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杜云瑟绝不善罢甘休


    围观看戏的人听见秋传宗的话, 心里都为他不耻。


    农村人很少有签订文书的意识,许多事情由族长和友邻一见证,便算是成了, 谁不知道秋华年是李寡妇用两斗高粱换来的, 秋家人想钻这个空子,简直太不要脸了!


    他们刚才还骂秋华年恶毒没良心?分明是在自我介绍!


    被这么多人指着鼻子议论, 秋传宗心里也有些不自在, 若不是就秋贵一个命根子般的儿子,他也不会舍了老脸来杜家村这么闹。


    他们是想在秋华年尚不知道真相时,用孝道逼秋华年这个苦主为秋富和秋贵求情。


    反正这事归根结底是秋华年这个孽种的错,如果他赚了钱乖乖交给家里, 跟他们走重新卖个富贵人家, 哪里来的后面的风波!


    秋传宗这么想着,看秋华年的目光愈发不善。


    杜云瑟忍无可忍,秋华年却一把拉住他的手, 示意他暂且不必发声。


    秋华年的目光扫过杜家村这边围观的人,看见躲在人群里看热闹的赵氏, 笑了一声,“其实我知道秋富和秋贵究竟是为什么被抓的。”


    这话一出, 了解内情的几个秋家人具是心中一惊,不过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认为秋华年是在诈唬。


    毕竟秋富和秋贵被抓得急,官差二话不说直接押走了人,许多上梁村的人都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被抓, 秋华年根本不可能知道。


    “怎么, 不信?”秋华年半真半假地说,“昨天周氏偷偷来杜家村见了一个人, 她见的那个人对这些事可是一清二楚。”


    杜家村只有一条进村的大路,一些昨天在村口劳作的村人认真看了看周氏的脸,纷纷记了起来,“是她,昨天午后单独进了村子,我当时还以为是谁家的远房亲戚。”


    “她来我们村里干什么?如果是见华哥儿,为什么今天又来闹?”


    “听华哥儿的意思,难道咱们村里有人和秋家人合谋?”


    偷偷看热闹的赵氏见情况不对,转身想回家,可她站得太靠前了,在乌压压的人群中满头大汗地挤不出去。


    秋华年意味深长地补充,“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得到消息的路又不只有一条。”


    周氏听秋华年这么说,第一反应就是昨天她走之后,赵氏为了撇清关系找到秋华年把秋家人卖了。


    她积攒的怒气和怨气瞬间爆发,找准赵氏冲了过去,一把揪住她的头发。


    “都是你!我们家都是被你害的!你真以为你能没事儿?我这就把你做的好事当着你们村里人的面全抖出来!”


    “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赵氏被揪地生痛,嘴里高呼,“快!快把她打走!”


    杜云瑟见局面混乱,把秋华年护在身后,拉着他避远了一些。


    族长不在,村里最能管事的人是他的长子宝仁和长媳孟福月,孟福月想起赵氏之前不承认提亲轻慢自己娘家侄子孟圆菱的事,撇了撇嘴,假意劝了几声,一点都没插手拦人。


    赵氏为人蛮横,在村里人缘很差,况且听周氏的话,这事里面内情不小,所以赵氏身边的人也没有真心实意地帮忙。


    云湖倒是急着想过去,被魏榴花狠狠瞪了一眼,才反应过来袖手旁观。


    周氏一边撕赵氏一边骂,“你说秋华年长成了个狐狸精,到处勾引人,不如把他卖到该去的地方。”


    “你说李寡妇当年没签文书,只要我们不认,理就在我们这边!”


    “你说杜云瑟还没回来,他家没顶事的人,就算秋华年不愿意,也能想其他办法!”


    “你……”


    随着周氏的谩骂,杜家村的人看秋家人的目光越来越不善,秋家人急着想把周氏拉回来,孟福月一个闪身拦住他们,“干什么,想打群架?也不想想这是哪里,哪边人多!”


    反应过来的杜家村的人们全围过来帮孟福月拦人,见局面完全脱离掌控,秋传宗焦急地想说些什么,一个不留神,他抱在怀里的前妻的牌位突然不见了。


    秋传宗赶快寻找,看见那个自从交给人牙子后就再没见过的哥儿站在不远处,抱着纸写的牌位,冲他挑眉一笑。


    秋传宗气得想过去打他,混乱中不知被谁从背后推了一把,直接摔了个狗吃屎,被人踩了好几脚爬不起来。


    浑水摸鱼溜过来的云康和春生击了个掌,仗着个子小在别人反应过来前灵活地跑远了,守在外面的九九假意生气地训了他们两句,忍不住也笑了。


    等周氏和赵氏终于撕扯完冷静下来,两人之间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已经完全暴露在众人眼前。


    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被众人层层围观着,周氏心中的怒气虽还未完全消解,但已经开始后悔方才的冲动。


    赵氏很想说自己没有给秋华年传递消息,可周氏根本不给她辩解的机会,她头皮被撕烂了一块,嘴角肿了起来,只能在心里不停骂人。


    就在这时,她们看见一双纤细的脚踝出现在自己视线中,抬头看去,秋华年由杜云瑟陪着笑眯眯地走到了她们面前。


    “忘了说,其实我只知道你昨天来村里找赵氏,但你们说了什么,我并不知道。”秋华年语气轻快。


    “在秋富和秋贵被官差抓走前,我就知道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了。”


    “因为那帮专拐年轻小哥儿去南方卖的拐子,是云瑟和他的朋友抓住的。”


    秋华年明亮的眼睛弯成漂亮的弧度,笑得像一只小狐狸,“惊喜吗?”


    周氏吐了口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秋华年垂眼看着她,抱紧了手中原主母亲梅雪儿的牌位。


    “你、你——”赵氏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她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后怕,现在的秋华年让她感到恐惧!


    秋华年正欲把赵氏的所作所为做实,围在外层的人突然纷纷喊道,“族长回来啦!”


    杜家村杜氏一族的族长杜珍禾面色阴沉地走入人群,几个儿子和儿媳赶快围上去,言简意赅地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族长重重敲了一下拐杖,看向秋家人,“颠倒黑白算计华哥儿,倒打一耙上门闹事,你们真当老朽可欺不成?”


    杜珍禾在十里八乡间名望不低,大家知道他年轻时走南闯北很有见识,在县令跟前都说得上话,十分不好招惹。


    见他发怒,秋家人一时不敢抬头。如果不是打探到杜珍禾今天要进城,他们也不敢直接来闹,谁想秋华年早就知道了真相,杜珍禾还回来的这么快,让他们的计划彻底泡汤。


    族长看向地上的秋传宗,语气不善地说,“华哥儿是李寡妇拿粮食和你们换的,这些年李寡妇一直拿他当亲生的哥儿疼着,于情于理,他都和你们秋家没了关系。”


    “关于文书,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简直可笑。半个月前,云瑟和华哥儿已经去县衙经县太爷的手办了婚书,就算你们闹到公堂上,也不占半点理。”


    说完之后,他指挥村里人,“把周氏和秋传宗一起绑了,关进我家猪圈里。”


    秋家人顿时不干了,但他们人少又理亏,根本不敢来硬的,只能嘴上抗议,“杜族长,你随便抓人就不怕犯国法吗!”


    杜珍禾气定神闲地说,“随便抓人?我分明是拿下了两个对杜家村图谋不轨的朝廷重犯的家眷,何来犯法一说?”


    “就算县太爷在这里,也会夸我处理得当。”


    秋传宗想跑,几个杜家村的大小伙子立即上来抓住了他,秋家人有几个想阻拦,杜珍禾一句“你们是也想关猪圈还是也想进大牢”,立即打消了他们的心思。


    抓住秋家夫妻后,族长转头对秋华年说,“华哥儿,你受委屈了,你父亲和继母你想怎么处理?”


    秋华年垂眸沉默,握住了想要说话的杜云瑟的手,他吸了口气,心中涌起强烈的不甘和酸涩,却无可奈何。


    秋华年和杜云瑟都看出了族长的深意,族长只说秋传宗和周氏,半句不提赵氏,是想保住她。


    赵氏给外人透露信息出主意,拐卖本村的夫郎,本是罪无可赦,理应一起交由县令处理,但她有个好儿子杜云镜。


    杜云镜的天赋虽比不上杜云瑟,却也一直在县学名列前茅,二十岁不到就有把握考秀才,这个资质放在整个襄平府,也是能夸一句的。


    眼看杜云镜马上要参加院试了,这时候他的母亲被牵扯进县令严查的拐子案,一定会影响他的前程。


    杜云瑟是杜氏一族的麒麟子,杜云镜也是杜家村的青年才俊,在没有证据证明他本人犯了大错的情况下,族长肯定不忍心看他前功尽弃,只能保一手赵氏。


    说到底,族长对杜云瑟和对杜云镜的关照与偏爱,根本原因是一致的,或许能分出高低,却无法因为一个抛弃另一个。


    一旁的孟福月也反应过来自家公公的意思,不甘心地想说话,被宝仁拉住了。


    见杜云瑟明显不满,族长内心充满了纠结与煎熬,看到秋华年拦住杜云瑟,才心情复杂地松了口气。


    秋华年闭了下眼,原主的杀身之仇还没有报,他自己也差点被赵氏算计坠入深渊,他当然想趁这个机会解决赵氏,但有族长护着,今天他已经不能拿赵氏怎么样了。


    秋华年与族长对视,看着他斑白的头发和挺直的脊背,缓缓握紧了双手。


    秋华年不能责怪族长,杜珍禾是一位典型的农村宗族社会的大家长,在他心里,仁义礼智信非常重要,但宗族的利益远高于其他。


    他曾经出于这些原因对秋华年一家帮助良多,现在他因为这个去帮助别人,也理所应当。


    秋华年只是感到无力与压抑,原本大好的局面,眼看就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隐患,为原主报仇,却因为族长的几句话不复存在,归根结底,是他的实力太弱,身份太低。


    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杜云瑟紧紧攥着,秋华年回头给他一个安抚的微笑,示意自己没事。


    既然今天已经无法对付赵氏,不如趁这个机会,敲定一些平时很难实现的事情。


    在众人的注视下,秋华年双手抱起怀中生母的牌位,对族长说道,“其他事我暂且不论,但我要提坟,将我生母的坟提出上梁村,埋到杜家村的坟地附近。”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秋传宗大骂,“你娘嫁给秋家,生是我们秋家的人,死是我们秋家的鬼,你一个哥儿有什么资格提坟!”


    秋华年目光冰冷地看着他,“那就和离。”


    围观的人嘴里念叨,“和离、和离……可是人不都已经死了多少年了吗!”


    哪有死人和离的!


    秋华年不为所动,“既然死人能配冥婚,为什么逝者不能和活人和离?都是活人的规矩沟通到了地府里,一样的道理。”


    秋华年顺畅地摆出自己的理由,“与秋传宗和离之后,我娘便只有我一个后人,我给她提坟理所应当,我如今是杜家村的人,自然是提到杜家村坟地附近。”


    秋华年逻辑通顺地把整件事情捋了一遍,让别人一时挑不出毛病,但任凭是谁,都能感觉到其中的违和与诡异之处,不敢赞同。


    “族长,您觉得有理吗?”秋华年也不需要别人的赞同,现在这个情况,秋家人已经翻不出花来,只要杜珍禾点头,事情就能成。


    杜珍禾没有想到,秋华年在接受放过赵氏后,转手就给了他一个更大的难题。


    他摸了摸胡子,不答反问,“女子和离限制颇多,你以什么理由为你亲娘和离?若是没有,怕是反而会影响你们的名声。”


    杜珍禾并不赞同这件事,但他刚硬护下赵氏,不能接二连三地不给秋华年面子。


    秋华年已经想好说辞,理由都是现成的,“秋富秋贵与拐子合谋是为了害我,事情败露下狱是因为云瑟,我与这家人已经不共戴天,自此断绝亲缘关系。我生母在天之灵不愿孤零零留在秋家,与犯夫犯妇同属一族,托梦于我,让我为她和离。”


    “……”


    杜珍禾深深地看着秋华年,托梦这个说辞显然是编的,但已经足够。


    对秋华年来说,与残害自己的生父继母断绝关系,完成生母的托付理所应当;对已经亡故的梅雪儿来说,死了都要和朝廷重犯划清界限更是没人挑的出毛病,甚至还能赞一声贞洁烈妇。


    杜珍禾开始怀疑,自己为了杜云镜让秋华年寒心,真的对吗?可他不能反悔,因为杜云镜毕竟是杜氏一族前途光明的读书人。


    一个宗族想要长远发展,内部一定要稳定,保持一个平衡,小打小闹也就罢了,绝不能彻底乱起来。


    最后,杜珍禾叹气道,“华哥儿说的有道理,稍后请来乡约地保见证,让秋传宗签了和离书,请阴阳看日子提坟。”


    秋传宗当然不想答应,但他已经被杜家村的人抓住,不想签也得签。


    打发了看热闹的人,一行人来到族长家,秋华年亲自执笔写了和离书,由族长等人看过签字后,逼着秋传宗画了押。


    秋传宗在猪圈里不甘地大骂,“孽种!畜生!当初就该把你一把掐死!”


    “婊子养的——呜呜呜——”


    孟福月听不下去,抓了把猪粪塞进秋传宗口中,转身去洗手。


    秋华年把画了押的和离书折好放入怀里,居高临下看着满口猪粪的秋传宗,低声说道,“我在上梁村时年纪尚幼,但也不是什么都没听到过。”


    “逃荒到上梁村的梅雪儿为什么嫁给了你这个废物,你心里一清二楚。”


    “和离恐怕是她多年的心愿,可惜人活着时没做到,死后终于成了。”


    “秋传宗,亏心事做多了一定会遭报应的,你以为没有?错了,我就是你的报应。”


    直呼其名说完这番话,秋华年不再逗留,转身离开,走出族长家前,杜云瑟突然回头对族长行了一礼。


    “云瑟,你——”


    “云瑟无由央请族长,但赵氏母子三番两次欺辱谋害我的夫郎,我杜云瑟绝不会善罢甘休。”


    说完不等杜珍禾回应,杜云瑟快步追上了秋华年。


    秋华年低着头脚步匆忙,一直走到空旷无人的小河边,整个人才像泄了气般不再那么紧绷着,看着涓涓流水沉默不语。


    杜云瑟掩不住眼中的心疼与愧疚,在他看来,若不是自己身份尚且低微,华哥儿今日也不会受这样的委屈,明明已经问出了一个罪魁祸首,却只能忍着让她逍遥法外。


    秋华年有些心累,自己的感情与来源于原主记忆的情绪一直回荡在他胸腔中,久不散去,看着杜云瑟深情忧切的眼神,他的心快速跳了几下,鼻子突然一酸。


    秋华年吸了口气,哑声说,“我要拿钱给我娘买棺材,请阴阳。”


    “好。”


    “埋在爹娘的坟对面的那片山坳上,山清水秀,还能看见、看见……”


    “好。”


    “杜云瑟,你尽早给我考个状元回来,今天的气我就受这一次。”


    “好。”


    杜云瑟没忍住,上前轻轻拥住了秋华年。


    他不敢触碰对方的身体,手只是隔着衣服虚虚地贴在秋华年光滑漂亮的脊背上,轻柔的像羽毛一样。


    在这样一个克制又意味隽永的拥抱中,秋华年渐渐平复了情绪。


    “回家吧。”秋华年摇了摇头,笑了一声,“九九和春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回家吃饭。”


    “好。”杜云瑟跟在他身边,与他并肩。


    ……


    虽然族长最后保住了赵氏,但当时周氏当众说了那么多,杜家村的人都对她的所作所为心里门清。


    此事之后,赵氏无论走到哪里都觉得有人在背后议论自己,福宝出门也讨不到好脸色,他们在村里实在待不下去,只能提前启程去府城陪杜云镜院试。


    赵氏原本的计划是只租一辆车,由她带着福宝和杜云镜一起乘坐,李故儿和杜宝泉则去厚着脸皮蹭族长家送云成到府城考府试的车。


    现下闹出这样的事,赵氏知道自己在族长面前已经彻底没脸了,不敢去蹭车,只好咬牙一口气租了两辆车。


    从漳县到府城坐马车需要三天时间,一辆车租金三钱银子,掏钱的时候,赵氏的心都在滴血,丈夫杜宝泉的埋怨更让她有苦说不出,虽然这些事都是她出的主意,但杜宝泉从头到尾也没反对劝阻啊!


    赵氏一家人离村前夜,秋华年和杜云瑟去小河边散步,好巧不巧又看见了李故儿。


    李故儿是从后山方向来的,低着头行色匆匆,快到近前才注意到秋华年两人。


    她先看见秋华年,眼中一闪而过恐慌与怨毒,接着目光落在杜云瑟身上,突然愣在了原地。


    因为嫉妒秋华年被杜云镜看上眼,加上杜云镜一直不喜欢杜云瑟,她在村里传了很多杜云镜告诉她的杜云瑟的闲话,后来杜云瑟回村,秋华年越来越能干,她怕被清算,一直躲着这家人,今晚是她第一次看清杜云瑟的样子。


    月光之下,河水潺潺,君子如玉,举世无双。


    她心心念念的杜云镜与之相较,如同萤火之于皎月般黯淡失色,不值一提。


    秋华年见李故儿一直盯着杜云瑟看,挑了下眉,心头莫名有些不悦,往前走了半步,“故姐儿今天又去见谁了?”


    李故儿终于回神,口中前言不搭后语地搪塞道,“我能去见谁?你少胡说!我就是晚上出来逛逛。”


    说完之后,她按着怀中刚到手的东西匆匆离去。


    她已经没有更好的路了,这次陪杜云镜去府城的机会绝无仅有,必须好好把握,有了托娘家村子的老相好弄到的这两味药,一切一定能水到渠成。


    ……


    第二天天没亮,赵氏一家带足银钱,由长子云湖赶着骡车离开村子去了漳县,与杜云镜汇合前往府城。


    下午时候,云湖独自赶着骡车回来,没有赵氏盯着,魏榴花终于敢光明正大地来找秋华年了。


    “那天真是吓到我了,就怕她反应过来,怀疑她和周氏的话是我传给你的。”魏榴花摇头后怕。


    “我知道你们还没分家,当然不会忘了这点。”


    秋华年专门说自己不知道对话的内容,只知道周氏来了杜家村,让她们以为秋华年从头到尾都是在诈她们,就是为了这个。


    秋华年拿了一根高粱饴逗柚哥儿,魏榴花把孩子抱了出来,柚哥儿虽然还是非常瘦弱,但脸色已经不见黑青,一双眼睛又大又亮,下巴尖尖的,很招人喜欢。


    魏榴花看见停在院里梨树下的新棺材,棺材花了秋华年一两银子,用的是足有三寸厚的好木材,涂着鲜亮的彩绘。


    “提坟的日子定了?”


    “已经定了,也和上梁村的村长说好了,阴阳看了三天后的日子,到时候家里会摆几桌席,嫂子记得来吃席。”


    魏榴花答应到时候来灶上帮忙,心里还是感到不可思议,这种替亡母和离提坟的奇事,秋华年一个哥儿居然真的办成了。


    九九在屋里和秋华年买的那两匹棉布搏斗,她快把布上的纹理印进脑子里了,还是不敢动剪刀,生怕弄坏了珍贵的布料。


    魏榴花在外面看见,忍不住过去比划着指点了几句,秋华年记起之前想给九九请女红老师的事情,直接说,“嫂子以后有空多教一教我家九九,我来备拜师礼和学费。”


    魏榴花赶紧摇头,“九九想学什么来问我就行,哪用得着这些。”


    秋华年却坚持道,“我想让九九把嫂子会的从头全部学一遍,学人吃饭的手艺,于情于理都该拜师,这样九九也学得更认真。”


    魏榴花囊中羞涩,内心几番纠结后答应了,“好,我保证绝对不藏私,把我会的一样一样全教给九九。”


    魏榴花的女红手艺,在杜家村是十分出名的。


    九九听了喜不自胜,从屋子里跑出来,学着杜云瑟教的礼仪拜师,魏榴花被弄得手足无措,满脸涨红,心中高兴得厉害,这还是她第一次因为手艺被人敬重,之前得到的只有赵氏和小姑子巧星的压榨。


    秋华年给魏榴花拿了半斤肉,六个鸡蛋,一盘高粱饴和一盘豆腐干,凑够了四样拜师礼,本来还想给学费,但魏榴花坚持不要,说现在太早了,等九□□出个样子后再收。


    赵氏一家离村当日晚上,云成回到了杜家村,他专门从县学回村祭祖,然后再出发去府城考童生。


    族长有心请杜云瑟指点云成几句,因为先前袒护赵氏的事,不知该怎么开口,最后还是孟福月第二天清晨拿了些礼物亲自带着云成上门找杜云瑟。


    杜云瑟没有推却,带着云成去上房考教他的功课,提点破题和做文章的思路。


    秋华年把孟福月送的鸡蛋和肉收起来,和她在院里闲聊。


    “我心里也恨赵氏恨得牙痒痒,可谁叫她有个好儿子,我公公舍不得一个姓杜的读书人,只能让她继续逍遥了,你别太埋怨,以后还有机会。”


    秋华年笑着摇头,“族长也帮了我和云瑟很多,我们没有因为这件事埋怨他,今日就算是族长直接让人叫云瑟去指导云成,云瑟也会去的。”


    “我知道你们两口子都是身正气清的好孩子,是我公公自己觉得脸上无光,一时不敢见你俩。”


    孟福月看着院里的棺材,换了个话题,“云成去府城考试我们夫妻要跟着去,提坟时帮不上忙,但你宝仁叔已经安排好了,无论是跟着去上梁村的人手,还是挖坟穴的人手都不用你操心。”


    “秋传宗和周氏怎么样了?”秋华年问。


    孟福月见秋华年连爹娘都不叫了,心跳快了几分,片刻后却觉得爽快舒服。


    “还在猪圈里关着呢,每天给点水和饭,关几天死不了人,我公公和上梁村的村长说好了,怕他们捣乱,等你提完坟再放他们回去。”


    上梁村是杂姓聚居的村子,秋家不是村里最大的姓,现任村长也不姓秋,不会为了秋传宗一家和杜家村硬拼。


    在秋华年为生母提坟这件事上,杜珍禾还是尽了力的。


    杜云瑟指导了云成足足一个多时辰,云成回家后,族长问他,“云瑟怎么说?”


    “云瑟兄长问了我四书和孝经,还让我背了几篇在县学做的文章给他听,我文章中的不足他全指了出来,不懂的地方他也全部回答了。”


    云成顿了顿后说,“兄长的学问绝不只在秀才的水平,哪怕举人、进士也当得,更难得的是,无论我的问题在他眼中多么简单,他也没有因此不耐和敷衍。”


    云成回家后听说了赵氏谋害华年嫂子的事,对爷爷的选择,他不太赞同。他在县学与杜云镜同窗了近一个月,实在没看出这个同族人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杜珍禾闻言喟叹,“云瑟是个好孩子,你要以他为榜样与他多交往,老大家的,你在村里也多帮着些华哥儿。”


    中午吃过饭后,云成要出发了,提前租好的马车已经到了村口,许多村里人都过来相送。


    孟武栋也驾着骡车带着孟圆菱来送表弟赶考,孟圆菱张了几次口,趁人不注意把云成拉到一边,递给他一个荷包。


    “我自己做的,里面有提神醒脑的药材,专门托人去县城配的,不许嫌弃!”


    云成拿着荷包,“菱表哥你哪来的钱?”


    孟圆菱可爱的脸上有些许得意,“我有几天帮华哥儿卖糖,华哥儿分我的。”


    “你好好考试,去了府城不许乱玩,不敢生病,知道吗?”


    孟圆菱说完之后,像怕被人发现一样飞快溜走了,两人间的小插曲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云成的眼睛追着孟圆菱的背影,愣了一会儿神,他不明白为什么,只是突然想再多看几眼菱表哥,看他笑起来时脸颊上的酒窝。


    马车另一边,孟福月在和秋华年说话,“路上花个三四天时间,到府城离考试还有几天,等考试结果出来再回来,少说也要十几天,我们怕是赶不上种棉花了,华哥儿你随便支使我家老二老三,不用客气。”


    秋华年笑着点头,“祝云成考运亨通,你们一路平安。”


    “借你吉言,我们先去探个路,把要注意的事情记清楚,云瑟去考院试的时候就方便了。”


    云成一家三口离开村子后,秋华年开始为提坟的事忙活起来。


    请阴阳、破土、挖穴这些事虽已安排好,秋华年也得自己再过目几遍,免得到时候出差错。


    此外提坟算是小白事,结束后还需要在家里摆几桌席,请帮忙的人好好吃一顿。


    秋华年向孟家豆腐坊定了二十斤豆腐,买了二十斤大骨头,十斤肉,十条鱼,十斤糯米和白面,五斤干粉条,一斤白糖,加上各种调料和农家蔬菜,凑了十桌席面。


    主食是参了玉米面的大馒头,每桌都有一道小葱拌豆腐,一道糯米甜丸子,一条红烧鱼,一碗粉条炒肉,一盆玉米骨头汤,其他素菜随叫随添。


    杜家村的妇女和哥儿们自觉来帮忙,提前处理好了需要的菜,用篦子和菜罩护好放在室内,等当天拿出来一炒就行。


    到了提坟当天,杜云瑟早起后没有读书,和秋华年一起给棉花苗根部喷了土农肥,把育种盘挪到房顶吸收光照,接着收拾好东西,坐上骡车出发去上梁村。


    加上和族长家、魏榴花家、孟圆菱家借的骡车,一共四辆骡车载着十几个人声势浩大地到了上梁村,远远就有在上梁村外的田里劳作的人跟着偷看。


    阴阳先生算好的破土的时辰是午时一刻,此时距离正时还有一个多小时,上梁村村长接待了他们,让村人带他们去秋传宗家休息。


    一路上,许多人都站在路边偷偷看他们。


    上梁村这六七年间变化不大,秋华年依稀能从原主的记忆中看见似曾相识的东西,找到眼熟的路。


    比起他大差不差对得上的记忆,上梁村的人却有些不敢认秋华年了。


    秋华年十岁被卖,之后一直没回来过,上梁村的人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瘦到只剩骨头的小哥儿身上,看见走在最前面的面容秀美、自信大方的哥儿,好些人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这是华哥儿?


