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穿越快穿 > 麦子戏社 > 70-80
    第71章


    两人等到八点多钟,黄道禹才回来。


    分别介绍自己一番后?,黄道禹便让他们进去坐。


    李香庭把论文递过去。


    黄道禹看?了文章开头,笑着说:“文笔欠点精神,得多看?书?啊。”


    “黄老说的是,我这?半年才开始写文章,诠才末学,不能详尽壁画之美。”他?带了两?幅摹品过来,“我临摹了壁画局部来北平做展览,但因自幼习油画,国画画功欠佳,钻研半年也未能补拙,只能摹得原画三分神气,今日带来两?幅,请黄老看?看?。”


    李香庭同阿江一人拿一幅,展现给面前这?位鹤发暮年的国画大师。


    黄道禹看?到?画,顿时站起身,往前一步,眼里发着光:“哎呀,哎呀。”


    连连两?声赞叹,加上?他?的表情,李香庭就知道,有戏。


    黄道禹一会?摇头,一会?点头,连连称赞:“太美了,太美了!摹得三分已如此,原画必然不同凡响。在哪里?”


    “寂州,华恩寺,黄老若是有空,可以去实地一观,壁画占满四壁,非常壮阔。”


    “好,好啊。只是我暂时未能空闲,日后?必前往一赏。”


    “我在北平艺专办了展览,连这?两?幅一共十四幅,还拍摄有上?百张照片,希望黄老能莅临指导。”


    “好!”


    黄道禹是出?了名的难请,李香庭见他?答应下来,心里高兴极了:“谢黄老。”


    小江也开心道:“谢黄老。”


    “这?构图设色太不可思议了。”黄道禹戴上?眼镜,靠近仔细看?画,只见佛祖身披红色袈裟结跏趺坐于莲台上?,佛圈内饰莲花、卷草,“这?画的可是释迦牟尼?”


    李香庭答:“是的,大雄宝殿西壁中间部分,两?侧为胁侍菩萨,左侧为文殊,右侧为普贤。”


    “空中的云彩里还设有菩萨小像,”黄道禹笑叹,“有意思,有意思。”


    “是的,示意菩萨乘祥云赴法会?。”


    “漂亮,线条遒劲,冷暖配色非但不突兀,反而?很和谐。”黄道禹又看?向另一幅,“这?画的是什么场景?”


    “《楞伽经》里的《罗婆那往劝请品第一》中的一小段:楞伽王蒙佛许已,即于清净光明如大莲花宝山顶山,从座而?起,诸采女众之所围绕,化作无量种种色花,种种色香、末香、涂香,幢幡、幰盖、冠佩、璎珞,及余世间未曾见闻种种胜妙庄严之具1。您看?这?佛殿之上?、云中点缀的饰品、乐器,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完美结合,古人的想像力和传统技艺太令人惊叹了。”


    “是啊。”黄道禹乐在其中,全神贯注地欣赏,对于李香庭的话只听见去只言片语,半晌,才问?道:这?是砖墙?”他?有意抬了下画,“重量不对啊。


    “是木板,三层麻纸黏成一张做熟,这?样?更结实,承受力强,再将它裱在木板上?,用筛后?的细腻的砖粉和浇水覆盖,再涂一层泥粉,就可以做出?墙一样?的纹理,等干透就可以在上?画画了。我试过很多材料,亚麻布、棉布、宣纸,只有这?种方法呈现出?来的最为接近原画。”李香庭一说起这?些就滔滔不绝,“砖粉和泥的层次也有讲究,太厚容易开裂,太薄难以复原原画中的自然裂痕,我做过七十多张画板,才选中最合适的厚度,所以您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故意做出?来的墙皮脱落和裂痕,是不是很逼真?”


    黄道禹听他?讲完,又赞叹道:“果真是惟妙惟肖。”


    “不过还是远不及原画,根本无法调出?那样?历经千年的颜色。”


    黄道禹心悦诚服地看?向面前这?位年轻人,赞叹道:“你这?小伙子不仅画得好,看?来还读了不少佛经,都能背出?来了。”


    “读过一些,又时常听寺院的大师念,再加上?论文里写到?了,自然而?然就记下了。”


    “我看?你心灵性慧,他?日当成栋梁之才。”


    “黄先生谬赞,香庭才疏学浅,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小江见他?两?说完,才道:“这?壁画处在西北荒烟之中,香庭扎在那贫瘠之地大半年,夜以继日地研究和保护,把眼睛都熬近视了,如今才小有成效,但仍未得政府帮扶,您在业内说的上?话,容江如许斗胆,请老先生帮帮忙,为他?争取些支持,也能更好的传播壁画,让世人知晓,中华文化源远流长,拥有如此庞大、辉煌的艺术。”


    “先前看?了他?几封信,只觉得这?小伙子真是一腔热血,不达目的不罢休,我便想见见是什么样?的小顽固,没想竟是如此良金美玉,也未曾想信中所提的壁画竟是这?样?的精妙。”黄道禹一脸欣慰,拍拍李香庭的肩,“我必为你奔走?相?告,祝你一臂之力。”


    “感谢。”李香庭颔首,“不过黄老先生,这?并非为我,而?为文化。”


    ……


    李香庭从未如此高兴过,虽有不足之处,但能得到?黄道禹的认可,让他?觉得更加有冲劲。


    出?门在外不能喝太多,他?只打?了半斤酒,和好消息一起带回去。


    李香庭没有回自己房间,直奔隔壁,刚敲门,就听到?里头急促的脚步声,门一开,两?人异口同声:“有个好消息。”


    他?们?同时笑了。


    陈今今赤脚站在地上?,穿了条暗红色吊带裙,倚着门框:“你先说。”


    “你先。”


    “那,酒先。”说着,她拿过李香庭手里的酒,欢快地跑回屋。


    李香庭跟进去,带上?门:“那还是我先说,黄老先生很认可壁画,要帮忙推广。”


    陈今今倒出?一杯酒,坐到?书?桌边上?看?他?:“我那篇文章也投稿成功了,下一期就刊登,不过不是美术类报刊,是历史文化。”


    “太好了!”


    “今晚喝个痛快。”她摇摇酒瓶子,“等会?不够,你再去买哦。”


    “明天还要早起,喝完这?些就够了。”


    “不行。”陈今今替他?倒上?满满一杯,“明天的事,明天说。”


    她走?过去,把酒杯塞进李香庭手里,两?人手指触碰,无比炽热。


    “我要是——”


    “嘘——”陈今今离他?不过咫尺,手指靠在他?的嘴唇上?,打?断他?的话,“不许废话,喝酒。”


    李香庭凝视她的双眸,怔了几秒,退后?一步,笑了:“好,听你的。”


    他?们?不止喝了那半斤,陈今今这?里还有半瓶洋酒。


    喝到?一滴不剩,李香庭歪歪扭扭回房间去了,直到?外面的敲门声将他?吵醒。


    他?看?了眼时间,还不到?七点,睡眼惺忪地去开门,见陈今今拎着个箱子,未来得及问?,便听她说:“我跟爸爸通了个电话,他?身体不太舒服,让我回去一趟,我要离开几天,等回寂州再会?。”


    “好。”


    她将箱子放到?地上?,看?着他?不说话。


    李香庭迷糊着,问?:“吃早饭没?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旅店帮我找了车,在楼下等着。”


    “那我送你到?楼下。”


    “你就没别的话吗?”


    “嗯?”


    陈今今忽然上?前一步,抱住了他?:“傻瓜,我走?了啊,别送了,还早,回去再睡会?。”她松开李香庭,见他?乱糟糟的头发,弯起唇角:“好呆啊你,进去吧。”说着就把人推进了进去。


    门没有再打?开,陈今今等候两?秒,勉强提了提嘴角,拎上?箱子离开。


    黄包车刚跑两?步,身后?传来呼唤:“等等——”


    “停,师傅停!”她赶紧叫停,未等落平稳,便跳下车。


    李香庭跑过来,递给她一个长盒子:“昨天在街上?看?到?的,觉得很适合你。”


    陈今今期待地拆开盒子,是一只墨绿色的钢笔。


    “不贵,也不是什么好牌子,你用用看?,顺不顺手。”


    陈今今这?就去打?开箱子。


    “到?车上?再试,不急。”


    “我急。”她掏出?墨水,吸进钢笔里,又去拿纸,见李香庭盯着自己,背过身去。


    “写什么?还不让我看?。”


    陈今今没回答,写下一行字,撕下纸,折起来递给李香庭:“等我走?了再拆。”


    “这?么神秘。”


    陈今今合上?箱子,坐上?黄包车,对师傅说:“走?吧。”


    李香庭招手:“一路平安。”


    “你也是。”


    黄包车走?远了。


    李香庭往回去,边走?边拆纸条,忽然驻足于旅馆门口。


    他?转身望去,已不见佳人影。


    再看?那纸上?,写着有力的六个字——我欲与君相?知。


    是一首诗。


    若他?没记错,下一句应该是——长命无绝衰2。


    李香庭转身看?去,已不见黄包车影。


    这?次,又是开玩笑吗?


    他?不禁弯了下唇角,将纸叠成方块放进口袋里,回了旅店。


    夏日晨风也温热,可他?的身体却像流入一股沁凉的清泉,舒服极了。


    ……


    邬长筠的师哥听闻祝玉生回北平,从天津赶过来一叙。


    见了得意门生,祝玉生笑得合不拢嘴,高兴了一整天。


    邬长筠与师哥关系一般,他?大七岁,邬长筠刚来学戏就总被他?压着,祝玉生忙时,就让师哥看?着练功,没少骂她罚她,但初心总是好的,只是这?一来,师兄妹感情没那么亲昵。


    师哥是个名角,即便现在人偏爱文戏,他?仍在华北地带闯出?自己一片天,还成立了自己的戏班子。因此,时间上?并不充裕,吃了顿晚饭,与祝玉生寒暄寒暄,便忙着回了。


    回到?旅店,祝玉生又把邬长筠一数落,满嘴都是“看?看?你师哥”、“还好有两?个好徒弟”、“明天去打?听打?听你师姐最近到?哪唱了”……


    邬长筠并不放在心上?,这?些话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她现在是百毒不侵,只敷衍地答应着。


    服侍祝玉生睡下后?,邬长筠又无聊起来。


    坐在床上?发会?呆,便去小皮箱里拿出?一本法文小说,还好,她带了两?本书?来打?发时间。


    第二天中午,邬长筠带师父去崔师母家吃饭,路上?遇到?一队日本兵,看?上?去匆匆忙忙的,不知道去干什么,好像是驻北平宪兵队的。


    祝玉生咬牙切齿,一口一个“小鬼子”、“狗日的”……到?崔师母家才消停些。


    吃完饭回来,两?人又碰到?几个穿和服的日本人。


    祝玉生嚷嚷起来,再这?么张扬地骂下去准出?事,邬长筠不想生事,推着轮椅绕路避开那三个日本人,导致他?连自己一块骂。


    邬长筠不想搭理,只听他?一路从甲午战争讲到?日俄战争,咬牙切齿,恨不得要去拚命。


    她理解祝玉生为什么这?么恨日本人,他?大哥是个军人,死在甲午战争里。


    祝玉生骂完日本人又开始骂军.阀、骂高官、骂政府……骂着骂着,把自个呛着,咳到?头上?的青筋都暴起。


    邬长筠拍他?的背:“行了,别气坏身体。”


    “怎能不气!”他?缓过来些,气都虚了,无力地拍大腿,“我要是能站起来,就去打?他?娘的小鬼子。”


    邬长筠冷笑一声。


    听得祝玉生瞪圆了眼看?她:“你笑什么!我看?你就是没良心,崇洋媚外的东西,你不爱国就算了,哪天真打?起仗来,你可不许当汉奸。”


    “您想的可真远。”


    祝玉生别嘴哼道:“总之,你别丢我的脸,别丢中国人的脸!”


    “好。”


    一路嚷嚷,两?人终于到?了旅店门口,却见李香庭等在街边。


    邬长筠走?过去,介绍道:“这?是我师父,这?是我朋友,李香庭。”


    李香庭颔首:“您好,我叫李香庭,早听邬长筠提过您,一直没去拜访。”


    师父上?下打?量他?,这?个小伙子面相?好,比上?回见着那个目无尊长的臭小子好多了,他?点头:“嗯,你是做什么工作?”


    “现在是老师。”


    “老师不错,好。”


    邬长筠听出?他?的意思,便道:“师父,我先送您上?去。”又对李香庭:“等我会?。”


    “好。”


    到?了房里。


    祝玉生问?:“这?小子我看?好,可以处。”


    邬长筠将他?抱到?床上?,没说话。


    “聋了?”


    邬长筠看?向他?不满的眼睛:“他?是我哥,亲哥。”


    祝玉生愣了下:“李家人?”


    “嗯。”邬长筠去倒了杯水放床头。


    祝玉生轻促笑了声:“李家还能出?这?样?的人,难得。”


    “您又没接触,知道他?是什么人。”


    “我看?人准!”


    “嗯,准,您休息会?,我下去一趟。”


    “早点回,大晚上?一个姑娘家别在外面乱跑。”


    “好。”


    邬长筠来到?楼下。


    李香庭是来告别的:“我明天下午就去天津了,忙到?现在,喝一杯去吗?”


    “好。”


    两?人就近去了家小酒馆。


    “本来想给你介绍个朋友,可惜她有事情先走?了。”李香庭瞧她一直冷着脸,“心情不好?”


    “回来路上?碰到?几个日本人。”


    “找麻烦了?”


    “没事,就是有点烦。”


    “听说他?们?在东北为非作歹,还不断妄图扩张。”


    邬长筠握着酒杯发愣,忽然抬眼看?他?:“你有没有觉得最近街上?的日本人多了,还有点嚣张?”


    “是的,多次以军事演练为借口挑衅。”


    “我总感觉,要有事情要发生。”


    “去年北平就被日军从东西北三面包围了,现在城内只有二十九军驻扎,听说碰过好几次了,都没打?起来。”李香庭见她有些心不在焉的,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沪江?”


    “再过两?天吧,本就想来北平待个四五天,可师父一直不肯走?。”


    他?们?喝到?半夜,各自回去。


    邬长筠喝多了,睡得熟,一早醒来,听见外面闹哄哄的声音。她打?开窗户往外看?,街上?人比之前多了不少,还有拖家带口提着行李赶路的。


    邬长筠一头雾水,下楼查看?。


    祝玉生听到?隔壁房间开关门的声音,喊道:“长筠,长筠!”


    邬长筠进了祝玉生的房间。


    听他?问?:“外面出?什么事了?吵吵嚷嚷的。”


    “不知道,您别急,我先下去看?看?。”


    邬长筠下楼去,旅店大厅一个人没有,刚出?门,废纸乱飞过来,她一掌打?开,见远处一队背大刀的军人往西南方向跑。


    她随手拉住一个拿行李的路人:“你们?这?是上?哪去?”


    “随便往哪去,小姐,你也赶紧走?吧。”


    “出?什么事了?”


    “你还不知道啊!”男人唉声叹气,“你没看?到?这?一趟趟的兵吗?日军和我们?在卢沟桥打?起来了。”


    女人推搡着男人:“别废话了,赶紧走?。”她牵着孩子一脸愁容,对邬长筠最后?说了一句:“八成是要打?仗了。”语落,快步离去。


    邬长筠愣在原地。


    一阵风刮过来,阴森森的。


    要……打?仗了?


    ……


    第72章


    刚要上楼,身?后来人叫住她:“长筠。”


    邬长筠回头:“师姑。”


    崔师姑拉她到窗边说话:“你?师父呢?”


    “房里。”


    “外面的事他知道吗?”


    “还不知道。”


    “别告诉他,你?们赶紧走吧。”


    “您是怕他不肯走?”


    “你?也知道你?师父那倔脾气,能瞒还是瞒住好。”


    “我明白您的意思。”


    两人商量好,便上了楼。


    祝玉生听到开门声,翘首看过?去,见崔师姑跟在邬长筠后面,理理衣领,手撑身?体吃力地坐起身?。


    邬长筠赶紧上前扶一把。


    “你?怎么来了?”他看向崔师姑。


    “家里米没了,出来买点,顺道来看看你?。”崔师姑坐到床尾,对?祝玉生淡笑,听似漫不经心道:“对?了,你?们什么时候走?”


    祝玉生没理这岔,追问:“外面怎么这么吵?出什么事了?”


    邬长筠给两人倒茶:“民间组织闹事,还有学生游.行,要求抗日的。”


    “哦。”祝玉生心落下来,这类事情层出不穷,大家都习以为常了,沪江也时常有游.行,这才回答崔师姑的问题,“不急走,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多待些日子,反正?长筠也没事。”


    “我有事。”邬长筠端两杯子走过?来,“得回去拍电影。”


    “电影电影,就知道你?的电影。”祝玉生板下脸来,“唱戏倒没见你?这么积极过?。”


    “您自己说?的只来四五天,这都七天了。”


    崔师姑接下邬长筠的茶,与她对?视一眼,又笑着?对?祝玉生道:“戏曲也好,电影也罢,都是艺术,孩子喜欢哪样就干哪样,你?就宽宽心,别老揪着?这事生气。你?这身?体不好,还是回去静养的好,日后有空,我去沪江看你?。”


    没有男人爱听喜欢的人说?自己身?体不好,这话里的意思,是想自己走了,祝玉生别过?脸去,低沉地“嗯”一声。


    “都说?沪江繁华,到时候可得带我好好逛逛。”


    邬长筠附和:“一定。”


    崔师姑沉默几秒,看祝玉生不悦的眼神:“中午再来家里吃个饭吧,我去买点菜,想吃什么?”


    祝玉生闷闷不乐道:“随便。”


    “要不买只烤鸭吃吃?”


    “嗯。”


    ……


    邬长筠送崔师姑到楼下:“您后面什么打?算?要不要离开?”


    崔师姑笑着?摇头:“这里是我家,我哪里都不去。”


    其实,用不着?问,邬长筠也知道答案。


    当年?祝玉生还没残疾的时候想要崔师姑同自己一起去外地发展,可她热爱这座生己养己的城市,怎也不愿离开,如今家园危难,更不会?走。


    两人寒暄几句便分别了。


    邬长筠不敢在北平多待,虽说?暂时停了火,但保不准什么时候再打?起来,她得尽快离开。


    伺候祝玉生吃喝洗漱后,邬长筠便找了个借口去买票,可车站人满为患。她正?排着?队,一个小伙子从旁边插进来,邬长筠攥住他的衣领,把人搡到旁边去:“滚去排队。”


    小伙子差点摔倒,回头盯她:“动?什么手,臭娘们,我——”


    邬长筠一脚踢在他腿上:“嘴再臭,我拔光你?的狗牙。”


    周边的人数落起那小伙子:“插什么队,没看见大伙都排着?呢,赶紧后头去。”


    小伙子揉着?腿恶狠狠瞪了她一眼,没辙,灰头土脸走了。


    不一会?儿,售票员走出来,拿喇叭对?众人道:“票卖完了。”


    有人问:“卖完了?那明后天的呢?”


