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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明尽在冰冷的枯草里躲了一宿,他?身材瘦削且矮小,再加视线不佳,日本兵来回?一遭都没发现他?。


    直到完全?听不到声音,寺院里的手电筒光也不见了,明尽才回?到寺院,与?灯一报了平安,再去看李香庭。


    好在提前备了各类药品,李香庭不想?让灯一担心,自己把伤口给缝好,上了药,艰难地裹两层纱布便昏睡过去。


    明尽看到他?时,人?脸色苍白,浑身冰冷,地上换下的衣服被血湿透了大片,他?说不出话,只能静静落泪。


    李香庭醒过来,注视着床边眼泪涟涟的小和尚,半撑起身体检查他?是否受伤:“没追到你吧?”


    明尽点头,手势示意自己无碍。


    李香庭松口气,虚弱地躺回?去,他?没想?到这下作的日本兵连和尚都觊觎,简直人?性沦丧!明尽自小同灯一在寺中长大,哪懂那些事,他?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只道?:“他?们一定会再来,得避一避,这两天你和马尽量待在树林里,寺里有我。”


    明尽摇头,手指了指他?肩上的伤。


    “我没事,养两天就好了。”


    明尽忽然?给他?跪下,合掌,俯身磕头。


    李香庭赶紧托起他?,疼得眉头紧皱,倏尔又笑起来,想?让他?放心:“别这样,我不过一介凡夫,受不住的。”


    明尽扶他?躺下,手示意道?:我去煮粥。


    “去吧。”


    明尽跑了出去。


    寮房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李香庭闭上双眸,肩上的痛一阵阵袭来,可他?太困了。


    太困了。


    ……


    寂州在日本人?的统治下,逐渐走上他?们所认为的正轨。除了开设大量日本店铺,还创办了日本小学?和学?习日本文化的社会学?校,主要有语言、礼仪、文学?、艺术和历史。


    他?们不仅要占领这片土地,还要进行从文化和思想?上入侵,妄图让中国?人?心甘情愿地臣服、崇拜。


    清晨,日本地质调查团队长菊川佑来到乡野写生?,他?喜欢清净,只携一个武士近身保护。


    菊川佑是菊川明大佐的亲弟弟,著名?地理学?家,原为早稻田大学?的地质工程教授,退休后各国?旅居,在德国?一个小乡村生?活了两年,日日闲暇,便跟一位牧师学?油画,回?国?后又师从日本大画家前川史一,学?习浮世绘,虽没几分天赋,也无大成?就,却极爱画画。随军来寂州勘察地形、寻找石油资源,都不忘带着画笔画本,空闲时勾勒几笔。


    菊川佑很喜欢中国?的山川大河,远比日本要壮阔太多。


    他?时常站在高峰感慨万千,想?到这片如画的江山即将属于日本,即将住满日本的子民?,就忍不住心潮澎湃。


    今日天气不错,中午,菊川佑乘着清凉的秋风从野外?回?到城中,换了身衣裳,去一趟宪兵司令部。


    他?们占了原先的市政府,以及东西两大片民?楼。


    他?一边欣赏这落后、古旧的街景,一边畅想?在日本人?的建设下,它即将焕然?一新的模样。


    忽然?,一抹夺目的蓝色从眼前晃过,菊川佑再看过去,只见一个日本士兵手里拿一张画,叠成?四折,正要往屁股下面坐。


    他?叫司机倒回?去,停在那群人?前。


    见是菊川佑,众兵纷纷起身行礼。


    “大家辛苦了。”菊川佑瞥向那被当成?坐垫的画,“那个能给我看看吗?”


    “是!”日本兵立马将东西拿起来,掸了掸,恭恭敬敬送上去。


    菊川佑打开观看,只一角,便为之?而震撼。


    这是李香庭平时在宣纸上练色的画稿,虽为稿,但每一张也竭尽所能。


    日本兵见他?瞠目结舌,其中一人?问道?:“菊川君,这画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不!太有问题了!”他?睁大了眼,连连感叹,“怎么会有如此精妙绝伦的作品!哪里来的?”


    “郊外?的一座寺庙,那里的墙上都是这样的画。”


    “快!带我去。”


    ……


    明尽最近都躲在外?面的树林里,只有深夜才回?来一趟,煮点吃食,给灯一擦拭身体。


    李香庭伤在右肩,抬不了手臂,只能勉强翻书写字,昨天还烧了两场,好在所备医药足够他?近日所用。


    正换着药,听到前殿传来敲门声。


    他?三两下将伤口捆好,穿上衣服出去查看。


    是日本人?交谈声,只不过他?们这次没有强行闯入,而是在外?头轻轻敲门。


    李香庭单手打开门,见一个身穿和服的老头立在面前,身后跟随着两个武士,见自己,颔首笑了,用中文道?:“你好,打扰了。”


    李香庭有些讶异于他?的礼貌,也怀疑他?此行的意图,但还是平和道?:“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据士兵说,这是你的画。”


    李香庭看向他?身后武士手里摊开的摹品:“是。”


    “我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作品!听说贵寺到处都是这样的壁画,我想?这些应该是临摹品吧?”


    李香庭警惕地看着他?:“嗯。”


    “不好意思,忘了自我介绍,我叫菊川佑,我很喜欢中国?的艺术,所以,在看到这样的作品时,一时激动,便贸然?前来,想?一睹原画的风采,”他?微微点了个头,“不知,阁下是否方便?”


    不方便,又能怎样?


    李香庭看向他?身后带双刀武士,没法拒绝,在他?如此礼貌的情形下,也没有理由拒绝。本该要请示一下灯一的,可这个点,人?刚睡下。


    菊川佑见他?迟疑:“我让他?们在此等候,还请阁下放心。”


    思考片刻,李香庭还是让开路:“请。”


    菊川佑又颔首:“打扰了。”


    他?让身后两人?在外?面等着,自己随李香庭进去。


    迈入大门那一刻,呼吸一滞!本以为画纸上的摹品就已?经足够惊艳,不想?原画更?令人?震撼。色彩、线条、庞大的构图、壮阔的画面,无不让他?荡魄摄魂。


    菊川佑轻轻摸这些沧桑的遗迹,激动地手都在颤抖。


    他?对中国?壁画几乎没有了解,在对其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仍觉得,这旷古之?作世间绝无仅有!不仅在于形式上,其中所绘故事都值得深究。


    太美了!


    可当他?路过东壁,看到画上赫然?一道?刀口时,不免大惊失色,问李香庭:“这是?”


    “前天夜里贵方士兵强行闯入,抢走了部分佛像还有我的画,离开前还毁了这面墙,墙上斑驳的削落痕迹,是他?们用小刀挖走了上面的金片。”


    菊川佑皱起眉头,既生?气,又无颜:“太不像话了。”他?见李香庭鼻青脸肿的,大概也了解缘由,对他?深深鞠了一躬,“非常抱歉,对你和寺庙带来的伤害。”


    李香庭见他?从始至终一副虔诚的模样,想?着冤有头债有主,也许并不是所有日本人?都是邪恶的,便扶起他?:“谢谢,望军方约束士兵。”


    “一定,我保证,不会再有士兵惊扰这片安灵的地方,请你放心。”菊川佑环顾四壁,“如此伟大的艺术,不仅属于中国?,更?属于全?世界,望阁下好好看护,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提。”


    李香庭并没有深究他?这句话的深意,点了个头,没有说话。


    “能否带我去别处看看?”


    “请。”


    李香庭与?菊川佑讲了讲几幅壁画内容,让菊川佑更?加为之?着迷了,在此待了一个下午,天黑才离开。


    菊川佑回?到住所,久久不能平静。


    他?拿起纸笔开始写信,给他?一位日本文物学?家朋友。


    满满三页纸,写尽壁画的绝美。


    他?封好信,交给助理:“明日帮我把这封信寄出去。”


    “是。”助理将信收好,见菊川佑一脸疲惫,“您累了,休息吧。”


    “不,我一点也不累,我太高兴了!”他?半躺在沙发上,眯着眼,回?忆那些壁画,“可惜,这样的作品生?于中国?,不得不承认,中国?的古人?还是很强大的,只不过现在的中国?人?已?经完全?变了。”


    “是的。”


    “这么伟大的艺术宝库,居然?只有一个人?保护,太可笑了,这个国?家根本不重视文化,一个没有文化和精神的民?族,必然?走向灭亡。”


    菊川佑唏嘘片刻,又道?:“不过现在的中国?人?,是没有能力研究这些的,他?们目前的首要问题是生?存,以及如何成?为一个好的日本子民?。”


    “您的意思是……”


    菊川佑缓缓笑起来:“我们拥有更?好的技术,而这些壁画,值得更?好的保护。”


    ……


    有两个好消息,第?一是菊川佑让日本兵把抢走的壁画摹品、佛像、部分金片给送了回?来,只留两幅品鉴,作为还礼,还送了李香庭两幅浮世绘。第?二个就是先前共事的老教授推荐两个刚毕业的学?生?来了,在得到灯一老和尚的同意后,要到寺庙跟着李香庭一起研究、保护、弘扬壁画。


    十天过去,李香庭伤好了许多,已?经能够自由活动,招待新人?去饭馆,边吃饭边介绍这里的情况。


    他?们一个叫王朝一,中国?画专业;一个叫吴硕,学?历史。两人?都瘦瘦高高、温文尔雅,一股子书卷气。


    聊完专业,又提起战事,李香庭同两人?说了前阵子日本兵强闯抢劫的事,引得他?们握拳捶桌。


    好在自打菊川佑造访以后,再也没有人?来打扰。


    吃完饭,李香庭领人?来到寺庙。


    没有一个学?艺术的人?在看到这些壁画时不为其动容,他?们奔波整日,仍精神抖擞,连行李都没空放,便趴在墙上彻夜观赏。


    即便讲述过无数次,李香庭在聊起壁画时仍慷慨激昂,同他?们看完每一壁,才依依不舍地回?房休息。


    路上,经过一间空着的寮房,李香庭驻足,推开门迈了进去。


    这是陈今今住过的房间,空了这么久,仍旧一尘不染。明尽隔几日便会进来打扫一番,也许,他?也盼着人?早日归来吧。


    李香庭到桌前坐着,推开窗透透气,看院里的景色,想?起曾经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他?无奈地笑了笑,哪有什么日落而息?自己每天都忙至深夜,趴在昏暗的壁前,拿着蜡烛照明,而她就在一旁待着,也点根蜡烛,有时乱画一通,有时写写文字,有时盯着壁画发呆,不知在琢磨什么事。


    她那样一个生?性自由,风火一样的女子,竟愿陪自己守着这古寺半年,吃糠咽菜,有时连喝的水都是浑浊的。


    月光照进来,落在斑驳的桌面上,角落放了一本书,用旧报纸包了书封。


    李香庭没有困意,正想?看看书,将它拿过来,翻开第?一页。


    入目几字,叫人?哭笑不得。


    写道?:想?我了吗?


    他?手指触摸着这几个字,心中百感交集。


    想?,很想?。


    如今,你又在哪里。


    可安好?


    ……


    陈今今在前线。


    她浑身血与?泥,抱着相机在炮火中穿梭、拍摄。


    我军战况不利,节节败退,退守支守山。


    日军增兵夜袭,双方打至弹尽,死伤无数。


    陈今今以为,这种情况下我军会撤退,就在万念俱灰之?际,援军到了。


    一个嘶哑又高亢的声音从硝烟里吼出来:“不怕死的,跟我冲!”


    马蹄声近,伴随着异口同声的“冲啊——”,一队英勇的战士驾马冲出来。


    只见为首的男子一身军装被血染红,身后的斗篷随冽风飘扬,带领众人?跃火而过,直奔敌军而去。


    虽只有百余人?,却踏出千军万马的气势。


    陈今今举起相机拍摄,可惜晚了一步,只拍到那将领的背影。


    只见他?们冲入阵地,与?鬼子赤身肉搏,血肉飞溅。


    她的手禁不住颤抖,看着同胞们一个个倒下,恨意烧光了所有理智。


    她将相机放下,随手拾起地上一把刀,要冲过去陪他?们共同杀敌。


    刚跑出去,被一个医疗兵拉住。


    医疗兵抱住陈今今的腰:“别冲动。”


    “放开!”陈今今被他?抱起来,翻过战壕,“你放开我,我要跟他?们一起杀敌!”


    “你过去只有送死!跟我回?去!”医疗兵拿起地上的相机,拽着她往后方去。


    陈今今回?头,只见血海尸山中,那杀气腾腾的将领一刀砍落日本兵的头,对身旁的副官道?:“白解,跟我杀进去!”


    “是!”


    ……


    第82章


    团长张袤见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一支队伍,带仅存的八十余人也冲了上去?。


    这一仗打得漂亮又惨烈,成功追剿日军残部,但也损失惨重,牺牲一半战士。


    杜召背着个断了腿的兵回来,医疗队抬担架接下。走数米远,一个?路过的卫生员才发现援军的这位将领衣袖浸了大滩血,乍一看他这生龙活虎的,还以为是?沾了别?人的。


    卫生员见他腿上也有刀伤,跳过战壕追过去:“你受伤了,我们抬你回去?。”


    杜召扫了她一眼,目光如炬,叫人一激灵:“不用。”


    他吹了个?口哨,一匹头戴护甲的黑马来到身?边,他踩上脚蹬轻松一跃,骑上高大的马,于高坡上睥睨战场,高声对?远处的白解喊道:“清点人数,将牺牲的兄弟就地掩埋,两个?小时后集合。”


    “是?。”


    卫生员仰视他:“你得跟我回卫生队处理一下,你在流血。”


    杜召低头看了眼,刚才不小心,挨了小鬼子两刀,他没当回事,单手拉缰绳:“去?抬伤兵,我自己?去?。”


    语落,驾马往东去?。


    赫然一条长口子,再深一点,怕是?骨头都要露出来。


    杜召握拳坐在沙包上,护士迅速替他消毒、缝针、上药、包扎。


    从始至终,都没听见这个?将领吭一声。


    张袤被?打瞎一只眼,满头缠着纱布走过来,同?他行军礼。


    杜召坐着,掀起眼皮,冷脸回他一个?。


    张袤见他虽着军官装,却无军职徽章,便问:“多谢兄弟支援,敢问兄弟是?哪路军队?”


    “我姓杜。”


    张袤一听这个?姓,瞬间明白了:“你是??杜定闲?”杜定闲,是?杜和的表字。


    他仔细打量此人,不对?,杜副司令怎会带兵上阵:“你是?杜末舟?”


    “是?。”


    张袤伸手:“幸会,久闻大名。”


    杜召同?他握手。


    九月下旬,杜震山接到命令,将兵分两路,和杜兴带大部队支援淞沪战场,另一路由杜和与杜召领军阻击南下日军,只留一个?师与十九门炮,守住南北重要交通枢纽,与日军展开持久的拉锯战,坚守阵地二十余天,双方死伤惨重。日军久攻不下,便派坦克、火炮等?重型武器增援,加以飞机轮番轰炸,将山梁夷为平地,因为没有足够时间加部署阵地,再加死伤惨重,装备不足,他们只能退守支县。


    此军骁勇善战无人不知,一万四千将士仅剩两千六百余人,虽然失了阵地,但牵制敌人近一月,予以重创,名声赫赫。


    “那杜副司令呢?”张袤又问。


    “在支县驻防。”


    “他让你来的?可我昨日令人多次发电报,他并未回复。”


    杜召盯着他,没回答。


    张袤看他这眼神,懂了,抱拳鞠了一躬:“谢兄弟支援。”


    腿上伤口浅,上了药缠几?道纱布便可,护士端着换药盘离开,杜召起身?,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听说你率军节节败退,被?一路撵到支守山,一个?团,两天,就剩这么点人,无头苍蝇一样乱跑,你可知这后方的支县是?什么地方!”


    “南北交通要塞,张某自然知道,兄弟,此仗惨败,张某为千夫所指,可并非张某无能,而且武力悬殊太大,后方又没有支援啊,今天早上报务员还被?炸死了。”张袤痛心疾首,“我们早已弹尽粮绝,战士们饿着肚子上战场,上面只知道下令死守,可叫我……拿什么守。”


    杜召理解他的愤懑与无奈,收了些脾气?:“清点好你的人,要么跟我走,要么自己?找人会和。”


    ……


    远处刚结束打斗的战场仍硝烟弥漫。


    两个?医疗兵抬着一个?重伤的士兵过去?,他两条腿都被?炸没了,疼得昏了过去?。


    陈今今抬起相?机,记录下这惨烈的一幕。


    到处是?哀嚎与痛苦的尖叫,血腥味完全冲盖掉炮火的味道,这就像一个?人间地狱一样。


    陈今今想哭,心里发闷,鼻子发酸,眼泪却怎么也掉不下来。


    她强忍悲恸,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记录下这些保家卫国的英雄们。


    陈今今又看到了那个?将领,只不过他的斗篷不见了,可身?姿依旧魁梧奇伟。


    杜召一脸狠厉地大步走过去?,军服披在肩上,衣袖被?割开,卷起堆积在臂弯处,小臂青筋暴起,和干涸的一道道血迹交叉着,仿佛一拳能捣塌一座墙。


    她的目光尾随他离开,第一次见一个?人,连眼神都在杀人。


    ……


    他们要在半个?小时内转移阵地,陈今今到卫生队帮忙捆纱布、抬伤病。


    她不拍照的时候大多都在这里帮忙,等?后勤队和卫生队都集结完毕,便一起往支县。


    到达之时,已至傍晚。


    陈今今仍待在卫生队里照顾伤兵,等?饭点交换看守,才去?领了块饼随意坐到稻草铺就的床铺上边休息边吃饭。


    耳朵似乎已经习惯了炮火声,忽然的安静,让她陷入莫大的悲哀。


    她艰难咀嚼着又硬又干的饼,觉得喉咙快冒烟了,可吃着吃着,又觉得能有这样的干粮吃已经不错了。


    距侦察兵报,日军在往支县行军,按照他们的速度,最早明天上午将抵达。


    县城还有百姓在,军队组织疏散,让人们往西北方向的乡村先避一避。


    傍晚,残阳如血。


    杜召立在街边,看着逃难的同?胞们。


    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失所。


    敌我悬殊之大,这场仗,又岂在朝夕。


    淞沪会战已血战两月,我军以三?倍人数多于日军,可尽管几?十万热血男儿血肉之躯筑成墙,怎抵日军舰炮之击。


    亦如同?现下之境地,无解,只能死守。


    “军官。”


    一道声音从下方传来。


    杜召低眸看去?,见一白发老妪满面愁容地仰视自己?,他收敛一身?戾气?,声音温柔了些:“老太太,有什么需要帮忙吗?”


    “军官啊,这城守不住了吗?”