    他们心里都清楚,这确实是那个差点被生父和后娘饿死打死的华哥儿。因为他的脸和他的生母梅雪儿有六七分相似,上梁村再没有哪家人有这样的好容貌了。


    到了秋传宗家,秋家的几个叔伯都躲着不见人,生怕杜家村的人突然发难,把他们也抓走。


    秋家人气势汹汹去闹事反而丢了个大脸,秋富秋贵被抓的原因也瞒不住了,上梁村其他姓的人担心秋家人连累到自己,联合起来警告他们,让他们再惹上官司就滚出村子。


    所以现在的秋家在上梁村可以说是孤立无援。


    最后,还是秋华年的一个远房三叔奶奶颤颤巍巍地过来拿钥匙给他们开门。


    秋华年记得这位三叔奶奶,原主小时候饿得实在受不了了,跑到她家,她给过原主一小块儿高粱饼子,原主两口就咽了下去。


    这事被她儿子看到,当即在族里大闹了一场,原主挨了一顿打,三叔奶奶也再没敢给过他东西。


    秋华年上前扶住老人,三叔奶奶浑浊的眼睛盯着他上下看了一遍,“真是华哥儿回来了?”


    “是我,三叔奶奶。”


    “好、好……”


    秋华年接过钥匙,杜云瑟去打开门,秋华年吸了口气走进去,找出板凳招呼大家在院里坐下,板凳不够用,就直接坐桌子和台子上。


    三叔奶奶几次欲言又止,秋华年见状说,“这儿没外人,您想说什么只管说,不用怕被不该知道的人知道。”


    今天跟着他们来的都是平日在村里关系好信得过的人,听到什么不会乱说,更不会回头就告诉秋家人。


    三叔奶奶颤颤巍巍地问,“你是来给你娘提坟的?”


    见秋华年点头,她又追问,“真和离了?雪儿不是传宗的人了?”


    秋华年肯定后,白发苍苍皮肤干瘪的老人突然流下两道浑浊的眼泪,“造孽啊!造孽啊!”


    她哭得伤心,秋华年见状也有些难受,但该问的话还是要问,“三叔奶奶,我记得我娘是你捡回来的,还听说她当时不是自愿嫁给秋传宗的,您能给我详细说说吗?”


    三叔奶奶嘴里依旧念叨着造孽,秋华年一再追问之下,她才把当年的事情说清楚。


    大约十七八年前,东北边境战事紧张,南边也水灾频发,整个国家动荡不安,漳县经常有大批流民路过,村人们出村不时还会在路边看见陌生的尸体。


    三叔奶奶有次去山里摘野菜,在丛林间看见了一个躺在地上的二十左右的姑娘,虽然穿着粗衣,却细皮嫩肉的,不像是乡下人。


    她本以为这个姑娘已经死了,好奇过去看了看,才发现她只是脱力晕倒,还能喘气。


    三叔奶奶觉得姑娘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把她救了回去,但这姑娘醒来后对自己的来历绝口不提,也不说去哪里能找到她的家人,时间久了,秋家有些人便坐不住了。


    “那天传宗说镇上大集有便宜鸡鸭苗卖,我早早就出门了,却没看见他说的东西,等我回家,院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你娘捂着衣服在炕上大哭,脸上身上全是血印子,我才知道事情不好了。”


    “你娘要寻短见,被我拦了下来,我劝她好死不如赖活着,反正她不说自己是哪里人,也没家人来找,不如就在上梁村安顿下来,传宗好歹有手有脚吃得起饭,我给她做主,让传宗好好办个酒席把她娶了。”


    “我没想到,传宗他、他真的是个畜生啊!”


    “你出生后,传宗嫌弃你是个哥儿,你娘的身子越来越不行生不了孩子,脸也没最开始那么好看了,他便动不动就对你娘拳打脚踢,关着她不许出门不许见人,我怎么劝都劝不住。”


    “你娘还没死,他就和隔壁村的小寡妇周氏勾搭在了一起,直接带到家里厮混。”


    “我最后一眼看见你娘,她瘦得不成人样,连炕都下不来。她跟我提了一句你,又没再继续说,我知道,她是心里清楚我说话不管用,托付了也白托付。”


    “最后,她只跟我说,她说——‘三叔婶婶,当初不如直接叫我死了。’”


    “她说——‘我不想死了还埋在这儿,我想和离,我要回家。’”


    历经世事的老人想起当初,捂着心肺泪流不止,“造孽啊!造孽啊!”


    院里杜家村的人都听得揪心,杜云瑟握住秋华年的手,担忧心疼地看着他。


    秋华年压着心中的酸涩问,“您知道我娘的来历吗?”


    三叔奶奶摇头,“她对这些绝口不提,最艰难的时候也没透露过一个字,但我听口音,感觉她是在南边长大的。”


    “对了,我刚救回她时,她给我说雪儿只是她的小名,她大名叫梅争春,叫我不要告诉别人。”


    “争抢的争,春天的春?”秋华年不确定地问。


    “对、对,她说梅花的本意或许不是要开在雪里,是不服气想争春天,所以才开得比其他花都早了,这话我一直记到了现在,但她后面再也没说过这个名字。”


    秋华年沉默了很久,原主记忆中的母亲总是虚弱的、沉默的、模糊的,直到今天,秋华年才隐约知道了她曾经是一位什么样的女孩。


    杜云瑟轻声劝慰道,“至少知道了名字,你想找,我们就一直找,总有一天能找到娘的来历。”


    秋华年闭着眼睛,长长叹了口气,“你说得对,今天只是第一步,总能找到的。”


    第24章  她仍深深记得真正的仇人


    休整一会儿后, 杜家村一行人将骡车赶到上梁村的坟山下,六位力气大的小伙子从车上卸下新棺材,放在木头绑成的支架上, 一边三个人把支架抬起扛在肩上。


    支架正前方中央栓着一条小孩手臂粗细的麻绳, 其他人走在前面,排成一列拉着麻绳上山, 一起合力将新棺材运到了梅雪儿的坟茔边上。


    因为许久无人祭奠和打理, 坟头土已经被雨淋塌了小半,长满了杂草。


    看风水的阴阳先生也到了,提坟讲究尸骨不能见光,秋华年取出半匹提前准备好的黑麻布, 让几个人对着日头的方向把麻布展开举起来, 遮住坟头上的阳光。


    等到了吉日吉时,阴阳拿出一把犁,念完破土咒, 在坟土上用犁划了一道,这意味着可以动土了, 还闲着的人便拿出自带的铁锹,一铲一铲挖开残破的坟土。


    梅雪儿下葬的十分敷衍仓促, 众人挖了不到一米,就挖到了棺材壁只有手指头厚的粗制薄棺。


    棺材已经被腐蚀地摇摇欲坠,有经验的人下了绳子,小心翼翼地把棺材绑好提到平地上,举着黑麻布的人全程默契地配合调整方向和角度, 不让阳光照在尸骨上打扰死者的安眠。


    杜云瑟跟着秋华年一起跪了下来, 女婿半个儿,梅雪儿身世不详, 只有秋华年一个后代,此时只有他们二人可以上手为梅雪儿敛骨。


    没有好棺材的保护,薄棺中的森森白骨与破烂的衣服乱成一团,看起来无比凄凉。


    她曾是谁的女儿,谁的姐妹,曾去过哪些地方,读过哪些诗书,如今都只剩黑土中凌乱的白骨。


    阴阳摇铃念经,苍凉古老的经文在山间回荡,惊起几只飞鸟。


    秋华年取出专门买的一丈白缎,与杜云瑟一起慎重而悲切地把白骨收入白缎中包裹起来,放入画着彩绘的结实的新棺材中。


    棺材盒盖,下钉封棺,众人收起黑麻布,流程还没有结束。


    动了土自然要回土神,待杜家村的人把坟坑和空棺材重新填好后,阴阳在坟圈子四角和后土的位置烧了黄钱,念了安土神咒,上梁村这边的步骤才全部完成。


    明媚的阳光下,骡车拉着收敛了尸骨的新棺材离开上梁村,秋华年下意识回头,那个在原主记忆中刻骨铭心的村子一点点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这一离开,或许此生都不会再回来了。


    半个多时辰后,骡车到了杜家村的坟山下,新坟地前两天就请阴阳选好地方破了土,挖好了坟坑,按照秋华年的意思,在一个山清水秀,较为偏僻和安静,但能看见李寡妇的坟的位置。


    其他人不明白秋华年为什么坚持这个,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因为原主在这个世界的衣冠冢也在那里。


    等到下一个吉时,阴阳又走了一遍流程,厚实的彩绘棺材盖着黑麻布埋入挖了两米多深的坟坑中,垒起的高土浇水压成新的坟头,木头墓碑上写好“先母梅雪儿之墓”,一切才终于尘埃落定。(注1)


    因为尚不清楚她为什么隐瞒身份,梅争春这个名字暂时还不能用。


    烧完黄钱和纸钱,一行人沿着山路回村,半路时,天空突然下起了牛毛般细密的小雨,连衣襟都无法沾湿,却打湿了秋华年扑扇的睫毛。


    回到村子,突如其来的小雨已经停了,来无影去无踪,就像一声遥远处传来的轻叹。


    胡秋燕在秋华年不在时全权负责席面的筹备,她让云康和春生守在村口,远远看见提坟的人回来了就跑着告诉她。


    秋华年回到自家院子,院里院外已经摆好了十张桌子和一堆板凳,大半是和其他人家借的。


    秋华年家的两口灶不够用,胡秋燕又借了几个邻居家的灶,听到他们回来,好几个灶口一起开始炒菜热饭,不一会儿就上全了席面。


    秋华年让大家落座,感谢了所有为提坟出力帮忙的人,秋华年和杜云瑟昨天专程上门请了族长,族长也在席上说了两句,宣告着两家人之间因赵氏而起的隔阂暂时消解。


    席上有的菜是漳县农村办席时常见的,有的则是秋华年自己改编的,菜品粗糙但色香味俱全,让村人们吃得津津有味。


    加了许多白糖和大枣的糯米甜丸子遭到了孩子们的疯抢,炖得奶白浓香的玉米大骨汤则让秋华年被反复问及具体做法。


    玉米在农村到处都是,骨头比起肉便宜得多,其他好菜吃不起,这道汤问清楚做法还是能在家做一做的。


    这场席后,提坟的最后一个步骤专门完成,在古代农村社会,这意味着秋华年为母和离与提坟的事过了明路,得到了情理上的正式承认。


    一直忙到夕阳漫天,秋华年终于和帮忙的人一起把所有借来的碗筷与桌凳清洗完归还。


    他收拾好灶台,将挑出来还能吃的剩饭剩菜分给做饭洗碗的人后,疲惫地关上了院门。


    杜云瑟挑来清水烧热,两人轮流用大浴桶洗了澡,在大梨树下休息晾发。


    月上梢头,清晖满地,九九和春生已经睡了,秋华年手里绕着自己乌黑的长发乱玩,放轻声音说,“这次提坟一共花了二两五钱银子,接下来一个月手里得紧一些,不然你去府城考院试的钱就不够了。”


    棺材花了一两,敛骨的白缎花了七钱银子,这是两项最大的花销,其余请阴阳先生、买办席的食材、买黑麻布等零零碎碎加起来,共花了八钱银子。


    目前家中的储蓄已经只剩一两多银子了,如果不是孟武栋这些天打通了许多高粱饴外销的路子,让秋华年的日收入稳定在了150文以上,秋华年也不敢花这么多。


    秋华年一条条计算,“每天存一百二十文,距离你考试还有一个多月,够攒个三两多银子,来去路费加上在府城住宿吃饭,应该勉强够用了。”


    “就是不知道人情往来的开销需要多少,院试同榜的秀才都是你以后的人脉,总得请客吃饭交际一下。”


    秋华年边说边用手指无意识地乱绕自己的头发,回过神时,发尾已经打了结,扯了几下都扯不开。


    杜云瑟看不下去,轻轻拉过他乌黑柔顺的长发,一点点耐心地解了起来。


    “你不用这么辛苦,怎样的条件做怎样的事,朋友贵精不贵多,酒肉朋友不交也罢。”


    秋华年顺着他的动作一下下点头,他不是那种为了省钱就亏待自己的人,之所以计划每天只存一百二十文,就是为了留出三十文的日常支出,用来改善伙食,提高生活质量。


    努力是为了好好生活,绝对不能本末倒置。


    家里四个人里,九九和春生是正在长身体的小孩,杜云瑟既要干活还要读书,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都不小,秋华年也每日忙得脚不沾地,所以吃食和营养必须跟上。


    秋华年刚来时买的两只半大母鸡已经能下蛋了,家里不缺粮食,九九和春生摘野菜也摘得勤快,鸡圈里的鸡饲料充足,母鸡下的蛋自然多了,四只鸡一天至少有四个蛋,有时甚至有五六个。


    现在家里的生活标准是每人每天一颗鸡蛋,每顿都有豆腐,主食参一半的白米白面,五天正式吃一顿肉。


    在秋华年的合理调配下,九九和春生的身体已经十分健康,头发乌黑皮肤白皙,杜云瑟的悉心教导则让他们的气质渐渐成型,举手投足开始进退有度,胡秋燕时不时打趣说,地主家都不一定养得出这样的孩子。


    前几日,甚至有人来和秋华年问九九的亲事,吓得秋华年赶紧推脱,直言近几年都不会考虑这些事。


    九九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这也太早了吧!


    杜云瑟轻柔地解开了秋华年缠乱的头发,柔顺的发丝从指尖滑落,惹得人心头发痒。


    他抬头看向秋华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经靠着椅背半睡了过去,头顶梨树落下几片洁白的花瓣,沾染在他眉间,遮住了殷红的眉心痣。


    杜云瑟忍不住抬手,想拂去落花,手指即将触碰上树下美人的眉心时,秋华年突然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杜云瑟蜷缩起手指,收回了手臂。


    “困了快去睡吧,今日忙了一整天,明早晚些起床。”


    秋华年打了个哈欠,没反应过来杜云瑟刚才在做什么,点了点头摇摇晃晃回左耳房了。


    又过了几天,育种盘里的棉花苗已经长到了能移栽的程度,再长下去盘里就装不下了。


    秋华年忙着给三亩水地翻土施肥,单人手推犁还是没有成功做出来,但有骡子的帮忙,加上他改造加固过的曲辕犁,整体劳动量依旧减少了至少几倍。


    秋华年先在地里平铺上加了草木灰的农家肥作为基肥,然后让骡子拉着曲辕犁把三亩地翻了几次,令其中的杂草也变成肥料进入土中,最后把土地分出垄和沟,田地才算是整理好了。


    杜云瑟每日读半天书,下地干半天活,族长家人手多,忙完他们那一亩棉花地后也过来帮忙,很快就整完了三亩地。


    秋华年想给帮忙的人工钱,却没人要,毕竟跟着秋华年学会种棉花的本事已经是无价的了。


    这天秋华年检查完育种盘里的棉花苗的情况,正打算挑个日子往田里移栽,突然收到了王县令派人传来的消息。


    “王县令让我们明日去一趟县衙?”秋华年把育种盘放回原处,“传信的人有说具体是什么事吗?”


    “王县令说等我们到县衙再详说。”杜云瑟帮他打水洗手,“应该是拐子案终于结案了。”


    秋华年眼睛一亮,秋传宗和周氏被放回去后没几天,就又被官差押走了,秋富和秋贵也不知具体情况,秋华年听到消息后难免担心节外生枝,现在这一切终于有了结果。


    秋华年和杜云瑟空了一天时间,赶着骡车到漳县县衙。


    王县令处理完公务后,中午在县衙后堂见了他们。


    比起上次见面,王县令瘦了一些,但面泛红光,唇角带笑,显然心情非常好。


    “云瑟啊,你这一回来,可让我立了一件大功!”


    见两人不解,王县令抚须笑言,“看在云瑟是立功之人的份上,我给你们说一说内情,你们切记不可外传。”


    “你们或许不知,我们隔壁县出过一位宫里的贵人,十几年前她还在乡野时,家中有一位弟弟被拐子拐走了,贵人发达后一直想找弟弟,为此还专门请旨叮嘱过襄平府的一众父母官,可惜年月久远,遍寻不到。”


    “久而久之,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已经没有希望了,谁知我审问半个多月前抓住的那批拐子时,竟问出了一些眉目!”


    王县令抚掌解释,“此事关系重大,要加急层层上报到宫里等待回音,所以拖了许久,日前宫里传旨提走了所有案犯进京审问,我才敢告知你们始末。”


    至于案犯进京后要怎么审问,宫里的贵人最后能不能找到自己弟弟,就不是他们能关心的了。


    “因为结果未定,宫里暂时没有赏赐跟来,但我已经将你和吴深的功劳尽数写在奏折中呈交,待京中的消息和赏赐下来,我一定第一时间告知你!”


    如果杜云瑟只是一介草民,王县令不一定会把他的功劳写进奏折,但杜云瑟眼看着前途无量,王县令当然不会目光短浅到独吞好处。


    王县令今日叫他们来主要就是为了当面说这件事,他又问了杜云瑟一些考试相关的事情,便去继续处理公务了。


    临走前他说,“对了,你们救的那个小哥儿的家人一直想感谢你们,之前因为不能外泄案情,所以我没有告诉他们恩人具体是谁,趁今天这个机会,不如见上一见。”


    王县令已经提前让县衙的杂役去通知那家人了,秋华年和杜云瑟刚出县衙,就被他们迎到了家中。


    这户人家姓卫,在城南开了一家调料铺子,家里还有一个做醋做酱的小工坊,在县城里算是富户了。


    被拐的小哥儿是男主人卫德兴最小的孩子,当时他独自去街上买珠钗,一不留神被拐子用药迷晕,塞进了箱子里。


    “家中老母自栎哥儿不见后便茶饭不思,幸好有恩人搭救,不然我们可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栎哥儿自被拐过一次后就受了惊吓,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卫德兴让他拜见过恩人后就挥了挥手让他下去了。


    秋华年冷眼瞧着,感觉卫德兴对栎哥儿并没有多么上心,再听他话里话外都是对杜云瑟的关注,当即心下了然。


    恐怕是王县令的态度让卫德兴觉得救了栎哥儿的人不一般,他才坚持要当面道谢,比起感谢对方救了自己的孩子,投机结交才是主要目的。


    杜云瑟也看出了这点,言语冷淡敷衍起来。


    聊了一会儿后,卫德兴暗中打量了几眼秋华年,堆着笑打听,“不知另一位恩公如今住在哪里?我知道了好把谢礼送过去。”


    秋华年迎着他的视线一笑,“吴公子还没有传回消息,我们也不知道。卫老板不如把谢礼一起给我们,等有了信后我们找人捎给他。”


    其实吴深已经托过往商队给杜云瑟带了信,说了自己的住处和现状,但这些显然不必告诉别有所图的卫德兴。


    卫德兴又在话中明里暗里打听吴深有没有婚配,杜云瑟没有回答,让卫德兴讨了个无趣。


    气氛不好,待了十几分钟后,杜云瑟和秋华年便起身告辞,卫德兴见自己的打算不成,没有多留,让家人送上谢礼。


    一共是红纸包着的一吊铜钱、一匹棉布、醋酱油盐各半斤、时兴红腐乳一小罐,吴深也有一份一样的。


    这些东西看起来多,实际上一份谢礼的市价加起来也就不到二两银子,很多还是卫家调料铺子自己卖的,成本更低,远不及卫德兴最早准备送的。


    如果不是先前用的借口是要谢恩人,怕王县令那边知道了不好交代,卫德兴连这些谢礼都不想送。


    “我家栎哥儿毕竟是个还没出嫁的小哥儿,劳烦恩公不要把他被拐过的事说出去,不然怕影响他日后找夫婿。”


    “城里人家讲究多些,不像村里乡里,年轻的哥儿四处乱跑都无碍。”


    这句话有暗讽秋华年没规矩的意思,杜云瑟修眉一皱,秋华年已经抢着笑了声,“城里的讲究确实多,不像我们村里乡里,听见野狗乱叫唤都是直接拿棍赶走的。”


    卫德兴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杜云瑟温柔地看了秋华年一眼,对卫德兴点头道,“谢礼已收,我们恩情两清,日后也不必再来往了,卫老板何必以己度人觉得我们是多舌之人?”


    等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卫德兴终于忍不住重重哼了一声,躲在后面的卫栎出来沉默地给他奉茶。


    卫德兴看着小儿子的脸气不打一处来,他和夫人长相都一般,却走大运生了一个清丽的哥儿,随着卫栎一点点长大,卫德兴的心思也多了起来。


    他不想浪费地把卫栎嫁进普通人家,一心想攀一个高枝儿,只要有机会,哪怕送给权贵人家当妾也不是不行。


    可惜漳县的县令王楚慈年纪过大,在美色上也无爱好,让卫德兴无从安排,其他的有权势之人他更没有机会接触。


    这次卫栎被拐后,他先是暴怒,觉得此事会影响自己的谋划,在从县令和县衙其他人口中探听到救了卫栎的人不简单,其中一位还是年轻的七品武官后,卫德兴又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英雄救美,以身相许就是现成的理由!


    比起只是童生且已有婚配的杜云瑟,吴深符合卫德兴的目标,只可惜对方早已奔赴东北边境不知具体住处,他本想从杜云瑟这里问出信息,杜云瑟和他的夫郎却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男人们说话,哪有一个哥儿插嘴的道理!


    卫德兴把茶杯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洒在卫栎手上,白皙的皮肤瞬间红了一片,卫栎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个字都不敢说,卫德兴仍不消气。


    “都怪你这个废物,你当时若是醒来,直接赖上那位武官,哪里还需要我再费心!”


    ……


    秋华年和杜云瑟离开卫家后,便去城里的万事镖局下单给吴深送东西,这家镖局在东北有不少分局,吴深上次的信就是他们捎来的,镖局的镖头似乎与吴深有交情。


    因为调料不方便运输,秋华年只给吴深送了铜钱和棉布,单独补了二百文钱,杜云瑟借纸笔给吴深写了一封短信说明原委。


    听到他们是给吴深送东西,镖局的人怎么说都不肯收钱,“我们镖头上次来时专门嘱咐过,在万事镖局无论是吴小将军给别人送东西,还是别人给他送东西都不用花钱,您二位就别客气了。”


    “从这里到吴小将军驻守的靖山卫快马只用五天时间,路都是我们走熟了的,东西和信保管好好送到,您就放心吧!”


    走出镖局,秋华年笑道,“吴深这么快就在边境交到好朋友了,真厉害啊。”


    杜云瑟点头,“他本就擅长义气结交,东北边境又有许多他父亲的余泽,自然是如鱼得水。”


    若非如此,圣上也不会把吴深这步棋下到这里。


    “刚才那位卫老板分明是看上了吴深,想要一位金龟婿,又瞧不起我们这两个村里人,话里话外都是傲慢。”


    杜云瑟从不在意别人轻视自己,可这样的目光落在华哥儿身上却让他心中极为不悦,“让你受委屈了。”


    秋华年笑了笑,“委屈说不上,只是……意识到了一些事情。”


    之前一直在村里和镇上,感觉不太明显,今天见了位县城的富户,秋华年终于明确意识到“哥儿”在这个时代的许多限制和无奈。


    裕朝虽然风气较为开放,但针对女子和哥儿的无理由的压迫依旧存在,秋华年只能尽力让自己变得更有底气,保护好身边在乎的人,也一直记住自己是谁。


    ……


    千里之外,九重宫城内,年近五十依旧龙虎精神的当今天子元化帝放下了手中的奏章。


    伴君多年的首领太监温幸立即上前小声提醒,“陛下可想休息一会儿,用一道百味韵羹?”


    元化帝闭眼嗯了一声,“百味韵羹?是谁送来的?”


    “是康妃娘娘送来的,娘娘不敢打扰陛下,还在殿外候着,陛下您看?”


    “朕方才正批到了和她弟弟有关的奏折,让她进来吧。”


    温幸应声后亲自出殿,请康妃娘娘进殿,这位十几年前由平贤王进上的乡野美人年近四十,依旧容貌娇美,多年的深宫生活为她添上了雍容华贵的气质,如同一株独占雕栏的粉艳牡丹。


    元化帝免了她的礼,赐座御前,“朕已让大理寺严查此案,不日便会有结果,你家中人丁稀少,待寻回你弟弟后,朕为他封一个侯爵,好叫你宽心。”


    康妃起身谢恩,元化帝又说,“再过几天是出宫去日坛祭日神的日子,今年你陪我一起去吧。”


    站在殿门边上的康妃宫里的大宫女采莲低着头听得咋舌,兄弟封侯、出宫祭日神,这可都是皇后才有的待遇!


    自从先皇后离世,圣上再未提过立后之事,宫里几位有皇子傍身的娘娘都从未有过这样的荣耀。


    圣上年纪未老,康妃娘娘独得盛宠,太子殿下又因为江南结党案失了圣心被软禁在东宫,如果康妃娘娘肚子争气,博一个皇后甚至太后之位出来也不是不可能啊!


