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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晚上,杜召从码头回来,又去邬长筠那?留宿。他带了两身衣服,还有个小蛋糕。


    邬长筠只吃了一口。


    “不喜欢?”


    “你没发现我胖了吗?”


    杜召对她?现在的身体倒是更喜爱:“是胖了,软了点?。”


    “以前?不忌口,吃再多都不怕,因为一直练功,现在不行了,这些?易发胖的东西还是少吃好。”


    “胖点?好。”杜召挖起一勺递到她?嘴边,“再吃一口。”


    “不能放纵。”邬长筠坚决不吃第二口,“你吃掉吧。”


    “我也要?保持身材。”


    邬长筠往卫生间去,轻促地笑?了一声。


    杜召跟过去,倚着门?框:“笑?什么??难不成?你喜欢胖的?”


    “不是。”


    “那?你喜欢瘦的?”


    “也不是。”


    杜召走近,从后抱住她?:“那?就是喜欢我这种。”


    邬长筠看向?镜子里的男人:“杜老板确实养眼。”


    “哪里养眼?”


    “从上到下。”


    杜召勾着唇角,鼻尖蹭她?的耳后:“具体?说说。”


    邬长筠懒得搭理他。


    “那?你以后天天看。”


    她?的笑?容瞬间就淡了下来,拿起牙刷:“走开,别妨碍我刷牙。”


    “好。”说完,杜召松开她?,一件件脱下衣服,站到淋浴下冲澡去了。


    邬长筠看着厚颜无耻的人,给他拉上了帘子。


    杜召又给拉开:“不是养眼?”


    邬长筠别过脸去,不去看他。忽然?一捧水洒了过来,她?皱眉看过去,见杜召撩一把水过来,湿了她?大片衣服。


    她?含着牙刷,口齿不清道:“再弄我要?打你了。”


    “来,让你一只手。”


    邬长筠白了杜召一眼,弯腰漱口,擦干嘴就要?出去,刚到门?口被人拦脖子抱了回来。


    “冷,一起洗。”


    “……”


    ……


    遥远的钟楼里传来沉闷的敲钟声。


    咚咚咚——


    十一点?了。


    杜召躺在床上,身上搭了被子角:“倒点?水,渴了。”


    “自己不会烧?”


    “不想动,精气都被你吸干了。”


    “等着。”再次进来,邬长筠把水壶放到他床头,“喝吧。”


    “这怎么?喝?”


    “爱怎么?喝怎么?喝。”


    不知怎的,杜召就喜欢她?这贱贱的小语气,笑?着刚准备开口,邬长筠就要?走,他赶紧抬手拽住人:“干什么?去?睡觉。”


    “不睡,精神得很。”


    “我也精神,还饿,再给我下碗面?”见她?不理睬,又道:“伺候你一晚上,腰都快断了。”


    “我又不是你的厨师。”


    “给钱。”


    邬长筠想了想,道:“那?可得比上次翻倍了。”


    “十倍都行。”


    “一千?你知道我的德行,敢给,我就敢要?。”


    “去吧,加个蛋,给你两千。”


    “杜老板出手阔绰。”邬长筠神清气爽地往厨房去,“一个蛋哪够,我给你弄两。”


    “谢谢筠筠。”


    杜召自个躺着无聊,听着外面的动静,干脆穿上睡衣去厨房看邬长筠。他靠在厨台上欣赏她?认真的动作,不时上手掐一下、摸一把。


    邬长筠被弄烦了,举起刀把人赶了出去。


    很快,面端上桌,腾腾直冒热气。


    邬长筠站在旁边擦手:“吃。”


    “烫。”


    “烫不死。”


    杜召笑?着点?头,拿起筷子夹起荷包蛋往嘴里塞。


    邬长筠见他狼吞虎咽的:“不烫?”


    “烫不死。”


    “……”邬长筠坐到桌侧,喝了口凉水。


    “天冷,喝点?热的。”


    “我喜欢,吃你的。”


    “是。”杜召乖乖吃面,他时常讶异自己对这个女人的包容,似乎无论她?对自己什么?态度、做出什么?,都不会生气。


    白解曾与杜召探讨过这个问题,说:从来没见你脾气这么?好过,邬小姐有时候确实太嚣张了。


    他回的是:她?还小,娇纵点?正常。


    邬长筠见他吃得津津有味,道:“溏心的,是不是恰到好处?”


    “嗯,了不得。”


    杜召两口吞了个蛋,又夹起大块面条,味道一如既往地好,他却?故意挑刺逗她?:“咸了,不行啊大明星。”


    “继续努力,下次定让杜老爷满意。”


    杜召挑眉,掀起眼皮意味声长地笑?了:“怎么?让我满意?”


    这种语气加表情,明显话里有话,邬长筠同他装傻充愣:“下次好好做。”


    杜召嘴角的弧度却?更大了:“你是得好好做,主动一点?。”


    “……”邬长筠明白他的意思,起身回卧室去了,“多吃点?,锅里还有。”


    杜召继续吃面。


    卧室门?没关,从他这角度刚好能看到书桌前?的景象,邬长筠正在翻看刚递过来的剧本。


    他吃干喝尽,把碗筷都刷了,去卫生间漱完口,才回到卧室。


    见她?聚精会神地阅读,不忍打扰,默默躺到床侧,静静注视着她?的背影。


    邬长筠快速翻阅一遍,觉得这个故事还不错,可以接。


    她?放下本子,转头看床上的男人,已经睡着了。


    邬长筠走过去,将搭在他腹部?的被子往上提提,刚盖到胸口,宽大的掌心扼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怀里抱着。


    杜召没睁眼,懒懒道:“睡觉了,明天再看。”


    “嗯。”她?趴在他身上一动不动,凝视这张硬朗的脸。


    忽然?,杜召睁开眼。


    邬长筠立马要?闪开,动作却?不及他快,被人按在了身下。


    “偷看我。”


    “光明正大。”


    杜召亲了口她?的脸蛋,把她?抱在怀里,闭上眼:“看完了?”


    “嗯。”


    “喜欢?”


    “还不错,明天让林生玉再去谈谈片酬,合适的话就接了。”


    “别接了,我养你。”


    邬长筠沉默了许久,轻声道:“我虽然?没有好的出身,但遇到很多贵人,师父,陈导,你。可别人不会一直拖住我,想要?脱离苦难,唯有自己拯救自己。”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你男人。”


    “没有爱情,没有男人,我照样可以活得很好。可能改变命运的,只有知识。我只有赚到足够多的钱,才能心无旁骛地去读书,追求喜欢的东西。”


    杜召没有回应。


    邬长筠抬眸看了一眼,他的呼吸沉下来,似乎是睡着了。


    她?掰开他的手,躺到床边,关上灯,背对着他。


    屋里一片黑暗。


    杜召睁开眼,看向?她?单薄的背。


    我们……


    始终是同床异梦。


    可是筠筠,我希望你能得到一切想要?的。


    不管将来何去何从。


    ……


    在寂州的第三?个月。


    李香庭每个休息日都会外出写生,从最?初的小镇周边,到更远的山脚、林边。他走过很多地方,也记录下很多美的、丑的。


    他总是没有目标地乱转,有时借一辆自行车跑到几十公里外的地方,有时徒步半天,只为画一棵奇怪的树。


    这天早晨,他跟一辆牛车去郊外,在寸草不生的荒地中远远看到一座孤零零的寺院。


    便问赶车的大爷:“这是什么?寺?”


    “不知道。”


    残桓断壁,乍一看,像荒弃的。


    李香庭偏对这些?感兴趣,跳下牛车,同大爷告别,直奔寺院去。


    总说久行成?路,可这里没有一条道是通往寺院的,它背靠干凸的矮山,两边零星生长几棵奇形怪状的枯树,斑驳的暗红色墙上爬满干枯凌乱的杂草,西殿的墙倒了,佛像暴露在风沙炎阳中,早已面目全非。


    李香庭踏过枯草走近,站到大门?前?,仰头望去,见简陋的红色木匾上写着三?字——华恩寺。


    他敲敲门?,久无人应。


    便从西殿的断壁进去,刚站定,被眼前?的一切惊住了。


    矗立的、倾倒的墙面上绘满了残破的壁画。


    李香庭腿脚不受控制地走到墙边,看着栉风沐雨后古老的壁画深沉的色彩,岁月的摧磨不仅没让它变得逊色,反而?更加浑厚、深邃……


    震惊,激动,难以相信!


    他双手颤抖着,抚摸上墙壁。


    这是真的吗?


    这不是真的。


    这是真的!


    李香庭眼晕目眩地转着,喜悦、震惊、悲恸交杂而?来,他伏在墙上,看着一条条流畅的、变化的、富有节奏感的线条;看着一块块丰富、大胆、纯粹的颜色;看着特征鲜明、神态各异、栩栩如生的上千佛陀……


    周遭的一切都空了,恍若置身仙境,他贪婪地吸取艺术的精华,忘我地享受壮阔恢宏的壁上丹青,一会笑?,一会叹。


    直到有双手落在胳膊上,他的神魂才重归躯壳。


    是一个小和尚。


    李香庭激动地拉住他,语无伦次:“壁画!这些?壁画!”


    小和尚手里握着扫把,见这位施主疯疯癫癫的,疑惑地歪头,皱眉。


    “太漂亮了,太不可思议了!”


    小和尚点?点?头,接连指向?两边的钟楼、鼓楼和正前?方的大雄宝殿,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


    “还有?”


    小和尚又点?头。


    “我能进去看看吗?”


    小和尚还是点?头。


    李香庭随他走出西殿,进了院里,地面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片落叶。


    小和尚走三?步一回头,沉默地对他笑?。


    李香庭见寺院空空,问他:“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小和尚停下,朝他比划起来。


    李香庭才发现,他是个哑巴。


    看他的意思,好像是说还有一位。


    小和尚朝他合掌,接着往前?走,带李香庭进入大雄宝殿。


    入眼的是一座彩塑佛像,佛龛也皆为木制,虽不及其他寺庙金碧辉煌,但更富古朴与艺术气息。


    李香庭没有信仰,但尊重每一宗教,本想去上柱香,却?在迈过门?槛之际,忘乎所有。


    四面高墙绘满了壁画,藻井上精妙的浮雕与传统纹样,像个聚有魔力的吸盘,瞬间将他仅存的一丝理智抽尽。


    他的灵魂和身体?像被这些?古老的图案操控一般,不可自拔地贴到墙边。


    民间传说、佛教故事、宫殿、乡野、人、兽……无所不及。


    “为什么?这些?画没有人发现?我从未看到过一篇报导,我们的国家居然?有此等伟大的艺术,太不可思议了!”


    “这些?画是什么?人画的?”


    “怎么?破损成?这样?”


    “应该是古老的艺术,看这色彩,剥落的层次。”


    “为什么?没人保护?”


    “天啊!”


    小和尚立在佛前?,看这位奇怪的施主围着墙转了无数个圈,嘴里不停自言自语。


    发疯了一整个下午。


    ……


    隔海相望的另一端。


    李香庭的好友季安妮带戚凤阳来到梵蒂冈,这一个多月,她?亲眼看到了无数从前?只能在画册上看到的著名建筑,走过凯旋门?,进过卢浮宫。她?看到了乔尔乔涅的《乡间音乐会》、丢勒的《阿尔科的风景》、感受到伟大的雕塑作品带来的震撼,她?仰望着《胜利女神》,看着失去双臂的《米洛的维纳斯》,与《蒙娜丽莎》对望……她?仿佛能同隔了三?百多年的鲁本斯对话;仿佛看到里贝拉站在画架前?同《跛脚儿童》微笑?;仿佛看到《阿卡迪亚的牧人》活了过来;仿佛身临幽暗的大殿,听到荷拉斯兄弟们之间的誓言;仿佛身处硝烟弥漫的城巷之中,跟着手持三?色旗的自由?女神放声呐喊,为了自由?而?斗争……


    她?走进了莫奈的光影世界,感受到塞尚的孤独、蒙克的压抑,看到了梵高的疯狂、马蒂斯的狂野。


    她?甚至想去见一面,脱离所有束缚的绘画天才毕加索。


    她?在崇高而?辉煌的圣彼得大教堂凝望恢弘的雕塑与穹顶。站在西斯廷礼拜堂里,仰望绝无仅有的天顶壁画,热泪盈眶。


    亲爱的少爷,我终于看到你口中的艺术。


    我会承你所愿,守你之意,去爱这个光鲜的自由?世界。


    爱这个庞大世界里,小小的我。


    ……


    第62章


    老和尚在藏经阁念经,李香庭不便?打?扰。


    这个寺院规模小,入口即是天王殿,顶上覆的是三等黑色琉璃瓦,内供弥勒佛像,佛龛一尘不染,上面的香坛坏了一角,仍立着几炷香,殿两侧供四?大天王,背后皆绘有佛教故事壁画。


    小和尚在擦提多罗吒佛像底座。


    李香庭就在一旁研究壁画。一直以来沉在心里的苦痛似乎全被?驱散,他全身心沉沦在这些惊人的传统艺术里,仿佛又变回那个炽热的少年,毫无保留地?发泄亢奋的情绪,充满了饥渴的探索欲。


    忽然墙上脱落一块墙皮,“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小和尚要把它扫走。


    李香庭赶紧叫住他:“等等。”


    小和尚停下动作。


    李香庭走过来蹲下,看?着地?上碎成三块的墙皮,上面?还有壁画,心疼道:“别扫走,这些很珍贵。”


    小和尚有些迷惑。


    李香庭想?捡起它们,又怕再次破坏,抬头对小和尚道:“我想?办法把它黏回去。”


    小和尚并不明白他要这样做的目的,但?见?此人目光清澈,充满了善意,便?答应下来。


    “以后如果?再脱落,也?别扫走好?吗?”


    小和尚点头。


    “等等,你之前有没?有扫过?”


    他又点头。


    “倒哪里去了?”


    小和尚跨出天王殿,往远处的枯林指。


    “我去看?看?,马上回来。”语落,李香庭就跑了出去。


    那片林看?似近,实则很远,且一路坑坑洼洼,深草浅草夹杂着,叫他绊了两个跟头。


    过去近一个半小时,李香庭才灰头土脸地?回来,他穿着白衬衫,灰马甲,外面?套一件棕色暗格毛呢大衣,在野地?里这么一拱,沾满了野草,脸上却洋溢着激动的笑,充满了可?爱的傻劲。


    他用自己的围巾包住壁画碎片,小心捧着,放到地?上。接着,跪趴在地?上仔细地?清理每一块上的灰土。


    他太专注了,以至于老和尚走到面?前,都未发觉。


    “施主。”


    闻声,李香庭才抬起头,看?到年迈的老和尚,赶紧起身:“师父,打?扰了。”


    老和尚慈祥地?笑着,注视这位面?善的青年:“施主捡这些做什么?”


    “这是壁画呀,文物呀,非常非常非常珍贵!”


    “既然已脱落,就让它顺其?自然,回归尘土吧。”


    “太可?惜了,这样伟大的艺术不应该消陨在风沙里,应该被?保护起来,发扬出去,让更多人看?到!”


    老和尚见?他一脸赤诚,觉得有缘,便?道:“施主如此感兴趣,不如贫僧带你走走。”


    “那太感谢了。”


    老和尚对身后的小和尚道:“明尽,去后院砍些柴火吧。”


    明尽合掌点头,兀自离去。


    老和尚法号灯一,这座古寺建立于唐天宝十二年,已存在一千一百八十三年,天王殿、大雄宝殿、伽蓝殿和祖师殿的壁画、彩塑皆为唐朝画家所作,后方的毗卢殿和地?藏殿是明朝时重新修建的,壁画也?是出自明朝画家之手?。


    这里没?有政府管辖,只有他们两位守寺人,系师徒关系。因地?处偏僻,香火寥寥,只有几位年迈的妇人,每半月会来烧香拜佛。


    晚上,老和尚留李香庭吃了顿斋饭,寺院没?有通电,只能靠蜡烛照明。


    吃完,他又举着蜡烛去看?大雄宝殿的壁画。


    作为一个忠实的油画爱好?者,李香庭第一次为传统艺术痴迷到发狂,甚至比曾经看?到《创世纪》和《雅典学?院》那样闻名世界的壁画更加震撼!他一直热爱西画,觉得西画更先进,更具有创造性和包容性,有更丰富的颜色和各种各样无限制的创新与风格,到头来,却是数典忘祖。


    这几个殿的壁画,有些写实,有些抽像,有些造型大胆变形……原来,那些西方的古典主义、抽像主义、野兽主义,早在我国源远流长的传统艺术中就得以体现。


    就像灯一师父说的:


    “我们中华几千年的文明,早在很久很久以前,物质、精神就达到了极高的高度,只是越来越多的人看?不到,不想?看?。”


    是啊,太遗憾了。


    也?许这片土地?上还有无数个“华恩寺”,被?遗忘,被?抛弃……


    就像目光所及,很多墙皮脱落,画也?跟着残破,完整的壁画没?有几面?,且寺庙四?周无建筑、树林遮挡,风沙大,好?几道门窗都是坏的,窗户四?周的壁画经历烈阳寒风、雨水侵蚀,有的剥落,有的发霉完全失去原色。


    这些更古老的壁画无论?是构图、内容、色彩还是线条,毫不逊色于那些世界名画,却被?遗落在荒烟蔓草之中,无人问?津,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只能在岁月的侵蚀下,受到不可?逆的损害,一天天走向毁灭。


    凭什么!


    身为美术工作者尚不得知这样的沧海遗珠,更别谈对艺术毫无接触的外行人。


    好?想?让它传播出去,让全中国、全世界的人看?到我们的祖国也?拥有这样精彩绝伦的艺术。到时候,一定会有无数人同自己一样为之疯狂!