    杜召不知道该如何回复,沉默片刻,艰难地拉扯下嘴角:“我们会尽力的。”


    老妪从怀里掏出两个?鸡蛋,举起手,递给?面前高大威武的男人:“拜托你,一定要守住啊。”


    杜召眸光微动,推开老妪的手:“军人守土,乃职责,您收着自己?吃吧。”


    “拿着吧。”老妪将鸡蛋塞到他手里,“我儿子也是?军人,已经走两个?月了,希望他还活着,还能有鸡蛋吃,我就当是?帮他积德,军官,你收下吧。”


    杜召握住小小的鸡蛋,这一刻,竟觉得它如此之重,重的,叫自己?有些承受不起。


    老妪低下头,继续跟着队伍前行,喃喃念叨:


    “望祖宗神灵,佑我子孙啊。”


    杜召来到卫生队,看望那些曾同?自己?一起并肩战斗的伤残的兄弟们。


    病榻上的男孩欲起身?:“长官。”


    杜召按下他,将鸡蛋放到枕边:“躺好。”


    男孩不过十六岁,他已经很久没吃到鸡蛋了,高兴地要拿,才想起自己?双手都被?炸掉了。


    杜召将鸡蛋剥开,放到他嘴边。


    男孩笑起来,大门牙掉了两颗,咬两下,才吃进口:“谢谢长官。”


    “吃吧。”杜召一转身?,却见四张面孔不约而同?地注视着自己?,他心里一沉,将另一个?鸡蛋剥开,分成四块,挨个?喂进口。


    很多话想说,却什么也没说,默默离去?了。


    “等?等?!”


    “长官,等?等?——”


    杜召回头,见一个?前背相?机后背钢盔、手里还拿了半块饼的短发女人跑过来。


    陈今今立到他身?前,将半块饼塞进口袋里留着等?会再吃,庄重道:“我是?战地记者,之前跟随张团长的部队,能采访你几?句吗?”


    “我没话说。”杜召继续走开,他腿长步子大,真想走,后面的人得小跑才能追上。


    陈今今手稳住相?机跟上:“我看大家都在布防,日军又要攻城了?”


    杜召不想理她。


    “会有援军吗?”


    杜召站住脚,冷冷瞥了她一眼:“怕死,就滚。”


    “你——”陈今今理解这些将领在经历这么多大大小小的战役后,没几?个?有好脾气?的,也不气?,“我给?你拍张照吧。”


    “留着你的胶卷,拍鬼子是?怎么死的。”杜召阔步离去?。


    这一次,陈今今没再跟上去?,她杵在原地,目送那颀长的背影远去?。


    明明是?那么威凛,可她此刻看到的,只有无尽的凄凉。


    ……


    杜召来到指挥部,此时,杜和正同?部下及张袤商讨战略。


    这种时候,顾不得悲天悯人,如何最大程度避免伤亡,击退日寇才是?最重要的。


    听了许久,得出一个?结论:明日抵御日军,一旦城破,立马撤退。


    杜召坐在桌边,正拿长靴里插着的小刀耍弄,轻笑一声道:“敢情是?既想当孙子又想要面子。”


    杜和向来温厚,此刻也皱眉不带怒色地训斥他:“阿召,注意言辞。”


    张袤握拳捶桌:“要我说,直接跟鬼子拼了。”


    “莽夫之勇。”杜召睨他一眼,“难怪被?打成这德行。”


    “我——”张袤缄口不语。


    杜和道:“还是?先部署阵地。”


    杜召忽然用力将小刀深深插进木桌里,起身?正对?他们,拿起笔,在地图上画了一道:“来时看支县的城墙构造很特别?,两层,中间有很窄的缝隙,可以找几?个?身?材瘦小的去?构成机枪火力点,城墙左右侧都是?树林,我和白解分别?带人从侧翼埋伏,他们这次用的94式超轻型坦.克,最高时速一小时四十公里,想打支县,要么从支守山西线绕四天,要么从山谷超近走。”


    杜和道:“按侦察兵报的位置,他们定是?想走山谷。”


    参谋算了算:“山路崎岖,坦克到支县至少还要七小时,七个?小时足够布防了。”


    “别?忘了,他们的炮兵营,得把射程算进来。”杜召看着杜和凝重的脸,复又道:“虽然我们时间不多了,但走山谷,对?他们来说是?险路。”


    杜和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想伏击?”


    “拖延他们的进程就好,不必久战。”杜召盯着地图,拿起手边的模型,“我还有个?主?意。”


    ……


    晚上,战地工事还在建造。


    杜召立在城墙上,俯瞰地形,思考是?否有纰漏。


    白解来到他身?畔:“还在琢磨呢?”


    “嗯。”


    白解叹口气?:“再过不到三?个?小时,天就亮了。”


    杜召抬头,望了眼天空,夜萧雾茫,一颗星都没有,可对?他们来说,是?个?好天。


    “怕死吗?”


    “不怕。”白解笑笑,“老召,我从十一岁就跟着你,十四年了,血海尸山爬过来的,能和你死在战场,我的荣幸。”


    杜召揽住他的肩:“一起活着,守住城。”


    “是?啊,活着,还没娶老婆呢。”


    杜召拍拍他的肩头,笑着放手:“女朋友都没有。”


    白解“嘁”了一声:“就你有呗。”


    想起邬长筠,他的笑容又深了点:“早知道留个?种了。”


    “我还纳闷呢,你两动不动睡一块,是?你有问题?还是?她有问题?”


    “有个?屁的问题。”杜召双手落在城墙上,身?子稍微松垮了些,“一个?女人独自带孩子很辛苦的,这不是?舍不得嘛。”


    “这还能控制?”


    “废话,自己?身?上长的玩意。”杜召睨他一眼,轻笑一声走开,“你个?生瓜蛋子,说了你也不懂。”


    “欸,站住。”白解追上去?,“说明白点啊。”


    ……


    第83章


    天将破晓,步兵一团二连一排已埋伏至支守山中段山谷山坡。


    六点二十八分,刘排长拿望远镜发现日?军队伍,待他们行军至埋伏地点约三十米,开枪射击,打乱敌人队形,并射击藏于山腰的炸药包,用坠落的山体碎石挡住山路。


    我军只来了三十人,不恋战,诈败佯输,打完一轮就撤,目的是拖延对方行军速度。


    支县城墙包括外沿已部署完毕。


    城内外静悄悄的。


    日?军晚到近两?小?时,预料之中?,先?以?炮轰炸,后由坦克帮助步兵突击。


    待敌人靠近,藏于城墙内的机枪疯狂扫射,只以?一个连在战壕中?与之正面?交锋,使对方放松戒备,不到十分钟,我方忽然停火,城外沟壕早已挖出数条通往城内的地道,战士们纷纷藏匿其中?。


    日?方火力压制,掩护突击队进攻,不断用炮弹轰炸城墙,试图毁掉机枪点。突击队刚跨过沟壕,我军战士从暗道出现扫射,将他们分割包围,逐一歼杀。


    日?军炮兵营不断调整距离与高度,分别打向阵地、城墙和城内的守军,轰几轮后,城门炸毁,继续派坦克压着步兵推进,发起二次进攻。


    杜召和白解带伏兵藏于西林待时而?动,将与城内战士进行联合围剿。一等敌军进入埋伏好的陷阱,哨声响,城内发起总攻,百千战士从门内涌出,在枪林弹雨中?奋勇前进,城墙上?的迫击炮与小?钢炮不停向敌方主攻方向发射,掩护我军战士突击。彼时,东侧伏兵皆起,吸引敌人注意,等部分火力转向东侧,杜召带人从反面?进攻,进行三面?夹击。同时,墙内隐藏的几个狙击手瞄准坦克位置,待行至的爆破点,将事先?埋好的弹药全部打爆,炸断履带,阻止前行……


    激战不过两?小?时,对面?溃不成军,下令撤退。


    张袤难得打一次胜仗,想一雪前耻,为之前死去?的无数兄弟报仇,要乘胜追击。


    被?杜召拦住:“穷寇莫追。”


    仗虽打得漂亮,但我军亦损伤惨重。


    战壕内的地道有些被?炸毁,活埋了数十战士,正面?迎敌的二营三营,亦牺牲无数。


    战后清扫战场,重新部署火力。


    指挥室里,杜和严峻地盯着杜召:“我和你说过多少次,老实在指挥中?心待着,受伤了还上?战场,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父亲交代!”


    杜召早习惯了他这些啰嗦,兀自捆绑手腕上?的纱布,没有搭理。


    “有此一役,日?军定会增派更精锐的兵。”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他。”


    杜和听他这口?气,叹了声:“阿召,你有时候太镇定,有时候又太冲动,大哥离世,我就是长兄,你能不能听听你这个兄长的话,不要冲动。军队可?以?少一个冲锋陷阵的兵,却不能缺统帅,我虽坐着这个位置,但扪心自问,作战指挥,远不如你。”


    杜召又不说话了。


    杜和没辙,摇摇头,继续看地图。


    杜召绑好绷带起身,见杜和一脸严峻:“别愁眉苦脸的,多大点事,实在不行,还有咱们最拿手的。”他手掌落于丰县城中?,“巷战。”


    “真沦落到巷战,怕是也撑不了几日?。”


    “你老这么悲观。”


    “一万四千将士,现在只剩两?千,你让我如何乐观?”


    “不是还有两?千嘛。”杜召直起身,将一旁的军服拿上?,“就算还剩两?百,两?个,还是照样打。”


    这次,换杜和沉默。


    “别太紧绷了,影响思考。”杜召甩甩军外套上?的灰尘,挂在臂弯,往门外去?。


    刚出门,听到杜和的呼唤:“阿召。”


    他站定,回?头。


    杜和走?到他面?前,提起方才?从地上?捡起的香囊:“东西别落了。”


    杜召赶紧接过来,掸掸上?面?的尘土,即便放在衣服最内侧,它还是被?血脏了一角。


    杜和打量他的眼?神:“早听闻你有个未婚妻,去?年奶奶生日?我在异地未及时赶回?来,没能见到那位女?子,真是遗憾。”行军打仗,大家脸上?很少出现笑容,心情放松下来,就容易放下警惕,大多时刻紧绷着,此刻杜和却难能地笑了,“真想见见是什么样的女?子,让我这冰块一样的弟弟融化了。”


    “那你应该去?沪江,满大街都贴着她的海报。”


    “人还在沪江?”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在法国读书了。”


    杜和点点头:“那最好了,所以?你得保护好自己这条小?命,去?见她啊。”


    “走?了。”


    杜召走?出去?,立在颓垣断壁之中?,看着小?小?的香囊,抬手亲了下,曾经的淡香早已淡去?,只余积久的血腥。


    他将它放回?口?袋里,拍了拍,跨过面?前破碎的瓦砾,继续前行。


    ……


    邬长筠在里昂大学借读法国文?学以?及比较文?学,抽空还去?别的学院蹭其他课听听,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很少参加课外活动。


    沪江已经打了两?个半月了,战况惨烈,中?国军人牺牲二十余万。很多留学的中?国学生组织捐款、义卖等活动,支援抗日?同胞。


    邬长筠从未在学校里与任何人提过自己做过演员的事,但有人看过她的电影,一经流传,便有组织抗日?募捐的一位成员邀请她参加义演,筹集资金捐与祖国。


    这是没有一点儿酬劳的,照以?前,邬长筠万不可?能干没有回?报的事情,可?彼时,却同意了。


    一有空闲时间,她就会去?排练。因为经验丰富,戏排三天便开始演出了,第一场就收到不少义款,不仅是华侨所捐,还有很多爱好和平的外国人。


    从那起,邬长筠几乎每星期都会义演两?场,一部部激动人心的爱国剧目,引得相当好的反响。


    有个男同学追邬长筠很久了。小?三岁,中?国人,祖籍武汉,叫居世安,人长得很周正,戴副金丝框眼?镜,高高瘦瘦的,是里昂大学正式学生,数学系出了名的中?国帅哥。


    他是在义演中?认识邬长筠的,那一晚,捐了他们一个月都筹不到的善款。


    从那以?后,邬长筠的每次演出他都会过来,每一次,都给她带一束花。


    只不过邬长筠从未收下。


    义演的朋友和同学们经常起哄,觉得他们郎才?女?貌很是般配,对方又是个家世显赫的富家子弟,撺掇邬长筠答应得了。


    可?无论周围人怎么说,对方用什么样浪漫的方式追求,她始终拒绝,直白道:我只想学习,不考虑其他。


    所有人都当真了,毕竟在他们眼?里,这个漂亮的明星同学整日?除了教室就是泡在图书馆,唯独邬长筠自己知道,学习,不是唯一理由。


    她还是总想起杜召,可?能因为街边的一支玫瑰,桌前的一本习题,路过的一对情侣……她时常后悔,早知露水情缘会如此刻骨铭心,她便不会开始。可?在心里反问自己如若再来一次,好像还是会在那个雨夜毫无顾忌地拥抱他。


    本以?为时间淡化那些错误的情感。


    可?并没有,它反而?让苦闷更加深刻。


    杜召杜召杜召杜召……


    每天这个名字在脑海里转无数次!她快要疯了,她要把这个名字、这个人从脑子里彻底抽出去?。


    于是,当再次看到那个怀抱玫瑰来看自己演出的儒雅青年,她动摇了。


    或许一个新人会让自己放下那些糟糕的念想。


    邬长筠对居世安没什么过多好感,也不排斥,只能说看模样和性格不讨厌。


    他是个很有教养的人,没有富家公子的傲娇与纨绔,只不过总说一些虚头巴脑的大道理,听得她想睡觉。他很有礼貌,也足够尊重人,邬长筠拒绝礼物,出门吃饭、看电影也习惯各付各的,他便配合她,从不强求。


    都说日?久生情,他们几乎每日?都见面?,也时常出去?约会,但邬长筠还是觉得“情”字难生,见或不见没什么区别,也压根没有一点儿拥抱和接吻的欲望,导致两?人在一起半个多月,只限于牵牵手。


    总体感受就是——一般般。


    她在法国的生活也一般般,从前总幻想着国外美好自由的世界,可?真正安定下来,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她性格孤僻,跟很多人玩不到一起,在学校宿舍住了一个月,实在受不了群居,便搬了出来。除了跟居世安在一起,她大多时间还是独来独往。吃食也腻,整天牛奶面?包,一点胃口?都没有。


    唯一的期待就是上?课、义演,以?及偶尔见上?戚凤阳一面?,聊聊从前的生活。


    晚上?,义演结束,邬长筠换上?衣服回?宿舍,居世安在门口?等她。


    可?邬长筠并不想见他,听他在耳边嘘寒问暖。


    她心知对这个男人只是利用,可?那又怎么样呢?


    反正,自己向来不是什么好人。


    邬长筠从侧门离开,想独自在街上?走?走?。


    她晃悠到一个中?心广场,听到一阵熟悉的乐声,循声走?过去?,才?发现是个拉四胡的老人。


    很久没听到中?国的音乐了。


    她伫立良久,听老人拉了四首曲子。


    忽然,有对情侣停在身旁,女?人问男人:“这是什么?”


    “不知道。”


    女?人见拉奏者?一副东方面?孔,自言自语:“是日?本的乐器吧。”


    刹那间,好像有条鞭子抽打在邬长筠的天灵盖上?,她震惊且不悦地看向女?人,觉得荒唐极了:“这是四胡,中?国的!中?国的乐器。”


    女?人见她瞪着眼?,不明所以?,只尴尬地笑笑:“原来是中?国啊。”她拉了拉男朋友,两?人走?了。


    邬长筠继续看向老人。


    老人并未受到丝毫影响,边拉,边同她微笑。


    最后,两?人坐在花坛边聊天。


    聊中?国传统音乐,聊戏曲,聊遥远的国家……


    异国遇知己,是一件特别、特别美好的事。


    这真是一月以?来,她过的最开心的一夜了。


    ……


    星期日?傍晚,居世安约邬长筠出来,吃完晚饭,去?看了场音乐剧。


    邬长筠望着舞台上?声情并茂的表演,不禁又想起了在戏台上?的日?子,她一直走?神,以?至于结束后面?对居世安的滔滔不绝,一句话也搭不上?。


    两?人沿街道闲逛,卖花的女?孩凑过来,居世安买下两?朵玫瑰送给她。


    邬长筠接过来,手指压到刺,流血了,她麻木地看着居世安愧疚的表情,看他拉过自己的手指放入口?中?吸吮。


    矫情,这么点血而?已。


    “疼吗?”


    邬长筠摇摇头。


    她感受着对方温暖的嘴唇在自己指尖的触感,原来,和不喜欢的人做出亲密的动作是那么让人不舒服的事。


    所以?,是从什么开始?


    什么时候动心?喜欢上?杜召的?


    邬长筠收回?手指,放在衣服上?擦了擦:“没事,扎一下而?已。”


    居世安拿过她手里的玫瑰,小?心地将刺去?除,再次送给她。


    邬长筠没接:“你拿着吧。”


    两?人路过一家古董店,居世安是常客,时常在这购置一些小?物件,便带她进去?逛逛。


    邬长筠俯视展柜里大量来自中?国的物品,冷着脸问店主:“这些都是哪来的?”


    店主瞧她的表情和咄咄逼人的口?气,略感不适,碍于是好友的朋友,好声好气回?答:“当然是正规途径,都是商贩卖来的。”


    居世安对她道:“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邬长筠没有回?应,挪开目光,往别处去?。


    她凝视着那些精美的发钗、首饰、书画,大多数都是有些年代的文?物。


    你们在这好吗?


    也会偶尔想家吗?


    邬长筠最终停在一枚红宝石戒指前,瞬间想起了杜召送自己那枚,心口?闷得难受。


    她在这一秒钟都呼吸不下去?了。


    居世安同店主聊完,回?头才?发现邬长筠不见了,他走?出去?,看到人已经走?远。


    外面?下起小?雨,居世安又回?店里跟店主借了把伞,接着追出去?,将自己的外套披在邬长筠身上?:“怎么自己走?了?”


    邬长筠抬脸冷漠地看着他焦急的模样,忽然停下:“我们分手吧。”


    居世安迟钝两?秒:“为什么?”


    她直白道:“我不喜欢你,我只是在利用你,让我不去?想另一个男人。”


    居世安却颔首笑了:“我感觉到了,没关系,我喜欢你,想对你好就够了。”


    邬长筠只觉得浑身发冷,她并不想伤害眼?前这个男人,有几个瞬间,她也试图认真,可?始终难以?接受:“你喜欢我什么?”


    居世安刮开糊在她脸边的湿发:“我们找个地方坐着说。”


    邬长筠岿然不动。


    居世安见她不走?,便回?答:“我喜欢你身上?那股劲。”


    “什么劲?”


    “爱国,正义,独立,不屈不挠。”


    邬长筠愣愣地看了他几秒,忽然笑了起来,笑得肩膀乱颤抖。


    “笑什么?”