    平贤王殿下知道了这事,怕是会喜不自禁……


    比起采莲的激动,康妃依旧保持着平稳柔静谢了恩,看不出半点野心,元化帝和她聊了几句,挥手让她退下了。


    待走出谨身殿几十米后,采莲忍不住对康妃说,“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待祭过日神,再找回侯爷正式封侯,您就是这后宫嫔妃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了!”(注2)


    康妃淡淡地笑了笑,“不可胡言。”


    她看着这位从平贤王府带出来,陪伴了自己十几年的大宫女,把所有情绪与想法都压在心底。


    什么封侯,什么祭日神,什么后宫嫔妃第一人,她统统都不在乎,她只仍深深记得自己真正的仇人是谁,为此隐忍一生都绝不罢休。


    谨身殿中跑出一个小太监追了上来,采莲看见后不再说话,小太监上前行了一礼,传达了元化帝的口谕。


    “圣上告诉娘娘,漳县县令奏折中的杜云瑟与吴深有功当赏,但他们的师长仍是戴罪之身,不可赏赐过多,让娘娘赏些书籍、兵甲之类实用的物件就好。”


    待小太监走后,采莲摇头低声笑道,“吴大将军与文大儒真是把圣上得罪狠了,连给小辈的赏赐都要专门叮嘱一下,就怕娘娘大方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康妃没有说话,径直朝自己宫里走去。


    伴君十多年,她无比清楚这位戎马半生踩着兄弟们的血登上皇位的皇上是什么性格,他专门让小太监出来传话,绝不是因为厌恶吴定山和文晖阳,而是要给有心之人演一场戏。


    除此之外,在那些人心里无足轻重的杜云瑟和吴深,也已经是被元化帝放在眼里的刀。


    所以他不允许自己磨刀的计划被人打乱,也不允许计划之外的人给这两把刀施恩。


    至于真正被选中的执刀人,康妃猜得到,却不会乱说。


    她封号里的康字取自已故的先皇后的名字,许多人都知道她是因为与先皇后长得像所以盛宠不歇,但他们似乎忘了,被软禁在东宫的那位被剪去羽翼的太子,才是先皇后唯一的孩子。


    第25章  华哥儿,你太累了


    好不容易进一趟县城, 秋华年打算在城里多转一转。


    两人把骡车寄存在镖局,在县城的街道上散步。


    漳县以钟鼓楼和县衙为中心,共有东西南北各四条主干道, 城北是富人区, 街道两旁有许多装修精致的店铺,白天时铺子门窗大开, 能看见里面昂贵的布匹、首饰、香料、书籍。


    城南多小巷民居, 骡马市场、菜市场都在这边,许多走街串巷的小贩高声叫卖,担夫走卒来来往往,充满了市井生活气息。


    秋华年上辈子看惯了千篇一律的街景, 不爱逛街, 到了古代却喜欢上街道带给人的新奇感。


    他拉着杜云瑟从这头串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看归看, 乱花钱是不可能的,最后也只是花了五文钱买了几团各色棉线, 九九最近学女红学的很认真,家里几种单色线已经满足不了她创作的欲望了。


    秋华年本来觉得九九年纪还小, 每天抽一点时间学女红就行,可九九自己却迷上了女红尤其是绣花的感觉,今天想绣青蛙,明天想绣小鱼,每次绣好, 秋华年都是一顿夸。


    起初秋华年还不理解, 后来想起在现代许多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正是喜欢做手工玩过家家的时候,才恍然大悟。


    只要九九喜欢, 想绣就绣吧,穿着领口有小鱼的衣服出门也挺别致的。


    最后回家前,秋华年走进一家收拾的很整齐的调料铺子。


    “掌柜的有红糖吗?”


    坐在柜台后面的是位二十多岁的女子,脚大手粗,面色红润,一看就是能当家做主的。


    她闻言站起来道,“有,白糖一斤120文,红糖一斤80文。”


    “给我来二斤红糖。”秋华年直接说。


    这是用来做给棉花防虫的生物酵素的,秋华年本打算多攒些钱再买,谁知今天意外收到了卫德兴的谢礼,索性一齐买了。


    生物酵素这东西,发酵时间久一点,效果也会更好一些。


    女掌柜听到秋华年下了这么大一个单子,当即笑着去身后架子上给他称红糖。


    秋华年发现这家调料铺子似乎也在自酿醋和酱,又问她,“掌柜的,我想买一些酿醋剩下的醋渣的话,是怎么个卖法?”


    女掌柜摆了摆手,“我家醋渣都是填坑里当肥料的,从没卖过,上门就是客,你要的少的话我送你一点。”


    秋华年笑着摇头,“我要半缸醋渣,你还是开个价吧。”


    “半缸?我还是第一次见人买这么多这东西。”女掌柜指着后面的醋缸说,“半缸醋渣一口价二十文,要的时候你自己拿麻袋来装。”


    “我种东西用它,三个月后来买。”秋华年笑着随口解释了一句。


    醋渣和生物酵素一样,也是用来给棉花防虫的,棉花到了开花期后容易遭受虫害,处理不当会极大损害产量,必须用科学的方法严阵以待。


    而这生物酵素加醋渣的组合防虫法,是秋华年在现代时和老家一位种棉花的老农学的,不用化工农药就能有效防虫。


    掌柜的还在称糖,秋华年在铺子里打量,这家调料铺子进门旁的架子上摆着许多调料,他一一看过去,没看见想找的东西。


    “掌柜的,怎么不见你家卖红腐乳?”


    卫德兴的谢礼中有一罐红腐乳,秋华年本以为这是漳县调料铺子的常见产品,好奇想问一问价格。


    女掌柜闻言道,“红腐乳只有隔壁街的卫记调料铺有,据说是他家一个走商的朋友从京中运来的,你想要只能去那儿买。”


    “红腐乳卖的好吗?”


    “买的人里尝新鲜的多,毕竟是独一份的京货,有些特别爱这个味道,有些只是凑热闹,毕竟一罐红腐乳要卖80文,只有闲钱多的人家才一直买着吃。”


    80文?秋华年心头一动,他会做红腐乳,能算出这一罐的成本最多20文钱,没想到竟能卖到80文。


    “既然价格高也有人买,为什么县里其他铺子不自己做红腐乳卖?”


    女掌柜闻言笑了一声,“哪那么容易,就算专门去一趟京城,也学不到做它的方子。”


    “卫记调料铺的掌柜卫德兴说,他卖的红腐乳的味道在京中也是一绝,方子是那家腐乳坊的秘传,除非和他一样有走京城的商队的人脉,否则根本进不到货。”


    秋华年也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的思维误区。


    红腐乳是中国传统美食,最早可追溯到北魏时期,在秋华年上辈子那个时间线的明朝已经有了成熟的商业制作模式,所以秋华年下意识觉得这东西只要想做就能做。


    但事实上,古代信息流传速度慢、范围窄,许多方子和手艺又因为门户之见不轻易外传,动荡年间,时常有好东西因此彻底失传,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这红腐乳或许在京中已经十分常见,但制作它的方子却根本没有流传到东北地区。不像现代,拿出手机打开软件搜索,立即能找到几十个不同的做法供你参考和选择。


    “如果有大批红腐乳的货,你愿意进货在铺子里卖吗?”


    “要是有,谁不想赚钱呢……”女掌柜开始还以为秋华年在开玩笑,话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顿时眼睛一亮,“我这里能卖出去的有限,但如果你的货比卫记便宜,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好去处。”


    原来这位女掌柜名叫黄二娘,她还有一位姐姐叫黄大娘,在县城开了一家规模不小的食肆,姐妹二人都已和夫家和离立了女户,在漳县大小算两个名人。


    “我姐姐做菜的手艺那是一绝,卫记开始卖红腐乳后,姐姐买了几罐回去,研究出了几种新菜,请老顾客试吃时广受好评。”


    “姐姐本想从卫记以批发价大量购买红腐乳,正式推出新菜,可卫德兴听说了这事,却以我们姐妹不守妇道为由不给她出货,要我姐姐必须把新菜的方子都交出来他才肯卖,红腐乳的价格还提到了100文一罐。”


    “我姐姐和我一样气性大,哪受得了这个,索性不买红腐乳了,新菜的事也搁置了下来。”


    秋华年听完,有些佩服黄二娘与她姐姐黄大娘,在古代两位女子能活得这么洒脱,还能打拼出自己的家业,很不容易。


    至于卫德兴,秋华年刚才已经见识过对方瞧不起女人和哥儿的德性了,再次听说他的恶行,毫不意外,心里对这个人的评价更低了几分。


    黄二娘大手一挥说,“这位哥儿,我替我姐姐做主了,咱们说个实诚价,卫记的红腐乳一罐里大概有一斤腐乳,单价80文,你如果有方子能做出来,我姐姐的食肆以70文一斤的价收购。”


    “到时候你直接带着红腐乳来铺子找我,我黄二娘的名声在街坊间可是响当当的,绝不会骗你!”


    秋华年又找到一个利润不低的赚钱方法,当即答应下来,打算回去先尝一尝卫记红腐乳的味道,然后根据现代的方子改良出最好的版本。


    因为收了谢礼,又找到了卖红腐乳的路子,秋华年心里高兴,回杜家村时花60文买了一斤上好的羊肉,打算晚上好好吃顿肉庆祝一下。


    漳县人吃羊肉多用炖煮之法,秋华年买的是鲜嫩的羊羔肉,他觉得炖煮太浪费,决定试着做一道羊肉馅饼。


    秋华年先用清水和半把玉米面搓洗去羊肉的膻味和血腥味,再将其切成指节大小的方块,羊肉不能切的太碎,不然没有口感。


    切好的羊肉加入盐、辣椒粉和葱姜水,抓拌后腌制半小时,可以让羊肉彻底入味,并且鲜嫩多汁。


    趁腌制羊肉的功夫,秋华年取了整整一碗白面,加水和成较为柔软的面团,他做饭的时候,春生一直跑前跑后帮忙给灶口添柴烧火,九九在树下绣花,眼睛不住地往灶台方向看,期待晚饭的美食。


    待羊肉腌好,面团也松弛好了,秋华年把面分成大小一致的面剂子,用擀面杖轻松擀成薄薄的面皮,抓一把羊肉,一把切成碎末的葱,放进面皮后包起来一压,圆形的饼胚就做好了。


    洁白的饼胚面皮只有薄薄一层,里面大块的羊肉依稀可见,看得人直流口水,秋华年取来豆油抹在饼胚两面,直接把它们贴在烧热的铁锅壁上。


    不多时候,羊肉的香气便飘满了整个院子,混着辣椒和葱香,令人食欲大开,春生站在灶台边上咽口水,九九也绣不下去花了。


    秋华年掌握好火候,拿着锅铲利落地给饼子翻了个面,已经烤得金黄的那一面朝上露出来,连秋华年自己都觉得肚子开始咕咕叫了。


    他走到上房窗边,隔着打开的窗子,笑着问回来后抓紧时间读书的杜云瑟,“据说书籍是精神的粮食,你把精神粮食吃饱了,待会儿还吃得下去羊肉饼吗?”


    杜云瑟从浩瀚书海中回神,无奈而温柔地看着窗外的人,华哥儿总是说一些新奇的话,这句“书籍是精神的粮食”他从未听过,细想却十分有道理。


    他展颜一笑,“书是精神的粮食,可我这肉体凡胎,还要仰仗华哥儿吃饭。”


    秋华年欣赏了一会儿小龙男清贵英俊的脸,吃完自己专属的“精神粮食”,回去继续做饭。


    一斤羊肉烙了十个薄软浓香的羊肉饼,九九和春生一人一个,秋华年和杜云瑟各吃完一个后又一起分了一个饼,剩下五个收进篮子里盖好布,明日中午热了还能再吃一顿。


    坐在铺满金红色夕阳的院里,咬一口油酥薄软的羊肉饼,浓郁的肉汁立即在口中爆开,大块的羊肉嫩而有嚼劲,带给人无比的满足感,再配上一勺野菜豆腐汤,农家菜的美味比京中精致昂贵的宴席更让人身心愉悦。


    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好好吃了一顿,下地干活的日子紧随其后。


    棉花苗生长的温度不能低于十七度,现在正是适合移栽的地里的时候,东北全年整体气温低,再晚一些,就来不及在秋冬降温前结出成熟的棉桃了。


    棉花不能种得太密集,县城的棉花商人告诉秋华年,在他老家一亩地能种三千多株棉花,秋华年根据杜家村土地的实际情况考虑过后,决定一亩地种两千多株就够了。


    为了尽快把棉花苗全部移栽进地里,减少生长差,秋华年一家四人齐齐上阵,杜云瑟暂停读书,九九也不学女红了,秋华年提前做了一大批高粱饴委托给孟武栋和孟圆菱代卖,把时间全部花在三亩棉花上。


    早上鸡叫时,秋华年和杜云瑟便起床,一个准备一天的吃食,一个挑水和整理棉花苗,让棉花苗和育种盘能轻松分离。


    一家人都起床吃过早饭后,便拎着装水的篮子,端着育种盘,扛着农具去地里干活。


    骡子给翻地节省了许多力气,到了移栽这一步还是得纯人工操作,秋华年和杜云瑟一人拿着一个长锄头,在整理好的田垄上每隔一尺刨一个浅坑,九九和春生就跟在后面,往浅坑里放棉花苗,用手拢土把它栽好。


    一个育种盘里的棉花苗栽完了,两个孩子便跑回家再合力端一盘新的过来。


    一个育种盘里有三百多株棉花苗,一亩地得用大概七个盘子的苗。


    从早上忙到中午,累了就喝口水坐在地头的田埂上休息一会儿,乏了就聊会儿天,一直到午饭时候,四人才回家热了冷饭吃了,在炕上躺了半个时辰。


    这还是幸好家里这三亩水地都离村子较近,否则中午根本没有时间回家休息,只能在附近找棵树浅寐一会儿。


    真正下地干活,才知道农人之艰难,秋华年在现代时种过一阵子地,也有点吃不消。


    他这具身体本就弱,到了下午竟有些起不来,胳膊和腰酸得不像是自己的。秋华年艰难地撑着胳膊坐起来,杜云瑟在门外看见,几步进来把他按回了炕上。


    “下午我自己去吧,你和两个孩子都多休息休息。”


    秋华年还想挣扎,“这怎么行,说好要一起干活,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地里。而且咱们一早上才种了四盘棉花苗,刚过半亩地,我还想三天内把棉花苗全移栽完呢。”


    农业种植中时机是非常神奇和重要的,往往只是晚个三四天时间,后栽的苗就没有前栽的苗长势好。


    杜云瑟看见秋华年白皙的掌心已经被锄头柄磨得有些红肿,转身去水缸取水,沾湿了一条细麻布,敷在秋华年手上。


    冰凉湿润的感觉让秋华年下意识吸了口气,手掌后知后觉感到火辣辣的痛感,再这么下去,种完棉花前手先别要了。


    杜云瑟看得心疼,“我晚上趁月亮继续移苗,一定能在三天内把棉花苗移栽完,你快躺着吧。”


    秋华年张了张嘴,感觉手上的热意一路传到了脸上,实在拗不过杜云瑟,只能囫囵地点了点头。


    晚饭时候,秋华年身上终于没有那么酸痛了,他在篮子里装上吃食,拎着锄头和下午指导九九缝的粗制棉布手套去地头找杜云瑟。


    太阳西偏,日头已经不再热烈耀眼,空气中弥漫着土地的芬芳,杜家村外的田地里还有不少农人在劳作,秋华年远远就看见了杜云瑟。


    他穿着老旧的短衣,挽起裤腿,腰间束着一根麻绳,打扮与周围的农人相比毫无异处,可秋华年就是觉得,这样的杜云瑟依旧好看极了,连从鼻梁滑落脸颊的汗珠都让人心跳加速。


    杜云瑟抬头看见秋华年,拎着锄头走过来,“华哥儿,你怎么来了?”


    秋华年没忍住,抬手用衣袖给他擦了擦汗,杜云瑟弯腰低头,凑近了一些让秋华年更方便。


    “我来给你送饭,等你吃过了和你一起移栽棉花苗。”


    见杜云瑟面露不赞同之色,秋华年抢先说,“这会儿太阳已经不热了,我也休息了一下午,没有那么累。而且你看,我请九九用棉布缝了两双手套,戴上它锄头柄就不磨手了。”


    家里现在有富余的棉布,秋华年不在这方面节省,本以为九九可能会心疼,但实际上,九九在听到棉布手套能保护手不被磨肿后,立即按照秋华年说的样式,裁布给两个哥哥一人缝了一双。


    秋华年展示了五指分开的棉布手套,指着不远处地头的一棵大柳树说,“快,我们去那边坐着吃饭,吃完饭继续移栽棉花苗。”


    杜云瑟一下午移栽了一盘多一点的棉花苗,一亩地还差几分,想在三天里移栽完三亩地,今天必须再栽一盘多。


    在柳树下席地而坐,秋华年打开篮子,递给杜云瑟一个里面装了骨头汤的竹筒,又从麻布里取出两个刚热过的还散发着香气的白面馅饼。


    馅饼是豆腐野菜馅的,秋华年拌馅的时候舍得用油和调料,一口咬下去,油汪汪的馅料和麦香十足的纯白面饼皮在口腔中混合,立即告慰了劳累一天的身体。


    一些村人干完活从地里回家,路过他们,看见杜云瑟手中的吃食,大多都露出善意的笑容。


    “我下午还问云瑟,为什么不见华哥儿下地,他说华哥儿身子受不住在家休息,可真是羡慕死我了。”


    “我男人要是有云瑟一半贴心,我就烧高香了!”


    “快别做梦了你!你倒是看看华哥儿给云瑟送的什么饭,纯白面的饼子,里面还有豆腐,一闻味道就知道加了不少豆油。”


    “瞧你说的,我要是有这么多白面和豆油,我也能做这样的饼子!”


    ……


    面对善意的调侃,秋华年全都笑着接受,不时跟着打趣几句;也有几个人心生嫉妒,说话夹枪带棒,秋华年不惯着他们,当场就阴阳怪气了回去。


    吃过饭休息了一会儿,杜云瑟和秋华年继续种地,九九和春生中途给他们送了一盘棉花苗和喝的凉白开。


    为了让秋华年干活时不要太快太累,杜云瑟一边刨坑,一边和秋华年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两人从天南聊到海北,红日西沉,繁星点点,在轻松的聊天氛围中,身体上的疲倦也没那么明显了。


    终于种完一亩地的棉花苗,杜云瑟拿起农具和篮子,和秋华年一起伴着星光回家,漆黑静谧的农村流淌着安宁的曲调,不时有一两声狗吠随着他们的脚步响起,很快又重归宁静。


    “我真没想到,你体力这么好。”秋华年边走边抻胳膊,缓解酸痛。


    都说书生文弱,可杜云瑟干起活来一点都没有文弱的样子,力气比他上辈子都大得多,秋华年怀疑,杜云瑟挺拔修长的身姿下,肌肉一点都不少,属于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型身材。


    应该有腹肌……


    秋华年脑子里刚闪过这个念头,立即把脸扭到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不该乱想,耳根有些发热。


    杜云瑟不明白秋华年的异常出于什么原因,实事求是地说,“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其中两项便与强身健体有关,我一直勤学不辍。”


    “老师常说,儒生不可迂腐弱质,文要能辩经明法,武也要能护理卫道。”


    秋华年听完,想起上辈子看过的关于“战斗孔子”的论调,什么“朝闻道夕可死矣”的意思是早上知道了你家的路晚上你就能死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意思是孔子静坐河边,河上漂浮着无数敌人的尸体……(注1)


    这些论调有的是故意调侃,有的是因为文化差异和翻译错误,被外国人理解错意思又被搬回了国内,当不得真。但历史上真实的孔子确实不是文弱腐儒,而是一位身高八尺,门徒无数,佩剑周游列国,主张“以直报怨”的猛男。


    秋华年感觉文晖阳大儒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已经变了,“你老师该不会,也是位猛男吧?”


    杜云瑟这些日子里已经练出了无障碍理解秋华年奇言怪语的能力,“老师年轻时,曾因平贤王欺辱儒生一事与其辩道,劝说无果后,拔出圣上御赐之剑,砍掉了平贤王的帽缨。”


    秋华年咋舌,猛男,这确实是真猛男。


    他悄悄打量杜云瑟,被这样一位恩师教大,杜云瑟恐怕也有怒如雷霆的一面,就是不知道什么情况下才能被激发出来。


    回到家,杜云瑟帮秋华年烧水,两人前后清洗了一下身体,倒在炕上沉沉睡去。


    陷入黑甜的梦乡前,秋华年唯一的念头只有幸好换了新棉花被褥,不然冷硬的炕不知该多么折磨人。


    在梦中,他看见了成片的丰收的棉花,还来不及高兴,又看见阴魂不散的秋传宗和周氏上门打秋风,口口声声说这三亩棉花的收成都是他们的。


    秋华年正在和他们争论,族长出现带着其他村人一起赶跑了两人,他刚松了口气,一转头,就见赵氏奸笑着站在他背后,伸手把他推进了深渊,杜云镜、李故儿和福宝刺耳的笑声像乌鸦般在他头顶回荡。


    “华哥儿、华哥儿,快醒醒。”


    秋华年头昏脑胀地睁眼,发现自己还躺在左耳房的炕上,窗外天色已亮,杜云瑟站在炕边担忧地看着自己,两个孩子都已经起床不见了。


    “什么时候了?”秋华年声音有些哑。


    “鸡刚叫过,九九和春生见你没醒,没有吵你,我刚才在屋外看见你好像魇住了?”


    秋华年喝了口杜云瑟送到嘴边的凉白开,摇头把刚才的梦境掐尖去尾地讲了讲。


    “其实稍微想一下就知道,秋传宗一家子都被押解进京了,赵氏一家也去了府城,根本不可能出现,我梦里死活没反应过来,才会翻来覆去出不来。”


    杜云瑟轻轻帮他归拢头发,“你太累了。”


    秋华年把头半蹭在他温热的掌心,嗯了一声,“这两天把棉花苗栽完,再把红腐乳腌进罐里,就能好好休息几天了,等卖了红腐乳,你也差不多该去府城赶考了,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逛逛。”


    秋华年嘴里说着休息,实际上依旧安排计划了一堆事,杜云瑟拿他没办法,只能心中暗暗决定以后要看着些华哥儿,让他多休息,不能让他再不顾身体地揽活干了。


    族长家只种了一亩棉花地,一天就移栽完了所有棉花苗,第二日又分了两个人帮秋华年家栽苗,大大缓解了劳动压力。


    他们坚持不要钱,秋华年便又让九九做了两双棉布手套送给两人,并且管了他们的一日三餐。


    拿着秋华年给的手套,族长家二儿子和三儿子啧啧称奇,“我干了这么多年农活,还是第一次往手上套棉布,到底是华哥儿会疼人,我们两个也跟着沾光了。”


    有这一双棉布手套,这两天活就不算白干,何况华哥儿管的饭也用料实诚,味道好吃,就算爹不催他们,他们也乐意过来帮忙。


    见秋华年腰酸背痛神情勉强,两人都让秋华年不必强撑着,杜云瑟也坚持让秋华年回去休息。


    “华哥儿,我们加上云瑟,再有一天半就能把三亩地的棉花苗全栽完了,你快回去吧,万一累坏了身体才是亏了。”


    秋华年一想是这个道理,便回家去做饭,等到饭点再送水和饭到田间。


    胡秋燕家干活的人也少,但她家只种了一亩棉花,不着急,拖了两三天才把一亩地的苗全栽好,从鱼塘里捞了一尾肥嫩的鲤鱼到秋华年家庆祝。


    秋华年用辣椒和终于舍得买了的花椒炝锅,倒入族长家二儿媳送的酸菜炒出香味,加沸水和片成厚片的大鲤鱼,做了一大盆酸辣可口的酸菜鱼,请帮了忙的人一起吃了一顿饭。


    棉花苗栽到地里后,有大概半个月的缓苗期,需要时不时根据苗的发育情况进行补种和移苗,但这些事的工作量比起大规模移苗,已经是小巫见大巫了。


    对只种了棉花的秋华年家来说,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农闲时期。


    九九和族长二儿子宝义家的存兰玩的好,两个小姑娘在饭桌上嘀嘀咕咕了半天,待吃过饭外人都离开后,九九不好意思地找到秋华年。


    “华哥哥,我能不能、能不能求你一件事呀?”


    ————————


    注1:文中提到“战斗孔子”相关论语翻译来源于网络,属于错误翻译。“逝者如斯夫”一句为阿拉伯媒体误翻引用,原新闻中说“遵循孔子教导,中国静坐河边,河上漂浮敌人的尸体”,脑洞不大都联想不到原文是哪句(狗头)


    第26章  盖宋举人家那样的大房子!


    秋华年有些讶异地挑眉, 九九性格内向,这还是她第一次直接向秋华年提出请求,“九九说说看?”