    “一周的全卖完了。”


    周围一阵喧闹。


    这种?气氛,无疑加重?了战争带来的恐惧。


    就算买到票,恐怕也得坐着?回去了。


    邬长筠不想等,总有其他办法?离开这里的。


    她自己单溜倒是容易,麻烦的是带个半身?不遂的祝玉生,她虽冷血,但对?师父,是万不会?抛弃的。


    正?要离开,有个男人贼眉鼠眼地凑过?来:“小姐,买票吗?下午四点二十,到南京。”


    “有几张?”


    “你?要多少?”


    “两张。”


    男人从衣服里掏出票,露个边给她看:“几等座都有。”


    “怎么卖?”


    “一等座两百六,二等座一百二,三?等座六十。”


    邬长筠惊道:“你?抢钱啊?”


    “不要就算喽。”男人收好票,撇着?嘴离开。


    邬长筠拽住他:“等等。”


    男人笑笑:“要几等?”


    “便宜点。”


    “便宜不了,小姐,这可是到南京,现在票紧缺,有的是人要,再等,可就不是这个价了。”男人上下瞄她,“看你?漂亮,给你?便宜二十块,两张五百。”


    “四百五。”


    邬长筠买了两张一等座,四百八十块。


    钱可以再赚,但她不想让师父受罪。


    她回到旅店,先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再来到祝玉生房间。


    刚进门,一个搪瓷杯砸落在地上。


    祝玉生横眉怒视她,质问道:“你?给我老实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邬长筠没回答。


    恰好,楼下传来报童的声音:


    “卖报卖报——中日开战,日军攻打?卢沟桥。”


    祝玉生手指着?她:“小鬼子都要打?进来了,你?还瞒着?我!”


    “没打?进来,只是交了火,又停了。”


    “那卢沟桥在哪!就十几公?里,一早上你?就知道了,还和你?师姑一起隐瞒,要不是楼下报童来回跑,你?是打?算就这么把我蒙在鼓里带回去是不是?”


    “是,现在您知道了,收拾收拾准备走吧。”


    “我不走!我倒要看看小鬼子什么时候打?进来,有本?事把我这老骨头打?散了。”祝玉生怒不可遏,“占了东三?省这么多年?还不够,他们还想要多少?全中国?”


    邬长筠不理他,兀自收拾行李。


    祝玉生拿起旁边的枕头砸过?去:“放下,放下!你?要走自己走,把我送去你?师姑那。”


    “您要去自己去,我不送。”


    “你?——”祝玉生气得脖子都红了,翻腾着?就要下床,整个人摔在地上。


    邬长筠放下衣物,赶紧去搀扶。


    祝玉生拽住她的头发扯:“我不走,你?要走自己走,我要去找妙梨!”


    邬长筠被他推搡开,头皮一阵痛,什么话都没说?。


    祝玉生手捶着?地:“你?走!不用你?管我的死活,学了十年?戏,唱的都是将军、英雄,可你?看看自己这狗熊样,贪生怕死,出了事就知道跑!”


    “那要怎么样?带着?您去和日军打?吗?用棍子去和枪、刺刀拚命吗?”邬长筠克制着?怒火,“不走,留在这干什么?”


    祝玉生瞪圆了眼喊:“反正?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在这!”


    吼完,又往门口爬去。


    邬长筠真想给他来两下,看着?在地上艰难爬行的师父,气得没辙,握拳捶自己脑袋,上前拽住他的胳膊把人往床上拖。


    祝玉生挣扎,手在她头上脸上狂扇,把头发抓得凌乱不堪。


    邬长筠不顾疼痛,把他放到床上,她穿着?短袖衬衫和长裤,一顿折腾,上衣口袋里的票忽然?掉了下来。


    祝玉生认出东西,眼疾手快将票拿过?来撕掉,塞进嘴里。


    邬长筠愕然?,立马去掰他的嘴。


    祝玉生紧咬牙,痛苦地将票嚼嚼干咽下去。


    她松开手,直起身?,心力交瘁得看着?床上的人:“师父,您知道这票多少钱买来的?四百八十块,今天下午就能走,现在再去买,怕是五百都买不到了。”


    祝玉生不说?话了。


    “您知道赚钱多不容易,以前唱一个月戏才能赚十几块,就是我现在辛辛苦苦拍两个月电影,最多不过?一千五百块,做——”做杀手,用命去拼的赏金也就几十块一单。


    天气闷热,汗湿透了衣裳,可她却觉得一股股浸骨的寒意不断顺着?脊背蔓延,双脚像陷于泥沼,叫人寸步难行。多少困难都挺过?来了,却偏偏对?他无可奈何。


    祝玉生抬起手,松开手心,另一张票被揉成团,落在床上:“你?走吧,滚回沪江,滚去法?国,英国还是美国,最好永远别回来了。”


    邬长筠咬牙,拾起票转身?离开。


    ……


    傍晚,祝玉生孤身?躺在床上,听外面的动?静。


    学生又游行了,高喊着?:“反对?华北自治。”


    “停止内.战,一致抗日。”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他深叹口气,想起这些年?国土、同胞所受的屈辱,想起死去的亲人,闭上眼,泪水流进枕头里。


    忽然?,门开了。


    祝玉生含泪看过?去,便见那个不争气的徒弟又出现在视线里,他的心更痛起来。


    邬长筠带着?包子和粥进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吃饭了,师父。”


    祝玉生别过?脸去,收了收眼泪:“你?个没用的东西,还来干什么?”


    “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放在这。”


    “我还有回安和阿岱,不用你?管,你?滚——”


    “这次滚不了了,票过?了时间,卖给别人了。”


    刚收进去的眼泪,又落了下来,祝玉生用力揩在枕头上,嘴上仍骂:“满眼是钱的蠢东西,赚这么多,不知道捐点出去抗战,趁早滚出国,过?你?的好日子去,别让我看到你?心烦。”


    “那您继续烦着?吧,我们肯定是要离开的。”邬长筠语气淡淡,“可别忘了,您答应过?会?跟我出国,十年?师徒,我是什么货色您知道,不走,我就把您打?晕了扛走。”


    祝玉生往背后甩了个枕头:“你?把我打?死算了,能耐这么大,怎么不去打?鬼子!”


    邬长筠拾起地上的枕头,掸掸,放好,拿上床边的尿壶出去倒掉,冲洗干净再回来:“晚饭放床头了,我先出去了。”


    “我不吃。”


    “爱吃不吃。”


    门被关上,脚步声远去。


    祝玉生回身?看向床头的饭菜,又深叹口气。


    自己残废之身?,只能是个拖累。


    这倔丫头,怎么就不肯撂下自己。


    ……


    就算没有战乱,她也得回去。


    邬长筠只带了六百块来,现在身?上只剩下不到一百,她在北平认识的人不多,仅有的几个自身?难保,别提帮他们了。


    今天下午,她到电报局给杜召家里打?了个长途电话,他人脉广,说?不定能帮自己找个车。


    可惜,没打?通。


    她又想起李香庭来,便去展厅找他。


    李香庭正?在打?包画,邬长筠顺手帮他几把:“你?什么时候去天津?方?不方?便带我和师父一起?”


    “走不了,之前约的车爽约了,展览暂时也不办了。”


    “那你?去哪里?”


    “还没决定,再说?吧,你?呢?”


    “现在买不到票。”


    “我帮你?想想办法?。”


    “不用,你?自己保重?,尽早离开吧。”


    邬长筠离开展厅,又去给杜召打?了个电话,还是没通,她刚要挂断。


    “你?好,杜公?馆。”


    “湘湘,我是邬长筠。”


    “邬小姐!您跑去哪里了,先生一直在找您。”


    “杜召在家吗?”


    未待湘湘回答,一道严厉的声音传来:“你?跑哪去了?”


    是杜召。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心顿时定了下来。


    “我在北平。”


    “你?去北平干什么?住在哪?是不是买不到票回来了?我找个车接你?。”


    话全被他说?了,明明是很让人放心的话,她却莫名一阵心酸:“好,那麻烦你?了,我和师父一起的,住在长平旅店,不用送回沪江,去天津,或者?周边城市都行,我过?去转车。”


    “身?上有钱吗?”


    “有。”


    “别乱跑,回旅店待着?,收拾好东西,今晚九点出发。”


    “这么快。”邬长筠震惊了下,看向墙上的挂钟,“能找到车?现在已经快五点了。”


    “不用你?操心。”


    “谢谢。”


    杜召沉默了片刻,说?:“保护好自己。”


    “好,后面还有人排队,我先挂了,回去见。”


    “嗯。”


    她迟迟没有放下电话。


    忽又听到那头的声音:“挂吧,回去睡一会?。


    别怕。”


    ……


    邬长筠哪睡得着?,她出去买了点干粮打?包,又把行李收拾了。


    八点半,外面传来停车声。


    邬长筠去窗口往下看。


    司机站在车头,问:“是邬小姐吗?”


    “是。”


    “我是来接你?的。”


    “稍等,我就下来。”


    邬长筠将行李箱扣上,提着?下去。


    司机接过?来:“还有吗?”


    “没了,不过?还要请你?帮个忙。”


    邬长筠带人上楼,把昏睡的祝玉生背进车里。


    傍晚的那碗粥,被下了猛药,好在他没赌气绝食,吃下了。


    司机把祝玉生放到后座,邬长筠将轮椅塞进后备箱。


    一切安顿好,司机对?后排两人道:“老板吩咐了,直接送你?们到家。”


    “麻烦你?了。”


    “应该的,那我们出发了。”


    “好。”


    车子缓慢使过?寂静下来的狼藉的街道。


    邬长筠注视着?沉睡的师父,脱下薄外套,搭在他腹部。再看向车窗外这个即将风起云涌的城市,思绪杂陈。


    ……


    第73章


    祝玉生闹了?一路,把嗓子都喊哑了?,到了山东才消停下来。


    一千多公里,漫长的四天,耳边喋喋不休的埋怨,让她觉得无比煎熬和茫然。


    邬长筠把祝玉生送回小院,交给?保姆安顿好,便将?行李放到家,冲了?个澡,换条裙子去找杜召。


    并非为了?感谢,而且自打通了?那个电话,她总是莫名很想、很想他。


    门房在院里扫地,见黄包车里下来的人,停下迎过去:“邬小姐来了?。”


    邬长筠从布袋里拿出一包糖:“北平带回来的,你尝尝。”


    门房手搁衣服上?擦擦,接过来:“太客气了?您,谢谢了?。”


    “不用?谢。”


    “听?说北平打仗了?,城里乱吧?”


    “嗯。”邬长筠往房子看过去,“杜召在家吗?”


    “没回来呢,最近回的都晚。”


    “我进去等等他。”


    “您请。”


    刚进客厅,湘湘从二楼冒头:“小姐可回来了?,一路还好?”


    “好。”她提起布袋,“吃糖吗?”


    “来啦。”


    ……


    邬长筠闲着?无聊,坐在院里听?会风,等人是件痛苦的事?,她想?找点事?打发打发时间,便出门买些?菜回来,做几道北京菜。


    那几日?在厨房给?崔师姑打下手,学了?不少菜式。


    一共做了?四道——京酱肉丝、醋溜木须、酥闷带鱼和银耳素烩。


    饭菜上?桌,已近七点。


    杜召还没回来。


    邬长筠坐到沙发上?等着?,随手抽一张报纸看,七月八号的,大多版块报道的都是战争事?宜。


    她快速扫着?,目光最终落在一条并不明显的标题上?——《中?国共.产.党为日?军进攻卢沟桥通电》。


    再?往下——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


    她的心里莫名一颤。


    不知道北平现在怎么样了??


    邬长筠知道自己生性凉薄,“爱”这个字对她来说太虚无缥缈,人也好,城也罢,她对这个国家都没太多感情,甚至于讨厌这里的一切。可这一年,她的心似乎变得柔软了?些?,总是露出些?可怕的悲悯和莫名其妙的不舍。


    她不解而又轻蔑地笑了?一声,自己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明明反覆警告过自己,不要因为任何事?和人转移注意力。


    好像……有点管不住心了?。


    邬长筠放下报纸,起身离开,刚到门口,又驻足。


    如今国内形势不稳定,准备这么久的出国事?宜,该提上?日?程了?。


    她抬首,望向漆黑的夜。


    就,再?荒唐最后一次吧。


    ……


    晚上?十一点,杜召才回来。


    门房打开大门,对车窗里的人道:“邬小姐来了?。”


    进了?屋,静悄悄的,只有餐厅亮着?灯,杜召看到沙发上?隐隐躺着?个人,对身后刚要开口的白解道:“小声点。”


    “哦。”


    他轻声走到沙发边,蹲下来,凝视她的睡颜。


    打桃镇一别,已两个多月未见,她又清瘦几分?。


    杜召拿块薄毯,小心盖到她身上?。


    便见白解朝自己招手。


    他走过去,见餐桌放着?几道菜,不像是家里厨娘做的。


    白解直接上?手。


    杜召打开他:“不许动?。”


    “尝尝嘛。”他火速拿了?一块带鱼,往楼上?跑,“不打扰你们。”


    杜召守在邬长筠身边,坐了?大半个小时。


    忽然,她腾地坐起来,大汗淋漓,看到杜召那一刻,心才定下来。


    “做噩梦了??”


    “嗯。”


    杜召手覆上?她的脸:“梦是反的。”


    邬长筠平复下呼吸,冷静地看着?他:“真的开战,你会上?战场吗?”


    杜召没回答,沉默片刻,推开她:“好饿。”


    “我做了?饭。”


    “看到了?,就等你起来吃了?。”杜召直接将?她横抱起。


    “我自己走。”


    “抱抱看轻了?多少。”说着?他就将?人颠了?一下。


    邬长筠手臂圈住他的脖子:“慢点。”


    “起码五斤。”


    “哪有这么夸张。”她弯了?下唇角,“小心把你骨头再?震裂。”


    “你这小身板,再?长长吧。”杜召将?人放到餐桌边。


    邬长筠看着?一桌冷菜:“我去热一下。”


    杜召按住她的手,握住,十指相扣:“不用?热。”


    邬长筠抽抽手。


    杜召不放:“别动?。”


    “那你怎么吃饭?”


    杜召用?左手拿筷子:“左右手一样用?。”说着?他就夹起块肉丝放入口中?,“好吃。”


    “热一下更好吃。”邬长筠摇了?摇他的手,“我也没吃饭。”


    杜召这才松手。


    两人情绪都不高。


    这一顿……夜宵,显得有些?压抑。


    “听?说军队和日?军谈判了?两次,这场仗还能打起来吗?”


    杜召囫囵咽下米饭,顿了?两秒,才回答:“他们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干什么?”


    “增兵。”杜召覆上?她的手,“日?军想?要挥兵南下,必先拿下北平和天津,这两个地方只有西北军坐镇,如果中?.央军不支援,一旦开战,撑不了?多久。一旦平津失守,你觉得,他们下面会打哪里?”


    邬长筠没回答。


    “按理来说,应该是河北、河南,再?到山东,然后南下江苏,可战争打的不仅是人和武器,更是政治、经济。沪江地处沿海要塞位置,是经济、金融中?心,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嗯。”


    “就看二十九军能撑多久了?。”


    “那你——”


    杜召松开手,打断她的话:“好了?,吃饭不说这个,吃完我们去喝点酒,跳个舞。”他看似轻松地挑了?下眉梢,继续吃饭,“还没和你跳过舞。”


    “好啊,我会恰恰恰、探戈、华尔兹还有狐步。”


    “这么厉害,那我只会华尔兹。”杜召笑着?给?她夹块菜,“快吃。”


    ……


    沪江一点也没有北平的紧张气氛,只是关于抗日?的演讲和游.行更多了?些?。


    到了?晚上?,租界仍旧灯红酒绿。


    上?次来到洋舞厅,还是脚伤刚愈,接单杀人。


    时隔一年,竟恍如隔世。


    记忆里的舞厅虽小,却是金粉彩带、莺歌燕舞,可今夜场内空空,昏暗的灯光下,只有一位金发碧眼的美人在角落弹琴。


    邬长筠问他:“怎么没客人?”


    “我让人清了?场。”


    邬长筠这才想?起来:“对哦,这舞厅是杜老板的。”


    杜召抱住她,下巴抵着?她耳朵:“叫我名字。”


    邬长筠没吱声,脸埋在他的胸膛轻轻吸嗅,还是记忆中?清冽干净的味道,夹杂了?一丁点饭菜香。


    她闭上?眼,随他轻轻晃动?,幽静的琴声萦绕在耳边,仿佛回到了?桃镇那个安静的小院。


    曾有很多、很多个瞬间,她都动?摇了?。


    好像那样的生活,也不错。


    “筠筠。”


    她仰面看他。


    他背着?光,眼眸低垂,黑漆漆的瞳孔深邃地看不清一丝情绪:“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多久?”


    “不知道。”


    “什么时候走?”


    “天亮。”


    “那我陪你到天亮。”


    杜召笑了?笑,低下脸。


    邬长筠踮起脚回应。


    杜召却只亲吻了?她的额心,继而更紧地拥抱住她的身体:“筠筠,我不在,保护好自己,遇到麻烦或是缺钱了?找霍沥,别再?接赏金杀人,你的手,应该去拿笔。”


    邬长筠愣了?一下,他居然知道。


    也不奇怪,对他来说调查一个人应该很容易。自打两人发生关系,就一直有两个人暗中?保护自己,她明白,那是杜召安排的。


    邬长筠淡淡道:“我杀过很多人,你不害怕吗?”


    杜召反问:“你知道我杀过多少人吗?”见她不答,复又说道:“千军万马。


    那你怕吗?”


    “不怕。”


    ……


    包厢没窗户,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


    邬长筠睁开眼,四周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她往旁边摸去,空的。


    明知道人已经离开,她还是试探性唤了?声:“杜召。”


    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回荡。


    邬长筠翻腾下桌子,赤脚立在地上?,摸黑将?散落的衣服一件件穿上?,浑身酸痛,头晕眼花地去开门。


    外面更静。


    她浑浑噩噩走下楼梯,拉开舞厅大门。


    阴沉沉的天,大片大片黑云,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也不知杜召要去哪里。


    不管去哪,今天的路都不好走。


    她往前两步,拦了?辆黄包车。


    车夫问她:“小姐,去哪?”


    “小姐。”


    “小姐——”


    她回过神,有些?茫然,报了?住址。


    “您坐好,走喽。”


    车一跑,风呼呼往裙底灌。


    真冷。


    ……


    北平城里比从前冷清许多,街上?空荡荡的,行人和车都少。很多人都离开了?,有的去了?南边,有的出了?国。


    前几日?,李香庭本要带着?画和资料先回寂州,朋友帮他找到辆车,临到城门口,他又返了?回来,叫司机带着?画离开了?。


    最近他在帮忙运送文物。


    下午,正在打包一些?孤本古籍,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李香庭。”


    他回头,只见陈今今风尘仆仆地朝自己跑过来,脸上?还沾了?泥灰。


    “你怎么回来了??”


    “打仗了?,我回来找你啊。”她气喘吁吁放下小皮箱,“我差点跑寂州去,但总感觉你还没走,到这一问,果然还在,幸好没跑空。”


    “你不该回来,战况不好。”


    “不回来我会后悔的。”她看到地上?大包的书,“要运书?我来帮你。”说着?,就弯下腰去扎带。


    李香庭蹲下身,没再?说什么,看到她手腕破皮,才问:“怎么受伤了??”


