、康贵妃与平贤王的事情,撇了撇嘴。


    “人早就走了,关着她唯一的孩子,找一位替身表演深情,玩弄帝王权术,这样的深情有什么意义?”


    杜云瑟本该立即告诫秋华年此话不可再说,也绝不能在别人面前表露出分毫,可他却沉默了。


    杜云瑟曾经不能理解元化帝把先皇后当做触之即死的逆鳞般的深情,认识秋华年后,才渐渐明白。


    有的时候,一位帝王的九重冠冕之下,依旧藏着一个普通人的灵魂。


    但真因为明白了,才会不认同元化帝在此事上的诸多作为。


    第41章  他不想承认秋华年


    将已逝爱人的名字与爱意安在一个与她相似的人身上, 哪怕其中有许多内情,也是对逝者的亵渎。


    杜云瑟绝不会因为任何理由做这样的事,所幸, 他也不是帝王, 而华哥儿会一直好好在他身边。


    “十六带来的鹿茸与灵芝正好能配顾老大夫开的药方,回头我去城里把其余药材买齐, 越早开始用名贵药材温养, 效果越好。”


    十六送来的药材,确实解了杜云瑟的燃眉之急,但也让他更深刻的意识到,自己作为一枚棋子, 一举一动全都被那对天家父子掌握着。


    秋华年刚在府城查出身体底子虚弱, 十六便带着药材从京中出发了,这既是示好与体恤,亦是一种隐晦的提醒与警告。


    太子在向他暗示自己尚未完全失去圣心, 也在暗示圣上早就将杜云瑟拨入了自己的阵营,杜云瑟是聪明人, 所以十六只用送到药材,其余什么都不用说也不用做。


    君命难为, 圣心莫测,不是臣子想拒绝就能拒绝的。


    杜云瑟只能努力在这场以天下为棋盘的棋局中不断证明自己的价值,走对每一步路,抓住风险背后的机遇,带着一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就算有了主药, 剩下的药材也不便宜。”秋华年感慨。


    精算细算下来, 新房子连同家具、陈设这些软装一共需花费二十二两银子,远远超出了十五两这个在村里盖砖瓦房的预估价格。


    不过贵有贵的道理, 秋华年设计的这座两进大小还带园子的宅子,也远不是村里常见的砖瓦房能比的。


    祖宅是家族的根基,一次性盖好,往后几十年都能受益,这钱虽然花的多,但也花得值。


    之前家里的二十七两银子只剩下四两了,不过这二十来天高粱饴又赚了四两多银子,弥补了空缺,有花有赚,不至于陷入财政危机。


    “灵芝和鹿茸不能多喝,顾老大夫的那个方子三天喝一副,十六送来的够喝很久了,先花二两银子配十副的药吧,喝完了再说。”


    都说久病成良医,秋华年虽然还未“久病”,但已经把顾老大夫开的几副药方上的药材价格摸清楚了。


    “华哥儿别不舍得,你的身体是最要紧的。”


    秋华年笑着嗯了一声,在夜色的天地间投入杜云瑟怀中,聒噪的蝉鸣包裹着他们。


    杜云瑟舒展双臂,紧紧搂着秋华年,仿佛忘了这是在室外,忘了根植于心的克己守礼。


    秋华年早已无声无息地改变了他。


    ……


    十六一直住在后面的罩房,秋华年几人都不去打扰他,他也只在吃饭时到前面来,每次手里都会带一些猎物,有时是兔子,有时是狐狸,让秋华年攒了好几张皮子。


    有天傍晚,秋华年一直没等到十六来吃饭,正打算去后面看看,十六突然拖着一只半大的野猪从后面进来,野猪有成人怀抱那么大,脖子上的伤口还涓涓流着血,显示着十六一击便精准毙命的好身手。