    蜡烛的油流在手?上,一层,一层,又一层,他完全忘记了疼痛,忘记了时间,从黑夜看?到白天……


    他亢奋到没?有一丝困意与倦意,沉浸在古老的艺术与文化里难以自拔。


    ……


    李香庭在寺院度过一天一夜,他不得不回去,因为明天的课程。


    再沉沦,也?不能放着学?生不管。


    可?他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没?有车回去。从这到城里就算开车都得近半小时,听小和尚说,出去化缘都是步行。


    李香庭只能走回去。


    路途遥远且崎岖,他还走错了路,好?在没?迟到,只是蓬头垢面?,不太体面?,被?学?生笑了好?一会。


    上完课,李香庭赶紧去找美术系的两位老师,告诉他们自己所见?一切,并请求他们一定随自己去看?一看?。


    可?那教中国画的吴老师却说:“那个寺庙里的画啊,去看?过,破损太严重了,没?什么价值。”


    李香庭道:“所以我想?倡导政府将它保护起来。”


    吴老师喝着热水,轻促笑了声:“政府才不会管这些,能让百姓不饿死就已经很好?了。”


    “总得试试。”


    “李老师,”吴老师叹口气,“别管这些闲事了,没?用的,这里是寂州,荒蛮之地?,能建个大学?已经是奇迹了,不比沿海地?区,也?不比国外,追求精神、艺术、文化,大家吃饱喝足,能活着就好?。”


    “可?人类、国家不能失去文化,优秀的东西应该要传承下去,我还想?带同学?们去看?看?那些壁画和彩塑。”


    “李老师,我懂你的心,可?现实很残酷的,一腔热血改变不了什么,就像无数热血军人无法去驱逐东三省的日寇,军令要服从,政府不作为。”吴老师摇摇头,“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就可?以做到的。”


    老教授见?这个平日里安静温和、郁郁寡欢的年轻人难得热情满满,却遭了打?击,便?道:“我没?去过,回头我跟你去看?看?,让你这么赞不绝口的壁画,到底有多好?。”


    “好?!”


    ……


    下个星期,邬长筠就要进组拍电影。


    这次的导演又是陈林。


    围读完剧本,陈林约她一块吃个饭。


    刚走到车边,一阵喇叭声冲来。


    两人不约而同看?过去,陈林看?清那车里坐着的人,胳膊搭在门框上:“看?来吃不成了,你的男朋友来了。”


    邬长筠淡淡道:“不是男朋友。”


    陈林笑了:“去吧。”


    邬长筠坐进车里,睨一眼旁边的男人:“干什么?”


    “没?事不能找你?”


    “忙。”


    “忙着跟别的男人吃饭去?”


    听这浓浓的醋意,邬长筠也?不哄着他:“是啊,没?正事走了。”


    她刚要下车,被?杜召拽回来。


    “有,跟我吃饭。”他握紧她的手?,单手?掌方向盘,“比跟他吃的好?。”


    邬长筠脸对着窗外,轻轻笑了。


    杜召带她回到自己家,刚下车,大棕就扑过来。


    邬长筠利索闪开,躲到杜召身后,并非害怕,而是怕它的臭爪子抓脏自己的大衣,洗一次可?不便?宜。


    杜召抱着狗揉了揉,叫它回窝里。


    大棕还真听话地?走了。


    冬天日短夜长,将近七点,天已经黑透了。


    杜召神神秘秘地?让她坐在客厅,自己却不见?了人影。


    邬长筠随手?拿起报纸翻看?会。


    忽然,灯灭了。


    她站起来,喊了声“杜召”。


    没?人回应。


    她又叫湘湘。


    空荡的别墅尽是她的回音。


    寂静了几秒,一阵歌声从厨房窜来。


    邬长筠看?过去,就见?杜召单手?拖个小蛋糕过来。


    他的声线低,平日听着有些凉薄,唱起歌来倒显得没?那么冷了。


    邬长筠静静注视他走近,心里油然一阵伤感,从来没?有人给自己过生日,也?没?人知道,她是哪天出生。


    杜召立在她面?前,温暖的烛光照亮他英隽的五官:“吹蜡烛。”


    “不吹。”即便?很感动,邬长筠仍不适应这种煽情的事情。


    无奈之下,杜召帮她吹了。


    灯亮了,屋子又恢复光明。


    邬长筠微笑道:“今天不是我生日。”


    “我知道,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你生日是哪天,所以就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提前给你过。”


    “什么日子?”


    “今天是一月一号。”杜召手?指抹一下蛋糕,擦在她唇上,“一九三七年了,筠筠。”


    难怪街上张灯结彩的。


    邬长筠舔掉嘴上的奶油:“谢谢你。”


    杜召将蛋糕放到桌上,将另一手?提的小礼盒给她。


    “什么?”


    “打?开看?看?。”


    沉甸甸的,邬长筠快速撕开包装袋,打?开盒子,被?里面?的东西震住了。


    居然是……十根金条!


    “不知道送你什么,这个实际点,不管以后经济如何,钱币贬值还是升值,黄金永远是硬通货,拿去买你喜欢的东西,或者攒着,以后用。”


    “太多了,我不要。”


    “我想?给。”


    邬长筠盖好?盒子,将它放到桌上:“我没?那么贪,不该收的不会收,你也?没?必要给我这么多钱,我不想?欠你。”


    杜召了解她的性子,一旦下决心就不会变:“好?歹拿一根。”


    “一根都不要,你再这样,我走了。”


    “好?好?好?,不给了。”杜召又从口袋捏出根项链,“银的,亲手?打?的。”


    “这个可?以。”邬长筠接过来,链子上坠了个书的形状,“这是书?什么意思?”


    “希望你博览群书,前程似锦。”


    她抬脸看?杜召,更多的却是愧疚,好?日子,不说不开心的话,她笑着道:“谢谢。”


    杜召帮她戴上:“不愧大明星,戴什么都好?看?。”


    邬长筠低头看?一眼,虽然做工粗糙,也?不值钱,但?她异常喜欢这个小坠子,又道了声谢。


    杜召看?了眼挂钟,坐下吃口蛋糕,漫不经心道:“筠筠,有点闷,帮我开开窗,透点气。”


    “好?。”邬长筠走到窗边,拉开落地?帘。


    忽然,外面?烟花四?起,姹紫嫣红,在夜幕绽放。


    后背迎来一个温暖的怀抱,杜召弓背,下巴抵在她肩上:“喜欢吗?”


    “又搞这些华而不实的,浪费钱,不如给我。”


    “给了你,又不要。你忘了,我有个烟花厂。”


    邬长筠笑了起来,眼里的光,比夜幕中的火树银花更加明媚:“没?忘。”


    ……


    第63章


    新?电影的拍摄地就在沪江,开拍后?,邬长筠和杜召见面的次数又屈指可数。


    各自有各自的事,繁忙起来,日子过?得异常快。


    一不留神?,又是半个月。


    遥远的西北,寂州大学里。


    深夜,李香庭失眠了。


    在这三个月,原本空荡荡的宿舍被他塞得满满,除了堆有大量画作,还有从图书馆借的三大摞书。


    这里没有灯红酒绿的夜生活,也?没有喝酒畅聊的好友,再加上一直徘徊心底的旧事,让他没有心情出去消遣,除了上课、吃饭,大多时?间都是泡在图书馆和宿舍里。


    李香庭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寺庙的壁画,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心中更是焦灼。


    他腾地坐起来,从热乎的被窝里起身,披上件衣服坐到书桌前,打开小台灯,拿出纸给寂州市政府写信。


    已到一月中旬,寂州的温度远比沪江低,学校小卖部的墨水质量差,钢笔头裹一层干涸的墨晶,他轻轻甩两下,在草稿纸上划划,才出了墨。


    冷风从窗户缝挤进来,不一会儿,将他原本温暖的手脚拂得冰凉。


    可心却是滚烫的。


    第二天早,天才微亮,李香庭只?睡了三个小时?,便起床带上信出门,亲手将它塞进市政府门口的信箱内。


    他在铁门外驻足片刻,看向矮旧的小楼,冷冷清清的,一阵寒风袭来,叫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李香庭将围巾系紧些?,半张脸埋下去取暖,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转身回学校去。


    路边,遇到个卖烤红薯的老大爷,他见人在风口冻得直哆嗦,便上前买了一根。


    老大爷戴着厚毛帽,两颊皆是冻疮,拿出红薯,秤了秤,用油纸包好递过?来:“两个铜板。”


    李香庭掏钱给他,握着滚烫的红薯取暖:“大爷,这风大,您往右边挪挪,有墙挡风,还暖和点。”


    老大爷连连摆手:“往那边去,西?边过?来的人就看不到我了。”


    李香庭剥开红薯皮咬了一小口,甜糯可口,他给大爷竖了个大拇指:“好吃。”


    “老家种的。”老大爷笑得眼眯成一条缝,和长而深的眼尾纹连着,快通到鬓发,干裂的唇内喷出一团团热气,“都放地窖里存着,冬天取出来烤着吃,又香又甜。”


    李香庭见他抱着双臂冷得跺起脚来,又问:“您怎么这么早出来摆摊?这会路上还没什么人。”


    “早出摊,能多卖一个是一个,谋生嘛。”


    李香庭看着他沧桑的笑,又道:“我再要一个。”


    “好勒,给你挑个大的。”老大爷选好,展示给他,“大吧?”


    “大!”


    “这个重,大早上生意,还收你两个铜板,好吃下次再来。”


    “谢谢。”


    老大爷给他包上两层油纸:“小心烫。”


    “好,那我先走了,再见,祝您生意兴隆。”


    老大爷摆手:“也?祝你吃好穿好。”


    李香庭回到学校宿舍,烧了点开水暖暖身,又看了会书,瞅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拿上红薯去敲隔壁老教授的门。


    人上了年纪睡得早也?起得早,老教授开门,见他递来油纸包起来的玩意,看形状,猜道:“红薯?”


    “是的,我放小火炉上暖着,现在还热,您快尝尝,特别?甜。”


    “好勒。”老教授接下,“进来坐?”


    “不了,我收拾收拾,准备去办公室。”


    “行,那等会见。”


    上课、看书、画画……


    每天围绕着这几件事,基本没什么变化。


    李香庭一直在等政府的电话,可过?去三天,他反应的事情没有一点回应。


    于是,他在周四下午又去了趟市政府,果然如李老师所说,他们?态度敷衍,没有一个想多事的,扬言道:这事不归我们?管,你去找佛教协会。


    李香庭便又按工作人员给的地址,跑了趟佛教协会。地点在一座大寺庙里面,只?有一个中年妇女在,她?听李香庭陈述完,回应:普华寺一直不归我们?管,也?不参加任何佛教活动?,从清朝起就没落了,寺院归属里面住着的和尚,是叫灯一师父吧?文?物的话,你去找文?化局问问。


    文?化局在市政府大楼里,李香庭又折回去,找到办公室,再次说明意图,得到还是令人失望的回答:我们?只?管文?化活动?举办,寺院不归我们?管,你去佛教协会。


    像踢皮球一样,无一方想管,李香庭无奈,只?能回去。


    难道就这样算了?


    不!


    李香庭又提笔写信。


    写了一封,两封,五封……十封……


    分别?寄给南京政府、中华民国教育部、古物保管委员会、留青艺术社、在北平艺专工作的同学、沪江艺专的同事等。


    他相信总有人会回应自己,回应那个被遗忘的灿烂文?化。


    可路途遥远,一封信寄出去,少?说也?是一个月。


    李香庭等不及了,他无法目睹壁画再经?历一天、一小时?、一分钟的伤害。


    不管有没有人支持,有没有人理解,他都决定尽绵薄之力亲自去保护它们?。


    终于到了周六。


    一早,李香庭就收拾好行囊来找老教授,用借来的自行车载着他一路风风火火地往普华寺去。


    李香庭先去拜会灯一师父,在得到他的允许后?,便带老教授挨个殿看。


    老教授扶着眼镜,仰头欣赏壮阔的巨幅壁画,看那藻井上精密的木制结构和各式纹样,赞不绝口:“好啊,好!”


    那一刻,李香庭无比开心,为这些?历尽沧桑的艺术,为那些?曾经?创造出他们?的能工巧匠,为祖国灿烂的传统文?化……


    他坚信,有朝一日,它们?一定会走出荒野,走出国门,让全世界,看到中国艺术的风采。


    ……


    李香庭与老教授在这里住了一夜,与灯一师父长谈。


    他问灯一师父为何不修那坍塌的殿墙,原来,并非不想,而是他们?所收到的香火钱几近于无,平时?一碗粥都难喝上,现下又是寒冬腊月,蔬菜难生,所食皆是田地里所种的萝卜、马铃薯和一些?香客送来的柿子白菜。那墙倒得七零八碎,没几块能用的砖,他们?根本没钱去买一砖一瓦,再加上灯一师父年迈,身体又不好,这事便一直搁置着。


    李香庭便主?动?把活揽了下来,寂州物价低,吃喝又由学校免费提供,他的薪水全都存了下来,虽然不多,但买些?砖瓦还是绰绰有余。


    即便倾尽所有,但能救这些?文?物于水火,也?是值得的。


    李香庭买了辆二手自行车,一得空就拉上教授往寺庙跑。


    老教授舍不得学生,本就多留了两月,等放寒假再回去,现在又因为壁画想继续留任。只?不过?他也?上了年纪,精力有限,每回跟李香庭过?来,也?就是看看壁画、打打下手。


    一月底,天寒地冻。


    前天下了一场雪,今天虽阳光明媚,风却还是刺痛的凉。


    李香庭正在搬砖,老教授坐在阳光下喝水,他坐了好一会,见李香庭干劲冲天,不知累似的,忙活了三四个小时?就没停下过?,叫道:“香庭啊,过?来歇会。”


    “不了,我不累。”


    老教授手挡在额头前,眯着眼往天上看去:“还是我们?杭州舒服,你有没有去过?杭州?”


    李香庭停下动?作看过?来,认真?回答前辈的问题:“还没,以后?有机会一定去看看。”


    老教授放下手,又喝口水,看李香庭熟练的动?作,心里感慨:这小伙子,真?是学什么都快,做什么都充满热情,若天下青年皆如此,国何愁不兴。


    他会心地笑了:“咱们?两个真?是,放着舒服的假期不过?,跑这荒郊野外做苦力。”


    李香庭也?跟着笑:“可我觉得这更有意义?。”


    “是啊。”老教授放下杯子,扶墙起身,再次拿起扫把扫雪。


    明尽提着水桶过?来,老教授同他说笑:“明尽小师父个子不高,劲却不小。”


    明尽看过?来,纯净地笑了。


    “你多大了?”


    明尽放下水桶,用手比划。


    “十二岁,还没我的小孙女大。”老教授握着大扫把用力横扫而过?,“小师父,来和我这老爷爷比比,谁扫得快。”


    明尽小跑回殿里,拿扫把,出来,同他一起扫雪。


    李香庭踮起脚望过?去,见老教授与小和尚玩闹着,好不快活。


    真?是个老小孩。


    ……


    晚上回到宿舍,食堂早就关门了。李香庭在街上买了点包子,又自己煮了点粥,端去跟老教授一块吃。


    两人狼吞虎咽用完餐,教授无力地躺在床上,腰疼得直皱眉。


    “您趴下,我给您揉一揉。”


    “还真?得揉揉,怕是腰疼病又犯了。”


    教授趴下去,李香庭坐到床边,帮他捏:“重吗?”


    “轻了点。”


    “您这么吃力!”


    “以前在杭州就经?常去按腰,一开始也?不吃力,慢慢就受得住了。”


    “这样呢?”


    “可以,往下面点。”


    “这里?”


    “对对对,”教授闭上眼,长叹口气,“舒服。”


    李香庭手都酸了,自己年轻身体好,这些?苦不算什么,但教授到底上了年纪,总是跟着自己搬砖砌墙,身体难免受不了。


    风吹日晒的,两人都黑了不少?。


    李香庭看着他晒黑的苍老双手,还生了冻疮,心疼起来,不由又想起李仁玉,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还……活着吗?香楹过?得好不好?香岷适应广州的生活吗?阿阳……又在干什么。


    每想起他们?,心再次揪起来一般,沉闷又难受。


    老教授的鼾声将他拉回了现实。


    李香庭手上轻些?,再给他按了会,才将被子拉过?来盖好,蹑手蹑脚出去。


    十一点半了,一天的劳累本应让人困倦,可李香庭却一点儿也?不困。


    他坐在书桌前发呆,想再画会画转移注意力,拿起画笔才发现手心擦破了好几处,宿舍没包扎的东西?,他也?没当回事,随意用消毒水消消毒,继续画画。


    ……


    第二天,李香庭下午才有课,天没亮他就醒了,驱车独自前往寺庙,垒了几层墙,又赶在下午课前赶回来。


    这里的学生绘画功底差,只?知道依葫芦画瓢,透视、色彩、形体全是问题。李香庭只?能辛苦一点,带他们?一步一步重新?打基础,从素描开始。因为这些?学生和戚凤阳不同,她?可以尽情发展个性,走自由风格,做不受拘束的画家,可学生之间有很多人以后?是要进杂志社或教书育人的,还需要打牢基本功。


    每次上课都很头疼,有些?问题指出数次,但成效甚微,他耐心地一遍遍纠正、指导,从未有过?不耐烦。


    近期,李香庭还研究起了工笔画,想要真?正研究、保护、宣传那些?壁画,仅仅靠砌墙、修复是远远不够的,他需要了解它们?的内容、技法、媒介……需要拿起毛笔,接触一个全新?的画种,去学习,去临摹……


    他在学习、工作和保护壁画中,忙得时?常忙得废寝忘食,却甘之如饴。


    不幸的是老教授还是病倒了,他的腰病严重,已经?到了不能久坐久立的地步,在这里勉强又坚持了两个星期,还是调任回杭州。


    他是心存不甘而又遗憾的,不甘于年迈多病,不能救传统之艺术于水火。遗憾于未能多看几眼它的精妙,带它走出荒原。


    以至于走前握着李香庭的手久久不放,流尽热泪:


    “交给你了。”


    ……


    陈今今已经?很久没写出东西?了,这两三个月她?都在东转西?转,前几天还在北平,这会又跑来寂州找朋友。


    两人晚上出去喝酒,聊聊近况,说说所见趣事。见夜深,陈今今对他道:“不早了,赶紧回去吧。”


    葛先有家室,不能像她?这样彻夜饮酒,只?点头:“行,你还去我那住吧,正好有空房。”


    “你不用操心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能委屈自己不成,放心吧。”


    “行,那我也?不劝你了,我送你。”


    “我送你差不多,”陈今今推搡人出去,“走走走,别?啰嗦,我旅店离这近,几步就到。”


    “好好好,那回见。”


    两人分别?,陈今今回桌上把剩下的几口酒喝完才离开。


    她?习惯天亮睡觉,这会还早,回去也?无聊,索性到处转转,看看这小城夜景。


    寂州城没有什么夜生活,大街上一片凄凉,半天见不到一个路人,只?有零星几家店还开着门。她?不知道自己溜跶到了哪里,又是个自由且随性的人,就算迷路了,路边也?能歇一夜。


    她?来到一个矮长的墙边,仔细看,才发现是个学校。


    不知正门在哪里。


    陈今今顺着墙走,夜深人静,溜进学校图书馆读一本书,也?不乏美事一桩。走着走着,忽然看到远处墙上有个人,以为是贼,慢慢走过?去,猛地吼一声,想吓吓他:“喂!”