    “别提了?,路上?被打劫了?,两个小王八蛋只图财,给?点钱了?事?,还好我有先见之明,身上?只放了?几十块,其他都藏箱子里。”


    李香庭握住她的胳膊,把人拉起来,带到边上?,拿出医药箱。


    陈今今微诧:“这里怎么还有这个?”


    “昨天一个老师被划伤,就备一些?。”他用?蘸了?消毒水的棉签轻轻给?她擦拭。


    陈今今看着?他认真的模样,笑了?起来:“这么细心。”


    李香庭看她一眼,跟着?笑了?:“以前也马虎,后来临摹壁画,心慢慢静下来,手上?活也精细了?。”


    “什么时候走?还回寂州吗?”


    “等运完这些?再?说吧。”李香庭抹上?药,松开她的手,“对了?,我认识了?一个朋友,在组织抗日?宣传活动?,最近有义演,晚上?我会过去帮忙画抗日?宣传画,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带你一起去。”


    “好啊。”


    一会一阵轰隆隆的声音,震得人心发慌。


    李香庭淡定地捆书,一脸严肃。


    “你觉得有几分?胜算?”


    他的手顿了?一下,抬脸看她:“不知道,但四万万中?国人团结一心,就一定不会输。”


    ……


    自打从北平回来,祝玉生一见邬长筠就嚷嚷着?要回去。


    邬长筠知道他担心崔师姑,但这会儿两军正交火,万不能依着?这老头。


    祝玉生咳得脸胀红,不停地咒骂日?军。


    邬长筠在旁边削苹果,没听?见似的。


    祝玉生拿床头柜上?的橘子砸她:“邬长筠!”


    邬长筠偏身躲过去,不咸不淡地说:“不去。”


    “我让别人带我去。”


    “行啊,那你去找人吧。”


    “你!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邬长筠将?削好的苹果递给?他:“跟你说多少次,北平打仗不安全,人都往外跑还来不及,报纸你又不是没看到,非要去凑什么热闹?”


    “我会怕了?那些?倭寇!”祝玉生拿起苹果扔远。


    “您不怕,我怕。”


    “教你学戏这么多年,你一个武生出身,怎么如此胆小怕事??戏文的词你都忘了?!”


    “对,我就是胆小,我怕事?、惜命。”她拾起苹果,洗干净,放到床头柜上?,“师父又不是不知道,我好不容易从虎窟爬出来,是不会再?跳进狼窝的。”


    “我算是白教你了?。”


    “您不用?说这些?话来刺激我,我并不会为之所动?,您非要去北平,就把你那大徒弟叫过来,看他肯不肯带您去。”她擦干手,出门去。


    身后是祝玉生铿锵有力的骂声。


    “邬长筠!你回来,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干脆也别管我了?,别再?来看我,我就是死了?也不用?你管。”


    邬长筠在外面站着?,等他骂累了?,又进去,对上?气不接下气的祝玉生说:“我托人去看看师姑,如果可以的话,把她接过来,你们两也有个照应,估计以后哪里都不太平,过段时间,我准备好手续,就带你们一起出国。但是您也了?解,以她的性子多半是北平城都不愿意出的。”邬长筠见他别过脸,也不想?再?待下去,“您好好休息,我走了?。”


    祝玉生不说话,等人走了?,又看向门口,身子立马垮了?下来,长吁短叹。


    ……


    一路上?,邬长筠都很郁闷,不仅是因为祝玉生的那番话,一想?到战争,她也烦。


    她买半斤酒回去,路过烤鸡店,又要了?最后半只烤鸡,回家待着?。


    随手翻开白天买的报纸,各版块皆是战况。


    不太好。


    邬长筠扔掉手里啃掉一半的鸡腿,把报纸揉了?,随手扔到墙角。


    她倒在椅子里,瞬间一点胃口都没有。


    明明没做什么事?,就是身心俱疲,不一会儿,她竟睡着?了?。


    再?醒来,一阵寒颤。


    邬长筠起身去关窗,顺手把角落的报纸团拾起来,投进垃圾篓,再?看到桌上?的鸡肉,没一点食欲,包起来扔掉。


    楼下传来狗吠,也不知道哪来的流浪狗,最近一直在这附近转悠。


    她又把鸡肉从垃圾篓捡出来,拿去楼下堵住那狗的嘴。


    是一条黄狗,正在翻垃圾桶。


    邬长筠不喜欢小动?物,单纯是想?让它消停点,省得大半夜又把自己吵醒。


    她唤两声,狗没理。于是把包着?鸡肉的油纸摊开,拽根鸡翅扔给?它。


    黄狗伏首警惕地走过来,叼住鸡翅退到墙边吃掉,这才摇着?尾巴毫无防备地找她。


    邬长筠站在边上?俯视大快朵颐的狗,心情也跟着?好转些?。


    黄狗吃了?会,抬头看她,张着?嘴开心地摇尾巴。


    邬长筠抱臂,用?脚尖点了?点地:“赶紧吃,打仗了?,指不定哪天炮弹就扔到这里,到时候看你该怎么办。”


    ……


    第74章


    杜召和白解交换开车,昼夜不眠,赶回昌源。


    杜震山接到增援的命令,整顿军队,明日便行军北上。


    老九杜占尚在军校,除从文的老八杜安,老三杜和、老六杜兴都将奔赴战场。


    是夜,一直水火不容的父子坐下相谈。


    杜召离军多年,现无军职,只能辅助司令杜震山和副司令杜和。


    杜震山却有意任其为?军区参谋长。


    杜兴不乐意,这一来,军职比自己都大?了,便道:“现在任命军官不是要得到政府同意吗?”


    杜震山横他一眼:“都他娘的打仗了,还讲什么规矩,我就要提他,你去?问问下面?的人,有谁不服?”


    杜兴吃瘪,不说话了。


    “我不需要军职,”杜召跷腿坐在老爷椅上,淡淡看了杜兴一眼,“倒宁愿下军营,和将士们并肩作战。”


    “胡闹。”杜震山重重拍了下桌子,“就这么定?了,都回去?准备准备,明早开召会。”


    杜和和杜兴相继起身,道了别。


    杜召多坐几秒,刚要离开。


    杜震山叫住他:“等等。”


    他又?坐回来。


    “聊聊。”


    杜召轻笑了笑:“现在是可以?聊聊。”


    “兔崽子,好好说话。”


    杜召看向父亲:“这不是好好说着呢。”


    “给你老子倒杯茶。”


    杜召不动声色看着他,随后提起茶壶,添上茶。


    杜震山拿起杯子饮尽,笑了一声:“你小子,虽招人烦,但老子不得不服你。”


    杜召睨他一眼。


    杜震山放下杯子,叹口气,拍着大?腿道:“得亏当?初听了你的屁话,主动倒戈了革命军,跟着他们北伐,否则,怕是不知道早死哪去?了。”


    “那您怎么不听听我的屁话?去?抗日。”


    “臭小子,跟你说过多少次,上头不允。军令如山,我能有什么办法!”


    “办法多的是,真要决心抗日,违抗军令又?怎样,我们本就杂军入编。上万铁血男儿眼睁睁看着国破,却只能憋屈在军营里,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不信将士们不去?。”


    “你就是年轻气盛,打打打,就知道打,东北抗联军的下场你没看到?”


    “那是最无畏的战士,真正的中国人,我倒觉得中.共的——”


    “住口。”杜震山将桌上的杯子扫落在地上,“少给老子放这种屁话,你不要命,这一大?家子要,数万士兵要。”


    杜召沉默了。


    “行了,滚吧,你的军装备好了,去?试试,还合不合身。”


    杜召也不想同他说太多,起身,走出去?两步,又?回头:“一起把小鬼子赶出去?,明天?见?,爸。”


    杜震山愣坐着,看他的背影远去?。


    忽然笑了一声。


    这混小子。


    刚才叫我什么?


    ……


    杜召往后院去?,池边传来叫声:“五哥。”


    他闻声看去?,是老八杜安。


    “五哥,过来坐。”


    杜召坐到他旁边,握了把鱼食,喂池中鱼:“怎么了?”


    “我也想上战场,可是爸不让。”


    杜召没吱声,认真喂鱼。


    “哥,我想去?。”


    “小安啊,大?哥早年死在战场,十五弟早夭,现在杜家只剩五个男丁,老九做飞行员,早晚也是要上战场的,军人以?死报国,乃本分,如若无一人生还,你就是杜家最后的种。”


    “我们还有两个侄儿!”


    “所以?你更要留下,保护好小辈,姨娘,还有嫂嫂和妹妹们。”杜召拍拍他的背,“敌我实力悬殊,此战凶险万分,但只有彻底将他们赶出去?,立我国威,才让吾辈后代,再不受此屈辱。


    只要有中国人在,中国,便不会亡,


    这一大?家子,交给你了。”


    ……


    早上八点,召会开始。


    台上高挂“还我河山”横幅,杜震山立于众将领中间,高声喊道:“弟兄们,小日本占领东三省多年,现在又?把魔爪伸向华北,大?家恨不恨?”


    台下是铿锵有力的回应:“恨——”


    “恨!”杜震山朝天?发?一枪,“现二十九军孤守北平,中.央派我们北上拦截日军,弟兄们愿不愿意去??”


    将士们齐声呼喊:“愿意!”


    “好!大?家都是跟我征战多年的兄弟,曾经为?了荣华富贵而战、为?了领土而战、为?了统一而战,现在,小鬼子嚣张到眼跟前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身为?军人,自当?挺身而出,报效国家,叫小鬼子滚出中国!”


    下面?呼声连连:“小鬼子滚出中国!”


    “接下来,我要介绍一位你们的老朋友、老将领,我的三子杜召。”


    将士们激动地呐喊起来:“少帅——”


    杜召立于台侧,他没想到杜震山会把自己叫上去?,可看士气高涨,也不得不上了。


    他走上台,立于杜和身畔,一身笔挺的黄绿色军装,腰配手?.枪,负手?立于众军之上,身型颀长,比少年更增几分威严:“诸位,别来无恙。”


    听到他的声音,无数曾经并肩作战的士兵热血沸腾,再次狂呼起来:“少帅!少帅——”


    杜召抬手?,示意将士们安静。


    顿时?鸦雀无声。


    “如今杜家军受编于政府,‘少帅’之称,望兄弟们切莫再提。”他已经多年未领兵,可当?立于此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杜召离军八年,如今,为?抗击日寇重归军队,曾经我们南征北伐,为?的是国家统一,百姓安居乐业,可如今日寇屡屡进犯,侵占我疆土,残害我同胞,现又?将铁蹄踏入华北,意图吞我河山,灭我种族。我泱泱大?国,五千年历史,岂堪亡于区区倭奴之手?。


    中华民族到了危亡之际,军人自当?奋勇争先、保家卫国!几十万军队忍辱吞声数年,终于有了扬眉吐气、和小鬼子决一死战的机会,是时?候挺起中国人的脊梁,誓死捍卫国家的尊严,与?日寇血战到底。”


    台下将士咬牙切齿,慷慨激昂:


    “血战到底!”


    杜和见?士气大?涨,握拳喊道:“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


    齐声响彻云霄:


    “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


    “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


    “……”


    ……


    北平。


    陈今今坐在副驾驶,手?里抱着一沓画报。路过学校门口,一个老师站在高处正在慷慨激昂地讲话,鼓舞人心。


    一架日本飞机轰隆隆地从天?空飞过。


    漫天?飞纸落下。


    大?家纷纷捡起来,看完,气愤地指着飞机骂:“滚出中国。”


    “中国必胜——”


    陈今今忽然打开车门,一手?抓着车,一手?到地上捡纸。


    李香庭慢下来:“小心!回来。”


    陈今今拿起一张坐回来。


    “写了什么?给我看看。”李香庭刚说完,她已将纸撕了稀碎。


    还骂了句脏话:“鬼子的劝降书?。”


    李香庭看向后视镜里的学生,难怪他们这么激动。


    陈今今使劲掸掸手?,又?用方巾擦了擦:“小鬼子的脏东西,恶心。”


    ……


    傍晚,他们到处张贴画报,每条街两到三张。


    刚贴好一张离开,一个穿和服的日本人从屋里出来,走到墙边撒尿,看到墙上的画报,气急败坏地提起裤子,撕下它,放脚底踩了又?踩。


    陈今今要去?阻止,李香庭见?那日本人配了刀,拉住她:“算了,我们去?别处贴。”


    她一肚子气,正要作罢,又?听那日本人用日语骂了句:“z.那废物。”


    没等李香庭反应过来,陈今今已经跳下车。


    他赶紧停车,跟上去?。


    陈今今与?日本人吵起来,李香庭没听懂,就见?日本人拔刀,朝她砍过去?。


    陈今今躲开,被逼到墙角。


    日本人举起手?,刚要落刀,骤然瞪大?双眼倒了下去?,血瞬间流了一滩。


    李香庭丢下手?里的石头,去?探他的鼻息。


    没气了。


    陈今今震惊地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人:“死了?”


    “嗯。”


    陈今今拉起他就要跑。


    李香庭推开她的手?,努力保持镇定?:“你先走,我来处理。”


    “别处理了,”陈今今环顾四周,“没人看到,快走。”


    李香庭被她拽走,回头又?看了一眼,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反握住她的手?,快步跑上车,疾驰而去?。


    陈今今开车,李香庭找块布把手?上的血擦干净。


    两人到旅店,李香庭脱下溅上血的衣服,他的身体没有想像中瘦弱,穿着衣服看上去?单薄,褪下这些虚掩的外壳,实则很?有力量感,肌肉线条分明,又?不过分硕大?,紧紧实实,看上去?很?健康。


    然而陈今今此刻一点杂念都没有,满脑子都是那个日本人脑浆飞溅的场景,她将李香庭换下的衣服拿去?卫生间烧掉。


    李香庭仔细清洗几遍手?和手?臂,换上干净衣服,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她与?火。


    陈今今烧完衣服,起身站到他面?前,满头大?汗,脸色却苍白?。


    李香庭握住她的手?。


    她问:“你害怕吗?”


    “怕,我连苍蝇都没打过。”此刻,他的声音才略微带着颤,僵硬地对她笑了笑,“我杀人了。”


    “对不起,怪我太冲动,不该莽撞。”


    “我以?前有个日本同学,教?了我一些日语。刚才那个日本人骂的那句话我听懂了。”眼里的彷徨逐渐化为?坚定?,“你没有冲动,我也没有错,是他该死。


    所有侵略土地,侮辱和意图毁灭民族、文化的敌人,都该死。”


    ……


    远方不停传来枪炮声,白?天?黑夜都不安宁。


    某一刻,忽然停了。


    早晨,李香庭被惊醒,楼下传来军靴声,我军穿的是布鞋,声音不对。他赤脚跑到窗边往外看,只见?一队日本兵走了过去?。


    什么时?候打进来的?悄然无声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街上也风平浪静,无一个守军。


    李香庭趿上鞋,去?隔壁叫醒陈今今,她才刚睡一个小时?,迷糊地开门:“怎么了?”


    “日本兵进城了。”


    陈今今顿时?清醒了,瞪大?眼看着他:“我们……输了?”


    ……


    新电影上映,该配合的宣传邬长筠还是得去?,晚上一个宴会,有角色的演员都到场了,参加的还有部分制片人和媒体。


    邬长筠拿酒杯靠在吧台上,看着灯红酒绿的一切,好像北边没在打仗,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有人请跳舞,她放下酒杯,随人去?,心不在焉地跳着。


    新电影票房又?很?好,现在她的事业蒸蒸日上,是相当?红火的女明星了,有好几部电影意向找她主演,邬长筠全部拒绝。


    她已经买了九月一号去?法国的船票,剩下一个月,就好好准备出国的事。


    刚结束一支舞,喝一杯,又?有人来请跳舞,邬长筠不想动,只说太累了。


    忽然,一个熟悉的背影晃过去?,邬长筠快步跟上去?看:“李香庭。”


    那人转身,并不是他。


    “不好意思,认错人了。”她折回去?,继续到吧台坐着,也不知道李香庭现在怎么样了,离开北平没有。


    身后有人谈论战事,你一言我一语的:


    “日军怕是快打过来了,沿海全是武装部队。”


    “北平和天?津才打这么些时?日,就拱手?让人了,听说我们的军队提前撤了,敞开大?门让日本军队进的。”


    “大?刀碰炮弹,怎么打?小日本的炮弹厉害着呢,要我说,沪江要真打起来了,更难,到时?候海陆空齐上,怕是扛不了多久。”


    “那我们要不要走的?”


    “走能走到哪去??以?后到处都不太平。”


    “不用走,北平离我们远着呢,就算打过来,也有些日子。再说了,沪江可是中国的经济中心,地处要塞,政府不可随随便便让给日本人,真十天?半月的就打输了,中国怕是要完喽。”


    “就算打进来,这里是法租界,法国人管的,军队进不来。”


    “就是,日本飞机扔炸弹,也不敢往租界里头扔的。”


    “诶诶诶,别说这种丧气话,都还没打呢。”


    “中国不安全了,还是去?国外吧。”


    “最近船票紧俏呢。”


    “……”


    邬长筠一直默默听着,心里更加烦躁,拿着酒杯到别处清静清静。


    她一个人走到二楼露台,站在栏杆边,俯视热闹的街道和人们。


    就算没有战争,她也该走了。


    从出生到现在,整整二十年,她在这片土地受够了罪。小时?候看外国的图画书?,上面?画了那边的人文风情,她就一直想去?看一看,那些自由、平等、发?达的国家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可真正将要离开,她的心里却五味杂陈。


    “邬小姐。”身后有人叫她。


    邬长筠回头。


    男人生脸,伸出手?:“您好。”


    邬长筠同他握手?:“你好。”


    “方不方便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不方便,先生有话直说。”


    男人明白?她的顾虑,礼貌笑了笑:“您别误会,是杜先生安排我找您的。”


    邬长筠顿时?放下警惕:“他去?哪了?”


    “您不知道?”


    邬长筠沉默。


    “杜先生回老家了,他的公司、工厂和住宅现交由我和霍老板暂为?接管。”男人将黑色公文包里的文件递给她,“您看看这个。”


    邬长筠接过来,打开,抽出里面?的纸,微微皱起眉:“这是?”


    “出国和学校事宜我都帮您安排好了,十月份去?报道就可以?,到了那边,会有人接待您。如果有需要,我也可以?安排人护送您过去?,这里有三张船票,先生担心您不止两个人走,便叫我多备了一张……”


    邬长筠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了,翻看着一张张文件,还有一封信。


    男人说完,打量她的表情,心领神会,便想让她独处会,递过来一张名片:“那我先不打扰了,您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我。”


    “嗯。”


    等人走,邬长筠背过身去?,拆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信件。


    手?指掐着信纸边缘,盯着短短几行字,灼热的目光快要把轻薄的纸洞穿。


    “召年少从军,铁骨铮铮,迫于军令至忍辱数载。今贼人进犯,誓当?一雪前耻,驱逐倭寇,捍我河山,虽死无悔。


    唯望吾爱平安,了我牵挂。


    ——杜召”


    ……


    第75章


    一滴雨落在信上,晕了浓黑的墨。


    邬长筠抬头看?,下雨了,一条蜿蜒的闪电划破天空,随即,“轰隆隆”一声?雷响。


    邬长筠背过身,用手擦信纸上的雨水,却越擦越模糊,把那个“铁”字磨得面目全非。


    她放下手,哽着一口气,憋闷地看向屋里的灯红酒绿,复又抬手,将信折起,放回文件袋,拿着走了出去。


    有人?邀请跳舞,邬长筠没听?见?似的,兀自往门口走,走进?街道,走进?雨中。


    凉丝丝的雨,抚平了些许躁动的心。


    忽然头顶落下把黑伞。


    邬长筠侧眸看?去,见?陈林导演一脸担忧。


    “怎么?了?”


