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 大分流年代(4)
◎一只性格温良的魔鬼◎
沃森夫人果然对方彧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
“亲爱的, 你别怕,如果没找到住的地方,就在我们这住一年两年也不要紧!”
晚餐桌上,沃森夫人第十八次给方彧夹菜, 边夹边白了陈蕤一眼, 大声说。
陈蕤冲方彧挤挤眼, 偷偷地笑。
方彧尴尬不已:“……”
主位上的谢相易没好气地敲敲桌子:
“什么一年两年,我说了, 最多一天,你就赶紧收拾包裹去桑谷!”
沃森夫人白了外孙一眼:
“打起来,打起来,你天天说打起来,我怎么就不信!从奥托大帝以来,这都好几千年了——从来都只有那些外省打起来,我们奥托可太平着呢。”
谢相易皱眉:“什么好几千年, 谁告诉你的好几千年?帝国加联邦划拉在一起, 也就四百年。”
沃森夫人惊叹:“居然这么少吗?”
她转头向方彧:“小方呀, 我们易宝不像我, 学问多着呢。”
方彧挠了挠头:“沃森夫人,您也知道小谢历史学得好,怎么就不听他的呢?”
沃森夫人像护雏的老母鸡,浑身一哆嗦:
“这怎么走得开!家的这些值钱的古董家具首饰……易宝的那些书……门口的杏子就要结果了……还有他小时候用过的玩具、奶嘴……”
“噗!”
谢相易一口汤喷了出来,剧烈咳嗽起来。
方彧和陈蕤都浑身发抖, 想要忍住不笑出来, 已经用尽了她们全部的忍耐力。
沃森夫人七手八脚地拍着外孙的后背, 看起来要把他拍散架了, 又大声问:
“你又犯病啦?快吸一口喷雾, 喷雾!”
谢相易白着脸抬起头:
“不,书和家具用不着你管,你要想带走那些、那些东西,就赶紧打包带走,总行了吧?”
沃森夫人委屈地说:“那怎么带得走,好多大箱子……”
这顿饭吃得鸡飞狗跳。
饭后,陈蕤和方彧回到客房,收拾洗漱。
陈蕤拿着牙刷:“对了,还没感谢您呐,方阁下。”
陈蕤显然不习惯和人挤在一个洗手池里刷牙,她豪放地吐出漱口水。
方彧被溅了一脸泡沫。
“唔,对不起,”陈蕤弯下腰,“我是说,谢谢您赏了小的一口饭吃。”
本来这次闹出大丑闻,陈蕤百分百要丢饭碗。
但方彧逼迫伊万诺娃把她调给了自己,暂时保住了她的军衔。
方彧:“我只是暂时寄挂失业人口,找到下家,你就收拾包裹走人。”
陈蕤笑嘻嘻拿着毛巾,把她脸上的泡沫擦掉了:
“那当然。难道还给阁下打一辈子工不成?虽然您是个迷人的女子,但下官可没有从一而终的耐性。”
她们互道晚安,爬上客房的大床,背对着彼此躺下,各怀心思,绝对是同床异梦。
**
第二天,谢相易使出浑身解数,终于半是驱赶,半是劝说,把沃森夫人打发到登上前往维斯塔大区桑谷星的星舰。
据陈蕤说,沃森夫人叉腰和谢相易对骂了整整一个早晨,场面相当惊心动魄。
方彧没能目睹这精彩一幕,她比赶星舰的沃森夫人起得更早。
她得赶去安保大队……啊不,军团,试图临阵磨刀。
一整个上午,方彧一直呆在部队里,试图训练这支保安大队。
即使不能重现昔日荣光,至少也要恢复到比较杰出的保安大队水准。
好在,她和鹰风军团曾有过合作,彼此之间还算熟悉,并没有人质疑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训练计划稳步推行。
她调来的人手,也纷纷赶来。
弗里曼少校从边区回来,激动万分。敬过礼,拼命摇晃她的手,热泪盈眶:
“阁下!我就知道您会来捞我的——属下虽然没给联邦立过功,可我给您运过圣水、又给您运过叛……骂人型智能机器人啊阁下!”
方彧:“还是不要叫阁下了,听起来怪别扭的。”
“是!准将。”
弗里曼跟着方彧,一起往训练场走。
一边走,准将一边问他关于星舰故障的很多问题,听得弗里曼一阵阵胆寒。
“准将,这些问题都是理论性的,还是……实际存在的?”他问。
方彧平静道:“实际存在的。这实在是个很老的军团了……”
“包括那个泰坦号,它的左侧发动机被拆卸过。自从拆卸后,它就不大正常了……”
弗里曼一把热泪憋了回去,忽然又有点想跑:“……”
训练场,几队士兵正绕着操场跑圈,嘴里喊着号子。
洛林正翘着腿,坐在指挥台上,哼哼着一首情歌。
看见方彧,他忙站起来,笑容满面:“我敬爱的小阁下啊!”
“……”方彧放弃了让他改口的想法。
她仰起头:“洛林少校,你训练的怎么样了?”
洛林肃然说:“很好!虽说也比较打击下官的自信心吧,但有阁下您殷鉴在前,倒也还可以忍受。”
方彧圆滑地翻个白眼:“……”
就这,还是他“敬爱”的小阁下呢。
如果是“普通”“寻常”“平平无奇”的小阁下,该被他嘲笑成什么样子。
“阁下——啊不,准将!”
这时,她的光脑屏幕一亮。
阿加齐·帕蒂中尉敬了一个礼:“是安达阁下。”
方彧停下脚,抄着兜:“唔,接过来。”
安达涧山明亮的音色传来,却能听出是极力克制而压抑的,像烟花炸裂前的死寂:
“方,准备好了吗?”
方彧:“唔,差不多吧。”
就算她没准备好,难道还能拖上一时片刻不成!
“……”
裴行野当年也喜欢说“可能”“大概”“差不多”,就像“少许盐”一样,令人头大的说法。
一般来说,“差不多”不代表真的差不多,而是“我没把握”的婉辞。
安达没好气:“您能不能直接一点?好了,还是没好?”
方彧:“……没好,但是一时半会也不会有提高了。您就说吧,是今天还是明天?”
安达沉默:“我刚刚得到确切消息。明日凌晨,三点一刻。动用兵力:奥托警备军、太空军驻奥托部分、机甲军驻奥托部分,各大区提督态度目前不详。”
方彧挠了挠头:“嗯……”
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阁下。那您准备离开吗?”
安达一愣:“离开?去哪里?”
方彧:“我认为奥托会非常危险,您可以先去兰波提督那里,避免遭到波及。我会带着兵团去那里和您会合。”
安达一口否决:“不行,我们目前肯定已经处在军部监视之下,绝不能离开,不能打草惊蛇。等条件允许,我再走。”
方彧愣了一下:“那万一您死了呢?”
安达突然很抽离地来了一句:“人迟早都会死。”
方彧有些头疼:“我是说,您死了我该怎么办?”
安达:“哦。我和裴提督设计过我的死亡预案,如果我死了,您就会收到。”
方彧:“明白。”
她放下光脑,垂下眼皮,没有显得很惊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并没有注意到,洛林、弗里曼和帕蒂正齐刷刷盯着她,都紧张兮兮的。
像做某种外星语听力时,却满脑子“九磅十五便士”的蹩脚考生。
方准将用手无意识地抚摸着辫子,半晌,叹了口气。
洛林很无语。
她肯定又在自找烦恼。如果她不能抛弃那种虚无缥缈的道德感,迟早要败在自己手上——究竟怎么才能改造她的脑子?
帕蒂很激动。
准将思考时的表情,简直太可爱了呜呜呜!要和准将一起拯救奥托了,啊啊啊!
弗里曼很恐惧。
刚刚调回来,就来个大的,这是什么事嘛!到现在还是有点害怕她……
总觉得她会突然拿出一本书,一脸抱歉、诚惶诚恐地扇过来,嘶!
方彧抬起眼:“各位。”
三人各怀鬼胎地打了个寒战:“准将。”
方彧露出魔鬼般的微笑,不过,是一只性格温良的魔鬼:
“哎呀,今天晚上,大家恐怕不能休息——该干活了。”
**
3月15日,凌晨二时整。
停泊在奥托港的几艘小型飞船悄然离港。港口航行记录显示,离港目的:对奥托太空防御系统“海姆达尔星链”进行例行检修。
凌晨二时三十分。
黎明塔短暂能源中断了十五分钟。因时值深夜,只有部分和其他星系联络部门的值班人员报告了此事。经紧急检修,很快恢复正常,但原因暂时并不清楚。
凌晨二时四十五分。
鹰风军团紧急集结完毕,全体撤离了军团总部。太空军全体登上军团目前控制的一百五十二艘星舰。机甲军则悄然包围了黎明塔。
凌晨三时整。
商务部的小秘书萨莎·瓦登打着哈欠,准备去接一杯咖啡。
上夜班可真是倒霉啊,也不知道玫瑰港那边到底什么时候能传回资料……
那些遗老遗少,做事情总是慢慢吞吞的,真是受不了。
她来到走廊的咖啡机前。灯光昏暗,但她都这样接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次咖啡了,闭着眼也不会洒出来。
年轻人总是要多职夜班的,因为那些中年人不是“要接孩子放学”,就是要“陪孩子上补习班”,真是职场霸凌……
一只戴着军用手套的手,扶住了咖啡机。
一只手?!
“啊!”
萨莎失声尖叫起来,咖啡滚落在地,烫得她大腿生疼。
突然,一队荷枪实弹的家伙骂骂咧咧从她身旁奔过——
其中一个不耐烦地回过头:“这有个女的,吓破了胆乱叫,让她闭嘴吧。”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她。
她闭上眼睛,只有等死了——
扳机声响起,她却并未如期迎来脑袋开花的疼痛。
……难道,死亡是这么快的事情吗?
“喂,亲爱的,你知道吗?帝国历史上所有的军事政变都是晚上发生的——所以,上夜班可是个高危的行当。不然怎么有三倍工资呢?”
一个年轻的女军官模样的人,侧身挡在她身前。
扣动扳机的同时,她颇有余裕地回过头,笑眯眯胡说八道。
**
泰坦号。
黎明塔内,军方和方彧派出的特战队已在交火。
长桌上,画质开到最高的奥托正在缓慢转动着,像一颗美丽的淡红水晶球。
方彧望着奥托,慢吞吞说:“想要达成此次作战目的,具体可以分为两个步骤……”
“哦,比把大象装进冰箱里还简单一点吗?”洛林问。
“这取决于多种因素,”方彧谨慎回答,“首先,我们要控制黎明塔,控制巴特蒙。”
这是一个法统的问题。
总长本人并不重要,但放弃奥托,本身就是削弱“法统”的一个选择。
如果再失去了巴特蒙,新政权就会显得很草台班子,缺乏高贵的“十八星舰”血统。
更有可能的是,肯雅塔脑子没有那么不好使,总长先生的勇敢也是有限度的,肯雅塔威逼利诱,总长立刻投了,两人达成合作……
那样的话,新政权该如何赋予自己合法性呢?
所以,巴特蒙是必须的。
方彧:“如果我们成功绑架了总长……我是说,解救总长阁下于军阀之手。接下来,我们就不得不与驻军在奥托硬碰硬。”
“怎么打?”洛林问,“实力悬殊啊,阁下。”
“不打。”方彧说,“咱们跑。”
洛林一愣,烟头熄灭在手里也没察觉:“不打?那奥托呢?”
方彧沉痛地说:“只好暂时不要了。”
洛林:“!!!”
方彧没看见般继续说下去:
“不过,跑也是需要灵活技巧和谨慎态度的。”
“海姆达尔还在奥托头顶挂着,而它的使用权限在肯雅塔军部手中。万一他用星链攻击我们,怎么办呢?所以,出于防患于未然的考虑……”
她咳嗽一声:“我刚刚派出几艘小型飞船,伪装成检修星链的维修队,把海姆达尔搞坏了。”
八字没一撇,她抢先把环奥托的星链……搞坏了?
这还真是不打算要奥托了啊!