    李香庭直接摔了下来。


    最近几天,他一下班就往寺院跑,深夜才回来,又不想打扰门卫休息,每次都翻墙进学校宿舍。


    冷不丁有人咆哮一声,把他吓得够呛。


    陈今今凑过?去歪着脸看清人,笑道:“小贼,你从沪江偷到寂州来了。”


    ……


    第64章


    李香庭只觉得胳膊断掉似的?,疼得一点使不上劲,坐起身缓了?一会才看向来人,因为夜黑,对方?又背着?月光,叫他一时没认出人来:“你是?”


    “便衣警察。”


    李香庭立马站起来:“我是这里的老师,因为晚归,学校大门锁着?,才翻墙回?宿舍,不是贼,我有证件。”说着他就翻起口袋,身上却只带了?张饭票,“我忘带了?,这?是教师饭票,我——”


    陈今今见他一脸认真地解释,忽然笑?了:“你怎么这么好骗?”


    李香庭被她放肆的笑打断,才反应过来,这?人在戏弄自?己,他也没?恼,心平气和道:“夜深了?,小姐还是不要在外面走动的好。”


    陈今今负手往前一步:“你不记得我了??”


    李香庭疑惑地看着?她,想?了?又想?,还是没?记起来。


    陈今今忽然叹息,声音哀怨:“我是你老情?人啊。”


    “……别开玩笑?了?。”


    陈今今看他严肃又郁闷的?表情?,乐道:“不逗你了?,我们之前见过两面,一次警局,还有一次你带了?一帮小孩偷葡萄。”


    李香庭这?才想?起她刚才提到了?沪江,再仔细看面容,认出人来:“是你啊,之前冤枉我那个。”


    “冤枉?”


    “我跟你解释过,你喝醉酒被流氓缠住,是我帮了?你,你还反咬我一口?。”


    “我喝断片了?,记忆混乱,要不请你喝酒陪个罪?”


    “不用。”李香庭又解释,“偷葡萄的?事……孩子们小,不懂事,但?我放了?钱在墙头。”


    “你这?么大个人,怎么跟小孩们混一起了??”


    “一言难尽。”李香庭反过来问她:“你怎么到这?来了??”


    “我来找朋友,顺便找找灵感。”


    “你最好还是白天找吧,这?边治安不好。”


    “哦。”陈今今见他一直拖着?胳膊,“不会摔断了?吧?”


    胳膊没?那么痛了?,李香庭转了?转手腕:“没?事,我该回?去了?。”语落,他便踩上两块砖头轻松爬上了?墙。


    下面的?女人道:“有后遗症找我哦,我就住在附近的?华兴旅馆。”


    李香庭坐在墙头俯视她,最后嘱咐一句:“快回?吧。”


    陈今今摆摆手。


    李香庭跳了?下去。


    陈今今立在墙外,听里面脚步声远,才身心愉快地转身离开。


    这?枯燥的?一天,总算碰到有点意思的?。


    ……


    一个乌龙,李香庭并没?有放在心上,轻手轻脚回?到宿舍。


    明天的?课在下午,他又可以去寺庙待半天。


    提前把要带的?东西装好,李香庭便洗洗睡下了?。


    眼?睛一闭,那张戏谑的?脸忽然浮现在脑海里。


    李香庭睁开眼?,盯着?乌漆嘛黑的?天花板,想?起了?很久之前街边那个意外的?吻。


    “……”他翻了?个身把脸捂进被子里,强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醉酒之举,不必介怀。


    赶紧睡觉!


    ……


    陈今今通宵看了?本书,又写了?两张废稿,天亮前头昏脑涨地出来吃个早餐再回?去睡觉,巧的?是又碰到李香庭,他正坐在街对面的?早点铺吃饭。


    这?个时间学校餐厅还没?开,李香庭只能出来吃,顺便给寺院里的?两位师父打包点馒头和素包子去。


    陈今今坐到他斜对面。


    李香庭嘴里叼着?馒头,怔怔地看她一眼?,礼貌性点了?个头,继续大口?啃馒头。


    陈今今点了?豆浆油条,见他狼吞虎咽的?,也不顾粥烫嘴。


    “吃这?么急干什么?”她手撑着?脸,故意撩拨这?个漂亮的?老实人,“看到我害羞啦?”


    “我赶时间。”


    陈今今见他瘦了?不少,胡子没?修剪,看上去有些颓废,再结合到这?破地方?教书的?事,好奇道:“你是出什么事了??”


    “没?出事。”


    “你这?状态绝对有什么。”陈今今身子微微往前探,“你失恋了??”


    “……”李香庭干吞大块馒头,被噎了?一下,“没?有。”


    陈今今正回?身,笑?着?塞了?口?油条:“这?中国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居然能在这?里碰到,也算我们有缘,来,干一杯。”


    李香庭见她举起豆浆,没?有回?应。


    陈今今脚在桌底轻踢他一下:“来啊。”


    李香庭无?奈,端起碗与她浅浅碰了?一下,一口?气喝下半碗,又低头啃馒头。


    陈今今没?太大胃口?,油条吃了?半根,喝几口?豆浆便饱了?,她将钱放在桌上:“老板,钱放这?了?,这?位先生的?一起付了?。”


    “好勒。”


    李香庭立马放下筷子:“不用。”


    陈今今一边挥手一边走了?:“有缘千里来相会,一顿饭而已?,走了?。”


    李香庭刚掏出钱,陈今今东窜西窜,已?经没?影了?。他抬起腕表看一眼?,快五点半了?,时间紧迫,还是等回?来再还她。


    下午两点上课,李香庭算好时间,赶在一点五十?前来到教室。


    傍晚放学后,他便来到华兴旅馆的?公共座椅上看古建筑书,等人出现。


    直到晚上七点半,陈今今才睡眼?朦胧地出来遛弯。


    李香庭见人,直奔过去:“你好。”


    陈今今停住:“又是你,找我干嘛?”她笑?起来,“看上我了??”


    “没?有,不是……”李香庭无?话可说,将早饭钱递过去,“还你钱,虽然是老乡,还是互不相欠的?好。”


    陈今今懒洋洋道:“你再请回?来不就好了?,我朋友今天忙,没?空陪我吃饭,人生地不熟的?,要不你带我吃一顿?”


    “抱歉,我还有事。”


    “干什么?”陈今今上下打量他,漂漂亮亮的?人,穿得却破破烂烂,还背了?个麻布袋子,“又去翻墙啊?都没?问你,你一个老师,为什么大半夜翻学校墙?偷跑出去做什么了??”


    没?什么好隐瞒的?,李香庭直言:“我在寺院修房子,等会就是要过去,星期日晚上才会回?来,时间不早了?,钱你先收下,等我回?来可以再请你吃饭,也算尽地主之谊。”


    “好吧。”陈今今接过钱。


    李香庭刚要走,目光扫过她腹前,看到脖子挂下的?相机,和自?己在巴黎买过那台是同一品牌,不过这?款更先进,也更贵:“你是摄影师?”


    “不是啊。”陈今今低头看一眼?,“爱好。”


    李香庭略激动,他的?相机早在沪江时就卖掉了?,来到寂州只在照相馆里看到过照相机——老式的?,零件一大堆。老板怕麻烦,死活不肯跟他去拍壁画,难得遇到先进的?相机,他急问:“可以帮我拍摄吗?我可以付你工钱,还有胶卷钱,去拍一些壁画的?照片。”


    “嗯?”陈今今感兴趣起来,“什么壁画?洞窟?墓室?”她自?言自?语起来,“哦,寺庙壁画,你说要去寺庙。”


    李香庭有些惊喜:“你懂壁画?”


    “不是很懂,这?些年游山玩水的?,看过一些。”


    “是唐代和明朝的?寺庙壁画,非常壮观,你看到绝对会为之惊叹。”


    说这?么久话,陈今今清醒了?些:“在哪?”


    “十?几公里外。”


    “走过去?”


    “有辆自?行车。”


    “哦。”陈今今淡淡道:“好啊”


    “只是我要在那待两天,中间可能没?空送你回?来,如?果你有其他事情?,我们就约改天。”


    “那我也待两天。”陈今今歪了?下脸,“我闲得很,正愁没?事干。”


    “那太好了?。”李香庭提起他的?破布袋子,“干粮我都准备好了?。”


    陈今今挑了?下眉:“可以带两瓶酒去吗?”


    “……不太好。”李香庭犹豫几秒,“你可以躲在外面喝。”


    陈今今笑?起来,转身跑上楼梯:“等着?,我去多拿些胶卷。”


    ……


    破破烂烂的?自?行车,行在雪未化尽的?绵软的?草地上,车头绑了?个手电筒,勉强照亮前方?崎岖的?路。


    陈今今坐在后座,同李香庭东拉西扯。


    正说着?,她忽然跳车。


    李香庭赶紧停下,紧张地回?头看,只见陈今今单膝跪在雪地上,他支好车,过来查看:“摔到哪了??让你抓紧,偏不听。”


    “我自?己跳下来的?。”


    “……”


    没?伤到,只是膝盖有点痛,陈今今起身掸掸裤腿,往月亮的?方?向走去。


    “你去哪?”


    “拍张照。”


    李香庭跟上去,见她停在一颗形状怪异的?高树下,藉着?月光,仰面拍了?张照。


    他循相机的?角度看去,只见积雪未化的?树梢上竟有片树叶,在寒风大雪后,居然还能坚.挺地坠在树上。


    冷漠的?月光笼罩在她淡笑?的?脸上,化成了?温柔的?暖流。陈今今放下相机,望着?孤叶后的?月:“是不是很值得?”


    “是,但?月光太暗,拍不清楚吧。”


    “与众不同的?景色我见过太多,又不是真正要拍它。”


    李香庭明白她的?意思,接上说:“记录一次偶遇,也许更有意义。”


    陈今今微诧地看向身旁的?男人,以往遇到这?种情?况,那些人只会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情?绪第一次得到呼应的?感觉……有点怪,可不管他是真心还是不愿扫兴有意附和,她都觉得有点开心。


    “你要再看一会吗?我把手电筒拿过来。”


    “不啦。”陈今今轻拍一下他的?胳膊,往自?行车走去,“去看你口?中能让我为之惊叹的?壁画。”


    李香庭跟上去。


    陈今今走在前面,走着?走着?,忽然脚尖用力一踢,挑起松软的?雪,雪粒散在半空里,缓缓坠落,她回?头仓促地看一眼?李香庭,继续往前走:“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香庭。”


    “有字吗?”


    “苑。”


    “李苑。”


    “老一辈取的?,现在不用了?,你就叫我李香庭吧。”


    “好吧,李香庭,我叫陈今今。”


    “晶莹的?晶?”


    “今天的?今。”


    陈今今先走到车边,转身看他:“要不要换我骑?”


    “哪有让女孩子背人的?道理。”


    陈今今手落到车把上,微扬着?下巴:“瞧不起女人啊。”


    “不是不是,你路不熟,再加上天黑,化雪不好走,还是我骑稳妥点。”


    陈今今听他认真的?口?气,笑?了?,这?个小……帅哥,真是太正经了?,她坐到后座:“那走吧。”


    李香庭握上车把,骑坐上去:“你抓稳了?,前面路不好走,有点颠。”


    “好。”说完,陈今今手臂从他身侧绕过,半搂住他的?腰。


    李香庭忽然屏住呼吸,他只是让她抓稳车座而已?……


    不知怎的?,又想?起那个错误的?吻,他缓缓松口?气,告诉自?己别乱想?,现下只是为了?安全而已?。


    “李苑,你多大了??”


    “李香庭。”


    “哦,李香庭。”陈今今看向他的?后脑勺,“我觉得你应该比我小。”


    “我二十?二岁,一九一五年生的?。”


    “果然,我比你大两岁。”陈今今抓了?抓他的?衣服,“那你叫我姐姐吧。”


    “好。”


    “这?么听话。”


    “你年长些,合理。”


    陈今今笑?了?起来:“我应该早点认识你,你太好玩了?。”


    ……


    知道李香庭今日会来,入夜后,明尽小和尚一直守着?门,坐在天王殿前的?台阶上,旁边放一个煤油灯,远远看到手电筒的?一束光射来,赶紧提上灯迎过去。


    他没?想?到的?是李香庭还带了?位女施主,到跟前放下灯,合掌行了?个礼。


    路上,陈今今听李香庭说了?寺院的?情?况,她想?这?应该就是那个不会说话的?小师父了?,也合掌回?应。


    多个生人,明尽明显拘束些,带人进了?居士寮房,安顿好后,他便去歇下了?。


    夜晚正是陈今今精神最亢奋的?时候,跟李香庭转了?一圈。


    因为手电筒的?电池有限,且较贵,于是他们一人拿上一根蜡烛,挨个殿看。


    两人性格颇像,都是情?绪外放的?人,对于喜欢的?东西会毫不吝啬地表达喜爱,但?陈今今到底是外行人,对这?些古老的?艺术虽敬仰、有兴趣,但?感情?远远没?有李香庭来的?更浓烈。


    仅仅看完大雄宝殿内的?壁画,两人手中的?蜡烛便燃尽了?。


    殿内一片黑暗。


    李香庭在前面领路:“小心门槛。”


    陈今今跟在后头,随人走出佛殿。


    云雾被风吹散,月亮明晰许多,清冷的?光华铺就满院,亦照亮两张烂漫的?面容。


    李香庭转身问她:“还要看吗?我可以去取蜡烛,我买了?几十?根存在这?。”


    陈今今看他诚挚的?一对双眸里溢满了?期待,用力点了?下头。


    “那你在这?等我会。”


    “好。”


    李香庭快步跑开了?。


    陈今今往前几步,坐到台阶上,见他脚下如?飞,一溜烟从殿旁窜了?过去,收回?微笑?的?眼?,抬头望向遥远的?青山淡影。


    真的?,不枉此行。


    壁画是,人,亦是。


    ……


    李香庭只睡四个小时,便起床干活去了?。


    等到陈今今下午起来,他已?经铺完了?瓦片,正趴在屋顶,临摹屋脊上的?鸱吻1。


    陈今今抬手遮阳,往上看去,只看到李香庭一个认真的?头顶,不知道在忙活什么。


    她没?有叫他,顺着?梯子爬上去。


    李香庭听到动静回?头,见陈今今冒出个头来:“危险,你别上来。”


    “危险什么,再高的?我都爬过。”她到他身边伏下,“你在干嘛呢?”


    “把这?个画下来,然后仿一个新的?。”


    “你还会做雕塑?”


    “皮毛,试试看,不一定成功。”


    “你画,不用管我。”


    “好。”


    李香庭动笔,用素描完全写实地将鸱吻精细地画出来。


    陈今今闲暇时看过些美术展,不懂其中门路,但?见他熟练、轻松的?手法,想?必很厉害。她想?与李香庭说说话,又怕分他神,便一直静静趴在旁边。


    良久,李香庭再看过来,陈今今已?经睡着?了?。


    太阳还未落山,但?已?经没?什么温度在,他本想?将外套脱下盖在她身上,又怕自?己染了?风寒,影响修葺进度,便拉拉她的?衣袖:“陈今今。”


    陈今今睁开眼?,入目的?,是一张纯净的?脸。


    这?张脸后,是霞光万道。


    “屋顶风大,你回?屋睡。”李香庭见她发呆,挥挥手,“想?什么呢?”


    陈今今缓回?神:“到床上就睡不着?了?。”


    “那你别再睡着?了?,小心感冒。”


    “嗯。”


    李香庭认真画画,不理她了?。


    陈今今用手撑着?脸,注视他的?侧颜,真好看的?一张脸,不算柔美,因为五官立体、轮廓分明,线条却很流畅,所以不显过分硬朗,干净的?皮肤恰到好处地贴合着?优越的?骨相,浓黑的?睫毛上下掀动,下面,是清澈的?眸。


    该用什么样的?词形容他呢?


    陈今今正想?着?,李香庭直起身,吹了?下画纸上的?铅笔灰,换了?个方?向,近乎于正对着?她,继续趴下作画。


    似乎没?有一个十?分贴切的?词,非要形容的?话,大概是:


    儒雅里带了?几分桀骜。


    陈今今默默看了?他一会,起身下去。


    李香庭闻声抬头,嘱咐:“慢点。”


    “嗯,”陈今今站到梯子上,“我去拍照。”


    “要不要我帮忙?”


    陈今今打了?个响指:“相信我的?技术。”


    李香庭画完另一个角度,便也下来了?。


    彼时,陈今今正坐在大雄宝殿外的?台阶上拍正在扫地的?小和尚,见李香庭过来,高高举手,朝他招了?招。


    李香庭拿着?画本走近,手冻得通红:“拍完了??”


    “只拍了?大雄宝殿,光线不太好,等明天上午再拍。”


    “好,谢谢你。”


    陈今今站起来,忽然跳下一台阶,与他咫尺之距,仰面笑?问:“怎么谢?”


    李香庭不太自?在,退后一步:“我没?什么珍贵的?东西,不嫌弃的?话,送你两幅画,可以吗?”


    “不要。”


    “那等回?城,我请你吃饭。”说完,他又改口?,“两顿。”


    “不要。”


    “那你想?要什么?”


    陈今今背手与他擦肩而过:“等我想?到再说吧。”


    李香庭转身看她往寺门去:“你去哪?”


    “抓野兔吃。”


    “佛门净地,还是别吃荤的?好。”


    陈今今回?头看他:“我怎么说什么你都信啊。”


    “……”又被耍了?,他却轻提唇角,“别跑远了?,早点回?来,别去西边树林,有野猪。”


    陈今今大步流星走出去,拖长了?音笑?道:“你真啰嗦。”


    ……


    第65章


    天暗下?来,远处的青山隐在?云雾中,陈今今折了根枯草绕在手指玩,本想在?四周转转,看?看?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忽然间大雪纷飞。她仰面望向天空,雪粒落在?白皙的脸上,瞬间化开。


    算了,回去罢。


    刚折回几步远,就见李香庭撑着油纸伞跑出来,陈今今便也加快步子,朝他而去。


    两人在冽风中碰面。


    他说:“回去吧,雪大了。”


    “好。”


    李香庭把伞塞到她手里,自己走到伞外,往寺门跑去。


    “欸——”


    他回了个头:“伞太小,你打吧,风大,拿低点。”语落,又跑开了。


    这是今年以来,寂州下?过最大的一场雪。


    短短半小时,几个殿上的琉璃瓦便覆了层厚厚的白。


    没有碳火,小火炉里烧的是木棍。


    陈今今穿了件墨绿色大衣,里面只有件薄薄的毛衣,冻得发抖,缩在?小火炉前烤火。


    明尽见她衣衫单薄,找了件干净的僧袍递过来。


    陈今今接住灰色棉服:“你的衣服?”