    “存兰说隔壁镇过几天要办一个桃花宴, 存兰她娘会带她去, 我也想去。”


    九九怕秋华年不放心,补充道, “坐骡车一个半时辰就能到, 当天就能回来。”


    秋华年了然,九九是想出门玩了,一直把这个年龄的孩子拘在家里确实不好,秋华年不信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一套, 无论男孩还是女孩, 都得多出门见世面,才能全面发展。


    “我明天去问问具体情况,如果方便的话托存兰娘带你一起去。”


    第二天秋华年找到族长家二儿媳, 问她桃花宴的事情。


    族长家二儿媳叫叶桃红,是从隔壁镇嫁过来的, 长了一双秀气的丹凤眼,模样与女儿存兰有六七分像。


    听秋华年问桃花宴的事, 叶桃红知道这是存兰告诉九九的,笑着解释道,“我们镇上出过一位姓宋的举人老爷,前几年告老还乡,在乡里种了一大片桃林, 他家夫人是江南人, 喜好风雅和热闹,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 都会请同乡的女眷和哥儿去桃林办宴。”


    “举人太太架子轻,宴会上没什么讲究,就是大家一起吃果子,聊天,玩投壶、马吊牌这些从南边带来的游戏,不会玩的也有人教,得胜多了还有彩头拿。”


    “我虽然已经出嫁多年,但家里的嫂子一直记挂我,每年都叫我一起去,华哥儿想让九九去的话,我顺手带上她,就说是我婆家的小姑娘,正好和存兰做个伴。”


    秋华年觉得去这个桃花宴可以让九九涨见识,和叶桃红约好,待她五日后赴宴时带着九九一起去。


    回家告诉九九这个好消息,九九一张小脸兴奋地通红,在地上来回打转,已经忍不住思考给自己那天穿的衣服上绣什么花了。


    在魏榴花的帮助下,秋华年一家四口的新衣服已经做出来了。


    棉布宽裕,九九给秋华年也做了长款衣袍,样子是魏榴花给城里一家富户的年轻哥儿做衣服时学的,有束腰、翻领、弓袋袖,秋华年试穿的时候,显得漂亮又干练。


    因为这些日子活重,怕弄脏弄破衣服,秋华年一直收着新衣服没有穿,打算等去府城的时候再穿。


    九九去桃花宴自然要穿新衣服,现下还有时间,她想给衣服上加上绣花,把自己新学的手艺用出来。


    最后,九九和存兰商量了半天,决定一人在衣领上绣一枝桃花,九九负责绣花,存兰负责当天摘漂亮的野花编成头饰佩戴。


    两个孩子全心为桃花宴做准备,敲定了打扮,又缠着问秋华年马吊牌怎么玩,秋华年上辈子拍视频时还真选过这个选题,索性用边角木料磨了四十张竖长的薄木牌,用笔墨在上面写上十字、万字、索子、文钱的花式,做了一副简易的马吊牌。


    马吊牌是麻将的前身,一局游戏里有四个人一起玩,玩牌时需要算牌和取舍,是一种很有趣的益智游戏。


    秋华年教过规则后,让九九、存兰、春生和云康闲暇时凑在一起玩。


    春生和云康虽然年纪小,但十分聪明,很快就理解了规则,存兰上手慢些,花了好几局才明白玩法,最让秋华年惊讶的是九九,小姑娘不显山露水,一上牌桌就大杀四方,算牌从无遗漏,十局里面能赢八局。


    叶桃红也和女儿学了马吊牌的玩法,忍不住让自家男人宝义仿制了一副,没事干时就找妯娌和相熟的友邻们来上一局。


    “要么说华哥儿能干呢,这马吊牌我之前只在举人太太哪儿听过,一直没学会玩法,华哥儿不但会玩,还能直接把牌做出来!”


    ……


    见孩子们玩得开心,秋华年开始做红腐乳了,卫德兴谢礼中的红腐乳他已经尝过,味道不错,但并不难超越,秋华年有信心做出更好吃的。


    去镇上卖糖时,秋华年一口气和孟家豆腐坊订了足足五十斤的豆腐,买了三个大陶坛子,一小罐黄酒和十几种复杂的调料,把手里的一两银子几乎全花了出去,满满当当堆在骡车上。


    孟圆菱看得摸不着头脑,“华哥儿,你家又要办席?”


    就算办席,这些东西也过于多了!


    秋华年笑了笑,卖了个关子,“不是办席,我打算再做一种小吃卖。”


    孟圆菱听得眼睛一亮,“那你又能多赚钱了,我家的豆腐也能卖得更多了。”


    孟圆菱一点都不怀疑秋华年做的东西能赚钱,在他心里,秋华年已经和财神座下的童子画上了等号。


    “好,以后用豆腐只用你们家的!”秋华年笑眯眯地说。


    孟圆菱不好意思地低头,脸颊上的酒窝一闪一闪,“华哥儿,你做好了一定要让我尝尝。”


    “放心,少不了你的,到时候给你家送半斤尝鲜。”


    ……


    回到家后,秋华年把几个直径一米多的大圆簸箕全部洗干净,用开水烫过,放在正午的太阳下晒干,完成杀菌步骤。


    做红腐乳的第一步是发酵臭豆腐,这个过程不能有一点杂菌,否则得到的就不是能吃的臭豆腐,而是真的“臭豆腐”了。


    秋华年把放簸箕的架子搬到阳光一直照不到的墙根,将五十斤上锅蒸过的豆腐切成麻将大小的方块,平铺在簸箕上,待其在温热通风的环境里自然发酵。


    三天多后,豆腐表面长起一层绵密细软的白色长绒毛,臭豆腐已经发酵好了,如果绒毛是黑色和绿色的,则说明臭豆腐已经坏了,不能吃了。


    秋华年给三个大坛子高温消毒,把盐、花椒、辣椒、红曲米分别炒熟后捣成粉末,混合成腌料,用长筷子夹着臭豆腐,先沾一遍黄酒,再厚厚裹上腌料,放入坛子里。


    最后,秋华年用炒过的八角、桂皮、香叶等香料加葱姜煮成水,冷却过滤后倒入坛子中,又倒入剩余的黄酒,密封好坛口。


    等发酵个一周左右时间,红腐乳就做好了。


    为了不外泄配方,秋华年依旧在买调料时打乱了比例,还买了一些用不到的东西,让有心之人无法通过打听购物清单顺利推出具体配方。


    红腐乳在坛子里妥善保存能保质几个月,秋华年做了两坛满坛的,打算进城卖给黄大娘,前面两坛没装完剩下的散装进第三个坛子里,待做好之后可以留着送人和自己吃。


    秋华年对人说红腐乳的方子是自己生母教的,自己研究改进了一下,提坟之事后杜家村的人多少都知道梅雪儿来历有些不一般,没有人怀疑什么。


    到了参加桃花宴那天,天蒙蒙亮,叶桃红就带着存兰来接九九了。


    两个小姑娘都穿着干净的衣服,衣领绣着桃花,乌黑的头发上别着漂亮的野花发钗,看上去可爱极了。


    秋华年给九九装了一小荷包的高粱饴,又给了她几枚铜钱以备不时之需,千叮万嘱后,目送她坐上族长家的骡车远去。


    一直等到太阳快下山,还不见九九的人影,秋华年有些着急,去族长家问了几遍,都说族长的二儿子宝义已经去接了,但还没回来。


    问了三遍后,杜云瑟做决定道,“我们赶车去看看,到那里只有一条大路,说不定半路能遇到。”


    族长家的人也在着急,闻言纷纷赞成。


    秋华年和杜云瑟把板车和骡子拉出院子,伴着夕阳出了村,走了大概一刻钟路,就看见了宝义的骡车。


    “宝义叔,我家九九呢?”秋华年见对方骡车上没有人,有些焦急地问。


    宝义看见他俩,知道他们担心孩子,没有卖关子直接说,“九九被留在宋举人府上了,桃红带着存兰陪她,我怕家里担心留了一会儿就回来报信了。”


    秋华年稍微松了口气,但心还是提着,“宝义叔,桃花宴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家九九被留下了?”


    三人把两辆骡车赶到路边,宝义给他们解释起来。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当时宋太太和宋太太娘家的小姐都在场,气氛不太对劲,我没好意思多问,你得等见到九九详细问她。”


    “桃红给我说,桃花宴上,宋太太娘家来探亲的小姐不小心失足落了水,跌进了小河里,九九恰巧在旁边,下去把人救了上来。”


    “九九身上都湿了,宋太太怕她感染风寒,便留她在自己府上住一晚再走,因为九九年纪小怕生,桃红和存兰也留下了。”


    宝义宽慰道,“华哥儿和云瑟你们放心吧,我瞧宋太太是个和气人,真心喜欢九九,不会让九九受委屈的。”


    “今天晚了,明天一早你们就能去宋府接九九回家了。”


    秋华年听完后,没有完全放松。


    这件事必定另有内情,宋太太娘家的小姐为什么会好端端的落水,九九又在其中担任了什么角色,一切都还是未解之谜,不能掉以轻心。


    第二天天刚亮,杜云瑟和秋华年便驾着骡车去隔壁镇宋举人宅邸接九九了,宝义有事要忙,托他们把叶桃红和存兰一起接回来。


    宋举人极爱家乡的桃花,在秋闱中举那年受当时县令之邀,亲自为家乡镇子题名桃花镇,桃花镇的人都以此为荣,镇子的旧名已经没几个人记得了。


    宋举人并未通过会试,赶上好时候,以举人的身份补了一个西北小县的县令,几年前自觉年岁已长,索性告老还乡,带着夫人回到桃花镇安享晚年。


    宋举人府建在桃花镇北边,占地两亩,是一个三进的合院带一个小花园,宅子粉墙青瓦,花窗露景,颇有几分江南风情,应该是照顾了南边出身的宋太太的喜好。


    在桃花镇,稍稍一转头,就能看见鹤立鸡群般的宋宅,秋华年赶了一个半时辰的骡车,终于到了桃花镇,远远就看见那座与众不同的宅邸。


    他欣赏了几眼,心想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盖得起这样的宅子,脑海里又多了一个具体的努力目标。


    在古代没有空调Wi-Fi小汽车也就罢了,至少要住大房子、顿顿白米白面有肉有蛋、做得起漂亮衣服吧!


    到了宋府,说明来意后,宋家下人礼貌地把他们请进宅中,杜云瑟留在外堂和宋举人聊天,秋华年则被领去后堂见九九。


    宋举人的一双儿女都已在外面成家立业,没有随父母回乡,宋府没有几个主子,下人也少,秋华年一路走来,只觉得宋府里的一切都收拾地恰到好处,不见冗余,从中可窥见宋太太的治家手段。


    到了后堂,秋华年见到了宋太太,宋太太今年五十多岁,因为保养的好,头发还是乌黑的,面容白净,不怎么显老,她的骨架比起北方女子要小上一圈,穿着松花色的绫罗锦衣,额间带着镶嵌红宝石的抹额。


    九九坐在她下首和她一问一答,宋太太嘴角一直带着笑,看起来十分和蔼可亲。


    在九九对面,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也是骨架较细,身形比实际年龄要小些,一张小脸温婉清秀,满脸凄苦地低着头。


    秋华年看这个女孩的打扮,猜测对方就是那位宋太太娘家来的表小姐,心里有些诧异。


    他昨晚听宝义说九九救了落水的宋家表小姐时,还以为这位表小姐和九九差不多年纪,没想到居然已经十五六岁了。


    这个年纪还会失足落水,更不可能简单。


    九九担心自己给哥哥们丢人,在宋宅一直努力规范着自己的言行举止,回答宋太太的问题时,话在口中过三遍才出口,看见秋华年来了,她眼睛顿时一亮,露出小孩子的模样来。


    秋华年心头一软,对九九笑了笑,见过宋太太。


    “我一直听九九说她家华哥哥有多厉害,今个总算是见到了,春水,给华哥儿看座。”


    宋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春水引着秋华年坐下,秋华年和宋太太聊了一些家常事,都是些怎么种地,怎么做糖,怎么做饭吃饭的农家话题。


    宋太太听了一会儿后叹道,“棉花这东西喜水喜热,又怕湿怕虫,很不好种,我家老爷在西北当县令时曾经买良种推广种植过,却没什么收成,你若能试出在漳县种棉花的法子,可真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说不定还能得到朝廷的封赏。”


    宋太太做了多年官眷,眼界和见识自然不同,给秋华年指了一条此前没有想到的路。虽然秋华年记录棉花种植之法是为了造福底层百姓,但若能因此得到封赏,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在古代,有一个高大上的名声非常重要,办许多事都能轻松起来。


    宋太太又笑着指了指桌上的高粱饴,“这饴糖虽然粗糙,却有一种野趣,我很爱吃,办桃花宴时还专门让下人采买了一批放进甜果子拼盘里,没想到也是你做的。”


    高粱饴能卖到桃花镇,自然是孟武栋的成果,他每隔几天就能找到一个新销路,销售额稳步提升,每日卖出去的量已经比秋华年在镇上卖出去的多了。


    上次孟武栋一口气和秋华年进了八百条高粱饴,还没到下次提货的时候,秋华年此前尚不知自家高粱饴已经卖进了宋举人府里,出现在了桃花宴上。


    他笑着说,“多谢太太照顾我们生意。”


    宋太太欣赏他既笑脸待人又不卑不亢的态度,对他说,“宴上有好几家人问我这高粱饴叫什么名字,从哪里买的,我都让下人告诉他们了,以后怕是要辛苦你多做些糖了。”


    虽然宋太太办桃花宴的本意只是请同乡的亲眷们乐一乐,但宋举人的身份毕竟摆在那里,漳县许多有头脸的人家都会想办法托关系,让后宅家眷来参加桃花宴与宋太太结交。


    这场桃花宴后,秋华年做的高粱饴的知名度将不再局限于清福镇附近,而是会传遍整个漳县,如果打好渠道,销量应该会迎来一个猛增。


    宋太太说了一会儿后,把话题转到九九身上,“昨日清荷意外失足落水,幸好有九九在旁把她救了上来,我心里喜欢九九这个孩子,想送她些衣服首饰,谁知她一概不要,说家中兄长教导不可无功受禄,连昨日落水后给她换的干净衣裳今早也脱下叠整齐放好了,我实在没办法,只能请你这个当嫂子的劝劝她了。”


    秋华年略微挑眉,听出了宋太太话里的意思——无论如何,昨日之事宋家的官方口径只有“失足落水”。


    秋华年没有探究其中真相的想法,他们家和宋家的身份差距太大了,这种隐秘之事还是躲得越远越好。


    九九谨记杜云瑟的教导,没有贸然收下宋太太的礼物,但这样反而会让宋太太不放心,不如说清楚后收了谢礼,把这件事了结。


    秋华年笑着摸了摸九九的脑袋,对宋太太说,“我代九九谢过太太了,我家云瑟一向教导孩子要严谨守礼,九九年幼,记着兄长的话,难免紧张了些,还请太太不要见怪。”


    宋太太笑道,“哪里会怪她,我就喜欢这样聪慧又知礼的孩子,以后还想经常接她来府上陪我打马吊牌呢!”


    “你怕是还不知道,九九昨日可在桃花宴上得了个头筹!”


    宋太太见秋华年松口,让春水去后面取准备好的谢礼,是两匹颜色鲜亮适合年轻人穿的提花缎,一匹丁香色,一匹杨妃色,还有一套小女孩戴的珍珠鎏金的头面,一只水头不错的玉镯,一包红布包着的银子,看大小怕是有五两。


    秋华年看见这样的厚礼,理解九九为什么不敢收了,这些东西少说值个十五两,都够在杜家村盖一院砖瓦房了!


    “我这儿来不及赶针线,索性送两匹料子,看九九喜欢穿什么样的,就做什么样的。”


    见秋华年想推辞,宋太太又说道,“这是救命之恩,我这个大姑准备厚礼是应当的,何况这事情有些奇处,也该为九九压惊。”


    宋太太的言下之意很明确,她知道落水另有隐情这事瞒不过九九家的人,所以这份厚礼中还包含了封口费。


    同样是救命之恩,同样是希望恩人保守秘密,宋太太的举动比卫德兴不知高了多少倍,哪怕领会了意思,也不会让人觉得不悦。


    “那我就替九九收下了,回家好好放着,等九九用得着的时候拿出来穿戴。”秋华年表明这些衣料首饰都会留给九九,不会出门就转手卖了换钱。


    宋太太脸上笑意加深,又聊了一会儿后,秋华年以农忙为由拒绝留饭,提出告辞,宋太太让春水包好谢礼放到骡车上,再让人去后院客房请叶桃红和存兰出来一起离开。


    宋太太虽没有过过真正的农村生活,但人情世故都是相通的,她单独见秋华年,为的是让谢礼的具体内容不被其他人知道,免得九九回去后在村里引起争端。


    整个过程,宋太太娘家来的小姐迟清荷一直低着头没有说一句话,她神情凄苦,眼眸含泪,心上仿佛压着千斤重的担子。


    待外人全部走后,宋太太叹了口气,对自己这个小侄女说,“东西代你送出去了,你可以安心了。”


    这份谢礼这么厚还有一个原因,是它包含了宋太太和迟清荷两个人准备的东西,提花缎和银子是宋太太出的,头面和镯子则是迟清荷从自己的首饰里挑出来的,不然宋太太手边还真没有小姑娘能戴的首饰。


    迟清荷默默点了点头,心头的煎熬稍微减轻了些。


    她昨日心存死志,却不想连累他人。当时她跳入河中,正要把头沉下去,突然看见一个陌生的小姑娘步入河水朝自己游来,迟清荷吓了一跳,下意识站了起来,两个人一起拉拉扯扯回到了岸上。


    如果不是铁了心要寻死,只到胸下位置的河水本也淹不死人。


    迟清荷不清楚自己昨日寻死未成究竟是好是坏,但那个叫九九的小姑娘为了救她身陷险境是实打实的,无论如何都该报答和补偿,九九收下了她的谢礼,让她觉得自己百无是处的人生至少拔掉了一根刺。


    宋太太看着迟清荷的神情,知道她还没想明白,语重心长地说,“你要寻死,要挑自己的错处,百来个都挑的出来,按南边的家法,真的开了祠堂,跪在列祖列宗面前审判,最后八成是一条白绫,一杯鸩酒。”


    迟清荷低着头,单薄的肩膀不住地发抖,一滴滴清泪顺着消瘦的脸颊滑落。


    “可你要活着,只用一个理由。”


    迟清荷迟疑地抬起头,宋太太看着她婆娑的泪眼说,“你父母费劲千方百计,隔了几千里的路,把你从南边送到东北来投奔我,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他们一片拳拳爱女之心,你当真要辜负吗?”


    迟清荷低声呜咽了一声,宋太太叹息道,“我已到了知天命之年,见过的事情多了,才明白过去以为天大的迈不过的坎儿,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等你活到三十岁、五十岁、七十岁,再回头看十几岁时的事情,那都算些什么?”


    宋太太站了起来,“你好好想吧,我乏了,回去躺一会儿。”


    “你打南边带来的丫鬟不好,我做主放了她的身契,让她离开宋家,晚会儿让春水带你在府里重新挑一个用的顺手的。”


    迟清荷张开口,犹豫了一下,最后什么都没说。


    宋府后花园角落,春水让人打开柴房把关了一夜的皂儿放出来,带到后门边上。


    皂儿是迟清荷从南边带来的大丫鬟,为了掩人耳目,迟清荷只带了一个丫鬟和一个老嬷嬷。皂儿今年十六岁,尖下巴大眼睛,嘴角一颗灵动的小痣,长得像一只勾人的小狐狸。


    昨天迟清荷落水后不久,春水就带人把皂儿关进了柴房里,她担惊受怕了一整夜,一见到春水就开始求饶诉冤,“冤枉啊,春水姐姐,我真的不知道小姐好端端的为什么落水了,求您告诉太太,求您帮我求求情!”


    春水不和她废话,直接把一张纸拍在了皂儿秀丽的脸上。


    皂儿作为迟清荷身边的大丫鬟,是随着小姐学过字的,她拿着这张纸看了半天,不敢确信,“这、这是……”


    “太太知道宋家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放了你的身契,随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再别来祸害人就行!”


    春水把手里的包裹也塞给她,“这里面是你攒的月钱和你的衣服,我亲自去收拾的,一件都没少,别在这里磨磨唧唧惹得外人看见,快走吧。”


    皂儿没料到喜从天降,嘴唇动了动,还想为自己辩解几句,“总得让我拜见小姐后再走,不然我回家也不好说。”


    春水闻言冷笑,“你以为我真看不出你的心思?你老子娘全在南边,你不甘心陪清荷小姐在东北待一辈子,起了坏心,撺掇她投河自尽,你好扶灵南下回家。你自以为做的隐秘,其实桩桩件件哪个没被太太看在眼里!”


    皂儿见自己的阴私谋划被一语戳破,脸色霎地惨白,她做的事真的细究起来,是可以被治死的!


    春水瞧不上她的样子,“现在知道害怕了,害人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我们做奴才的可以有自己的谋划,但不能眛了良心,清荷小姐一向待你不薄,你老子娘在迟家也有脸面,你却恩将仇报,昨日若不是那位杜家小姑娘在附近,还真叫你得逞害死了清荷小姐!”


    “太太一向慈善,才给你一条生路,你若再颠倒黑白,搬弄是非,我立即叫人押了你去报官!”


    皂儿哪敢多待,立即装好身契抱着包裹从后门跑出宋府,到了僻静处,她打开包裹检查,发现自己的两套好衣服,攒下的三两月钱和迟清荷赏的一根鎏金簪子、一对玛瑙耳环都在,不由得松了口气。


    把这些东西当了,足够一路回南边了!


    皂儿先是喜不自禁,转念又纠结犹豫起来。她若回到南边,少不得要向迟家解释为什么没陪着清荷小姐自己一个人回来了,万一宋太太在信里说了什么,说不定还会被迟家人捉去报官。


    另外她自己的身契是放了,但家里人的身契还在迟家手上,回到家中,怕是要继续做奴才。


    皂儿心跳加快,只觉得唇干舌燥,她不想回去了,她要拼一把活出个样子,让宋太太和迟清荷都在她面前低头,把羞辱她的春水千刀万剐!


    皂儿拿出几枚铜钱,在桃花镇上找了一个去县里的骡车,她要先去县衙彻底把奴籍消了。


    春水看着皂儿的背景消失,脸上神情冷了下去。


    这场演给表小姐看的戏,总算是演完了,如果不是表小姐如今情绪极其不稳定,到现在都不觉得皂儿是存心害自己,太太原本不用费这么多功夫,直接报官拿下皂儿便好了。


    不过也只是多绕个圈子罢了。


    想到宋太太提前送去县衙的那封信,还有皂儿包裹里偷盗主家财物的“罪证”,春水轻轻一笑。


    ……


    回到家中,秋华年把宋家的谢礼妥善地收了起来,提花缎和首饰虽好,九九现在却穿不得,担心干活时弄坏是一方面,在村里打扮的过于突出,还可能引来别的麻烦。


    没有外人了,九九才小声给秋华年说了昨日的事情。


    “我打马吊牌赢了一对珍珠耳钉彩头,许多不认识的人过来和我说酸话,我受不住,就悄悄跑到桃林深处躲清闲去了。”


    “我看见那位清荷小姐和她的丫鬟在河边说什么,清荷小姐似乎在哭,我本来想躲开,谁知下一刻她突然跳了下去,她的丫鬟不但不救人,还往远处躲。”


    “我怕出人命,赶紧跑过去救人,等我被带到宋府,那个丫鬟已经不见了。”


    秋华年摸了摸九九毛茸茸的脑袋,先肯定她,“九九有善心是对的,不过下次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万一你在河里出了事,哥哥们该怎么办呢。”


    “我会凫水。春生太调皮了,夏天小河涨水的时候经常去河里捞鱼,我怕他淹到来不及救,也学了凫水,不是硬逞强去救人的。”


    村里的孩子没有那么多讲究,几岁的小孩无论男女都爱在河里玩。


    “那也要小心,有句老话叫‘淹死的都是会水的’,知道吗?”


    “我知道了,华哥哥。”九九乖巧点头,“华哥哥,清荷小姐落水的事是不是不太对劲呀?她明明是自己跳下去的,宋太太却说是失足。”


    九九对此非常不解,但在宋府时没敢直接问,直觉告诉她这个问题不能乱问。


    秋华年嗯了一声,“这是宋府的家事,九九按宋太太说的来就好,刚才的话不要再告诉别人。以后有机会再去宋府的话,也不要提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九九揪着自己的小辫子想了半天,自己领悟去了。


    桃花宴只是乡野小宴,宋太太没出太值钱的东西,当马吊牌彩头的珍珠耳钉镶嵌的珍珠只有半颗豌豆大小,大概值四钱银子。


    因为不那么显眼,加上许多人都知道九九得了这个彩头,秋华年没有把耳钉收起来,直接给九九戴上了。


    九九去年穿了耳洞后还没带过正经耳饰,美得不得了,每天取水时都要对着缸里盆里的水面侧头欣赏一下,被人看见后立即红着脸跑走。


    秋华年逗她,“小珍珠的就这样了,以后戴金的银的、珊瑚的、翡翠的,岂不是要跟七八个人随身举着镜子给你照?”


    九九跺了跺脚,一溜烟跑出了门,脑海中忍不住开始幻想华哥哥口中的那些首饰。


    如果真的能有那一天该多好呀!


    ……


    红腐乳入坛腌了七八天后,秋华年打开装了四斤的罐子,一股浓烈的复合的发酵后的咸辣香气扑面而来。


    他用高温消毒过的干净木勺舀了两块红腐乳出来,招呼家人们蘸着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吃。


    馒头蘸红腐乳这道名菜,可是无数北方大学食堂最受欢迎的早餐之一。


    热腾腾喧软的白面馒头从中间掰开,夹上半块红亮的腐乳,用力一合,腐乳便丝滑地抿开,浅粉色的乳泥均匀地沾满整个层次不齐的掰面,一口下去,碳水与咸香带来的满足感充盈着大脑,立即催促人再咬下第二口。


    春生接连吃了几口,差点咬到舌头,噎得说不出话来,九九赶紧吹了勺粥喂给他。


    “饮食当细嚼慢咽,不可如此鲁莽。”杜云瑟纠正他。


    春生不敢说话,眼睛一直瞄向秋华年试图求救,秋华年笑着打圆场,“他才多大,遇上爱吃的激动一点很正常。”


    春生连忙点头,“是华哥哥做的红腐乳太好吃了嘛!”