    “那都是演的,我可?不爱国,也不正义,我都在国家危难之际逃到这里了,你居然会觉得我爱国。”邬长筠转身,又走?进雨里,“太可?笑了。”


    居世安跟上?去?:“不是的,我相信自己的直觉和眼?光。”


    “那你可?真是个瞎子。”她肩上?的衣服掉落下来。


    居世安拾起来,抖了抖,又跟上?去?,拉住她的手腕:“长筠,你今天怎么了?”


    邬长筠抽出手,回?头看他,轻掸了掸他肩上?的雨渍:“你走?吧,我自己回?去?。”


    “我不放心你,我送你回?家。”


    “随你。”


    到了公寓楼下。


    “你洗个热水澡,别着凉,早点休息。”


    “嗯。”邬长筠头也不回?地走?了。


    居世安在原地站着,听她的脚步声上?了楼。


    身后雨声哒哒,滴滴敲打他的心。


    原来,真的有个忘不掉的男人。


    自己无意窥探她的过去?,只听说她从前做过演员。戏剧里,她的表演是鲜活有张力的,情绪总是很饱满,演什么像什么。可?私下里,却总把心思藏得很深,不与任何人交心,好像没有喜怒哀乐似的,冷淡,平静,无欲无求。


    居世安长长叹息一声,翘起伞边,仰面?望向她的窗。


    那个埋于心底的男人,又是什么样的?


    ……


    熟悉的身影立在门口?。


    看到她,邬长筠的心情顿时好了些:“阿阳。”


    戚凤阳闻声看过来:“长筠姐。”


    邬长筠走?过去?,掏出钥匙开门,叫人进屋,倒了杯水:“吃过没?”


    “没呢。”


    “我给你煮个面?条吧。”


    “好。”


    “那我先?去?换个衣服。”她正欲往卧室去?。


    “等等。”戚凤阳从包里掏出一封信,“你的一封电报,寄到我那里了。”


    邬长筠接过来,拆开信封。


    里昂发不了国际电报,只能到巴黎发,电报按字收费,每跨一省都要加钱,跨国更是巨额。刚到法国时她去?巴黎找戚凤阳的时候往北平师母家发了一封,足足十个字。


    发电报过来的是师姐,仅有两?个字——师亡。


    戚凤阳探过来看了一眼?:“什么意思?”


    是啊,什么意思?


    师父?亡?


    祝玉生,死了。


    ……


    第84章


    怎么?死的??


    什?么?时候死的??


    师姐那个死婆娘,赚了这?么?多钞票,在这?种事上抠门!


    戚凤阳看出她的不对劲:“长筠姐,没事吧?”


    她再思考一番电报里的?内容,难道是教她唱戏的师父去世了?


    邬长筠将纸揉成团,呼吸沉下?来,极力压制心口汹涌溢出的悲痛与气愤,随即,又将纸团摊开,再看一遍上面的两个字。


    师亡。


    她手掐住桌边,觉得快透不过气了。


    戚凤阳见状,扶住她的?胳膊:“是?……你的?师父去世了?”


    “嗯。”


    从前在沪江住在一起时候,听阿卉提过那位师父,据说,邬长筠待恩师如父、胜父,几?乎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节哀。”戚凤阳能明白她此刻的?痛苦,“那你要回去看看吗?”


    邬长筠脑子空了一下?。


    回去吗?


    不上学了?


    这?么?远的?路。


    来回又是?两个多月。


    “我?不知道?。”她思绪杂乱,难以思考,缓了片刻,腿脚无力地往卧室去。


    戚凤阳没有再说话,看邬长筠关上门。


    里外静悄悄的?,可她现在连水都喝不下?了,坐立难安,一直望着房门。


    不过两分钟,邬长筠换身衣服出来,进了厨房。


    戚凤阳跟她站到厨房门口:“我?陪你出去喝两杯吧。”


    “不想?喝。”


    “别做了。”


    “我?也要吃的?,晚上没吃饱,又饿了。”


    “那我?来做吧。”戚凤阳刚到邬长筠身侧,被她伸过来的?手臂挡住。


    声音冰冷透了:“你去客厅,马上就好。”


    戚凤阳只好退后两步,一直立在门口,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


    邬长筠不急不躁地烧水煮面,还打了两个鸡蛋。


    锅里传来咕噜噜的?声音,只见她低着头,一动不动。


    很?快,面熟了。


    戚凤阳同邬长筠一起将碗端出去,两人面对面坐在小小的?餐桌边。


    邬长筠拿出肉酱在面上淋了遍:“天不早了,懒得和面,牛肉酱意大利面,随便?吃口吧。”


    “好。”戚凤阳拿起叉子,时不时瞥一眼对面安静吃面的?邬长筠,“长筠姐,你哭出来吧,别闷在心里。”


    邬长筠抬眼:“哭什?么?,生老病死谁都会经历。”她卷了大团面,塞进嘴里,嚼两下?囫囵咽下?去,吃太急,嘴角沾了酱汁,接着把面往嘴里塞,“别这?么?看着我?,我?没事,生死我?见过太多,早就麻木了,快吃吧,外面在下?雨,不好带你逛逛,晚上你就睡我?房间。”


    “好。”


    邬长筠待人向来有距离感,只是?今夜身心疲惫,不想?再出去给她找旅馆,也不想?翻箱倒柜找被褥床单去打地铺,让戚凤阳和自己一起睡。


    除了杜召,她已经有七八年?没与人同塌而?眠了。


    屋里关了灯,黑洞洞的?,窗帘拉至一半,楼下?偶尔路过一辆车,将微弱的?光折射过来,从两人的?面庞扫过。


    邬长筠目光空洞地盯着花里胡哨的?墙纸,短短一个小时,在脑子里将从小到大和师父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全过了个遍。


    怎么?就死了?


    因?为病?


    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她越想?越烦闷,恨不得将混蛋师姐暴打一顿泄愤,多一个字,哪怕是?只有一个“病”字,都不会让她现在这?样心乱如麻。


    “你睡不着吗?”戚凤阳轻轻问道?。


    邬长筠本?不想?答应,隔了两分钟,还是?“嗯”了一声。


    戚凤阳忽然靠近她些,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邬长筠手微颤一下?,本?条件反射要缩开,挪至一半,停下?动作。


    戚凤阳的?掌心暖暖的?,却不够柔软,大概是?长年?累月泡在颜料里导致皮肤有点糙,她轻轻拉住邬长筠的?小指:“睡不着的?话,我?可以陪你聊聊天。”


    邬长筠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说吧。”


    戚凤阳沉默几?秒:“你想?家吗?”


    “不知道?,可能想?吧,但也不是?那么?想?。”


    “我?很?想?。”


    “为什?么??那里对你而?言有这?么?多痛苦的?经历。”


    “但也有很?多美好的?。”


    刹那间,那个高大的?身影又从她的?心底被拉出来。


    是?啊,也有美好的?。


    “可我?把钱都捐出去了,现在没钱买船票,很?久之前我?就想?过回去,但好像回去了,也做不了什?么?,不如在这?里好好学画,多卖点钱,捐给抗战的?同胞。”


    邬长筠静静听着。


    “我?很?想?少爷。”


    “你还爱他。”


    “嗯,但我?渐渐发现,对少爷好像不完全是?男女?之间的?爱,更多的?爱戴,仰慕。”


    “你真的?变很?多。”


    “那你呢?你还爱那位先生吗?”


    “或许吧。”这?是?邬长筠第?一次没有否定。


    “虽然只见过那位先生几?次,但看得出,他很?爱你。”


    “是?嘛。”


    “眼神不会骗人的?。”戚凤阳看向她,“你的?眼神也不会骗人。”


    邬长筠侧过脸,同她对视:“那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你想?回去。”戚凤阳弯了下?嘴角,“只是?在等待一个肯定答案。”


    邬长筠静了几?秒,抽出手,背过身去,望向不远处的?窗。


    又有车行过,一束冰冷的?光略过她苍白的?脸。


    良久,才道?:“我?才不回去。”


    ……


    邬长筠一整天没来里昂大学,傍晚,居世安去中法大学图书馆走了圈,没找到人,便?买了些中式晚餐来公寓。


    敲门许久,未有回应。


    居世安看了眼腕表,今天没有排练和演出,这?个点,照往常人应该回来了才对。


    于是?,他就静立门口等候。


    左等右等,都不见邬长筠回来。


    他想?去附近看看,刚到楼梯口,碰上与邬长筠合租的?校友。


    对方认得他:“学长,你来找邬长筠?”


    “是?的?,请问你有看到她吗?”


    “她走了。”


    “走了?去哪了?”


    “她请假了,说是?奔丧,要回国一段时间。”


    “奔丧?”居世安有些震惊。他与邬长筠很?少聊家庭方面的?事,只知道?她无父无母,唯有个师父不愿离开故土,留在了北平,难道?是?他老人家去世了?


    “是?啊,走得很?急,转车去别的?城市坐船了。”


    “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但是?房间还留着,说是?要在考试前回来。”


    “谢谢,打扰你了。”


    “没事。”


    难怪昨日那般异常,居世安有些懊悔,没有早点洞察她的?情绪,好在知道?她去了哪里,去干什?么?。


    他不喜欢禁锢爱人的?自由,也能理解她匆忙离开,没有与自己告别。虽然只聊及师父只言片语,但他能感觉到那位师父对她来说是?个很?重要的?人。


    ……


    最近没有船直抵沪江,再有沪江正打仗,也不安全。


    邬长筠买了最近一班巴黎到广州的?船票,在巴黎等待三天,才坐上归国的?邮船。


    她必须知道?师父因?何而?死,后事如何。


    否则余生寝食难安。


    海上一月有余,邮船抵达广州,再转车几?天,终于回到北平。


    邬长筠只带了不多的?行李,匆匆赶往崔师母家。


    院门上贴了张封条。


    她看着上面的?日文,板正的?几?个字,证实了所有最坏的?设想?。


    邬长筠从墙头翻了过去,立于院中。


    里外一片狼藉,到处结满了蜘蛛网。


    她杵在倒塌的?餐桌前,仿佛还能听到曾经与师父、师母的?对话,仿佛还能看到他坐在轮椅上,一脸桀骜的?模样。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邬长筠到街坊问了问,可一提及这?家,众人都缄口不语,仿佛统一过口径似的?,皆说不清楚。


    于是?,她买了张火车票到天津去找师姐。


    师姐本?名云小衣,祝玉生后赐名为岱,亲近的?人多唤她阿岱,师姐常在得月楼挂牌,邬长筠到了地儿,才知她竟退行不唱戏了。


    好在人还在天津。


    师姐正在家里逗猫。听说她做了一位富商的?八姨太,那老头送了她一座宅子,不常来,诺大的?院子,只有她和一个佣人以及两只猫。


    得见故人,师姐哭得梨花带雨。


    邬长筠不知道?她是?哭师姐妹情,哭师父,还是?哭自己,她讨厌哭声,大呵一声叫人闭嘴。


    师姐也不恼,听进这?一生吼,拉着小师妹去屋里说话。


    邬长筠不想?废话,不想?与她寒暄半个字,直接问:“师父呢?”


    “师父……在……在”提及此事,师姐又流起眼泪。


    “别哭了!”邬长筠厉声道?。


    “师父——”师姐撇了下?嘴,“师父在兰和戏院旁边的?旧牌坊上,挂着呢。”


    邬长筠用一个多月的?时间消磨掉师父逝世给自己带来的?痛苦,如今,只剩下?仇恨了:“谁干的??”


    “日本?人。”


    “我?知道?日本?人,谁?”


    “一个商人,叫佐藤三郎,虽然是?做生意的?,但背后靠着日本?军方。”


    “师母也遭毒手了?”


    “对。”


    “因?为什?么?事?”


    “是?,就是?——”师姐目光躲闪,吞吞吐吐的?。


    邬长筠直接拿起旁边的?凳子要砸她。


    师姐知道?这?小师妹脾气火爆,自己又打不过她:“是?师哥给日本?人唱戏,唱拥护他们的?戏,师父知道?了气疯了,在他登台的?时候到戏院闹,结果当场就被……”师姐又哭了起来,“日本?人说他妨碍大东亚共荣,以抗日罪处死,然后把尸体吊到老牌坊上警示其他人,还一直不让收尸,我?只能看着师父受辱,一点办法都没有,日本?人就是?杀鸡儆猴!太可恨了!师娘也被打死了,不过没被吊起来,我?将她安葬了。”


    邬长筠忽然攥住她的?衣领,把人拎起来,她双眼布满红血丝,快把牙咬碎了:“多长时间了?”


    “两个多月了。”


    “两个月,”邬长筠将她摔倒在地上,“你就任他这?么?挂在那?”


    师姐委屈道?:“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找过人,可没用,现在风声紧,日本?人到处抓地下?党,稍不注意就被冠上抗日罪名,没人敢掺和这?事。而?且我?都自身难保了,现在那些有关将军、抗击外敌的?戏本?子日本?人都不让唱了,我?们这?些唱武生的?根本?没饭吃。”


    “你这?么?多年?赚的?钱呢?哪怕花钱请几?个人,偷也能把尸体偷出来。”


    “我?哪有什?么?钱!之前日军飞机来轰炸,我?的?家产都被炸没了,不然你以为我?想?嫁给糟老头子当姨太太。”


    邬长筠不想?与她算这?些账,现在最重要的?事把祝玉生的?尸骨救下?来安葬,她平了平怒火:“你跟我?回北平。”


    ……


    邬长筠到街上的?杂货铺买了顶帽子戴上,便?上了辆黄包车,来到兰和戏院外。


    这?一条街不似从前热闹,自打发生了几?起命案,来听戏的?人也少了。


    远远就看到老牌坊上挂着三具尸体,邬长筠一时没分辨出哪个是?祝玉生。


    旧牌坊边就是?一个哨亭,两个日本?哨兵轮班值守。


    她压了下?帽檐,往牌坊去。


    两个多月,纵然天气寒冷,尸体已经风干了,宽大的?衣服空晃晃的?,随风飘着。


    邬长筠从师父的?脚下?缓缓走过。


    每一步,都锥心刺骨。


    ……


    邬长筠换了身利索的?暗色衣裤,趁深夜路上无人时过来,光明正大走向哨岗。


    哨兵见人,拿枪出来查看,用日语问:“干什?么?的??”


    邬长筠竖起双手,朝他走过去,故作柔弱“太君,天太黑,我?找不到路了,请问静安旅馆怎么?走?”


    “什?么??”哨兵见是?个美人,还吓得直哆嗦,这?天寒地冻的?,瞬间起了色心,笑着走近些,“花姑娘。”


    邬长筠任他靠近,挑起自己的?下?巴。


    目光对视之际,她迅速抽出挽发的?发簪,划过他的?脖子。


    哨兵捂住脖子,瞪大眼盯着她手里拿的?木头簪子,簪头居然嵌了把极细的?刀。他想?叫出声,却被她掐住下?半张脸,直接按到地上。


    眼睛剧痛,什?么?都看不见了。


    邬长筠租了辆车,停在暗处,将师父的?尸体用白布包裹住,放进后备箱,便?快速驶离,往郊区去。


    师姐已备好火化工具,等在约定好的?地方,听到车声,赶紧迎过去。


    邬长筠打开后备箱,尸臭味扑面而?来,师姐转过身去呕吐。


    邬长筠自后踹了她一脚:“云小衣,你信不信我?剁了你。”


    信。


    师姐眼泪都呕出来了,强忍异味,看向后备箱,惊讶道?:“怎么?有两具?”


    “不能单单把师父救走,我?打听过,旁边挂着的?两位是?抗日人士,一块救了,小鬼子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还有一具放不进来,被我?藏起来了。”


    “你真聪明。”


    邬长筠瞪她一眼:“搭把手。”


    两人将尸体搬到堆好的?柴上。


    刚揭开白布看到祝玉生那一刻,师姐眼泪哗地爆出来,跪在地上哭:“师父——我?对不起你——师父——”


    “再嚎把人引来。”


    师姐闭了嘴,默默抽泣。


    邬长筠从后座提了只大包出来。


    “是?什?么??”


    是?戏装。


    邬长筠将戏服和发冠拿出来:“师父生前说过,将来要穿着戏装入棺,他向来要体面。”


    师姐闻言,咬着唇撇嘴。


    两人帮祝玉生换上戏装。


    邬长筠带了化妆用的?工具,将油彩拍在祝玉生脸上,可他早就风干了,涂了好几?层才着色,接着,她将红油彩铺在他的?眼皮上,用手轻揉抹过渡,随后,用笔打蜡仟,在额头上画英雄尖……画完所有底妆,吊起眉,拉眼线,最后画嘴巴,可无论她怎么?涂抹,都上不去色。


    师姐正在给祝玉生穿鞋,忽然听到身旁一阵低低的?抽泣声。


    她看过去,只见邬长筠脸埋在师父胸前,手里握了支被折断的?画笔,刺头插进手心,不断往下?滴血。


    这?是?她头一回,见向来刚强的?小师妹掉眼泪。


    师姐上前抚她背:“长筠,别这?样,你的?手。”


    邬长筠直起身,平静地将半截画笔和口脂塞进她手里,仿佛刚才痛哭的?人不是?她一般,淡淡道?:“你来画。”


    这?是?师父最爱的?人物扮相?——赵子龙。


    两人跪在浓烟后,看磅礴的?大火逐渐吞噬一生爱戏如命的?师父。


    呼呼的?火声里,仿佛夹杂着咿咿呀呀的?唱腔。


    邬长筠不动声色地看着,飞溅的?火星,像极了刀光剑影、金戈铁马,她似乎又看到那个在戏台上英姿勃发的?祝玉生。


    “师姐,佐藤三郎住哪里,知道?吗?”


    “你要干什?么??”师姐清楚她的?性格,“能把师父的?尸首接下?来安葬就可以了,他们不是?我?们能够对付的?。”


    邬长筠站起来,俯视着她:“你只需要帮我?把人找到,其他的?事不用你管,回去好好做你的?姨太太就行。”


    师姐瞧她的?眼神,心里一怵。


    小师妹脾气不好是?出了名的?,当年?在戏班子大家就都不敢招惹她,但也不至于望而?生畏,毕竟自己从前对她一直还不错。如今,看她这?一身杀气,太吓人了。


    “把那位烈士安葬了,后续事交给你,接完骨灰带师父回旅馆等我?。”邬长筠往车走去。


    “你干什?么?去?”


    她头也不回:“清理门户。”


    ……


    第85章


    后半夜,起大风。


    章回安正熟睡,忽然耳边想起唱戏声,他猛然惊醒,睁开眼往窗口看去,幽幽月光照进来?,地上,是婆娑的树影。


    寒冬腊月,夜夜紧闭门窗。


    彼时,木窗正被风吹得吱吱响。


    戏腔又起:“我朝中出了汉奸雄。曹操中原把权弄,孙权霸占在江东。我主爷,怒气冲,一心?要灭汉奸雄。”1


    彻骨的?寒风呼呼往屋里灌,床帘忽起忽落,章回安却出了一背汗。


    好?熟悉的?声音。


    浑厚里带了几分清爽,可?不是?那久别的?小师妹。


    三年,三年没听到她开男腔唱武生戏了。


    “长筠,是?你吗?”