    “不舒服。”邬长筠淡淡道:“我先回了。”


    “我送你。”


    “不用。”


    “那伞给?你。”语落,将伞把塞入她手中。


    “谢谢。”


    陈林立在雨中,见?单薄的身影远去,半晌,才躲到屋檐下,掸掸头上的雨,再往她离开的方向看?一眼,已经?没于人?群,分辨不清了。


    此?处离家不远,邬长筠没叫黄包车,走着回去。


    一路清爽的风渐渐将杂乱的思绪吹散,就像檐下躲雨的卖李子的大娘,鲜红的李子蒙了层雨珠,更加娇艳欲滴,剔除那些酸甜柔软的果肉,里面仍是坚硬的核。


    她的心也如此?一般。


    阿卉和男朋友在家。


    隔着门,听?到两人?的嬉闹声?。


    邬长筠放下手,将钥匙塞回包里,提着刚买的李子站到廊尽头的窗前,边看?雨,边拿起一颗啃咬起来。


    真酸。


    酸得眼泪都快流下了。


    她吃完一整袋李子,提着核回到房门口,开锁进?去。


    阿卉听?到外面声?音,从卧室出来:“姐姐。”


    “嗯。”


    阿卉拿出张请帖给?她:“我们要结婚了。”


    男友走出来:“欢迎你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邬长筠接下来,弯起嘴角:“恭喜。”她看?向地上的行李,“要搬走了?”


    阿卉说:“对,只剩下这么?点了,反正也不常住这,就过来收拾下。”


    “你收拾吧。”邬长筠回房间去。


    阿卉跟进?去:“后天我就跟他回苏北老家了,所以明天我们先在沪江办一场,请这边的朋友,然后回老家再办一场。”


    邬长筠拿出一百块给?她:“祝贺你。”


    阿卉推开她的手:“我不要!我们不缺钱的。”


    “拿着。”邬长筠把钱塞进?她手里,“彩头。”


    阿卉抱住她:“谢谢。”


    “嗯,去收拾吧,我换个衣服。”


    人?走了,房间静下来。


    邬长筠把潮湿的裙子脱下,穿上长款衣裤,坐到桌前,将文件袋打开,取出里面的信。她不敢看?第二遍,可信中一字一句都像刻在她脑中一般,久挥不去。


    邬长筠干坐了会,去衣柜里拿出箱子,将信放进?去。


    她看?着箱子里母亲遗物,又觉得不吉利,把信连同黄钻戒指一起取出来,放到书桌上。


    硕大的钻石,金光闪闪。


    回忆潮水般涌来,曾同杜老太太的对话一遍遍敲击着她的神?魂:


    “这仗啊,早晚还?得打起来。到时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你还?愿意等他吗?”


    “我会陪他上战场,生死与共。”


    邬长筠看?向桌上成?堆的书和试卷,晃晃脑袋,揉了信,将钻戒与它一同扔进?抽屉里。


    诓骗她的话而已。


    什么?生死与共,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窗外又是一声?惊雷。


    震得人?心微动。


    邬长筠缓缓拉开抽屉,将那团纸拿出来。


    展开,推平。


    唯望吾爱平安,了我牵挂。


    她看?着刚劲有力的几个字,将信拿起,贴于心口。


    也愿你平安,得胜。


    了我……


    ……


    李香庭正在看?陈今今写的文章,外面传来两声?枪响。


    他立马去窗户前往外看?,只见?一个男孩穿着军蓝色衣服在跑,后面追了四五个日本兵,又朝他开了一枪,男孩中枪倒在地上,还?是个孩子,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


    李香庭攥紧窗帘,早听?说日本人?残暴,在东北滥杀无辜,可听?说归听?说,永远没有亲眼所见?来的愤怒。


    此?时此?刻,仇恨充斥了整个头脑,恨不得提着刀枪与他们去拚命。


    “别看?了。”陈今今把他拽过来,拉上窗帘,“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二十多天就攻占北平天津,日本兵的魔爪一定会逐渐伸向全国,你别忘了一直保护的壁画,它不仅仅是几面墙上的画,更是中华民族传承千年的文化,它不能毁,更不能丢。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们日后攻入寂州会怎样?我们已经?丢了太多无价之宝了。”


    李香庭明白,她指的是八国联军犯下的恶行,也一直担心会重蹈覆辙。


    “日本人?现在搞文化入侵,要学?生们学?习日语和日本文化,他们要征服的不仅是这片土地,还?有我们!”陈今今恨得声?音微颤,“折断我们的脊梁,掠夺我们的文化,摧毁我们的精神?,从根上真正奴隶我们。可他们做梦!中华五千年文化传承至今,只要还?有一粒文化的种子,就永不会枯朽。”她握住他的双手,“我知?道你想?上战场,我也想?。”


    李香庭一直沉默,忽然转身出去。


    陈今今怕他冲动,上前拉住人?:“干什么??”


    “孩子。”


    陈今今松开手,同他一起下去。


    两人?把男孩拖进?来,枪打在胸口,没救了,可他还?有一口气,微张着嘴,像是要说话。


    李香庭把耳朵凑到他嘴边:“你想?说什么??”


    他无力地攥住李香庭的衣领,嘴巴张合,却只但了一个字:“疼。”


    小?小?的手落下去,咽气了。


    李香庭久久未能直起身,他沉重地呼吸着,万般苦痛闷在心里。


    半晌,才将男孩抱上去,放到床上。


    百姓大多躲在家里,街上只有一队接一队的日本兵活动。


    李香庭要去整理最后一批孤本古籍,自打北平沦陷,日军烧杀淫.虐,无恶不作,他叫陈今今不要离开,自个出去。


    一列大卡车从西边拐了过来,前前后后大概有十几辆,装满了移民过来的日侨。


    最后一辆车上坐了几个看?上去像表演者的人?,其中两个带着白色鬼面具,做着神?神?叨叨的动作,格外瘆人?。


    因为穿着像书生,日本兵没有理他,李香庭顺利走到图书馆,发现大门紧锁,敲门没人?应,喊一声?守门大爷,还?是没人?应。


    他想?:可能逃难去了。


    便往墙边去,想?翻过去。


    忽然,门被打开,里面的大爷只透了条门缝,见?四下无别人?,对他招手,小?声?喊:“李老师,快过来。”


    李香庭跑过去。


    大爷迅速锁门,对李香庭说:“肖老师昨天半夜就来了,一直在里面。”


    “只有他在?”


    “对,这兵荒马乱的,谁敢往外跑,日本鬼子不是人?啊!以后这日子也不好过了。”大爷唉声?叹气的,同他往里走,“李老师,你什么?时候走?”


    “还?不确定。”


    大爷送他到内门,就回头了。


    肖望云只身一人?在内,他是北平艺专的老师,也是中.共地下党员,一直致力于宣传抗日救国,并为军队筹集物资。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你来了。”他见?李香庭脸色不太好,问道:“怎么?了?”


    “没事。”


    肖望云继续小?心捆书,眉头紧锁:“这里只剩这些了,博物馆和古物陈列所还?有一些,管理人?员说誓死守护文物。”


    李香庭蹲下身帮忙:“幸好四年前大批文物已经?南迁。”


    “是啊。”


    两人?一同沉默,空荡的馆内只有绳子抽拉的声?音。


    半晌,肖望云才开口:“这批书运出去,你就回寂州去吧。”


    李香庭没吱声?。


    “中国缺的,不仅是在战场上与敌人?厮杀的将士,护文脉,力于传承,亦为战士。”肖望云轻叹一声?,“也许别人?不懂,但你我同在异国留学?,在他们的博物馆里见?了多少我国文物。”


    李香庭无奈地苦笑一声?:“年幼不知?国恨,现在才知?,国土沦丧之痛,国宝遭掠之耻。学?长放心,我会护好它们。”


    肖望云面露欣慰:“现在北平被占领,到处设日军关卡,也不知?道能不能运出去。”


    “我买通了一条线。”忽然一道女声?从后面传来。


    两人?同时看?过去,只见?大爷带一个女子风尘仆仆地走进?来,她身着淡青色长裙和矮跟小?皮鞋,打扮精致。


    肖望云起身迎接她:“守月。”


    人?走过来,肖望云对李香庭说:“介绍一下,姜守月,我的未婚妻。”


    “你好,李香庭。”李香庭伸手。


    姜守月与他握手:“你好,听?望云提过你,感谢你坚守贫苦之地守护民族艺术。”


    “这是中华儿女的职责,不言谢。”李香庭跟他们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听?闻不少事情,其中便有相?关这位女士的,听?说她父亲在东北和几个日本巨商关系匪浅,也认识不少日本文化界与政界朋友,人?脉很广。


    肖望云问她来时那句话:“什么?时候走?走哪路?”


    “今晚,”姜守月蹲下来帮忙打包,“他们今晚要喝庆功酒,趁这个机会,要尽快运出去,防止意外。”


    肖望云自然是相?信她的:“那我们抓紧。”


    正说着话,听?到外面撞门声?。


    李香庭透过窗户去看?,只见?大门硬生生被撞开,几个日本兵持枪冲了进?来,守门大爷吓得抱头趴在墙边。


    日本人?用枪指着他,叽叽歪歪。


    姜守月见?状赶紧下去,迎面撞上冲进?来搜查的日本兵,见?这么?个美人?,几个猥琐小?人?眼睛都亮了。


    姜守月用日语与其中一个沟通,日本兵表情严肃下来,去请小?队长。


    离太远,李香庭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只见?小?队长过来,同她说几句话,便礼貌地笑起来,收起枪支,带着人?撤退了。


    姜守月松口气,往回走。


    肖望云问她:“说了什么??”


    “要进?来搜查,我说里面就是一些书籍,没别的。自报家门,有东野先生做盾牌,他没敢为难。”


    “那就好。”


    几人?都不说话了,心中愤懑无处抒发,逢此?危难时刻,只能各司其职,做好眼下的事。


    能守下一点,也是好的。


    ……


    下午四点多钟,祝玉生的保姆来找邬长筠,说祝玉生不见?了,中午吃完饭自己滑轮椅去家门外的树下跟人?下棋,就再也没回来,还?带走了家里所有钱。


    这老头,准是跑北平去了。


    最近本就烦躁,这叫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打发保姆回去,不想?管那老顽固了。


    邬长筠一夜辗转,怎么?也睡不着。


    祝玉生虽脾气大,对自己从来没什么?好脸,但到底有养育和授业之恩,她还?是决定去看?一眼。


    北平火车站挂着数面日本国旗,还?有日军守卫,每位出站乘客都要被搜身,设有女警,从头到脚,连胯.下都要搜个仔细,防止带有枪支弹药。


    过了检查,邬长筠出站叫了辆黄包车,往崔师姑住处去。


    短短一月,这座城市已经?完全变了样。


    无数日本店铺相?继运营——居酒屋、艺伎馆、服装店、料理店……随处可见?穿和服的日本人?,不时走过一队日本兵,肆意占领城市的各个地方。


    黄包车停在胡同口,邬长筠下车,快步进?去。


    门被敲响时,崔师姑正在院外的大缸边洗菜,吓得一哆嗦,轻声?走过来,透过门缝往外看?一眼,见?是邬长筠,心才落下来,赶紧开门:“长筠啊。”


    “师姑。”


    崔师姑将人?拉进?来,又立马锁上门,擦去脸上的汗,对人?道:“我还?以为是日本兵。”


    邬长筠见?她吓白了的脸:“他们经?常找麻烦?”


    “也不算麻烦,就是问问话,但是隔壁几家的丫头都被拉走了,过了两夜才送回来。”


    不用问,自然猜到发生了什么?。


    “师父在这吧?”


    “在呢,我就知?道你要来,人?在屋里,来的路上生病了,现在还?烧着呢。”


    “我去看?看?他。”邬长筠直奔客房,却无人?居住,一回头,见?祝玉生坐着轮椅,停在崔师母房间门口。


    这是,睡一起了?


    “你又来干什么??”他冷着脸问。


    “接你走。”


    “我不走。”崔师姑在这里,祝玉生更不会服软,“你要不提这事,还?能留下好好吃一顿饭,再坚持,就滚吧。”


    “瞧你这脾气,好好说,别吵,”崔师姑在一旁劝说,“长筠,我听?你师父提过这件事,他明白你的孝心,但是我们决定不离开,就守着我们的小?家。”


    “我们的小?家?”


    祝玉生别过脸去,不吱声?。


    崔师姑颔首笑了笑,又解释:“我们成?亲了。”


    邬长筠并未太惊讶,这于师父是好事,老来能和等一辈子的女人?在一起,也算了却毕生心愿。只是,这样的话,他更不可能离开这里。


    “师父,师母。”邬长筠顿了下,“真不跟我走吗?”


    祝玉生看?都不看?她,滑动轮椅回房间,把门给?关上了。


    崔师母见?状,拉住邬长筠的手:“我们不走,走了,不就是把北平让给?他们了吗?”


    邬长筠看?着斑驳的木门,一言不发。


    “凭什么?他们来了,我们就要走?”崔师母心平气和地道,“凭什么?我们要走?给?他们腾地方。这是中国,是中国人?的家,我的根在这里,你师父也是,我们一把年纪了,不想?离开故土,余生能平平淡淡守着家,就足够了。”


    “沦陷区的日子,能平平淡淡吗?师父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看?见?个日本人?都快炸毛了。”


    “你放心,我会管住他,也会照顾好他。人?各有志,你不能强求别人?走你要走的路,这不也是你一直追寻的自由吗?”


    邬长筠垂眸,盯着地上爬过去的蚂蚁,一只只,连成?一条线,翻山越岭。


    外头的知?了没命地嘶叫,热腾腾的空气闷得人?发昏。


    她忽然朝门跪了下去。


    “师父知?我志向,恕不能为您养老送终,你我师徒今日在此?别过,再见?不知?何年,望师父一切顺心,长命百岁。”她磕了几个响头,起身,不待屋里的人?说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长筠。”崔师母抬手,见?人?快步离去,没再挽留。


    听?到开关大门声?,祝玉生才出来。


    崔妙梨怔住了,见?他老泪纵横,也不禁泪目,蹲下身,覆上他的手臂:“你这又是何苦,起码留吃顿饭,孩子千里迢迢来寻你,这么?多年一直守着你,再不成?角,也不至于讨厌至此?啊?她随你唱多年武生,天赋异禀,偏偏强逼她改旦,你对旁人?都好,为什么?偏偏对她这样苛刻?”


    “我哪里是讨厌她,这孩子命苦,我只是……”祝玉生哽咽了,“我只是不想?再拖累她,所以才一直凶她,骂她,三个徒弟,我最喜欢的就是她啊。”


    崔妙梨长叹口气,擦去他脸上的泪。


    祝玉生上身往后退,推开她的手:“谢谢你陪我演戏,再叨扰你一日,明天让回安来接我走。”


    “你就在这住着吧。”


    “不妥。”


    “住着吧。”崔妙梨与祝玉生对视,忽然挪开视线,起身往院里去,“我去给?你做饭。”


    祝玉生移至门槛前,望着她忙碌的背影,靠向椅背,闭上眼笑了起来,喃喃自语:“玉生何德何能啊。”


    ……


    邬长筠提着小?皮箱,浑浑噩噩地走在聒噪的木屐声?中。


    为免这段时间沪江遭到空袭,手中皮箱里装了她全部家当。离开前,她得去一趟崇陵,去看?看?那两位名义上的父母。


    正要拦黄包车,两个日本兵勾上她的肩。


    邬长筠没有挣扎,麻木地看?着两人?色眯眯的笑容,耳边是叽里呱啦的日语,吵得她更加烦躁。


    直到其中一个拍了下她的屁股,邬长筠才回过神?,往小?巷子指了指。


    日本兵更兴奋了,又抱又拽,将人?迎进?去。


    到了无人?的深处,两人?将她堵在墙壁,上下打量。


    邬长筠解开两个衬衫衣扣,掏出脖子上的项链,对两人?笑起来。


    一分钟后。


    邬长筠边往巷口走,边拿出小?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


    沾了一滴血。


    她用手指揩掉,擦在墙上,走出了巷子。


    ……


    第76章


    崇陵距北平不到两百公里,没有火车站,转了三趟汽车,第二天中午才到达清河镇。


    邬盛荣和卫宝芝正准备吃饭,见邬长筠立于门?口,丢下筷子高兴地?迎上来:“小慈!小慈回来了。”


    邬长筠面露微笑:“爸妈。”


    卫宝芝接下她的皮箱,拉人进来:“也不写信或是发个电报提前说一声,兵荒马乱的,女孩子家还是别乱跑的好。快来吃饭,我再去炒两个菜。”


    “不用,”邬长筠拉住她,“够吃了。”


    邬盛荣道:“那快坐。”


    邬长筠坐下,在两人的注视下狼吞虎咽:“你们也吃啊。”


    卫宝芝:“好好好。”


    邬盛荣问道:“听说日本?人要?打沪江了,真的假的?”


    “可能吧。”


    卫宝芝:“那你就?暂时别回去了,留在这,还有个照应。”


    “我准备出国了。”邬长筠放下筷子,拿出两张票给他们,“你们要?不要?出去避一避?崇陵离北平这么近,怕是安详不了多?少?日子。”


    邬盛荣拿起船票看了看:“法?国啊?”


    “嗯,巴黎。”


    卫宝芝问:“那得多?远?”


    “坐船要?一个多?月。”


    卫宝芝感叹:“这么远啊!”


    邬盛荣将票还给她:“我们不走。”


    经过祝玉生和崔妙梨的事,邬长筠对这种回答已经习以为常了,拿起筷子继续吃饭:“票是多?余的,放在这,九月一号,还有大半个月,你们再考虑一下。”


    卫宝芝看了眼?邬盛荣,没说话?,随后拿起筷子给邬长筠夹菜:“不说这个,先吃饭,多?吃点,你看你瘦的。”


    “谢谢。”


    邬盛荣把盘子往她面前推推:“不过现在崇陵确实不安全,有军队在山梁抵抗日军,打了五六天了。”


    邬长筠抬眸看他:“山梁?不就?离这几十公里?”


    卫宝芝唉声叹气:“可不是嘛,三十多?公里,真吓人,万一守不住,清河也要?完。”


    邬盛荣轻踢她一脚:“别说这种话?。”


    “她说的对,所以你们还是考虑下,就?算不出国,也去别的地?方避一避战。”邬长筠端起碗扒饭。


    “颠沛流离的日子也不好过啊。”邬盛荣一脸忧愁,“不过这支军队还挺猛,说是从昌源过来支援的,本?来要?去北平,中途停下和小?鬼子打起来了,昨天听广播,说是给予敌军重创,也不知?道现在战况怎么样了。”


    邬长筠惊道:“从哪过来的?”