    秋华年开口后,杜云瑟便不再说春生了,春生得意地眨了眨眼,不等他继续狼吞虎咽,桌下的脚突然被踢了一下。


    春生吃痛转头,看见自家姐姐瞪了自己一眼,他不敢继续乱来,乖乖低着头开始细嚼慢咽了。


    秋华年把一切看在眼里,看了看九九和春生,又调侃地看向杜云瑟,隔着饭桌对杜云瑟笑,杜云瑟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吃饭了。


    现在家里的食物链,九九和春生都敬畏杜云瑟,杜云瑟听秋华年的话,九九管得住春生,总结下来,秋华年无疑站在食物链的最顶端。


    真可谓一物降一物。


    “你们觉得我做的红腐乳好吃,还是县里卖的红腐乳好吃?”秋华年把卫德兴送的腐乳拿出来供大家比较。


    “华哥哥做的更好吃!”九九和春生异口同声地说。


    杜云瑟认真品尝后说,“你做的香味更加柔和,口感也更加细腻,还添了许多香料的味道,比卫记卖的高明不止一点。”


    秋华年满意点头,他的配方可是在互联网上经过无数次迭代修正,自己又加了一些理解的集大成者,在古代着实属于降维打击。


    “说得好,奖励再来一口!”秋华年掰了一小块馒头蘸上剩下的红腐乳喂杜云瑟,杜云瑟低头就着他的手吃了,温润的唇蹭在秋华年指尖,带来一阵颤栗。


    秋华年欲盖弥彰地看向别处,发现九九和春生就站在他们旁边,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秋华年咳了一声,转身去库房去秤,“我称一下红腐乳做好后总共多少斤。”


    去掉之前称过的空坛子的重量,五十斤豆腐和各种调料、香料水、黄酒加起来共得了八十斤红腐乳,打算卖给黄大娘的那两坛里是七十斤左右。


    秋华年拿出之前买好的六文钱一个的小陶罐,把自留的那坛里的十斤红腐乳分罐装开,单独装了十二个半斤的腐乳罐,预备着送人,坛里留下四斤自家慢慢吃。


    中午饭前,秋华年拿着一小罐红腐乳去了族长家,云成昨日已经回来了,一次就考了童生,族长大喜过望,决定过几日在村里办席庆祝,秋华年上门是想问问府城的事情。


    到了族长家,来庆贺的亲戚很多,云成被围住抽不开身,秋华年把红腐乳送给孟福月,和她走到外面园子里说话。


    孟福月早就准备好了一箩筐的注意事项,“府城和村里县里真是不一样,干什么都要使钱,路上走的人尽穿着干净的好衣裳,没人打补丁,十个人里就有两三个穿绫罗绸缎的富贵人。”


    “吃食、百货的价钱都要比漳县贵两三分,客栈连热水都要单独花钱买,一文钱一壶,幸好我们东西带的全,没怎么花银子。”


    “我们住的是中等的客栈,距离考试的贡院近,一间房一天一百二十文,一开始开了两间,住了一晚我和宝仁就睡不住了,让云成留着,我俩又出去找了一个一晚四十文的下等客栈住。”


    “换成漳县,四十文都够住上等的房间了,在襄平府只够住一个猪圈大小炕上铺着草席的地方。”


    “要我说还是咱们村里好,到外面没钱纯是受罪。”


    秋华年心算了下价格,问孟福月,“婶子,你们在襄平府见过赵氏那家人吗?”


    “人没见到,消息倒是听过,毕竟是前后脚到的襄平府,她家在贡院三条街外租了一户人家的两间倒座房,据说一直租到院试结束放榜,差不多两个月,花了足足三两银子!”


    赵氏他们住的久,比起住客栈租房更划算,三两银子在杜家村都够买一亩水地了,为了杜云镜的院试,这家人这次可真是下足了血本。


    “对了华哥儿,你们如果有好被子好褥子,去府城的时候千万记得带上,客栈房里的被褥又潮又硬,根本睡不了人,云瑟要考秀才,千万别因为这个考不好试。”


    秋华年把孟福月说的注意事项一一记住,盘算起去府城的事情。


    距离院试还有二十天左右时间,路上就要花个三四天,他现在就得开始准备带的东西了。


    杜云瑟说自己不用提前一两个月去府城住着,但秋华年觉得临考前两三天才到府城也不行,万一因为水土不服、吃食不适应或者不熟悉环境影响到考试状态就不好了。


    来自现代的秋华年有着无比丰富的考试经验,他虽然自己不考,但力求帮杜云瑟把场外工作全部做好,齐心协力通过院试,开启“科举投资”的第一环。


    第二天,让杜云瑟留在家中专心读书,秋华年自己带着两大坛红腐乳去了县城,到黄二娘店里后,黄二娘眼睛一亮,立即请邻居帮忙看店,自己带着秋华年去了黄大娘的食肆。


    “我前两日还说,若是你再不带着腐乳来,就要赶不及了!”


    “什么赶不及了?”中午时候,这家位于县城中心名为“鲜味居”的食肆客来客往,饭香扑鼻,好不热闹。


    “当然是襄平府知府办的‘百味试’了,咱们知府大人好吃,每届院试后,都会举办一次‘百味试’,遍邀全府名厨做自己最拿手的菜式请新秀才们品鉴,评出一二三等,由当届院案首题诗相赠。”


    “得到赠诗的名厨既出了名,又沾了文气,府城许多大酒楼争着重金聘请他们,我姐姐就是十二年前在一次赏味试上得了二等评赏才发家的。”


    两人说着话,黄大娘在围裙上擦着手从后厨出来了,她长得和黄二娘有几分像,四十多岁,也是粗臂膀红脸膛,充满了大地般的生命力。


    “这位就是华哥儿了?快让我瞧瞧红腐乳!”


    “你看,我就说我姐姐的性子比我还急几分。”黄二娘调侃。


    秋华年从骡车上搬腐乳坛子,黄大娘见他细皮嫩肉的,索性上前自己一手一个全搂了起来,“咱们去后厨尝。”


    到了后厨,秋华年打开一坛腐乳,和黄大娘要了干净的长柄勺连汁带腐乳舀了小半碗出来,黄大娘用筷子尖沾了一点放在舌头上,咂了咂嘴。


    “这个味儿正,比卫德兴卖的要好,有了它,这届百味试我一定能再夺评赏!”


    百味试和院试一样,三年两届,这么多届办下来,传统的做法已经被做精做烂了,只有出奇才能制胜。


    黄大娘用红腐乳研制出得意新菜后,起了再去参加一次百味试的想法,可惜被卫德兴卡住了原材料,本以为只能放弃,没成想秋华年带着更好的红腐乳出现了。


    “我虽不知具体做法,但尝得出你的红腐乳里加了许多香料,成本怕是比卫德兴卖的贵不少,我不占你便宜,华哥儿你重新开个价吧。”


    秋华年摇头,“按之前说好的一斤七十文来就行,我自己做的腐乳不花运输费用,整坛卖也不花罐子的钱,算下来差不多的。”


    “大娘有心的话,得了百味试的评赏后,告诉大家你用的红腐乳是我做的,我岂不是赚得更多了?”


    “好!承你吉言,这次百味试我一定要拔得头筹!”


    秋华年说自己这两坛红腐乳净重七十斤,黄大娘没有拿出来称,直接去账房取了五两银子交给秋华年。


    “咱们爽快人办爽快事,一口价给你凑个整,新菜卖得好了 ,以后还要长期和你买红腐乳呢!”


    刨去一两银子的成本,秋华年这一下就净赚了四两银子,他穿越来后,还是第一次一次性赚这么多钱,笑眯眯地掂了掂手中的银锭,把钱小心装好。


    听说秋华年的未婚夫过几日要去府城考院试,黄大娘送了他一盘寓意榜上有名的锦鲤糕,还给他介绍了一家离贡院较近的客栈。


    “这家店的老板娘是我拜把子的姐妹,你去了尽管提我的名字,保管什么都给你们安排周到。”


    “百味试上,我可等着你夫君考中秀才给我评赏呢!”


    被黄大娘留着吃了顿饭后,秋华年在城里转了一圈,买了四斤棉花,两个密封性不错的大水囊,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孟福月说去府城的马车十分颠簸,里面还空荡荡的,秋华年打算缝几个坐垫和靠垫,有了钱当然要对自己好一点。


    两人去府城考试的新衣服已经做好了,秋华年想到杜云瑟考中秀才后还得参加应酬和酒席,打算再给他做一套衣服,正好卫德兴送的那匹颜色陈旧的布还没用,秋华年拿到镇上加了点钱,换了一匹苍葭色的棉布。


    棉布如同春夏交接时雨后空雾蒙蒙的青山的颜色,清雅中带着幽远的意境。


    为了赶时间,新衣服是请魏榴花出手做的,本来只打算给杜云瑟做,但家里一大两小三个人都坚持要给秋华年也做一身,秋华年拗不过他们,只好做了。


    魏榴花使出浑身解数,给杜云瑟做的是传统的书生儒袍样式,腰间往上绣了几株挺拔的翠竹,高低错落,最高的一直延伸到胸前,深绿色的竹子搭配着雾中春山般的布料,显得穿着者更加清贵高洁。


    秋华年这身则是一件交领琵琶袖长衫,胸前加了一块白色补子,补子上满绣着水仙穿蝶的纹样,看起来生动又清新。


    两件衣服主色是同一种颜色,却被做出了不同的感觉,穿着走在一起,既不会雷同,又能看出和谐的联系。


    试穿的时候,秋华年脑海中突然闪过“情侣装”三个字,他看着换上新衣后气质更佳的杜云瑟,满意地点了点头。


    魏榴花接城里的单子时,一件衣服收二十文钱,刺绣论复杂程度一件从五文到三十文不止。


    这两件衣服加上精致的刺绣,秋华年直接按最高价给了魏榴花一百文钱。


    魏榴花拿着钱喜得合不拢嘴,这些钱可全都是她自己的,婆婆赵氏和小姑子巧星拿不走一分,让她整天不休息地赶工她也乐意!


    自从赵氏带着其他人离开,魏榴花的日子是越过越舒心,柚哥儿已经会扶着东西在地上走路了,一张小脸越来越白嫩可爱,魏榴花巴不得那些人这辈子都不要回来了。


    魏榴花做衣服的时候,九九也没闲着,她把碎布头拼起来,按秋华年说的样子做了四个厚厚的坐垫和靠垫,一个就用了一斤棉花。


    胡秋燕知道他们要去府城考试,给他们一人做了一双厚底新鞋,秋华年的鞋面上还绣了一串梨花。


    其他关系好的村人们也各有表示,有的送几颗蛋,有的送炒面,有的送野菜。


    “我之前还以为云瑟真的不能科举了,没想到居然能考,你们路上一定要小心啊!”


    “咱们云瑟可是神童!以后要做大官的,考个秀才还不简单?”


    “云瑟好好考,一定要比赵氏的宝贝儿子考得好!”


    秋华年笑着谢过乡亲们,给他们分高粱饴吃,至于少数心生嫉妒的人“能去考说明不了什么,考得上才是本事”、“分明就是考不了,白白浪费钱”之类的言论,秋华年全当没听到。


    等杜云瑟考中回乡,这些谣言自然不攻而破。


    临走前一天,秋华年在家里安顿九九和春生。


    “家里没什么需要操心的东西,你们每天给骡子和鸡喂饲料,搅拌一下我发酵生物酵素的那个缸就可以了。”


    “明早把你们的被褥送到秋燕婶子家,白天你们在家和云康一起背书练字,晚上锁好门去秋燕婶子家住,知不知道?”


    九九和春生乖巧点头,杜云瑟给他们留了将近一个月的课业,不愁他们没事干。


    秋华年把家里剩余的菜和蛋都拿给了胡秋燕,充当九九和春生的伙食费,地里的棉花苗还在生长初期,没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拜托相熟的村人们顺便照看一下就行。


    至于高粱饴,秋华年虽然一口气做了许多,但显然撑不了二十几天。


    他再三考虑后,花几天时间制取了整整一百斤的高粱淀粉,把高粱饴的配方教给九九,由九九给孟武栋供货。


    至于清福镇上的卖糖生意就不去了,由孟武栋取了高粱饴,分给孟圆菱在豆腐坊代卖,和孟武栋一样都是五五分成。


    “高粱饴的做法都记住了吗?甜菜根快完了找榴花嫂子买,万一做不过来就不做了,千万别为了赚钱累到自己。”


    九九点头,“华哥哥放心吧,我已经学会了,每天做一点,不会累的。”


    春生也在一旁拍着胸脯保证道,“华哥哥放心,姐姐搅不动糖了还有我呢!”


    做高粱饴最难也最费力的一步,是在锅里搅动翻拌淀粉与糖水的混合物直至固态,这个过程需要精准把控火候,还需要不停地全力搅拌,稍微偷一会儿懒糖就会糊锅。


    之前试做的时候,九九搅拌到后面有些力气不足,春生自告奋勇搬了个小凳子站在灶台前帮忙,两人交换着搅动糖液,才合力做好了一锅高粱饴。


    春生自从伙食条件上去后,身体长得越来越壮实,像头小牛犊一样。


    他虽然聪明,心思却不放在读书上,每天只想着去外面漫山遍野地跑着玩,学习进度比同时启蒙的九九和云康差一截,惹得杜云瑟频频皱眉。


    秋华年不是那种非要逼着孩子有出息的家长,每次都劝杜云瑟春生还小,再长大一些就好了,春生现在除了贪玩外没有其他问题,还不到需要严肃管教的时候。


    离开前夕,秋华年把家里所有钱拿出来开始算账。


    之前提坟加上买做红腐乳的原材料用完了家中几乎所有银子,只剩下二两,现在他手头有宋太太给的五两银子的谢礼,卖红腐乳得的五两银子,还有这些天越来越多的卖高粱饴的零碎收入,加起来一共是十五两整银和五百多文零碎铜钱。


    不知不觉间,居然已经够盖房子了。


    秋华年打算等从府城回来,就筹备盖新房子的事,越早住上越早享受。


    到了出发的日子,提前订好的马车来到杜家村接人,相熟的人们都来送行,秋华年和杜云瑟祭过杜宝言夫妻和梅雪儿,把大包小包搬上马车,前往府城赶考。


    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农田与村落,秋华年心中升起一股期待,不知道这个时代的府城是什么样子的,他又会在府城遇到什么事呢?


    第27章  欲亲又止,现代人的矜持?


    从漳县到襄平府坐普通马车要花三天两夜时间, 襄平府地理位置偏南,靠近渤海湾一带,气温比漳县早热, 春耕播种时机也比漳县早。


    秋华年一路看着窗外的风景, 越靠近襄平府,农田里的农作物就长得越高些, 穿越之后, 他现在越来越会下意识关注土地和庄稼了。


    官道虽然宽敞,但毕竟是土路,免不了颠簸,秋华年在上车前把马车车厢擦了一遍, 将两条褥子叠起来铺在车厢底部, 脱了鞋坐在上面,再加上坐垫和靠垫,才不至于坐得腰酸背痛。


    从漳县到襄平府的路程是车局早就规划好的, 为了节省时间,马车每天天不亮就出发赶路, 凌晨交过夜后才会在定好的地点留宿休整,一天里十五六个小时都在车上。


    秋华年提前准备了豆腐干、高粱饴和素馅饼, 用这些可以冷吃、保存时间较久的食物充当一路上的吃食。


    路程无聊,两个人一起待在狭小的车厢里,秋华年总是忍不住逗杜云瑟说话,杜云瑟永远都是处变不惊的态度,秋华年问什么他便答什么。


    有时候, 秋华年会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再睁开眼,会发现自己躺在车厢里, 头枕着杜云瑟的大腿,杜云瑟一手拿着书册,一手护在他耳边,防止他因为颠簸磕到头。


    次数多了,秋华年也不再不好意思,感到困后直接拍了拍杜云瑟的腿,调整好姿势躺倒枕了上去,心里雀跃偷乐,这可是正儿八经的美男膝枕!


    杜云瑟放下书册抬手拉上车帘,让车厢内昏暗下来,垂眸看着秋华年小半张精致秀丽的脸,唇角微微勾起。


    晚上休息时,因为人生地不熟,需要留一个人在车上看行李,杜云瑟便让秋华年去客栈睡觉,自己简单洗漱后在车厢里休息过夜,秋华年本来想轮流守夜,直接被杜云瑟坚定否决了。


    就这样过了三天两夜,第三天傍晚时分,马车终于进了襄平府城。


    “前面就是贡院了,我就送到这里,街对面有不少等着的空马车,公子们想在哪处安歇可以自行雇车过去,如果不知道该去哪,这里还有不少揽客的伙计,多问几个总能选到合心意的。”


    车夫知道杜云瑟是来参加院试的,直接把他们送到了贡院附近最方便的地方。


    秋华年和杜云瑟下车,舒展了舒展发麻的四肢,把已经提前打包好的行李全部从车上取了下来。


    两人正要找辆空马车雇佣,一个十五六岁的机灵伙计已经迎了过来,“两位可是从漳县来的秋公子和杜童生?”


    秋华年和杜云瑟对视一眼后问他,“你是?”


    “我是舒意楼的伙计,您二位叫我舒五就行,我家老板娘前两天收到漳县黄大娘的信后,就派我在这儿等候二位了。”


    舒意楼就是黄大娘给秋华年提过的她在府城拜把子的好姐妹开的客栈,秋华年没想到黄大娘后来还为此专门给对方送了信,心头微暖。


    与豪气爽快的人打交道,就是这么令人心情舒畅。


    舒五说着过来帮忙提他们的行李,“我家客栈就在街那头,咱们过去说话。”


    舒五能准确说出舒意楼和黄大娘的名字,秋华年没有怀疑他,但有些好奇,“黄大娘的信里不可能有画像,你是怎么认出我们的?”


    舒五嘿嘿笑道,“大娘在信里说,秋公子是位长得顶好看的哥儿,杜童生是位长得极英俊的书生,我本来心里也犯嘀咕,这个‘极’到底是怎么个极法,一看见你们打车上下来,才知道信里说的再真不过了。”


    黄大娘没有亲眼见过杜云瑟,但黄二娘见过,听见这对姐妹这么形容自己和杜云瑟,秋华年轻咳一声,略有些不好意思。


    走了二百多米,秋华年看见了舒意楼的招牌,它临街盖了两层高的楼,一楼大堂提供饭食,二楼是客房,楼后还带着一个院子,三面都盖满了排房,分成一个个隔间,也做客房使用。


    看这装修和规模,在襄平府已经属于上等的客栈了。


    到舒意楼门口,还未进门,秋华年就看到一个穿着锦缎衣裙的女子从柜台后走出来,她看上去四十多岁,脸上略染风霜,身段苗条,风韵犹存。


    舒五上去叫了一声老板娘,女子对他们笑道,“两位公子远道而来辛苦了,大娘已经在信中和我说明了缘由,我和她是登堂拜母的交情,你们帮了大娘的忙,就是帮了我郑意晚的忙。”


    “院试前后你们有什么事尽管和我说,若是见外,才是不给我面子。”


    “我这就让后厨去做接风宴,舒五,把两位公子的行李收拾到后堂去,手脚麻利点!”


    郑意晚盛情难却,秋华年和杜云瑟只好坐下,过了一会儿,几样酒菜上齐,舒意楼的老板舒华采也来作陪了。


    “当初我们夫妻在襄平府白手起家,多亏大娘照拂,才打拼出这偌大家业,后来大娘为了妹妹返乡,多年不曾再来府城。”


    “听闻大娘今年要来府城参加百味试,我们高兴地不知跟什么似的,若不是华哥儿做出红腐乳卖给她,以她的脾气,差点就来不成了。”


    喝了几盅清酒后,舒华采和郑意晚的称呼都随意亲切了起来。


    二人的舒意楼开在贡院附近,每届都会接待不少参加府试、院试、乡试的学子,相关消息十分灵通。


    舒华采一边劝菜劝酒,一边给他们讲解,“院试要考两轮,两轮中间间隔一天,考完三日后放榜,榜上有名者可参加晚上的百味试,这些你们应当都知道了。”


    “每年院试的卷子都是圣上钦点的学政批阅的,我听住店的客人说,前阵子咱们辽州换了位新学政,襄平府的院试是他主持的第一场考试,所以他的喜好和宽严程度大家一概不知,这次院试怕是变数不小。”


    杜云瑟心头一动,“舒兄可知这位新学政的姓名和来历?”


    舒华采回忆了一下,“只说是京中来的,名叫冯铭均,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杜云瑟微微点头,没有再开口,秋华年看出他心有所思,打算回头只有两个人的时候问问他。


    “舒老板,你知道今年襄平府有多少人参加院试吗?”秋华年提了个关心的问题。


    报名参加院试需要同乡学子结队互相担保,还要请禀生作保,杜云瑟的这些事宜是王县令帮忙安排好的,他和同乡学子交情不深,自然没处去听这些小道消息。


    舒华采道,“今年整个襄平府来考秀才的童生有三百多个,较往年少些。”


    朝廷有规定,秀才录取比例在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之间,总人数少了,录取的名额也就少了。


    舒华采以为他们是担心名额少了考不上,宽慰道,“云瑟这个年纪就有把握考秀才,已经是少年英杰了,就算这次不中,等到后年的院试也可再考。”


    县试、府试、院试这一整套秀才三步曲是三年办两届,今年是连着办的第二年,下次院试要等到后年了。


    秋华年倒是不担心杜云瑟通过不了院试,按王县令的说法,如果不是被大儒文晖阳带走游学,他十岁就该是秀才了。


    这些日子杜云瑟读书时,秋华年时不时出于好奇过去看两眼、听几句,每次都弄得自己两眼蚊香圈,转而佩服起杜云瑟的学识和才智。


    虽然如果他真的下定决心头悬梁锥刺股地奋斗,以现代多年应试教育的经验,未必学不会,但他穿成了个不能科举的哥儿,而且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为什么非要去吃读书考试的苦?人一辈子一次高考,一次考研已经够了!


    这科举的险峻高峰,还是交给天资卓绝的杜云瑟去爬吧,他负责递绳子送物资就行了。


    桌上酒菜快吃完时,郑意晚夫妻对视一眼,做出了决定,“华哥儿,现下距离院试还有十日左右时间,我们客栈虽然条件不错,但过于喧闹,怕是不方便云瑟备考。”


    “我们家的宅子在两条街外,离贡院近,还人少清静,你们直接住过去岂不便宜?”


    郑意晚夫妻在他们来之前就商量过这件事,但当时因为不清楚两人的具体性情,怕邀到家中反生事端,所以没有下决定。亲眼见过后,夫妻二人见秋华年性格亲切随和,杜云瑟清贵自矜,才彻底放心。


    有更好的住处,秋华年自然不会推辞,只是强调一定要付租金,郑意晚知道秋华年卖了红腐乳后手头有钱,没有坚持劝他。


    舒宅位于两条街外的甜水巷,是一个南北两进的院落,东边还带一个小跨院,跨院不靠街,里面有一个小花园,三间打通的南房,东南角开了一扇通往巷子的小门,环境十分幽静。


    郑意晚把跨院小门的钥匙交给秋华年后说,“你们安心住这儿,要出门可以从小门出去,走个十几步就到街上了。”


    跨院除了房屋较少,已经相当于一个单独的小院落了,这个居住条件比起赵氏一行人在府城租的两间倒座房不知好了多少,赵氏他们租两个月花了三两银子,而秋华年和杜云瑟只用住不到二十天。


    秋华年忖度了一下租金,拿出二两银子给郑意晚充当房租。


    郑意晚口中说着太多了再三推却,最后推回去了五钱银子,又说道,“跨院没有灶,你们不用自己做饭,每日客栈后厨做好了,让舒五给你们送过来,价钱全包在房租里。”


    郑意晚让看家的婆子送来些日常用品,不打扰他们安顿,离开了跨院。


    秋华年和杜云瑟收拾自己带来的行李,跨院里的三间南房中间打通,整体内部空间和一间现代教室差不多大,东边是一座三面连接墙壁的通炕,西边窗下设有案台桌几,挂着书画,中间用柜子和多宝阁隔开,上首摆着一个方桌,两把黑漆圈椅,中堂挂着一副大牡丹图。


    在襄平府,非权非贵的普通富户家里就是这样的呈设,虽比不上宋举人家讲究,但比秋华年去过的卫德兴家雅致精美地多。


    跨院的柜里有被褥,虽然是新的,但因常年不拿出来用有些潮硬,不如秋华年专门从家里带来的新做的被褥舒服。


    他把跨院原本的被褥铺在下面,又把自己带的褥子铺在上面,伸手试柔软度的时候,突然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事。


    这座跨院只有一座打通的南房,一座炕,那么……


    秋华年的背僵住了,杜云瑟若有所觉,轻声说道,“你我尚未完婚,同床于礼不合,我去睡西边的小榻。”


    他说着就要搬被褥过去,秋华年赶忙拦住,开什么玩笑,那小榻宽不到一米长顶多一米六,硬邦邦的怎么能睡人 。


    “我都没说话呢,你急什么。而且,这不是……”


    秋华年轻咳了一声,把“这不是迟早的事”咽下去一半,告诫自己这是古代,而且他和杜云瑟还没到互通心意那一步呢,要矜持一点。


    杜云瑟没回来的时候,秋华年还担心过自己的“人身安全”,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分房睡觉。


    等两人熟起来后,秋华年才知道最初的担心纯属多余,杜云瑟是一位标准的正人君子,标准到让秋华年甚至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冲动的时候。


    秋华年觉得,只要婚礼未成,哪怕他现在把杜云瑟按倒在炕上,双腿骑跨在他腰上,杜云瑟也只会红着耳朵把他推开塞进被子里。


    人身安全是不用担心了,但安全过了头也挺让人无奈的。


    秋华年磨了磨后槽牙,他这个脑子里动不动浮现出黄色废料的现代人,面对杜云瑟这样的小龙男,也只能屏息凝神,在心里不停念大悲咒了。


    谁叫他想保持个好形象,怕吓到人家呢?