    唱声又起:“杀了一个又一个,越杀越勇越快活。”2


    是?《凤鸣关》,祝玉生当年一曲成名的?戏,讲的?是?赵云为先锋赴凤鸣关斩五将。


    章回安心?里一直有愧,常午夜梦回,重?归师父惨死那日,他不自觉哆嗦起来?,不知是?吓得还?是?冷得,双脚落到床下?,鞋都忘记趿,看向四周,并无人影:“小师妹,你出来?。”


    “宝刀一举狗命丧,无知匹夫丧疆场。眼前若有诸葛亮,管叫他含羞带愧脸无光。”3


    四面八方都是?她的?声音。


    “你出来?。”章回安汗流浃背,“别装神弄鬼。”


    忽然,冷风从脊背涌上,一道清幽的?声音出现?在身后:“师哥。”


    章回安回头?,猝不及防被塞入口一个冰凉的?东西,紧接着,一阵剧痛,他往后退去,捂住鲜血淋漓的?嘴巴跌坐在地上,看向身前的?黑影。


    邬长筠手里拿把剪子,生生将他的?舌头?剪了下?来?。


    章回安说不出话,痛得趴在地上哀嚎,手不断捶地。


    邬长筠坐到茶桌边,将剪子放在桌上:“师哥,好?久不见,你还?真是?在哪都混得风生水起。”


    章回安低嚎着,嘴唇直颤。


    邬长筠提起茶壶,用里头?的?茶水冲去手指上的?血,慢悠悠道:“要不是?你给日本人唱戏,师父也不会去大闹,他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吗?师父平生可?是?最厌恶日本人。”


    她冲净了血,又将茶壶放在桌上,手搁桌布上擦擦:“这些年师父一直骂我是?没出息的?东西,不停地在我耳边念叨你有多好?、多优秀,多令人自豪。你怎么能当汉奸呢?谁当汉奸,你都不能,你可?是?他的?骄傲,他最得意的?徒弟啊。”


    章回安抬起头?看她,泪眼汪汪。


    “该死的?是?你才?是?,他被吊在城墙两月,你是?烂了心?窝了,还?能在这高?枕无忧。你这舌头?和嗓子,不要也罢。”邬长筠这才?朝他看过去,与人对视,“我就替师父,收了你十七年功。”


    章回安说不出话,用手蘸血在地上写字。


    邬长筠一点也不想知道他想表达什么,起身走到他身边,用脚抹了地上的?“我”字,又踩向他衣袖,拭去鞋底的?血迹。


    章回安想拉她裤脚,邬长筠退后一步,避了过去,面无表情地俯视他:


    “今天夜里,著名武生章回安良心?发现?,惭愧恩师,誓再不登台唱戏,自行咬断口舌以明?志。我们师兄妹相聚的?事,如果有第三个人知道,下?次,被割的?就是?你儿子。”


    ……


    邬长筠在旅馆睡了一天。


    傍晚,师姐买了饭菜回来?,神色凝重?地同她说:“今早师哥上吊死了,被发现?的?时候人都凉了。”


    邬长筠淡定地吃饭:“嗯。”


    师姐只觉得毛骨悚然:“是?你动的?手?再错也罪不至死啊,毕竟同门多年,师哥也——”


    邬长筠掀起眼皮看她。


    师姐咽了下?半句话,乖乖坐到桌侧:“他该死。”


    邬长筠继续吃饭:“我只割了他舌头?而已,没用的?东西,这点事都扛不住。”


    师姐却更?怵了。


    这小师妹……太狠了。


    师哥虽误入歧途,但同师父一样爱戏如命,余生再也唱不了戏,成了个残疾,简直生不如死,如此,倒也是?解脱。


    邬长筠睨她一眼:“心?疼啊?”


    师姐赶紧摇头?:“谁让他做汉奸,唱鬼子戏。”


    邬长筠眸光微垂,落在她的?唇上。


    师姐感觉到她的?视线,立马捂住嘴巴:“我什么都不会说,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一损俱损。”


    邬长筠见她胆战心?惊的?模样,勾了下?唇角:“师姐待我好?,我都记着呢,要是?有人敢动师姐,我也叫他血债血偿。”


    师姐这才?放心?,还?略有些感动,小师妹虽狠辣,但还?是?念旧情的?,她拿起馒头?吃起来?:“对了,佐藤三郎现?在不在中国,上个月回东京了。”


    邬长筠拿筷子的?手顿一下?,随即又淡然夹菜:“知道了。”


    外面一阵喧闹,敲锣打鼓,还?有歌声。


    邬长筠往窗口看去:“在庆祝什么?”


    “日军拿下?南京了,军队和日本侨民都在庆祝。”


    邬长筠沉默了。


    半晌,她才?回过神,自言自语道:“都十三号了。”


    “是?的?。”师姐满面愁云,“南京好?歹是?首都,才?守了不到半个月。”


    沪江坚守三个月还?是?败了,现?在连南京都没了。


    看来?还?是?得抓紧时间,早去早回。


    师姐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法国?”


    “不知道。”


    “那接下?来?呢?在中国待一阵吗?”


    “不待,我去日本。”


    “去日本干什么?”


    “报仇。”


    师姐哑口无言,良久,才?劝道:“长筠,算了,别去。”


    邬长筠冷冷盯她:“你怕死就闭嘴,我不想骂你。”


    师姐无奈地噎声,啃了两口馒头?:“那你什么时候去?”


    “我要先送师父回老家。”


    “晏州?”


    “嗯。”


    “不和师娘合葬在北平吗?”


    “师父飘摇在外几十年,常念叨着落叶归根,死后要埋去老家的?山上,看满山的?枫叶。”邬长筠心?里一阵酸楚,“没能见师父最后一面,我想再陪他走上一程,带他回老家看看。”


    师姐眉心?紧蹙:“这么远,我怕是?去不了了。”


    邬长筠见她遗憾又失落的?表情,柔上几分:“回天津去吧,不开心?就踹了那老头?,女人并非只能靠男人而活,找个普通工作?,哪怕日子拮据些,起码有尊严地活着,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跟我说。”


    师姐有些动容:“谢谢你。”


    邬长筠将菜往她面前推些:“吃饭吧,师姐。”


    “欸。”


    ……


    北平不宜久留,当晚她便?和师姐出城,分道扬镳。


    行至镇江,看报纸得知日本人正在攻打晏州,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为了安全考虑,邬长筠决定暂时不过去,顺路回一趟沪江。


    城里城外,面目全非。


    邬长筠坐在车上,看着残桓破壁和流离失所的?人们,恍如隔世。


    街道被炸得几乎快认不出了,邬长筠找到红春戏院,没被炸毁,只损了一角。


    她走进去,与一群难民面面相觑,有老人、孩子、女人,和几个残废的?男人。


    沪江打了三个月,能上战场的?都上了,大到五六十,小到十二三。如今的?幸存者,都是?从地狱里走过一遭的?。


    她看一圈,这里没有自己认识的?人,便?离开了。


    如今,只有租界是?完好?的?,街道上照样挤了很多难民,在这天寒地冻的?十二月,席地而睡,互相取暖。


    她回到从前租的?公寓里,之前交了一年的?租金,还?有几个月到期,当时走得急,也没与房东打声招呼。这里倒是?干净整洁,与离开时没有什么区别。


    她将师父的?骨灰盒放至高?处,去卫生间梳洗一番。


    舟车劳顿,累得很,邬长筠睡了两小时,晚上才?联系林生玉。如果没有离开或是?死的?话,这个点,人应该在家。


    果然,电话接通了。


    听到她的?声音,林生玉很是?震惊,当即就赶过来?找她。


    邬长筠请她去吃饭,喝了几杯。


    林生玉问:“以后什么打算,还?去法国吗?”


    “回。”


    “那边生活怎么样?课业还?顺利吗?”


    “还?好?,不是?很难。”


    “有没有认识什么新朋友?”


    邬长筠懂她意思:“交了个男朋友。”


    “真的?假的??同学?。”


    “学长,大一岁。”


    “长什么样?有没有照片?”


    “没有,长相过得去。”


    “家里干什么的??”


    “做生意,具体做什么不清楚。”


    “当地人吗?”


    “不是?,中国人。”


    “中国人好?,”林生玉感叹一番,“没想到铁树开花了,尽情享受恋爱的?滋味吧。”


    没什么滋味。


    邬长筠喝了口酒,淡淡道:“我跟他提了分手,但还?没完全了断。”


    “为什么?”


    “不喜欢,没感觉。”


    “那就算了,不必勉强。”


    这是?第一个对自己说这样话的?,其他人大多都是?:感情慢慢培养、他条件那么好?、爱情是?虚幻的?……


    邬长筠不想就感情问题多说,岔开话题:“你还?在电影公司工作?吗?”


    “早就不干了,现?在日本人什么都管,很多题材都限制了,还?逼迫拍摄拥护日本的?戏。”


    “是?他们的?作?风。”


    林生玉叹气道:“我二哥参军打仗,战死了,我是?不想和小鬼子扯上任何关系。”


    “那你现?在做什么?”


    “战乱时期,各行各业都不容易,一直没找到什么好?工作?,之前做过电梯小姐、话务员,都因为乱七八糟的?原因没干下?去。后来?我认识了一位教父,便?去教堂工作?,虽然薪水少,只够温饱,但是?相对舒服些。”


    两人聊到很晚,邬长筠让她到自己那住一宿,林生玉说晚点还?有事,便?回去了。


    邬长筠独自回到住处,看着空荡荡的?大房间,心?里也空得慌。


    她在沙发上坐了会,不知道干什么,也不困,在沪江这么久,没交什么朋友,戏班子里的?人也都不知去哪了,她在这,除了林生玉,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不知道杜召怎么样了。


    她发了很久的?呆,晃晃脑袋起身,不让自己陷入情感的?漩涡。


    走之前,还?想再看看这个待了三年的?城市。


    邬长筠围上围巾下?楼,到街上逛逛。夜总会还?是?很热闹,像没发生战争一样,歌舞升平,只是?不断有穿着军装的?日本兵进出,他们大多很矮小,抱着高?挑的?女人,一脸龌龊的?笑容,猥琐极了。


    听说日本兵杀了很多无辜的?百姓,她的?脑海里不断浮现?白天看到的?难民和废墟,和这里的?场景重?叠着、分裂着。


    该死的?,畜生们。


    邬长筠不想多事,现?在只想等晏州稳定下?来?送师父过去,然后回学校继续读书。


    她旁若无人地走过去,忽然被一个喝醉的?日本兵拉住。


    日本兵红着脸,醉醺醺地打量邬长筠,笑了起来?:“花姑娘,陪我喝两杯。”


    邬长筠甩开他,继续走自己的?路。


    日本兵这下?来?劲了,上前拽住她往怀里扯:“上哪去?跟我去喝几杯。”


    这次,邬长筠不挣扎了,她轻飘飘看着眼前恶心?又嚣张的?嘴脸,突然改变了注意,笑起来?:“好?啊,太君,这人多,吵,我们换个地方喝。”


    “好?!”日本兵更?高?兴了,冲她脸蛋亲一口,搂着她的?肩离开。


    他早就喝得五迷三道,一会拍一下?她的?屁股,一会掐一掐她的?细腰,哪分得清菲尔路还?是?尼尔路,被邬长筠带着越走越偏。等反应过来?,闹市的?喧哗声已经离得很远了,他望着幽深的?前路,揉揉眼:“这是?去哪里?”


    邬长筠笑了笑,凑近他的?耳边说:“去地狱。”


    ……


    日本人的?血真臭,洗手液搓了五遍,总觉得还?有味。


    邬长筠把双手放在水池里泡着,抬脸看镜子里的?自己,一脸麻木。她盯着那对冰冷的?眼睛,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日本兵鲜血喷溅和痛苦的?表情。


    真让人反胃。


    邬长筠将冻红的?手从水里抽出来?,擦干净,脱了衣服去洗澡。


    这一夜,没怎么睡,做了好?几个梦,醒来?时什么都不记得了。


    邬长筠眼下?有些发黑,身体困得很,精神却亢奋着,下?楼去吃了个早餐,听隔壁桌议论:“戈泰路一个巷子里死了个日本兵,到处在抓抗日分子,听说——”男人压低了声音,“是?地下?党。”


    “真的?假的??哪方面的??”


    “不知道,昨夜里死的?,今早才?被发现?,说是?舌头?、耳朵、鼻子全被割了。”


    “呦,下?手这么狠。”


    “这还?叫狠,那帮狗日的?怎么待我们中国人的?!要我说碎尸万段都不为过!”


    “行了行了,小声点。”


    真是?越传越离谱,邬长筠在旁边喝粥,什么舌头?耳朵鼻子的?,她不过是?划了那鬼子嘴两下?,谁叫他亲了自己一口。


    正想着,旁边跑过一小队日本兵,急匆匆地不知上哪造孽去。


    邬长筠远远瞧着他们,倒胃口。


    她扔下?勺子,不吃了。


    ……


    最近接连死好?几个日本人,有士兵,也有商人,有的?死在舞厅的?厕所,有的?死在天桥下?的?河里,有的?死在自家的?床上。


    街上巡查的?宪兵队和警察增加不少,搞得人心?惶惶。


    晏州还?在打仗,邬长筠暂时还?得在这待两天。


    吃饭回来?的?路上,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她旁边,车窗降下?:“邬小姐?”


    邬长筠记性好?,从前与此人吃过一次饭,唤了声“徐老板。”


    “好?久不见,听说你出国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段时间了。”


    “中国这么乱,这种?时候大家都逃之不及,邬小姐还?走吗?”


    “走,就快走了。”


    “一起吃个饭?正好?我要去赴宴。”


    “不了,谢徐老板好?意,您忙。”


    “就知道你要推脱,我要说有个人也在,你一定去。”徐老板笑了笑,“陈林。”


    他呀,听林生玉说陈导为前线捐了不少钱和物资,日本人最近一直为难他,前阵子还?进了趟日本宪兵司令部,后被人保了出来?,改行做生意。


    旧相识,也算老朋友,邬长筠难拒了。


    包厢里有六个人,她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霍沥。


    陈林一见她,激动地站起来?,迎人坐下?寒暄一番。


    一群人在,没过多单独说话的?机会,大家谈论的?全是?生意上的?事,偶尔谈几句时政,似乎皆在避嫌。


    吃完饭,霍沥提出送邬长筠回去。


    路上,她问到杜召。


    霍沥说:“末舟之前在山梁和丰县守了快三个月,军队全打光了,剩不到一千人,接到命令来?支援淞沪战场,打了还?不到一个星期,沪江失守,又随军去了南京。”


    邬长筠心?里一凉:“他还?活着吗?”


    “也许吧,死了太多人,我只知道杜家的?老六还?活着。”


    “杜兴?”


    “对,杜震山死在淞沪会战中,之前他总是?避战,可?真打起来?,算是?个真英雄,听说是?被炮弹炸中了,尸体都没了。”


    “那杜和呢?”


    “他在守城时候受伤,往南京撤退时候感染发烧,没撑多久就离世了。”


    “南京撤退下?来?的?军队都去哪了?”


    “听说全都打散了,溃退时又太乱,东西南北各处都有,有的?撤出来?后编入其他军队,有的?没来?得及撤退,被俘。”霍沥叹了口气,“日本人在南京大肆屠杀,已经完全丧失人性了。”


    “我听说了,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


    “希望末舟平安吧。”霍沥看一眼手表,“你什么时候走?”


    “还?没定。”


    “时间不早了,上去休息吧,末舟走前托我照顾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来?找我。”


    “嗯,再见。”


    邬长筠走回公寓,关上门那一刻,紧绷的?身体瞬间垮了下?来?,她无力地背靠在门上,胸口闷极了,闷得想吐。


    她走到厨房,打开水龙头?,直接捧了两把水喝下?,压住翻江倒海的?胃。


    随后,浑浑噩噩地走回卧室。


    她干坐在桌前,满脑子都是?与杜召的?点点滴滴。


    她用力捶了捶心?脏的?位置。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好?难受。


    好?难受啊——


    ……


    第86章


    邬长筠下楼买报纸,看?见远处的小广场上围了一群人,还有枪声?。


    她走过去,站在人群后往里看。


    只见一排中国人被捆绑着,跪在广场中心的矮台上,连地上躺的五个,总共十?个。每人对面都站了个相应的举着枪的日本兵,在军官一声?令下,枪声?响起,五人应声?倒地。


    邬长筠心里咯登一下。


    周围聚集一圈人,却安静到可怕,只有台子上日本军官“哇啦哇啦”的声?音。


    一个汉奸翻译起他的话,说这些是抗日分子,妨碍了大东亚共荣,再敢试图对皇军不?利,就是这个下场。


    听得人头疼,邬长筠转身离开,枪声?的余音却似乎还回荡在心口,很压抑。


    报童小?跑过去,不?停喊“号外”。


    邬长筠叫住他,买了份报纸。


    收好钱,报童又挥着报纸跑开了:“号外号外,彼得大教堂发?生?一起枪杀案,涩谷一郎遭袭死亡,凶手……”


    人跑远,声?音也远了。


    邬长筠顺道买了屉小?笼包带回去,烧了壶热茶,边等水开边翻看?报纸。


    沪江受日军管控,报面上不?允许出现宣传抗日字眼,多数是客观描述战况、经济方面的事。邬长筠倚靠厨台一目十?行地看?,翻到背面,被一张照片愣住了。


    她定睛仔细辨认一番,确认无疑,正是林生?玉。


    回想起刚才报童喊的话。


    教堂,枪杀。


    她快速浏览一边报道内容,目光留在最后一行字上,久久没有流转。


    耳边是水壶烧开的声?音,尖锐,刺耳。


    物资、抗战区、情报。


    林生?玉是……地下党。


    ……


    邬长筠不?想掺和这些事,但?林生?玉跟自己这么久,曾经顺利且光辉的演员生?涯离不?了这位经纪人的付出,就算救不?了,想着打点下,说不?定能?让她好过点。


    她找过几个有地位的故识,可当下日本人气焰正盛,严查抗日分子,大家都不?愿为这种事引火烧身。


    一日,周兰得知邬长筠回来?,打电话约去喝咖啡。


    她应约前去,还比周兰早到了十?分钟。


    周兰最近没戏拍,也在家闲着,问了邬长筠许多国外的事情,扬言后面有机会也要出去见识一番。


    邬长筠同她一起拍过两部电影,还算熟识,此次赴约并非全为旧友久别,而是她知道周兰的丈夫是金盛航运公司老总高?安的好友,她想借此关?系让周兰帮自己牵线搭桥。


    刚提起这事,周兰就直摆手:“高?安?你干嘛想认识他啊?”