    明尽点头,用手示意这是清洗过的。


    “谢谢。”


    明尽摇头,他虽年纪小,个子却不小,约摸比陈今今矮一寸,他们的僧袄都宽大,给她套在?大衣外面刚刚好。


    李香庭的破布袋里不仅有馒头、包子,还塞了蔬菜,在?此之前,他买过几十斤米带到寺庙,留日常食用。


    晚上,明尽煮了粥,又清炒盘白菜,叫李香庭和陈今今过来吃。


    见桌上只有三个人的碗筷,陈今今问?:“灯一师父呢?”


    明尽指向藏经室。


    李香庭解说:“灯一师父晚上辟榖,不进食,我们吃吧。”


    “哦。”陈今今随他坐下?,拿起热乎乎的馒头啃起来,又夹块白菜尝尝,同明尽说:“没想到你的厨艺还不错。”


    明尽合掌,客气?地与她点了下?头。


    吃完饭,明尽就同师父念经去了。


    李香庭点根蜡烛,在?寮房里练线描,窗户闭不严实,一直往里透风,小碟里的用来润墨的水都快冰上了,李香庭只能将?它握在?手心暖着,尽量保持温度。


    入夜,风小了些。


    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李香庭只以为又是明尽在?扫雪,心无旁骛地练习勾线,不知不觉,已近十点。


    忽然,窗户上“啪哒”的一声。


    李香庭不以为意,连眼?皮都没掀。


    接着,又来一声。


    握住小碟的手快冻僵了,他放下?碟子,起身推开窗,还未完全拉开,便看?到陈今今恣意的一张脸,下?一秒,一个雪球落在?他肩上,散落到刚勾画的白描上,化成水,将?线条断断续续晕开。


    屋外银霜满地,陈今今站在?雪里,脱去了里面长长的大衣,只套了件朴素的僧袄,一直披散的头发用一根鲜艳的绿丝带捆住,放在?左肩:“快出来。”


    “干什么?”


    “你先出来。”


    李香庭系上围巾出门,陈今今跑到门口?,拽住他的袖子往院中心去,停在?覆满雪的花坛边。


    原来,她堆了个雪人。


    李香庭看?着粗糙的雪人笑了:“可爱。”


    “这是你。”陈今今脸冻得通红,灰暗的外衣挡不住一身的明媚,她张扬地笑着,“像不像!”


    “一点都不像。”李香庭实话实说,“像个熊。”


    “哪有!明明很像。”说着,她踮起脚,取下?李香庭脖子上的深灰色围巾,绕到雪人身上,“这下?呢?”


    “还是不像。”李香庭撸撸袖子,兴致忽起,“我来给你展示下?,什么叫像。”


    “好啊。”


    李香庭徒手滚起雪球来,反正手已经快冻僵了,不在?乎多一点。


    陈今今同他一起滚出个小的。


    李香庭找根木棍将?两个球体固定,接着蹲下?身,用手刻画雪人的脸部,寥寥几下?,特征便出来了。


    陈今今脸小小的,眉毛未经修理,自然生长,黑而浓密,内双眼?皮,眼?尾微微上挑,鼻子挺翘。乍看?上半张脸清冷又凌厉,却生了张会微笑的嘴唇,化解了几分孤傲感。


    李香庭将?她微卷的头发上捆着的丝带都捏了出来。


    “你这叫皮毛!”陈今今蹲在?旁边,腿麻了,起身跳了两下?,绕雪人和他一圈,惊叹道?:“你的手也太灵了!做的好棒。”


    李香庭手指麻木了,起身合掌互相揉搓了会,放进怀里焐着:“我做雕塑确实不多,但结构摸明白了,任何种类都是相通的。”


    “天呐。”陈今今蹲在?“自己”面前,“好想把它带走。”


    “以后有空可以帮你画个相。”话音刚落,他骤然想起戚凤阳,情?绪瞬间低了下?来。


    “好啊。”


    李香庭晃晃脑袋,将?双手从怀里掏出来,趁雪厚,不如用这些练练雕塑,他弯下?腰,继续滚雪球。


    这一次,做了个光秃秃的脑袋。


    陈今今看?着这对大眼?睛:“明尽!”


    “对。”手冻得实在?使?不上力,于是,李香庭找了把美工刀来雕刻,有了工具,细节刻画更为精细,比上一座更像了。


    陈今今不停感慨:“简直跟他一模一样。


    你好厉害。


    好像!”


    不一会儿?,李香庭又雕了个老?和尚出来。


    陈今今看?着几座雪雕,激动?地朝藏经阁方向喊:“明尽,灯一师父!快来看?!”


    李香庭立马叫住她:“别打扰他们。”


    可藏经阁里的和尚们听见了。


    灯一睁开眼?,对身畔已然走了神的明尽道?:“去吧。”


    明尽起身,合掌鞠了个躬,高兴地往后院去。


    陈今今一见他,立马过去拉人跑过来:“你看?,像不像你!”


    明尽瞪大了明亮的双眼?,微张嘴,说不出话,所有惊叹和欣喜最终只能化作笑容。


    陈今今问?:“你师父呢?”


    明尽刚往远处的藏经阁指去,不料灯一竟也慢悠悠走了过来。


    他赶紧上前扶住师父。


    李香庭手冻得直抖,不停哈气?暖手,听身后的灯一道?:“颇为传神,施主巧手。”


    李香庭转身,放下?手认真地回道?:“还得磨炼。”


    陈今今跑回房间将?相机拿了出来:“我给你们和雪人合影!”


    可灯光太暗了,拍起来是黑漆漆的一片。


    她刚要?放弃,索性天冷,雪一时半刻化不了,明早再拍也不迟,却听李香庭提议:“可以点几根蜡烛。”


    于是,他们取来蜡烛,掸去地上、花坛上的雪,一根根点燃。


    原本凄清的后院温暖了起来。


    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雪人后面,陈今今先给他们三拍了一张,后又由?李香庭给陈今今、明尽和灯一拍,唯独漏了他们两人的合照。


    雪又飘了下?来。


    陈今今忽然揉起雪球砸向李香庭:“来打雪仗啊。”


    一团雪落在?腿上,散落满脚。


    陈今今又揉起一个打向明尽。


    明尽乖乖站着,没有躲。


    灯一有些乏,慈祥地笑道?:“贫僧先回了,施主们尽兴,早些休息。”


    明尽要?跟上去,灯一却对他道?:“你留下?吧。”


    明尽听话地点头。


    灯一刚没了身影,陈今今更嚣张起来,一手一个雪球分别打向他们两。


    李香庭接连被她打了三个,终于回手。


    男人劲大,再收着,也有些份量,陈今今没躲过去,一大团紧实的雪球砸在?头上,散落,白了发。


    “好疼!”


    明尽也想玩,但有些不好意思?,尤其对女施主。


    陈今今自然看?得出来,便揉着雪球跑到明尽旁边,塞进他手里:“他欺负我,帮我打他。”


    明尽犹豫片刻,抬起手,朝轻轻李香庭扔过去。


    半路便坠落,连人影都没碰到。


    陈今今边笑边喊:“打他呀!用力!”


    明尽弯腰团起雪球,使?点力又砸了过去,李香庭正在?躲陈今今,没顾上另一边,被打中屁股。


    一个人还好应对,四只手不停往自己砸,确实有些躲不住。


    于是,李香庭干脆只防不攻,被两人追着跑。


    从后院,躲到前殿。


    肃穆的寺院难得充斥着恣意的欢声笑语。


    谁说佛门净地一定要?庄严了。


    就像这皑皑白雪也放肆地飘落进殿里。


    心至纯至净者,佛祖怎会介意。


    你看?,那弥勒佛,笑得多洒脱。


    ……


    玩到凌晨,陈今今回房歇下?,她昼夜颠倒惯了,第一次在?夜里睡得这么香,早上七点多醒来,出去透透气?,知道?李香庭必然早醒了,便各个殿溜跶一遍找找人。


    李香庭正在?大雄宝殿临摹西侧壁画——宏大庄严的净土世界,以华丽的殿宇为背景,正中心为佛说法会,绘有释迦牟尼、药师佛、阿弥陀佛与诸圣众……


    他现在?还不敢贸然去修复那些损伤的壁画,因为技艺还不到位,对它的了解也不深,只能循序渐进,先从白描开始练习,先学画上的线条风格。


    陈今今到旁边看?他笔下?的线条:“真好。”


    “还不到三分精髓。”


    “已经很好了,慢慢来。”陈今今仰头望着墙上的壁画,“还没问?你,拍这些是有什么用处吗?”


    “我之前寄出去很多信给政府和各类机构、美术协会,希望他们能安排人或者出相关政策来保护这些壁画,但是一直没得到回复。空洞的文字表达不出它的美,只有让他们真正看?到。可惜相机只能拍出黑白色,所以我现在?想学技法,看?看?以后能不能临摹一些,上色后,再把画带出去,让大家看?到。”他平静地说着曾让自己激动?不已的话,脸上却忽然有些黯淡,“你不觉得我很傻吗?他们都说我傻,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我觉得你很勇敢,说出那些话的人才傻,且无知。”


    李香庭苦笑一声:“谢谢你安慰我。”


    “不是安慰。”陈今今目光落到他脸上,笃定道?:“是实话。”


    李香庭转过脸,与她对视:“谢谢。”


    “不废话啦,我去拍摄了,”陈今今伸了个懒腰,“今晚要?回去了是吗?”


    “对,你还没吃早饭吧?”


    “我不饿。”


    “那也得吃。”李香庭放下?勾线笔,“我带你去。”


    他给陈今今热了馒头和粥。


    真正的粗茶淡饭,她却也吃得津津有味,倒不是因为饿,而是看?着眼?前这个虔诚而美好的男人,异常有胃口?。


    李香庭没歇片刻:“你吃,我先去忙了。”


    “好。”


    陈今今快速吃完,刷完碗筷,便去拿上相机拍摄。


    她又到大雄宝殿后门,对李香庭的侧影拍了一张。


    他听到声音转头:“别拍我,浪费胶片。”


    陈今今不理会,又“卡卡”来两张,还走到他的身畔,拍了张特写。


    李香庭笑着用手挡住镜头:“真的,别浪费,留着多拍几张壁画,求你了。”


    陈今今听到这三个字,心都化了,放下?相机,悠然地从他旁边过去:“好呀。”


    拍完大雄宝殿,她又分别来到毗卢殿和地藏殿,从整体拍到局部,看?胶片不多了,才选拍些较为完整的部分。


    两人各忙各的,一天很快便过去了。


    ……


    大雪过后,路不好走。


    他们趁天明便离开寺庙,骑行回城。


    本来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硬生生骑了三个小时,两人还摔了一跤,好在?跌进软绵绵的草地里,没伤着。


    陈今今见李香庭吃了一嘴雪,躺在?雪里边笑边滚:“咽下?去,尝尝好不好吃。”


    李香庭坐在?她旁边,还真吞了下?去:“不错,甜甜的。”


    “甜?”说完,她也抓了一把塞进嘴里,什么味道?都没尝到,又抓一把要?往李香庭脖子里塞,“你真是跟我学坏了,居然骗我!”


    李香庭往后躲,陈今今直接扑上去,将?人推倒,骑在?了他身上,用雪埋掉他半个头。


    “认输,认输了!”李香庭扒开眼?睛的雪,看?到她明艳的笑容。


    陈今今玩上头了,握了个雪球从他衣领揣进去。


    好凉!李香庭立马直起身,将?它抖下?去,拿了出来,一抬眸,又对上她澄澈的眸。


    两人同时怔了片刻。


    李香庭挪开目光,轻咳两声:“走了。”


    “哦。”陈今今爬起来,脚下?打滑,又一屁股坐下?去。


    李香庭起身,把她拽起来。


    宽大的手,暖暖的。陈今今刚站稳,他便立马松开,去骑车。


    ……


    到寂州城里,天已经黑透了。


    李香庭送陈今今到旅馆门口?,告完别,就要?走。


    “要?不要?吃个夜宵,有点饿,顺便喝点,”她嗅了下?鼻子,“两天没喝,好馋,我请客。”


    李香庭推着自行车侧身看?她:“应该我请,之前说好的。”


    “那好吧,你请吃饭,我请喝酒,说定了,”陈今今伸出手指向他,“不要?拒绝。”


    李香庭笑了笑:“好,那我先把包放回宿舍,再换身干净点的衣服,这身太脏了。”


    “去吧。”


    “大概三十分钟,”李香庭抬起手腕看?时间,“八点四十五你再下?来。”


    “好。”


    路滑,李香庭预估了慢行的时间,骑进学校里,将?车停在?教师宿舍楼下?,匆匆上去。


    楼管见人,叫住他:“李老?师,有你的信。”


    李香庭走过去接下?:“谢谢。”


    楼管笑眯眯的:“你老?家寄来的吧,沪江,听说那地方可有钱了。”


    李香庭看?向信封,是邬长筠的信,他高兴地点头:“是,我先上去了,您忙。”


    “去吧。”


    他边走边拆信,走到宿舍门口?,读到一半,不想分神,一口?气?看?完,才掏出钥匙开门。


    信上说李仁玉没判死?刑,被发派到军部制衣厂做劳力,戚凤阳出国了,内还附有一张福利院孩子们的照片。


    他很欣慰,坐在?桌前又读了一遍信,在?照片里仔细看?每个孩子的变化。


    想起与陈今今之约,赶紧放下?信件和照片,快速换上衣服,跑了出去。


    说三十分钟,就三十分钟,即便因信耽搁了五分钟,他还是准时到了。


    陈今今拿着酒下?来,见李香庭已经等在?外面,一身干净的衣服,里面浅色毛衣,外面棕大衣,还戴了条棕红色围巾,立在?门前的灯下?,被温暖的黄光包裹着。


    陈今今走出去,站到他旁边,见他裤子湿了一块:“你摔了?”


    “嗯,骑得快,路上结冰,转弯时不小心摔一跤。”他虽生性自由?,不拘泥于小事,但却是个极其守时的人,再来,风雪天冷,让一个女人等久了,不妥。


    陈今今见他一瘸一拐的:“摔这么严重?”


    “不严重。”


    “要?不别去了。”


    “没事,”说着他就跨开腿走了两大步,“好着,走吧。”


    两人到附近的小饭馆。


    这个点,只有他们一桌客人。


    李香庭点了四个菜:“够吗?”


    “足够。”


    “都是些当地的特色,我尝过,味道?不错,你可以试试看?,不喜欢我们再点别的。”


    “好。”陈今今打量他的表情?,“心情?不错?”


    “嗯,收到一些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陈今今手撑脸,“能分享吗?”


    “家里的事,还有,一个好朋友完成了心愿。”


    “那得庆祝一下?。”陈今今为他倒上酒。


    菜未上,两人便干了几杯。


    陈今今天南地北结交朋友无数,李香庭算是酒量好的,只是太久没喝,这次尽了兴,灌得有点多。


    两人喝到打烊,又买了两壶离开,遇到街边的流浪汉,一块坐着喝到底。


    酒后话多,流浪汉不停诉说自己悲苦的一生,说着说着,随地躺下?,睡了过去。


    陈今今见李香庭也醉了,闭目靠在?墙上,探身去问?:“要?睡大街还是旅馆?”


    李香庭没有回应。


    陈今今拍了拍他的脸:“或者去学校,翻墙去。”


    李香庭忽然睁开眼?,也不知道?醒了没,双目涣散地摇摇头,手撑地起身。


    陈今今怕他摔了,扶上去,让他借点自己的力。


    两人歪七扭八地走在?空荡的大街上。


    风吹得酒劲上来。


    李香庭神志不清了。


    陈今今忽然听他低喃了一声:“阿阳,你画——”


    话说了一半。


    他的情?人,难道?真是情?伤?


    作家总是爱幻想的,尤其是这些爱恨情?仇,陈今今胡思?乱想了一路,李香庭也醉了一路,身体越发像一滩烂泥,累得她快站不住了。


    这墙怕是翻不了了,陈今今干脆就近带人去了自己住的旅馆。


    次日,李香庭醒了过来,眼?一睁,是陌生的房间。


    他腾地坐起来,看?到陈今今躺在?床尾,震惊地翻下?床,慌乱地检查衣服。


    陈今今并未睡着,瞧他这一系列动?作,心里乐得很。


    李香庭手足无措地站着:“我有没有做冒犯的事?”


    陈今今翻身继续睡:“我写了一页稿,刚躺下?几分钟。”


    李香庭这才放下?心来:“不好意思?,昨晚喝多了。”


    陈今今又翻身过来看?他:“阿阳是谁?”


    李香庭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她?”


    “你喜欢的女孩?”


    “不是。”


    房间烧了火炉子,很温暖。


    陈今今侧躺着,穿了件绿色吊带睡裙,肩上搭条毛披肩,下?半身盖了被子,窈窕的曲线好生香艳,并非蓄意勾引,而是她只带了这条睡裙。


    她手撑脑袋,直勾勾地盯着男人。


    李香庭躲开她的视线,看?一眼?腕表,拿起椅子上的大衣仓促地穿上:“抱歉,我得去学校上课了。”


    陈今今笑了起来:“你怎么脸红了?”


    “……”李香庭确实觉得脸、脖子、耳根都滚烫,虽然没发生什么,但不知怎的,他这心里就是乱如麻,慌忙穿好鞋,始终不敢注视她,“我先走了,改天见。”走到门口?,又转身,“麻烦你了。”


    “围巾不要?了?”


    他又回来,拿起床头的围巾,余光无意扫到她笑盈盈的脸,赶紧低下?头走了出去。


    “再见。”


    门轻轻关上。


    陈今今躺回床头,扯下?披肩,钻进温暖的被窝里。


    想起他那害臊的表情?,就忍不住笑。


    楼下?,李香庭一头撞进风雪里。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舒服多了。


    ……


    第66章


    李香庭只记得坐在街边和流浪汉喝酒,怎么去的旅店?几点去的?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酒劲还没?完全过去,他骑车晕乎乎地回学校,早饭都?没?来得及吃,便往教室去了。


    上午静物写?生?,等学生?们画上一会,李香庭顺着挨个指导一遍,便也坐到画架前。


    他看向墙边桌上摆着的瓶瓶罐罐,脑子里却都?是壁画中的线条,不禁自问——为什么不用在油画里用那样的线条呢?想着想着,他忽然提笔,尝试将中国传统绘画技法融到西?画里。


    放学后?,学生?们都?离开了,李香庭仍坐在教室画画。虽粒米未进,但新?画法让他燃起?的激情?已?经远盖了饥饿感,直到落下最后?一笔,才得以平息。


    校餐厅已?经关?门?了,李香庭到小卖铺买了两?块面包,拿到办公?室倒杯热水就着吃。


    吃饱喝足,他趴在桌上眯了几分钟,听到有人进来才直起?身?。


    “小李怎么趴这睡了?”美术系与音乐系统共五位老师,公?用一间办公?室,说话的是教音乐的吴老师,头发二八分,戴个黑框眼镜,格子围巾整齐地系着,一身?藏青色长褂,瞧上去温文尔雅的。


    “打会盹,没?睡着。”


    吴老师拿起?水杯:“我去打热水,要不要帮你带一杯?”