“所以,如果计划能顺利进行,我们会先在黎明塔作战、协助一些重要部门撤离,然后……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现在一切都要看黎明塔内的情况了。
方彧觉得没什么可做的,干脆趴在桌前等待。
泰坦号上很安静,只能听见自己和他人有规律的呼吸声,她回想起当年被关在数层之下的密室里时的情况。
她望向左右,开着星图,所以会议室里没有灯光。唯一的光源来自浮动在桌面上的奥托星。
帕蒂屏住呼吸,期待又恐惧。
洛林一言不发,低垂着眼,拆开一根棒棒糖,咬得咯吱咯吱,显得很英俊也很阴沉。
弗里曼几次看向帕蒂,又几次收回目光,挠了挠头发。
或许,这就是小说里常说的,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他们就这样,一起坐在黑暗的会议室内等待了很久。
忽然,帕蒂说:“准将,陈中校那边要求通讯。”
方彧心想,算时间她早应该联系我了……这是总算想起自己还有个上司了。
“接吧。”她笑了笑。
帕蒂:“是!”
方彧来到光屏前。陈蕤已经坐在联邦总长的办公桌上,翘着腿。
在她修长身影背后,象征着人类联合政府的三色银河旗帜和奥托星,正缓慢地相对旋转着。
见到方彧,陈蕤才不慌不忙跳下桌子:
“阁下,我军已控制黎明塔上下。肯雅塔刚刚放弃了对黎明塔的攻势!”
她话音未落。
“方准将!”
一个男人的声线插了进来,颇为愤慨:
“政变军固然以他们腥臭的血玷污了联邦的旗帜,但您这位下属也不遑多让了——她居然胆敢问我这瓶子里的土有多重!瓶子里的土哇!”
联邦的新总长巴特蒙艰难挤进了光屏中,抡大锤般挥舞手臂,神情激动。
他还穿着睡衣,显然也经历了一每日更新揉揉雯寇口群抠抠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番狼狈,手中却紧紧抓着一个精致剔透的玻璃瓶,里面盛着些黑棕色的土壤——是来自蓝母星的“最后一抔土”。
在帝政时期,“问土的重量”,一度被认为有图谋天子大宝的嫌疑。
但现在已经没有皇帝,恐怕也快要没有联邦了。
方彧失声片刻:“啊,这……”
陈蕤友善地说:“总长先生,我只是好奇。”
巴特蒙:“好奇?陈中校,你既然这么好奇,为什么不在你父亲在位的时候问呢?——我记得按照规定,你恐怕早该退伍了吧!”
陈蕤面无表情,覆着一层黑手套的手,摩挲着桌上的枪。
巴特蒙:“……啊呦啊呦,你也要搞军事政变不成?”
方彧:“!!”
巴特蒙真的很勇敢。陈蕤一副打算给他脑袋开瓢的样子,他居然视若无睹!
方彧赶紧说:“陈中校,我马上过去。那个,刚刚肯雅塔轰炸了几个地点,请你先派人去救人。”
陈蕤冷笑说:“是,当然,阁下。”
方彧在心里叹口气。
她知道陈蕤是不能居人下的性格。这也正常,她是黎明塔里长大的大小姐,平时银幕上的名流显贵都没她贵……
她那种高高在上,甚至不是倨傲,她只是轻蔑她黎明塔里的同类,对普通的人和生活则完全不感兴趣。
正因如此,方彧才不愿意把她久留在麾下,更尽量不在她执行任务时指手画脚。
可是现在,为了防止巴特蒙和陈蕤爆发物理冲突,也只能先让二人物理隔离了。
陈蕤和巴特蒙怒目对视的画面中断了。
方彧心想,真是麻烦死了。
她站起身:“去黎明塔,劫持……啊不,保护总长先生。”
**
方彧独身穿过黎明塔幽深的走廊。
数十位全副武装的士兵跟在身后,行动时发出整齐划一的沙沙声,像是死神的衣裾。
不远处总长办公室里,巴特蒙的抱怨声响亮:
“为什么还没有抓住肯雅塔,嗯?你们守在这里,看贼一样看着我,又是做什么?”
方彧停下来,看了眼时间:“进去吧。”
士兵们会意,直接破门而入。一眨眼间,数十杆枪团团围住巴特蒙。
——方彧随后溜达了进来,为自己过于类似军阀的行为感到惭愧。
“嗯,总长阁下。”因为愧疚,她格外态度友善。
巴特蒙的叫声生生咽回嗓子眼里:“嗝,方……准将。”
大概因为方彧看起来真的要政变,刚刚怀疑陈蕤“军事政变”的咄咄逼人一扫而空。
方彧很客气地安慰他:
“巴特蒙阁下,抱歉,但您最好不要吵闹——万一政变军残匪仍在黎明塔内呢?如果不小心被杀掉了,那多可惜!”
巴特蒙:“啊,这……当然,您会保护我的,是吧?咱们是一边的,是吧?”
“当然。”她抬起手,士兵们应声把枪放下。
方彧单刀直入:“总长阁下,奥托太过危险,黎明塔上下必须立刻撤离。我给您半个小时时间调度……星舰会停泊在黎明塔172层处。”
“半个小时?”巴特蒙一愣,“黎明塔内足有十二万人,半个小时怎么撤离得完?”
方彧:“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离开。这是撤离名单,您照着来做吧。”
她将安达事先给她的纸质名单,递给了巴特蒙。
巴特蒙瞥了一眼,脸色白了:“我的阁员……只有一个人在名单上……剩下的人呢?”
方彧平静地说:“大概没有获得那个资格吧。”
“这、这——我的阁员都没有资格,那谁是有资格的?!”
方彧见他犹犹豫豫,不得不鼓励道:
“您还想耽搁多长时间?您也知道,肯雅塔并未被捕获,说不定,他正在组织第二波攻势。如果我们不快跑的话,您就极有可能落入他手中……”
巴特蒙的脸色黄了又白。
他愣了半日,颤抖着转身去叫人。
方彧低下头:“……”
事情结束了一半,目前来看,一切都很顺利。
真的一切顺利,没有一丝一毫的变数吗?
这是一场战争,在尘归尘土归土前,她不敢说有什么定数存在。
半小时后,第一批转移人员已全部登上星舰。
这波转移人员主要包括黎明塔内的部分工作人员、银河联邦大学部分教职工学生,以及大量仪器、书籍和文物。
方彧回到了泰坦号上,再次托腮盯着奥托星发呆。
肯雅塔目前拥有的军力,和第一波突袭动用的军力,完全不在一个量级。
肯雅塔的第一波突袭失败后,一定还会有第二波攻势。
她必须在那之前重新整合兵力,准备逃跑——
好在,环绕奥托的防御系统“海姆达尔”已经被损毁,跑应该还是很容易的。
方彧是太空军出身,并不熟悉陆地作战的技巧。因而她觉得,巷战这种东西,还是能不打就不打为好。
“准将,”帕蒂说,“陈中校在路上遇见了伊万诺娃元帅,她家着了火,中校把她救了出来……伊万诺娃元帅来了。”
“!?”方彧一愣,忙站起身。
“阁下。”方彧举手敬礼。
伊万诺娃大步踏进门口,带起一阵旋风:“方!”
方彧一愣。她显得和平时有点儿不一样,绿眼睛里浮着一层雾蒙蒙的东西。
伊万诺娃的声音一哽:“你做到了,你居然做到了……”
方彧大惊失色,她不觉得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会符合伊万诺娃心中“做到了”的想象。
虽然打退了肯雅塔一次,但仅仅是在黎明塔一栋建筑内,她还是要弃城逃跑……
伊万诺娃能接受放弃奥托的想法吗?
那可是星舰联邦的前辈、帝国的雄主良将、联邦的衮衮诸公奋斗过的地方啊。
“……”
片刻语塞后,方彧转过头:“我没做到,阁下。我们还是得撤离。”
伊万诺娃一愣。
方彧往后退了一步。说实话,她一直打心眼里有点怕伊万诺娃。
“阁下恐怕早就向周围的北海、欧申纳斯、玫瑰诸大区发过求援信息了,有……动静吗?”
方彧摊手:“没有吧。说明各大区的提督们狼子野心,非只一日——即使我们勉强平复了奥托,又怎么有力量对付周围的敌人呢?”
说完,她怀着闭目缩颈待死的心情,凛然看着伊万诺娃。
伊万诺娃冷笑一声:
“如果能平复奥托的叛乱,自然可以震慑住诸大区的提督。大不了让巴特蒙背锅下台,重新换人,总有继续当裱糊匠的机会。”
“怎么就至于直接放弃四百年的人类心脏?怎么就到了非要抛弃谢诠、杜邦曾呕心沥血过的土地的地步?”
方彧弱弱道:“……他们呕心沥血,应该是为了银河系内的人类辖区,不是为了某一颗星星。”
伊万诺娃重重拍案:“没有了奥托的人类文明,还剩下什么?”
方彧冷声:“即使没有了联邦,人类文明也还存在着。远星的叛军领不也是人类文明吗?”
“银河很大,还有很多人,生活在不被人看见的地方,不发出什么声音,但那不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分吗?”
伊万诺娃一愣。半晌,她轻声说:“不论如何,你也背叛了她。”
方彧:“谁?”
“联邦。海拉和谢诠的联邦。”
方彧很平静:“是,我背叛了她。我对想象中的联盟不报以任何感情,这是我自己的事。”
说着,她绕过女元帅,踏上通往指挥室的楼梯,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众人。
“工作吧,各位。”
方彧温和道:“我也要去工作了,研究一下怎么跑路比较合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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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 天穹之瞳(1)
◎我就该以同样的疯狂思考◎
军部。
“——跑了!要给她跑了!”
“火力呢?喂喂, Z-239方向,你们在干什么?看不到那边火力被撕开一道口子吗?他们要跑了!”
“放屁!我当然知道,我军受损严重,再不撤就要被她全歼了!”
“胡说八道!”
听到通讯里乱七八糟的喊叫, 肯雅塔的眉梢危险地动了动。
他没料到方彧会主动撤退逃跑, 一切布局都是按照双方在近地空域作战安排的。
现在她完全不往套子里钻, 撒腿就跑,导致情况于他反而相当被动。
肯雅塔:“一群蠢货……星链‘海姆达尔’呢?用它来阻击方彧!”
室内的所有人身形都僵了僵。
卫澄正偷偷拿着一面镜子, 用指尖理顺发梢,试图让末端的弧度更自然一点。
闻言立刻咔哒一声,合上镜子,攥在手里。
镜子是易碎物品,如果肯雅塔要砸她的话,她就会损失一面很好的镜子……
她手头很紧,这面镜子材质优良。犯不上。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没人说话, 嗯?”
因为——海姆达尔星链被破坏了。
星链负责人数小时前慌慌张张报告了噩耗。
但由于没有副官敢上前报告, 所以, 这个消息一直被压在众多战报之下, 他们默契地一起装没看到。
目前,这个消息已经传遍元帅阁下的幕下,所有人都知道……除了元帅阁下本人。
一片沉默中,卫澄被迫站了起来:
“阁下,刚刚收到消息, 海姆达尔星链被方彧将军提前破坏了。”
“方彧将军?你还叫她将军?”肯雅塔很会抓重点地反问。
卫澄一缩脖子:“……”
啪!茶杯从她肩头擦过, 落在了地板上。
卫澄低眉顺眼, 站在原地。
有人感佩于卫小姐挺身而出的勇气, 帮她岔开话题:
“阁下, 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跑就跑了,灰溜溜地逃走,看他们能逃到哪里去!”
“几百万驻军,眼睁睁看着几万人从眼皮底下溜走,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吗?”
肯雅塔将枪托往桌面上一拍,“没有办法,你们就统统等着挨枪子儿!”
众幕僚彼此对视。
肯雅塔的脾气大家都清楚,他并不是虚张声势的人。他说“要你们挨枪子儿”,那就是真的要让他们如此。
卫澄垂下眼睑,等了很久,还没有人吭声。
她忽然说:“阁下,其实,还是有办法,利用星链解决掉方彧将……敌人的。”
**
泰坦号。
“阁下!阁下——”
一个士官火烧屁股般滚进来:“肯雅塔元帅集结了大军,向我们舰队逼近!”