    秋华年不看杜云瑟,眼睛盯着一旁的烛火,咬了下嘴唇,声音细得像蚊子,“一起睡吧,这炕这么大,你睡这边我睡那边让中间空着,不碍事的。”


    杜云瑟低头看着秋华年被烛火映亮泛着水光的的姣好唇瓣,微不可查地吸了口气,眸光暗沉,半晌后吐出一个字,“好。”


    两人这几天坐车一直没好好休息过,此时已经十分劳累,见天色已晚,便只收拾出床铺,简单洗漱了一下,其余行李等明早再收拾。


    秋华年熄了蜡烛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看着窗边方向的一道人影有些气闷,他说把中间空着,杜云瑟还真就远远睡到了最边上,都快贴着窗下的墙根了。


    这简直像他是欲|求不满勾人的妖精,杜云瑟是不为所动的唐僧!


    秋华年不想就这么睡觉,但也拉不下脸皮说你睡近一点,更做不到自己爬过去,只能找其他话题。


    “晚上吃饭时郑老板说的新学政你认识?”


    杜云瑟的声音从窗边方向传来,“冯大人是元化六年的探花郎,在翰林清修多年,后自请为御史大夫,为人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性情火爆,在朝中得罪过许多人。”


    “老师与他同朝为官时两人有些交情,后来老师致仕云游,来往便少了。我在京中见过冯大人几面,但没有单独交谈过。”


    秋华年听完后感叹道,“从翰林到御史大夫到辽州学政,冯大人的官途怪有创意的。”


    类比现代,就是先在社科院搞尖端学术,后来去当纪检委查违法乱纪,转身一变又成了辽宁省教育厅厅长。


    结合杜云瑟对他性格的描述,怕是元化帝也为这位有才华的臣子头疼,才把他挪来挪去。


    “这样也好,至少他肯定不会因为你老师被软禁,就故意罢黜你的卷子。”


    杜云瑟嗯了一声,心想或许这也在当今圣上的考量之中。


    无论如何,对他来说,如今只有一步步努力向上考,让华哥儿和九九、春生过上好日子,不辜负恩师的期待,实现自己治国平天下的抱负。


    秋华年又说了几句话,声音渐渐模糊了起来,他实在是太累了,躺下来后身体拖着精神很快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过了一会儿,杜云瑟坐起来,借着窗外的月光把自己的被褥往秋华年那边挪了一段距离。


    梦中的秋华年呢喃了几声,清浅的呼吸声在杜云瑟耳中不断放大,最后一刻,杜云瑟停了下来,就这么低头看了还在深眠中的小夫郎一会儿,起身把被褥又朝窗边挪了一点,保持在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睡了。


    华哥儿年纪小脸皮薄,他不能乘人之危,太着急会吓到他的。


    ……


    秋华年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太阳初升,舒五把早饭送了过来,杜云瑟才叫醒秋华年。


    打开食盒,里面放着一汤盆红豆薏米粥,一屉拳头大的莲菜猪肉馅的包子,四样小菜,有炸花生米、腌萝卜丁、凉拌青菜和小葱豆腐,量大又好吃。


    秋华年满足地吃完饭后说,“这恐怕是舒意楼最好的早饭套餐了,若是每顿都这样,吃上半个月,那一两半的租金也就刚够抵伙食费的。”


    杜云瑟起身收拾碗筷,“舒家夫妻热情好客,再补银钱怕是过犹不及。”


    “我知道,只能记成人情,等日后有机会时报答。”


    舒华采和郑意晚对他们好不是为了钱,而是讲江湖义气,秋华年一味算钱反而尴尬,不如记成人情,日后有来有往,关系也就深了。


    把碗筷按舒五所说放到连通主院的门边后,杜云瑟回到屋中收拾自己的书籍纸笔,秋华年则整理其他东西。


    来时带的食物差不多吃完了,装食物的布袋要洗干净回去时再用,除了必用品,秋华年还带了半斤小罐装的红腐乳,如果黄大娘的新菜能在百味试上出名,秋华年的红腐乳也可以借机打开市场。


    一共十二小罐红腐乳,秋华年给孟圆菱、胡秋燕和族长家各送了一罐,余下九罐这次都带上了。


    他刻了一个长方形的大印章,两侧是豆角、辣椒和几种外形好看的香料,下方是叠起来冒着热气的腐乳块,中间由杜云瑟题字“秋记红腐乳”。


    印章刻好后用红色颜料水印在大小差不多的草纸上,贴在罐口,就成了独特的标志。


    接下来几日,杜云瑟一直在房中专心读书做文章,秋华年自己出门逛了几次,人生地不熟怕出事,没有走太远,只是在附近的铺子里买了些精致新奇的藤钗、发绳和木剑,打算带回去给九九和春生,好不容易来府城一趟,总得带些伴手礼给孩子。


    这天秋华年穿着簇新的昌荣色圆领箭袖袍,正在一个小摊子前看根雕的颇有创意的镇纸,想挑一个回去给杜云瑟的书桌上添些雅趣,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喧闹声。


    他拿着挑好的镇纸转头,看见七八个穿着白色儒袍,外搭湖绿色罩衣的青年书生正浩浩荡荡地走过这条街。


    见他们穿的一模一样,秋华年忍不住问摊主,“老板,他们这是?”


    摊主笑道,“哥儿是打外地来的吧,这是咱们辽州数一数二的书院清风书院的学子们,今天书院休沐,他们应当是下山来贡院附近熟悉道路的童生。”


    “这么些全是童生?”秋华年低声问。


    摊主道,“别的我不知道,那位十六七岁头上簪花的书生肯定是,他叫郁闽,是清风书院乙字班的头名,大家都说,这次院试的院案首肯定是他!”


    摊主解释说,清风书院分为甲乙丙三班,甲字班为有希望考中进士的那批秀才,乙字班为普通秀才和成绩最拔尖的童生,丙字班全都是还没有考上秀才的学子。


    郁闽作为童生却能在多是秀才的乙字班里名列第一,实力确实不容小觑。


    秋华年想到杜云瑟也说要中一个小三元回来,忍不住笑了一下,打算拿这事回去激励调侃他。


    不笑不要紧,这一笑可惹了个小麻烦。


    郁闽耳朵尖,早已把秋华年和摊主的对话听了个六七分,他本来还在因为自己出名而自得,听到那个问话的哥儿居然笑了,瞬间被惹毛,当即转头怒目而视。


    见簪花小书生怒气冲冲地看向自己,秋华年不明所以,只能无辜地对他笑了笑。


    郁闽本来还在生气,看清对方秀丽如画的笑颜,怒气突然像被水浇透了般消失不见,一时愣在原地。


    直到身边的人开始催促,他才清了清嗓子,手在袖子里握成拳头,昂首挺胸地走过去。


    “这位公子,你刚才为何发笑,难道觉得我考不中院案首?”


    秋华年闻言恍然,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他也没想到,喧闹市井中隔了几米远的低声对话能被正主听见。


    秋华年不想因为这种原因在外面和人发生冲突,温声解释道,“院试还没开始,榜单出来前,谁都有可能是院案首,我怎会觉得郁公子考不中?”


    “只是我想襄平府人杰地灵,才子辈出,说不定还有和郁公子一样的天资卓绝之辈,难免心生期待,才笑了一声。”


    郁闽对秋华年的回答并不满意,整个清风书院的乙字班他一直遥遥领先,那些穷乡僻壤的童生更不会是他的对手,若不是去年院试时得了急病,他早就是秀才了。


    这届院试的院案首,对他来说分明是探囊取物才对。


    郁闽想要发作,看着眼前的小哥儿漂亮无辜的脸,心火又压了下去,最后,他指着秋华年手里的根雕镇纸开口。


    “这镇纸做工粗糙,材料也不值钱,白送给我当柴烧我都不要,你长着这样一张脸,审美却如此低端,该好好提高一下自己的眼光了!”


    “十日后院试放榜,你就知道自己今天的话错在何处了!”


    说完这一大通莫名其妙的话后,郁闽径直离去,秋华年颇为无语地按原计划买下选好的镇纸,安抚了摊主几句,让原本欲哭无泪的摊主脸色好了不少。


    秋华年决定,回去要立即激励一下杜云瑟,他绝不想在院试榜首看见刚才那个脑子有病般的无礼小书生的名字!


    秋华年回到跨院,心中郁气还没消,坐在中堂的黑漆圈椅上,拿起方桌上的花茶倒了一杯,一口气咕嘟下去。


    好好逛着街,莫名其妙被人说眼光不好,他这是招惹谁了!


    杜云瑟闻声从西边窗下的书桌回头,起身过来看他。


    “华哥儿怎么了?可是出门遇上了不顺心的事?”


    秋华年心中的不悦被清润的茶水压下去一半,看见杜云瑟关切的眼神,无暇的俊脸,另一半也烟消云散了。


    他摇了摇头,把手里的根雕镇纸递给他,“你瞧这个怎么样?”


    镇纸用的是不值钱的柏木根,只经过简略的去皮和打磨抛光,下端底座磨成平面方便压住纸张,上端还保留着树根原始的形态。


    它妙就妙在这截天然树根的形状很有趣,有粗有细的根系纠缠盘绕,经过修剪和打磨后,竟围成了一个长方形,中间连着几根斜直的细根,像一把琴瑟,底座上还雕刻着简易的云纹,正合了杜云瑟的名字。


    秋华年本来只是随意看看,发现这个镇纸后,立即心动,决定花120文巨资把它买下来。


    杜云瑟把镇纸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下,很快看出了其中的巧思,他心头一暖,轻笑道,“我很喜欢。”


    秋华年终于彻底高兴了,漂亮的眼睛弯了起来,“这下给你们三个都买了礼物,不算厚此薄彼了。”


    杜云瑟心念微动,他还没有为华哥儿买过礼物,但家里的钱都在华哥儿手里,想要买到合心意的礼物,还得好好想个法子。


    秋华年又喝了口茶,说起刚才街上的事,“那位叫郁闽的童生你听说过吗?”


    杜云瑟摇头,复又停顿,“他应当是辽州郁氏的子弟。”


    “辽州郁氏?”


    “辽州地处东北,不比江南世家繁多,但也有那么几个望族。郁氏一族祖上曾出过一位阁老,家族枝叶繁茂、子孙后代中成才者颇多,在朝中和地方上都有人脉。”


    秋华年听完后摸了摸下巴,上下打量杜云瑟,杜云瑟被他看得无奈,开口问道,“华哥儿看我做什么?”


    秋华年笑眯眯地说,“什么世家子弟,我看哪里都比不上你。”


    说他眼光差?他可记仇!


    客观来说,郁闽长相不错,才华出众,家世优越,年纪轻轻便已名扬襄平府,各个方面都很优秀。


    但他未经世事,行事荒诞不经,过于锋芒外露,与已经能够韬光养晦的杜云瑟相较无疑是落了下乘。


    “云瑟,院试给我好好考,我可不想放榜的时候再被他指着鼻子说眼光不好。”秋华年哼哼道。


    杜云瑟见他罕见地露出孩子气的一面,甚是可爱,不由得多瞧了几眼,沉声许诺道,“好。”


    ……


    又过两日,端午节近在眼前,郑意晚让婆子送来雄黄酒和填满艾草的香包,家中的小女儿手腕上缠着五色彩线,在主院中踢沙包玩。


    郑意晚和舒华采只生了一个女儿,名叫如棠,今年十岁,正是调皮的年纪,秋华年有时能隔着跨院的墙听见她玩闹的声音。


    婆子怕如棠打扰到跨院里的客人,想去劝两句,秋华年示意不用,如棠踢沙包的动静没那么大,不至于影响到杜云瑟学习。


    秋华年吹着傍晚的凉风,站在跨院连通主院的小门边和婆子闲聊。


    本朝规定只有勋爵和功名在举人以上的读书人可以使用奴婢,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有些不符合条件的富贵人家早就想出了办法,或者用养干儿子、干女儿的名义买奴婢使用,或者不签身契,直接用自家族里知根知底的人。


    舒家的婆子和舒华采同出一族,是他家一个守寡多年的远房亲戚,来襄平府做工后吃得饱睡得安,活计轻松,不挨打骂,每月还有300文的月钱,日子过得比在老家时舒心了不知多少倍。


    舒婆子笑着对秋华年说,“明日是五月初五,端午的正日子,太太让我告诉两位贵客,如果想看赛龙舟的话,明日早上可以去缘正街头,爱河里有知府大人亲办的龙舟赛呢,除了赛龙舟,还有赛诗会,请了清风书院的山长和学政点评,今年端午正赶上院试前夕,不少书生都欲借此机会在新学政面前露脸呢。”


    秋华年听得有些心动,他在现代时只在网络视频中看到过赛龙舟的盛况,来到古代后,失去了网络,娱乐项目大幅度减少,听到有热闹就想去凑一凑。


    “华哥儿想去的话,我们明日早上一起去吧。”杜云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秋华年回头,看见他穿着月白色的儒衫打屋里出来,穿过跨院中央的小花园,挺拔的身姿擦过绰约的细竹,甚是好看。


    “不影响你准备考试吗?”秋华年犹豫,还有三日就是第一场院试了。


    “文义早已烂熟于心,每日温习即可,来府城这么久,也该去贡院附近看看了,此外明日的端午赛诗会有诸多襄平府学子参加,我也想去领会一下他们的风采。”


    秋华年想了想点头,“那我们明天从爱河回来后,再去贡院陪你看考场。”


    看考场……杜云瑟眼底浮现出笑意,这个说法倒是贴切。


    第二日早上,秋华年给自己和杜云瑟都找出绣花的新衣裳,挂上装了艾草的香包,兴冲冲去缘正街看龙舟。


    襄平府里游人如织,宽阔的街道上行人摩肩擦踵,不时还能见到身边跟着数位仆从,戴着幕篱与帷帽的大家小姐与哥儿,笑语阵阵,香风习习,澄澈的天空中不见一丝云彩。


    缘正街在襄平府府城偏南,沿着从襄平府穿过的爱河修建,有一条三里长的河堤,正适合游人们观赏龙舟赛。


    秋华年和杜云瑟到的较早,找到了一个好位置,不但离知府和学政、清风书院山长所在的彩楼近,还视野开阔,没有遮挡。


    杜云瑟手中拎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水囊和一些小吃,是秋华年准备的观赏比赛时吃的零食。就像在现代看球赛一定要撸串喝啤酒一样,在古代看比赛嘴里也不能少吃的!


    太阳升起来后,缘正街上响起喧天锣鼓,舞狮和百戏的队伍开始游街,许多被家人架在肩头的孩子们笑着拍手,气氛渐渐热闹起来。


    等到午时,知府站在彩楼上宣布龙舟赛开始,爱河里十几条颜色鲜艳亮丽的龙舟瞬间齐头并进,龙舟上划船的汉子们穿着统一的衣服,扎紧汗巾,在舟头鼓点的指挥下拼命划动船桨。


    爱河边围观的游人们纷纷大声为自己看好的龙舟呐喊喝彩,秋华年站在其中只觉得震耳欲聋,也被热闹的氛围感染,开始垫着脚仰着尖尖的下巴喝彩助威,杜云瑟一只手拎着篮子,一只手搂着秋华年的肩膀,怕他被人撞到或者挤到河里去,两人的距离越贴越近,秋华年没有察觉,杜云瑟眼底闪过一抹笑意,手搂地更紧了一些。


    龙舟赛的头几名奖励十分丰厚,参加比赛的舟队全都铆足了劲力争上游,一里长的赛道很快过半,一些龙舟已经被甩在了后面,还有一些龙舟发生侧翻事故,惹得观看比赛的游人纷纷大笑。


    待到龙舟划远看不太清了,秋华年从杜云瑟手中的篮子里取出点心和果子,分给他吃,这个举动引起了周围一些人的注意,有些嘴馋的人甚至想花钱和秋华年买吃的。


    秋华年今天没准备靠这个赚钱,带的分量不多,只给他们每人分了一点零食,没有收钱,大家一起边看龙舟边吃东西,关系瞬间拉近了不少。


    知道杜云瑟是来府城考院试的后,一个姓祝的十几岁的锦衣青年立即说,“贤弟怎么还在此处,龙舟后便是赛诗会,有意于此的书生们早就去彩楼下等着一展身手了,我看杜贤弟是文采风流之人,怎么不过去一试?”


    杜云瑟本不想出此风头,又听那男子说,“今年赛诗会请到了新任学政做点评,府城许多豪富人家卖学政的面子,给赛诗会添了彩头,杜贤弟若是能获得名次,那些宝物也不算蒙尘了。”


    杜云瑟想起要给秋华年买礼物的事,有些意动,秋华年则是想凑热闹,立即催促杜云瑟过去试试。


    来到古代,怎么能错过现场赛诗这么充满浪漫情怀和风流华韵的盛事!


    “祝兄,你怎么对赛诗会的事这么清楚?”秋华年有些好奇。


    锦衣青年摇扇一笑,“当然是因为,那些彩头里有我家出的东西啊。”


    他把扇子收起来,点了一下彩楼方向,“龙舟已经快看不清了,咱们直接过去吧,我带你们去。”


    三人从人群中挤出去,到了彩楼外面,彩楼一层的门窗全部开着,让里面的布置一览无余,宽敞的大厅里设着上百张书案,案上供着笔墨纸砚,案下布了蒲团。


    稍后的赛诗会就在这里举行。


    姓祝的锦衣青年正想给他们介绍,动作突然有些僵硬,秋华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了一个面色微沉的二十多岁的男子。


    “经纬,你不在家中耐心读书,在此处做什么?”


    祝经纬脖子缩了缩,“兄长,今日有赛诗会,夫子放了我一天假,我来彩楼看才子们作诗。”


    至于看龙舟的事,他绝口不提。


    祝经纬的兄长知道自家弟弟的本性,本欲训斥,看到他旁边的杜云瑟和秋华年,才压下嘴边的话。


    “经纬,这二位是?”


    “是来府城参加院试的杜童生和他的夫郎,杜童生可是位难得的才子,我陪他来参加赛诗会。”


    祝经纬为了转移兄长的注意力,对杜云瑟大夸特夸。


    祝家是襄平府数得上号的巨贾,祝经诚是长子长孙,自幼被严格要求跟随祖父学习经商之事,祝经纬则是嫡幼孙,被娇宠着长大。


    虽然裕朝不许商贾之家科举,但祝家还是让子弟们都读了书,好叫他们明事理,在外交际时不会因为粗俗被人看不起。


    祝经纬一直没个正经营生做,祝经诚怕他在外面学坏,只好拘着他让他在府里跟着先生读书,可惜祝经纬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子,每日都过得极其难受。


    祝经诚见杜云瑟年纪轻轻,气质不俗,当即拱了下手,“原来是杜童生,舍弟冒昧,还请不要见怪。”


    在裕朝,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祝家这种子弟无法科举的商贾之家一直很优待读书人,期望能结个善缘,万一对方日后发达了祝家就赚了。


    祝经纬见过了关,已经笑嘻嘻凑了上去,“大哥,你对赛诗会的事熟,和我们说说呗。”


    第28章  杜云瑟竟是个情种


    祝家为赛诗会出了彩头, 自然不会错过在知府和学政面前露脸以及结交才子的机会,祝经诚作为祝家年青一代的领头人,已经为赛诗会忙前忙后了好几天了。


    “本次赛诗会由学政大人亲自出题, 稍后会有人将题目抄写在一楼的屏风上, 凡有诗兴者,都可进楼挥笔题诗。”


    “所得之诗先由清风书院甲字班的几位才子筛选一遍, 誊抄过后, 再交由知府、学政、山长三人品评,未时三刻后,赛诗会结束不再收诗,届时一楼屏风上会公布诗作上佳的才子之名, 并在其中点出一个诗魁来。”


    “由诗魁起始, 屏上有名的才子可在彩头中任挑一件宝物带走。”


    祝经诚说到这里笑道,“旁的彩头都是些金银玉器之类的玩意儿,只有学政出的颇有来历, 是本前朝的古籍,据说连举人老爷都想拉下脸为了它下场赛诗呢!”


    秋华年听得津津有味, 看来这届赛诗会竞争不小,他不奢求杜云瑟能拿到什么名贵的彩头, 只是对活动本身很感兴趣。


    祝经诚和他们说了几句后,有事要忙先行离开,临走前嘱咐祝经纬好好招待贵客,祝经纬连连答应,只要不抓他回去读书什么都好说。


    三人在彩楼前等待赛诗会开始, 有意于此的读书人越聚越多, 许多都穿着清风书院的制式衣裳,白袍与湖绿色罩衣在人群里清新又显眼。


    清风书院的山长都来评诗了, 书院的学子们但凡是能作诗的,自然要来一展身手。郁闽与端午休沐的同窗们一起走向赛诗的彩楼,享受着游人们崇敬的目光。


    “听说这次赛诗会的彩头十分丰厚,许多商贾出手阔绰,珍宝数不胜数呢。”一个家境普通的同窗面带期颐。


    “不过是俗物罢了,商贾没有底蕴也只拿得出这些。”郁闽轻哼了一声,作为世家子弟,他有瞧不起这些彩头的资本和骄傲。


    那位家境普通的同窗面色一僵,他心里明白郁闽不是有意针对自己,但这话实在是不好听。


    郁闽走在最前面,没有注意到同窗的情绪,摇着江南采买的檀香扇自顾自说,“只有学政出的那本古籍有些意思,待我下场夺了诗魁,把它挑到手细读。”


    郁闽才思敏捷,文辞华美,极善作诗,这倒不算自不量力的大话,同窗们知道他素日听不得半句不好的秉性,都顺着他贺喜起来。


    待一楼屏风处公布了诗题,郁闽眼睛一亮,立即来了诗兴,当即进去挑了最前面的案几坐下,不到半柱香时间就完成了诗作,挥手让一旁的杂役收走拿到楼上去。


    彩楼外,秋华年看清赛诗会的题目后,在心里憋了几下,半句诗都没憋出来,当即选择放弃,问身旁的杜云瑟,“云瑟,你觉得怎么样?”


    杜云瑟低头看他。出来这么长时间一直站着,刚才又全神贯注地看了许久赛龙舟,秋华年脸上已经有些倦色,白皙的额角贴着几丝汗湿的碎发,一双眸子依旧明亮美丽。


    “时间还早,我送你去那边的茶棚里坐着。”


    彩楼附近,早已有许多懂得把握商机的小商家盖了简易茶棚,在里面兜售茶水,为围观赛诗会的游人提供歇脚的地方。


    祝经纬拍手道,“杜贤弟说的有理,离未时三刻还早,不急这一会儿。”


    站了这么久,祝经纬已经口干舌燥只想坐下歇息了。


    杜云瑟在人群中护着秋华年到茶棚找了个位置,祝经纬花钱点了茶棚里最好的凉茶和点心。


    “这点钱不算什么,我自己也要吃,咱们别客气。”


    确保秋华年在阴凉透风的茶棚里安全坐好,杜云瑟才叮嘱了几句,转身回彩楼参加赛诗会。


    杜云瑟走后,祝经纬只歇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说自己出去逛逛,等诗会结束时在彩楼前再见。


    秋华年一个人在茶棚里吹着小风,嗅着空气中艾草和雄黄的味道,观赏游人如织的美景,不时吃一口点心,好不惬意。


    突然间,他感觉自己面前的风被挡住了,抬眼一瞧,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郁闽作完诗后路过茶棚,意外看见那天街边遇到的小哥儿,想都没想,直接抛下同窗们走了过去。


    “你来赛诗会看作诗?你认识字?”


    秋华年不太喜欢郁闽高傲又毫无边界感的态度,不想回答,但郁闽身上清风书院的衣服实在是太显眼了,来看赛诗会的人大多对襄平府的才子们有些了解,已经有人在低声议论郁闽的名字,秋华年没办法,只能开口,“我在这儿等人,郁公子请便。”


    秋华年摆出不愿多交流的态度,郁闽家世优越又聪颖多才,自幼走到哪里都被人捧着,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对待,心中不悦的同时,又起了争胜的心思。


    “你等的人也参加了这次赛诗会?”


    从秋华年脸上看到肯定的答案,郁闽顿时气结,扬言道,“待会儿赛诗会结束,会有专人将参赛的诗贴在外面供众人欣赏,我倒想看看与你一道的人的水平。”


    “只怕他的诗不够格贴在显眼处,叫我好找。”


    郁闽说完后一甩折扇转身离去,茶棚附近的人议论纷纷,秋华年只得无奈地放弃了自己的茶点,走出茶棚找了个僻静处等杜云瑟。


    过了一会儿,杜云瑟回来,两人相携去爱河边上看那些民间自己划着玩的龙舟。


    刚才的龙舟赛头几名的船队每人都拿到了至少五钱银子的赏银,引得人眼红,巴不得多练练好明年拿到赏银。


    未时三刻,彩楼的赛诗会正式结束,停止收诗,在二楼赏景评诗的学政等人也差不多把所有诗看了一遍。


    “今年赛诗会共得新诗一百八十余首,较往年多出三成,这都是学政大人的功劳啊。”


    面对恭维,新任学政冯铭钧神情淡淡,直接说道,“有一二可观之处的诗作具已在此,该从中选一位诗魁出来了。”


    他话音落下,襄平知府司泾从面前诗作中拿出一篇来,“此诗词藻清丽华美,意象不落俗套,颇有江南风流韵味,可当诗魁之名。”


    清风书院的山长闵太康也拿起一篇,“这篇诗作是与会诗作中难得诗风清正的,文辞一气呵成,不见雕琢匠气,颇有拟古之风,末尾两句的立意更是高深,堪称本次赛诗会之魁。”


    两人各自推举了一篇诗魁,冯铭钧接过后一一细看,复又交换递给司泾和闵太康,待两篇读完,三人心里都有了倾向。


    “如此,便推这位为诗魁吧。”


    “合该是他。”


    ……


    未时四刻,数个仆役捧着上百篇诗作下楼,将所有诗作张贴在一楼大厅中,其中被张贴在正中央屏风上的十几篇是本次赛诗会选出的才子诗,作诗之人可以挑一件彩头带走。


    彩楼之外人头攒动,大家都想在唱名之前先行一步目睹才子诗的风采。


    秋华年也想挤过去瞧,混乱中不知被谁推了一把差点摔倒,杜云瑟连忙把他捞进怀中。


    “华哥儿当心些,不急这一时。”


    已经与他们汇合的祝经纬也说,“稍后会有清风书院甲字班的秀才唱读才子诗,晚些时候,屏风上的诗作还会被贴到贡院门口去,全城都能看见!”