    “不用了,谢谢,我就去教室了。”


    “好。”


    李香庭昨夜只睡了四个多小时,这会困意上来,眼睛酸涩,他晃晃脑袋、拍拍脸清醒一下,起?身?出去。


    正往教学楼的路上,文学院的许老师叫住他:“小李,晚上有联谊活动,报社、文工团都?有人参加,一起?去啊。”


    “我还有事。”


    “又去寺里?”


    “对,明天上午没?课。”


    “你这一天天的,精神真足。”


    李香庭笑笑:“闲着也没?事。”


    “别这么拼,日子长着呢,再说夜行?也不安全,冰天雪地的,明早再去。”许老师要赶去通知别人,没?空与他多说,“院里单身?的都?去,别搞特殊啊,等你。”


    李香庭话都?来不及说,人已?经跑远了。


    自打来了寂州,他似乎不是那么爱热闹了,并?非不合群,正常的聚会、活动一般都?会参加,只是联谊……李香庭实在没?什么兴趣,也不想空占个位置,扫别人兴。


    听上去人很多,少他一个也无所谓。


    下午放学后?,李香庭回到宿舍收拾东西?,准备去寺院。


    忽然,有人敲门?。


    “进。”


    许老师开门?进来:“我就知道你不去,特意再来叫你。”


    “你们去玩吧。”


    “有漂亮姑娘。”


    “我暂时还没?有结婚的意愿。”


    “不是去了就非得找对象啊,大家在一起?交流交流,学习也是好的。”许老师见他的倔样,干脆坦白:“我直接跟你说吧,是刘老师让我叫你。”


    刘老师是教英语的,比李香庭早来一年,外语学院出名?的美人,两?人没?太多交集,只在餐厅和校会碰过面。


    李香庭懂他的意思:“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是壁画和教学,其他的事……”他停顿几秒,转而道:“谢谢你们的美意,我还是不去了。”


    “不行?!”许老师直接上手拽人,“今天我非得把你拉去。”


    李香庭推脱:“许老师,许老师!”


    “出去认认人吧!扩一扩交际圈,成天往和尚堆里钻,我都?担心你想不开!”


    李香庭不想与他推拉硬扯,便去走一趟。


    联谊会地点在一个朴素的饭店,桌子摆成一长条,铺上桌布,上面放些酒水饮料和小点心,大家面对面坐着聊天。


    李香庭一出现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刚坐下,便有女士搭讪,问他是哪里人?教什么?


    他一一礼貌作答。


    外语学院的刘老师不时瞥过去一眼,见李香庭一直被人缠着,没?好意思过去,坐在长桌另一头喝酒,正鼓起?勇气准备起?身?,迎面坐下个戴眼镜的男人,腼腆地对她笑了:“你好,我叫陈应,是个律师。”


    李香庭身?边人不断,他的样貌在这里无疑是出众的,即便一身?潦草的装束。


    目光流转间,无疑看到个熟人,是之前去市政府文化局的工作人员,他立刻与对面的女士说:“不好意思,我有个事,离开一下。”


    李香庭起?身?,直奔那女人去,坐到她对面:“你好。”


    女人也认得他:“是你啊,寂州大学的老师,是姓……”


    “李,李香庭。”


    “啊对。”她将头发勾到耳后?,“好巧,李老师样貌俊秀,我还以为有家室了。”


    “上次与你们反应了华恩寺壁画和泥塑的事,我觉得……”李香庭滔滔不绝起?来。


    可女人一点也不想在这种时候谈工作:“李老师,我也没?办法,我只是个助理,你得找我们主任,等上班了,我给你提两?句,他管不管,就不能保证了。”


    “谢谢,”李香庭拿起?酒杯敬她,“那就麻烦你了。”


    “没?事。”女人与他碰杯,微抿了一口。


    远处的周老师叫道:“香庭啊——过来一下。”


    李香庭叫周老师朝自己招手,与对面的女人道:“抱歉,我过去一下。”


    “你忙。”女人目送他远去。


    李香庭来到周老师身?边,听他介绍:“这是文工团的莉丽,经常做一些文艺宣传海报,早就想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莉丽起?身?,伸出手:“黄莉丽。”


    李香庭同她握手:“李香庭,你好。”


    周老师笑着拍拍李香庭:“那你们聊,我就不打扰了。”


    莉丽长相甜美,人也外向,同他坐下:“久闻大名?,听说你是很厉害的大画家。”


    “才疏学浅,不敢当。”


    “别谦虚嘛,有空一定要去欣赏欣赏你的画。”


    “随时欢迎。”


    陈今今跟着葛先走进来,这座小城没?什么娱乐项目,难得有个大型联谊活动,很快便传开。


    葛先在报社工作,按理来说结了婚不该来,但自己忙,近两?日也没?带陈今今好好玩玩,便带她来青年英俊聚集的地方凑凑热闹。


    陈今今事先并?不知道来的是这种场合,不过她爱玩,更喜欢热闹,管他舞会还是联谊,有人陪聊,有酒喝就行?。


    她快速扫了遍在场的所有男人,没?有一个好看的,兴致全无,同葛先坐下。


    板凳还没?热,便有人上来搭讪,完全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但又不想当众驳人面子,同他客气几句。


    对方见她没?意思,便识趣找个借口走了。


    “没?感兴趣的?”葛先指向西?边一个,“那个不错,高大,英俊。”


    陈今今嫌弃地睨他:“你什么眼光?”


    “你什么眼光?”


    “斯斯文文,白白净净。”


    “也是,你谈过那几个都?是小白脸。”


    陈今今笑着掷个花生?过去:“什么小白脸。”一转眸,瞥见个熟悉的身?影。


    她掸掸手起?身?。


    葛先问:“上哪去?”


    “找男人,你可以回家了。”


    陈今今直接拉把椅子坐到李香庭旁边。


    他震惊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陈今今手臂搭上他椅背,“我可没?跟踪你,朋友带我来的。”


    莉丽见他两?相熟,自己也插不上话,干脆起?身?离开:“你们认识啊,那你们先聊,我去趟洗手间。”


    陈今今与她摆摆手,继续对李香庭道:“昨天还醉酒念叨着老相好,今天就来联谊了。”


    “不是相好。”


    一提到这个人脸色就变了,陈今今没?有继续聊下去,叹了口气:“真无聊,好不容易来凑个热闹,没?一个长得好看的。”


    “不能以貌取人。”


    “可我就是肤浅。”陈今今笑着端详他,“好看的人,多赏心悦目,看着吃饭都?香。”


    “容貌不是永恒的,人会老。”


    陈今今瞧他也没?收拾收拾自己,一身?旧衣服,鞋上还沾着颜料,想必是被别人拉来的。


    果?然,李香庭小声道:“你把我拉走吧。”


    陈今今一点都?没?有犹豫,笑着牵起?他的手,直接将人拽走了。


    李香庭从许老师身?边路过:“我先走了。”


    许老师看向他旁边的女人:“诶——”


    到饭店外,李香庭抽出手,下一秒又被陈今今牵住:“走。”


    “去哪?”


    没?有目的地,只随心。


    两?人在街上瞎溜跶,看路边两?个妇人吵架,看乞丐翻垃圾桶,趴上墙看人家院里的老头拉二胡,路过破烂的妓.院,妓.女朝李香庭挑眉,陈今今与她飞吻:“真漂亮。”


    “来玩啊。”


    陈今今玩笑道:“钱不够啊。”


    “少收你点喽。”


    “这位先生?害羞,下次下次。”


    两?人坐到桥上看浓雾萦绕的水面。


    聊到油画。


    陈今今提议:“去看看你的作品?今天不用翻墙了吧。”


    “好。”


    楼管躺在小火炉边的靠椅上打盹,没?看到两?人上楼。


    教师宿舍一共三层,李香庭住在二楼西?北角。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颜料和书本味。


    “有点乱。”李香庭从门?口开始收拾起?来。


    “我家比你这更乱,而且你这不叫乱,叫温馨。”陈今今走进去,看向墙上挂着的画,“你的画风好狂野,跟你人一点都?不像。”


    “也不是都?狂野,也有写?实的。”


    “我后?悔了,送我一幅吧。”


    “随便挑。”


    “就这幅吧。”陈今今指向墙上的小幅雪景画,“第一眼看到的。”


    “好。”李香庭要将画取下。


    “等我走前再拿吧。”


    李香庭转身?看她:“还要待多久?”


    “你想我待多久?”


    李香庭看着微笑的人,不知怎么回答。


    狭小的空间,站两?人有点挤。


    李香庭往后?退一步,靠在衣柜上,指向椅子:“坐。”


    陈今今坐过去。


    “喝茶吗?”


    “喝。”


    李香庭提起?水壶,空了:“我下去打点热水,你随便看看。”


    “好。”


    一整层楼只剩她一个。


    静悄悄的。


    陈今今看了圈画,又瞄一眼李香庭最近看的书,全是历史、建筑和绘画类,还有三个写?满笔记的本子。


    他是真的……好学。


    应该是为了壁画吧。


    陈今今不禁又感慨起?来,换做是自己,愿意守在这贫穷的地方,夜以继日、想方设法地保护那些古物吗?


    住一个月、两?个月没?问题,可一年、两?年呢?


    身?后?有敲门?声,陈今今回头看去,是李香庭回来了。


    “自己的公?寓还敲门?。”


    “应该的。”李香庭走近,手臂从她身?旁过去,拿走搪瓷杯,抽出床底的小盆,用开水冲了冲杯子,“你喜不喜欢喝糖水?”


    “可以啊。”


    李香庭去小边柜里的糖罐取两?颗冰糖,放进杯子里,再倒上热水,递给陈今今:“凉一凉再喝。”


    “谢谢。”陈今今看着杯底晶莹的冰糖,“你还喜欢吃糖啊。”


    “有时候忘记吃饭,头晕眼花,吃颗糖就会好点。”


    陈今今有点心疼他:“你注意身?体啊,我记得在沪江看到你的时候,还没?这么瘦。”


    “是瘦了些,”李香庭笑笑,“带来的几件衣服都?松垮不少。”


    陈今今问:“还会回沪江吗?”


    “不知道,目前没?打算,后?面再说吧,你呢?”


    “我在哪都?一样,反正都?是写?稿子,写?完往报社投就好了,就是近半年都?没?什么灵感,烦得很。”陈今今抿口茶,还是烫,疼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


    李香庭见她皱眉:“别急喝,再凉凉,有没?有烫伤?”


    “没?事。”陈今今忍下疼,眼泪收回去,又化为笑,“甜。”


    “要不要再加两?颗?上周搞促销买了三大袋,估计我得吃几个月。”


    “好啊。”


    李香庭又给她夹了两?颗。


    陈今今喝光水,又续上一杯,继续放手里暖着:“看到你桌上有法文书,你懂法文?”


    “在巴黎待过几年。”


    “留学?”


    “对。”


    “我也留学了,去的美国,康奈尔大学。”


    “我认识一个你的校友,王珍渡。”


    陈今今震惊道:“老王!天呐,世界太小了,他和我一个社团,不过大我两?届,还经常参加活动。”


    “真巧。”


    “是啊。”


    两?人不约而同笑了。


    “不过我是前年才回到中国的,我父母离异,十岁时被妈妈带去日本生?活,大学毕业后?才回来。”陈今今抿口温度适中的糖水,咂咂嘴,“我不喜欢日本,要不是我妈妈留在了那,我想我以后?都?不会再去了。”


    “因为战争?”


    “嗯,不仅是政府,军国主义思想渗透了整个民族,很讨厌。”陈今今叹口气,“不说这些,跟你讲个有意思的,我在康奈尔遇到个男生?……”


    她提起?自己在美国留学遇到的有意思的人和事,李香庭也讲了讲国内外趣事。两?人一会言笑,一会抱怨,越来越投缘。


    扯到深夜,一壶水也喝完了。


    李香庭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陈今今看一眼他的手表:“都?三点多了,再过会天都?快亮了,你今天有课吗?”


    “下午有史论课,快寒假了,也就是讲讲重点准备考试。”


    “那我们去看日出吧!”


    她总是一会儿一个注意,李香庭却没?有觉得太过突然:“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他带陈今今骑行?近两?小时来到寺庙,从天窗爬到屋顶,等太阳升起?。


    陈今今坐累了,躺下看星星。


    也许是困迷糊了,也许是觉得她这个人很投缘,李香庭忽然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事吗?”


    陈今今睨他:“我可没?问。”


    “有没?有听说过李氏抄家案?”


    陈今今反应过来,震惊地坐起?:“你家?”


    “对。”


    “你爸爸贩卖鸦片啊!”


    “是的。”李香庭淡然道:“我家请了很多帮佣,其中有一个,叫戚凤阳……”


    听完后?,陈今今气得大骂李仁玉,骂完了,才对他说:“抱歉,我只对事不对人。”


    “没?事。”


    “真难得,他居然能生?出你这样的好儿子。”陈今今睨他,“不过,你真的对那个女孩没?一点感觉?”


    “没?有,我很确信,虽然没?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但我分得清。”


    陈今今回眸,长叹口气:“她不幸,又是幸运的,不过我想她不会后?悔。”


    忽然,两?人都?不说话了,四下一片岑寂。


    寒风猎猎,不远处的婆娑老树左摇右晃。


    来的路上,李香庭把自己的围巾给了陈今今,她微抽了抽脖子上温暖的围巾,将另一头绕到李香庭脖子上:“别感冒了。”


    “谢谢。”


    “这是你的围巾。”


    李香庭只笑了笑。


    两?人共围一条围巾,抱腿坐着。


    望向同一个方向。


    一丝光照了过来。


    太阳缓缓升起?。


    “都?会变好的。”陈今今轻轻撞他一下,“你看,今天的太阳多亮。”


    李香庭微笑起?来,眸中的光点异常明亮:“每天都?很亮。”


    钟楼传来声音。


    是明尽在敲钟。


    清越的钟鸣遏云绕梁,让心更加沉静。李香庭看向她:“如果?有空的话,能不能写?一写?关?于这些壁画的文章,让更多的人知道它?。”


    “当然可以。”


    “我查了很多资料,也在读佛经,回去可以给你讲讲这上面的内容。”


    “好。”


    太阳完全露出来。


    今日,晴空万里。


    ……


    陈今今在寮房睡到下午。


    周围太安静了,只有外面偶然传来几声细细的鸟叫声。


    寮房布置简洁,墙上挂着一张大字佛,她侧坐在塌上,伸了个懒腰,走到窗前,看到明尽在扫地。


    “小师父。”


    明尽转身?看她。


    “李香庭呢?”


    明尽走到窗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给她。


    是李香庭留下的,他让她在这安心多睡会,等晚上再来接她。


    也好,陈今今很喜欢寺庙里的清净与幽雅,让一直浮躁的心都?平静许多。


    她拿着信坐到石阶上晒太阳,身?心舒畅。


    明尽跑进厨房拿了个馒头过来。


    陈今今笑着接过来:“谢谢小师父。”


    ……


    太困了,这两?日都?没?怎么睡觉,即便精神不振,还得努力保持清醒,给学生?们讲美术史。李香庭头有点晕,身?体也酸疼,一阵冷一阵热,一直坚持到放学。


    回宿舍的路上,他不停寒颤,到房间喝了杯热水,身?上还是发冷,喉咙也有点疼,结合一下午的身?体状况,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发烧了。


    李香庭去了趟校医室,医生?让他打吊瓶,可他还想回寺庙去,只开了点药,吃下。


    刚起?身?,腿脚都?无力。


    这样的状态长时间骑行?,怕是会出事。


    李香庭只能留下。


    ……


    陈今今亲手做了顿斋饭。


    等到十点钟,也不见李香庭来,便把他的那份也吃掉了。


    晚上,她坐在佛殿外的阶梯看月亮,心想:他怎么还不来?路上出事了?学校有事耽搁?


    正要点烟,想起?身?后?的佛像,她回首望去,看着菩萨一对慈悲的眼睛,收回烟。


    ……


    第67章


    第二天?,李香庭仍没出现。


    寺里没有交通工具,从前明尽出门都是步行。


    陈今今方向感好,跟李香庭走过两次,已然能摸清路了?。


    她起得晚,下午一点出发,四点半才到城里,鞋子被雪水湿透,脚趾都冻僵了?。


    陈今今没顾上?换鞋,直往学校去?,找到李香庭的办公室,听老师说他正在上?课,便去?看一眼,见李香庭被一群学生围住,正在作范画。


    她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哪怕真的他忘记了?自己,也不值得动气,看两眼便离开了?。


    走了?这么远的路,饥肠辘辘的,陈今今先?去?街上?找家饭馆填饱肚子,才回旅馆。


    鞋一脱,袜子快结冰了?,皮肤被泡得皱起来,惨白的。她坐到小火炉边烤火,等?身体暖些,趴到床上?写稿,写了?一张撕掉,一张又撕,不知?不觉,旁边堆了?团团纸。


    还是没感觉。


    陈今今起身点了?根烟,站到窗户口抽。


    天?已经黑了?,具体几点不清楚,但街上?安静许多。良久,路过一对小情侣,手牵着手,各自脸上?挂了?甜蜜的笑,忽然停下,拥抱着亲嘴。


    陈今今缓缓吐出烟,兴致突发,朝他两吹了?个口哨。


    小情侣松开对方,抬头看,女生害羞地躲进男生怀里,两人拉着手快速走了?。


    陈今今目光尾随他们,直到看不见人,才想起来手中的烟,刚要吸,已经燃到烟蒂,熄灭了?。


    她转个身,远远地将?烟头投向远处的烟灰缸里。


    “哒——”准准地落了?进去?。


    陈今今满意地笑了?笑,总是因为生活里一些小乐趣让心情变得好起来。


    她趴回床上?,转着笔玩,脑子里还是空空,干脆拿本书看。


    ……


    天?亮,陈今今照常下去?吃早饭,然后一觉睡到晚上?,无事可做,想起前几日街上?遇到的那个妓.女。她还真跑去?妓院找她,两人喝酒聊天?到半夜。


    妓.女喝醉酒,睡下了?。


    陈今今也醉醺醺地离开,这附近有几家娱乐场所,以?至于这么晚还有些同她一样的醉鬼在走动。


    马上?春节了?,一路挂上?红灯笼,不够明亮,反倒阴森森的。


    陈今今点上?根烟,提着酒慢悠悠地晃回去?,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她回过头,看到个男人站在面前。


    “多少钱一夜?”男人一直跟在她后面,从妓院出来就盯上?了?。


    陈今今看他一脸老实人模样,戴着金丝框眼镜,眼神还有点躲闪,紧张的声音又低又颤:“请问,可以?陪我过夜吗?”