方彧还没反应过来,伊万诺娃先焦急道:
“海姆达尔星链的控制权限在肯雅塔手上,你——”
方彧:“没关系,星链已经提前破坏掉了。”
伊万诺娃:“……”早有预谋啊,这个假老实人!
她顿了顿,向士官说:“别理他,张牙舞爪的,吓人而已。通知全舰队准备,全速撤退。”
士官答应了“是”,转身离去。
她用力揉了揉眉心:“帕蒂中尉。”
“是,”帕蒂立刻说,“您要巧克力、柠檬糖还是茶?”
方彧:“让那几艘搭在平民的星舰先走,旗舰和旗舰所在的营部……殿后掩护。”
帕蒂一愣:“……是。可这样会不会有些危险?”
方彧笑说:“没关系,你大可以信任弗里曼少校,他的诸多长官评语显示,他非常之善于逃跑。”
帕蒂咯咯笑起来。
可是,军事的趣味性也就到此为止了。
方彧站在指挥台前,盯着屏幕,时时调整线路、火力,眼冒金星时,不禁抱怨。
没什么有意思的操作可玩,只能一板一眼地比拼军官军校时记笔记的认真程度——
不知道肯雅塔觉不觉得无聊?
方彧太过以己度人了。压着人打或许无趣,被打得损失一路飙升的那方,怎么可能觉得无聊?
“准将,敌军消耗量超过30%了。”帕蒂出声。
方彧颔首:“差不多了,肯雅塔不会敢再追,咱们也准备撤。”
帕蒂突然一愣:“等一等,准将!”
她指着星图:“肯雅塔刚刚派出十七艘星舰离队,好像往星链那个方向去了——这是怎么回事?”
方彧也一怔,她忽然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然后,这个问题在她面前炸开,变成一个异常可怖的前景。
帕蒂惊恐发现,方准将向来八风不动的面具脸,突然裂开,居然露出一丝惊惧不定之色。
“……准将?”她试探道。
方彧迅速收敛了神色,声线却一紧:
“开全域广播——不,开无忧海以北所有居民的广播。”
帕蒂不明所以,但仍立刻执行了长官的命令。
广播范围选定完毕……
紧急权限被打开……
无忧海以北,每家每户的家庭光脑被强制性切入相同的频道……
六点零五分,帕蒂将耳麦递给方彧:
“准将,好了。”
六点十分,距奥托的第一波早高峰,还有十分钟。
街道上已有行人,夹着煎饼果子,行色匆匆。环卫机器人吭哧吭哧地吸走道旁的枫叶。
这时,奥托的摩天大楼、街边的告示牌、地铁站的巨幅广告、家家户户的家庭光脑上,同时闪烁数下。
一位黑发黑眼、轮廓柔和,看起来很年轻的女军官,出现在屏幕上。
“奥托的公民们,大家早上好。昨夜联邦军部元帅肯雅塔先生发动了一场军事政变,政变并未取得明确战果。”
……
大街上的学生兴冲冲地互相打听:
“怎么回事?”“今天是可以不用上学了吗!?”
地铁上的上班族犹疑不定,又退出了启动的地铁。
正在准备早餐的母亲,扭着脖子,忘记了锅里的煎蛋。
……
“然而,我军获得消息,肯雅塔元帅即将击落环奥托的防御系统星链‘海姆达尔’。”
“该星链将于三小时内坠入大气层,威力约等于数个小行星撞击。无忧海以北地区,将无人生还。”
……
光网热搜榜瘫痪了。
几乎所有社交软件瞬间崩溃。
人们在家庭群里交换着信息和情报,父母焦急地让已经出门的孩子回家。
……
方彧放下耳麦,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指尖。
帕蒂的脸色也有些不好:“准将,这、这是真的吗?”
方彧:“我也希望不是真的,但恐怕不能如愿啊。”
“那,这样告诉所有人……不会引起恐慌吗?”
方彧板着脸:“我直接通报出去,是盼着万一他们还没动手,能顾及自己的名声,及时打住,免得他们撞完星链又倒打一耙。毕竟,政变军也是想要长期执政的。”
弗里曼:“那如果……他们已经动手了呢?怎么办?”
话音刚落,他便发现方彧黑色的瞳仁望向他。
幽幽的,黑沉沉的,但和平常空阔之感不同,此时此刻,里面正酝酿这一场风暴。
弗里曼打了个寒战。
方彧计算过星链坠落的速度。
如果她和肯雅塔的星舰部队均不返回近大气层救援,那么,她可以按照原计划撤离,政变军也能及时逃离危险区。
只是,奥托将会变成一颗死星。
如果她选择回到地面、疏散群众,就必然要通报星舰坐标,以便让民众就近逃生。
这样一来,政变军就可以精准打击,好整以暇地将她的部队歼灭。
说到底,肯雅塔只是为了全歼她的部队,就顺带着搭上了整个奥托。
她何德何能,居然有朝一日和神圣奥托站在了天平两侧!
“如果他们已经动了手……”
方彧面无表情地说:“那我们就回奥托疏散滞留人员。”
“可是,那样我们自己——肯雅塔会发现我们的坐标——”
方彧无视了下属,冷声对着耳麦:
“已经起飞的星舰,立刻准备降落,具体降落点等候通知。”
咔嚓。泛白的指尖一拧。她切断星舰内频道,改用公频,语气柔和了一些:
“请大家不要担心,我们还有充足的时间进行疏散。”
“现在,请大家放下手中的任何事,立刻赶往离自己最近的疏散点,登上星舰。疏散点位置将通报三遍——”
短时间内,克里斯托弗根据人口密度绘制出了一幅疏散路线图。
方彧立即命令各星舰按照图中疏散点的位置,就近降落。
与此同时,播报员开始通报疏散点的地理坐标。
“……”
帕蒂仍然不可思议:“肯雅塔为什么这么做?!他不怕奥托人恨他么?”
方彧按着耳麦的指节发白:
“我记得洛林少校跟我说过,神圣奥托,哪怕死一条狗,都会引起轩然大波。”
“不错,奥托死一条狗、一个人、一百个人,整个银河系人类都会为之震悚。但如果全死了呢?”
众人不敢出声。
方彧平静地说:“全死了,就掀不起风浪来了。”
所有人都瞪着她,感到声带被锈住了。
“准将,”混乱中,帕蒂突然喊了声,“顾、顾舍予,他请求通话!”
方彧:“不接,没空。”
但通讯还是被链接上了。顾舍予的身影出现在大屏幕上,他从来没显得如此惊恐:
“方,有军队在我家!他们——哎哟——他们攻击我们!”
方彧瞥了眼屏幕,顾舍予好像和他母亲躲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能听到外面传来砰砰枪响。
血从门缝渗进来,已经染红了大片精美的波斯风格羊绒地毯。
他母亲是个典型的贵妇人,还披着晨起的围巾,惶恐但矜持地避开镜头,不想让方彧看到她妆容不整的样子。
方彧想了想,肯雅塔用撞星链的方式拖住了方彧,大概现在,终于有精力来找顾歌的麻烦了……
“你家住在哪里?”
她边说边打开各疏散点的坐标图:
“离你家比较近的疏散点……都不太近,你住得很偏僻,上城区有一个疏散点。”
“不行!”顾舍予焦急道,“他们拿着枪闯进来,到处乱射,我们出不去了。方,你得派人来——”
方彧顿了顿:“我没有多余的星舰。”
顾舍予:“一艘也没有?!”
他的母亲终于开口,有些发抖,但很矜持:“我想,方将军不至于一艘星舰也派遣不出。”
方彧:“没有就是没有,奥托有几百亿居民,我才有几艘星舰?”
“但星环集团只有一家,方将军。”顾夫人努力保持冷静。
“对不起,目前是按照人口密度组织救援的,不按人均GDP。”
方彧:“请挂断通讯,我们频道目前很拥挤。”
传来沉闷的撞门声。顾夫人怔在原地。
顾舍予彻底绝望了——其实,他在母亲催逼下打出通讯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是这个结局。
他太了解方彧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把自己视若无物的人,怎么可能为了一点谈论马门溪龙粪便化石的交情,就放弃更多的人而来救他?
但他又不能挂断通讯,除此之外,他无路可走了,他和他的家人只有死路一条。
唯一的希望就是攻击她的心理防线,渴望她能有一瞬间的崩溃和罪恶感。
崩溃和罪恶感会扰乱她的判断,说不定……
能让她心软一下。
顾舍予一咬牙,抛弃了底线:“好,那你就看着我们是怎么死的吧!”
方彧闻言,果然回头扫了一眼屏幕。
顾舍予话音未落,肯雅塔的部队就冲破房门,攻了进来。
刚刚那位矜持优雅的顾夫人,突然爆发出超人般的力量,一把将小儿子推进了衣柜里,啪地反手锁上。
哗啦!她将大围巾撇到一边,露出白皙丰润的臂膀,扑了出去。
紧接着,密集的枪声响起,她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跌落在地。
肯雅塔部是在清扫现场。他们左右四顾,没发现别人,又确定顾夫人必死无疑,便拎着枪退了出去。
镜头里只剩下顾夫人一个人。
她扭曲地躺在地下,不复刚刚的优雅姿态,口里泛出大团的血沫,却用力抬头,看向天花板,好像深知方彧在与她对望般。
她嘶哑着开口,嗓子里像含着血块:
“方将军,小舒不是说……你是他的好朋友吗?”
“你不是他的……好朋友吗?”
她还在努力,她试图为他的儿子争取生机。
“……”
话音刚落,一道亮光掠过舷窗。
方彧避开刺眼的光芒,意识到那是海姆达尔堕落的碎片。
它将于数秒内接近地面,然后,爆炸和大火将吞噬它下方的生灵。
他们都将和屏幕上那个女人一样。
方彧冷淡地抬起眼,问帕蒂:“挂不掉吗?”
帕蒂欲哭无泪。
在公屏上被迫观看一个人慢慢死去的过程,还死得如此惨烈……
或许是人类本能,这令她一阵阵发寒,有些想吐。
实在是非人的经历,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帕蒂:“不知道他们那边是怎么搞的,挂、挂不掉啊。”
方彧点点头,移开视线,淡漠地说:“挂不掉就算了。让她死,我看着。”
通讯那边,女人听到了来自这世间最后的、恶魔的低语。
那是个轻柔但冷冽的少女声线……
让她死,我看着……
女人从将死的人变为了一具尸体,仍挂在屏幕上,很令人胆寒。
帕蒂想起许多灵异故事,透过各种电子产品来访的怨魂。
但方将军对此视若无睹,众人也不敢表露出害怕。
随着各星舰报告就位的通讯声响起,帕蒂才壮起胆子:
“准将,各星舰都已安排到位了。防御系统都已经开到最大。”
方彧颔首:“很好,但恐怕还不够。”
帕蒂:“能调动的星舰,都已经调动了……”
方彧再次在心底算了一下:“不,还不够。”
帕蒂苦着脸:“真的没有多余的星舰了,不然也不至于连顾夫人都……”
方彧侧过头:“泰坦号呢?”
帕蒂一愣。是啊,正漂浮于茫茫宇宙,他们足下那坚若磐石的泰坦号呢?
可那不是旗舰吗!??
方彧听到自己平静无波的声线:
“弗里曼少校,泰坦号立刻下降至地平面。”
“帕蒂中尉,向全奥托通报泰坦号的坐标。”
“泰坦号全体,准备接受奥托市民。”
弗里曼和帕蒂先后叫道:“准将!”
帕蒂颤声说:“这样通报过去,敌军不是拿旗舰当靶子打?”
弗里曼:“如果超载的话,星舰速度会大幅下滑,下官可没把握跑得了啦——”
方彧感到自己的心脏在颤抖。
她却显得无比镇定:“大家放心,我有办法。”
“洛林少校!”突然,一个女兵惊呼道。
方彧还没反应过来,指挥室的门一开一合,一道影子狂风般卷了进来。
洛林大步来到她面前,口气近乎凶恶:“你在做什么?!”
方彧以目示意弗里曼和帕蒂:“你们俩,干活去。”
弗里曼和帕蒂:“……是。”
她转过身,用力憋出一个和洛林不相上下的凶横表情:“洛林少校,你有什么问题?”