    野猪都是成群活动的,杜家村后山里可没这么大的野兽,秋华年知道十六肯定去了什么更远的地方,目地八成不是为了猎野猪,不过他没有多问。


    小野猪肉少,处理后只得了五十多斤,好处是肉质鲜嫩,不会像成年大野猪那样肉柴到嚼不动。


    夏天天气炎热,没有冰箱肉类很难保存,这五十多斤肉秋华年给自家做了十斤肉干,留了五斤自吃,五斤分送给村里关系好的人家尝鲜,余下三十多斤全都拿到镇上卖了。


    小野猪都是跟着大野猪走的,清福镇能猎到小野猪的人可不多,三十多斤肉很快就卖完了,价格比普通猪肉还要贵上一些。


    野猪肉四十文一斤,心肝肺和下水十五文一斤处理,共得了一两半银子。


    十六没有管秋华年怎么处理自己带回来的猎物,依旧是只在饭点出现。


    就这样过了几天,秋华年正在书房里信笔画画,魏榴花突然火急火燎找了过来。


    秋华年见她满头热汗,请她坐下转身倒水,“你先缓一缓,慢慢说。”


    魏榴花却等不得,稍微喘了口气便急切道,“华哥儿,我公公婆婆他们回来了!”


    秋华年眼睛一挑,赵氏他们回来了?


    当初院试过后,杜云镜一家恶人有恶报,被冯学政府上的下人强行留下,筹备杜云镜与李故儿的婚礼,如今二十多天过去,那婚礼想来也该完成了。


    “全都回来了?”


    “全回来了,杜云镜、李故儿和福宝都在,坐着骡车从漳县方向来的。我一个关系好的邻居恰巧碰见,赶紧回村告诉我,我才能先一步出来,这会儿他们估计已经到家了。”


    魏榴花过了几个月舒心日子,现在又要回到解放前,心里一百个不乐意。


    她知道婆婆一行人在府城遭遇了什么事,因为孟富月的推动,村里大多数人也都知道,以赵氏的脾气,怎么可能受得了这个,绝对会关起门来拿老大一家出气。


    魏榴花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放在桌上,“华哥儿,这是我这几个月买卖甜菜根、做针线攒的一两三钱的银子,他们一回来,这钱在我手里肯定保不住,我能信得过的只有你了。”


    魏榴花当着秋华年的面把银子抖出来,数过一遍后重新装好。这些钱是她一枚铜板一枚铜板的攒起来,换成银子藏好的,全都是她和柚哥儿未来的依仗,绝不允许任何人抢走!


    秋华年点头,“放在我这儿吧,等你方便的时候再取。”


    魏榴花解决了钱的问题,又急急忙忙往家里跑,柚哥儿还在家,那群人回来了,她真不放心孩子!


    赵氏一家人挤在一辆骡车上回到了村子,去时各有心思,志得意满,来时却全都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李故儿梳起了头发,做着妇人打扮,临进村前,赵氏嘴唇动了动,像是想骂李故儿,或者叫李故儿遮脸藏起来,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短短二十几日,她像苍老了十多岁,脸上尽是沧桑。


    看见杜家村房屋的轮廓,杜宝泉长长叹了口气,颤声道,“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杜云镜却依旧阴沉着脸,目光死死盯着滚动的车轮,把本来想闹一闹的福宝吓得不敢发出声音。


    杜家村,有杜云瑟在的地方,会有他的立足之地吗?


    杜云镜能感觉到,一路上遇到的看着他们一家的村人们的目光都很奇怪,满是看戏和幸灾乐祸的样子。


    这也难怪,杜云瑟早就回村了,怎么可能容得下他?恐怕早就将府城之事添油加醋的传遍了村子。


    杜云镜以己度人,对杜云瑟恨到巴不得生啖其血肉,他急怒攻心,羞愤恼恨之下,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夫君,你还好吗?”李故儿柔柔地拿出帕子给他擦拭。


    杜云镜用力抓住李故儿的手,将她白净的手腕掐出青紫色的痕迹,李故儿仍一声不吭。


    杜云镜就着李故儿的手蹭了蹭唇角,血迹团开,让他的脸显得更加阴森可怖。


    他用这样的脸轻轻笑道,“娘子放心,无妨。”