    这是把自己当成妓.女了?,也是,深更半夜孤身一人在外晃荡,不被当做女鬼已经不错了?。


    陈今今一点都不生气,还顺势调侃他一番:“我好看吗?”


    男人点头。


    “哪好看?”


    男人羞涩地笑了?:“哪里都好看。”


    “那你?觉得我值多少?”


    男人哑口无言,似乎并不太熟悉行情。


    陈今今竖起手,随口说了?个数字:“八。”


    “八块?”男人脸上?的腼腆瞬间?化为惊讶。


    “八万。”


    惊讶又变成了?怀疑。


    怀疑她疯了?。


    “我……付不起,不好意思。”


    “那你?好好努力?。”陈今今愉快地走了?。


    走着走着,她又想起李香庭,那臭小子,不会去?寺院了?吧?


    她心血来潮,趁着高兴的劲,想把那堵墙给翻了?。


    学校不大?,教师宿舍也好找,之前跟李香庭来过,陈今今熟门熟路地找到宿舍楼。


    只是宿舍大?门从里面锁了?,进不去?。


    陈今今从外侧绕到东北角,朝李香庭的窗户吹了?个口哨,小声唤:“李香庭。”


    没有回应,这个点,要么睡了?,要么去?了?寺里。


    怕吵到别?人,陈今今没有再出声,刚好面前种了?几棵树,她直接爬上?去?,贴到窗边,看看人在不在。


    只见李香庭躺床上?睡得死死的。


    她轻敲了?两下窗。


    没有回应。


    第三下,窗户动了?。


    居然没锁。


    陈今今推开窗进去?,站到床边,把头上?的绿丝带解了?,将?头发散在脸上?,想吓他一下。


    她弯下腰,嘴巴靠近他的耳边,轻轻吹了?口气,拖着声小声唤道:“李香庭——李香庭——”


    “李——”


    李香庭忽然转过脸来,隔着柔软的发丝,两人的嘴唇轻轻刮过。


    陈今今一激灵,跌坐到地上?。


    李香庭恍惚着,似乎没意识到什么情况,看清地上?的人,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陈今今咬了?咬下唇,又偷乐起来,掩住内心的狂喜指向窗户。


    “地上?凉。”


    她腾地起身。


    李香庭缓慢地坐起来,咳了?两声。


    陈今今见他一脸苍白,问:“你?怎么了??”


    “有点发烧。”


    她坐到床边,用手靠了?靠他的额头,好烫:“打针没有?”


    “昨天?晚上?打了?吊瓶,今天?只吃了?点药。”


    难怪没来,原来是生病了?。


    李香庭声音虚弱地解释道:“本来昨天?放学后要去?寺里,傍晚烧得更厉害,今天?又一直在睡觉,我想有两位和尚照顾你?,就失了?约,没能去?接你?,抱歉。”


    “没事啊。”


    “你?怎么回来的?”


    “飞回来的。”


    李香庭无奈地扯了?下嘴角:“你?又逗我。”


    “走过来的,十几公里还好,我之前去?徒步,六十公里都走过。”


    “厉害。”


    “很有意思的,以?后有机会一起。”


    “好。”


    李香庭肚子叫了?一声。


    陈今今问:“你?不会一直没吃东西吧?”


    “吃不下。”


    “空着肚子可不行。”


    陈今今提起方才放在地上?的酒瓶子:“喝点?”


    李香庭愣了?一下。


    陈今今笑了?:“开玩笑的,这会外面没有饭店开门了?,我给你?做点热食?”


    “太麻烦了?。”


    “不麻烦。”陈今今进小厨房看了?一圈,“你?这没灶具啊,平时不做饭?”


    “食堂吃,或者去?外面。”


    “你?等?着。”陈今今往窗户走过去?,要翻出去?。


    “走门,危——”话?没说完,人已经跳下去?了?。


    过了?四十多分钟,李香庭等?睡着了?,又被她叫醒。


    一阵饭香涌入鼻中。


    陈今今捧着一碗粥,拖个小凳子过来,垫上?两本书,将?碗放上?去?:“差点洒了?,来,喝。”


    “哪弄的?”


    “我住的旅馆有厨房,我去?煮了?点。”


    李香庭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谢谢。”


    “你?尝尝。”


    李香庭喝了?一口,软糯得很:“很香。”


    “其实我不会做饭,但经常写稿十天?半月不出门,就会自己煮粥吃点咸菜,其他菜做不好,这门手艺却是相当的。”


    “谢谢。”


    “别?谢了?,快吃。”


    一碗见了?底。


    “要不要了??”陈今今手撑脸看着他,“我把锅端来了?,再给你?盛点?”


    “饱了?,你?也吃点。”


    “我不饿,肚子里都是酒。”


    李香庭要起身。


    “干什么?”


    “我来洗碗。”


    “你?躺下,”陈今今把他按下去?,“你?就别?逞能了?,休息吧。”


    李香庭半躺着,见她把碗筷收拾好,觉得人情欠大?了?,两三句谢谢实在难以?报答:“等?我好些,再请你?吃饭。”


    “好啊,再加一顿酒。”


    “一定。”


    陈今今收拾好了?:“那你?休息吧,我走了?。”


    “你?翻墙进来的?”


    “对啊,学你?的路线,还挺抄近。”


    “不安全,还有,别?翻窗户,太高了?。”


    “我从小就爬树,这么点高度,小意思。”


    “很晚了?,不嫌弃的话?,别?回去?了?。”


    “嗯?”陈今今眉梢一挑,“跟你?睡?”


    李香庭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玩笑,淡定道:“我隔壁房间?空着,之前住的教授被调走了?,我可以?拿些床单被褥去?,都是清洗过的,你?就别?翻来翻去?了?。”


    陈今今也不客气,她就喜欢一些意料之外的事物:“好啊。”


    这宿舍虽然又小又破,但挺温馨的,墙边还遗留几幅画,有风景、静物、人体画……


    陈今今收拾好床铺,身心放松地躺到床上?,刚静下来两分钟,听到一阵轻轻的“哒哒”声,按照经验来看,应该是老鼠。可她并不怕那些小东西,注视着天?花板上?悬下的小灯泡,忽然觉得,长住这里写一段时间?稿子也挺有意思。


    重点是……


    她想起那个隔着头发的吻,身体扭成个麻花。


    又不是没亲过男人。


    怎么到这,跟初吻似的……


    陈今今乐得捶了?两下墙。


    心里正美着,门口传来敲门声。


    她赤脚下床去?开门,果然是李香庭。


    他披了?件大?衣站在门口:“怎么了??”


    “嗯?”


    “听到你?敲墙,以?为你?有事。”


    陈今今笑着看他,故意道:“是啊,想你?了?,想再看你?一眼。”


    “你?又开玩笑。”


    “这句是真的。”


    李香庭愣了?两秒。


    这是怎么个意思?


    陈今今看他怔愣的表情,眉欢眼笑,还是不调戏他了?,挥挥手:“逗你?的啦,这屋里有老鼠。”


    “之前还没有,我能进去?看看吗?”


    陈今今拉开门。


    “我去?拿下手电筒。”李香庭回了?房间?,不一会儿,拿着东西进来,各处照了?照。


    “刚才在衣柜那边动。”陈今今负手立在床尾,看男人认真找老鼠的样子,心里乐开花。


    李香庭翻腾一圈,没找到,扶着柜门起身,晃了?晃脑袋。


    “算了?。”陈今今见他精神不振,不想再折腾人,“随它吧,多个小动物,还热闹些。”


    李香庭不罢休,仍到处探查。


    陈今今把他拽起来:“不找啦。”


    李香庭直起身,一阵眩晕:“要不你?去?我房间?,我睡这里。”


    “不用,我又不怕老鼠。”


    李香庭往地面看,才见她赤脚落地:“地上?凉,穿鞋子。”


    陈今今听话?地踩进鞋子里,指着墙边的画问:“这房间?之前也是住的美术老师?”


    “对。”


    “你?和他谁画的更好?”


    “钟教授画技超群,我不能比。”


    “是你?太谦虚吧。”陈今今上?前一步,仰视他耷拉的眼皮,忽然道:“我给你?做模特吧。”


    “可以?,等?我身体好些。”


    “就像墙边放的,一.丝不.挂那种。”


    “……”李香庭躲开她,继续去?找老鼠,“我不画。”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弯下腰,单膝跪地,往床底看,“不想画。”


    “那,”陈今今伏在他对面,眼含笑意,“要不我们谈恋爱吧?”


    李香庭正晕得迷糊着,以?为听错了?,抬头:“什么?”


    “谈恋爱,我,你?。”


    两人面对面,近得感受得到彼此温热的呼吸,李香庭愣了?几秒,清咳两声,干咽口气,声音略嘶哑道:“我现?在只一心——”


    “一心保护壁画。”陈今今替他说了?。


    “……是。”


    她坐到床边俯视他:“你?谈过吗?”


    “嗯。”


    “那你?画过她吗?”


    “没有,我不用带有特殊感情成分的人做模特,绘画是纯洁的事。”


    “那就是说,你?对我不纯洁。”


    “……不是。”


    “你?对我有杂念。”


    “……”李香庭想钻进床底,他确实有杂念,莫名无法对眼前这个女人怀精白之心,也许,是因为他们的结识方式,注定将?两人的关系掺杂些许颜色。


    “你?喜欢我。”


    “不,不喜欢,我是喜欢你?这个人,不是——”李香庭语无伦次,站起身,“不是那种喜欢,我们还是先?做朋友。”


    陈今今看他严肃又局促的模样,耳尖都红了?,跷起双腿,晃了?晃:“不谈就不谈喽,我才不要做模特,这么冷的天?,冻死啦。”


    可他的一颗心仍落不下去?,感觉一阵阵气血涌上?头,快晕倒了?。


    忽然,书桌下传来声音。


    陈今今道:“在那。”


    李香庭倏地钻进桌底抓住它,老鼠太瘦,一身骨头,在手里不停挣扎。


    “快扔下去?。”


    李香庭不忍,再怎么说,也是生命。


    “我来处理,你?休息吧。”


    “好。”陈今今送他到门口。


    李香庭回头嘱咐:“锁好门,有事叫我,晚安。”


    “嗯,晚安。”


    李香庭回到房间?,用画隔出块空间?,将?老鼠放进去?。


    刚逃脱,小老鼠四处疯窜。


    李香庭目光随它移动,眼神都飘忽了?。


    他拿出面包,掰一小块放进围栏里,有气无力?道:“吃吧,别?害怕,明天?放你?自由。”


    小老鼠停在角落,不敢动弹。


    李香庭怕它冷,又去?拿了?块抹布,铺进去?。


    他的头又疼起来,去?洗洗手,吃颗药,躺回床上?。


    人一病,就格外疲乏,眼睛刚闭上?,睡着了?。


    ……


    陈今今本打算七八点出去?买份早饭给李香庭送来,谁料一觉睡到中午。她到隔壁敲敲门,半晌没回应,人应该出去?了?。


    陈今今困得头发昏,肚子也在咕咕叫,却懒得出去?觅食,抓了?两下凌乱的头发,回到房间?继续睡。


    傍晚,她的门被叩响。


    李香庭带了?晚饭过来。


    陈今今倚着门,睡眼惺忪:“你?退烧了??”


    “还在低烧,已经好多了?。”


    “什么好吃的?”她微睁大?眼,看向他手里提的袋子,嗅了?两口,“真香。”


    “烧鸡。”


    “正好饿了?。”


    “去?我那边。”


    陈今今去?漱了?漱口,冲了?把脸。


    李香庭已经把桌子收拾好,摆上?了?饭菜。除了?烧鸡还有两道炒素菜,干粮是烧饼,烤得焦黄,看着就香脆。


    陈今今狼吞虎咽吃着,一点也不顾及形象,边吃边说:“你?们学校还招人吗?”


    “老师吗?”


    “老师也行,后勤也行,看门都可以?啊。”


    李香庭很喜欢她这种豁达又随意的性格,相处起来很轻松:“你?要找工作?”


    “嗯,我明天?找你?们校长问问有什么闲职,工资随意,给我地方住就可以?。”陈今今见他沉默,复又道:“你?该不会以?为是因为你?吧?”


    “这是你?的自由,你?能留下教学,是学校的荣幸。”


    陈今今笑着扯下一根鸡翅:“晚上?去?喝酒吗?”


    “我吃了?药,不太好。”


    “你?喝水喽。”


    “行。”


    ……


    陈今今一直觉得自己不适合教书育人,她太爱自由,且极其散漫,想一出是一出。虽有才能,受到过多家学校邀聘,却不想误人子弟。


    如今亦是。


    但也不至于真去?守大?门,在图书馆混了?个职位,每天?除了?少量的工作,就是看看书,写写稿,或是跟同事聊八卦。


    她常跟李香庭去?寺庙,学勾线、调色,但在美术上?的天?赋实在低,也耐不住性子精描细画,干脆放弃。


    所以?她只能发挥自己的长处,用文?字去?记录所看到的一切,包括李香庭修复工作日志。


    按照以?往经验,这样一件枯燥的事情,陈今今是不会坚持超过一周的,可意外的是她竟甘之如饴,在深入了?解并详尽描述这些精美壁画的同时,也逐渐为其着迷。


    她慢慢理解了?李香庭作为一位艺术家对它的疯狂,因为,没有一个中国人,没有一个人能不臣服于这流传千年的伟大?画卷。


    学校放寒假了?。


    他们不用每天?来回十几公里跑,住在寺庙里,安静又舒服。


    春节,是和两位和尚一起过的。


    没有对联,没有鞭炮,只包了?顿素饺子,热火朝天?地吃完。


    他们偶尔还会去?城里添置些物品。


    陈今今非常珍惜那一两次的“短途旅行”,因为她太想痛饮一场了?。


    如今,李香庭已没了?口舌之欲,却总是陪着她喝到烂醉。


    人总是需要放肆几回的,不管在何境遇,一成不变的生活总归是少了?些色彩。


    他们会在雨天?牵着手跳舞。


    会围观猫狗打架并为之鼓气呐喊。


    会去?土土的音乐厅合奏,去?印厂偷废纸回寺庙糊墙,去?赌场唱歌,河里夜游……


    他们从本质上?是同一种人。


    以?致于李香庭常觉得——得此知?己,三生有幸。


    ……


    电影拍完有一阵子了?,林生玉又给邬长筠接了?一部?,四月拍,大?概六月初能结束。


    一整个三月,邬长筠都没接任何工作,专心在家看书,还找了?位教法文?的家庭教师,定期到家里上?课。


    在家闷久了?,心情难免烦躁,总得抽空放松放松。


    下午,邬长筠去?买点东西去?看看师父。傍晚又去?逛逛街,买了?些书。


    刚要拦下黄包车回家,两个穿长衫的男人挡在身前,颔首礼貌道:“小姐,我们二当家有请。”


    听这话?,像是帮派的。


    她看向其中一位男子的脖子,纹了?个羊角图腾,原来是山阳帮的人。二当家的话?,那就是左泓,左十三了?。


    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邬长筠跟他们来到路对面酒楼的雅间?,只见一穿白杉的男子正在喝茶,听见人来,赶紧起身:“小姐,请坐。”


    邬长筠没坐:“请问您要找我有事吗?”


    “我在这看了?你?好一会儿,没什么事,就是想请你?喝杯茶。看你?眼熟,我们见过?”


    “也许是在广告牌上?见过,我是个演员。”


    “哦,明星啊,哪个公司的?”


    “美华。”


    “老陈的公司啊。”左十三打量她一番,又问:“你?叫什么?”


    “邬长筠。”


    “末舟的人啊,”左十三笑了?笑,“那小子,有眼光。”


    “你?们认识?”


    “岂止认识。”兄弟的人,还是不要动的好,左十三道:“小姐忙吧,改日叫上?末舟一起吃个饭。”


    “好,您慢坐。”


    左十三差手下:“送送小姐。”


    ……


    邬长筠到家,把买来的东西整理一番,躺在沙发上?休息。正眯着,旁边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刺耳的声音吓得她一惊。


    是班主?,让她去?救个场。


    邬长筠闭着眼接电话?:“不去?,累,挂了?。”


    她将?电话?挂断,不过几秒,铃声又响了?起来。


    邬长筠听他一通啰嗦,有点不耐烦:“不唱不唱,说了?很累,不唱,以?后都别?找我了?。”


    她再次挂断。


    铃声又响。


    她气得直接把电话?线拔了?。


    世界终于清净了?。


    今天?没做什么事,却莫名疲惫,她很快睡着了?,却又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她气急败坏地过去?开门,见门口站着杜召,衣服上?都是血:“你?怎么了??”


    杜召没回答,推门而入,坐到沙发上?。


    邬长筠愣愣地看着他。


    “还不去?拿医药箱。”


    “哦。”她转身去?找,还接了?盆温水来。


    杜召直接撕了?衣服,消毒水直接往伤口上?倒。


    邬长筠看着赫赫一条疤,和他粗鲁的手法,上?前拿过酒精瓶:“我来。”


    浓浓的血腥味和酒精味混杂着,充斥整个房间?,她替他包扎好,找了?条毯子盖上?。


    原因猜得到一二,她没再追问,只道:“吃点东西吗?”


    “嗯。”


    邬长筠煮了?碗粥,刚端出来,见杜召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把粥放到桌上?,走近将?掉落的毯子拾起来,轻轻盖到他身上?,怕刮蹭到伤口,只覆在腹部?往下。刚要离开,杜召握住她的手,将?人拉了?回来。


    她重心不稳,倒进他怀里,差点按到伤口:“干什么?”


    杜召无力?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松开。”邬长筠被他勒得更紧,“松不松?”


    “松,筠筠说松,就松。”话?刚说完,他的唇覆盖上?来,冰冷的,搅得她一嘴血腥味。


    邬长筠手摁住他的脑门,强行挣脱,却听杜召轻飘飘地问了?句:“你?爱我吗?”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沉默了?几秒,回答:“不爱。”


    邬长筠猛地惊醒,一头汗,看着顶上?的小灯,坐起身,用力?拍了?拍额头。


    什么破梦,晦气。


    她去?冲了?个澡,打开窗户透透气,楼下一个行人都没有。


    有点饿,还渴。


    邬长筠打开柜子,里面空空,一瓶酒都没了?。


    她换上?衣服,下楼去?买点。


    一路上?,满脑子都是刚才的梦。


    细算,有近半月没见杜召了?。


    他在忙什么呢?