洛林厉声说:“这突然又是哪一出?救人也就算了——这是你的旗舰,你自己正站在旗舰上,你肉体凡胎,是会死的!咱们都会死的!”
方彧用打发一条疯狗的口气,厌倦道:
“如果你我都死了,我的那份抚恤金给你。”
“……”
洛林:“肯雅塔要大开杀戒,你不是坐视不理,你没有能力阻拦——这是他造孽,关你什么事?”
方彧回过头,似乎不想和洛林争吵。
于是,她用那种相当令人心梗的、冷暴力式的疏离口吻:
“我是指挥官,我知道该怎么办,没人会死——你别在这里添乱,出去。”
洛林愣了愣,很快控制住了表情,他冷笑着鞠了一躬:
“十分抱歉,阁下,那属下告退。”
方彧转过身,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帕蒂中尉——接通讯,给银联大天体物理研究所。”
帕蒂很快递来耳麦:“准将,好了。”
一个颤巍巍的老头接了通讯。
她认得这个老头,是她天体物理专业课的老师。看背景,他此时也正在某艘星舰上。
“方同学……方准将!”
老头一把鼻涕一把泪,“我还记得你,你上课总趴在第一排睡觉,明目张胆的……你的同学,他们今年都要毕业了……时间啊,你是神濯足的溪流吧!”
……我也记得您,上课总一个劲讲自己写的诗,还怪学生睡觉。
她一口打断:“请把奥托恒星周围的反射镜权限全部移交给我,老师。”
**
旗舰内,肯雅塔欣喜若狂。
“我知道那个家伙一定会下去救人,却没想到她比我意料之中的还没头脑——连自己的旗舰坐标都广播出来了,是怕咱们不能要她的小命吗?”
副官:“是啊,是啊,多亏阁下英明神武,力挽狂澜,想出这样好的计策!”
肯雅塔闻言,脸色一僵,回首瞥了眼卫澄,眼神几乎是妒忌。
正躲在角落里、试图把自己融化在空气中的卫澄瑟缩了一下。
“……”
不,不是她提出的。
这种没底线的计谋,当然不可能是她提出的!
肯雅塔愿意抢过这个鲜血淋漓的“功勋”正好,她可不想夜夜背负奥托百亿人的冤魂入梦。
不过,他现在急着要抢功,却完全没想到以后。
等到民怨如沸,物议沸腾之际,功勋变成了罪孽……肯雅塔肯定还会找她背锅。
卫澄心里冰冷。
说实话,当她提出击坠一小段星链,打击奥托地表时,完全想到了肯雅塔可能更进一步。
——击坠全部星链,彻底摧毁奥托。
但她只是犹豫了一下,便迫使自己忽略了这种可能性,照旧提出建议。
她犯了大罪。
卫澄转过头,回望奥托。
那本就是一颗美丽的红色星球。
此时此刻,更犹如燃烧般呈现出火焰的色泽。
这时,另一个副官说:“阁下,方彧发来通讯请求。”
肯雅塔一愣,旋即放声大笑:“哈哈哈,没想到人家等得都不耐烦啦——接。”
“肯雅塔阁下。”
方彧出现在光幕上,面无表情。
肯雅塔:“方小姐,您是来投降的吗?倒还不算晚——”
“不。我是来要您的命的。”方彧用堪称柔和的语气说。
“请您向左手边看。”
肯雅塔一愣,下意识转过头。
话音未落,方彧几乎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一道白光闪过,左侧的护卫舰腾地燃起熊熊烈火。
频道内传来舰长慢半拍的、惊恐的声音:“着火了,发动机突然着火了——”
肯雅塔忙扑过去:“慌什么,灭火就是——”
“啊!啊……”
舰长的声音断断续续,滋啦几声,彻底消失在频道中。
肯雅塔瞪向左侧,黑色的宙域坦荡荡地铺展开来,空无一物。
又像是有一缕飞灰随天风扬起,又像是什么都不曾在此驻足过。
他忽然感到骨节里发寒。
方彧停顿片刻,再次开口:“请您再往右看。”
肯雅塔下意识脱口而出:“右侧护卫舰,注意躲避!”
话音未落,同样的火光猛地窜起——频道内再度传来□□哭嚎之声,恍若修罗地狱。
肯雅塔不可置信地后退两步,额上渗出冷汗。
频道内人人自危,一个将领慌不择路道:
“都是方彧在捣鬼,阁下,快下令炮击她的旗舰,就、就结束了——”
方彧短促地微笑了一下:“哦?斯坦利上将,您不想要您的星舰了?”
频道内登时一片死寂,斯坦利上将:“不、不,没有……”
肯雅塔注意到,方彧说话间,那道白色光束正在快速移动——
很快,那白色死神的光芒与自己的旗舰,只剩数厘米的距离。
他慌忙说:“都闭嘴!闭嘴!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方彧望向窗外,又回过头。
她开口:“请立刻停止对我舰的炮击。”
“已、已经停止了……”肯雅塔颤抖的声音传来,“你还要做什么?”
“目前,星链处在D8层空域,正在迅速下坠,大概十八分钟后就会抵达地表。不过,如果您的舰队以最大速度追赶,还能追得上。”
肯雅塔:“我们、我们把它撞下去简单,可追上了又有什么用?也不能再捞起来啊!”
方彧面无表情:“您这么懂得物理知识,看来很清楚一旦星链落地,会引起多大伤亡。”
肯雅塔怀疑对方在讥讽自己:“……”
方彧冷声说:“我没有要求您把星链捞起来。您能自杀式袭击、撞下星链,想必也能趁它还处在D7、8空域间时,将它彻底撞碎。”
肯雅塔浑身一栗:“!你、你要我的人去活生生撞星链!”
“反正一回生二回熟。”
方彧淡淡说:“听着,您需要派出三十二艘星舰,分别撞击星链的A-348、A-388、B-309等环节。”
“具体位点已经发到您的光脑上,照做即可。我给您五秒钟时间。”
她一口气说下来,毫无停顿:“五,四,三——”
肯雅塔:“!!??”
当念到“二”时,帕蒂说:“他们的星舰起航了!”
方彧垂下眼皮,默默停止了倒数,将指尖覆上发梢:“……”
三分钟后。
一声巨大的轰鸣,响彻云霄。
整个奥托都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宇宙的一角为之震动。
已隐约可见的巨型环状机械炸裂在半空,变作一只熊熊燃烧着的火圈,在半空中解体、撕裂、爆炸,嘶吼着跌入凡尘。
如同天穹愤怒的瞳孔。
……即使是这样,造成的破坏也是闻所未闻的吧。
方彧收回目光:“全体起飞,立刻直接升入太空域。”
十分钟后,弗里曼报告:“准将,已经成功进入太空了!呼,呼……”
方彧觉得全身一软,总算松了口气。
帕蒂:“准将,肯雅塔那糟老头子太可恨了。现在我们安全了,是不是不用这么讲究契约精神,让他也变□□?”
方彧瞥了一眼帕蒂,低声说:“变不了。”
帕蒂一愣:“?”
方彧声音微不可闻:
“那几面反射镜,并不是专门造出来给你烧星舰玩的,角度和面积都有限。肯雅塔正好处在盲区内,根本烧不到。就差几厘米。”
她顿了顿,咬牙切齿:“不然,我早给他烧成漏斗了!”
帕蒂:“……”
所以,对方是全程被网络诈骗了。
肯雅塔最担心的是自己的命,如果知道自己屁事没有,他肯定不在乎其他星舰被烧掉多少。
结果如今,为了一个根本烧不到自己的反射镜,他不但屁滚尿流地逃跑,还牺牲了自己的部队去自杀式撞碎星链……
他这回可亏大了。要是知道详情,说不准能被气死,一切就结束了!
帕蒂这么想着,心情却十分愉悦。
她把脸贴在舷窗玻璃上,怀恋地看向奥托。
断裂的星链碎片纷纷砸向大地,奥托此时已陷入海啸、地震和火灾之中,能看到有些区域泛出白光——当意识到那是烈火的颜色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恐怖。
这毕竟是人类曾经的光华灿烂之地。
等一等……帕蒂突然从窗子上回过头:“准将!”
方彧坐在桌前,咬着一根巧克力棒,神情怔忡。
“准将!”帕蒂又叫了一声,“那是南半球,那是无忧海以南——”
方彧猛地惊醒:“你说什么?”
帕蒂:“无忧海以南也有星链碎片陨落,那里的人没有撤离!”
方彧默然。
看到她的神色,帕蒂立刻后悔问出口了。
半晌,方彧低声说:“是啊,我知道。可是来不及了,我们离那里太远,也装不下那么多人。”
“那,您也没通知他们避难……”
“我如果通知他们,一些人能走、一些人不能,那就会人心惶惶,就会局势混乱。一混乱,到头来……谁也走不了。”
帕蒂半日说不出话来。
方彧却看着她,率先笑了一声:“是我错了。”
帕蒂立刻说:“您没做错什么,谁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方彧摇摇头,苦笑说:“不,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围师必阙,都是一样的道理。我不应该打得那么狠,让肯雅塔丢了脸,狗急跳墙。”
帕蒂:“不对,他居然做得出那种事——”
方彧罕见地主动打断她:
“居然撞星链!我一点也没有预料——我应该能想到的,肯雅塔要面子,又是那种动辄就喊‘牺牲一亿公民’的人——发生了不在预料之内的事情,对于将领来说,本身就是大错特错。”
她语气还很平和冷静,可抓在一起的双手却隐隐痉挛着,像是在冲自己大发脾气。
帕蒂:“准将,您不该有预料的,这完全是疯子行径。您是个正常人,怎么揣测疯子的想法呢?”
方彧干笑一声:“我是个军官,敌人是疯子,我就该以同样的疯狂思考。”
“阁下。”一声粗声粗气、并不友好的问候。
门被推开,洛林少校一脸严正地走了进来。
方彧抬起头,哑着嗓子:“……洛林少校。”
帕蒂想起刚刚在战场上,洛林和指挥官对吼了一阵,估计是来负荆请罪的。
但准将的心情很不美丽,他们不会又对吼一波吧……
不,准将是个脾气很好的、有修养的高学历人才!不是洛林那种大老粗。
除非是在紧急状况下,她不会吼人的。
不管怎样,她是劝不动指挥官了!还是赶紧跑掉吧……
帕蒂松了口气,洛林来得正好。她掩上门,悄悄退了出去。
……
方彧转过身,看着洛林。
洛林几步跨到她身前,冷冷说:
“阁下,恕我直言,您考虑得太多,完全超出了需要。”
方彧心情不佳,强忍怒火:“这取决于洛林少校如何界定‘需要’。”
洛林:“当然,您永远有道德大棒可以挥舞。对于现实世界的一切,您的这些思考或许已经无所裨益,徒然伤神。但对于‘人类的灵魂’之类的玩意儿,您可是顶顶要紧的啊。”
他把她打算说的台词霸占了。
方彧:“……”
洛林:“如果您觉得,一味自我责备,能让我们的世界获救,那就这么做吧。如果您觉得,这样的自我责备,能让您的灵魂获救,那也请这么做吧——如果二者皆非,您就该警惕!”
方彧抱起胳膊,以防御性姿态反问:“我警醒什么?”
“您还不明白?”洛林说,“您完全把您内心的痛苦袒露出来了!”
“您把自己的软肋赤裸裸展现给我们,甚至给敌军看——”
“这是一个将军应有的表现吗?一个将军应当割舍掉诸如痛苦、恐惧、担忧之类的情绪,如果不能,至少也该封闭掉它!”
方彧一怔:“……”
洛林顿了顿,缓和了声线:
“您利用了肯雅塔的恐惧情绪,才击败了他,是不是?”
“可您是否意识到,对于一场战役来说,您此时的痛苦与他彼时的恐惧并无分别,是同样易被利用的、拙劣而危险的情绪?”
“恕下官直言,一旦有一天,人人都知道您受不了无差别式的袭击,人人都知道怎么对付您,那您也就废了,阁下。”
方彧迟钝地感到骨节发凉,不由打了个寒战:“!”