    “昌源啊。”


    “杜家军?”


    “不知?道啊,欸,好像领兵的是姓杜。”邬盛荣问卫宝芝,“是不是姓杜?”


    “我哪知?道。”


    邬长筠突然起身:“我要?走了。”


    夫妻两一阵懵:“走了?怎么刚来就?要?走?饭都没吃完呢。”


    邬长筠没解释太多?,掏出两百块出来:“这些留给你们用。”


    卫宝芝推开她的手:“我们真的不能要?你钱了。”


    “应该的,拿着吧。”


    邬盛荣:“你已经给我们寄很多?了,我们都给你攒着,一分没花。”


    卫宝芝点头:“你留着用,出国得花不少?钱吧。”


    “我有钱的。”


    邬盛荣:“那也留着,到那边吃好穿好。”


    卫宝芝握住她的手:“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住两天再走。”


    “不了,我有急事。”


    “起码把饭吃完。”


    邬长筠看着卫宝芝期盼的目光,又?坐回去:“好。”


    邬盛荣:“我去买只卤鸭来。”


    邬长筠叫他:“别,这些够吃了。”


    “不吃的话?路上带走。”语落,人已经出去了。


    卫宝芝给她夹菜:“来,你先吃,甭管他。”


    “谢谢,您也吃。”


    “好。”卫宝芝慈祥地?注视她,“小?慈,不,长筠啊,谢谢你这些年对我们的照顾。”


    邬长筠笑?笑?。


    “你要?真是我女儿就?好了。”


    邬长筠抬眼?:“您知?道了。”


    “小?慈虽离开的早,但哪有母亲不认得自己女儿的。”卫宝芝笑?着叹口气,“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但是能有这么漂亮的丫头来到我们家,用她的名字,睡她的房间,叫我们爸妈,就?好像她真的回来了一样。”


    “对不起。”


    “别这么说,是我们该谢谢你。”卫宝芝去房里拿出一个小?木盒出来,打开,“这是几年来你寄来的钱,还给你。”


    “您收着吧。”邬长筠合上盒子,推到她面前,“我无父无母,能得两位喜爱,是我的荣幸。日后天各一方,愿您……愿母亲平安顺遂。”


    ……


    吃完饭,邬长筠就?离开了。


    有些事是需要?冲动的,也许再过两个小?时,她就?会思?考很多?,计较利弊。


    这种时候,山梁的百姓都往外跑,没有车去。


    邬长筠想租辆小?汽车,可这清河镇穷僻,有辆自行车都了不得,她只能跟着菜贩的马车前往崇陵市区,询问哪里能租车。


    当地?人听说她要?去山梁,便让她去崇陵医院门?口坐车,那里每天有车往返战区,运送伤员。


    邬长筠找到医院,中午去山梁的车还没回来,她在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才见躺满伤兵的车开进去。


    医生早在门?口等?着,待车停,立马抬担架进去救治。


    一道道血路从车通向大楼。


    邬长筠望向那些血肉之躯上触目惊心的伤,有面目全非的、缺胳膊少?腿的、还有整个下半身都炸没的……


    她手下用力,握紧被汗包裹的提箱手柄。


    想起日军邪恶的嘴脸,心里一阵愤恨。


    忽然,一只手轻轻拉住她的衣袖。


    邬长筠侧眸看去,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姑娘,要?平安符吗?”说着,提起臂弯挎着的小?竹篮,里面放着五颜六色的香囊,“昨晚新绣的,今早去寺院求的符,还请大师开了光,可保佑平安。”


    邬长筠向来不信这些:“谢谢,不用。”


    老太太点点头,没有央求,慈祥地?笑?笑?离开。


    运送伤兵的车从医院开了出来,停在路边,邬长筠迎过去,问司机:“能带上我吗?”


    司机眉头紧锁,嗓子都哑了:“上来。”


    “谢谢,什么时候走?”


    司机看了眼?手表:“再等?两个人,几分钟。”


    邬长筠绕到车尾,刚要?上去,又?看到那老太太坐在不远处的树下,握住一只香囊,合掌祈求。


    她走过去,蹲到虔诚的老人面前:“灵吗?”


    ……


    七月昼长,六点半,天还亮着。


    远远就?能看到城墙外黑气冲天,只是没有炮火声,应该是暂时停了战。


    车子停在战地?医疗队边,同?行的医生和志愿者们下车,去运送重残的士兵。


    鲜血将泥土浸得柔软,邬长筠立在一阵阵哀嚎声中,看着战地?医生、护士手忙脚乱地?救治伤兵。


    因床位有限,廊下铺满了草席,躺着伤痕累累的战士们,还有伤兵源源不断地?从北边被送过来。


    夏天闷热,蚊虫多?,到处充斥着血腥和皮肉腐烂味,她从这头走到那头,外头走到里头,胆战心惊地?辨认每一张面孔,看了数百人,才想起问人,看军装找到位军官:“请问,杜末舟在前线吗?”


    “您是?”


    邬长筠一时不知?该答什么,迟钝两秒,才答:“朋友。”


    “少?帅,啊不,参谋在指挥部,往东走三百米,再右拐,有一个红瓦房。”


    “谢谢。”


    邬长筠按他指示寻去。


    日军应该派了飞机轰炸,古老的山梁如今已半城废墟,黄沙弥漫。


    漫长的血路,每走一步,都是凄入肝脾。


    她开始后悔,不该来。


    不该让自己涉身危险,不该来看战争惨状。可又?怕不见最后一面,往后几十年,会有后悔的时候。


    越靠近城墙,战壕越多?,战士们正席地?用餐,见个女人过来,上前拦住:“老乡,前方战场,不能过。”


    “我找杜末舟。”


    ……


    指挥营里,杜召正在发?飙,攥住杜兴的衣领骂道:“好好的地?形优势拿不住,老子给你调整一夜的布防,枪子没打出几个,就?知?道躲,守守不住,让你侧攻动作这么慢!好不容易守下的阵地?又?被鬼子拿了,你他娘不能打就?回老家去!”


    杜兴推开他:“是你太急!攻这么猛干什么?小?鬼子坦克火炮全上了,我们这破枪杆子怎么拼!”


    杜召双目布满血丝,一脚踹上去。


    杜兴跌倒在地?,又?被他拎住后领压到桌上。


    “就?因为你个孬种,死了多?少?兄弟!”杜召拿枪指着他,“老子恨不得一枪毙了你。”


    杜和上前拉他:“行了,已经这样了,再从长计议。”


    杜召一脸暴戾,猛地?甩开杜和:“多?少?人命换下来的阵地?!你们不敢,我去攻回来。”


    刚要?走,杜震山拍案而起:“站住。”


    杜召停住。


    杜震山手指着他:“我还没治你个擅离职守的罪,谁让你刚才自作主张跑去打了!你是将领,能指挥就?给我好好在这部署,不然就?滚回去做生意去。”


    杜召吐了口血,也怒不可遏:“老子不上前线,这城墙都得丢!带这么多?年兵,一个个没一点长进!”


    “老子老子!我是你老子!”


    “贪生怕死,前顾后瞻,一退再退!将都如此?,中国离亡也不远了!”杜召不顾军令拿上头盔就?走。


    杜震山气得摔东西:“臭小?子,回来!”


    杜召刚出门?,碰上白解。


    这会不比从前,白解郑重敬了个礼,才道:“你小?情人来了。”


    杜召震惊地?看着她:“在哪?”


    “后面。”


    杜召跟白解往南边的一片废墟走去,远远看到他心爱的姑娘立于断壁残垣前,望着破碎的城墙。他摘下钢盔,擦了擦脸上的黑泥,将军装往下拉拉,系好领前的纽扣,才唤了声:“筠筠。”


    邬长筠循声看过来。


    杜召走近,搂住她:“你不该来。”


    “对,我说几句话?就?走。”


    杜召紧抱住她,顾不上手臂的伤痛。


    邬长筠被他勒得难受:“我快喘不过气了。”


    杜召这才松开,从头到脚检查她一番,将她长发?上的残纸捏走:“怎么过来的?”


    “跟着医院运伤病的车。”


    “太任性了,这里很危险。”


    “看到了。”


    杜召退后一步,他身上尽是血污黑泥,又?脏又?臭,不想脏了她的衣服:“刘经理没有找你?”


    “找了。”


    “今天九号,只有两天就?开船了。”


    “我自己买了票,九月一号的。”


    “早点去,到那边熟悉下环境,学校和住处我都托人打点好了。”


    “不用你安排,我有我的打算。”


    “筠筠。”杜召手覆上她的脸,“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邬长筠扯下他的手:“什么晦气话?,闭嘴。”她见杜召手臂缠了纱布,眉心紧蹙,“你受伤了,你父亲是司令,怎么会让你上前线?”


    “小?伤,炮弹飞过来,木片刮一下,没事。”杜召故意甩两下胳膊,“放心,我就?在指挥营里,不去拼刀拼抢。”


    邬长筠沉默片刻,看他一身戎装,穿着长筒军靴,双腿修长而有力,最后时分,想说点轻松的:“你穿军装,比西装好看一点。”


    “哪里是一点,”杜召拉了下衣边,“是不是很威风?”


    “是。”


    “从前我既害怕又?期待再次穿上军装那一刻,害怕是因为无数家庭会因为战争支离破碎;期待,是因为终于能光明正大地?与鬼子打仗。”他笑?起来,眼?里是只对她才有的温柔,“现在如愿以偿了,干的小?鬼子娘都不认得。”


    邬长筠也笑?:“这么厉害。”


    “废话?。”


    邬长筠从箱子夹层里拿出一卷钱:“这是你以前给我的钱,还给你。”


    杜召没接:“给你的,哪有收回来的道理?再说,这是谈好的酬金,我不要?。”


    “我也不要?,我现在有钱,不差这点。”


    他俯身,靠近她的脸:“口气这么大啊。”


    邬长筠将钱塞进他军裤口袋里:“留给你买物资。”


    杜召要?掏,被她按住手。


    “拿着,也让我走得舒服点。”


    杜召抽出手,握住她的手,从手指亲到掌心、手腕。


    邬长筠手覆上他的脸,揩去他没擦尽的黑油:“希望以后还能见到你。”


    杜召任她抚摸自己的脸:“会的。”


    邬长筠放下手,又?拿出那枚昂贵的黄钻戒指:“当初你花了两万大洋,就?算折旧,现在也能卖一万多?,可以买很多?物资。”她将戒指塞进他手里,“你不收,就?扔了。”


    杜召知?她脾性,将戒指握在手心:“好。”


    两人一同?沉默。


    从前这里是家花店,楼房炸毁,里面的残花仍在,乱杂杂的遍地?都是。


    杜召捡起一支不知?名的花给她:“这个,总得收下。”


    邬长筠接过来,放鼻前闻了闻:“香。”


    “收好了,带到巴黎,把中国的花种过去。”


    “一个多?月,早死了。”话?刚出口,她又?改口,“枯萎。”


    “那就?扔进海里,让鱼看看岸上的花多?美。”


    “好。”


    两人相视无言,邬长筠从口袋掏出一只蓝色香囊:“听说能保平安,送给你。”


    杜召接过来闻了下:“比花还香。”


    她僵硬地?扯了下嘴角:“收好了。”


    杜召解开军装,将香囊放进衬衫口袋,又?系上纽扣。


    “战况怎么样了?”


    “我没打过败仗。”杜召揉了揉她的眉心,“别皱眉,也别多?想,去好好学习,打仗的事有我们,放心,不会输。”


    邬长筠刚想抱抱他,城门?传来巨大轰炸声。


    杜召顿时往身后看过去,再回头:“快回去吧,还能赶上船。”


    “嗯。”


    “小?鬼子又?来找死了。”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那我去了。”


    “好。”


    杜召转身离开。


    邬长筠忽然拉住他的手:“杜召。”


    杜召回身,还是没忍住,紧紧搂住她,亲了口她的脸,随即又?松开,一边后退,一边对她笑?:“去吧。”


    接连几声轰炸,他看她最后一眼?,转身决绝地?往战场去。


    邬长筠驻立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耳边仿佛有一道荒诞的声音:


    回头,只要?你回头。


    可杜召始终没有回头。


    高大的身影逐渐淹没在尘土黄烟中。


    邬长筠往来时的方向走去,身后是响彻云霄的枪炮声。


    脚下的地?都在晃动。


    她还未走到伤兵营,身后传来一道呼唤:“邬小?姐。”


    是白解。


    “爷让我送你回沪江。”


    “不用,你去帮他。”


    “我现在要?回去,他能踹死我。”白解复又?严肃道:“你平安,他才能心无旁骛地?战斗,只有我送你,他才放心。”


    “我自己可以安全回去,你让他放心。”


    白解不理,走在前面:“快点,别啰嗦,再晚就?赶不上船了。”


    ……


    日军突袭,火力迅猛。


    杜召上了城墙,与战士们并肩作战。


    连长请他回后方,杜召不听:“老子的女人还在后面,狗日的,想踏破城门?,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他推开机枪手,朝着敌人疯狂扫射。


    将既勇,士更无畏。


    无数血性男儿同?仇敌忾,迎敌作战。


    刹那间,战鼓雷鸣,血流成河。


    ……


    行路两天,他们几乎没怎么休息。


    白解送邬长筠回公寓收拾了行李,便赶往港口。


    离开船还剩两小?时,岸边便挤满人。


    杜召嘱咐过,一定要?亲眼?看到邬长筠上船,白解一直把人送到船边。


    邬长筠回头,与他告别:“谢谢你,保护好自己。”


    “会的,放心吧。”


    邬长筠一动不动。


    白解笑?着挥手:“快上去啊。”


    “再见。”她迈上梯子,走上巨大的轮船。到了栏杆边,才往下看去,无数男女、亲人在告别,痛哭的、不舍的……


    白解还在原地?仰视她。


    邬长筠对他笑?笑?,提步前行。


    希望你平安。


    希望你们……平安。


    白解见船开远些,才匆匆离去。


    开上车,继续奔赴战场。


    ……


    杜召给邬长筠买的是头等?舱票,有专属餐厅,进出的非富即贵。


    她味同?嚼蜡地?吃晚饭,被人认出来,想要?个签名。


    邬长筠没拒绝,麻木地?在送过来的日历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接着,好几个人围了上来同?她聊电影。


    悠扬的音乐声下,是大家的欢声笑?语。


    邬长筠只觉得快透不过气来了,找个借口离开,站到甲板上,看海上的夜。


    一直赶路,她还没有换衣裳,鞋子上还散着战区的血泥味。


    海风凉彻骨。


    她握住栏杆,往下看,是模糊不清、翻滚的巨浪。


    还要?在海上漂泊一个多?月。


    真漫长。


    一个多?月后,中国会是什么样?


    她抬头,望向夜空明亮的星。


    手指被冻得渐渐麻木,邬长筠放开冰凉的栏杆,将手插进裤子口袋里取暖,忽然摸到个熟悉的东西。


    呼吸似乎短暂地?窒住一般,她怔怔地?掏出它。那一刻,仿佛觉得自己那颗一直死气沉沉的心,终于开始跳动了。


    璀璨的黄钻在星光下,亦光彩夺目。


    他明明收下了,什么时候偷偷塞回来的?也许是在最后拥抱的时候。


    邬长筠无奈地?笑?了一声。


    不重要?了。


    冰冷的风吹过来,捏住戒指的指尖微微发?颤。


    她望向黑漆漆的海面,远方明明是梦想的彼岸。


    可彼时看到的,却是漫无边际的孤独。


    还有,疯狂的想念。


    ……


    第77章


    八月十?三号,离开故土不到二十四小时,淞沪会战爆发了。


    次日?,日?军开始轰炸首都南京。


    一时间,船上的人充满惆怅、愤恨和及时逃离战火的庆幸。


    夜晚,他?们点上蜡烛,望着故土的方向,为逝者祈祷,为生?者祈福。祈求上苍保佑战士、国土、百姓……


    无聊时,邬长筠会站在船边吹吹风,看一望无际的海,有时会幻想?:如果没有杜召这张票,自己现在会在干什么?


    遭受炮轰吗?可她的公寓在租界。


    逃难吗?又能逃去哪里。


    每天?晚上酒会厅里的无线电台都会播报最新战况。


    日?军疯狂增兵,海陆空齐上,攻势猛烈,扬言要三个月□□。中国各路军队往沪集结,与日?军殊死搏斗,每天?数以万计的英烈牺牲在炮火中,尸骨填满战壕,无畏的战士们仍前仆后继,用血肉之躯守护着每一块阵地……


    邬长筠每天?准时等在电台前,可从未听?到过有关杜召军队的报道。


    渐渐的,她一点也不想?得?到他?的消息。


    传来的战况不好。


    很不好。


    船上的酒水颇贵,邬长筠很少买,实在想?喝,便去买一杯便宜的解解瘾。


    有许多人同她搭讪,请她喝酒、跳舞,妄想?在漫漫长途中发展一段露水情缘以消磨时光,可邬长筠没一点兴趣,从前没,现在更没有。


    海上第六天?,人们似乎习惯了一次次的惨败,对于传来的新战况也逐渐麻木。


    有钱人的生?活永远是有滋味的,音乐、美?人、洋酒咖啡,安稳自在的生?活逐渐掩盖了遥远的战争所带来的伤痛与忧愁。


    邬长筠穿着朴素的黑裙子,戴顶宽檐帽,坐在角落喝酒,只有一个女人发现了她,并坐到她的面前。


    两人对视,一个笑脸,一个冷脸。


    女人递过来一支烟。


    邬长筠接下:“谢谢。”


    女人为她点了火,看她清冷的脸:“你很有名。”


    邬长筠从窗上挪开目光,淡淡注视她:“虚名而已。”


    “我?看过你的电影,《青山》,你跟想?象中很不一样。”


    邬长筠没说话。


    “你比我?幻想?中的阴郁点。”女人拿着细长的铜烟嘴,优雅地吸了一口,笑道:“是被船上的男人搞烦了吧?听?说很多人试图勾搭你。”


    邬长筠别过脸,继续看向窗外,缓缓吐出?烟:“他?们不值得?我?动情绪。”


    “你有情郎?”见她默认,又道:“在中国?不会是参军了吧。”


    邬长筠弯了下唇角,没看她:“你挺会猜。”


    “那我?再猜猜,是个军官?”