    秋华年摸摸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只能遗憾地放弃凑这个热闹。


    彩楼另一边,郁闽仗着自己身高腿长,一手扶着发髻上的簪花,一手握着檀香扇不停朝里挤,终于挤到了一个能看清屏风上诗作的地方。


    在他前面,已经有一个清风书院的同窗在那里了,郁闽拿扇子敲了敲他的肩膀,“王引智,瞧到什么好诗了吗?”


    王引智回头,看见郁闽后吓了一跳,欲言又止,“你还是自己看吧。”


    说完后,他径直从旁边挤了出去,不愿触这个霉头。


    “神神叨叨的,搞什么?”郁闽念叨了两句,目光直接投向屏风最上端的位置,片刻后他瞪大眼睛,“怎么可能!”


    ……


    “元化二十一年襄平府端午赛诗会诗魁为——”


    “辽州襄平府漳县,杜云瑟。”


    秋华年在阴凉处听见熟悉的名字,眼睛顿时一亮,“云瑟!是你!”


    祝经纬没料到自己随手结交的友人居然成了诗魁,连连道贺,“恭喜贤弟!贺喜贤弟!”


    这下他不仅不会因为端午出游一事受罚,说不定还能得到家里的夸奖!


    杜云瑟看了眼秋华年兴奋地抓着自己小臂的双手,目光上移,对上他亮晶晶盛满笑意的眼睛,“我过去领彩头,等回去一起庆贺。”


    按唱名的顺序,诗作被选为才子诗的人可以进入彩楼挑一件彩头带走。


    在万众瞩目中,杜云瑟理了理略显褶皱的衣衫,闲庭信步般走入彩楼。郁闽一直盯着彩楼入口,想看看这位抢走自己诗魁之位的杜云瑟到底是谁,在发现对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后,郁闽心中的不甘上升到了极致。


    杜云瑟的诗他已经看了,郁闽承认他写的不错,但缺了些风流灵动,读起来不够精巧。郁闽并不觉得自己的诗比他差,也不知山长他们是怎么选的,凭什么把他放在杜云瑟后面?


    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古籍要被杜云瑟先一步挑走了,郁闽就气不打一处来。


    杜云瑟走入彩楼,报上名后先验了字迹,确认他是作者本人,不是冒名顶替。


    学政、知府与山长已经来到一楼,看见杜云瑟如此年轻,后两人都有些惊讶。


    “杜云瑟、杜云瑟……莫不是九年前被文大儒带走游学的那位神童?”知府司泾从记忆中找出这个人来。


    清风书院的山长闵太康也回忆起来,“他应当是来参加府试的,明年春天清风书院开山门收弟子,倒是可以邀他来书院读书。”


    彩楼一楼大厅内已经摆好了十几个打开的匣子,里面放着让楼外游人们眼红的彩头,有文玩古器、珍珠彩宝、象牙明玉,光彩熠熠,好不耀眼。


    杜云瑟站在中央,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匣子。


    楼外的郁闽撇了下嘴,“他在故弄玄虚什么?赶快拿了古籍走人吧!”


    杜云瑟丝毫没有被楼外热切的目光影响,他看完所有匣子里的东西后,径直走向了左手边的一个匣子。


    “古籍在他右边啊,他要选什么?”


    杜云瑟拿起匣子中的东西,让好奇围观的人看清了它的样子。


    那是一根约莫五寸长的透着绯红之色的暖玉钗,玉钗质地晶莹华润,通身不见瑕疵,钗体呈一条流畅自然的弧度,钗头雕琢成精致的丹鸟形状。


    懂行的人一眼便看出这根玉钗少说也值二十两银子,在一众彩头中算是价值偏上,但无论如何,它也无法与学政给出的古籍相较。


    这根丹鸟朝阳暖玉钗的款式,比起男子,更适合给年轻的哥儿戴……难道说,这位杜云瑟是想将此钗赠予佳人?


    学政冯铭均皱眉道,“你为何会选此饰物?”


    冯铭均当然记得这位昔年好友文晖阳的高徒,方才确定诗魁后,负责誊抄诗作的学子拿出原稿核对名字,冯铭均看到杜云瑟的名字后心里还有些许高兴,暗道文晖阳的弟子果然不俗。


    他对杜云瑟心怀期待,目光也就更严了。杜云瑟这个年纪这般才气,若是走偏了路,沉溺于温柔乡美人怀中,简直是暴殄天物!


    杜云瑟将暖玉钗收入怀中,坦然拱手道,“学生家中贫寒,幸得未婚夫郎支持才有今日,学生身无长物,常觉愧对于他,因而挑选这根暖玉钗赠与他以表我心迹。”


    冯铭均记起当初许多京中官宦人家曾想择文晖阳之徒为婿,都被杜云瑟以家中已有未婚夫郎为由拒绝了,面色终于缓和,“你能不忘本,这点很好。此次选你为诗魁,是因为你诗风清正,心怀民生社稷,你万万要保持本心,日后不可被虚物迷了眼睛。”


    杜云瑟点头应是,退出了彩楼。


    清风书院甲字班的秀才唱出第二个名字,赫然是原本以为诗魁之位信手拈来的郁闽。


    郁闽毫不犹豫地选了古籍,得到了心心念念的东西,心里却不是滋味,这种感觉就好像古籍是杜云瑟不要了让给他的一样。


    真没想到,杜云瑟诗作的正儿八经,却是个会在赛诗会上当众给夫郎挑玉钗的情种。


    郁闽脑海里突然闪过那个有两面之缘,每次都让他气不打一处来的小哥儿。


    杜云瑟的眼光不错,那根丹鸟朝阳暖玉钗确实是件好东西,若是拿去配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小哥儿,应当是极好看的。


    可惜了,如果杜云瑟选了古籍,他说不定会选那根玉钗,有机会还能送出去。


    郁闽心里一会儿想到这儿,一会儿想到那儿,等终于想起来要找那个小哥儿问他自己的诗作的如何时,秋华年早已和杜云瑟一起离开了彩楼。


    郁闽在彩楼附近转了几圈,最后兴致缺缺地拿着古籍提前回书院去了。


    ……


    杜云镜阴沉着脸从缘正街一路回到租住的院子,路上不小心撞到了几个衣着富贵的公子,引来一阵奚落,他双拳握紧,努力压抑着扭曲的内心。


    在漳县时,看见他穿着读书人的儒袍,谁都会对他敬重三分,到了襄平府,他这身布衣却什么都不是了。


    若大家都是这样也就罢了,可他杜云瑟凭什么!


    杜云镜想到自己的诗只能贴在彩楼最角落,杜云瑟的名字却被第一个高声唱出时,胸中的嫉恨和仇怒几乎要烧干他的眼睛。


    难道他真的比杜云瑟差这么多?怎么可能!杜云瑟不过是小时候故弄玄虚四处卖弄,才走了惊天好运被大儒带走罢了。


    杜云镜一直觉得自己怀才不遇,若是生在世家大族,早就是声名远扬的才子了。


    他发疯了般嫉妒处处压自己一头的杜云瑟,恨这个明明和他一样出身农村,却能拜大儒为师的族兄。


    他之前对秋华年动了心思,除了觊觎秋华年的美貌,也有对方是杜云瑟的童养小夫郎这种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原因。


    后来母亲看破了这件事,以为他是喜欢漂亮的小哥儿,要去给他订镇上豆腐坊的那个族长姻亲家的哥儿,杜云镜虽然不是特别满意,但见孟圆菱长得可爱,家中还算富足,也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好在过了几天,县学的先生突然透露出想选他为婿的想法,终止了家里的打算,不然他就要娶一个目不识丁只有脸能看的哥儿,更比不上杜云瑟了。


    想到这里,杜云镜又想起了秋华年,想起了杜云瑟刚才在彩楼里当众为夫郎选钗的举动。


    “装腔作势,鼠目寸光!”


    若按实用来算,杜云瑟该选能转手卖出最多银子的彩头,若按迎合学政来算,杜云瑟应当选学政出的那本古籍,可他偏偏毫不犹豫地选了一根不上不下的玉钗。


    “学政还夸他不忘本?呵,好一个不忘本。”


    “是了,新学政此前一直是京官,据说与杜云瑟的恩师交情不浅,自然会关照他,这次的诗魁,也一定是先看见了他的名字,才刻意选出来的。”


    杜云镜想到此处,心里终于好受了些。


    “倒是叫他把好运全撞上了。”


    杜云镜这些年在县学四处钻营,知道不少科考内幕消息。


    辽州近些年的学政是一个行事谨小慎微之人,宁可糊弄一刀切,也不愿冒一点风险。


    裕朝法律规定,学子科举必须在祖籍之地应试,因此在从县学中听说杜云瑟的恩师文晖阳被下狱之后,杜云镜便知道杜云瑟的科举之路断了,辽州学政绝不会冒着得罪圣上的风险,做吃力不讨好的事让杜云瑟通过院试。


    他内心狂喜,忍不住想恶心杜云瑟和他的家人,回了一趟杜家村,略施小计将消息半真半假地散布了出去,秋华年和杜云瑟的弟弟妹妹的日子果然过得更艰难了。


    事情本该如他预料一样发展,谁承想这次院试前夕,圣上突然换了辽州学政,新学政还是一个与杜云瑟的恩师有交情的人!


    “无妨,院试不比赛诗会,处处规矩森严,就算学政想关照他也关照不到,我和他院试放榜再见真章!”


    杜云镜缓缓吐了口气,走入租住的这户人家的外门,一股扑面而来的马粪味道让他忍不住又皱起眉来。


    他们租住的人家较为富裕,宅子共有三进,最外面这进左手边是一排后背朝街的倒座房,右手边是一个马厩。


    倒座房共盖了五间,都是又矮又小采光极差,其中三间住的是主人家的仆役,两间之前空着,现下租给了杜云镜一家。


    杜云镜每日看着这个宅子的主人家呼仆唤婢的样子,自己却只能住在马厩旁边,和仆役们住在一起,心中像是有团不息的火在灼烧。


    他忍不住埋怨起父母,为何要带这么一大家子人来府城,如果只让大嫂魏榴花来照顾他,省下的钱说不定还能换个更好的住处。


    其实这两间倒座房比起杜家村绝大多数人家里的条件,已经是好的了,马粪的味道对住惯农村的人来说也不算什么,谁家里不养几只牲口?只可惜,在县里过惯了好日子的杜云镜已经无法忍受它们了。


    杜云镜只能宽慰自己,无论如何,自己至少比杜云瑟住的好,以杜云瑟家的穷样,现下恐怕正在哪个下等客栈里睡只铺了稻草的炕呢!


    杜云镜走入屋里,适应了一下昏暗的光线,开口吩咐,“故儿,去给我倒杯水。”


    李故儿咬着下唇转身出去,心中颇为不忿。


    来到府城后,赵氏被府城的物价和富人吓住了,只出去了几次便不再出去,每日净留在屋里变着法的折腾她,仿佛她舒服一点都对不起带她出来花的钱。


    因为羡慕宅主家有奴婢用,赵氏也学着样子把她当奴婢使唤,气得李故儿暗暗咬牙,人家正经奴婢有吃有住一个月还有三钱银子的月钱呢,赵氏给她什么了,就这么作践她?!


    李故儿浑然忘了,当初在杜家村,她和赵氏联手作践大嫂魏榴花时的样子。


    赵氏租了两间倒座房,自己和丈夫以及福宝住了一间,杜云镜住了一间,李故儿没有炕睡觉,只能在杜云镜的这间的门边上用凳子和木板支了个小榻,每天躺在上面,连翻身都不敢。


    等到院试结束、等到院试结束……


    李故儿吸了口气,摸了摸怀中的两样药,和杜云镜住在一屋正方便她行事,等到院试结束,她就可以下手了!


    第29章  他杜云镜就是比杜云瑟强!


    清风书院山长闵太康应酬过后, 回到书院,刚一进屋,早已等候多时的郁闽便找上门来。


    闵太康对此并不意外, 郁闽是清风书院有名的少年天才, 他的脾性,闵太康自然有所了解。


    “郁闽, 你可是为赛诗会之事而来?”


    郁闽抱拳道, “学生知道此举唐突,但不问个明白,实在是寝食难安。”


    闵太康浅笑摇头,“你觉得自己的诗与那杜云瑟相比不落下风, 在词藻上还要更胜一筹, 所以不服我们定他为诗魁?”


    郁闽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显然是如此。


    闵太康让他坐下,喟然长叹道, “郁闽,你读书是为了什么?”


    郁闽想都没想直接回答, “自然是科举入仕,光耀门楣。”


    “这便是了, 你们二人都是将来要入朝为官的青年俊杰,不是那种游戏人间的风流才子,我们品评诗作时,自然更看重诗的立意与眼界。”


    闵太康见郁闽若有所思,索性挥手对他说, “你去案上将你们二人的诗作默写下来, 我和你细讲。”


    郁闽把两首记在心里的诗写下来,闵太康指着笔墨未干的诗作点评道, “单从才情和诗风上看,你的诗清丽优美,杜云瑟的诗古朴刚健,二者各有千秋,难分上下。”


    “但是郁闽,你看的太浅了。”


    “学政出的题目是‘拟襄平百姓之言做端午七言律诗一首’,郁闽,你可知何谓百姓?”


    “自然是坊间的民众。”郁闽不觉得自己的理解有什么问题。


    闵太康摇头,“不,是所有生活在襄平府土地上的陛下的子民。”


    “你的诗中写了端午这日出街赏景的美人、写了赛诗会上的才子,写了龙舟赛拔得头筹的胜者。”


    “但杜云瑟的诗中除了这些,还有端午依旧在田中忙碌的农人,有赚到钱喜笑颜开的茶摊老板,有缠着丝线嬉戏打闹的孩童……”


    “七旬老农不知因,犹配艾草补秧频。”


    闵太康感慨着念罢这句,继续评道,“诗作结尾,你们二人都点到了屈子,但你只说现在的人们这样欢笑纪念屈原,不知屈原会作何感想。”


    “杜云瑟却说——”


    “千载此日同欢语,楚江涓涓慰英灵。”


    “无论百姓们知不知道端午节是为了纪念谁,只要这一日他们欢欣喜悦,便足以告慰楚江下屈子的英灵。”


    “此句借古言志,屈子的愿景,也是作诗人自己的愿景,顿时将立意拔高了一层。”


    “若是平时,你的诗自然是极好的,但与其相比,在境界上还是落了下乘。”


    “无论我还是知府、学政,在读完这首诗后,都毫不犹豫选了它做诗魁。因为这不是江南富商办的赛诗会,而是知府请学政品评的赛诗会,学政题目中专门点了‘百姓’,为的就是查探襄平府读书人胸中的经纬韬略。”


    郁闽低头沉默半晌,最终服气却不甘地开口道,“这次是我落了下乘,但下次未必。”


    “学生多谢山长赐教。”


    “去吧,好好想想我今日的话,离府试还有三天,你能领悟这些,院案首尚有一争之力。”


    郁闽虽然骄傲,但不是盲目自大之人,讲清楚了道理还是能接受现实的,否则闵太康对他的评价就不会是聪颖多才了。


    闵太康看着郁闽的背影,满意地点了点头,希望这次小挫折可以让这块璞玉焕发出更明亮的光芒。


    杜云瑟年少沉稳,若是请他入学清风书院,也能压一压现在院中那些有才却过于浮躁的学子。


    ……


    杜云瑟得了诗魁后,祝经纬的嫡长孙大哥祝经诚很快找过来,要做东请他们吃饭。


    杜云瑟以即将院试想要专心备考为由拒绝了,祝经诚只能问了住处后抱憾告辞。


    龙舟赛已经看完,赛诗会也参加了,秋华年拉着杜云瑟去贡院熟悉环境。


    打听了一圈后,二人终于来到贡院,考试专用的号房隔间已经搭起来了,站在院外就能看见。


    秋华年看着那些只有两三平米大小的号房,感慨古代考试真不容易。


    院试还好,一场也就考一天,早上进去晚上就能出来,换成乡试,每场考试考生都要在号房里吃喝拉撒地待三天,吃不好睡不好,还得绞尽脑汁写卷子,怎一个惨字得了。


    “考试不让带有夹层的东西,被子和靠垫都带不进去,我听意晚姐说许多考生会带动物皮毛制成的毯子,咱们给你也买一个。”


    虽然天气已经热了,但那些号房密密麻麻挨在一起,采光极差,通风也不好,早晚时候的湿气还是很重的。


    秋华年一想到杜云瑟要挤在里面做一天的题,自己的腿都开始疼了。


    考场环境改不了,自带的装备得跟上啊!


    杜云瑟觉得自己没那么娇贵,有这钱不如省着给华哥儿买喜欢的东西,他刚欲开口,对上秋华年亮晶晶的眼睛,嘴里的话又咽了下去。


    罢了,家中的钱怎么花,向来是华哥儿说了算,他就算反对也没用。


    不如专心科举,将来给华哥儿挣更多东西回来。


    杜云瑟看着秋华年,眼中的柔情像泛着晶莹水汽将融未融的高山之雪。


    他要和这个人一直走下去,走到很远很远。


    ……


    两人回到租住的跨院,刚进门舒婆子就提着一个大木盒从主院那边过来。


    “刚才来了一个好气派的管家给杜公子送东西,见杜公子不在,他把东西放下让我转交,说是公子的姓祝的朋友送的。”


    杜云瑟和秋华年对视一眼,接过了木盒。


    “祝家兄弟是看当面送东西行不通,所以趁我们没回来直接让下人送上门了?”


    杜云瑟把木盒放在桌上,“先看看里面是什么吧。”


    文晖阳是当代最有名望的大儒,杜云瑟随他在外游历时,经常遇到想要送礼结交的世家和商人,文晖阳却宁可两袖清风穷游山川,也从来不接受这种无前因后果的钱财。


    “世间之事皆有因果,他们现在送你钱财,一定是为了日后有求于你,若一味贪心接受,照单全收,迟早会酿成祸端。”


    杜云瑟一直谨记恩师的教诲,对这种没有前缘的拉拢和投资非常谨慎。


    秋华年也想到了这点,他打开木盒看了眼后笑道,“这应该是祝经诚准备的,若是经纬兄,必定要装许多金银财宝。”


    黑漆木盒里只放了一张叠得整齐的羊皮小毯,几本襄平府的书坊刻印的书籍和一封信。


    信中祝经诚说自己不敢打扰杜云瑟院试,但担心杜云瑟远道而来行事不便,准备了一些用的上的东西以尽地主之谊,请杜云瑟一定收下。


    秋华年展开羊皮毯子查看,这块毯子长宽各四尺,铺在腿上正好盖住膝盖,叠起来不占地方可以放进篮子里。


    羊皮远没有狐皮、鹿皮值钱,但这块毯子的皮毛十分柔软,颜色洁白如雪,品相极佳,一看就是好东西。


    这就是祝经诚的老道之处,若他送的是名贵的皮毛,杜云瑟和秋华年肯定会直接退回去,倒不如送这种用心又价值不算太贵的。


    送的多不如送的巧,院试能带进去的羊皮毯子正是杜云瑟马上用得到的。


    “这块毯子,怕是值个三两银子。”


    这个大小的羊皮毯子,普通的也要卖二两银子,以祝经诚送的这块的品相,价格还要再往上提。


    秋华年把毯子搭在椅背上,去看木盒里的书,除了两本记载近些年乡试题目的书,祝经诚还送了一本山川游记和一本话本子。


    古代书籍卖的贵,这四本书加起来,也值一两银子了。


    秋华年对游记和话本有些兴趣,但没有开口,等待杜云瑟的决定。


    “都留下吧,院试后再当面向祝兄道谢。”


    杜云瑟接受祝经诚的示好,礼物用心但价值低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祝经诚的行事风格细心老练,让人放心。


    这种富商投资书生的事,也得双向选择。


    不然一边怕遇上白眼狼,一边怕惹上贪心不足的麻烦,双方都难以安心。


    收拾好毯子和书籍,杜云瑟上前走到秋华年面前,从怀中取出那根价值不菲的丹凤朝阳暖玉钗。


    “华哥儿,我为你簪发。”


    秋华年喉咙滚动了一下,脸颊顿时发热,当时在彩楼外,听见杜云瑟为了自己不要古籍要玉钗时,秋华年瞬间心跳如擂鼓。


    周围的游人们不知道谁是那位诗魁的夫郎,全都在感叹那人有福气。秋华年站在人群中心想,他确实有福气。


    虽然穿越到了古代,但至少有了新的生命,有靠双手过上好日子的机会,还遇到了杜云瑟。


    ——一个合心意到他怎么挑都挑不出毛病,已经开始想象与其度过的余生的人。


    秋华年低低嗯了一声,抬手取下了发间粗糙的藤条发钗。


    如墨青丝飞泻而下,发间散发着淡淡的皂角清香。


    杜云瑟珍重而小心地揽起他的头发,露出光滑白皙的细嫩脖颈。


    杜云瑟每日都会给自己簪发,此时却有些手足无措,试了好几下也没把手中顺滑的发丝盘起来。


    秋华年想笑,心像是被塞了一团正在膨胀的棉花糖,又甜又暖。


    他耐心站在原地,微微低着头,直到杜云瑟终于用暖玉钗固定住了盘起来的头发。


    发型很简单,没有任何花样,但那根绯红晶莹的玉钗与秋华年笑意盈盈的脸映在一起,室内仿佛亮起了光。


    “好看吗?”秋华年故意歪头问。


    杜云瑟看了他许久,沉声道,“好看。”


    室内华光溢彩,室外满院飘香。


    ……


    三日后,鸡初鸣时,舒家跨院已经有了动静。


    秋华年和杜云瑟穿戴整齐,最后一次检查要带去考场的东西。


    笔墨和砚台都是杜云瑟平日用惯的,提前确认过没出问题;舒意楼后厨大厨专门蒸的豆腐包子用油纸严严实实包好,放凉了也松软好吃;羊皮毯子和棉布手巾叠在一起,增加号房的舒适度。


    准备了这么多日子,终于迎来了科举之路的第一步。


    跨过这道门,就能获得最低的功名——秀才了。


    杜云瑟拿起包裹,秋华年关上了门,看着晴朗的天空笑道,“走吧!”


    向院试出发!


    院试进场检查十分严格,来自同地的考生先分区站好,互相确认过身份,保证没有人冒名顶考,再由贡院小吏检查了身份文书,才可以去贡院正门排队。


    考试不允许穿有夹层的衣服,不允许带有字迹的物品,进门前要将自带的东西放进专门的篮子里,交由专人检查一遍。


    除此之外,还要在小棚里脱下衣裳查验,确保衣服里没有夹带。


    杜云瑟在端午赛诗会上夺魁之事已经传开了,那首诗现在还在贡院门口贴着,小吏们不想得罪这位大有前途的才子,没有多为难他。


    看着杜云瑟的身影消失在贡院门口,秋华年呼出口气,突然有些紧张。


    虽然他相信杜云瑟的才华和实力,但凡事都有万一。


    万一号房的环境过于糟糕,万一隔壁考生突然发疯,万一天降大雨把卷子淋湿了……


    秋华年知道自己想的这些都是极小概率的事件,但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他记起在现代时,高考结束后,母亲拍着胸口对他说,她一直担心他涂错答题卡导致最终成绩是零蛋,秋华年当时还觉得啼笑皆非,现在却开始理解了,或许这就是不分时代和地域天下所有送考人共同的心理。


    秋华年在贡院门口站了一会儿,其他送考的人陆续离开了,这场考试要持续到下午五点也就是酉时结束,站着也是白站着。


    秋华年本想也离开,突然看到了熟人,赵氏一家人也在贡院门口送考。


    一共三百多个考生,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送考的家属在贡院门口碰到的概率不低。


    秋华年往旁边躲了一下,不想现在和他们多费口舌。


    赵氏一行四人间气氛似乎不太正常,没有人发现秋华年。


    赵氏牵着福宝的手,不停数落着李故儿,杜宝泉袖手站在一旁,有些不耐烦和嫌丢脸,秋华年的角度可以看见李故儿低垂着的脸上的怨毒。


    想起在杜家村时,李故儿两次鬼鬼祟祟去后山的小路见外人,还拿了可疑东西的事,秋华年挑了下眉。


    他有些期待这家人还会上演什么好戏。


    秋华年回到跨院,拿出祝经诚送的话本子在院里打发时间,却怎么都静不下心读。


    一不留神,就开始想杜云瑟现在是在打腹稿还是在写草稿,有没有开始誊抄答案,有没有突然卡壳。


    舒华采和郑意晚的独女如棠从主院那边跑过来,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秋华年旁边看地上的蚂蚁。


    秋华年抬头笑道,“如棠今天怎么了,不高兴吗?”


    如棠的年纪和九九差不多,看见她,秋华年有些想自家小孩了。


    如棠抿着嘴不说话,既不踢沙包玩,也不缠着秋华年讲话本书上的故事。


    秋华年抬头,舒婆子已经找过来了,舒家夫妻白天一般都在客栈忙活,整个院子现在只有他们三个人,舒婆子干完了活,索性也留下闲聊。


    “华哥儿别担心,外头都说咱们杜公子是文曲星下凡,肯定能考中秀才!”