她腾地站起来:“洛林少校——”
洛林直视着她:“阁下。”
方彧吞下一口滚烫的空气,冷静下来:
“你说得很对,少校。”
洛林勾了勾唇角,鞠了一躬:“不胜荣幸,阁下。”
方彧正色:“我知道自己还很幼稚,所以我很需要您,少校。”
洛林似笑非笑:“您还很年轻,阁下。即使是裴提督这样的天才人物,也不是生下来就能面面俱到的。何况,您这次的战绩也很漂亮。”
方彧愣了愣,忽然说:“洛林少校,我听人说,裴提督是天才。”
“哦?”洛林说,“还有谁往您的耳朵里吹过这样的风?”
方彧若有所思:“很多人,比如安达。每次我和他说‘这个是做不到的’,他就会反问,‘如果是行野就一定能办到’……”
“正常水准,安达教授的情商一贯比死海还洼地。”
方彧:“嗯……裴提督真的那么厉害?”
洛林了然:“似乎您入伍后,基本没听说过裴提督的什么光辉胜利,是吧?”
方彧:“嗯。”
洛林笑道:“和现任上司谈论前任上司,这是个危险的活计啊。”
“我可以告诉您,裴提督是个可怖的战术家,他的许多战例,至今仍处在最高级别保密状态。这几年嘛,他的身体的确有些不行了。”
方彧坚持不懈地追问:“啊,他当年到底有多厉害呢?”
洛林打量了她片刻:“您是想问,和您比起来怎么样,是吧?”
方彧被戳中心事,尴尬非常:“……”
洛林恶作剧得逞般哈哈笑起来。
半日,他才逐渐收敛起笑容:
“裴提督虽然可怖,但软肋也很明确。他需要别人的意志,来支撑自己的行动——可以这么说,他需要一个明确的命令。”
“比如安达说,‘为我拿下这个’,他就不计后果、不虑其他、舍生忘死地行动,只为他拿下这个。”
“所以,安达觉得他比你更能执行命令,也是自然而然的。”
“毕竟,您非必要性的思考太多了——是您的任务、不是您的任务,您都莫名其妙地想思考一番,然后充满罪恶感地认为自己要为此负责——这当然会降低效率。”
方彧若有所思:“……”
洛林诚恳道:“至于您与他孰优孰劣……”
“阁下,您不能与一把尖刀比锐利,慧极必伤,我时常会担心,裴提督这样一个聪明人,此生注定要自己画地成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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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 天穹之瞳(2)
◎这是序言的内容。◎
阿加齐·帕蒂重新回到指挥室时, 方准将已经看不出一丝异样,恢复了平时那种情绪稳定、十分可靠的状态。
“准将,”她往糖果盒子里装上巧克力,“下一步您打算怎么办呢?”
方彧挠了挠头:“虽然肯雅塔受挫, 但北海、欧申纳斯大区的提督们未必会轻易让咱们跑掉, 要做好再打一仗的准备。”
帕蒂一怔:“啊, 还要打仗嘛?”
方彧温和微笑:“哎呀,帕蒂中尉, 你是个军人。咱们以后都要习惯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了。”
即使身为军官,帕蒂还是很难接受这种现实——
毕竟,联邦已经很多年不见刀兵了,她们是完完全全在和平年代成长起来的一代人。
当年,她甚至觉得军官和其他白领职业一样,都是打打字、吹吹空调,混口饭吃。
方彧注意到帕蒂的表情, 安慰道:
“不过, 眼下的任务, 是先去波塞冬要塞, 和兰波提督会合。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拉着这么多人,我们的星舰可养活不起……”
话虽这么说,方彧心中却有些忐忑不安。
——她至今没收到裴行野的消息。
安达曾告诉她密信的暗号:如果他活着,裴提督会在频道内发布密钥,“青鸟殷勤为探看”;如果他死了, 裴提督则会发布另一条, “青鸟不传云外信”。
她知道, 裴提督临行前, 将谢相易留在了安达身边。
如果安达身故, 那谢相易能幸免的几率,恐怕也不高。
沃森夫人还在桑谷,骂骂咧咧地等待着……
帕蒂:“对了,阁下,有一件奇怪的事……”
“嗯?”方彧回过神。
“我们清点了舰上的人员,核查身份,避免间谍混入。”
“有一个人行迹鬼鬼索索,说话吞吞吐吐,问他要证件,他说光脑坏了,身份id也在袭击中丢了。”
“我们就按惯例,要他提供三位认识的人的通讯码,结果……”
帕蒂把潦草写着通讯码的纸条递给方彧。
上面大开大合地写了一行数字,末尾缀的名字是……
方彧。
指挥官嘴角抽搐了一下,默默别开头:“……”
当年,她砸了舰长被关,让顾大少去找人捞她,顾少直接给联邦元帅打通讯。
如今,帕蒂问他要认识的人核查身份,大笔一挥,直接写军团指挥官的大名……
顾舍予的输出水平一贯很稳定。
帕蒂:“这人您认识?”
方彧叹口气:“嗯,带他过来吧。”
帕蒂:“他没有危险度吗?”
方彧:“……不高。”
帕蒂转头去领人。
方彧坐在办公桌前发呆,心想,至少顾舍予还活着。
“方。”突然,一个喑哑如砂纸打磨般的声音说。
顾舍予扶着墙站在门口,脸色死寂苍白,两颊却不正常的殷红。
他并没有生病,只是情绪上涌,好像大病了一场似的。
方彧站起来:“帕蒂中尉,你先出去吧。”
帕蒂:“是,属下先在门外等着。”
方彧目送着帕蒂离开,拉开一把椅子:“坐吧。”
顾舍予直挺挺地坐了下去,两眼发直:“……”
方彧:“……你病了吗?”
顾舍予哑着嗓子:“没有,方……方阁下。”
方彧苦笑一下:“那你来找我,是想说什么吗?”
顾舍予在椅子上打了个寒战,环顾四周:
“我现在来找你,不会耽误什么事情吧。我知道你在打仗,很忙……”
方彧:“现在不太忙。”
顾舍予想了想,说:“那,对不起。”
方彧:“……”
她没想到顾舍予来找她,却先说了一个“对不起”。
他有什么对不起她的?
坚决不挂通讯,用血腥场面占据指挥室一块屏幕,造成大家san值狂掉?
比起他家破人亡,这似乎是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小事。
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方彧呼出一口冰冷的空气:“还是我更对不起一些,我没有帮你。”
顾舍予:“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吧。”
方彧:“行。”
顾舍予踟蹰片刻:“……方,我想回蓝母星。”
方彧一愣。
说实话,他犹犹豫豫、面露赧然的时候,方彧在以最恶的恶意揣测他。
她还以为,顾舍予说对不起是为后文做铺垫,他马上就要提出离谱的要求了,比如星环集团的股权怎么怎么,财产怎么怎么……
毕竟,他家死得很干净,他的确要面临这些很现实的经济问题。
没想到,他的“对不起”真的只是“对不起”。
他的要求居然只是“回蓝母星”。
方彧眨了眨眼:“我们前往三女神大区途中,会经过蓝母星。只是,那一带恐怕也会有交火……”
而且,顾少现在身价贵重,安达恐怕也不会允许他随着性子到处乱窜的。
顾舍予:“可是,我很需要回到那里去,方!”
他突然眼里浮上一层水色,然后像退潮般退去,忽然又涌起,又退去,然后……
他终于没憋住,哭了。
方彧登时方寸大乱:“!”
她自己有记忆以来,就几乎没哭过。
因而以己度人,认为哭泣是一件异常大事。
她努力搜寻记忆,试图找到应对局面的方法。
她想起很小的时候的记忆。
像那个年纪的小孩子,有谁哇一声哭了,那是很正常的,不会有人对哭泣的孩子报以复杂揣测的目光。
其他小孩会搂着哭泣的同伴,替她说话,打抱不平……
方彧如获至宝,忙从桌子上起来,拍了拍顾舍予的肩膀。
“不过,也不是一定不能去……”
顾舍予愣了片刻,一声嚎啕:“……嗷!”
方彧:“?!”
明明刚刚还是小声哭的,怎么她努力安慰后,反而嚎啕大哭起来了?!
真不科学。
方彧的左胳膊被顾舍予紧紧抱着,那力度隐隐令她骨节生疼。
她觉得自己是一块水中的浮木,有用,能漂,要紧关头,或许也能救命,但脑袋终究是木头做的。
和挂在身上的血肉之躯,隔着多层的皮肉、结缔组织,和许多许多声的心跳。
顾舍予一把鼻涕一把泪,毫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往方木头的制服上抹。
明明哭得喘不上气,还非要说话:
“我好难受啊方……我明明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爸爸和军部搞不好关系,把注都压在伊万诺娃身上,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可我还是好难受啊!”
方彧:“唔……”
“我太懦弱了,我爸干了很多危险的事,我觉得危险,他不觉得。我不敢和他说!”
方彧一愣,敏感道:“他做了什么?”
顾舍予牛头不对马嘴地哭诉:
“我不听不看不想,我不回家,我躲着爸爸妈妈走,我疏远他们给我订的妻子。我不是我不爱他们,是太爱了——所以我受不了留在他们身边,那种时刻担惊受怕的感觉啊!”
方彧:“……”
她尽力剜出一句掏心窝的安慰话:“人都是要死的。”
顾舍予抬头看着她:“我感觉天都塌了,方。”
方彧认真道:“不会塌下去很久的,一个月,挺过去,一个月就好了。”
顾舍予抽着鼻子:“一个月?真的?”
他神情过分真诚懵懂,方彧反而有些心虚:
“两个月,不,半年……唔,其实无论过了多久,只要想起来,还是会伤心。但想起来这些的频率,一定会越来越低的。”
“那不是好了,那是忘了而已。”
听完方彧搜肠刮肚的一番安慰,顾舍予哽咽着指出。
方彧语塞:“……”
“阁下,这里有几个紧急的消息——”
洛林夹着一只易拉罐,大步流星走入。
到了方彧的办公桌前,才好像突然看到顾舍予这个大活人,故作惶恐地后退两步。
“啊,阁下在和顾中校,唔,谈心,属下冒失了!”
顾舍予立刻站起来:“您、您说吧,我走了……”
方彧:“哎?等一等——”
顾舍予已经用袖子擦擦哭花了的脸,风一样溜走了。
方彧瞥了眼洛林:“帕蒂中尉在外头。”
她的潜台词是,别装出一副无辜闯入、一无所知的纯洁白莲花脸了。
他明明知道顾舍予在里面的。
洛林不禁莞尔:“恕在下直言,您不适合搞心理咨询。”
方彧:“哦,我觉得成效显著呢。”
“您和顾中校这个谈话,实在有些没完没了。帕蒂中尉接到了密信,却不敢进去。属下实在不忍看中尉小姐左右为难,才大胆冒犯阁下——”
方彧一激灵:“密信?”
洛林笑眯眯看着方彧的袖子:“哦,阁下原来还没忘记安达阁下的生死呀?”
方彧低下头,看看自己水渍斑斑、皱皱巴巴的左袖,又看看洛林分明是嘲弄的表情——
她默默把外套脱下来,露出白衬衫。
方彧深吸口气:“给我。”
她输入密钥,第一遍,第二遍,第三遍。
咔嚓一声,一行密码浮现在光脑上。
青鸟殷勤为探看。
方彧攥着衣角的手稍稍一松,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
洛林跟着方彧走出办公室,帕蒂也跟了上来。
洛林捏着手里的易拉罐,没话找话:
“阁下,下官还是觉得,您用泰坦号做旗舰实在不大吉利……”
方彧笑说:“洛林少校这么勤勤恳恳地捡易拉罐,原来是为了攒钱给我换旗舰吗?”
洛林大言不惭:“可不是!下官全心全意为您……阁下!”
洛林声线猛地一冷,探出右手,攥住了她的左臂——
方彧还没反应过来,洛林已一把将她拉到身后。
“方准将!方准将……”
一群男男女女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将方彧三人团团围在中心。
这些人个个灰头土脸,但穿着打扮还都怪体面的。
但此时,他们已经顾不上什么“体面”,像动物园里的猕猴,纷纷伸出手臂,试图阻拦她。
方彧一愣,停下脚步:“各位有什么问题吗?”