    “算是吧。”


    “女人的感觉很准,我?一看你就知道你心里有事。”


    “请你喝杯酒。”邬长筠招酒侍过来给她倒上一杯,“礼尚往来,谢谢你的烟。”


    女人豁朗地笑了:“谢谢。”


    周围的人们谈天?说地的,有说战争,有说经济,有说世界形势。


    台上还有金发碧眼的美?人唱英文歌。


    忽然间,邬长筠竟有点怀念戏园子,比起这样安静的歌曲,敲锣打鼓显得?聒噪很多,却是热热闹闹的,不像现在,周边围绕再多人,她心里都空空的。


    想?着想?着,喝下最后一口酒起身,同对面的女人道:“走了。”


    “再见。”


    邬长筠独自到甲板上吹吹风,望着海平线上的落日?。


    不禁又想?起了故乡、故人。


    她闭上眼,长呼口气,再睁开,默默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不要愧疚,不要缅怀过去的一切。


    等着自己的,是更好的未来。


    ……


    日?军占领北平第十?二天?。


    死去不少老百姓,有的丧命于日?本军人之手,有的死于有恃无恐的浪人、武士。


    他?们强占民房、烧杀抢掠、奸.淫.''妇女,几乎无恶不作。不仅如此?,还开始实行奴化教育,限制学校教学内容,让学生?学习日?语和日?本文化,妄图让中国人从根本上屈服于日?本。


    肖望云去南京办事,姜守月回了新京。虽只字未言,但李香庭觉得?他?两总是神神秘秘的,好像在做什么更崇高、更重要的事情。


    他?也有自己的使命,过两天?便要回去寂州,继续保护壁画。


    寂州物料有限,李香庭原本打算到沪江办展时置办一些绘画用品带回去,如今画展不办了,沪江又在打仗,他?只能在这里将?所需物品找齐。


    原先很多商铺都被日?本人侵占,到处是日?文牌匾和膏药旗。街上的中国人也少,大家没什么事多躲在家里。


    李香庭让陈今今在旅馆待着,不要乱跑,最近发生?太多强抢民女的事情。他?好不容易找到中国人开的店铺买到些宣纸回来,却发现人不见了。


    李香庭丢下纸,立马出?去找人。


    他?浑浑噩噩地游荡于大街小?巷,不敢幻想?任何?一点坏的可能,只能茫然地四处寻找。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前面的巷子窜了过去,后面还跟了两个穿着武士服的日?本浪人。


    陈今今抱住相机一路狂奔,她知道自己被抓到意味着什么。


    她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喉咙一阵阵甜腥味,她左绕右绕,试图把那两个日?本人甩掉,刚拐进另一个巷子,撞上一个人,她拚命挣扎,直到对方说了句:“是我?。”


    陈今今抬脸看清人,却更担心。


    如此?,危险的就是两个人了。


    来不及解释,李香庭拉着她就跑,后面的追喊声不停,两人却进了个死胡同。


    刚要转向另一条路,一侧门开了,一位老太太朝他?们招手:“快进来。”


    李香庭拉她躲了进去。


    老太太手里拿根锄头,后面还有个拿菜刀的老头。四个人屏住呼吸,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两个浪人嘀嘀咕咕一会,便朝另一条路跑去。


    直到声音彻底消失,他?们才?松了口气。


    李香庭仍紧握她的手,对老夫妇鞠躬:“感谢二老相助。”


    陈今今也跟着鞠躬,像是吓傻了,什么话也没说。


    老头扶起他?们两:“别这样,都是中国人,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老奶奶问:“他?们看清你们模样没有?”


    李香庭看向一旁大喘气的陈今今。


    陈今今摇摇头:“我?不知道。”


    老奶奶看她裤子脏了,还破道大口子,上前轻抚她的后背安慰:“别怕,不管看没看清,先进屋,换上我?的衣服,就是破旧了些,别嫌弃。”


    陈今今又摇头:“怎么会,谢谢您。”


    老头给李香庭倒了杯茶,两人干坐着,什么也没说。


    不一会儿,老奶奶领陈今今出?来了,只见她一身花褂子,松松垮垮的,衬得?人有些瘦弱。


    老奶奶拿出?些糕点:“吃点东西,压压惊,我?自己做的,看着不好,吃起来不错,你们先在这避一避,天?黑再走。”


    李香庭又道谢。


    陈今今走到李香庭面前,攥住他?的衣服:“我?有话对你说。”


    老奶奶见状,指向一间客房门:“你们去那屋休息会,我?去做点饭,好了叫你们。”


    两人进了屋,陈今今关上门,低着头。


    李香庭没有责怪她乱跑,反问:“没受伤吧?”


    “没有。”


    “他?们为什么追你?”


    陈今今这才?取下脖子上挂着的相机,抬眼看他?:“你猜我?拍到什么?”


    “什么?”


    “我?拍到,”她咬下牙,恨得?眼睛红了,低头缓了片刻,让自己情绪平复,“那个日?本浪人杀了一个小?孩。”


    话没说完,李香庭拥抱住她:“别说了。”


    陈今今紧攥住他?后背的衣服:“他?才?六七岁。


    他?们简直是畜生?不如!”


    ……


    两人都没有食欲,晚上勉强吃了几口。


    老头在屋里抽烟,老太太在客厅缝补衣裳,陈今今同李香庭坐在廊下的台阶上,望漆黑的夜。


    天?上一颗星星都看不到。


    他?们手一直紧握着,说不上来是他?牵她,还是她牵他?。


    好多话要说,却又一句都开不了口,就这样沉默地坐了半个多钟头。


    墙边嘶叫的昆虫都消停下来。


    终于,陈今今开口:“什么时候走?”


    “后天?。”


    “我?就不跟你去了。”


    李香庭侧脸看过来:“要去哪里?”


    “长沙。”


    “我?陪你。”


    “不用,我?自己可以。”陈今今看着两人紧扣的手,“不过得?请你帮个忙,我?想?把头发剪了。”


    陈今今跟老奶奶借了把剪子,她搬个木椅到院里,解开绑发的绿丝带,背对李香庭坐着:“剪吧。”


    李香庭立在她身后,看着垂落的长发,快及腰了:“我?不太会,可能剪不好。”


    “没事,剪到耳下就行。”


    李香庭抬手去拨她的长发,手指刮过她脖颈冰凉的皮肤,暖又痒。


    他?握住一缕,一剪子下去,柔软的头发断在自己掌心。


    李香庭手很稳,断口还算平整,他?绕到陈今今身前,对比脸颊边的发,仔细修剪。


    陈今今注视近在咫尺的男人,他?的面相和半年前比又变了很多,更加俊朗、成熟。


    李香庭感受到她灼热的目光,两人忽然对视上,手中的剪刀顿住了。


    一阵清凉的晚风拂过来,吹乱她脸边的短发,柔软的发梢刮蹭着他?握住剪刀的手指。痒痒的,像无数丝微弱的电流,聚集在一起,却瞬间麻到心。


    李香庭干咽口气,挪开目光继续修剪。


    陈今今看着他?滚动的喉结:“你专心点,别给我?毁容了。”


    “好。”


    陈今今直勾勾盯着他?,察觉出?他?脸上变化的情绪,忽然凑上前,滚烫的呼吸喷散在他?锁骨间,故意道:“不然你可得?对我?负责。”


    李香庭目光不经意又与她撞上,浅浅清了下嗓子,呼吸微重下来,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不会的。”


    剪好后,他?直起身:“好了,你去照照镜子。”


    陈今今摸了摸耳边的短发:“好看吗?”


    “好看。”


    “那就不用照了。”陈今今把他?整齐放在地上的断发拾起来,用发带捆起来,拉住他?的袖子,看了眼手表,“我?们该走了。”


    这么晚,街上空荡荡的,偶尔两个喝醉酒的日?本人过去。


    他?们往旅馆去,恰好两队巡逻的日?军在不远处碰面,停下来交谈。


    李香庭见几人打火抽烟,怕是一时半会不会散,自己一个人过去倒是无所谓,但旁边还有个貌美?的女子,他?不敢冒险,便带陈今今去了之前的藏书地。


    里面还有一些书籍,姜守月走前找关系讨了一张告示贴在大门上,日?本兵不会进来。


    四处有点凌乱,地上乱七八糟的纸张和书籍,还有倒塌的桌椅。


    李香庭没敢开灯,清了张桌子给她休息,自己就坐靠在栏杆边,藉着月光看书。


    这儿空旷又清凉,陈今今躺在长桌上静静看他?,纷乱的思绪逐渐安定下来。她起身坐到李香庭身边,眼睛盯着他?手里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李香庭轻声道:“你去睡会吧,我?守着,放心。”


    陈今今没吱声,头靠在他?肩上:“睡不着。”


    李香庭合上书:“那我?陪你说会话。”


    陈今今沉默片刻,抱住他?的手臂:“你知道我?今天?被他?们追的时候,脑袋里在想?什么?”


    “什么?”


    “我?在想?,万一我?死了,就见不到你了。我?都不记得?跟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以后——”


    “你先听?我?说。”她打断他?的话,“我?很想?跟你走,继续陪你修复壁画,看你一张张临摹,将?那些矿世之作现于纸上,再带给所有人看。可是,我?暂时还不能。这些照片一定要公之于众,我?要去写文章控诉他?们的恶行,让全世界都知道日?本人在这片土地作了多少孽!只是这次分别,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我?会一直在寂州。”


    陈今今看向他?:“等我?吗?”


    “我?不想?用等这个字,好像在你身上套了个无形的枷锁,没有人应该等谁,应该走到谁身边,但是你来,我?会很开心。”


    “为什么?”


    李香庭转过脸注视着她,昏暗杂乱的图书室,只有窗户透出?的浅光,却在她眼中聚成两个闪亮的星点,动人心扉。


    他?曾经纠结过,是否要因自己的选择而牵绊住一个人,让其被动困于某地,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公平的。可经历这一遭后,才?觉得?人生?不过几十?载,考虑太多未尝不是一种拘束。


    情感,应是自由?的。


    李香庭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手从她背后绕过,落在她肩上,往身前一迎,在她的唇角落下轻轻一吻。


    陈今今瞪大了眼,感受着对方炽热的呼吸,忽然掐了下他?的大腿。


    李香庭松开她:“掐我?干嘛?”


    陈今今又去捏他?脸:“你疯了?”


    “……”李香庭拉开她的手,“我?很正常,也清醒。”


    陈今今抽出?手,心剧烈跳动,平时总想?着法?撩拨他?,这男人一动真,自己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李香庭见她愣愣的,以为自己会错意,赶紧往后退一步:“对不起,冒犯了,我?还以为你对我?……”


    “不冒犯!”陈今今忽然跪坐起来,比他?略高出?一些,“你再冒犯下。”


    李香庭低眸无奈地笑起来。


    陈今今手掌撑地,歪着脸看他?:“铁树开花了,我?差点以为你要一心向佛了。”


    李香庭凝视她的双眸,一脸诚挚道:“断不了情,佛门也不收我?。”


    “意思是你对我?有情啊?”


    他?坦诚道:“我?又不是铁树。”


    陈今今眼里满是笑意,指了指自己脸颊:“快点,再冒犯一下。”


    李香庭笑着将?她扶正。


    陈今今却倒进他?怀里,抱住他?的腰:“你这样,我?可不想?走了。”


    “别因为我?影响你的决定。”


    陈今今下巴抵着他?的胸口仰视他?:“我?一个大美?人躺你怀里,你就这么坐怀不乱?”


    “我?喜欢的不是你的身体。”


    “嗯?你对我?的身体没兴趣?”


    “不是这个意思,是……我?……”李香庭结巴了,“你懂得?。”


    “我?不懂。”陈今今故意装傻,身体朝前与他?紧贴着,“不喜欢吗?”


    李香庭往后躲,背靠到栏杆上,扣住她的手:“不准动,这是图书馆。”


    “废弃了。”


    “那也不行。”


    陈今今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禁又笑了,乖乖躺进他?怀中,不乱动了:“我?办完事就去找你。”


    “注意安全。”


    “你也是。”


    李香庭将?她头发勾至耳后,抚了抚她的背:“睡吧。”


    “我?哪睡得?着。”


    “那我?给你念经?”


    “……”陈今今捂住耳朵,“我?不听?!”


    ……


    第78章


    李香庭醒过来,天还没亮,身边的人?却不见了,他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余音在空荡荡的图书馆里回荡,久久没有回应。


    他?就这么靠栏杆坐着睡了一夜,脖子酸痛,腰也?疼得厉害。站起身才看到不远处的长桌上放了一张纸条,被一本书压住角。


    李香庭走过去拿起看,是陈今今的笔迹,写道?:


    不喜欢离别,先走了,寂州再见。


    不知她何时就离开了。


    情绪难言的低落,心?口?缺了块什么似的,空空的。


    李香庭回旅店,到前台问了声。


    坐在里头嗑瓜子的老板道?:“夜里四点多钟拿上行李退房,跟一个男人?走了。”


    “男人??大概长什么样?”


    “戴个黑框眼?镜,下巴有颗痣,好像听她叫什么……老严。”


    老板口?中?的这个男人?应是陈今今的好友严争,李香庭见过一次。


    有他?同行还让人?放心?些,李香庭回到房间,冲了个澡,毫无睡意,愣是在窗前坐着,直到外面热闹起来。


    他?在这待了两天才回寂州去,转了好几趟车,终于?抵达华恩寺。


    一个多月没见,明尽小和尚很开心?,虽不能说话,表情动作已表达出他?此刻的心?情,拉着他?又蹦又转。


    灯一老和尚的身体?越发不好了,自打李香庭走后就一直躺在床上。


    李香庭过去看他?,灯一要?起来,李香庭让他?别动弹,好好休息。两人?交谈一番,讲了讲画展、战争,他?见灯一没精神,便出去了。


    五天旅途劳顿,李香庭连水都没喝一口?,就去大殿烧香。


    他?在佛像前跪了快一个小时,再起来,腿脚发麻,差点摔下去,他?扶着佛龛缓了会,四处看看壁画。


    还好与走前无异,没有自然脱落。


    明尽做了点斋饭递过来。


    李香庭吃完后,便马不停蹄地开始研究壁画,从前他?临摹的都是大雄宝殿的佛本生故事,现在,他?要?到鼓楼研究《统军出行图》,三壁描绘的皆是恢宏的战争相关画面,有将士、战马、兵器、军旗……一共六个场景,描绘了从练兵、出征、激烈的打斗、收复河山到凯旋回朝的壮阔画面,生动地表现出战争的惨烈和战士们的英勇无畏。


    但由于?是明朝画家所作,画风和用?线、设色都与唐朝壁画不同,又要?经过长年累月的学习才能摹得其精髓,才能争取日后能制成画册,带出宣传,不仅能传播中?国传统艺术,还能鼓舞抗战。


    ……


    离开学还有几天,美术系来了两位新老师,李香庭带他?们熟悉熟悉环境,交代教学和学生情况。


    经过北平一展,他?更坚定了宣扬壁画的决心?,可教学和保护壁画皆为重任,两者难以?兼顾,也?怕精力分散耽搁学生,他?还是决定辞职,同两位新老师交接完毕,便与校方递了辞呈。


    校长惜才,多次挽留,最终才以?特聘教师身份请他?不定时回来授课。


    于?是,李香庭每周都会去一趟城里,指导指导学生,再带上一周的报纸回去,看最近的战况。


    打至今日,繁华的东海之滨已沦为血海尸山,十几万的军人?牺牲在淞沪会战中?,他?们不畏死亡,用?血肉之躯抵御敌人?的枪火炮弹,寸土不让。


    烈士的鲜血染红了中?华土地,仍有无数血性男儿奋勇参军,奔赴沙场,誓死保卫这片如画江山。


    李香庭也?时常动这个念头,可每当看到那些苦苦修复的千年画卷、一幅幅精雕细刻的摹品和无数同陈今今一起反覆修改的文稿,又强制将那种想法压了下去。


    这是他?的使命,就像肖望云曾经对自己说过,男儿无不想保家卫国、战死沙场,可日寇之奸,让国土处处沦为战场。除了真刀真枪地拼刺,还有文化的掠夺与思想的入侵,他?们如泛滥的蚁虫,试图从里到外侵蚀这片土地,毁灭、构建一个属于?他?们的文明。


    那更是一场无声的战争。


    ……


    之前买的二手自行车报废了,李香庭又跟农夫买了匹马。


    他?幼时在家学过骑乘,懂些马术,骑着棕马来回城里寺中?,跑跑歇歇,比自行车要?快不少。


    寂州地处偏僻,战火未及,不经意到了九月底,满山绿色尽褪,到处是荒芜。


    李香庭从学校上课回寺院,将马牵到后院拴好,卸下马鞍,忽然背后一暖,有人?抱住自己,还捂住了双眼?。


    “猜猜我是谁?”她压低声音,却不难听出。


    “今今。”李香庭转过身惊喜地看着她,有好多话,脑子却突然空掉似的,只傻傻地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中?午到的,在这等你半天了。”


    李香庭扔掉手里的马鞍,抬起双臂拥抱她,良久,才松开人?,拉着她的手将人?转一圈。


    陈今今穿着黑色长袖,肩上扎了件灰色毛衣,下面一条宽松的米色麻布长裤和黑色短靴,整个人?看上去比从前更加干练,攥住他?的衣服道?:“晕了晕了,我没受伤,好得很。”


    李香庭见她安然无恙,才问:“你从长沙来?”


    “不是,武汉。我把那几张照片洗出来交给报社?,又去武汉找了个国外的朋友,投了几篇文章,受到不少关注。”


    李香庭拉住她的手:“走,进去说。”


    明尽见李香庭回来,开心?地跑去拿水壶。


    李香庭带陈今今去看自己最近的临摹成果。


    他?的画功更成熟了,陈今今欣赏着画纸上行云流水的线条和典雅深沉的色彩,此刻却找不到任何一个词语来形容,只不停说:“太棒了。”


    明尽提水壶过来,却忘了茶杯,又跑回去拿。


    陈今今叫他?慢点,顺道?去点了几炷香,插进香炉里,拜了拜佛。


    她从前不信神神鬼鬼,崇尚的是科学,所求全靠自己。


    如今,也?想拜一拜。


    很多无能为力的时候,有个精神寄托,会让心?里舒服很多。


    他?们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喝茶,聊彼此近况和外面的战事。


    李香庭有种预感,她不会在此地待多少时日,却还是想问一问:“什么时候走?”


    “刚来就想我走啊。”


    “不是。”


    陈今今笑了笑:“你想我什么时候走?”


    “看你是去干什么?正事的话,我不留你。没有要?紧事,一直待着都可以?。”


    陈今今不想与他?弯弯绕绕,也?不想隐瞒什么,直接坦白:“我想去做战地记者。”


    她以?为李香庭会劝说自己,至少会啰嗦几句,分析这件事的危险性。


    可是他?没有。


    只说了句“好”。


    “你不再说点什么?”


    李香庭看着她坚毅又清澈的双眸,知道?自己挽留不住,也?不能挽留:“你是想着以?后生死难定,来再看我一眼?。”


    陈今今沉默地同他?对视,心?里一阵酸楚,忽然故作轻松摆了下手,笑道?:“都被你猜到了,我还说什么。”


    仿佛秋风都落寞起来,墙边的树叶一动不动。


    李香庭起身,去树上摘了两颗黄果,仔细擦了擦,递给她:“这边特色,你一定没吃过。”


    “谢谢。”陈今今接下,咬了一大口?,“不甜啊。”


    “怎么会?我吃过几颗。”李香庭拿起一颗尝尝,“很甜啊。”


    “我不信。”说着,陈今今就把头伸过去,冲他?手上的黄果大咬一口?,“我跟你换。”


    李香庭同她交换,慢慢品尝这颗没滋没味的小果。


    陈今今见他?默默吃着,笑起来:“好吃吗?”