    邬长筠酒都不想喝了?,在风口站半天?,等?来一辆黄包车,想去?杜召家看看,人死了?没。


    到了?半路,又叫车夫折了?回去?。


    死了?死吧。


    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到一家未打烊的酒铺里买了?壶酒带回去?。


    不一会儿,喝掉小半斤。


    可算是有点困意了?。


    邬长筠躺回床上?,想尽快入睡,恍惚间?,又想起那张脸。


    她抓住被子将?自己的头盖住,翻过身,用力?捶了?两下被子。


    怎么回事!


    阴魂不散的。


    ……


    第68章


    邬长筠公寓里的电话机是年前杜召安排人装的,确实方便很多。


    从前林生玉都得跑到她家里来谈工作事宜,如?今从电影公司一通电话便能打?过来?交涉,省去很多事。


    深夜,邬长筠辗转难眠,还是决定打个电话去杜召家里问问。


    可惜没人接。


    她刚要挂,那头传来?女声,是湘湘,拖长了懒洋洋的声音,准是还没醒透:“您好,杜公馆。”


    “是我?,邬长筠。”


    “邬小姐呀,”湘湘来?了两分精神,“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杜先生在家吗?”


    “不?在。”


    “去哪了?”


    “不?知道,”湘湘忍不?住轻声打?了个哈欠,“走了有半个多月了。”


    “好,打?扰了。”


    湘湘带着笑腔:“小姐担心先生了。”


    邬长筠沉默几秒,只道:“休息吧。”


    电话挂断,她在沙发上干坐半分钟才回到卧室。


    一点困意都没有,索性明天没工作,邬长筠便到书桌前,继续看书。


    她心不?在焉地盯著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有点魂不?守舍,半晌,敲敲脑袋,警告自?己别?再走神了。


    漫长的半个小时,只看了一页纸。


    邬长筠心情?异常烦躁,发了会呆,干脆将柜子里各家银行的存款单拿出?来?,清算一下。


    巨大的数额,已经足够她和师父一辈子衣食无忧了,就算再带个阿卉,也绰绰有余,只是前阵子阿卉交了个男朋友,说是想结婚,最近时常不?回家,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怕是不?会跟自?己离开。


    人各有路,自?己的,也早就规划好了。


    她揉了揉酸痛的眉弓,不?断告诫自?己。


    别?分心。


    ……


    一周后?,是《洋楼》的首映礼。


    印有她和男主角脸的巨幅海报挂在华海大戏院里外,来?了很多小报记者?。


    导演和主演挨个上台发言。


    邬长筠不?喜欢漂亮的场面话,但也能假意说上几句,她脾气不?好,即便强压着,有时面对记者?刁钻的问题,难免露一两次本性,便被有心之人恶意曲解,因此重要稿件都是林生玉提前写好给她。从投资人到导演、合作的演员、观众,挨个感谢一遍,再说几句好听的话,便进电影院观影了。


    邬长筠的电影之路比戏曲路走得顺太多,且都不?是低级趣味的烂片,从反对封建、包办婚姻,倡导自?由恋爱的《传世》,女性主题片《花海》,到《青山》里侠胆义气的女英雄,《长钟记》中坚韧不?屈的底层小人物?,再到呼吁和平的战争片《自?由之国》,几乎每部都饱受好评。


    这中间,有运气,有贵人的帮助,有她的不?懈努力。可即便有此成?就,也得到相当高?的报酬,邬长筠仍对这个行业深爱不?起来?,或者?说,她根本不?懂爱,她的眼里只能看到幼时定下的目标,并只为?其奔走。


    电影中途,邬长筠有些不?适,好像是来?月事了,她与旁边的陈林导演打?声招呼,便离开影厅,去了趟卫生间。


    回来?时,刚进后?门,忽然一只手从黑暗里伸过来?,扼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至身边。


    是杜召。


    他戴顶黑色帽子,披了件长款黑色大衣,里面,是残破不?堪的毛衣,散着积久的血腥味。


    邬长筠震惊地凝视帽檐下幽深的眉眼:“出?什么?事了?”


    杜召手落到她腰上,将人搂近些,亲了口?额头,声音嘶哑:“先看电影。”


    邬长筠哪还看得进去,低声道:“我?们出?去。”


    杜召转过脸来?俯视她:“不?谢幕了?你可是女主角。”


    邬长筠这才看到他眉尾的一道血痂,顿时哑口?无言。


    杜召手从她腰上拿开,伸进大衣里,从内侧口?袋捏出?一支玫瑰,送到她面前。


    一动间,邬长筠才发现他的小臂打?了绷带。


    “来?得急,街边买了一支,最后?一支。”杜召提了下嘴角,脸上却一点也看不?出?高?兴,“回去再补束大的。”


    邬长筠沉默地接过玫瑰。


    杜召牵住她冰凉的手:“看电影。”


    于是,她陪这个伤痕累累的男人立在影厅最后?面,心不?在焉地看完自?己的电影。


    快结束时,邬长筠才到前排坐下,随导演和其他演员上台谢幕。


    再往后?看去,杜召已经不?见踪影。


    有几位粉丝送上花束,邬长筠让工作人员拿走,离场时,只拿了杜召送的那一支红玫瑰。


    她没去参加庆功宴,同陈林导演说身体不?适,先回去了,到门口?碰到一堆记者?堵着拍照,便从后?窗翻出?去,再绕到前面。


    杜召的车停在街对面。


    邬长筠拉下帽檐,快速走近坐了进去。


    车里只有杜召一个人。


    颓废的身影,周遭充斥一股浓浓的压抑,他只字不?言,单手掌方向盘,开出?闹市。


    “白解呢?”


    “去医院了。”


    “他怎么?了?”邬长筠看向他。


    “头受了点伤。”


    “严重吗?”


    杜召侧眸,对她露出?些笑意:“鬼门关?都走过,对于我?们而言,任何伤都不?算什么?。”


    “你去哪里了?怎么?弄成?这样?”


    “这些天,我?在东北。”杜召顿了几秒,又开口?,“我?一个朋友战死了。”


    邬长筠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去是给他报仇,还有收尸,我?把他,”杜召又顿了顿,“他的手,送回了老家。”他自?嘲地轻笑声,“可这仇,哪是杀一个敌人,一个分队,小队,中队,就能报完的。”


    邬长筠看向他吊在脖子上的绷带:“你和关?东军交手了。”


    杜召默认了。


    三月底,倒春寒,春风刺骨。


    杜召将两侧窗户按上去,隔绝了呼啸的风声。


    他注视着喧闹繁华的街市。


    眼里,却是硝云弹雨、白骨露野。


    “可政府不?是不?抵抗政策吗?”


    “仍有很多不?愿屈服的爱国志士,为?了捍卫领土,浴血奋战。”


    “我?听说过,东北抗联军。”


    “是的。日寇侵占东三省多年,残害我?无数同胞,政府充耳不?闻,只能靠军民自?发抗日,孤悬东北,没有援助,没有足够的物?资,艰苦到吃野菜、树皮、草根充饥,无数军队拼到弹尽粮绝,最后?被冻死在冰天雪地里。”他松松紧握方向盘的手指,在心里叹了一声,“时局不?稳,日军蠢蠢欲动,我?可以派人一直暗地保护你,却无法帮你挡住炮弹。”


    “筠筠,你离开是正确的,我?不?留你。”


    车子忽然停下,前面,是一堵废铁堆成?的墙。


    杜召走神了,导致进了一条死路。


    两人皆沉默。


    杜召将车往后?倒,开进正轨,不?想把那些悲伤的情?绪带给她,强逼着自?己扯出?一丝笑:“我?本也想干脆地死在战场,可还想再回来?赚点物?资,多造几颗子弹,再亲几口?漂亮姑娘。”说着,看她一眼,“脸伸过来?,让我?亲一口?。”


    “开你的车。”邬长筠一点心情?都没有,她知道,那些话只有前面两句是真,最后?那句,带着玩笑。


    她不?忍看杜召,目光落在车窗外,入眼的,确是空茫茫的一片。


    那风声似乎裹挟了无数烈士的呐喊,将她也击得体无完肤。


    ……


    车子停在邬长筠公寓楼下。


    她紧握着那鲜红的玫瑰,看向旁边的男人:“不?上来?吗?”


    “身上太脏了,明天吧。”


    “没关?系。”


    “明天吧。”


    “楼上有你的睡衣。”


    杜召弯了弯唇角:“我?身上有伤,怕吓到你。”


    “我?不?怕。”


    “我?怕。”杜召手绕到她后?颈,将人拉近,轻吻下她的脸颊,“明天见。”


    留了三次。


    她再开不?了口?。


    杜召下车,为?她打?开车门,两人连拥抱都没有,便分了别?。


    邬长筠浑浑噩噩地回到屋里,看到玻璃窗上打?扮明艳的自?己,忽然觉得这一身有点可笑。


    她脱下毛茸茸的外套,随手撂在沙发上,找了个花瓶,将玫瑰插进去,拿进卧室。


    夜里,下雪了。


    这是两年来?沪江的第一场雪,夹了雨,落在身上,不?是那么?温柔。


    邬长筠披着斗篷来?到杜家院外。


    门锁了,她不?想按铃,去吵醒上上下下,便从栏杆翻了过去。


    大棕认得她,颠颠地走过来?。


    这次,邬长筠没嫌弃,摸了摸它的头:“外面冷,回窝吧。”


    大棕目送她翻进窗户。


    杜召正沉睡,听到动静,警觉地从枕下拿枪,立到门后?。


    听上去,是熟悉的脚步声。


    他放下心,将枪藏好,躺回被子里。


    邬长筠轻声进来?,掩上门,站在床尾杵了许久,才来?到床畔,蹲下去,看他的睡颜。


    良久,她起身到床另一边躺下,又起来?,反覆两次,还是决定离开。


    刚落地,一只温暖的掌心抓住她的手。


    邬长筠回眸看向床另一边的男人:“你醒了。”


    “一直醒着。”


    “……那你装睡。”


    杜召弯起唇角,另一手不?方便,用脚踢开被子:“进来?。”


    邬长筠躺进去,靠到他身边。


    杜召拉着她冰凉的手放到自?己腹部。


    真温暖,她往里伸了伸,顺势搂住他。


    “想我?了?这么?晚偷偷跑过来?。”


    “不?是,”她矢口?狡赖,“我?在家无聊,包了小馄饨。”听他没说话,又道:“包多了,吃不?完,送点给你,放厨房了。”


    杜召将她的头按进怀里:“筠筠,别?对我?这么?好,像以前那样就行。”


    “那你想吃吗?”


    “我?更想抱着你。”


    ……


    第69章


    这是大半个月以来,最安稳的?一次觉。


    一醒来?,爱人就在眼前?,比他此生见过所有景都要美好。


    邬长筠正坐在窗户边,借窗帘的?一丝缝隙看书——放在床头的?一本《资本论》,这是她第一次接触政治经济学书籍,也挺有意思。


    她逐字逐句认真阅读,翻页时,朝床上?看一眼,却见杜召侧身躺着,正注视自己,她问:“什么时候醒的?”


    “有一会了。”


    邬长筠合起书:“闲着无聊,就拿来?翻翻。”


    “看得懂吗?”


    “懂,又不太懂。”


    杜召伸手:“过来?。”


    邬长筠坐到他身边:“你还睡吗?”


    “不睡了。”


    “吃不吃馄饨?”


    “吃你。”说?完,他的?手臂圈住她的?腰,把人拉下来?抱着。


    邬长筠不敢完全伏在他身上?,怕压到受伤的?小臂,双手撑着柔软的?床褥,笑着说?:“你都残了,还想这些。”


    杜召没说?话,亲了亲她的?下巴,逐渐向?下。


    “来?月事了。”


    杜召顿住,脸埋在她颈边深嗅:“那就让我闻一下。”


    邬长筠拽他的?耳朵:“闻什么?你是小狗吗?”


    “不小,大狗。”


    她失笑起来?:“都快中?午了,起床吧,刚回来?,不去忙忙生意?上?的?事吗?”


    “有人管。”


    “那就出去晒晒太阳。”


    杜召懒懒地躺着,不想动弹。


    邬长筠拽开他的?手,直起身,去拉开窗帘。


    刺眼的?光瞬间照进来?,杜召别过脸去,待适应些,才转回来?:“没力气,你拉我。”


    邬长筠握住他宽大的?手,却拉不起沉重的?人。


    杜召看她费力拽着,自个坐起来?,顺势揉了下她的?头发:“你先?去,我换个衣服。”


    “我帮你。”


    “不用。”


    “那点事可以,这就不让看了?”


    杜召无奈地笑了下:“好?,让你看。”他解开睡衣纽扣,脱下一个袖子,抬眼瞄她,“不是说?要帮我,就顾着欣赏了?”


    邬长筠帮他拉下受伤的?那只衣袖,只见小臂被石膏绷带固定住:“骨折了?”


    “骨裂。”


    “那还好?。”她看向?杜召腹部一条疤痕,这就是昨晚摸到的?那条新伤,有两公分长,他的?右胸上?还有大片淤青,颜色已经淡化很多。


    心里闷闷的?,她挪开目光,去衣柜前?:“穿哪件?”


    “随便。”


    衣柜里大多是西装,邬长筠选了套偏休闲的?,小心地为他穿上?:“好?了。”


    杜召站起来?,高她一大截:“裤子呢。”


    邬长筠手伸向?他的?裤腰,刚要拉下,忽然?抬眼看他,收回手:“自己换,我去煮馄饨。”


    杜召目送她离开,提了下嘴角。


    ……


    馄饨煮熟,盛好?放到餐桌上?,杜召也洗漱好?下楼了。


    他坐到桌前?,拿起勺子狼吞虎咽:“香。”


    “烫,慢点吃。”


    杜召将勺子递到她嘴边。


    邬长筠张口吃下。


    就这样,你一个,我一个……


    不一会儿,分完所有馄饨,连汤都喝了个干净。


    邬长筠问他:“饱了吗?”


    “没有。”


    “再给你煮碗面?”


    “好?。”


    她起身,又进厨房开始忙活。


    杜召跟进去,从后搂住她:“辛苦了。”


    “就这一次,下次收钱了。”


    “好?。”


    邬长筠被他缠着,动作很是不便,将面条放进开水中?,放入佐料。


    两人便一前?一后静静看着锅里翻滚的?细面。


    他忽问:“今天有事吗?”


    “没事。”


    “最近不拍电影?”


    “再过六天,去宣城。”


    “又去一两个月。”


    “嗯。”


    杜召弯腰,下巴抵在她肩上?,半晌,才问道:“要不要出去散散心?”


    “去哪里?”


    ……


    去的?是兵工厂所在地——桃镇。


    镇子不大,只住了不到一百户人。


    兵工厂初建时,杜召在镇上?买了个小院给常却住,谁知那小子就爱住在工厂里,很少回来?。


    房子一共三间卧室,一间空着,一间是常却的?,还有一间杜召曾来?住过两次。


    他们今晚要睡在这里。


    四月桃花开得还盛,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香气。


    杜召买了一小袋桃花饼给邬长筠:“尝尝。”


    她咬下一口,外面酥脆,里面软糯清甜,回甘无穷:“好?吃。”


    “还有桃花酒。”


    提起酒,她立马来?了精神:“哪呢?”


    “前?面不远。”


    他们来?得迟,路上?费不少时间,买完酒已是傍晚了。


    街上?渐渐热闹起来?。


    河边,有人放灯。


    明天就是清明节了。


    两人牵着手从桥上?走过,邬长筠忽然?挠了挠他的?手心:“要不要放一个花灯?”


    “上?次在昌源还说?华而不实,浪费钱。”


    “那会穷,现在有点钱了。”邬长筠浅笑道:“我买给你。”


    “这么大方。”


    “你是在嘲讽我吗?”


    “不敢。”


    桃镇物价低,花灯都是婆婆自己做的?,一角钱一只。


    邬长筠买了两,同杜召到河堤点上?灯,将它们放入水中?。


    两只灯随波飘动,渐渐远去。


    散开,合起,又散开……


    杜召问她:“你猜我许的?什么愿?”


    “驱逐日寇,国泰民安。”


    “没一点悬念啊。”


    “嗯。”


    “你呢?”


    邬长筠沉默两秒,答案仍没变:“我没有心愿。”


    直到看不见那两只灯,他们才起身离开,慢悠悠沿着街道往住处去。


    桃花的?清香浓郁几分,邬长筠往南边望去,看到一片桃林。


    杜召注意?到她的?视线:“去看看?”


    于是,两人走到纷繁的?桃花下。


    一阵风拂过,花瓣洋洋洒洒地飘散在空中?,落在她披散的?黑发上?。


    杜召取下花瓣,放到自己头上?。


    邬长筠看他这一举动,眼含笑意?:“你干什么?”


    “试试能不能够到,够到了,随便答应你一个条件。”


    邬长筠伸手去拿,可杜召太高了,还故意?往后仰,不让自己碰到头。


    “你甩赖。”她绕后,杜召又前?躬。


    邬长筠折一小根树枝,往他头顶扫过去。


    杜召捂住头顶往旁边躲:“你也甩赖。”


    两人在桃林里追逐打闹。


    第一次见她发自内心无拘无束的?笑容,杜召却有些落寞,她不过二十岁,如果有个好?的?出身,本应活泼开朗、无忧无虑地在学校读书才是。


    忽然?,邬长筠跌坐在地上?。


    杜召弯腰,将她拽起来?,邬长筠顺势摸向?他头顶:“拿到了。”


    杜召看她得意?的?表情?,觉得这柔情?的?春风更加沁人心脾了:“想要什么?”


    “暂时没有想要的?。”


    “那先?欠着,想到了再说?。”


    “好?。”


    邬长筠将手里的?桃花枝塞进他手里:“送你。”


    杜召拿起来?看了看,咬住树枝一端,将另一头的?杂枝去除,只留下两朵桃花,又把她的?头发绾起,用桃枝固定。


    只簪进去两秒,长发再次倾泻,桃簪坠落。


    “不是这么弄得。”邬长筠拾起它,熟练绕了两下,簪好?头发,“好?看吗?”


    “好?看。”


    “花,还是我?”


    杜召凝视着眼下这张清冷的?面容,透了些少见的?温柔,他没有回答,抱住纤细的?身体,低头吻了下去。


    他们在婆娑花影下缠绵许久,直到蓊郁的?丛林浓雾萦绕。


    夜萧雾茫,该回了。


    两人手牵手穿过桃林。


    “桃子几月成熟?”