    ……


    杜云镜一家人回家后便闭门不出,村里人虽然想看戏,但也不想主动找麻烦,全躲得远远的。


    秋华年不知道这家人如今的情况,也懒得知道,有族长盯着,魏榴花不至于吃亏,任凭他们闹腾,都影响不到秋华年如今的生活。


    秋华年现在的注意力都放在棉花防虫上,醋渣子已经从县里买回来了,黄二娘的调料铺子已经盘给了别人,但不影响他们买醋渣。


    秋华年把族长家和云康家要用的合在一起买了,因为需求量大,调料铺子的掌柜答应他们每隔十天从县里送一趟醋渣到杜家村,省了来回跑的功夫。


    除了买醋渣子,秋华年还做了几个简陋的喷壶装置,用来给棉花喷稀释的生物酵素。


    没有塑料,喷壶的喷水口只能用木头做,这是个细致活,好在不费力也不着急用,秋华年每天折腾一会儿做了四个出来。


    橡胶管子是不可能有的,秋华年只能用反复洗干净的猪小肠代替,两段用麻绳紧紧拴住,防止漏水。


    这么一来,现代的加压式喷水壶肯定行不通,秋华年做了一个连动式的动力机关,操作的时候,把液体加入刷了桐油的木头水箱里,脚下踩着水箱旁的踏板,就能让水流向上冲入管道,从喷水口喷洒出去。


    这种喷壶装置没有现代的高压喷水壶喷的远,但肯定比人工洒水节省力气且均匀的多。


    从打算种棉花开始,秋华年就一直在琢磨喷壶装置怎么做,每一个设计都是自己总结归纳失败经验后确认的,最后的成品可谓凝聚着他的心血。


    十六对秋华年做的喷壶装置和种的棉花很感兴趣,秋华年实验喷水的时候,他就在旁边静静看着。


    秋华年见他久不说话也不离开,主动开口,“十六公子想试一试?”


    总不能是十六童心未泯想玩水枪了吧!


    十六摇头,对秋华年说,“你很聪明。”


    这几天他亲眼看着秋华年一点点调整细节,最后成功做出了这个十分机巧的装置。


    秋华年没想到十六这么冷的性格,居然会如此直白的夸自己,愣了一下才谦虚道,“微末小技罢了。”


    十六却说,“你愿意我将此事禀告给我主人吗?”


    禀告给太子?一个喷水壶,何须惊动这样的人物?而且十六真想禀告,他难道还能阻止不成,何必多问这一句?


    秋华年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十六了。


    “除了水壶,还有棉花。”十六罕见的多说了几句,“如果你所言为真,按你的方法漳县的气候能丰产棉花,我主人可为你请封县主。”


    “……”


    秋华年被十六的话砸蒙了,一时竟不知道该先想哪个。


    首先,秋华年最近从未提过棉花丰产之类的话题,十六知道这个,恐怕暗地里调查了不少与他们有关的事。


    其次,棉花种植法的价值虽然很高,但他一介草民,根本不可能因此就获封县主,这可是正儿八经的贵族爵位。


    想要达成此事,十六的主人,裕朝的太子殿下一定要出不少力气,十六和太子的关系比他想象的更亲近。


    最后,他和十六又有什么关系,怎么十六这样的人突然会说这么多,为他考虑这样的事了?


    秋华年没有掩饰自己的疑问,十六却不做解释,继续问他,“你意下如何?”


    秋华年只能说,“我研究如何种植棉花,编写农书,为的是将此法无偿传授给天下万民,让更多百姓用得起棉花,行得正坐的端,十六公子禀告与不禀告都无妨。”


    十六点头,“我再留三日,看你除虫后便离开。”


    “……”连他计划三天内首次试验生物酵素除虫法都知道,秋华年可算明白十六一直在忙什么了。


    十六转身离开,秋华年犹豫一瞬,叫住了他。


    “十六公子,我不会违心说我真的不想当什么县主,但是没有它我靠自己也能过得很好。如果此事对你来说勉强,有可能危及你自己,请不要强求,保重自己更重要。”


    “……”