    “很好吃。”


    “你还真是不挑。”陈今今把自己的黄果递过去,“给你咬一口?。”


    “你吃吧,树上还有很多。”李香庭推开她的手,“你喜欢,以?后我每个都尝一口?,把甜的给你。”


    “好啊。”


    话一说完,凄清的院中?又陷入一片岑寂。


    “我养了些鱼,要?不要?看看?”


    “看。”


    李香庭牵住她的衣袖起身。


    陈今今顺势抱住他?的胳膊,摇摇晃晃去看鱼。


    鱼养在东院水池中?,十几条小鱼自由游荡。


    陈今今用?手撩了撩水:“哪来的鱼?”


    “集市上卖的,我和明尽去采买时碰见,就买下来放这养着,只当救它们一命。”


    “那下次再碰见,替我也?买几条。”她抬脸对他?笑了,“善有善报嘛。”


    “好。”


    ……


    半夜,陈今今溜进李香庭的房间,躺到他?旁边,搂住他?。


    李香庭被她弄醒,睡眼?朦胧地转身看过去:“这么晚了,还不睡。”


    “睡不着。”


    “那我陪你聊聊天。”


    “嗯。”


    两人?却都沉默了。


    陈今今脸枕着手,目不转睛地凝视他?,李香庭绷直身体?躺着,眼?睛紧闭,呼吸平缓,心?却是乱的。


    陈今今往他?身上贴了贴,手伸向他?腹部。


    李香庭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佛门圣地。”


    陈今今从他?身上翻过去,到他?对面躺下,清瘦的身体?被挤在他?与墙之间:“我们又不是佛门子弟。”


    双目对视,皆是火花。


    陈今今看到他?额前的汗,微笑起来,刚要?说话,李香庭倾身过来,吻住她的嘴唇。


    两人?缠抱在一起,滚得木床吱吱作响。


    李香庭握住她的手按枕边,另一手落在她的薄衫上,刚拉到肩头,忽然停下了。


    陈今今意乱情迷地注视着他?:“怎么了?”


    李香庭在她肩头落下一吻,温柔地理好她凌乱的头发与衣裳,翻腾起身,长呼口?气,压下情.欲:“想喝酒吗?”


    陈今今没再追问,只说:“想。”


    “这里没有。”


    “那我们去城里。”


    于?是,他?们牵上马,立刻去了。


    一个拉缰绳,一个拿手电照明,马跑累了,便停下,躺在土坡上赏月。


    等马吃点草,喝点水,再次启程。


    不幸的是,雷声轰轰,像是要?下雨。


    他?们已行至半途,不好返回,路上又没有遮风挡雨的地方,只能继续前行。


    不一会儿,大雨倾盆。


    幸运的是,蜿蜒的闪电一次次照亮前路。


    沉闷的雷声在旷野回荡,他?们策马在雨中?狂奔,眼?睛被雨糊住,看不见前路,好在老马识途,朝前行过无数次的方向肆意奔跑。


    深夜冰冷的雨冻得他?们瑟瑟发抖,心?却是热的。


    陈今今脸伏在李香庭背上,紧紧抱住他?,雨水冲刷掉所有的烦闷,雷声掩盖了昼夜萦绕在耳边的枪炮雷弹声。


    此时此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们两人?。


    自由地,往爱的方向。


    ……


    雨停了,他?们来到镇上,湿透的衣裳被风吹干,晨光熹微,早点的浓香涌入鼻息,两人?都饿了。


    饱餐一顿后,并没有去买酒。


    陈今今卷起裤腿,手提着短靴,赤脚走在湿透的地上,时不时踩一下水坑,故意将雨水溅到李香庭的身上。


    李香庭在后面跟随,默默看她玩闹。


    曾有很多个瞬间都自私地想让她留在这里,想让她永远这样无忧无虑地笑。


    可覆巢之下无完卵,寂州,又还能安定多久呢?


    陈今今转着圈,手中?的鞋掉了一只,弯腰捡起时,顺手折了一枝野花,送到他?面前:“送给你,亲爱的李先生。”


    他?接过来,被她的一颦一笑牵动着,心?里像化了蜜糖,又甜,又苦……


    ……


    第79章


    他们?在街上闲逛一上午,中午来?到一家小饭馆吃饭,要了?两壶酒,还?同旁桌的客人玩起了行酒令。


    陈今今喝多了,一手握酒壶,一手拿筷子,与众人说战争:


    “你们知道短短一个月,淞沪会?战死了?多少人?”


    “光军人,就牺牲了十几万。”


    “小鬼子不仅炸.弹到处扔,毫无顾忌地炮轰百姓,还?卑鄙无耻,用化学武器,放毒气弹,安插卧底给?我军下毒!”


    “物资紧缺,有?的战士饭都吃不上,饿着肚子就上战场,罗店成?了?血肉磨坊,枪弹没了?,就上去和鬼子拼刀,前面的倒下,后面的接上。”


    “整个城里残垣断壁、尸横遍野,难民往租界躲,没有?容身之处,就挤挤睡大街上……”


    “就是这样,还?有?很多人争先恐后当汉奸!藏在平民区放信号弹、用手电筒为日军舰炮指引目标!”


    “……”


    座上阵阵唏嘘与愤恨。


    一会?儿拍案骂娘,一会?儿钳口不言,一会?儿泣不成?声。


    连老板都动容地送了?他们?两瓶酒,同饮几杯。


    四?点多钟,李香庭背着喝到烂醉的陈今今来?到家旅店开了?间房。


    把人放到床上,脱去短靴。


    刚盖好?被子,陈今今一脚把它踢了?,四?仰八叉地躺着,不时咂咂嘴,嘟囔几句。


    李香庭再次为她盖好?,坐在床边看着她酡红的脸,不禁想起初次见面的时候,也是这般不省人事的状态,说着稀里糊涂的话,还?干了?些离奇的事。


    幸亏遇到的是自己?。


    他静静注视着她,仿佛回到一年多前那个还?风平浪静的沪江,想起陈今今酒桌上所说的惨状,胸口一阵憋闷。


    不知故乡的朋友们?怎么样了?。


    他刚到寂州就给?邬长?筠和孟宜棣写过信,至今都没收到回复,正愁思茫茫,陈今今翻个身过来?,脚搭在他的腿上。


    李香庭任她搭着,轻轻躺下去,与她隔了?半个枕头的距离。


    是在做梦吗?


    一定是不好?的梦,眉心都皱得紧。


    他的指腹落于她眉间,轻轻抚了?抚,再缓缓滑下,落在她滚烫的脸颊上。


    战地记者。


    李香庭早就想过这种可能?,她喜欢文字,更喜欢拍照,记录身边美好?的、不美好?的一切,在北平时便时常拿着相机到处记录百姓在家园沦陷后的悲惨生活、丧尽天良的日军以及为虎作伥的日侨。


    战争应该被记录下来?,不仅要让世界看到他们?的暴行,百姓铭记国仇家恨,也叫后人永不忘此屈辱历史,兴国强民,让外敌再不敢来?犯。


    李香庭低下脸,在她发上落下一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选择和责任,他知道,自己?不该干涉。


    也许他日殊途,但彼此的灵魂始终同归,便足够了?。


    ……


    陈今今睡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多钟才迷迷糊糊醒过来?,头还?是晕的,见房间只有?自己?一人,坐起身,才看到床头柜子上有?张李香庭留下的字条。


    他去学校图书馆了?。


    陈今今把旁边杯子里的水喝掉,又去卫生间用冷水冲把脸,清醒些,才下楼去。


    她到早点铺买了?个馒头,边吃边往学校去,门卫认得她,直接放人进了?。


    早晨图书馆没什么人,陈今今一排一排找,在文史一列看到李香庭的身影,她没到他身边,隔着两排书架,通过缝隙偷看。


    李香庭正在找书,戴着眼镜仰面认真地筛选,选了?许久,拿下一本翻了?翻,不满意,放回去,继续找。


    陈今今跟他从东走到西,无聊了?,将一本书轻轻一推,凸出一半悬在半空。


    李香庭看过来?,将书推回来?。


    刚转个头,它又冒出一半。


    李香庭往对面看去,只见个不清晰的身影:“是你推的书?”


    陈今今蹲下去,猫着腰往后面的书架躲,听见脚步声追来?,脚下更快,正闷头左绕右绕,一头撞上个坚硬的腹部。


    她抬头,看到李香庭温柔的笑:“呀,被你逮到了?。”


    李香庭将她拽起来?:“就知道是你。”


    “那不一定。”陈今今抬臂,因为身高差,手掌勉强落于他的头顶,“说不定是哪个看上你的女学生呢。”


    李香庭抱著书背靠书架:“女学生可没那么大胆,天天调戏老师。”


    陈今今笑起来?:“什么样算调戏?”


    李香庭低头亲她的额头:“这样。”


    “这不算。”陈今今踮起脚,吻了?下他的嘴唇,“这才算。”


    李香庭单手搂住她的腰,再次低脸吻上去,正缠绵着,忽然有?两个学生过来?,他立马松开人,随意从书架拿了?本书。


    寂大出了?名的帅老师,学生都认得他,见了?人,礼貌道:“李老师早。”


    李香庭点头,一本正经道:“早。”


    陈今今藏在他身后,等学生走了?才冒出头来?,揪住他的衣袖,轻轻拉了?拉:“李老师,继续吗?”


    “看书。”李香庭把书放回去,往前排去了?。


    陈今今背手追上去,开玩笑道:“李老师,换个地方?继续嘛。”


    “干正事呢。”


    “男欢女爱不是正事吗?种族繁衍,乃是大事。”


    李香庭转身:“嘘——”


    陈今今见他耳朵都红了?,更加来?劲,紧跟人后,念叨:“李老师,我们?去画画呀,我给?你做模特嘛。”


    “不。”


    “你画这么多男男女女,怎么就偏偏不肯画我?我多好?看,我可好?看了?。”


    “找书了?。”


    “李老师是怕克制不住吗?艺术是纯洁的,李——”


    李香庭捂住她的嘴,笑道:“小声点,有?学生,再胡说,我把你拉出去关洗手间。”


    陈今今点点头。


    李香庭刚放开她。


    陈今今又道:“李老师好?凶呀,我——”


    李香庭又捂住她的嘴:“陈今今小姐,我们?出去再说这些,好?吗?”


    她嘟囔:“好?吧李老师。”


    ……


    他们?在学校待了?一天,中餐晚餐都在校食堂吃。


    李香庭借了?四?本明?朝相关书籍回去,刚到旅馆,便全神贯注阅读。


    陈今今洗完澡,湿着头发过来?找他,本想说说话,见那榆木脑袋一心扑在书籍上,兀自躺会?,实在按捺不住,走到身后抱住他。


    李香庭侧脸看过来?:“无聊的话就先休息,明?天早点回去。”


    陈今今不理他的话,弯下腰,脸探到前面吻他。


    李香庭松了?松笔,手背去身后落在她的后颈上,吻着吻着,摘下眼镜,将她拉坐到面前的桌上。


    陈今今俯首与他耳塞厮磨地亲吻,手落在他的领口,解了?许久未能?成?功,有?些紧张,不小心扯掉了?纽扣。


    “啪嗒”一声,纽扣落地,滚到椅腿边。


    两人松开彼此。


    陈今今喘着粗气,头抵着他的额头:“不好?意思,第一回 ,不熟练。”


    李香庭握住她的手,发现她在微颤,放到嘴边,轻轻吻了?下指尖:“没事。”


    她缩着肩,哆嗦了?一下,感?受到身后一阵阵凉丝丝的风:“冷,关窗户。”


    李香庭起身,将窗拉上,宽大的身体压过来?,将她整个人拢在阴影下。


    “窗帘。”


    他又闭上窗帘。


    陈今今搂住他的腰:“李苑。”


    李香庭也不再纠正她,“嗯”了?一声。


    她深吸一口气:“万一我死在战场。”


    李香庭推开她,捂住她的嘴:“别说这种话。”


    陈今今握住他的手腕,往下拉,放在起伏的胸口上:“我想试试,万一倒霉被炸了?,还?没体验过这种事,多亏。”


    李香庭俯视她澄澈的瞳孔,沉默一会?,抽出手,柔声道:“如果是为这个原因,我想你还?是再考虑下。”


    “嗯?”


    李香庭将她的短发勾至耳后,轻轻捏了?下她的耳垂:“今今,你喜欢我什么?”


    陈今今笑着答:“长?得好?看,一开始我就相中你的脸了?。”


    “皮囊是会?变的,以后我老了?,丑了?呢?”


    “你只会?老,不会?丑。”


    李香庭笑着亲了?下她额头:“这件事是美好?、神圣的,我不想是因为一时的冲动和稀里糊涂的欲望。”


    陈今今也认真道:“那你爱我吗?”


    “爱,但爱这个字太深了?,我们?才刚恋爱,我无法虚伪地对你说有?满分的爱。我喜欢你的热烈、有?趣、洒脱、勇敢。和你在一起,我很快乐,从你身上,我能?看到很久以前的自己?,很遗憾,没有?早点与你相知,错过了?很多美好?。”


    陈今今理解他所说的:“是啊,早知道在巡捕房就把你捞出来?了?,还?有?偷葡萄的时候,我就应该追下来?。”


    说完,两人都笑起来?。


    “现在也不晚,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陈今今抱住他,下巴轻抵他的腹部,拖着声音道:“可我现在只想睡觉,好?困啊,你也别看了?,休息吧。”


    “好?。”李香庭将她横抱起,放到床上。


    两人相拥入眠。


    陈今今整个人窝在他怀里,明?显感?受到他的身体的变化,心里暗笑:还?真是个活唐僧啊,都这样了?还?能?克制得住。


    她故意把腿放到李香庭腿上:“李苑,我要听故事。”


    “你一个小说家,让我给?你讲故事。”


    “嗯,我想听你讲。”


    “那我给?你讲讲提婆达多。”


    “不听!不听佛教故事。”


    “那你想听什么?”


    陈今今抬脸看他:“我想听你第一个女朋友。”


    李香庭直言:“她很漂亮,很爱笑,是个很有?才华的女孩。”


    陈今今心里一阵不爽,踢开他:“这么好?干嘛分手。”


    “她希望我无时无刻陪着她,想要轰轰烈烈的爱情,可我只想画画,空闲时间要么流连美术馆、博物馆,要么和朋友们?喝酒,所以分开有?我大部分原因。”


    陈今今打量着他的眼神:“后悔了?呀?遗憾了??”


    “没有?。”李香庭瞧她吃醋的表情,忍俊不禁,“我和她没什么感?情基础,被朋友起哄撺掇到一起的,那时候小,很多事情都不懂,只有?一点点好?感?,或者说,更像一个亲密些的好?友。”


    “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记这么清楚。”


    “你让我说的,我就如实交代嘛。”


    陈今今气得背过身去。


    “我和她只交往很短的时间,你提了?,我才想起来?,没有?时刻铭记着。”


    陈今今回头看他:“那你们?有?没有??”


    李香庭顿了?下,明?白?她指的什么,严肃地回答:“没有?,我虽在开放的环境下生活几年,画人体,跟无数模特接触过,听上去好?像浪荡,但从来?没有?过。”


    陈今今笑了?,忽然骑到他身上,压下身子,手指刮了?刮他的下颌:“李老师这么守身如玉啊。”


    李香庭受不了?她蹭来?蹭去,将人拉下来?,抱在怀里:“睡觉。”


    陈今今脸埋在他怀里,快透不过气了?,攥住他的衣服乱扯:“放开放开。”


    李香庭将她翻了?个身,胸膛贴着她的背,松垮垮地圈住人:“好?了?,睡吧。”


    陈今今不动了?,亲了?口他的手腕:“晚安。”


    ……


    回寺庙前,他们?去了?趟集市,买些米面,又到杀鱼摊救下两条小鱼带回去。


    明?尽见李香庭又带了?鱼回来?,高兴地趴在池边看,不时将手探进去与它们?互动,开心得不得了?。


    李香庭看他玩得不亦乐乎,笑说:“明?尽特别喜欢这些小动物,周围的兔子、鸟跟他关系都特别好?。”


    “动物们?是能?感?觉到善意的吧,内心纯净的人,会?得世间万物喜爱。”陈今今用食指勾勾他的手,“佛祖也会?保佑你们?的。”


    他们?并没有?沉溺于爱情中。


    还?同从前一样,李香庭忙于临摹,陈今今用文字将内容详尽记录下来?,两人互不打扰,经常半天连一句话都没有?。


    明?尽知道李香庭一干起活来?就废寝忘食,顿顿给?他送过去。


    晚上,陈今今来?厨房帮他忙,去地里刨了?几个地瓜,切好?清炒,还?煮了?锅白?粥,蒸了?馒头,虽然朴素,但比起从前土豆、野菜,已经相当丰盛了?。


    灯一老和尚身体一直不适,如今已经下不来?床了?,全靠明?尽端茶倒水到房里伺候。


    即便如此,他仍坚持礼佛,去不了?大殿,便在房里念经,一天十小时,从未间断。


    早晨第一缕光照进寮房。


    陈今今睁开眼睛,听会?外面的鸟鸣,便起了?身。


    她伸个懒腰出去,望向远方?错落山色,心境也变得开阔,目光落回来?,看到几只鸟在院中嬉戏,一会?落于殿顶,一会?立于地面,好?不快活。


    若世间各地都如此清幽,该有?多好?。


    陈今今去果树下摘了?颗黄果,到了?深秋,果子更甜了?,只是至今都不知道它的学名叫什么。


    她坐到水池边,边吃果子,边看水里的鱼,一个个可爱的小生命在这样的圣地生长?,下辈子,会?有?个好?轮回吧。


    她在心里笑自己?一番,居然有?这种奇怪的想法,也许是跟他们?待久了?,不知不觉心底已有?了?佛。


    吃完果子,陈今今起身往鼓楼去。


    李香庭正坐在高高的梯子上临摹小稿,听见脚步声,看过来?:“醒了?,去吃点东西。”


    “不饿。”陈今今走到梯子下,拉了?拉他的裤腿。


    “怎么了??”


    “裤子破了?,回头我给?你买条新的。”


    “不用,能?穿。”


    “你的衣服都破破烂烂的,缝了?又缝,现在学校工作辞了?,特聘教师薪水微薄,哪够生活的。”


    “除了?买画材,没什么花销,吃喝都同他们?一起。”


    陈今今心疼地仰视他:“我留点钱给?你。”


    “真的不用。”


    “又不是只给?你的,给?寺院的香火钱,你不要,我就让明?尽收着。”陈今今松开他的裤脚,“以后我也用不着什么钱,就当我做善事了?。”


    李香庭沉默片刻:“谢谢。”


    “你画吧。”


    “快去吃早饭。”


    “好?。”


    李香庭继续临摹,忽然飞来?一只蛾子,他用手挥了?挥,蛾子离开,又飞回。


    陈今今瞧他无措的样子,欲从另一边爬上梯子:“我帮你打死它。”


    “别。”李香庭用手护住蛾子,小心握在手心,“虽然讨厌,也是条生命。”


    “好?吧,给?我,放到外面。”陈今今举起手。


    李香庭将蛾子放进她手中:“轻点。”


    “好?。”手心酥酥痒痒的,她能?感?觉到蛾子在自己?手心爬动,嫌弃地跑去外面,松开手放生。


    可看蛾子飞走,她的心却忽然豁朗起来?。


    明?尽提着外面挖来?的野菜跑回来?,太激动,摔了?一跤,整个人趴在地上。


    李香庭听见动静,低头往外面看去,见明?尽起身掸掸裤子,捡起散落的野菜:“明?尽,没事吧?”