    舒婆子每天出门买菜,早就听说自家跨院住的杜童生得了端午赛诗会的诗魁,还听说杜童生什么奇珍异宝都不要,只给自家夫郎选了一根钗子。


    在街头巷尾,后者甚至比前者传的还广。


    用现代思路理解,就是襄平府知府这样的官方举办,学政和清风书院山长这样有身份背书的大v评选,还蹭了端午节的大ip,想不火遍全府城都难。


    秋华年摸了下黑发上绯红晶莹的玉簪,笑着转移话题,“我瞧如棠今天心情不好,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舒婆子脸色稍微变了一下,“嗨,不过是小孩子性子起伏大罢了,能有什么事?”


    如棠低着头用脚尖堵地上的蚂蚁,没有说话。


    秋华年垂眸一想,不再多问。


    “院试第一场已经开始了,黄大娘是不是快到府城了?”


    两场院试中间隔一天,第二场结束后再过三天,就是放榜和举行百味试的日子了。


    “我听舒五说她们已经在路上了,不止大娘,二娘也陪姐姐来了,到了府城后也来我们宅子住。”


    舒五和舒婆子一样,都是舒华采从老家带来的同族人,舒婆子在家中干活,舒五在客栈当小厮,舒五算是舒婆子的远房侄孙子。


    秋华年笑到,“到时候说不定有机会提前尝一尝大娘的新菜。”


    他可没忘了要趁百味试推广自家红腐乳的事。


    酉时正时,秋华年拿着从舒意楼打包的水囊,准时站在贡院门口等杜云瑟。


    贡院大门打开,考完第一场的学子们陆续出来,有人红光满面,神情激动,也有人神色惨淡,两眼戚戚,在考场上发挥的如何显而易见。


    秋华年一眼就看到了杜云瑟。


    年近弱冠的青年身姿挺拔如雪后寒松,俊眉修眼,乌发如云,提着篮子从贡院朱红色的大门迈步出来,像一副意境悠远的工笔画,让秋华年移不开眼睛。


    他站在贡院门口目光移动,发现秋华年后,眸子瞬间柔和了起来,就像压着积雪的寒潭突然化为了春水。


    “华哥儿。”杜云瑟款步走向秋华年。


    秋华年笑着把手里的水囊拧开盖子递上去,“舒意楼后厨熬的银耳羹,我算着时间凉了一会儿,现在正是温热的,快尝尝。”


    杜云瑟接过喝了几口,甜润的汤羹滑入胃里,让身体瞬间暖了起来,在狭窄的号房坐了一天的疲惫感缓缓沉了下去。


    “我们回去。”


    “好。”


    秋华年与杜云瑟相携而去,他们背后,差不多同时走出考场的杜云镜脸色难看的可怕。


    这样的哥儿,凭什么是杜云瑟的?不就是两斗高粱,为什么他母亲当时错过了没有出手买下来?


    “云镜表哥,我来接你了。”李故儿娇滴滴的声音在杜云镜身后响起。


    “怎么只有你?父亲母亲呢?”


    “舅母身子不适,在屋里休息呢,舅父让我一个人来接你。”李故儿笑着拿出一个水囊,“这是我和宅主家的丫鬟们借了厨房熬的甜汤,表哥快尝尝。”


    杜云镜一直厌恶李故儿的愚蠢和浅薄,但今天,他看了眼水囊,直接接过喝了。甜汤入口,依旧觉得不是滋味。


    李故儿顿时笑颜如花,只有三分清秀的脸毕竟年轻,显出了几分动人之处。


    杜云镜感觉身上有些燥热,没有多想,只当是心气不顺的原因。


    这次院试新学政的考题出的极为刁钻,完全超出了杜云镜在县学时准备的范围,让他摸不准自己答的怎么样。


    只希望新学政判卷时宽松一些,后天的复试题目熟悉一些,让他能在院试榜上名列前茅,最好压杜云瑟一头。


    杜云镜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位天才,幼时在清福镇的孙秀才处启蒙时,整个私塾的学生识字背书都没有他快,孙秀才时常说他未来一定能考上秀才,甚至有可能考中举人。


    然而他得意了不到一年时间,同村的族叔杜宝言突然咬牙掏出大半积蓄,送长子杜云瑟也来孙秀才的私塾读书。这个比杜云镜大几个月的族兄入学不到一个月,学习进度就追上了入学快一年的杜云镜,惹得孙秀才连连感叹自己遇上了一位神童,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夸杜云镜了。


    杜云镜心中不服,故意弄坏杜云瑟的纸笔,在私塾里说他的坏话,不让同窗借给他书,以为这样就能让杜云瑟落后。


    无论他怎么挑衅,杜云瑟都像看不见般无视了他,一心只放在学业上,让杜云镜束手无策。


    三年之后,杜宝言带年仅十岁的长子前往县城参加县试,去之前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痴心妄想白费功夫,谁知杜云瑟一路从县城的县案首考到了府城的府案首,回村不久,更是直接引来时任学政和大儒文晖阳亲临杜家村!


    杜云瑟被文晖阳当场收徒带走后,孙秀才高兴地在私塾里小酌了几杯,对窗长叹到,“此子绝非池中物,这一去便如蛟龙入海,搅弄风云指日可待啊!”


    杜云镜听到孙秀才的话,指甲刺破了手心。明明最早被夸有天赋的人是他,明明在杜家村家境更好的人是他,凭什么最后是杜云瑟得到了这样天大的好机会!


    当年的杜云瑟不过是仗着早慧故弄玄虚,占了些便宜罢了,多年过去一直没有再考科举,怕是早已泯然于众,他要证明,他杜云镜就是比杜云瑟强!


    第30章  华哥儿晕倒了


    秋华年本来想问一问杜云瑟院试的题目, 后来一想,那种取自四书或者《孝经》的八股文章题目,就算问了也听不懂, 懂了也没意思, 好奇心立即烟消云散。


    比起秋华年的紧张,考生本人杜云瑟一直是胸有成竹的模样, 对恭喜和唱衰都宠辱不惊, 给秋华年喂了一颗定心丸。


    又过了两日,院试的复试也结束了,现在只剩静待学政判卷放榜。黄家姐妹已经到了襄平府,秋华年和她们一起在舒意楼的后厨试做黄大娘打算带到百味试上的新菜。


    黄大娘比黄二娘大十几岁, 一个是长姐, 一个是幼妹,当初姐妹二人家中太穷,黄大娘的母亲收了五两银子的彩礼, 把大女儿盲婚哑嫁到了县城,黄大娘嫁过去后, 才知道自己进了什么样的火坑。


    丈夫早已与窑子里的哥儿生了私生子,婆婆精明强势动不动就要上家法打儿媳, 公公和嫂子眉来眼去地勾搭……正因为恶名远扬在附近实在说不到好人家的姑娘,才跑到乡下花高彩礼买媳妇。


    黄大娘挨了几次打后,心中生出一股不愿此生就此蹉跎的豪气,攒钱找人写了状纸,扯出家里的阴私事, 闹上公堂非要和离, 在漳县引起了轩然大波。


    县令觉得她可怜又可叹,准许她和离, 但黄大娘已经无处可去,漳县百姓对她指指点点,母亲嫌她丢人不许她进家门,要与她断绝关系从此不认这个女儿。


    黄大娘怀里揣着妹妹偷偷给她的半个高粱饼子,流着泪用最后的积蓄搭了商队的车,和货物一起颠簸到了府城。


    在襄平府,黄大娘从最底层的酒楼后厨的打杂伙计做起,靠豪爽义气的个性和绝佳的悟性练出一手好厨艺,结交了不少朋友,又在某年的百味试中得到嘉奖,日子越过越好。


    几年前,黄大娘突然从同乡口中听闻自己父母具已离世的消息。感慨伤心之余,她担忧幼妹在家的处境,急忙赶回家中,这一回去,正巧碰上两个弟弟要把幼妹卖给人牙子换钱。


    黄大娘大闹一场,和娘家彻底划清界限,带着妹妹离开了出生的村子。


    妹妹黄二娘这些年与县城的一个跑腿伙计两情相悦,不愿和姐姐一起去襄平府城,黄大娘于是在县城开了一家食肆,又打下一间调料铺子给妹妹做嫁妆,留在漳县陪妹妹。


    她自己体会过离乡远嫁、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苦,不忍心让妹妹也吃这个亏。


    黄大娘后来无比庆幸自己做了这个决定。


    婚后两年,那个跑腿伙计就露出了真面目,拿着黄二娘嫁妆赚的钱去外面寻花问柳,被抓住时反而反过来指责黄二娘和黄大娘,说要不是黄大娘过于强势,黄二娘和姐姐有样学样没有为妇的样子,他也不至于去窑子里找温柔可意的人儿宽慰自己。


    黄二娘被气得小产,醒来后咬牙一定要和离,一分钱都不留给婆家,这事之后,黄家姐妹二人在漳县彻底出了名,许多人在背后议论她们不守妇道,德行败坏。


    但黄大娘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走投无路,坐在货车上颠簸离乡的可怜女人,她有钱有手艺,性子又要强,没人敢当面给她难堪,除了卫德兴之流动不动恶心一下人外,姐妹两人在县城的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


    舒意楼后厨专门空出了一个灶台和一块案板,黄大娘主厨,黄二娘给她打下手,秋华年则在旁边围观。


    这种自己研制的私密菜方一般不会让外人知道,黄大娘感谢秋华年做出了更好的红腐乳,解了她的燃眉之急,才请秋华年在后厨看自己做菜。


    这个菜方秋华年以后可以自己做,但不能卖给别人。


    黄大娘先把点了卤但未压实的嫩豆腐与腐乳混在一起,用擀杖捣碎成泥,然后取来一只新宰的小公鸡和一块上好的五花三层猪肉,把豆腐泥均匀厚实地抹在上面,放在一旁腌制。


    黄二娘洗干净大骨头,烧好了水,黄大娘将大骨、火腿和煎过的鸡皮放进去,加入一小片姜,吊出清澈鲜美的高汤。


    吊高汤时姜绝不能加多,否则就会喧宾夺主。


    秋华年看着黄大娘游刃有余地操作着,感觉自己也学到了不少。


    待小公鸡腌透了,黄大娘将它放在案板上,去掉豆腐泥,顺着鸡肉的纹理走向,把它片成又薄又长整整齐齐的肉片,每一刀的间隔和倾斜程度都一模一样,肉片的根部依旧连在一起,让鸡没有散架。


    接着,她让妹妹用另一口锅烧热豆油,炸了许多香料和葱姜进去制成料油,判断好油温后,拿大铁勺舀起热油不停地均匀浇在小公鸡上。


    小公鸡身上的轻薄的肉片尾端齐齐变脆翘起,像一层层漂亮的羽毛。


    下一步,黄大娘把五花肉也下锅炸了一遍,切成大块,和嫩豆腐一起塞进小公鸡的肚子里,用细细的树枝固定肚子开口。


    鸡处理好后,黄大娘把它放进吊好的高汤中,半煨半蒸,让高汤的浓香与鸡中各种食材和谐地融在一起。


    待鸡肉吸足高汤软嫩熟透,最后一步,黄大娘拿出红腐乳的汁子,将它刷在鸡全身,撒上蒜末,淋上一层热油,这道工序复杂,用了腌、炸、煎、蒸、煨五种烹饪手法的菜才终于做成了。


    舒意楼后厨早已鲜香满溢,新奇美妙的食物香气飘出灶台,惹得许多客栈的住客特意来问客栈在做什么菜。


    “华哥儿,你来给这菜起个名字吧。”


    黄大娘研究出的几道新菜里,这道是她最得意的,想了几个名字都不满意,到现在都还没定下。


    “我?”秋华年惊讶。


    “眼看就要百味试了,呈给知府大人和秀才公子们的菜,总不能直接叫腐乳鸡包肉吧。我读书少想不出好名字,这菜是怎么做的你刚才已经看过了,帮我想个名字吧!”


    秋华年做了好几年生活区视频博主,对起名这种事信手拈来,他先把脑子里那些不合适的沙雕文案全排除掉,略一思忖,有了点子。


    “不如就叫‘彩凤卧霞云’吧。”


    “彩凤卧霞云?”


    “红腐乳像霞云,鸡象征着彩凤,代指金榜题名的学子们,鸡腹内填充豆腐和猪肉,也可以说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寓意,正好与百味试对上。”


    黄大娘连连笑道,“好,这个名字好。”


    这种名贵菜,不仅要色香味俱全,还要有好寓意好彩头,才能打出名气卖的好。


    黄大娘已经能够想象,百味试上这道菜若是能得到秀才公子们的评赏,这个“腹有诗书气自华”和“金榜题名”的寓意会在襄平府城受到多么大的追捧。


    黄大娘把菜端上桌,招呼大家一起来吃。


    这道菜造型精美,香气四溢,让人一时间甚至不忍下筷子。


    秋华年用筷子划破“彩凤”色泽嫣红的外皮,夹了一块外层微脆内里鲜嫩多汁的鸡肉,放进杜云瑟碗里。


    “快尝尝,吃了好金榜题名。”


    杜云瑟眼带笑意顺从地吃了鸡肉,桌上其他人都笑起来。


    “外面都说咱们杜公子是文曲星转世呢,金榜题名哪用得上我这一道菜?”


    “等以后杜公子考中进士,真正金榜题名,这道菜就能沾到他的光了。”


    “到时候,华哥儿可要请我去做宴!”


    秋华年被逗乐了,“我替他答应了,以后金榜题名,一定让他给这道‘彩凤卧霞云’代言!”


    杜云瑟全程温柔含笑地看着秋华年,没有说话。


    一道菜很快被大家抢着吃完,所有人都赞不绝口,郑意晚和舒华采这些年舌头尝过不少好东西,也为它连连喝彩。


    “到底是大娘的手艺!这菜味道又新又好,比襄平府最大的几家酒楼的大厨做的还要美味。我不说虚话,今年的百味试,这道彩凤卧霞云一定能拔得头筹!”


    ……


    转眼就到放榜的日子了,放榜前夜,秋华年做了个记不清细节的噩梦,惊醒后怎么都睡不着,在炕上翻了几个滚后,杜云瑟也睁开了眼。


    “华哥儿怎么了?”


    “我吵醒你了?没事,你继续睡吧。”秋华年把被子往下拉到下巴处。


    杜云瑟睡在离他一个手臂远的地方,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秋华年可以看见他模糊的轮廓。


    那轮廓动了动,坐了起来,朝秋华年探过来。


    秋华年感到一只温热干燥的手掌贴上自己的额头,掌心一层薄茧与细嫩的肌肤触碰,带来细微的颤栗。


    杜云瑟比白日沙哑了一些的嗓音自头顶响起,“还好,没有发热。”


    秋华年倒是觉得,自己的脸已经热得快要能煎鸡蛋了,他挣扎了一下,效果就像主动在杜云瑟的掌心蹭了蹭一样。


    “我真的没事,你快睡吧。明日看完榜后还有百味试,还要写诗评菜呢。”


    杜云瑟拉过被子在秋华年身边躺下,被他遮住的月光重新照过来,映亮了秋华年白皙漂亮的脸。


    “已经睡足了,我陪你说会儿话。”


    杜云瑟克制而留恋地用目光描摹着眼前人的每一个细节,声音沙哑温柔,“是在紧张吗?”


    “有一点。”秋华年翻了半个身,手放在枕头上压在脸下面,眼睛明亮,“你觉得自己能考中院案首吗?”


    这个问题秋华年一直没敢问,怕给杜云瑟太大压力,放榜前夕终于找到机会问了出来。


    杜云瑟轻笑了一声,“华哥儿这几天原来在想这个。”


    秋华年有些不好意思地嘴硬道,“是我在提问,快回答我的问题!”


    “华哥儿要听实话?”


    “当然。”


    杜云瑟伸手把几根不听话的发丝从秋华年挺翘的鼻尖上拂开,指尖轻轻点了一下他的眉心。


    那颗嫣红的小痣仿佛一团火焰,顺着这触之即离的一碰,烧进了他心里。


    “我一定会是院案首。”


    秋华年愣了一下,甚至没注意到杜云瑟略显逾矩的动作。


    在外的杜云瑟一直是沉稳的、谦和的、波澜不惊的,可说出这句话时,他身上的少年意气凌厉如一柄寒光似水的利剑。


    秋华年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快如擂鼓。


    这个男人,每多了解一分,都让他多心动一点。


    秋华年轻轻呼了口气,气声颤抖,因为兴奋,也因为满心的冲动。


    “杜云瑟,我……”


    我想亲你。


    到底是没说出口,秋华年飞速把脸埋进枕头里,只露出嫣红的耳尖。


    他在心里疯狂对自己说,这是古代!这是古代!


    秋华年听见杜云瑟在自己耳边轻声笑了起来,笑声如初春的溪水溅在崎岖崖壁上的声音,让秋华年心乱如麻。


    “华年……”杜云瑟喃喃叹道。


    他将手握在眼前人白皙纤细的后颈处,感受着这具躯体血液流淌、心脏跳动的蓬勃悸动。


    杜云瑟的手微微握紧,成功感到了身下人的战栗。


    他俯身在秋华年耳畔留下一句话,眸光深沉,恋恋不舍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离天亮还早,华哥儿不担心了,再多睡一会儿吧。”


    他没再逾矩,又躺了回去。


    秋华年保持着把头埋在枕头里的鸵鸟姿势,过了许久,听到杜云瑟那边一直没有动静,才渐渐放松下来。


    杜云瑟方才在耳边说的那句话依旧在他心里不停回荡——


    “我心悦于你。”


    秋华年僵硬地翻了个身,背对着杜云瑟,心里疯狂土拨鼠尖叫。


    他一个现代人,居然真的被古人比下去了!


    杜云瑟睁眼看着他的背影,唇角微微勾起。


    华哥儿的脸皮确实太薄了些。


    ……


    第二天天刚亮,秋华年就起床了,主院的郑意晚听到动静过来,隔着两院之间的门笑道,“瞧你眼下乌青青的,到底是年轻。”


    舒华采帮腔,“别说华哥儿了,就连我昨晚都想着今天放榜的事,有点没睡好。”


    秋华年不好意思把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没睡好的说出口,只能默认自己因为放榜紧张,以至于眼下挂着黑眼圈。


    黄大娘和黄二娘住进来后,舒宅的人口多了,厨房也用了起来,黄大娘早起做好早饭,招呼他们一起到主院吃。


    “巳时才放榜呢,今天怕是要忙一天,先来吃饭。”


    黄大娘的手艺出神入化,家常小菜也做的美味无比,糕点和粥还做了造型摆了盘,几家人围在一起吃得津津有味。


    舒华采边吃边说,“今天贡院门口肯定是人挤人,我让舒五提前去瞧着,杜公子和华哥儿就别去挤了。”


    秋华年想说什么,杜云瑟已经先一步答应了。


    “你脸色太差了,吃完再休息一会儿吧。”杜云瑟给秋华年夹了一条油酥小河鱼,炸的酥脆的小河鱼就着粥吃是绝配。


    黄二娘也说,“华哥儿脸上灰沉沉的,快去歇着吧。”


    秋华年摸了摸自己的脸,今早起来后,他确实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身上怎么都提不起力气。


    吃过饭后,杜云瑟让秋华年回炕上继续睡觉,自己则坐在窗边读书。


    秋华年睡不好,隔一会儿就想问问现在是什么时辰,杜云瑟索性拿了一本书,过来坐在炕边。


    “我真的睡不着……”秋华年对上杜云瑟严肃的眼神,讪讪说道。


    杜云瑟叹了口气,伸手合上秋华年的眼睛,遮住外头的光亮。


    “我给华哥儿念书听,好不好?”


    秋华年囫囵地点了点头,杜云瑟翻开手中专门取出的游记,沉声念了起来。


    杜云瑟的声音轻而悦耳,音尾带着磁性,比秋华年上辈子听过的播放量最高的ASMR音频还要好听。秋华年听着游记中的山水人情,渐渐陷入一种似睡非睡的神游状态,身心一点点放松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秋华年突然听到了舒五的声音。


    他一个激灵,立即清醒过来,舒五也从主院跑进了跨院中。


    “恭喜杜公子!恭喜秀才公子!”他兴奋地高声喊着,把院里的人全都吸引了过来,“杜公子是襄平府院试榜第一名,是院案首!”


    “外头人都说,杜公子这叫小三元!”


    秋华年听得激动,想从炕上起来,猛地一个抬头后,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全身的力气消散无踪。


    彻底陷入昏迷前,秋华年听见了杜云瑟焦急的声音,感受到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


    “华年!”


    ……


    秋华年在一阵苦涩的汤药味中转醒,思绪还没回神,就听到数道起落的声音。


    “醒了!醒了!”


    “华哥儿醒了!”


    他艰难的眨了眨眼睛,感到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握着,力道大的出奇。


    秋华年张开干涩的唇瓣,微不可查地吐出一个字,“疼。”


    杜云瑟愣了一下,忙松开手,双眼发红地替他擦拭额头的薄汗,“华哥儿,我……”


    他实在有愧。


    秋华年醒来后额角依旧突突地疼,他见自己依旧躺在炕上,黄氏姐妹和舒家夫妻都围在旁边,开口问道,“我这是怎么了?昏迷了多久?”


    一道苍老陌生的声音回答了秋华年,“不到一个时辰。体质虚弱,不顾保养,大喜大悲后急火攻心,是有此劫。”


    秋华年稍微好受了些,被杜云瑟扶着坐起来,靠在杜云瑟怀里。


    说话的人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白发苍苍,长须掩面,一双眼睛犀利有神,手中拿着一根细长的银针。


    秋华年猜测他是大夫,看着那根泛着寒光的银针和老大夫犀利的眼神,莫名有些发怵。


    杜云瑟怜惜地替他撩开长发,“华哥儿,这位顾老先生曾是宫中圣手,告老还乡后在襄平府开了一家医馆,今日你晕的急险,顾老先生之子出门替人问诊不在,我再三央求,才请到他老人家亲自为你出诊。”


    顾老大夫哼了一声,“当初如果不是你老师向圣上说了句公道话,老朽怕是无缘还乡,此番算是还个小人情罢了。”


    秋华年闻言想道谢,顾老大夫摆了摆手,“好好养着吧,你这种体质,放在富贵人家,汤药不离口都不一定养得好,哪像你生在农家,还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


    秋华年心头一动,问道,“您看我的身体状况到底如何?”


    原主记忆中,这具身体打在娘胎里时就吃了亏,出生后在秋家的那十几年吃不饱穿不暖,天天挨打挨骂,虚弱到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全靠一口气吊着。


    后来到了杜家村,被李寡妇买下,每天能吃饱睡足,不挨打不干特别重的活,才勉强养好了一些,但还是体弱多病。


    秋华年穿越过来后,感觉这具身体比原主记忆里好了不少,虽然依旧力气小容易累,但至少不会动不动眼前发黑头晕难受了,他把这当成和伤口快速愈合一样的穿越福利,没有多想。


    今天突然晕倒,听完顾老大夫的评价,秋华年才意识到,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顾老大夫捻着长须说,“你自胎中便有不足之症,年幼时又没有好好补养,按常理最多活到弱冠之年。”


    “好在近一年中你应该有所奇遇,身体像突然喝了一剂神药般强健了起来,然而神药的药效已经衰退,你的底子太弱仍未补好,所以现在不过是外面看着还行,里头依旧在不断亏空,若是不注意保养,怕是依旧有碍寿命。”


    秋华年听完后对顾老大夫佩服不已,他的穿越,不就是一剂奇遇“神药”吗?可惜曾经他以为这药的作用是永久治愈,现在看来,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暂时缓解而已。


    秋华年眸子闪了闪,“我有次在后山迷路,不知道走到哪里,突然发现了一株独自生长的人参,我太饿了就把参挖出来吃了,后来怎么尝试都没再走回原地方。现在想来,那株人参就是您所说的神药吧。”


    顾老大夫呵呵笑了两声,没说自己信不信。


    杜云瑟在听到顾老大夫说“最多活到弱冠之年”、“依旧有碍于寿命”后,抱着秋华年的手臂越来越紧,秋华年无奈地拍了两下,安慰他道,“别着急,大夫不是说好好养着就没事了吗?”


    顾老大夫看着他们,没有松口,“好好养着也只是有希望,而且那种养法,可不是一般人家养得起的。”


    “亲友们先出去吧,老朽有话对他说。”


    待黄家姐妹和舒家夫妻离开跨院后,顾老先生看着杜云瑟问,“你为何不走?”


    杜云瑟直视着他,“华哥儿是我的夫郎,我一定要听。”


    见顾老大夫看向自己,秋华年轻咳了一声,“您直接说吧。”


    顾老大夫喟叹道,“你执意如此,我便不多言了。”


    “我知道你的奇遇绝不是一株人参,但也无意探听,医者仁心,只要对你身体有益,我又何必寻根究底?我只想知道,这个奇遇别人可有机会得到?”


    秋华年正色道,“我只是运气好罢了,除我之外,整个裕朝不可能再发生这样的事。”


    不同时空中同名同姓长得也极为相似的两个人同时濒死,触发穿越这种事,本就是亿万无一的奇迹,根本不可能复刻。


    顾老大夫失望又庆幸地对他叮嘱,“这番话只有我们三人知道,万不可传到外面,否则定会生出事端。”


    杜云瑟答应后急切问道,“顾老先生,烦请您细讲华哥儿该如何保养。”


    顾老大夫道,“保养不是一时之功,只能长年累月一点点积累效果。首先不可过度劳累,其次不可郁气结心,最后就是用各种名贵补品往身上堆了。”


    秋华年忍不住问,“要多名贵?”


    “有多名贵用多名贵,上不封顶。”


    “……”


    顾老先生看着杜云瑟,意味深长地说,“我因你老师的缘故,对你的本事算有了解,在宫中多年,很多不敢说出口的事也都心里有数。以你的前途,我不怕你将来弄不到这些名贵补品,这算是你家小夫郎的幸事。”


    “但或许,这也是他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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