    十六没有回头,好几次秋华年都觉得他会说点什么,可最后,他只是脚步略显急促地离开了前院。


    秋华年看着他鬼魅一样无声无息的背影,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酸涩与难过。


    ……


    直到回到后罩房,十六才伸手按住自己的心脏,这个地方,原本以为早就不会痛了,现在却一下一下猛烈锤击着他的身体。


    那不是新伤,而是经年累月前的旧痛从未离开,尘封多年后突然被一句久违的关心唤醒,正在不甘地四处叫嚣。


    秋华年……


    十六不知该如何看待他,看待这位很可能是自己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位血亲的人。


    他想找的其实不是他,可他的长姐已经在遭受了无数非人的折磨后化为一摊白骨,至死也未等到亲人来寻,煎熬到了最后一刻。


    那时候的他还在宫中的教习所熬着日子,忍受着严苛的训练与责打,学会忠诚,学会舍生,成为一道致命的影子。


    教习所经验老道的管事们从不会看错人,他确实已经成了一只听话的鹰犬,愿意为主人的命令付出一切,只有这样才能离开那里。


    他失去了自己的名字,一只忠心的狗不会叫那样的名字。


    但他心中依旧有一个拼命隐藏起来的奢望,那就是寻回梅家灭门惨案之前,因为去城外进香所以不知所踪的长姐,那是除了他之外梅家唯一一个尚有可能活着的人。


    他找到了,但来迟了,迟到了整整十三年,久到连幻想都无法救回她。


    她留下了一个孩子,是一个与她长得很像,聪明勤奋,哪里都挑不出毛病来的小哥儿,身上没有半点来自卑劣父族的影子。


    但十六还是不想承认他,他固执地不想把梅家的一切告诉这个一无所知的孩子。


    可当意外听见秋华年的关心时,他竟如此无措的心痛……


    十六正在闭目平复不该有的情绪,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异样的动静,他眼神一厉,飞速转身,手已经摸上了袖中的暗剑。


    “你?”


    看到身后的人是秋华年家那个叫春生的小孩后,十六不动声色地收回暗剑,问他来做什么。


    春生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虽然十六这几天表现的很平和,但春生还是有些怕他。


    不过为了心中的愿望,春生还是鼓足勇气来了。


    “十六叔叔,你、你可以教我怎么捕猎吗?”


    十六来之前,能套到兔子的孟武栋是春生最崇拜的对象,十六来之后,这个对象迅速换人了。


    十六本想直接拒绝,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你为何想学打猎?”


    “如果我能像叔叔一样每天都猎到那么多猎物,就可以换好多钱,像姐姐一样帮家里赚钱,华哥哥就会继续宠我,大哥也不会逼我读书了!”


    十六眉头一皱,冷声问他,“你觉得秋华年对你不好?”


    “没有!”春生一听瞬间急了,“我才没有说华哥哥不好!只是、只是家里每个人都很厉害,我不会做饭,不会绣花,读书还不如云康,我、我……”


    春生带着哭腔喊道,“我这么没用,华哥哥以后说不定、说不定就,就想要更厉害的小孩了。”


    “……”


    十六在刀光剑影间拼死搏杀过,又在尔虞我诈的宫中浸染多年,稍微露出一点脾气,就足以吓哭普通孩子。


    他反应过来后稍微收敛了一些,虽然努力想柔和起来,声音却还是冷的。


    “你的两位兄长都不是这样的人,你这个年纪,还是用心读书吧。”


    春生垂下了头,眼泪还挂在脸上,却依旧固执地不肯离开。


    十六看着他,恍惚间看到了当初的自己。遭逢巨变之前,他也是这般天真冲动,在家人的宠爱中不知世事,每天仅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烦恼,说出来逗得长姐捂着帕子轻笑。


    也是这个年纪,七岁那年,边关突兀失守,十六的祖父作为守将战死城墙,梅家全族被敌军屠杀,战报送到朝中,祖父被定了玩忽职守之罪,逝者无有哀荣,他作为唯一的幸存者也被没入宫廷,从此失去了名姓。


    十六看着春生,他是如此的天真,如此的愚蠢,如此的让人想产生一种冲动。


    “打猎,不过是猎些野兽,换些许银钱,不值得我教。”


    “那叔叔想教什么?”春生激动到呼吸急促。


    十六抛出袖中的暗剑,如水刀光闪过,在春生脚边入地一尺。


    “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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