    “有事想让他帮忙,如今沪江的风云人物嘛。”


    “他最近和日本人做生?意,打得火热。”周兰压低声?音,“大家都骂他卖国贼。”


    正因此,邬长筠才想结识,从前与此人在饭局上见过,只不?过他近期行踪不?定,也难约见。


    “我没什么骨气,能?利用他达到目的就够了。”


    “别这么说,”周兰也开句玩笑,“不?过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清醒又自私,也未必不?是件好事,现在这世道吃口饭不?容易,否则我也不?会找个老东西嫁了。”她摇摇头感慨,“年纪大了,哪哪都不?行,不?过也好,给?我落个清净。”


    邬长筠笑了笑。


    “我回头叫老陶约他喝酒去,把你也带上,不?过我可提醒你,小?心点,且不?说现在往哪边倒,他本质上就不?是什么好人,”周兰拿起杯子喝了口酒,“我们这些人啊,可玩不?过他们。”


    ……


    晚上,周兰丈夫做局,请了几个商界人士到不?飞花的包厢一叙。


    邬长筠从前在电影圈崭露头角,常参加各类活动,与不?少富商贵贾有接触,相处起来?还算游刃有余,挨个敬杯酒后,最后坐到高?安旁边:“高?老板,我再敬您。”


    高?安见她酒杯满满的,重新给?她倒上小?半杯:“邬小?姐酒量好了不?少,但?出门在外,女人家还是留几分的好。”


    听这话,他定然是记得与自己曾经有过一饭之缘。邬长筠知道他是亲日派,而杜召上了战场,过去的情谊现下是万不?能?提了,她也装糊涂,尽量避免敏感话题:“谢高?老板体谅,难得您还记得我这个小?人物,我干了,您随意。”


    酒陪高?兴,事也好开口了,高?安虽然政治倾向有问题,但?人还算爽快,三言两语就应了下来?。


    邬长筠求的不?是救人,她知道落在那帮小?鬼子的狗窝里想活命是万万不?可能?的,她只想去探探监,给?林生?玉送点吃食衣物。


    本以为人就只是在大牢里关?着,可现实与她想的完全不?同。


    天寒地冻,监狱阴森森,更加湿冷,林生?玉衣不?蔽体,浑身皆是遭受酷刑的痕迹,她躺在一张被血染黑了的床上,暴露在外的体肤几乎全是伤。


    此为重犯,牢门是不?允许开的,邬长筠把带来?的两烤鸡分给?看?守的日本兵,还塞了点钱。


    日本兵接过去,边笑边点头,对她说了句日语,便到另一边享用去了。


    邬长筠站到牢门前,叫她:“林生?玉,林生?玉。”


    林生?玉辨出声?音,艰难地回头看?,见是邬长筠,硬撑着身体坐起来?,她的两只脚被镣铐锁住,脚趾甲全没了,一步一血印,朝邬长筠走来?。


    前两日还同自己喝酒聊天,如今……这一刻,邬长筠心如刀绞:“你别过来?了。”


    林生?玉脏乱的脸上浮现出笑容,痛得双腿微颤,缓慢地挪到她面前,刚启唇,嘴角就流出血来?,声?音嘶哑道:“你不?该来?这里。”


    邬长筠不?忍看?她这副模样,垂下目光,从盒子里拿出吃的:“你最喜欢的桂花糕。”


    林生?玉伸手来?接,邬长筠看?到她血肉模糊的手指那一刻,愤恨地几乎快要把手里的桂花糕捏碎,可进来?一趟不?容易,这些食物,也许她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邬长筠强压住恨意与心疼,将桂花糕递到她嘴边。


    林生?玉落下手,张大嘴咬一口。


    洁白的糕点上沾了血,比她身上的还要刺眼。


    吃了两块,林生?玉便咽不?下去了。


    邬长筠又拿出一瓶汽水:“也是你常喝的牌子,不?知道你喜欢哪个味,就选了草莓的,老板说这个口味卖的最好。”


    “我就喜欢草莓的。”


    邬长筠握紧瓶子,越过牢栏,递到她嘴边,林生?玉饮下几口,笑着对她说:“真好喝。”


    邬长筠凝视她弯起的眼睛:“为什么?”


    林生?玉明白她指的什么:“为了国家,和信仰。”


    “这些值得你付出生?命吗?”


    林生?玉没有回答,仍旧温柔地微笑,看?向邬长筠手里的篮子:“谢谢你来?看?我,还带了什么?”


    邬长筠拿出一小?袋蜜饯,取出一颗,正要放进她嘴里,身后的日本兵催促起来?,伸手就拽她,凶神?恶煞的,嘴角还沾了烤鸡的油。


    邬长筠把吃的全塞进牢房里,最后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便被撵走了。


    林生?玉手握住栏杆,目送她离开:“保重。”


    等人不?见了,她直接跌坐下来?,无力地看?着地上的点心,刚要拿,狱门被打开,日本兵拿走所有食物,还踩了她的手一脚。


    林生?玉仿佛已经疼到麻木了,只是默默收回手,回味着嘴巴里的余味。


    好甜啊。


    邬长筠又塞了点钱给?狱管,用临时?学的几句日文对他说:“请帮忙照顾她,让她少受点罪。”


    狱管掂了掂钱袋子,踹进兜里,点着头让她赶紧离开。


    邬长筠走出去,刺眼的太?阳光照得她眯起眼。


    半晌,她才缓过来?,抬首望向不?远处挂着的日本国旗。


    岂止身后是牢狱。


    好像,处处都是。


    ……


    第二天上午,日本兵把林生?玉锁在笼车上游街。


    邬长筠来?到刑场,只见奄奄一息的林生?玉被绑在木桩上,刚要睡着,就被冷水活生?生?泼醒。


    一个汉奸站在旁边,照日本人的吩咐拿喇叭反覆地喊话,试图找到她的同党。


    “皇军宅心仁厚,对于投诚份子,保证优待。”


    邬长筠很想救她,可前前后后围了近二十?个持枪的日本兵,根本没一点机会营救。行暗杀无数,可在枪弹前,一身功夫如此渺小?,她第一次感到这样的无力。


    十?点钟,到了行刑时?间。


    四个日本兵得令立于她对面,举枪上膛。


    林生?玉艰难地睁开眼,缓缓抬头,望向灰濛濛的天,她笑了起来?,坦然面对死亡,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中华民族——”


    日军小?队长一声?令下:“开枪。”


    子弹齐齐落在她的身上,余生?震震。


    林生?玉目光涣散,却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碧蓝的天空:“万岁。”


    ……


    林生?玉的尸体被送回教堂。


    邬长筠在教堂陪了两天,便离开了。


    晏州还在打仗,可她等不?了了。


    去晏州的火车早就停运,也没私人车愿意跑战地,邬长筠坐火车到姜城,距晏州仅不?到一百公里。


    傍晚,她找了家旅店住下,准备第二天租个车过去。


    好在祝玉生?的老家在乡村,从眉甘山绕路过去,应该危险不?大。


    邬长筠车技一般,从没开过山路,胜在胆子大,一路飙过去,途中经过几个小?山村,几户人家,炊烟寥寥。


    预计晚上到达祝家村,天还没黑她就看?到村口了。


    可越往前,她的心情越沉重。


    村外的河边陆续出现好几具尸体,越接近村子,那股刺鼻的尸臭味越重。


    村口路窄,车开进不?去,邬长筠抱着骨灰盒步行进去。


    一路上尸体纵横,从老人到小?孩,还有赤身裸体的女人……


    这儿,被屠村了。


    ……


    第87章


    各家都被翻得乱七八糟,邬长筠按模糊的记忆找到师父的老家,木门倒在地上,锁坠落在杂乱的枯草中,院子里?有杂乱的脚印,细看,大概有三个人进来搜东西。


    这房子空了数年,到处都是蜘蛛网,没什么太?值钱玩意,唯有一个光绪年间的旧柜子,日军许是带不走,干脆毁了,将它劈成两半。


    邬长筠杵在破败的房子里好一会儿,才带师父去远一些的土坡上,埋葬立碑。


    她带了些纸钱,烧光后?,给师父磕四个头,便离开了。


    邬长筠要去开车,还得从村中经?过,她控制自己不去看那些尸体,不断告诉自己:她跟这些人不熟,不过是小?时候跟祝玉生来过两?次,统共住不超过十天,没必要浪费时间和精力将他们一一埋葬。


    她上了车,掉头离开。


    天黑透了,车灯也照不亮阴森的前路。


    邬长筠满脑子都是村里?惨绝人寰的画面?,无论怎么转移注意力,都不能驱逐那些黑暗。


    四下一片岑寂,唯有车轮在泥土碾压的声音。


    忽然,一个急刹车,车子停了下来。


    邬长筠干坐着,看车头扬起的一片尘土,在冰冷的车灯下飘散。


    这时候有根烟就好了,说不定抽一根烟,就能冷静下来。


    她轻吸一口气,咬咬牙,踩下油门,方向盘一转,往回开去。刚走不远,余光瞥见一个黑影在左侧的树后?晃了下。


    邬长筠警觉性高,摸出刀,盯住后?视镜。


    黑影见她开走,又动了一下。


    这次邬长筠看清了,是个人,看身形,像小?男孩,十二三?岁。她倒车回去。


    小?孩见自己被发现,撒腿就跑。


    邬长筠一脚油门冲过去,挡在他面?前。


    小?孩即刻又调转方向,跑得比兔子还快。


    邬长筠接着追上去,虚晃一下,差点撞到人。


    小?孩吓得跌坐在地,爬起来还要逃。


    邬长筠叫住他:“站住。”


    小?孩停下来,回头怯怯地看向车里?的人。


    邬长筠下车,朝他走过来。


    小?孩退后?两?步,眼珠子溜溜地打量她。


    “你是幸存的村民?”


    小?孩不吱声,仍在审视她。


    邬长筠看他一脸警惕:“别怕,我是中国人,来这里?……”一言难尽,她直接说:“探亲,大槐树右边那家,祝玉生。”


    小?孩一声不吭,留着寸头,脸上身上都是黑泥,瘦得跟猴似的。


    邬长筠见他这可怜样,也不知多久没吃东西了,从口袋掏了两?块大洋给他,这两?块大洋,够他几个月吃喝了。


    可小?孩没接。


    邬长筠把钱放在地上:“去投奔认识的人吧。”


    小?孩木然地仰视她,眼皮一眨不眨。


    这小?孩……莫不是傻的?


    邬长筠不想再?找麻烦,也懒得管他死活,回到车里?,系上安全?带,随手扔出去一块饼到小?孩面?前,便开车离去。


    这一出,倒让她清醒过来。鸡犬不留也好,尸横遍野也罢,非亲非故,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这大半夜的,山野荒村,孤魂野鬼,趁早离开才是正事。


    晚上视线不佳,邬长筠不敢开快,她隐约记得距此往北四五公里?处有个小?镇,师父带自己去吃过一顿午饭。


    她循着记忆中的路找去,果然远远看到一星半点灯影。


    小?镇一片萧条,街上家家闭门,路面?杂物乱放,像是很久没人出没似的,应该也是被鬼子扫荡过。


    邬长筠开了很远才看到一家闭店的旅馆,她试着去敲敲门,半天无人回应,刚要离开,门开了。


    一个妇人探头出来,手里?拿了根蜡烛,摇晃的烛光照亮清臞的面?容,上下打量来人:“干什么的?”


    “住店。”


    妇人眼珠子往两?边各瞄一遍,敞开门让她进来,见邬长筠细皮嫩肉的:“小?姐哪里?来?”


    邬长筠看了眼墙上的价格,掏出钱放在柜台:“沪江。”


    “兵荒马乱的,怎么跑我们来了?避难?但这里?也早就被日本人占了,洗劫一空,现在还有一小?队人驻扎在县大队,你看这街上乌漆嘛黑的,晚上都没人敢开门。”


    邬长筠不想和她闲聊,也并?不好奇这些,她的事已?经?办完,只是暂时休息一夜,明早便离开:“哪个房间?”


    “二楼,你等一下。”妇人去抽屉拿蜡烛。


    邬长筠随口问:“有烟吗?”


    妇人回头看她一眼,又继续翻箱倒柜,找出一包烟出来:“这是我男人以?前抽的,他参加民兵队打鬼子,死了,你要不忌讳就拿去抽吧。”


    邬长筠看她眼里?泛泪光,收下烟,拿出块大洋放在柜台:“谢谢。”


    妇人道:“不要钱,没人抽,放这也发霉了。”


    “无功不受禄,您收下。”


    妇人见她一脸严肃:“行吧,我带你去房间。”她多拿几根蜡烛,走在前面?,“停电了,你将就一晚,有什么需要的自己下来拿。”


    “嗯。”


    房间简陋,只有一张床,连桌椅都没有,窗帘也是破破烂烂,整个房间还一股霉味。


    果真是……将就一晚。


    邬长筠到窗口点根烟,太?久没抽,干涩的味道冲进喉咙,和着压抑许久的闷气一道从鼻腔出来,舒服多了。


    她连抽两?根,喝口水漱漱口,便和衣坐在潮湿的床上,背靠着床头歇下。再?寒碜,也比在车里?舒服。


    刚闭目,那一幕幕凄惨的画面?又浮现出来,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良久,才蒙眬睡去。


    两?个小?时过去,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噩梦惊醒,屋里?凉气重,她却?一身汗湿了衣。


    浓浓的霉味熏得人头昏脑涨,邬长筠起身去开窗,嗅了口新鲜的空气。


    她望向远处的山,黑压压,快要逼到眼面?前似的,叫人更加胸闷。


    邬长筠沉沉地叹了口气,目光垂落,无意扫过自己的车,看到檐下一对脚。


    她记性向来好,瞧那残破鞋头,可不是在祝家村口遇到那个小?孩的。


    邬长筠拿蜡烛下楼,刚开门,小?孩腾地站起来。她抱臂居高临下俯视着矮小?的人:“跟着我干什么?”


    小?孩退两?步,背靠到墙上,也不知是吓得还是冻得,浑身直哆嗦,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块大洋,递给邬长筠。


    邬长筠没要:“给你的,收好,别被人抢了。”


    小?孩上前一步,也把钱放在地上,又后?退一步,站回原地。


    “这点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拿着吧,不过别指望我会?带着你,也别再?跟着我。”


    小?孩低下头。


    邬长筠转身回屋,到窗口又往下看一眼,只见小?孩站一会?,又坐到了地上。


    她关上窗,不想多管闲事。


    到床上坐一会?,心烦意乱,她拍了拍自己的脸蛋,自言自语:“邬长筠,你疯了吗?”


    大门再?次打开。


    邬长筠不耐烦地瞥向抱腿蜷缩的小?孩:“进来。”


    小?孩立马起身,跟了上去。


    邬长筠关上门,坐回床上。


    小?孩贴门站着,岿然不动。


    邬长筠没再?管他,闭目休息了。


    ……


    第二天醒来,小?孩坐在地上,靠着门睡着了。


    邬长筠默默看了他很久,虽然剃光了头发,脸上、身上也脏兮兮的,但看五官秀气的很。


    她的目光落到小?孩的手上,手指纤细,一点骨节都看不到,有点像……女?孩的手。


    这一夜,小?孩醒来无数次,刚睁开眼,闭上,意识到邬长筠在盯着自己,立马又睁开,腾地站起来。


    邬长筠起身,到窗边点了根烟:“别以?为?我收留你一晚就意味着什么。”她缓缓朝窗外吐出烟,喃喃道:“也别指望遇上什么大善人、女?菩萨,我能做一两?件好事已?经?是老天开眼了。”


    小?孩一言不发。


    邬长筠兀自抽了会?,回头看他,问道:“你是哑巴?”


    小?孩摇头。


    “你是女?孩?”


    小?孩点头。


    邬长筠掐灭烟,走到门口:“让开。”


    小?孩偏身。


    邬长筠打开门出去,到卫生间洗洗。


    再?回来,见小?孩站在门口等自己。


    她进房间,将门关上,换了身衣裳,拿着行李出来,对她说:“不急退房,你进去上床睡会?。”


    小?孩见她走了,立马跟了上去。


    邬长筠停在走廊,背对着她说:“我讨厌麻烦,也不喜欢废话,再?跟着,要你小?命。”


    她大步流星地走下楼梯,出了旅馆,驾车离去。


    看后?视镜,小?孩没再?跟上来,邬长筠松口气,隔几秒,又看向后?视镜,回想起刚才的话,有些懊悔。


    她刚失去家人,经?历了那些事,这种话,太?重了。


    早上,路边小?店陆续开门。


    邬长筠去吃了顿早饭,顺便再?打包些干粮带着留路上吃,刚出去,看到两?个日本兵正在撬自己车门,她赶紧过去,用最近学个半吊子的日语说:“太?君,这是我的车,抱歉挡了二位的道,我立马挪开。”


    日本兵驻扎在此小?半月,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两?人贼眉鼠眼的,兴奋地笑起来,要摸她的下巴。


    邬长筠躲了过去,从口袋掏出四块大洋:“太?君麻烦行个方便。”


    日本兵把大洋拿过来收进口袋,但仍不想放过这么个大美人。


    两?人一前一后?拦住她的路。


    光天化日的,直接动手不方便,看他们不依不饶,怕是不会?放过自己,邬长筠没再?挣扎,假意陪笑,任两?人拉拽,想着等到暗处再?办他们。


    还没走两?步,忽闻其中一个日本兵大叫一声,捂住头往身后?看去。


    邬长筠也回头,只见那小?孩手里?拿几块石头,拚命往两?个日本兵身上砸。


    日本兵被惹怒,气急败坏地朝她走过去:“混蛋,找死!”


    “站住!”


    小?孩见状,撒腿就跑。


    邬长筠看两?个日本兵追她而去,立马上车,想要离开。刚启动车子,顿住了,她往后?看一眼,手用力砸了下方向盘,随手拿过副驾驶的帽子戴上,压低帽檐,下车追过去。


    ……


    死了两?个日本人,可是大事。


    军队挨家搜捕,要抓抗日分子。


    邬长筠忍着剧痛开车,腹部的血浸湿了衣裳,流到座位上,她拿件衣裳遮住血,却?还觉得不安全?,以?防路上再?遇到日军,便把车停到了一处偏僻的山脚下。


    她们在树林里?躲着,直到天黑。


    夜里?,山路伸手不见五指,邬长筠已?经?辨不清方向了,强撑着在树林里?瞎转悠。


    忽然,小?孩拉住她的衣角。


    “干什么?”