    “八九月。”


    “那到时候来?偷桃吧。”


    “需要偷吗?”杜召将她的?手放进自己大衣口袋里,“我买一棵桃树送你。”


    “就一棵啊。”


    “最近手头有点紧。”


    “那我也送你一棵,这样,我们就有两棵了。”


    “好?啊,一个秋天,够吃了。”


    ……


    拎两壶桃花酒,回到了温馨的?小屋。


    杜召单手劈几根柴火,烧壶热水,把酒温了温。


    两人坐在院里,边看星星边喝酒。


    偶尔说?几句无聊的?废话。


    忽然?,邬长筠翘首问他:“你想听戏吗?”


    “你唱,就想。”


    “那我给你耍一个。”邬长筠从他怀里起身。


    没找到长棍,拿着扫把充当长枪,给他唱了曲《扈家?庄》。


    杜召身心放松地靠在墙上?,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一时间,忘掉许多愁。


    眼里,心里,就只有那动人的?一颦一笑。


    河边花灯前?。


    邬长筠撒了谎,破天荒许了次愿。


    她在心里默默祈求:


    阿召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


    杜召偶尔会去一趟兵工厂,邬长筠便在小院里晒晒太阳,做做饭,等?他回来?。


    他们在桃镇短暂又快乐地住了四天。


    第五天,回到沪江,邬长筠便收拾行李准备去拍电影了。


    这一走,六月下旬才回来?。


    可杜召又不在沪江了。


    邬长筠外出拍电影的?这段时间,祝玉生害了场大病,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到头的?时候,又离奇地康复了。


    鬼门关走一遭,人脾气收敛不少,心平气和下来?,也越发思念故人。


    他对邬长筠的?态度转变了许多,每回来?,不给脸色,也不骂了,甚至还关心她起来?:“拍电影累不累?”


    “不累。”


    “那些人对你好?吗?”


    “好?,导演,合作的?演员都不错。”


    “行行都不容易,不论你以后想干什么,唱戏也好?,拍电影也罢,都要尽十分的?力。”


    “是。”


    “也不知道你师哥师姐怎么样了。”祝玉生长叹口声,“好?久没回北平了,三年了吧。”


    “两年半。”


    “你们几个有空还是得聚一聚,虽然?你改了行,但到底同过门,情?不能丢。”


    邬长筠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师父想见,我就去通电话,叫他们过来?。”


    “算了,算了,都忙,不打扰他们。”祝玉生垂眸,抠了抠指甲盖,偷偷瞄她一眼,又道:“真想回去看看,也不知道现在那梨园成什么样了,有没有什么新鲜的?曲子和人。”说?着说?着,他就猛咳起来?。


    邬长筠赶紧上?前?为他顺顺气:“您精神不佳,还是多休息为好?,北平太远了,舟车劳顿,我怕您吃不消。”


    “现在去不了,以后更不行了,你看我这身心交瘁的?鬼样子,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天。”


    “您会活很久的?,我会带你去欧洲,去看看那边的?医生有没有办法。”


    “长筠啊,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跟你说?过无数次,我不去。”


    “您在这,谁照顾你?我是一定要走的?。”


    祝玉生憋着气不敢发,半晌,从鼻腔里哼出一声,道:“我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徒弟,他们还能不管我死活。”


    邬长筠不想和他吵架,干脆剥着橘子不说?话了。


    “你爱上?哪去上?哪去,我是不想管你了。”


    邬长筠把橘子放到他腿上?:“您跟我去,适应不了,不喜欢,我再送您回来?。”


    祝玉生盯着橘子,紧抿嘴,似乎在权宜,良久,方才开口:“那你陪我回北平过几天,我去看看你师姑。”


    邬长筠冷笑一声,难怪最近对自己态度离奇得好?,原来?在这等?着呢。


    师姑姓崔,艺名妙梨,是个武旦,祝玉生同门不同师的?初恋,曾被恶霸掳走当姨太太,后来?那恶霸死了,师姑又回到戏园子继续唱戏。祝玉生仍对其念念不忘,但师姑经历那些事后,只一心钻研戏曲,不想谈感情?。祝玉生一生求而不得,便为她守了几十年,至今未曾婚娶。


    祝玉生见邬长筠不吱声,捂着胸口哀怨地哼道:“我现在就是回光返照,数着日子过了,也不知道死前?还能不能再见他们一眼。”


    邬长筠见他眼红了,心软下来?:“我带您去,您也答应我了,可别反悔。”


    ……


    邬长筠买了六月二十九号的?火车票,上?等?座。


    自己倒是不打紧,就算站过去也无所谓,但祝玉生身体不好?,这么远的?路,还是让他躺着舒服点。


    邬长筠大多时间在睡觉,醒来?,见祝玉生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发呆,再醒来?,还在看。


    邬长筠知道师父生性爱自由?,年轻时就几乎走遍了中?国,如今腿脚受伤,终日只能困于那狭小之屋,通过方寸之窗看外面的?天,能有一只鸟驻足,便能让他欣喜很久。


    他太寂寞了。


    两天两夜,终于到了北平。


    邬长筠带祝玉生来?到玉生班曾经驻扎过的?小院,站在门口往里看,一个陌生的?男孩跑进去,停在他们面前?问:“你们找谁?”


    “不找谁。”祝玉生对邬长筠道:“走吧。”


    傍晚,家?家?烟火寥寥。


    走过记忆中?的?老胡同,来?到一户小院门口。


    邬长筠刚要推他进去,祝玉生按住她的?手:“等?一下。”


    他整理一番衣服:“去敲门。”


    邬长筠到门口敲了敲。


    “来?啦。”熟悉的?声音传来?。


    听着急促的?脚步声,祝玉生紧握拳,心提到嗓子眼。


    木门打开,崔师姑立在门口,怔怔地看着外面的?人。


    彼此?什么话都没说?,眼里却都是千言万语。


    邬长筠唤了声:“师姑。”


    崔师姑这才缓过神:“长筠啊,师哥,你们来?了怎么也不提前?通知我一声,你看我这……”她理了理头发,“正做饭呢,快,快进来?。”


    一向?暴躁的?祝玉生像瘪了气的?球,老老实实点头:“欸。”


    邬长筠不想打扰他们,让两个老相好?单独说?了会话,自己在院子里蹲着,与一只猫干瞪眼。


    过了很久,崔师姑才出来?叫她:“长筠,快进来?,我去把剩下两个菜炒了,你照看着你师父点。”


    邬长筠起身:“我帮您。”


    吃完晚饭,崔师姑换了身衣裳,带他们回唱了十年的?老戏楼里看看,除了戏楼老板,全是面生的?脸,听说?自打他们走后,这儿已经换了好?几波人。


    听完戏,崔师姑要带他们回家?住。


    祝玉生又犯毛病来?,非要在外面住旅店。谁都拗不过他,邬长筠只能附和,就在戏楼附近找了家?旅店。


    他们早早歇下。


    第二天一早,又来?到崔师姑家?。


    中?午,在这吃一顿饭。


    晚上?又留了一顿。


    九点多,邬长筠才带祝玉生回旅馆。


    老情?人聊天,她插不上?话,这一天无所事事,几乎全在发呆,晚上?又睡不着,看祝玉生房间灯关了,便自己出去逛逛。


    她走在熟悉的?街头,回忆小时候的?种种。


    因为练功,没少被打,气坏了离家?出走,在外飘荡一两天,最后还是会回去认错,再讨顿打。


    邬长筠漫无目的?地游荡。


    回去的?路上?,买了点米酒。


    正要走,忽然?看到街对面的?茶楼下一个熟悉的?背影。


    她追过去,看清楚,才叫住人:“你不是在寂州吗?”


    ……


    第70章


    李香庭戴了副金丝框眼镜,回头见人,惊喜道:“邬长?筠,你怎么在?这?”


    “我陪师父过来,你呢?”


    “我来办画展,前天下午刚到,太?巧了,居然能在?这见到。”李香庭看一眼手?表,“我约了人,晚点找你,你住哪里?”


    “长?平旅店。”


    “行,我忙完了去找你,一起吃个饭。”


    “好。”


    李香庭上了茶楼,进提前定?好的包间,要了壶茶和点心。


    坐等不到十分钟,客人来了。


    李香庭迎上去与人握手?:“程编辑,你好,我是李香庭。”


    程编辑夹着文件包,腾出手?相握:“你好,通信半年,终于得见真容,没想到李老?师如此青年才俊,我还以?为是位满腹经纶的老?者。”


    “过?誉了,快请坐。”


    两人相继坐下。


    这半年,李香庭写过?很多壁画、泥塑相关论文,一直与程编辑书信往来,没那些弯弯绕绕,直接入正?题,他将新写的文章拿给他看。


    程编辑看了两页,连连点头:“好啊。”


    见此反应,李香庭提着的心落下来:“那麻烦您审校,稿酬多少无所?谓,重点是把壁画传播出去。”


    程编辑放下纸:“好是好,不过?这类文章不太?适合刊登。”


    “为什么?”


    “论点不够,大多是技法、内容上的描述,包括这些修复和保护过?程、注意?事项,倒像教材。这么厚一沓纸,得有三四万字了,你要知道我们杂志一篇文章最多只?能容纳七千字,像你之前给我寄的那三篇,有理有据有思想,也能对应上现在?画坛上几大流派的纷争,就没有太?大问题。”程编辑推了下眼镜,“我倒有个建议,你就照此继续推进下去,再多写点,出书做着,我认识一些出版行业的朋友,到时候可以?为你引荐。”


    ……


    李香庭很晚才来到长?平旅店,前台给邬长?筠房间打了个电话?。


    见人下来,他迎上两步:“不好意?思,叫你久等。”


    “还好,反正?也睡不着,”邬长?筠见他一脸疲惫,脖子上细细密密一层汗,“你有事的话?忙就好,不用急着赶来找我,以?后时间多的是。”


    “已经忙完了,走吧,去吃点东西。”


    两人到小饭馆点了壶酒和两道下酒菜。


    邬长?筠打量他的脸:“瘦了。”


    李香庭笑了笑:“都说我瘦了。”


    “怎么戴眼镜了?”


    “寺院没灯,天天在?昏暗的地?方点根蜡烛画画,眼睛有点近视,白天还好,晚上戴个眼镜看得清楚些。”


    “很适合,戴上眼镜更文雅了,也成熟很熟。”


    “就是麻烦些,不在?意?丢在?哪,时常要用时找不到。”李香庭给她添杯酒,“还记得我之前信里和你提过?的壁画吗?”


    “嗯。”


    “我选取一些局部,运过?来办专题展,还有一些照片,在?北平艺专的美术馆里,你感兴趣可以?去看看。这些壁画损坏太?厉害了,我一个人的力量远远不够,需要国家和社会的支持。”


    “好,我明天去,正?好闲着。”


    “你会为之震撼的,我保证!”


    “嗯,就只?在?北平吗?”


    “过?几天去天津,然后去沪江,就先?这三个地?方,因为资金有限。”李香庭口渴得很,把酒当水喝,“你呢?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拍完电影清闲一阵,就陪师父过?来故地?重游,见见老?朋友。”


    “待多久?”


    “再待四五天吧,十号之前回去。”邬长?筠看他的手?粗糙许多,“修那些画很辛苦?”


    “快乐大过?于累,就是学校寺庙两边跑,废时间,学校放暑假了,我才得空跑出来,想趁这两个月好好宣传一下。”


    “注意?身体。”


    “嗯,但我一直想把学校的工作辞了,专心搞修复和保护工作,再成立个研习机构,所?以?需要政府支持,拨经费,才会有人愿意?加入,到时候大家一起研究、临摹,再把宣扬出去,让全世界都看到。”


    邬长?筠淡淡笑了:“你还是老?样?子。”


    “嗯?”


    她没有回答,却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你现在?明星,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帮忙宣传一下。”


    “好。”


    “感谢。”


    “小事。”邬长?筠见他衣服破旧不堪,衣袖还有缝补痕迹,想必学校发?的薪水全用在?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上,生活得很拮据。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向来一毛不拔,竟然对李香庭说:“经济上需要支持吗?我可以?资助一点,但不多。”


    “不瞒你说,我薪水微薄,那些临摹品又不适合售卖,只?作展出或者赠与机构,已经入不敷出了。”


    “那这顿饭可得我请了。”


    “不不不,饭钱还是拿得出的,我这次过?来还带了三幅自己创作的画,所?幸全卖出去了,又有点积蓄,难得在?这里遇到,一定?得我请。”李香庭倒满酒,举杯,“这么久没见,今晚好好喝一顿。”


    ……


    第二天,邬长?筠把祝玉生送到崔师姑那,便去了画展。


    到的时候,李香庭正?被一群人围绕着,为他们讲壁画内容。


    邬长?筠默默站到人群后,听他道:“这幅是临摹的大雄宝殿东壁左起第五行局部,画的是佛陀为围绕的百千菩萨、天王、比丘等众说法的场景。”


    李香庭注意?到她,只?抬手?与她打了个招呼,继续说:“不知道诸位之中有没有读过?佛经的?”


    众人摇头。


    “《维摩诘经》中写道:佛与无量百千之众,恭敬围绕,而为说法,譬如须弥山王,显于大海;安处众宝师子之座,蔽于一切诸来大众1。


    眼前描绘的就是这一场景,大家看这圆光,原画上贴的金片,条件有限,我用了金箔代替。”


    一女学生道:“真金啊?”


    李香庭笑着点头:“是的。”


    又一男人道:“不会被偷走吗?”


    “佛门圣地?,可能贼人都会三思吧。”


    语落,迎来一阵笑声。


    “华恩寺壁画珍贵不仅在?于年代、内容、色彩和技法,还用了许多珍宝,你们看这七宝盖。”李香庭手?指向画中华盖,“我用放大镜仔细观察了原画中这一小块,居然在?内层贴了珠贝片,上再覆一层浅色,让珠片更加融合。还有周边的雪山、河流、日月星辰,线条行云流水,随意?截取一块纹样?都是一幅伟大的作品。”


    他走到旁边的画前:“大家再看这一幅,摹的是大势至菩萨像,原画高?近两米,菩萨头戴花冠,环身璎珞,衣服颜色我用了花青加鹅黄,再配少许朱砂,调出来的颜色仍颇为显亮,远没有实物历经千年的沉着,所?以?大家有机会还是要去华恩寺亲眼看一看……”


    邬长?筠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还是那样?纯净、满腔炽热。


    他变了很多,似乎,又一点儿都没变。


    邬长?筠听了会,便自己去转转。


    李香庭忙完来找她,见她正?在?看一幅飞天,走到身后,没有打扰,静静地?陪她看了会。


    这半年,他废寝忘食地?学习线描、国画笔触和设色,从临摹局部开始,一个衣褶,一个眼神,在?小画稿上试无数次,不停对比、试色,才会最终落笔于画上,最终完成展出的这十四幅摹品。


    可他还是遗憾,遗憾太?多人不能亲睹原画风采,因为再像的摹品也达不到原画五分精神,再详细的文字都不形容不出它?的精彩绝伦。


    邬长?筠凝视着浮游在?云中,双手?捧钵、身穿长?裙的飞天,轻松而又遒劲有力的线条将飘带表现得活灵活现,周遭的天空缀满了璎珞、花朵、乐器……不由赞叹一声:“真美。”


    李香庭回过?神:“我还以?为你没看到我。”


    “你刚过?来我就注意?到了。”邬长?筠往旁边一副走过?去,“我第一次看到这种风格的画,可能是我见识少。”


    “不是见识少,而是绝大多数人都没见过?,不,确切地?说,没几个人见到过?。”


    “虽然我看不懂其中门道,但摹品尚且如此,不敢相信原画有多令人震撼。”


    “是的!我画功还不成熟,等有机会你一定?要去看原作,色彩完全不能比拟,我虽然也做了旧,但那种自然的沧桑,是怎么也仿制不出的。”


    “好。”


    “香庭。”有人叫他。


    李香庭看过?去,对邬长?筠说:“你再逛逛,我去那边,等会来找你。”


    “你忙。”


    邬长?筠看完后,见李香庭还在?与人交谈,不好打扰,便自己离开了。


    李香庭正?在?和以?前在?巴黎留学时的师弟小江说话?:“我认识德华报社的一位编辑,就在?这教书,他以?前也在?巴黎待过?几年,你应该听说过?,肖望云。”


    李香庭点头:“我知道,他有两幅画被博物馆收藏了,画的确实好,只?是人没来得及见,我去留学的时候他就已经回国了。”


    “是的,有时间我介绍你们认识下。”


    “下午四点我要去拜见黄道禹先?生,一起吗?”


    “约到了?行啊你!”


    “能不行嘛,送了八张拜贴。”


    “你是真的!”小江给他竖了个大拇指,“成,我提前来这接你。你忙,我先?走了。”


    “好。”


    小江离开,李香庭再去找邬长?筠,却已经不见人影了。


    门口的接待见他闲下来,走过?来:“先?生,刚才有位穿黑裙子的女士让我给你带给话?,说她先?走了,有机会再喝酒。”


    “好,谢谢。”


    “不客气。”


    李香庭倒杯水喝下,讲了一个多小时,口干舌燥,他本想介绍陈今今给邬长?筠认识,只?能下次罢。


    刚坐两分钟,又有人进来。


    他立马放下杯子,迎了过?去。


    ……


    三点,小江过?来接李香庭,两人来到郊区一栋别墅外,拜见一位德高?望重的大画家黄道禹。


    到了门口,听门房说黄先?生出去写生还没回来,再问去哪里,门房也不知道。


    主人不在?,进屋有失礼仪。


    他两便在?门外等着,一直到傍晚,人都没回来。


    天色已晚,李香庭见小江累得盘腿坐地?上,便说:“要不你先?回去吧,我在?这等就好。”


    “那不成,这可是黄道禹,等再久都行。”


    太?阳落山了,今日晚霞灿烂,染红整片西天。


    李香庭抬首望天空,忽然听到后方一阵巨大的轰响逐渐靠近。


    他回头看去,只?见远处飞过?一架侦察机。


    李香庭虽不了解军事方面的事,但也有点基本常识:“这不是我们的飞机吧。”


    小江已经咬牙切齿了,握拳重重捶一下地?:“小日本的,最近老?在?上头飞来飞去,苍蝇一样?讨人厌,最近越来越频繁了。”


    “我们的军队放任不管吗?”


    “谁知道啊!听说还老?是搞军事演习,太?猖狂了!”


    李香庭不由皱眉,看着飞机远去,喃喃自语:“他们想干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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