一个中年女人扒开众人,哭着说:
“方准将,请问现在怎么才能联系到奥托呀?”
“我有一个女儿,在奥托中心大学念书,我想知道她在哪里、怎么样了……这星舰上没有信号……我联系不上她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是,我在无忧海出差的儿子……”
“还有我的房子,怎么能查到房子的情况?”
“方准将,我家宝宝发高烧了,问了你们的人,好大脾气地说没有药。非但没有药,连奶粉也没有……孩子快要饿得不行了!”
“我们家老人也病了……”
乱七八糟的声音灌入耳朵,方彧留意到“没有信号”四个字。
她一怔,回过头:“帕蒂中尉,没有信号——这是怎么回事?”
帕蒂略显紧张,低声说:“是这样的,准将——我担心这些人在南部有亲戚朋友,万一让他们知道了发生的事情,会出乱子。旗舰担不起这个风险,所以临时关掉了对外通讯。”
方彧愣了一下,暗暗佩服帕蒂的细致周全。
“你做的很好,谢谢。”她低声说。
帕蒂松了口气:“这是属下的分内事。”
她顿了顿,鼓起勇气,大声说:
“各位奥托市民,大家关切的事情,准将都很明白。”
“但现在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实在是听不清楚,效率也很低下——不如这样,大家跟我来,由我记录一下各位的诉求?”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疑不定。
突然,人群中有人叫了一声:“不行,管事的这是要跑!千万不能让她跑了——”
众人再度一拥而上,大喊大叫,四肢飞舞:“方准将!方准将!”
方彧被挤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洛林手疾眼快,一手将她捞起来,啪地拔出枪。
“肃静——都够了!”
“……”
见有人拔枪,众人登时不言语、也不拥挤了,一动不动,连声声粗重的呼吸都能听见。
洛林怒气吁吁地环顾四周,怒目而视:
“诸位该清楚,以当时的情况,方准将不救你们,是她的本分。她冒险救了你们,或许还要挨处分呢。”
“你,那个缺医少药的,还有你,那个快要饿死的,凡是有这种情况的,跟着帕蒂中尉走——”
“至于什么问房子车子孩子的,我们也不知道,劳驾你们都拿出对付奥托早高峰的耐性,忍一忍吧!”
众人不寒而栗,围绕着的人纷纷散去,现场只余下一片绝望的哽咽之声。
帕蒂忙笑说:“别担心,大家跟我来就好!”
为了防止有人纠缠,洛林干脆将方彧护送回卧室。
到了门口,方彧停下脚,轻声说:“行了,洛林少校,我屋子里总没有人要奶粉,就到这吧……谢谢你。”
洛林似笑非笑:“阁下只说一声可怜巴巴的‘谢谢’就完啦?”
方彧也仰着头笑:
“少校这是什么意思?到卧室门口了,还得请您进来,一起睡一觉?”
“噗——”
洛林脸色一僵,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
方彧关切道:“哎呀,你没事吧?”
洛林捶着胸脯,气息不定:“我的阁下,看不出来,您、您——您挺开放的啊!”
方彧一脸单纯:“是吗?没有啊,我觉得自己挺传统的。”
洛林:“……”
老道奸猾的洛林脚不沾地地溜走了,生恐再多待一秒,就会被方彧赖上什么似的。
方彧一屁股坐到床上,若有所思。
克里斯托弗出声:“方,他们似乎对您很不信任。”
方彧:“是啊……”
克里斯托弗:“可是这是不符合统计学的。如果他们查阅过有关您的统计学材料,就应当无条件地信任您才对。”
方彧:“人类一般不会这么思考问题。”
克里斯托弗:“那人类如何思考这个问题呢?”
“我们习惯于将个体分门别类,归纳到某个集团中,比如‘奥托人’‘外省人’‘政府官员’‘平头百姓’……”
“然后根据该集团的普遍印象,来指导自己如何处理与其中某个体的关系。”
方彧顿了顿,苦笑说:
“所以,他们怎么对待我,并不取决于我做过什么,而是取决于他们平生遇见过的公务员普遍做过什么——”
克里斯托弗:“……比如,‘管事的跑了’?”
“是喽。”方彧耸耸肩,直挺挺倒下去。
克里斯托弗欣然:“我明白了,方。正是因为……”
克里斯托弗突然打住。
方彧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连靴子都没脱下去,胸脯却有规律地微微起伏——已经睡着了。
克里斯托弗静静看了一会儿,控制床头灯熄灭、关掉温度过低的空调、又使窗帘自动合拢。
它没有手臂,不能帮她把靴子也脱掉。
**
短短几天的航程,方彧却并不好过。
她一边提防着周围的局势,担心生变,一边还要三天两头处理稀奇古怪的投诉——
“宝宝才不能喝那种劣质炼乳加面糊糊,是不是?会拉不出臭臭的,是不是?”
一个妈妈抱着小婴儿,把白花花的尿不湿怼到方彧鼻子下头。
方彧战术后仰:“对不起,但我们星舰上是不储备奶粉的。”
“为什么?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我们一般不招募六个月大的公民入伍吧!”
“那个破灯太亮了,我太太被晃得睡不着觉,方准将,您就不能把那破灯给拆了吗?”
一对老夫妇手挽着手来了,老头子愤愤地抱怨着。
“不说别的,真是浪费能源啊,世风日下。我们年轻的时候,大家都知道能源有限,需要珍惜,可不敢把灯那么大!”
方彧好声好气地解释:“是是是,我知道能源宝贵。不不不,千万不能拆。”
“为什么?大爷,那‘破灯’是防量子炮袭击的警示灯!”
“……”
送走最后一批投诉者,方彧浑身都瘫软了。
“呼!”她松了口气,把脸埋进手心里,“要命了,真是要命了……”
洛林嗤嗤地笑起来:“阁下,您知道吗?您的态度越好,来找您的人越多。”
方彧叹口气:“那我总也不能对着他们恶声恶气吧?好在,马上就到波塞冬要塞了,奶粉会有的,能关掉的灯也会有的……”
当日,舰队驶入军港。
按照惯例,兰波提督与方彧举行了简短的交接仪式。
兰波的影像出现在半空中:“方准将。”
方彧立正敬礼:“兰波提督。旗舰泰坦号代表我部一百四十七艘星舰,请求入港。”
兰波率先放下手,肃然说:“入港请求已批准。波塞冬要塞愿尽地主之谊。”
方彧:“泰坦号收到。全体,入港!”
大军缓慢地切入要塞轨道,如流星划过宇宙,带着血腥和死亡气息的壮阔和浪漫。
兰波已经改换了一副笑脸:
“方准将,我们都听说您在奥托的壮举了。少年英雄,一战成名啊!”
方彧:“下官才能短浅,这次也是狼狈不堪地仓皇而逃而已。多亏同僚们的一致努力,才侥幸没有更大损失。”
兰波笑道:“哪里,哪里,准将实在是过谦了,安达老阁下都夸奖您的能耐呢,说您比裴提督还强。”
他含义不明地咬紧“裴提督”三个字。
方彧莫名其妙:“裴提督……下官怎么敢和裴提督相提并论呢?”
兰波笑得很微妙:“在下失言,失言——咱们这些凭军功混口饭吃的,是不该和裴提督相提并论。”
方彧:“……?”
**
泰坦号下沉到港口,轰然拉下舷梯。
方彧第一个走下星舰。
离得很远,她就看见一个显眼的身影。
不显眼也不行,那乖巧的黑发妹妹头和大海般的深蓝色眼睛,实在很特别。
方彧心中一松:“小谢!”
陈蕤嘴上不说,眼睛也很诚实地亮了一下:“……”
谢相易快步走上前,来到她和陈蕤身前。
“你来了,安达阁下一直在等你——”
或许是心情并不平静,谢相易故意把脸板得比平时更厉害,对着方彧:“我带你过去。”
谢相易和方彧上了飞船。几分钟后,飞船在一个起落平台上降落。
两人下船,七拐八拐,拐进一间小别墅内。
谢相易敲了三下门:“阁下。”
门应声开启。
裴芃芃出现在门口,衔着一个与在奥托时别无二致的笑容。
“方准将,您来了。”她欣然道,“快请进吧。”
**
书房。环境很安静,几无人声。
裴行野独自靠在沙发上,端着一本大部头的《金蔷薇王朝:帝国史》,目光游离。
【序言】改革与革命交织的年代:奥托十九与海拉·杜邦
裴行野第二十八次低下头,假装在阅读,其实只是第二十八次重新扫视这个标题。
奥托十九的改革……改革……
他忽然想起,当年看过几本有关奥托十九的爱情小说。
海拉·杜邦和伊莎贝尔女大公,是常见女主人选。前者主要走相爱相杀流,后者是亦师亦母的权相和扮猪吃老虎的柔弱小皇帝人设。
也有干脆原创女主的,都写得非常跌宕起伏。
即使对里面的缠绵悱恻无感,也会被刺激的剧情吸引住。
末代皇帝其实在联邦言情小说里占据了不少的流量,翻拍的电视剧和电影也很多。
可能是因为相貌英俊,又死得早。
我长得也不错,大概也不会活很久。
但还需要一个有张力的女主来组CP……
裴行野打了个寒战。
他一般不会琢磨这么不要脸的事,但这本书实在太无聊了!
他定一定心神,第二十九次重新读,改革与革命交织的年代……奥托十九……
余光中出现一道幽灵般的影子,她挠了挠头,茫然四顾。
裴行野松了口气,啪地合上书,坚决扔到一边,露出笑容:“方!”
方彧:“裴提督,安达阁下呢?”
裴行野有些心虚:“窗帘后。你自己过去吧,我就不去了。”
方彧莫名其妙,只得向里走去。
丝绸窗帘拉得很严实,隔绝了内外光线,没有看见人影。
哗啦。她拉开窗帘。
安达:“!”
他抱膝蜷缩在玻璃窗的一角,光脑屏幕里是乱七八糟的期中考试卷。
浮在最上方的,是一个看起来写破防了的同学。他以凌乱的语法写了个断断续续的句子,不知为什么,居然谈到了霸王龙。
安达用力揉眉心,看起来比之前要暴躁。
“对不起。”
他靠着玻璃窗,动了动脖子,金发和阳光一起垂落下来。
想了想,他又对自己为何出现在阳台上,略作解释:“个人习惯。”
说完,他立刻跳了下来。
喜欢密闭性空间,据说是心里缺乏安全感的表现,但他看起来完全不像。
方彧想,没见过比他更不怕被人讨厌的人……
“期中考试结果怎么样?”
嗯,绝没有看笑话的心情。
安达嘴角一抽:“和以往一样,但不知道有多少人有机会拿到分数。”
方彧心里一沉:“……”
是啊,很多人可能已经死在袭击中。
即使拿到不及格,也没有机会把安达老师愤怒地挂到校园论坛里痛骂了。
安达似乎没有察觉,径自平静地说下去,像叙述一件离他很远的历史:
“我们系学生在转移时排序靠后,生存率不会高。”
他顿了顿:“海拉革命时,奥托十九为了抽壮丁,在大学里强制兵役。说是抽签,其实早有计划,理工科的学生留在后方生产,人文社科上前线扛枪。”
方彧短暂地庆幸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上阵扛枪”了。
“但由于帝政时期,银联大的人文院系有相当数目的权贵子弟,奥托十九又铁面无私,一视同仁,要求彻底执行。”
“此举遭到许多大贵族一致反对,还有人因此直接背叛了帝国,改投杜邦。”
“有人讲帝国笑话,说这叫银河系第一次人文主义革命。”
方彧:虽然缺德,还挺好笑。虽然好笑,但又有点难受……
安达步履轻快地绕过书架——
裴行野浑身一凛,啪地再次翻开那本《帝国史》。
安达的目光停留在裴提督琥珀色的眼睛上,微微偏过头:
“这本书的作者认为,奥托十九的改革为什么反而加速了帝国的灭亡?”
裴行野抿唇乖巧微笑:“我好像还没看到那部分。”
“这是序言的内容。”
“……”
裴行野沉痛地低下头,不吭声了。
安达掠过痛苦的裴提督,望向方彧,仍保持那种轻盈而可怖的口气:
“你这次在奥托的行动……”
方彧心里一紧。
安达非常平等主义,是无差别扫射,扫完裴行野就轮到她了!