    小?孩没回答,带她朝反方向去,不一会?儿,出了树林,走上一条偏僻小?道。


    邬长筠只能暂且相信这个当地人,至少她不会?害自己。


    小?孩拽她走了两?个多小?时,来到一处小?村落,约摸有十来户人家,刚进村,就听到狗叫声。


    还能有狗,说明日本兵没发现这个地方。


    邬长筠跟她进了一个院子,小?孩到墙边的砖头下拿出钥匙,开了屋门。


    熟门熟路的,应该是她的亲戚家。


    邬长筠半躺到床上,感觉力气和血一样快要被抽干了,她叫小?孩找些针线和蜡烛来。


    没想到的是,她还拿来了纱布和小?半壶酒。


    邬长筠点上火,掀开衣服,露出插在腹部的半截木棍。


    到底是一对二,一个不慎,被那狗日的偷袭,她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伤成这样。


    邬长筠握住棍子,手却?使不上劲,看向杵在墙边发愣的小?孩,轻声道:“还不滚过来帮我。”


    小?孩靠过来,跪在床边的地上,手足无措。


    “拔了。”


    小?孩与她对视一眼,手落在棍子上,缓缓将它抽出来。


    血顿时涌了出来,邬长筠将酒倒上去,紧接着拿纱布紧紧摁上去止血。


    小?孩见她痛得紧咬嘴里?含着的衣服,伸手去帮忙按着,忽然流下眼泪。


    邬长筠看她哭了,吐掉衣服,语气温柔些:“有什么好哭的,死不了。你给我缝两?针,好得快,把针弄弯,放火上烤烤。”


    小?孩照做,她像是会?些细活,穿针引线格外熟练,三?针给她缝得严严实实,最后?小?心系上纱布。


    邬长筠脸煞白,硬是一声没吭,缓一会?,对她道:“给我倒点水,再?找点吃的。”


    小?孩起身跑了出去。


    邬长筠不敢大口喘气,怕牵拉到伤口,疼得手指死死掐着床褥。


    烛光在墙上摇曳,眼前却?一阵黑。


    邬长筠昏睡过去,小?孩回来,在旁边站着,怕她死了,轻轻推推她的肩:“姐姐。”


    “姐姐。”


    邬长筠睁开眼。


    “吃点东西再?睡。”


    她看向小?孩,目光涣散:“你不是哑巴啊。”


    一句话完,又昏了过去。


    ……


    动作?虽轻,但里?里?外外地跑,还是惊动了胡奶奶。


    从两?人进门,胡奶奶就醒了,隔着窗看一眼,是表姐家的外孙女?,还带了个人来,看她旁边的女?人一脸凶样,没敢出来。这会?听隔壁屋没动静了才敢开门,见小?孩在院里?洗衣服,怕吓到她,先唤了声:“二丫。”


    二丫回头:“嘘。”


    胡奶奶轻轻走过去:“你怎么来了?屋里?那是谁?以?前没见过呢。”


    “路上认识的。”


    “我看她身上都是血,都快站不稳了,受伤了吧?她是不是部队里?的人?”


    “不知道,但她是好人。”


    “你咋知道?”


    “她救了我,杀了两?个日本兵。”


    “哎呦!女?英雄啊。”胡奶奶上下检查她,“那你呢?有没有伤到哪里??”


    “我没事,阿强哥呢?”


    “打仗去了,也不知道往哪去了。”胡奶奶又问她:“你怎么认识她的?你阿爹阿娘呢?”


    “死了,村里?来了日本兵,就剩我一个活下来了。”


    胡奶奶老泪纵横,抱住她:“这帮天杀的鬼子,不得好死啊。”


    ……


    山中农作?物难生,他们田地少,所收无几,每家每户都养了些家禽,产出蛋制品也勉强糊口。


    胡奶奶去地窖拿了些红薯上来,还加了四个蛋,给两?孩子补充营养。


    邬长筠不想在此地久留,一是恐有后?患,二是时间紧迫。可她如今这身体实在难以?起身,疼得只能躺在床上。


    窗帘拉着,屋里?一片黑暗,她听到外面?有谈话声,听音色应该有个老太?太?,只不过自己醒着的时候一直没进来。


    中午,二丫给她换药,清理下伤口,喝了点蛋汤,她就又昏睡过去。


    直到傍晚,她的身子才稍微硬朗些,勉强也能下床慢慢活动。


    邬长筠从未躺这么久过,头晕眼花地出门,本以?为?已?经?到了黑夜,没想到落日还在山腰上挂着。


    正走神,听到胡奶奶唤了自己一声:“丫头。”


    邬长筠看过去,直了直身体,回头对胡奶奶颔首:“打扰您了,我明早就走。”


    “不急,你就和二丫在这住一阵子。”


    原来她叫二丫。


    胡奶奶端了盘红薯:“来,吃点东西,二丫去山上找野果了,一会?儿就回来,咱们先吃,不等她。”


    “天快黑了。”


    胡奶奶懂她的意思?,说:“二丫那孩子从小?在山里?到处跑,不用担心她。”


    胡奶奶忽然伸手想扶她。


    邬长筠警惕地闪了一下。


    胡奶奶和蔼地笑了:“走,去屋里?吃,外面?冷。”


    “我不饿。”


    胡奶奶拿起一个红薯塞到她手里?:“不饿也吃点,坐吧孩子。”


    邬长筠看着慈祥的老人,点了点头,走到桌边坐下:“我坐这。”


    “好好好。”胡奶奶又去厨房盛了两?碗稀粥,邬长筠见她小?心地端过来,起身要接,胡奶奶偏了下身子,“快坐,烫。”


    “谢谢。”


    “吃吧,快尝尝这红薯甜不甜。”


    “嗯,”邬长筠太?饿了,没有剥皮,直接咬了一口,口感一般,硬硬的,不是很糯,“好吃。”


    “好吃就好,我煮了好几个,不够还有。”


    “谢谢。”邬长筠又咬了口红薯,虽然干的难以?下咽,但却?是她这么多年以?来吃过最甜的。


    胡奶奶见邬长筠脸色惨白:“回头我杀只鸡炖汤,给你补补。”


    “不用,您留着吧,下鸡蛋吃。”


    “家里?就我这一张嘴,也吃不了多少,要是儿孙在就好了。”提起这,胡奶奶眼睛有些泛红,“听二丫说你受伤了,日本鬼子弄得。”


    “小?伤。”


    “我孙子也是抗日英雄,九月份征兵就走了,到现在一个信都没有,也不知道仗打得怎么样了。”


    邬长筠知道多半是凶多吉少,毕竟这半年多来死了几十万军人,她不会?安慰人,也不想骗老人去说些好听话,干脆沉默。


    “你是城里?来的?看你细皮嫩肉的,准没干过粗活。”


    “嗯,小?时候也做过粗活。”


    胡奶奶笑着瞧她:“我老太?婆活几十年,头一回见到这么漂亮的丫头,你就安心在这里?住着。”


    “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还是决定明天离开。”


    “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嗯。”


    “是不是相公等着?”


    “没有,我没结婚。”


    “长这么俊,城里?那些男的瞎眼了,给我做孙媳妇就好了,就怕你看不上我那黑不溜秋的孙子,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平安回来。”


    ……


    饭也吃得差不多了,胡奶奶起身收拾碗筷,邬长筠要帮忙,胡奶奶按住她的手:“你是客人,又受伤,这些事别跟我抢,我老太?婆子干活麻利得很,快去歇着,等二丫找果子回来吃。”


    “麻烦您了。”


    “去吧去吧,躺会?。”


    人走了,屋里?又空荡荡的。


    邬长筠的心也跟着空了起来,此地寒僻,屋里?简陋,却?因这烟火与老人,格外温馨。


    某一瞬间,她居然觉得习良田而作?,日出夜息,也是不错的生活。


    冷静下来,又觉得自己疯了,放了锦衣玉食和大好前程不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天暗下来,西边有些晚霞,邬长筠不想进房间闷着,拿着红薯坐在门口的台阶上透透气,边吃看这乡村景色,忽然一只黄狗凑了过来,要舔她的脚。


    邬长筠缩了一下:“滚。”


    黄狗退到墙边,趴在地上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邬长筠不想理它,抬眼看晚霞。


    半晌,她睨黄狗一眼,只见它还在盯着自己。


    邬长筠挪开目光,继续看山,看月亮。


    隔了一会?儿,她又瞥黄狗一眼。


    瞧瞧那对惹人怜的小?眼珠子,黑溜溜的,邬长筠心软了,揪一小?块红薯扔给它:“吃完了滚。”


    黄狗立马叼起来吞下。


    嚼都没嚼,尝得出甜味吗?


    邬长筠缓慢吃着,不去看它,良久,又忍不住瞄过去一眼。


    黄狗换了个姿势,下巴垫在毛茸茸的爪子上,还在看她。


    邬长筠侧过身,不让它看到自己,偷偷瞟一眼,又揪了一小?块红薯扔过去:“再?不走我可打你了。”


    黄狗高兴吃下,见势摇着尾巴过来蹭她。


    邬长筠手指抵着它的脑袋,不让它靠近:“臭东西,滚开。”


    黄狗躺到地上,肚皮朝上,四脚朝天。


    邬长筠被它的表情?逗乐,用脚尖轻轻抵了抵它的腿,一动间,伤口又痛起来,皱着眉笑骂它:“傻狗。”


    正和狗玩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孩进院子,看到她,愣了一下,快步跑进灶房,不一会?儿,也拿一根红薯出来,站在不远处咬着红薯尖尖,笑嘻嘻地看邬长筠。


    黄狗跑到她面?前,又返回邬长筠脚边,再?跑到她面?前,就这样来回几趟,跑得直哈气。


    邬长筠见这小?丫头一直对自己笑,问:“笑什么?”


    小?丫头小?声道:“姐姐真好看。”


    邬长筠见她害羞地用脚尖一直踢地上的泥土,又问:“哪里?好看?”


    “衣服好看,项链好看。”


    邬长筠看她扭捏的动作?,忽然想逗一逗:“人不好看?”


    “人更好看。”


    邬长筠瞧她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样子,也笑了,招招手:“过来。”


    小?丫头立马跑过来,坐到她旁边。


    “叫什么名字?”


    “麻子。”


    麻……一个小?姑娘,叫麻子。


    邬长筠看她脸上有几粒雀斑,才明白为?什么起这个名,她又问:“你哪来的?”


    麻子指了指上方。


    “山上?”


    麻子点头。


    “吃过晚饭没有?”


    麻子摇头。


    “回家吃饭去。”


    “没饭吃,只有野菜。”


    麻子一直小?口小?口舔着红薯,起初邬长筠还以?为?是小?孩子不爱吃饭舔着玩,如今看来,是不舍得很快吃掉吧。


    “这么晚还出来玩,不怕被打屁股吗?”


    “只有姐姐在家。”


    “别人呢?”


    “死了,姐姐腿断了,不能下床。”


    邬长筠看她笑着说这些话,心里?闷闷的:“对不起。”


    “我的姐姐也很漂亮,跟你差不多大。”


    “你也很漂亮。”邬长筠取下脖子上的项链,是条银链子,但坠子上镶了一小?粒蓝宝石,值点钱,“送给你,以?后?不喜欢还可以?拿去当铺换点钱买衣服,买吃的。”


    麻子摇头:“不要。”


    邬长筠把人拉过来,直接把项链戴到她脖子上,多一件少一件首饰对自己来说都无所谓,比这漂亮、值钱的玩意,她多的是:“真漂亮。”


    麻子低头看脖子上的项链:“谢谢姐姐。”她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小?花发夹给邬长筠,“送给你,姐姐好看,戴上更好看。”


    邬长筠把它夹到头发上:“谢谢麻子。”


    麻子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大门牙:“姐姐真好看。”


    ……


    晚上,邬长筠坐在镜子前,看到头上的小?花,又丑又幼稚。


    她想取下来,手捏住夹尾,没有拿下,又落下手,侧过脸去,欣赏戴着小?花发夹的自己,无语地笑了起来。


    二丫悄声探头进来。


    邬长筠透过镜子看到她:“看到你了。”


    二丫推门进来,怀里?兜着几颗红红的果子。


    邬长筠没见过,乍一眼,有毒似的。


    二丫递给她两?颗:“干净的。”


    邬长筠接过来:“这是什么?”


    “红果。”


    “……”还真是通俗易懂。


    二丫拿起一颗咬了一大口:“有点酸。”


    邬长筠也试着尝一口,难忍地皱起眉,这哪是有点酸!


    ……


    夜里?,邬长筠发烧了。


    她浑身酸痛无力,伤口疼得半边身都动不了,醒醒睡睡,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飘忽不定,只觉得房梁都在晃,也不知什么时辰了。


    忽然,二丫破门而入,直接拽起床上的人。


    邬长筠被她这一扯,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腹部像插了把刀子,左右翻搅她的皮肉。


    邬长筠浑身无力,直接跌倒在地上。


    二丫又慌忙拉她:“快起来。”


    邬长筠身上汗涔涔的,头痛欲裂,还不时耳鸣:“怎么了?”


    二丫急得面?红耳赤,愣是一个字不说。


    邬长筠想甩开她,站不稳,扶住她的肩,正天旋地转着,一声枪响把她瞬间震醒,她迅速抽出枕头下的匕首,摇摇晃晃贴到窗户前。


    二丫吓得一哆嗦,缓过神,赶紧又去拽她:“快躲起来。”


    邬长筠见外面?没人,想自己现在的状态,怕是连鬼子边都近不了,只能跟着二丫。


    二丫带她出去,到门口,想起来什么,跑回头将床上暖暖的被褥和床单一把扯下来扛到肩上,又跑到邬长筠身边,扶她到地窖。


    邬长筠问:“奶奶呢?”


    “没看到,你先躲着。”她要出去,刚爬上梯子,隐约听到一阵杂乱的靴子声,跟草鞋、布鞋落地的声音完全?不同,吓得一动不敢动。


    紧接着就听到胡奶奶脚步声,二丫冒出头,小?声喊:“奶奶,快下来。”


    胡奶奶见她冒头出来,吓得直把人往下按:“不许出声,你们是女?孩子。”说完,就关上木板,拖着旁边放了半缸水的小?缸盖住出口。


    刚做完,日本兵踹门而入,胡奶奶跪地上求饶。


    日本兵没理她,一个进屋到处乱翻,一个去鸡圈里?抓鸡。


    他们不是邬长筠杀掉那两?个人的部队,只是平日无聊,到处找村庄扫荡的小?队,鸡圈里?的日本兵逮到两?只鸡,还摸到四个鸡蛋,高兴地叫屋里?搜查的日本兵:“看我抓到什么!”


    屋里?那个什么都没搜到,气急败坏地出来,要抢他手里?的鸡。


    另一个日本兵不给,两?个人在院子里?嬉笑着追逐起来。


    胡奶奶跪趴在地上不敢动弹,随他们拿走。


    谁料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狗吠。


    胡奶奶立马抬起身,紧张地看向大门,就见黄狗狂奔跳进来,挡到自己身前,龇牙咧嘴地冲他们狂吠。


    胡奶奶抱住黄狗,一边捶它的头一边呜咽着骂:“畜生,给你拴到树上,怎么又跑回来了!你跑回来干什么啊!”


    黄狗被她摁在怀里?,还在护主,冲日本兵龇牙。


    日本兵听到狗叫,更加兴奋:“今晚有大餐了!这是我的!”


    他走过来拉住胡奶奶,要抢狗。


    胡奶奶抱住黄狗不放:“求求你们放了它,它老了,不好吃,不好吃。”


    胡奶奶老泪纵横,“它十一岁了,老了,肉老了。”


    日本兵分不开人和狗,一边骂一边踢。


    胡奶奶和狗被硬分开,黄狗咬了日本兵一口。


    日本兵大叫一声,气急败坏地拿起刺刀,直接将黄狗挑了起来。


    胡奶奶跪在地上大哭:“大黄啊,大黄。”


    她爬起来,浑身都是泥,看着在空中挣扎的狗,要去拽它。


    日本兵玩开心了,挑着狗绕圈,看这老太?太?傻傻跟着狗转。


    不一会?儿,黄狗不动了,长长的舌头垂下来,日本兵把它取下来,拎着后?脖子甩了甩血。


    胡奶奶被甩了一脸红,她想起远去参军的孙儿,恨不能以?老残之身帮他杀敌,拿起一根镰刀就冲那个日本兵砍过去:“你们这帮天杀的!”


    日本兵一脚把她踹到水缸边,“咚”的一声,震到地底。


    邬长筠手撑地,要起来,二丫死死按住她,手捂住她的嘴,哭着摇了摇头。


    邬长筠明白,此刻自己上去只有找死,恨得盯着上方,舌头咬出血来。


    日本兵提起来胡奶奶,把她摁进了水缸里?,两?人还在打赌,她能坚持多少分钟。


    “三?分钟!”


    “两?分钟!我赢的话狗归我!”


    “行。”


    胡奶奶痛苦地挣扎,手扑腾地水花乱溅。


    两?个日本兵边计时边狂笑。


    不一会?儿,水里?没动静了。


    日本兵踢了她两?脚,见人死透了:“我就说三?分钟,狗是我的了!”


    “好好好,那把鸡给我。”


    “行吧,下次找到好东西别忘了分给我。”


    两?人满载而归。


    远处断续又传来枪响,还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可邬长筠什么都听不到了,她睁着眼睛,看着从入口坠落下来的水。


    一滴。


    两?滴。


    三?滴。


    ……


    第88章


    邬长筠高烧不退,昏迷了一整天。


    二丫抱腿在旁边发呆,连哭都不敢出声?,生?怕日本?兵还会回来。


    晚上,邬长筠迷迷糊糊醒了几分钟,又昏睡过去,气?息奄奄。


    二丫小心查看她的伤口,已经化脓了,再这样下去,她得感?染死在这里。


    二丫顾不得悲伤,找到根锄头爬上梯子,再次试图撬开?地窖门,可上面?放了个缸,胡奶奶还栽在里面?,使得压力更大。


    邬长筠半死不活的,就算醒个一时半刻,连站都站不起来,更别提爬上来帮自?己了。二丫推不开?门,也不知道村里还有没有活口,怕鬼子没走远,不敢乱呼救,只能?下来,等明?日天亮再看。


    地窖黑咕隆咚,只有顶上的门缝透出一丝两抹光,让她分清日夜。地上地下死一般的寂静,一天一夜过去,日本?兵已经离开?很久,二丫嗓子也喊破了。


    外面?一个活人都没有。


    二丫用了所有能?用的工具,仍顶不开?地窖门,身边放了许多储存的瓜果,她食已饱腹,也会碾碎些?往邬长筠嘴里塞,微薄的汁液勉强能?代替水供给身体。


    这些?食物?尚且能?自?己苟活一阵,可伤重的邬长筠拖不得,再不处理伤口、用药,将命不久矣。


    二丫躺在她旁边,不时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一日,两日,三日……直到第四日上午,外面?忽然依稀传来些?人声?。


    二丫赶紧爬上梯子,耳朵贴着地窖门仔细听,他们说的是中国话!她赶紧呼救,用力捶门,声?嘶力竭地喊道:“救命——这里有人——救救我们——”


    脚步声?越来越近。


    外面?的人问:“你在哪里?”