    明?尽抬首,下巴磕破了?,脸上仍是灿烂的笑,冲鼓楼摇了?摇头。


    陈今今走过去帮他捡:“跑这么急干嘛,摔了?吧,我帮你上点药。”


    明?尽摆摆手,抹了?下下巴,示意没关系。


    陈今今看着手里黄黄的叶子:“这是什么菜?”


    明?尽比划起来?。


    陈今今没看懂:“啊,野菜!”


    明?尽频频点头。


    “腿上摔破没?”


    明?尽摇头,蹦了?两下,手指向后院。


    陈今今微笑着说:“去吧。”


    她回头往鼓楼看一眼,不想打扰李香庭,便去烧香,在佛前跪坐。


    她仰望着慈悲肃穆的佛,心静如水,默默祈求:


    愿佛祖庇护此地,佑我所爱。


    ……


    陈今今在这住了?五天,她与李香庭虽为恋人,却始终无亲密之举。


    这一次,没有?不告而别。


    李香庭送她去的车站。


    离别时,说多了?伤感?,说少了?又显凉薄。


    他送了?陈今今第二个礼物,也学她卖了?个关子,让人走了?再打开。


    车子驶远,陈今今趴在窗口,注视着化作微点的爱人,沮丧地坐回去,打开他给?的小盒子——像是亲手做的,表面很粗糙,没有?抛光,只做了?基础的打磨。


    陈今今打开它,里头放了?枚木制戒指,上面刻着六字真言,再往下还?有?一张纸条:


    “曾经,我说不想用等这个字,我后悔了?,对于心悦之人,终究做不到无私。


    等你回来?,我们?骑马穿越树林,去湖边看星星。”


    ……


    第80章


    经过五个星期的长程航行,邮船到马赛港。


    邬长筠坐火车转到里昂,先找家旅店住下?。


    她?自学多年法?文,今年又跟一位法国老师断断续续学了几个月,已经能够正常用法?语沟通。安顿好后,将贵重物品随身携带,到楼下一家小咖啡馆点了面包和?咖啡。


    法?国人很?热情,尤其看到这么美丽的小姐,不住口的称赞。


    吃完喝完,邬长筠便在街上逛逛,看看这座有名的“欧洲丝绸之?都”。


    里昂与中国向来交好,丝绸产业兴盛,仅一条街,便看到三家丝绸店,她?隔着玻璃窗,看着漂洋过海的中国丝绸,不禁又想起沪江的街头来。


    邬长筠漫无目的地晃荡两个多小时?,到电话亭打了个电话给杜召托人联系好的在此地长居的中国人,姓程。


    程先生?也是做丝绸生?意的,有家小工厂,妻子在里昂中法?大学担职。两人开小汽车来约好的地点接邬长筠,在城里兜兜风,介绍一番这里的风土人情,便开去了里昂中法?大学。


    邬长筠非本科毕业,不能选派留学,做不了官费生?,只能自费。自一九三零年起,中国留学资格不断提高,自费生?由最初的中学毕业者即可申请到规定语言水平、限制专科或大学毕业,再到出国前必须筹足留学期间所有费用。所幸她?这些年攒够了钱,自费绰绰有余。


    不过邬长筠倒是有个中学学历,虽未入校正常上课,但一直居家自学中学课程,并按时?参加考试,拿到张毕业证。她?原计划出国后从高等中学读起,再去考大学,现杜召托人直接将她?以特?例生?的身份安排进中法?大学,省了不少事?和?精力。


    里昂中法?大学是中国在这里设立的大学类机构,虽名叫此,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大学,学生?们在这里学习法?文和?基础课,再分配到其他法?国大学选读专业课。


    它位于富尔维耶尔山丘上,原先是个旧军营。远远就看到巍峨的高墙矗立,程夫妇带邬长筠到处参观一番,从宿舍楼走到会议厅、图书馆、体育场到俱乐部。


    转完一圈,程夫人拿出一个文件袋,将里面存放的介绍信、证书等文件介绍给她?:“这是你的注册号,这是留学证书,抽空了去留学机关报个到就行,咱们学校学生?不多,分为优待生?、官费生?和?自费生?,因为你的情况特?殊,只能作为自费生?录取,没有学校补贴,也不包食宿,每年要交三百块学膳费,费用都在这个文件夹里,你的爱人都帮你备好了。”


    爱人。


    邬长筠听着这个词,却觉得格外刺耳,把钱掏出来给程夫人:“麻烦你们了,不过这些钱就不需要了,我自己可以付。”


    程夫人推回她?的手:“你可能会错意了,这些钱是你爱人托人寄过来的,你不知道吗?”


    程先生?见她?沉默,便道:“你们还?没结婚吧?”


    邬长筠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段关系,只点下?头。


    程先生?又问:“末舟是不是上战场了?”


    “是。”


    两人顿时?明白了,双双沉默。


    倏尔,程夫人挽住邬长筠的手臂:“会胜利的,你就安心在这里学习吧,学成以后报效祖国,才不枉你爱人一番心意。”


    ……


    办好一切,离开学还?有段日子,邬长筠闲来无事?,便坐火车去了趟巴黎,见一位老友。


    巴黎是名副其实的世界艺术中心,充满了大大小小的博物馆和?美术馆,聚集了无数闻名遐迩的艺术家,艺术氛围浓厚,雕塑和?墙绘随处可见。


    邬长筠来到蒙巴纳斯,找到一家工作室,问正在画速写的学生?:“请问戚凤阳在这里吗?”


    “在。”女学生?往里喊了声:“阿阳,有人找。”


    正在里面画人体的戚凤阳冒个头,一见邬长筠,立马丢下?笔绕过座座画架跑出来:“长筠姐!你怎么找到我的!”


    邬长筠将她?拉到外面说话:“你给我寄的信上有地址,我就找来看看。”


    戚凤阳激动地抱住她?:“好久不见。”


    邬长筠拍拍她?的背:“在这边过得怎么样?”


    戚凤阳松开人:“很?好,我太爱巴黎了!”可转瞬,笑容淡去,化为惆怅,“我看报纸上写中国和?日本打仗了,大家都还?好吗?”


    邬长筠知道她?问的谁:“李香庭没在沪江,我在北平见过他一次,现在可能回寂州了,应该安全。”


    “那就好。”戚凤阳解开身上的围裙,“我带你出去逛逛吧,但是要回家换身衣服。”


    邬长筠看她?这一身花花绿绿的颜料:“好。”


    戚凤阳带她?到不远处的公寓,倒了杯果汁:“你先坐。”


    “嗯。”


    这是间双间公寓,看房内设备,应该是同人合租。


    墙壁挂了许多画,陈旧的角柜与边柜上置满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和?许多奖杯,窗台还?放了两排花盆,虽又小又挤,但很?温馨。


    戚凤阳换了身干净的裙子出来:“好了,我们走吧。”


    邬长筠欣慰地打量眼?前的姑娘,一年不见,她?的容貌气?质都变了许多,烫了时?兴的法?氏卷发,一身米黄色小洋裙,脚上一双白色小皮鞋,化着淡妆,身上还?散着香水味,漂亮又自信。


    一路上,戚凤阳滔滔不绝地分享在这里所看到、经历的一切,还?有结识的有趣的朋友们。


    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懦弱、自卑的小丫头,充满了热情与朝气?,也不再受困于感情与过去,坦然?面对得失,感恩并珍惜美好的生?活给予她?的快乐与自由。


    两人逛了逛秋季沙龙展和?现代艺术馆,最后来到塞纳河北岸那个闻名世界的卢浮宫。


    这里汇聚了来自各国家的宝贵文物,从绘画、雕塑、瓷器、到书画,应有尽有。


    邬长筠本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但来都来了,便顺着走一遍。


    可走着走着,她?的心情越来越沉重。


    戚凤阳面对眼?前无数来自祖国的珍品,无奈地说:“这些中国的文物要么是抢来的,要么是被偷来的,还?有些是通过买卖,光我们的瓷器就有好几千件,还?有书画、工艺品,多到数不清。”


    每来一次,她?都郁郁寡欢,视线划过一件件漂洋过海的文物,遗憾又愤懑。


    自己和?它们是一样,又不一样的。


    一样的是它们和?自己来自于同一片土地;不一样的是,它们被迫远离故土,且难以回头,将永远被困于冰冷的展柜。


    戚凤阳难过地叹息一声,回头看去,邬长筠却没跟上。


    她?往四周看去,不见人影,倒回去找她?。


    邬长筠正停在一个玻璃柜前,仰面注视里面的展品。


    戚凤阳走到她?身边,一时?难言。


    那是一件清朝戏服,纯手工刺绣,云肩上坠满了珠玉。


    上方?还?有顶五凤冠,红蓝配色,以点翠、錾雕工艺制成,凤尾镶嵌宝石,丝穗静静垂落着,冰冷地注视来来往往的人们。


    邬长筠呆滞地凝视它,仿佛周遭一切都扭曲、变化,仿佛回到热闹的戏院,看到戏台上明艳的伶人,耳边回荡起吱呀的胡琴声和?座上如水的掌声……


    她?的眸光剧烈晃动着,漆黑的瞳孔里,凤冠上一颗颗圆润的泡珠也在微微颤动。


    好像……那些故人,活了过来。


    ……


    几声炮响,打破寂州的安宁。


    战火还?是烧到了这块偏僻之?地。


    仅不到一周,守军溃败撤退,日军占领寂州城。


    即便寺庙所在地偏,李香庭仍每天提心吊胆,害怕日军会发现这些宝藏。


    为免遭掠,他用无数张宣纸拼合,将壁画遮住。


    自打寂州沦陷,李香庭就没睡过一天好觉,外面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紧张得睡不着。


    寺庙每日大门紧闭,不敢明火,很?少起灶,生?怕引来那些万恶的贼人。


    一天下?午,李香庭正在寮房写文章,一群日本兵撞响大门。


    明尽正在扫地,听到外面叽里呱啦的日本话,吓得不知所措。


    李香庭听到动静,赶紧放下?手中画笔,跑过去。


    明尽见他,说不出话,急得“呃呃呃”叫。


    “别?怕,我去。”李香庭靠近大门,砸门声震耳欲聋,仿佛下?一秒他们就要踹门而入。


    若此时?不开,他们也会想办法?硬闯,翻墙、炸门……到时?候,怕会更麻烦。


    李香庭挪开门栓,瞬间就被一股重力推得后退几步。


    日本兵持枪对着他,凶神恶煞地用日语说:“干什么的?半天不开门!”


    李香庭依稀听得懂几句,用蹩脚的日语回:“不好意思各位长官,我们——”


    可日本兵并不在乎他们是谁?在此作甚?只想找找有没有金银财宝、粮米牲畜。四个人分头往两边去,进了大殿,把香台翻得乱七八糟。


    明尽急得满头胀红,一会去扶烛台,一会去理蒲团。


    李香庭跟上一个日本兵,他知道这些强盗经常以捉拿军人或抗日分子为由来搜刮民脂,便说:“长官,这里只有两个出家人和?我,没有藏匿抗日分子,我们都是良民。”


    日本兵丝毫不理他,矮小的身体举着枪这戳戳那扫扫,一对小眼?贼溜溜地到处瞄,不放过每一个可能有宝贝的地方?。


    李香庭明白跟这些强盗无道理可讲,可除了婉言相劝,他也别?无他法?,老和?尚下?不的床,小和?尚还?是个孩子,靠自己一个书生?,硬拚,只能送命,还?害了寺庙:“长官,我们这是寺庙,出家人不食荤腥,吃的都是野菜土豆,也没有酒水饮料,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马被李香庭藏到了树林里拴着,寺庙也已空空,只有佛像、破旧的桌子、香炉等物。早在得消息知日本人往寂州发兵时?,李香庭便带着明尽在后院挖坑,将所有小件文物、经书全部封存,埋到地底,还?在上面栽了棵树。


    如今看来,实为明举。


    李香庭想起僧寮里的灯一,立马赶去。


    远远就听到房里传来日本兵叫唤的声音,他脚下?如飞,跑进屋,只见日本兵用刺刀对准躺在床上的灯一。


    他挡到灯一身前:“长官,这是方?丈,他重病卧床,不能行走,也听不懂日语,有什么话还?请对我说,我与方?丈转达。”


    日本兵不信,搡开李香庭,用刺刀挑开主持身上的被子,拍了两下?,见人腿上肌肉萎缩,只剩个皮包骨头,这才相信,嗤笑了两声,在房间里转悠一圈便出去了。


    灯一拉住李香庭,咳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李香庭拍了拍他的背:“放心,我会尽全力保护好寺庙。”


    灯一点头,松开他的衣裳。


    几个日本兵什么都没找到,骂骂咧咧地聚集到大雄宝殿来。


    李香庭不敢与他们起冲突,自己在,还?能与他们交涉几句,灯一病危,若是只有担不了事?的明尽独自守着这诺大的寺院,怕更是朝不保夕。


    他只能客客气?气?地招呼:“几位长官要喝点茶吗?”


    胖子兵这时?才瞄他一眼?:“你怎么会说日语?”


    “我在法?国留学时?有很?多日本朋友,阪田修二,高田仲,高桥十里,还?有铃木修,铃木修你们听说过吗?我的一位师哥,很?有名的画家。我还?在东京和?札幌居住过一个多月,早稻田大学的佐藤知仲是我的好朋友。”


    胖子兵笑着对另一个瘦子兵说:“札幌,你女朋友的家乡。”


    “说了多少遍不是女朋友,”瘦子兵把枪背到背上,对李香庭说:“原来是朋友,你在这里做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


    “我代方?丈看守寺庙。”


    忽然?,一个更矮的日本兵把明尽拉过来:“你也是和?尚?”


    李香庭道:“是的,他是哑巴,不会说话。”


    矮子兵见明尽长得嫩嫩光光,跟个姑娘似的,摸了摸他光光的脑袋:“难怪咿咿呀呀的,再叫一声听听。”


    明尽不依,即便李香庭早就跟自己说过日本兵有多坏,嘱咐过若有一天他们强闯进来,一定不能硬刚。但他还?是打开那只手,退后几步。


    这一反抗,倒让矮子兵找着乐趣了,非要去摸他脑袋,明尽躲到李香庭身后。


    矮子兵猥琐地笑着,张着爪子左右拦他。


    胖子兵叫他:“走了,别?玩了,这里什么都没有。”


    矮子兵撇嘴,歪头看了眼?明尽,扭扭脖子不闹了。


    几人准备离开,瘦子兵忽然?指了指西?侧一尊小佛像:“看那个。”


    胖子兵走过去,用刺刀敲敲佛头,自言自语:“把它带走。”


    李香庭忙道:“这尊佛像在此供奉几百年,怕是不妥,而且——”


    日本兵听这话,更高兴了,打断他的话:“放心,我们会供奉好,日日烧香的。”


    明尽虽听不懂,但见他们的动作,像是要抢佛像,什么都不顾,挡到佛像面前。


    谁料日本兵一脚把他踹开,一把抓住佛头,夹在了腋下?:“这是为佛祖好,放在你们这里,什么都没有。”


    明尽被踹得躺在地上,痛得蜷缩着,直不起身。


    瘦子兵对李香庭说:“好朋友,再会。”


    李香庭阻拦不下?,只能任其离去。


    走前,他们还?不忘顺走案上的贡品。


    一路嬉笑,出了大门。


    李香庭慢慢扶起明尽,见他一直捂住腹部,问:“你怎么样?”


    明尽说不了话,只能痛苦地低吟。


    ……


    本以为日本兵离开,不会再来。


    夜里,大家都睡了。


    明尽心有余悸,断断续续做了好几个噩梦。


    梦到日本兵烧了寺庙,杀了师父,毁了佛像,梦到日本兵强拉着自己。


    他猛然?惊醒,却被眼?前一张大脸吓了一跳,藉着窗外的月光定睛再看,可不是白天摸自己脑袋那个日本兵。


    他咧着嘴笑,不知说了些什么,就朝自己扑了过来。


    明尽忙往床尾躲,却被拽着两条腿硬拉回来。


    日本兵将他按在身下?,撕扯衣服。


    明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的力气?太大了,自己毫无反抗之?力。他不会说话,只能“啊啊啊”喊。


    门忽然?被推开,李香庭冲过来拉住日本兵:“长官,长官!他是和?尚,和?尚!他是男孩!”


    日本兵正有兴致,被扰了,自然?生?气?,一脚踢开李香庭。


    李香庭爬起来,抓住他的双肩把人往后拽,对明尽说:“快跑,快跑!”


    明尽趁机跳下?床,赶紧逃了。


    到嘴的鸭子飞了,日本兵气?急败坏,甩开李香庭要去追,不料又被他拦住。此刻怒火彻底燃了上来,他提起搁在一边的刺刀,一脚踢开李香庭,气?急败坏地胡乱刺了一下?,迅速拔出来,追了出去。


    刺刀扎到肩膀,无碍性命。李香庭忍着剧痛,捂住伤口追出去,又听到大雄宝殿翻箱倒柜的声音。


    他赶过去,只见一个日本兵把他的临摹品搬了出去,墙上用来遮挡壁画的宣纸也被撕掉,两个日本兵正在用小刀抠壁画上的金片。


    李香庭看着那些脱落的金片,脑子里一阵懵,哪还?顾得上伤,冲过去拽其中一日本兵:“长官,不能抠。”


    日本兵踢开他,揣着一兜金片跳下?梯子,和?同伴一起搬画。


    “这些都是不值钱的画,”血浸透了衣服,他整条胳膊都麻木了,“我画来打发时?间的,没什么用。”


    日本兵懒得听他废话,拿着画高兴地走了。


    李香庭咬牙看着几个无耻的士兵,真想与他们拚个你死?我活。


    这几个日本兵与白天的不是一队,应该是那几个回去说了此事?,引来了他们。


    且不说能不能打过,就算真杀了他们,定会惹来更大灾祸。


    “长官,我可以给你们别?的,外面地里种?的土豆快长好了。”


    日本兵见他一直黏着太烦人,回头就是一脚,几个人对他拳打脚踢。


    踢够了,提上一堆画,还?有一个香炉走了。


    谈论着:“这个不错,可以当尿壶。”


    “你是对佛祖不敬。”


    “我可不信这些,哈哈哈哈哈。”


    李香庭身体剧痛,艰难地抬头,见一个日本兵举起刺刀,刀尖从满是壁画的墙上划过,在他辛苦无数日夜才修复好的画上划下?一道长长的口子。


    这口子,像划在他的心上。


    比划在他的心上,还?要痛。


    他躺在冰冷的地面,望着壁上伤痕累累的菩萨,泪流满面。


    想保护寺庙、保护壁画、保护两位出家人……


    可到头来,什么都护不住。


    ……


图片    请收藏魔.蝎.小.说.网 WWW.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