裴行野是“奥托十九改革加速帝国灭亡”,她的问题肯定不会是这样概念、这样历史、这样飘忽。
她强行在奥托降落救人,属于自作主张,没向任何人报告。
安达虽然说过,他不插手她的军事行动。
但这件事其实不单单是一个军事问题,背后牵扯更加复杂……
“后续安置,途中补给,牵制兵力保护,还要防着他们自己闹事哗变。”
安达再次捏住眉心,口气克制:“非常麻烦,方彧。”
方彧一怔,有些狐疑。
安达如果只和她说“会非常麻烦”,那她应该不会起疑,这符合他的风格。
但这么具体的“后续安置”“途中补给”“兵力保护”“闹事哗变”……
他不是那种事必躬亲、爱抓细节的领导,对于军事并不了解,这不像是他会纳入考虑的事情。
她不禁怀疑地望向裴行野。
裴提督正襟危坐,低头拼命翻书,嘴唇微动,似乎是“既然看不下去,干脆就背下来吧”,纸页哗啦哗啦响。
看起来十分单纯无辜。
“……”
她转回头,试图从利益上给自己找点佐证:
“如果不救奥托,难道就没有麻烦了吗?肯雅塔会向我方推卸责任。到时候两方互相推诿,真假莫辨,舆论……”
安达冷笑:“肯雅塔敢这么做,就证明舆论没有那么重要。”
“舆论只不过是一道线,一道非常低的底线。只要不跌破这道线,很多时候,黎明塔可以不考虑这种东西。不然为什么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方彧沉默半晌,阴阳怪气道:
“……那真是很令人遗憾。”
安达看着她:“你很在乎民众的声音吗?”
“如果有人说话,那倾听者要保持注意力,我觉得这是基本的礼貌。”
方彧想了想,有些心虚道:“虽然这点上我从来做不到!”
安达还欲再说,裴行野忽然合上书,倒了半杯茶,递过去。
安达:“我不渴。”
裴行野莞尔一笑,不容置疑地推过去:“我知道。”
他接过水杯,默默闭嘴:“……”
裴行野这才转脸对着方彧,好声好气:“方,听我说几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31 08:40:16~2023-11-01 11:09: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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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 天穹之瞳(3)
◎裴行野元帅接管军部◎
裴行野靠在椅背上, 肩臂都是松弛的,显得很放松。
脸上略欠些血色,眼底有淡淡的乌青,却因此更添几分温柔平和。
他声音也一般和柔:
“方, 我单纯就军事的角度看, 你有一个……小问题。”
声音有些低, 方彧身体不自主地前倾。
“下官愿意领教。”
裴行野:“不敢,我想你恐怕也发现了。”
“这次战役, 从战术的角度看,你打得非常漂亮灵活,但从双方心理上讲,你却一直很被动。是不是?”
“……是。”方彧老老实实承认。
裴行野嗓音温和,:“他进攻,你全副精神地考虑如何逃走。他击落了星链,你费尽心机去阻止——你心态上先被动了, 始终没有掌握住主动权。”
方彧深以为然:“是下官过分软弱了。”
裴行野笑起来:“软弱?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 这叫仁慈, 不是软弱。我知道有句古话叫‘慈不掌兵’, 但这说得太没人情味,我不喜欢。”
方彧默然:“……”
裴行野转头看向安达:“安达先生。”
安达捧着茶杯,没好气地一口接一口喝个不停,像个泡泡茶壶。
“干什么?”
裴行野笑说:“劳驾您出去待一会儿吧。”
安达瞪圆了眼:“……!”
好在,安达教授还算有涵养, 虽然从自己的家里被撵了出去, 却也没说什么, 只捧着小茶杯, 气势汹汹地摔上门。
砰!
裴行野不以为意, 回过头:“你是怕旁人说你‘妇人之仁’吧,方?”
方彧一愣,被戳中心事:“裴提督,您怎么什么都知道?”
裴行野莞尔:“安达先生曾对我说过,历史上许多掌握了权力的女性,往往会比男性显得更具侵略性和野心,因为什么……什么效应。”
他苦笑一下,按了按额角:
“嗐,记不清了。总之,她们中许多人,或许是被迫出演了这样一个侵略性的角色。”
“我不太熟悉历史,杜邦夫人还是熟悉的。她真的是那种好勇斗狠的性格吗?我并不认为如此。”
“只是因为她一旦表露出,哪怕一丁点,诸如温和、审慎之类‘女性化’的特质,此后所有的行径,都会被蒙上一层‘女性’面纱再解读——”
“今后,她若宽和,同僚会说她‘妇人之仁’。她谨慎,上司会怀疑她‘优柔无断’。”
“人们会因她的仁慈而质疑她的力量。”
“自然,她只能强迫自己比男性更有侵略性、更刚毅果决。”
裴行野看着她,神色温和:
“军部是个保守主义盛行的地方,一个年轻的女军官往往没有机会去担忧这个,就已经埋没无闻,或者成为同类了。你能开始担心这件事,说明你已经走了很远,却还没有太多改变……这是好事,是一种新的希望,方。”
方彧半日说不出话来。
许久,她才真心实意道:“我明白了,谢谢提督。”
裴行野笑了:“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方彧也不由笑了:“您明明什么都说了。唔,我还有一个问题。”
裴行野:“嗯?”
方彧:“您为什么总知道别人在想什么?”
裴行野哑然:“哎呀,难不成这是件好事吗?”
方彧:“怎么不是好事?多有用的技能啊。我这辈子迄今为止最大的痛苦,就是总猜不出别人在想什么——如果我能搞清楚肯雅塔的思维模式,或许奥托也不会遭此一劫。”
裴行野深深看了她一眼:
“一颗行星有它的寿命,奥托是寿终正寝的。这不是你的错。”
方彧愣了愣:“……您又知道我在想什么。”
裴行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正此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哐哐哐!干净利落的三下。
“对不起,你们谈完了吗?”一道慵懒冰冷的声音。
虽然他问的是“谈完了吗”,但裴行野很清楚,这是因为安达从小受到刻板的训练,本能地讲礼貌,他内心的实际含义大概是“哔——你们有完没完了?”
裴行野立刻收住话头,起身开门:“怎么了?”
“总长。”安达没好气道,“回信了。”
裴行野眉梢一跳。
方彧虽然匆匆“营救”了总长先生,但还没来得及谈条件。
——绑匪绑架了人质,扔在自家车库里,却因为太忙,一直没有谈赎金问题。
按理说,安达早就该计划着去和巴特蒙好好谈谈了。可不知为何,他对见巴特蒙这件事,一直非常回避。
前不久,在拖无可拖之际,他才咬牙给巴特蒙写了封正式的书信,极其隐晦地提及了政变之后的很多问题。
如果巴特蒙心思细腻、思谋深远、悲观主义,便自然能领会,自己能从奥托之变中完好无损地逃脱,是凭借谁的力量,又要为此支付一笔多么不菲的安保费用……
遭逢忧患之中,身处他人之手……
他当然不可能像几个前任那样,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快乐总长。
裴行野:“总长先生同意见您了?他明白您的意思了吗?”
“同意了。没有。”
裴行野点头:“我也觉得您那封信写得太隐晦了。他果然看不懂吧?”
“不知道。”安达说,“我只是感觉他没看懂。”
裴行野没有提出质疑,又点了点头。
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安达的感觉一般都很准。
更何况,他一直挺看不起巴特蒙,那人脑子不太灵光,真不知道安达为什么看中了他。
“如果对方不清楚我们的来意,我去就没什么用了。”
安达回过头:“方彧,您最好跟我走,一起去拜见一下那位巴……什么先生。”
“……”方彧轻声说,“巴特蒙。”
安达似乎被自己逗笑了,轻笑一声:“是,巴特蒙总长阁下。”
方彧心想,这是胡萝卜加大棒。
安达显然只打算以理服人地和总长先生说好听的话。
可如果巴特蒙还是搞不清楚自己的位置,坚持要乾纲独断,不把安达放在眼里,那就让方彧代表军方,用大棒直接敲晕他。
这就是一次无声政变的简单教程吗?
方彧心情复杂地想,都是当初拿书拍晕舰长这个举动,太不吉利了……
从此往后,她似乎不是在威胁总长,就是在欺骗元帅……
她的职业生涯才一开始,就这么没有政治道德吗?
……唉。
安达进了门,开始整理物品。他认认真真把自己的本硕博学位证、获奖证书、课题论文整理好,统统塞进了一个文件夹里。
方彧一愣,安达的举动和她的设想不符:“您……带这些东西干什么?”
他不是去抢班夺权搞政变的嘛?
……没见过带着毕业证书去政变的。
安达抬起头,眼眸如冰,平静而无辜:
“我只是要找一份工作。当然要让总长先生……对我的情况有一个基本了解。”
**
安达当真就这样夹着一袋子毕业证书去“找工作”了。
巴特蒙总长早被兰波提督请进了要塞的官邸。
波塞冬要塞位于北海大区,是个苦寒无春的地方。
这颗行星全年平均温度在零下一百摄氏度以下,依靠可控核聚变烧石头,也只能勉强分割出“寒季”和“稍微不那么寒季”。
雪花悄无声息,落在纯白色的官邸建筑上,巨幕玻璃隔绝了内外的寒暑。
安达下了车,轻轻打了个哆嗦:“这可真冷啊,也有人居住吗?”
方彧挠了挠头:“属下的家就在波塞冬要塞。”
安达一愣,半日说:“寒带气候如何影响居民性格和社会形态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您待会有时间吗?”
方彧愕然:“……”
什么?不会又要抓住她做社会调查吧?
抓着一只羊拼命薅羊毛,你数据有普遍性吗……
正此时,兰波提督迎了上来,殷切道:“小阁下,方准将。”
“小阁下?”
顷刻间,安达从休闲模式的面无表情切换为工作模式的面带微笑,反问道。
兰波的脸色一白:“属下糊涂,说顺了嘴,请阁下宽宥。”
安达冷下脸,点点头:“通报进去了?”
兰波肃然:“是,阁下,那个白鸽会的大头鬼猖狂得很。属下按您吩咐,只通报了您的名字进去,结果他说自己‘忙得很’,哪有功夫见您这种——”
他嘴角抽搐,低下头,不敢往下说。
安达:“帝国余孽?”
兰波愤愤道:“一个提线大头娃娃,还把自己当成个玩意了!属下再三说了,他才拿腔作势地应允。”
专注于“找工作”的安达看来并不很在意这些:“方,你先不要进来。”
他转了转手中的保温杯:“听我喝水为号。”
**
要威胁就直接威胁好了,为什么还要搞“喝水为号”,这种古老又戏剧化的把戏?
方彧虽然对安达这种幼稚行径不以为然,却只得充作唱白脸的角色,带着“五百刀斧手”,退到帷幕后。
安达挺正经地理了理领带,走进巴特蒙的书房。
“安达教授,你好你好!”
巴特蒙带着浮皮潦草的热情。
安达很守应聘者的本分,努力收敛了那种高高在上的表情,与巴特蒙握手。
他一旦去除了高傲这种元素,就显得有些内敛阴沉,好像时时刻刻在紧绷着、思索着什么。
“……听说您在奥托遇险,家父很是担心。”
沉默许久,安达才沉声说,语速非常缓慢。
巴特蒙:“哦,这是不敢当,我是有惊无险,这就显出平时得人心的好处来啦。”
“是方准将听说黎明塔危急,立刻派兵前来保护我……”
总长先生正为这位家姓显赫的访客感到头疼,烦恼没有政绩可以唬人,忽然想起这一桩值得吹嘘的事。
他忙略加想象、加以发挥,眉飞色舞地讲起方彧“救驾”的殷勤态度。
“……方彧那孩子泪眼汪汪看着我,抓着我的胳膊就不松手,说,如果阁下有个三长两短,下官岂不是辜负了全联邦的人民吗?”
“我赶紧安慰她,没关系,肯雅塔之流能奈我何,我好着哪。”
“她还直说哪,我对她有知遇之恩,实难报答,万死不辞……”
“阿嚏!”