    “这里!”二丫竭尽全力一边敲一边喊:“水缸下面?!”


    两个当?兵的把胡奶奶的尸体扛出来,小心?放在一边,再去挪开?缸。


    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刺眼的光照了进来,二丫闭上眼,差点坠落。


    一只手拉住她,将人拽了出来。


    她彻底撑不住了,紧握着男人的手:“还有一个!”


    ……


    他们用担架抬着邬长筠出去。


    光照在她的身上,却像刀子一样,割着寸寸冰凉、麻木的皮肤。邬长筠半眯眼,瞥向抬自?己的人,看不清眉目,只有个模糊的轮廓。


    他说:“你安全了,别怕。”


    邬长筠昏沉地闭上眼,又缓缓睁开?,想问些?别的,忽然看到一张白?布下盖着一具尸体,只露出一点儿?鞋头。


    她抓住男人的手,想要下去,一个翻身直接摔在地上。


    男人赶紧扶起她:“你不能?再乱动了,我们带你去治疗。”


    邬长筠无力地推开?他,朝那尸体爬过去,一把掀开?白?布,看到她脸的那一刻,愣住了。


    是那日与自?己同坐在门口吃红薯的小丫头——麻子。


    只不过,死透了。


    邬长筠呆滞地注视着冰冷的尸体,脑子里像装了个电台,不断从双耳发出漫长的电流声?,掩盖了周遭所有的声?音。


    她送麻子的项链没了,脖子上有一道细细的勒痕,项链应该是被硬生?生?扯下来的,再往下看,她的衣服被撕碎,下.身赤.裸,两条腿都是血。


    邬长筠赶紧为她盖回白?布,双手微颤,落在她如冰块的脸,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了。


    她大口呼吸着,手臂无力,整个人伏下去,趴在麻子的肩头,像是有股气?流在体内不断流窜、膨胀,从脑袋到胸腔到腹部……每一块都快炸了。


    村子被洗劫一空,只剩村口两个年?迈的老人幸存。


    邬长筠和二丫跟着军队离开?,听说他们是游击队,要去加入新''四.军。


    无论去哪里,邬长筠都不想留在这里了。


    卫生?员帮她处理好了伤口,因为麻药紧缺,注射量不够,硬生?生?切掉那些?腐烂的、流脓的坏肉。她从始至终一声?没吭,手指死死掐着手心?,快掐出血来。


    大家都说,她能?忍,也命大,能?撑这么多天,简直是奇迹。


    二丫默默坐在她旁边,缩成一团,目光空洞地盯着自?己的脚。


    车子缓慢驶离,邬长筠目光涣散,望着远去朦胧的村落发呆。


    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里,浮现出很多人——麻子、胡奶奶、林生?玉、师父、杜召……


    昏迷的几天,邬长筠梦到过师父很多次,梦到他把自?己从寺庙带出来;梦到他一招一式教自?己戏上的功夫;梦到他红着脸骂自?己的场景;梦到与他的最?后一面?……


    也梦到过林生?玉,邬长筠自?认是个生?性凉薄的人,一个助理并不值得耗费太多心?神,可能?是林生?玉的名字同师父太像,添了亲近感?,也可能?是她最?后的姿态与无畏的灵魂触动了自?己……


    可她却从未在梦里见过杜召。


    她很想在梦里见见他。


    哪怕一次。


    ……


    十天前。


    杜召一直没与杜兴的部队会和,他率残部受编进第八十八师,撤到南京后,负责防守中华门,在城门内外构筑工事,与日军激战。


    二十米外的护城河边布满战壕、铁网和机枪阵地。


    日军攻势猛烈,守军坚守城门,伤亡惨重,南面?的雨花台更是昼夜血战、尸横遍野。


    为阻挡日军渡河,城门前的桥被炸断,日军想方设法进城,敢死队一波波冲上。


    我军顽强阻击,数次将敌军击退。


    日军派以增援,火力更猛,配合炮弹对城墙轮番轰炸。


    杜召去打?了个电话,要求增兵,却被上级骂了一顿,让他立马撤退。


    白?解站在他身后,虽没听见电话里说了什么,但见杜召的表情,仿佛要吃人。


    这些?年?,尤其这一年?,他时常看杜召骂人,却头一回听他连娘带祖宗的一串脏话,把对方骂个狗血淋头。


    杜召直接摔了电话,连线都给拔了。昼夜未眠导致眼里布满红血丝,黑泥混了血糊在脸上、脖子上,浑身没有一块干净的皮肤,咬牙道:“走。”


    白?解跟上去。


    血战多日,日军不断增兵,今天,就算他们三头六臂,也无法抵挡上千师团和无数洋枪铁炮。


    杜召给枪上膛,面?对着敌人,对身边剩下的百余兄弟说:“败局已定,上级让撤退,你们想撤就撤吧,往下关去。”


    “我们不走!”


    “对,我们不走,誓死守卫南京城!”


    白?解笃定地注视杜召:“我也不走,就算拼尽最?后一颗子弹,也要与鬼子决战到底。”


    杜召与他对视,干裂的嘴唇轻扬起来:“好兄弟。”


    “别演什么兄弟情深了。”声?音从身后传来。


    众人回头,见曹匡带人过来,还以为有了增援,不料他走到杜召面?前骂道:“让你撤退就撤退,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违抗多少次军令了!”


    杜召一脸愤然:“这里是城南交通咽喉之地,一旦失守,日军长驱直入,南京城就没了!”


    “南京已经被放弃了!你还这倔什么!昨天军队就已经陆续撤出!看在你老子是我兄弟的份上才来救你,船只有限,再不撤就出不去了!”曹匡拉拽他,“赶紧跟我走!”


    杜召搡开?他,骂道:“每次都是撤退!撤退!从开?始打?就一直撤退,老子撤够了!撤你妈的,你怕死就给老子滚。”


    曹匡直接给他一拳,杜召被打?一嘴血,反踹他一脚:“你有这力气?往鬼子身上砸,打?自?己人,你他妈算个屁。”


    曹匡气?急败坏指着他:“从现在开?始,你的军职被撤了,别以为你打?过几场胜仗就天下无敌了,就算你是天王老子的儿?子,不服从军令,都给我滚蛋!所有人听我的,撤。”


    没有人动弹。


    曹匡看向其他人:“你们聋了!想被枪毙?给我撤!”


    大家不理他,继续架枪。


    “反了,都反了。”曹匡吩咐身后的卫兵,“你们——给我把他拉走!”


    卫兵不敢。


    曹匡怒吼:“聋了!”


    两个卫兵要去拉杜召,杜召一刀挥过去,把人吓退两步:“滚!”


    “彭——”


    一颗炮弹落了下来。


    曹匡被震得摔倒在地上。


    日军又攻城了。


    杜召重新架起机枪,狠狠盯着日本?兵前进的方向,立起来,猛地开?火。


    弹如雨落,响震天地。


    “狗日的,老子跟你们拼了!”


    ……


    晚上,城内大部队混乱撤退,日机、大炮和坦克轮番对中华门狂轰滥炸,城墙内外的守军零零散散不过几十人。


    东西南北各面?炮声?不停,杜召把仅存的二十几人召集:“你们之间有十几个跟着我从昌源到山梁、丰县、沪江,再到这里,四个多月,打?了一个个胜仗、败仗,牺牲了无数弟兄,我们守到现在,击退日军无数次,如今,城快破了,小鬼子逼到眼跟前,可这道墙后面?还有无数的老人、孩子和女人!我们不守,遭殃的就是我们的同胞!小鬼子猪狗不如,烧杀抢掠!玷污女人!军人战死沙场,是荣誉,只要还有口气?,就得守到最?后一刻!”他拿起钢盔,舀一瓢秦淮河水,“但事到如今,我不逼迫你们随我与鬼子决一死战。”他将水倒于身前的瓦砾碎石之中,“是走是留,杜召皆敬上。”


    “我留下!”一位瘸了腿的战士用枪撑着地上前,“不走了。”


    又一人出头:“我也不走!”


    “还有我!”


    “我!”


    “我——”


    一个。


    五个。


    十个。


    ……


    所有人。


    几十血性男儿?众志成城,视死如归。


    杜召肃穆地注视着大家,深深鞠上一躬:“杜召在此谢过,能?与诸位兄弟并肩作战,三生?有幸。”


    他脱下大衣,腰上捆绑了一圈炸药,最?后面?向城内,往满目疮痍的残垣断壁敬礼。


    所有人随他一同敬礼。


    这一下,敬的不仅是守不住的城池,还有牺牲的战士、破碎的国土和万万深处水深火热中的百姓。


    他放下手,架枪伏于战壕,一声?长啸,响彻云霄:


    “马革裹尸,以死报国——”


    ……


    第89章


    杜召睁开眼?,隐约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音,他手撑床,陡然坐起来,身子一挪,左腿一阵剧痛。


    他揭开被子,看小腿包扎着厚厚的纱布,手臂也一片青一片紫。


    杜召环顾四?周。


    这是哪?


    他只记得腿中了枪,忍痛让白解装弹,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自己是怎么倒下、来到这里的,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脑袋又胀又痛,杜召抬手捶了捶,才发现头上绑了一圈纱布。他坐在寂静的房间?,努力回忆昏倒前的事?,却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不管这是哪,总归不是南京城。那现在自己算是怎么回事??败将?逃兵?就算粉身碎骨,也应该倒在战场上才对。


    杜召要下床,出去?查看。


    他将左腿挪到床边,单腿立起来,刚走两步,一阵头晕目眩,他双手撑住桌子缓了会,听到有脚步声?靠近。


    杜召往后摸枪,却?发现枪套里的枪被卸了。


    再听脚步轻重,像是女人。


    杜召往前走两步,侧身立在门口,待人刚迈进门,立马扣住她?的脖子:“谁?”


    卫生?员被他吓了一跳,平复下情绪才道:“你醒了,我是护士。”


    杜召看她?这身打扮,还端了个换药盘,才松开人。


    卫生?员转身看过去?,见他小腿纱布又红了:“你快躺回去?。”


    “这是哪?”


    “滁州。”


    “滁州?”杜召眉头紧蹙,“我睡了多久?谁把我带来的?白解呢?”


    “我不清楚,你先躺下,我帮你换个药,然后叫长官来。”


    杜召推开人,直接往屋外去?。


    卫生?员紧跟后头:“你昏迷两天了,刚醒来得?好好休养,不能乱动!”


    刚出门,碰上久别的弟弟——杜兴。


    杜兴一身干净笔挺的军官装,一点都没有战败后的窘迫,负手微仰面看他:“进屋说,外面风大,你受着伤呢。”


    杜召回去?,坐到椅子上,眼?神?快把杜兴给剐了。


    杜兴叫卫生?员先出去?,给他倒杯水:“你还是到床上躺着吧。”


    “别废话,怎么回事??”


    “你去?躺下,我跟你慢慢说。”


    杜召一脸戾气,狠狠盯着他。


    杜兴见他一动不动,坐到桌旁,给自己也倒杯水:“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干嘛非要找死呢。”


    杜召浑身都在疼,强撑着坐在这里,继续质问:“我是被流弹炸到了?”


    “嗯,听说就差两米,你算走运,被砖头埋了。”


    “南京失守了?”


    “是。”杜兴瞥了眼?他紧握的拳头,嘬口茶,“败局早定,只不过多撑几日,面上好看点。上级摇摆不定,一会守,一会退,撤退命令也含糊,导致军民乱成一锅粥,好不容易找到了几只民船,我本要走,遇到撤过来的曹匡,他说你在中华门,我只好派人去?接你。”他看着杜召愤恨的眼?神?,放下杯子,握在手里转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再守,也不过是无谓的牺牲,你应该感谢我,救你一命。”


    杜召与他对视,这个向来冲动的弟弟比从前沉稳了许多,可骨子里的懦弱一点都没变:“白解呢?”


    “他跟去?接你的车一起过来,临上船,下去?了。”杜兴放下杯子,“最后让我给你带句话,他说,好好活着,他会替你守到最后一刻。”


    杜召垂下头,紧咬牙关?,重重捶了下桌子。


    杜兴又给自己添上一杯茶,悠闲地喝两口,才道:“我本不想管你,以前,我恨不得?你死,你出尽风头,还曾和你那小情人当众羞辱我和母亲,救你,是看在我们一个姓的份上。”


    杜召抬脸看他,嗤笑一声?:“是么?你是想要我身上的东西吧。”


    杜兴也笑:“那五哥给吗?”


    他要的是杜震山的印章,当初,杜震山与杜和分开时,把一块使用多年的军令印章劈成两半,两人分掌半块,杜和死后,那半块印章就到了杜召手里。


    虽然军队收编后归属国民政府管辖,但私下仍把杜家当头,父子几个带兵出征,昌源还留了两万守军,而杜兴现在手下只不到四?千人,他需要军队。


    杜兴继续道:“二来,你的那些老部?下们听到曹匡的话,我若弃你不顾,日后如?何服众。”


    “你倒实诚。”


    “自家人,不藏着掖着,我是什么人,五哥不是早就看清楚了嘛。”


    杜召抬手摸向胸口,伸进衣服里拿出印章:“我不省人事?,你可以自己拿。”


    “不不不,那不一样,你给,和我抢,完全是两码事?。”


    杜召将半块印章扔给他。


    杜兴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给了自己,接住看了看:“谢谢五哥。”


    “去?给我找个拐杖。”


    杜兴笑着起身:“行,你好好休息。”


    杜召静静坐在屋里,已然忘了身上的剧痛。他并不计较杜兴丑陋的嘴脸与算计,也不在乎那些无用的职位与军权,满脑子只有再失国土与挚友的愤恨与痛楚。


    手臂从桌上一挥而过,杯盏碎了一地。


    不一会儿,杜兴亲自送了根棍子来,看着满地碎片,淡定地跨过去?,来到他面前:“先将就下,晚上再给你找个称手的。”


    杜召拿过棍子,又站了起来,往外面去?。


    “你上哪去??你这个样子还是躺着的好。”


    杜召没回答,兀自往士兵休息的地方去?,刚出现,大家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叫人。


    他从众人中间?穿过,直往南去?:“众将士,跟我走。”


    杜兴愣了一下,看士兵们毫不犹豫地拿起枪支跟上去?,叫喊:“站住。”他举手展示合并的印章,“我才是你们的长官。”


    可没人理他。


    杜兴气急败坏,冲天发了一枪。


    杜召立住,缓缓回头看他:“到现在你还没搞清楚什么是将领,什么是军心,你就回昌源,带你那两万兵去?吧。”


    ……


    广播、报纸纷纷报道南京沦陷的消息。


    杜召带兵改变路线,一路上,不断有从南京撤出的零散溃兵加入,重新编制,整顿完毕,往皖南行军。


    林中扎营,天寒地冻。


    战士们围火堆取暖。


    杜召独自坐在角落,远远望着他们。


    从前,总有白解陪伴身旁,如?今南京城守卫森严,难进难出,有消息传日军在里面大肆屠杀俘虏和百姓,也不知?他还活着吗?


    虽早知?敌我武器差距之大,但惨败至今,实在窝囊。对不起自己这一身军装,对不起牺牲的兄弟和受难的百姓。


    他心中沉痛,说不明是恨多还是悲多。


    浸骨的凉意从心底和背脊一同蔓延,和寒风一起裹挟本就伤痕累累的身体。


    杜召深叹口气,手伸进怀里,从衬衣口袋掏出一叠厚厚的纸。


    他小心展开纸,是几张海报和宣传画,每一张印的都是邬长筠。


    这是他从沪江撤向南京途中,在街道的墙上揭下来的,没有一张是完好无损的,皆充满了硝烟的痕迹。


    杜召看着海报上美?丽的面庞,轻轻抚了抚她?沾了污迹的眉眼?,眸中露出久违的柔光。


    你还好吗?


    筠筠。


    ……


    在沪江,陈今今就脱离了杜和的军队,撤退时,跟着一同撤到南京,有时在炮火中穿梭,在相机里留下一个个英勇无畏的身影;有时行走在大街小巷,拍摄在日军炮火下残破不堪的城市。


    她?知?道这次溃退好听点是保留实力,难听点就是弃城而逃。


    打至今日,牺牲几十万军人,大家似乎都尽力了,又还有很多遗憾。眼?睁睁看着军队不断战败、撤退、失去?一座座城池和无数将领、战士。


    她?不知?道,这样摇摇欲坠的河山,还能坚持多久。


    一路上,陈今今看到无数城中百姓迷茫又彷徨的脸,有些在逃难,有些上了年纪不走了,站在大街上央求逃跑的兵,再保护保护他们。


    见多了生?死离别,她?以为自己会习惯,会麻木,可并没有,她?还是很难过,很难过……


    从前大多拍战场、将士,可这一次她?想换个角度,去?记录战火下的百姓。


    于是,她?跟着难民进了安全区。


    这一次,她?不想再逃了。


    ……


    一月三号,寂州。


    大佐菊川佑上周被调去?了南部?战区,他的弟弟菊川造也因没勘察到石油而转去?新疆。


    两人离开后,接任一个新管事?,叫酒井渡,听说是个犯事?的中佐,从天津调过来的,因为疏忽导致大批物资被劫走而被罚到偏远的寂州来。


    李香庭头发又长了,随意在脑后扎了个辫,胡子拉碴的,成天没日没夜地临摹。


    王朝一和吴硕感于他的勤奋,也经常夜以继日地跟着画。


    夜里两点多钟,两位后辈撑不住,回房歇息了。


    明尽起夜,见地藏殿有微弱的灯光,想是李香庭还在画画,怕他身体撑不住,去?厨房拿了个馒头,倒杯热茶送了过去?。


    李香庭正坐在梯子上,腿上放了块大木板,上面铺着画纸,见明尽送吃的来,不好下去?,便叫他把馒头扔了上来。


    每每全身心投入在临摹中,他便仿佛忘了饥饿,大咬两口便把馒头放到一边,叫明尽回去?休息。


    明尽与他比划起来。


    李香庭同他相处这么久,也懂些手语,他的意思是没米了:“我明天去?镇上买点。”


    明尽点点头,见李香庭专心画画,没有再打扰他,蹑手蹑脚地离开。


    四?点多钟,明尽起身到灯一房间?一同诵经,直到天亮,去?做好早饭叫大家起来吃,却?发现李香庭还坐在梯子上,画了一夜。


    明尽敲敲梯子,示意他下来吃饭。


    李香庭看过来,眼?珠子熬到红的吓人:“马上就好,你们先吃。”


    小和尚担心地仰视着他,动不动通宵,这么个熬法,身体哪吃得?消,他还想再敲敲梯子叫人,手刚抬起来又落了下去?,叹了口气,默默回去?了。


    李香庭临完这一张,已近十点。


    他头晕眼?花的,喝了两口汤就回房间?了。


    这一觉,睡到下午三点。


    他起床洗漱一番,见王朝一和吴硕在画小稿,没打扰,独自去?城里,买些食物和日常用品回来。


    因为地理位置偏僻,发展滞后,来这里居住的日本人很少,大多是管理者及亲属,或是做生?意的。


    街上一片萧条,没有几个人走动,原因在于酒井渡中佐,自打他来后,更加无束手下,日本兵抢劫、杀人、奸.淫……无恶不作,很多人都离开城市,到山区或是更远的地上逃难了。


    李香庭他们也很少进城,每次屯上半月到一月的物资,便待在寺里闭门不出。


    他来到一家米店,店里没人,等了好久都不见老板,他唤了几声?,不见回应,刚要走,老板从后屋出来。


    “你好,我买点米。”


    “没了没了,”老板愁眉苦脸,朝他摆摆手,“你走吧。”


    “没货了?”


    “早没了,”老板往外看一眼?,压低声?音,“日本人不让我们开,我这店早就空了,你看看。”


    李香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布袋子和桶里粒米不剩:“别家也这样?”


    “市场都被日本人垄断了,不仅粮米,各行各业都管着,他们低价跟我们或者农户收,再高价卖出去?,你去?丽华旅馆对面看看吧,”老板把叠好的麻袋拿起来,摇着头往里屋走,“这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李香庭按照米店老板所说,找到丽华旅馆对面的米店,门头重新装修了,挂上了日式招牌。


    如?今,他对日本人恨之入骨,断不会助纣为虐从他们手里买东西,却?想看看刚才那位老板所说的“高价卖出”是有多高。


    李香庭掀开布帘走进去?,头顶传来清脆的铃铛声?,入眼?便是一只微笑的招财猫,不停朝自己摆手。店主是对日本夫妻,老太?太?见人进来,笑着过来迎接,她?会说中国话:“你好,需要点什么?”


    李香庭环顾四?周,这里不仅有粮米,还有油盐酱醋、酒水和一些日常小用品,就是一家小百货店。他问:“米面怎么卖?”


    “您要多少?”


    “各十斤。”


    老太?太?算了算,说:“十块大洋。”


    “十块?”李香庭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这个价钱在从前都能买到上百斤了!


    老太?太?见他讶异的眼?神?,又说:“这都是日本运过来的米,很香,要不要买一点尝尝。”


    满嘴谎话!


    李香庭本想揭穿她?,但能在这里做生?意,估计和军方也有些关?系,他不想惹是非,怕连累寺庙和无辜的人,只能咽下一口气,看着老太?太?虚伪的嘴脸,冷冷回了句:“不用了。”


    李香庭不死心,又跑了几家更远些的米面店,要么关?门,要么也给出这种说法。


    全寂州的货都被他们收了,还堂而皇之地说是日本运过来的。


    无耻!


    ……


    第90章


    李香庭没这么多钱,更不想在这些虚伪的人手里买东西,但寺庙老?小都在等着吃的,他不想?空手而归,于是到寂州大学的校餐厅看看能不能买到点粮食。


    他先去了趟从前的办公室与老同事聊聊近况。


    自打自己辞职后,新?来的两个老师过没多久也走了,学生也减少了许多,有的奔赴前线、有的交不起?学费被迫退学、有的被日本兵残害……


    “现在美术系就剩我一个老师了,”吴老?师头发都白了许多,一脸沧桑,疲倦地说:“他们要我学习浮世绘,再教给学生,之前王主任和许老师一起抗议,被宪兵队抓走了,至今生死不明,我看,多半是凶多吉少。”


    李香庭道:“我听说教科书都换成了日编,学生们被迫学习日本文化。”


    “对,不顺从就枪子伺候,他们是要搞文化入侵,”吴老?师捶了捶桌子,“想?彻底地奴化中国人的思?想?。”


    两人一时皆沉默了。


    半晌,吴老?师才问:“你?那边怎么样了?”


    “日本兵很久之前来过几次,抢东西,还毁了一大片壁画。”


    “这帮畜生,真是无恶不作!”


    “好在之前菊川造帮忙制止日军暴行,他们有一段时间没来了,但自打菊川佑和菊川造被调走,我就一直提心吊胆的,听说新?来的军官很暴戾。”


    “酒井渡!”提起?这,吴老?师腮帮子都绷紧了,又压低声音道:“前几天三个日本兵大半夜偷溜进女生宿舍想?要……好在没有学生受害,不过死了个宿舍管理员。”


    李香庭一腔愤懑:“然后呢?”


    “还能有什么然后,跟豺狼虎豹根本没道理讲,校长也无奈,听说家人都被日军掌控了,他们根本无所畏惧。”


    是啊,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根本控诉无门。


    日本兵肆无忌惮作恶,与管理者的纵容也离不开干系。


    “我们现在每天都是如履薄冰。”吴老?师摆摆手,“不说这些,你?过来不只是看看我吧?有什么事吗?”


    “我来是想?问问学校餐厅的情况,我刚在街上逛了下,粮食都被管控了,日本商人高价在售卖,照这样下去,全城的老?百姓早晚得饿死。”


    “这个我不清楚,不过校餐厅运营倒是一切正常,你?可以找老?周问问。”


    “行,那我先过去了,改天再聊。”


    “去吧。”


    李香庭到后勤部找到老?周,老?周什么都没回?答,带着他去仓库,也只剩下五麻袋大米了。


    “这还是之前的存货,现在日本人管着学校,应该暂时不会饿着学生,校内还有几个日本教授在做实验,也时常在餐厅吃饭,卖给我们的价钱不至于?那么离谱,但也不便宜,学校资金有限,也撑不了多久,最近米汤都稀了不少,我还在想?方设法?到农户家收一点,你?急用的话,就先拿半袋去吧。”


    李香庭看着那点儿米,心中沉痛,他怎么能从学生们口中抢食物:“算了,我再想?办法?。”


    ……


    离开学校,李香庭在路边站了许久。


    走过去两个勾肩搭背的日本兵,其中一个小矮子看他一身破破烂烂的叫花子样,拿粒花生米砸了过来,没砸准,朝李香庭撅起?屁股,嘴巴发出?“噗——”的声音。


    调戏完,又嬉皮笑脸地走了。


    李香庭握紧拳头,真想?拾起?块砖头与他们拚个你?死我活。


    可理智战胜了冲动,此等猥琐小人,不值得自己付出?生命。


    ……


    什么都没买到,晚上他们只能继续啃土豆。


    李香庭倒是无所谓,只要能饱腹,他什么都吃,就是王朝一和吴硕两个南方来的,几天不吃米浑身都难受。他们扬言明天要出?去转转,李香庭不放心这两个愣头青,还是决定自己再出?去找找,不让他们涉险的好。


    结果仍一样,好在不是一无所获,李香庭从进城的农民?那买到些瓜果带了回?来。


    明尽见两位施主整天没精神,肉眼可见瘦了一圈,还偶尔听到他们说“想?回?去”那些话,他也着急。李香庭说到底还是来帮寺庙的,如今师父重病在床,管不了事,按理说寺庙大小事宜自己都应该安排妥当?才对,他们每日辛辛苦苦地做事,还整日为吃喝发愁,真是罪过。


    先前那件事的阴影还在,可他不能一直躲着,让别人去承担自己该做的事。


    明尽没告诉他们几人,离开寺庙,出?去化缘。


    他奔波了一整天,带回?来一碗米,只不过是熟的,带回?去加点水熬一熬,又能成一锅粥。


    明尽开心地端着碗狂奔回?寺院,把饭煮上,给他们一人一碗端过去。


    吴硕看到米粥,激动地从梯子上跳下来:“哇真香,买到米了?”


    王朝一笑说:“出?家人不用钱,这是化缘来的吧。”


    明尽点点头。


    难得见到米粒,李香庭舍不得吃:“我不饿,你?去端给灯一师父吧。”


    明尽比了比手语,表示师父有。


    他便说:“那你?吃吧。”


    王朝一也下来:“老?师,你?下来吃点吧。”


    李香庭专心画画,找借口道:“你?们吃,我早上喝了太多瓜汤,现在肚子还胀着。”


    吴硕两口已?经喝完自己的,问明尽:“锅里?还有吗?”


    明尽点点头。


    吴硕对李香庭说:“老?师,你?真不吃啊?”


    “不吃。”


    “那我把你?的喝了啊。”


    “喝吧。”


    明尽看他们吃得香,把碗舔得干干净净,比自己吃饱喝足还开心,心满意足地收拾端空碗回?厨房。


    他又去把锅里?剩下的全部盛起?来,送去给师父。


    灯一早已?沉痾不起?,早先李香庭曾找过中医来寺院给他看过,只说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了。他瘦骨嶙峋,眼窝深陷,睁眼都无力。


    明尽将人扶起?来,一口一口把粥喂进去。


    喝完,他又把灯一盖好,刷掉锅碗,再去打扫寺院内外。


    一通忙活下来,他的肚子也咕咕叫了。


    好不容易化来的一碗米饭,他一粒都没吃,他认为出?家人不该贪口舌之欲,在他眼里?所有食物都一样,没有什么好吃难吃之分?,只要能填上肚子,香糯的米和干硬的树皮并无区别。


    现如今,照顾好他们,才是首要的。


    入夜,李香庭正在寮房写论文,忽听外面的喧闹声,他推开窗,见明尽从前殿跑过来,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


    吴硕拿扫帚跟着:“你?别跑,站住!”


    李香庭被明尽的笑感染,跟着弯起?唇角。


    无论遭受了什么,他永远这样澄澈,脸上、眼里?尽是天真与纯净,现如今,像他这样一尘不染的人太少了。


    屋里?待久了闷,李香庭走出?去,站到檐下透透气。


    明尽见李香庭出?来,跑过来围着他转,吴硕穷追不舍:“你?别躲,过来。”


    两个小孩子。


    李香庭笑着拉住吴硕:“好啦,转得我都头晕,别打扰灯一师父休息。”


    明尽躲在柱子后,朝吴硕吐了下舌头,又跑远了。


    “你?有本事别跑!”


    两人又一路追逐打闹,往前殿去。


    李香庭目送他们的背影,搂了搂衣服,真希望他们永远开心、无忧无虑。


    明月当?空,满地月华,顺着白净的石面,他看向?不远处的佛祖。


    望,佛祖真的能庇佑吧。


    庇佑这些艺术隗宝得以传承。


    庇佑百姓与前方战士。


    庇佑战争胜利,世界和平。


    ……


    下午,吴硕不知跑哪去了,王朝一在药王殿临摹,李香庭一直在整理临摹稿。


    他们三个把一间寮房改做工作室,有什么事情都会在里?面讨论。


    明尽去看李香庭,想?问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却见人趴在桌上睡着了。


    虽然自己不懂这些墙上的画,也不明白李香庭一直以来所说的传统艺术、民?族文化和传承,只知道这些他用生命保护下来的东西,一定很重要。三位施主中,他最是心疼面前这位,并非因为相?识时间久,而是他最拚命,最让人放心不下。


    明尽找了块毯子小心给李香庭盖上,便关上门出?去了。


    他跟灯一打了声招呼,又出?去化缘。可惜这次运气不好,半碗饭都没要到。


    明尽理解百姓们不容易,大家自身难保,不布施全然情理之中。只是没能让寺院里?的大家吃到香喷喷的米饭,有些失落。


    天色已?晚,他不得不先回?去,只能明日再出?来。


    ……


    明尽垂头丧气地走着,忽然看到化雪后湿润的泥地上大片脚印,他停下来,顺脚印的方向?看过去,密密麻麻的,一直延伸到寺庙大门。


    坏了。


    闯入五个日本兵,吴硕腹部中了一枪,王朝一摁住他的伤口,吓得快哭了。


    明尽又急又说不出?话,咿呀呀地嚷着,到处找李香庭的踪迹,他忽然想?到什么,往后院跑去,果然听到一群人的吵闹声。


    日本兵要把立在地上的石雕柱子砸下来带走,李香庭不让,死死抱住石柱,被几个日本兵拳打脚踢,其中一个正要举枪,明尽奔过去,挡到刺刀面前,被一巴掌扇开。他顾不得疼痛,继续扑过去,抱住李香庭,把他往旁边拽。


    李香庭头被砸得血肉淋漓,鲜红的血顺着石柱缓慢流下来。


    明尽急得拍他的手,啊啊啊地叫着。


    李香庭仍不撒手。


    刺刀落在他的脖子上,日本兵大骂一声:“让开!”


    明尽徒手推开刀尖,手被划破,还在奋力拉拽李香庭,急得张着嘴,一张一合,突然说出?几个字:“给,给——给——”


    李香庭看向?明尽泪流满面的脸,听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给……给他们。”


    他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和血一起?,渗入石柱一条条流畅优美的线条里?。


    耳边全是明尽的声音:


    “给他们……求求……你?……放……放手吧——”


    “活着。”


    ……


    因为怕日本兵抢马,这段时间李香庭一直把马养在林里?,就是来回?城中也不敢骑行,宁可步行十几公?里?,可吴硕伤势严重拖延不得,他便把马牵过来,挂上拖车,跑到城边,让明尽再把马骑回?去藏好,和王朝一拉车送吴硕去医院,取出?子弹,住了下去。


    第二天上午,王朝一在病房守着,李香庭去了趟日本驻寂州宪兵司令部,可日本兵把他拦在外面,不让进去。


    医药费也没着落,李香庭迫于?无奈,去当?铺把曾经陈今今给自己买的西装背心给当?了,老?板只给了三十个铜板。


    他买了几个馒头送到医院,叫王朝一照看吴硕,自己回?寺庙看看具体?被抢了哪些东西。


    明尽睡着了,李香庭清点完,去烧了炷香,就在大殿门口的台阶上坐着。


    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这屡次三番、光明正大的抢劫,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停止?自己所做之事,到最后会是一场空吗?


    李香庭一夜没睡,坐到快天亮,思?考了许多。他还是不愿放弃,把早饭烧好,寺庙清扫一遍,换身干净的衣裳,又去了城里?。


    宪兵司令部没开门,李香庭就在门口等着,一直到近八点,酒井渡出?现了。


    他赶紧迎上去,瞬间被两个日本兵用枪指着。


    李香庭举起?菊川造送给自己的画与字,用日语呼唤:“酒井中佐,酒井中佐!”


    酒井渡从车里?看到他,叫司机停下,把人叫了过来。


    李香庭赶紧走过去,弯下腰,同后座的人打招呼:“早上好,酒井中佐,我是菊川佑先生的朋友,这是他之前送给我的字和画,您能不能抽出?几分?钟和我谈一下?”


    酒井渡一脸严肃,唇线紧抿,接过字看了下:“你?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


    “是这样的,前天贵方几位士兵去了华恩寺,拿走了我和同事几幅临摹品、半截石雕柱子和一尊彩塑佛像,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在想?,太君们品鉴完了能否归还寺院。”


    酒井渡目光瞬间变得凶恶,将字塞还给他:“我要开会,以后再说。”语落便让司机开车进去了。


    “酒井中佐——”李香庭仍不放弃,“酒井中佐——”


    刚跟上去两步,被两个持枪的守卫堵住,骂了句:“滚。”


    李香庭只能离开。


    刚走几步,又回?来,在离大门十米处站着,他要等酒井渡开完会。就算机会渺茫,也要再争取一下。


    过去三个小时,他已?经觉得脚下不稳了,彻夜未眠又滴水未进,本来这段日子过得清苦,拚命地熬夜,身体?差很多,在这太阳下笔直地站这么久,实在有点晕。他分?开双脚,试图增点稳定性,忽然一个人影出?现在身旁。


    他看过去,是明尽。


    明尽披上了老?和尚的袈裟,他个子不高,人又清瘦,宽大的袈裟披在身上,实在是松垮垮的,却一点没有违和感。


    明尽同他笑了笑,接着双手合十,面向?前方的恶窟,闭上眼,念起?经来。


    司令部是以前的市政府,地处闹市,一个男人和一个和尚杵在门前,引来一些人围观。


    有个拿着菜篮子的大娘过来问:“先生,你?们在这里?站着做什么?这些畜生杀人不眨眼,快躲远点吧。”


    李香庭嘴巴都干翘皮了:“我们是华恩寺的,他们抢了寺院的文物。”


    大娘唉声叹气:“抢就抢了,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命才最重要。”


    “不,那不是身外之物,是中国人的东西。”他看大娘迷茫的眼神,转身对周围的人们说:“他们抢走的是我们的文化。把这些都拱手让人,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一个国家,没有自己的文化,只会被别人不断思?想?入侵,被牵着鼻子走。社会发展需要不断吸收先进的思?想?,学习、交流、融合,但我们始终不能忘掉根,忘掉我们民?族自己的优秀的东西!我在国外学习多年,游历过很多国家和城市,他们的博物馆里?陈列了无数从我们国家抢夺过去的文物,那不仅是中华民?族的宝藏,更是血脉与灵魂。现如今,再次发生这样的事,如果纵容他们肆虐抢夺,我们的后人只能去国外看自己国家的珍宝,甚至,大多数人生生世世都不知道它们属于?中国!”


    “很多人民?族意识偏弱,也许,他们偶尔给一颗糖,你?就觉得这样的统治者似乎也不错,他们的科技发达点、枪杆子先进点,你?就觉得,有这样的政府庇护才安全。”


    “可我们中华民?族发展了几千年,凭什么让外族人来统治!任他们窃取我们的文化、篡改我们的历史?、摧毁我们的灵魂!几十年后,几百年后,又当?如何?任其侵略、发展下去,我中华文化最终只会走向?彻底灭亡,到时候,中国人才是真正的灭绝了!”


    “现如今,山河破碎,日寇紧逼,香庭惭愧,未能参军打仗以血肉之身抵挡外敌,但至少奢求能够守住一片文明之地,不求诸位倾己之力相?助,只望诸位不要数典忘祖,低头看看,我们的根吧。”


    周边鸦雀无声,李香庭看着面前一个个无知、茫然的面孔。


    也许,这就是教育的意义。当?人们对民?族文化一无所知、漠不关心,又何来的骨气与爱国之心,无论谁人当?政,对他们来说都无所谓,他们只会随波逐流,最看重的只有生存。


    “香庭今日死不足惜,但往父老?乡亲谨记,”他转身,继续看向?宪兵司令部,“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大娘听不懂他的话,见他这么大声嚷嚷着,担心又害怕:“他们是不会还的。”


    李香庭坚定地盯着前方,不再说话。


    大娘又到明尽旁边:“小师父。”


    明尽不停地念经,没有理睬她。


    大娘叹了声气,默默离开了。


    消息不知怎么传到学校。


    不仅他从前教过的学生,很多其他系的学生都来了,没有喧哗,没有呐喊,只是静静地立在他的身后。


    李香庭不禁泪目,这一刻,他仿佛觉得身后站着千军万马。


    同他一起?捍卫,民?族的尊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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