门外传来一声莫名其妙的喷嚏,总长并未在意。
巴特蒙全副精神集中,热情洋溢地讲故事,同时观察对面人的神色。
安达低眉默默听着,虽然不置一词,表情也八风不动,却时不时连连点头,到紧要关节,眼中更是频频流露出向往之色。
巴特蒙心情大好。
他从前只听说,老安达的长子是个非常有性格的人——
“有性格”,对于一个贵族子弟来说,很难说是句赞美。
多半指这人是个纨绔,且纨绔的方式不走寻常路,还不服他爹的管教。
不过现在看来,这人也不是传言中那么不好对付嘛。
就是个很内向、很羞涩的年轻人,因为不擅长交际,又喜欢自矜身份,所以只能一直板着脸装冷酷……
这种年轻人他见得多了……
“安达教授,您总不是来给我写传记的吧?哈哈。”
巴特蒙开了句玩笑,他知道安达在大学工作,大概是会写书的。
安达表情微妙了片刻:“不是。”
“那您是来干什么的?”巴特蒙将身往后一仰,“我是个爽快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安达似乎对这句答复很满意,松了口气般,刚刚张开嘴:“……”
巴特蒙没注意,继续说:
“说实话,我过来之前听过您不少的闲言碎语,什么您能把方圆一百里的鸡都吓得不敢叫啊,什么您一说话就令人很尴尬啊——我还挺害怕见您的呢,哈哈哈。”
“但是没想到啊,我一见到您还觉得挺亲切的,感觉就像我家孩子……我孩子今年二十四,哈哈,比您稍小一点,稍小一点……”
“他和你一样,哎呀,像他妈,不像我,天天说自己社恐,就爱躲在房间里玩他那手办娃娃。别看他在家那个熊样,结果看到陌生人呢,还拽拽的冷冷的,倒挺有风格,一大堆小姑娘小伙子喜欢他!”
安达:“……”
他有点不易察觉的崩溃,轻轻吸了口气。
前期背调的时候,就已经了解了他这方面的特点。
……巴特蒙是个特别喜欢说话的人,跑题的能力也很强。
看来,想把话题潜移默化地引导过去,比较体面地表达主旨,已经很困难了。
他在这方面不是很擅长……
算了,这些细节不重要,启动方案二。
“哦,对,我们刚刚说到什么来着?”
巴特蒙挠了挠头。
安达涧山抬起眼睫,缓缓地说:“说到了,我是来求职的。”
巴特蒙:“求……?”
“我问您。”
窗外划过一道闪电,陡然的炫光中,应聘者倾身按住桌面,反客为主。
“第一个问题。您考虑过后路吗?”
巴特蒙:“呃,后路?”
安达不耐烦般蹙起秀美的眉心:“奥托动乱后,您不幸没有死,活了下来。活人要费心考虑以后——您打算怎么办?”
巴特蒙愣住了:“呃,军事政变怎么可能成气候,用不了多久,各大区的提督们就会……”
安达打断他:“错。”
巴特蒙:“!?”
安达继续问,像酷吏拷打逼问,又像是良师谆谆善诱:
“没有什么提督会为您卖命。某种意义上说,目前只有两种提督。哪两类?”
……他要造反了吗?
巴特蒙觉得荒唐,现在发生的一切,都非常荒唐。
可就像有一只手在牵引他,有一股雷霆般的力量在逼迫他,他居然荒唐地顺着安达的思路努力思考,试图回答这个荒唐的问题。
“叛乱的人,呃,和政府军……”
“还是错。”安达痛惜地说,似乎恨铁不成钢。
“有两种提督,一种是肯雅塔的人。”
“另一种,是我的人。”
巴特蒙嘴唇翕动,半晌,吐出一个字:“……啊?”
安达看着他,目光殷切而诚恳,像是看着一个单纯的孩子:
“您明白了吗?”
“您只剩一条路了,我为您指明它——您雇佣我吧,做我的代言人。”
每个字都是真诚的,但组合在一起,怎么像是……威胁。
巴特蒙无声地在心里想,逼宫!这是换了一拨人在逼宫!
救驾,快来救驾……
他嘴里吐不出一个字。
安达见状,眉眼一冷,默默拿起桌上的保温杯。
他拧动瓶盖,螺旋在一节节脱开,伴随着嘎吱声,他冷淡地说:
“阁下,这没什么不好的,我不会干涉您太多日常性的事务……”
“一,您不要在工作关系外与某些人,不管是帝国的遗老遗少,还是陆银河之流,有太多的私下的来往。我会注意这一点。”
“二,战争时期,军部的预算,希望您批得麻利一点。”
安达容色沉静,端起水杯,好像他还在讲台上:“三,裴行野元帅接管军部。”
巴特蒙:……我去了,我去了。
怪不得……方圆十里的鸡都吓得不敢叫了!
话音未落,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大门一开,一群士兵冲了进来,团团包围了他。
然后,一个橐橐的靴跟叩地声响起,比之先前的整齐划一、铿锵有力,这个声音有点懒怠拖沓。
方彧弯腰从门后钻出。
她向前几步,从腰间拔出配枪,虚叩着扳机,一回生二回熟,指向总长阁下。
巴特蒙:“……”
方彧:“……”
巴特蒙想起刚刚自我发挥的精彩桥段,什么泪眼汪汪的方将军之类的……对方多半是听了个全头全尾。
尴尬,死一般的尴尬在空气中蔓延开。
方彧咳嗽了一声,善良地别开眼,装没看见。
安达挑眉:“阁下,怎么样?”
巴特蒙悲哀地戛然改口:“您的要求,全都是为了联邦的利益……我、我不是不能理解。”
“前两条都好说,只是……丽嘉这个裴行野提督的事情……平白无故提衔,是不是对他,对他也不太好?”
安达:“现在没有功劳不要紧,就快有了。”
巴特蒙战战兢兢:“不知道您是什么意思?”
安达打了个响指,一片星图出现在半空中。
方彧不由一愣。
这是一张非常标准的军事星图,而且已经完成了初步军事布局。
乳白色的星河之中,用蓝红两色标记了敌我两军对垒的战场。
数条繁复错杂的出兵路线,沿着星河的轨迹延伸、闪烁。
那过分细致精巧的格局排布,那克里斯马式披靡犀利的风格——
这是裴行野的手笔。
方彧一眼就能分辨出这样有特色的军官的风格。
安达肃然说:“阁下,考虑到当前局势,这是我们目前阶段的战略目标——”
“在蓝母星-奥托-波塞冬要塞一带阻击敌军,使之退却,将阵线维持在北海与三女神大区交界一带。”
说着,他用手指拂过星河璀璨。
他指尖扰动过处,星辰分崩离析,化作万千光芒。
作者有话说:
周五组会,在忙着临时抱佛脚,没写出多少orz
55 ? 沉眠日冕(1)
◎不可侵犯,天然正确◎
次日, 军部会议。
“安达先生认为,我们的战略目标应当是——”
“在蓝母星-奥托-波塞冬要塞一带阻击敌军,使之退却,将阵线维持在北海与三女神大区交界一带。”
当晚的军事会议上, 裴行野再次重复了安达的论断——
当然, 鉴于安达的军事水准大概还不敌一位勤恳的p社玩家, 到底是谁在重复谁的论断,还颇可考证。
反正, 裴提督便如此狐假虎威地说:“为了达成这一目的,我们需要……”
方彧坐在长桌的末席。其他几个座位上,除了次席的兰波,都是以远程投影方式与会的提督们。
卢守蹊、欧拉、德拉萨尔,安达系的将官齐聚一堂。
裴行野比往日更神采飞扬些。他没有笑,但也并未掩饰眉眼中的热烈激情。
方彧想起他时常流露出那种疲惫的、倦怠的,乃至空洞的表情, 一时竟有些惊讶。
似乎唯有不绝的战火, 才能重新点燃他的生命力。
“……大家有什么问题吗?”
裴行野解释完战役方案, 环顾四周, 恢复了温和的神气。
兰波沉吟片刻:“提督的方案很细致,但有一个部分我没听懂。关于蓝母星一带……”
他伸手拨弄星图:
“那里物质稀疏,天生是好战场,易攻难守,可您分配过去防守的兵力呢?——这种兵力分配, 是不是少了点?”
裴行野温和地笑了:“并不少。至少, 我们还有太阳。”
兰波愕然:“太阳?”
裴行野:“不错, 蓝母星的唯一恒星, 人类最原始语义下的‘太阳’。”
他昂起下颌, 罕见地露出一点凌厉的傲气:
“这次战役的代号,是‘后羿计划’。”
“……”
许久,会议室内一片死一般的沉默。
兰波挤眉弄眼,表示不满。德拉萨尔张大了嘴,像是下巴脱臼。
卢守蹊和欧拉警惕地也互视一眼。
半晌,卢守蹊才沉声说:“提督,您是要‘射日’吗?”
裴行野并未回答,而是转头望向方彧:
“方,如果想摧毁一颗恒星,有什么可行的方法?”
方彧:“从理论上说,其实有很多方法。最简单的,只要破坏粒子链,诱导一次超新星爆发就好了。”
“太阳的质量恐怕不够吧?”
欧拉问,他居然认认真真考虑起“摧毁太阳系”这种事情来了。
方彧:“用大当量的裂变核弹,只要保证当量足够,那就……”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可是,蓝母星上还有人。”
兰波懒洋洋附和:“是啊提督,那可是母星——那些家伙把母星的水和土都奉若瑰宝,你这一下子要炸她,舆论会怎样?”
裴行野语气柔和:“蓝母星上目前只有考古所工作人员1902人,偕同家属三千余人。可如果将战线拖延至奥尔特云附近,那边境带上就有六亿人。”
“方,你觉得哪个更好转移一些?”裴行野仍很温和地问。
方彧:“……”
“至于什么母星的水与土,”裴行野淡淡说,“这是政治问题。安达先生并没有异议,我们军人也不必替政治家操心。”
兰波:“……”
卢守蹊沉声说:
“各位,提督说得没错。我们只负责作战,寻求一个对部下损伤最小的战争计划,才是我们的责任。”
兰波讥讽道:“哦?既然卢提督这样大义凛然,那你去‘射日’吧。看看到时候谁遗臭千古。”
卢守蹊说:“不才如果奉命,自然会不恤虚名、义无反顾。”
兰波阴阳怪气:“没有一头牛的人,才会说愿意为人类牺牲一头牛呢。”
见两个人又要呛起来,欧拉忙下场和稀泥:
“要我说,这也未必是什么遗臭千古的事情。这种作战方式前所未有,做好了,可是能开宗立派,在课本上留一大章节的。”
方彧不由沉吟。欧拉所说的,正切中她的心思。
毁灭恒星级天体——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尝试过这种战术方针。
单就目前敌强我弱的局势来看,这也的确是天才般的构想。
不但能够在最大程度上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而且超新星爆发带来扰动,更为流亡政府提供了一道天然的长城屏障。
日后如有需要,甚至可以在此建立人工要塞,那可就是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只是,一旦这种战术实践成功,其杀伤力和破坏力,也必然与此前所有的恒星级战役不可同日而语……
如果今后的将领都学会了这一招,一言不合就炸恒星……
人类目前控制的这点宙域,能有几颗恒星可炸,人类还有几天可玩的?
众人果然一片哗然。
德拉萨尔粗声粗气:“裴提督,如果没人愿意干,那我干呗。”
欧拉:“听说蓝母星的风水很独特,是钟灵毓秀的宝地,下官也一直想去看看。”
方彧的目光划过众位提督,看到一张张或压抑、或热切的面庞。
做某种崭新战术方针的第一个执行者——这的确是很大的诱惑。
方彧望向裴行野。
他仍显得那么温和,甚至有点儿甜美——
究竟该用何种词汇描述他?是手捧普罗米修斯火种的开拓者,还是撬开魔盒的潘朵拉?
“大家的心情我懂得,但这个战术方针前所未有,首次执行,恐怕需要很强的应变能力。”
裴行野温声说:“方准将。”
方彧愣了愣,直到兰波在桌底踹了她一脚,才呆呆起身:“……阁下。”
“我任命你为‘后羿计划’的第一执行人。”
方彧:“?!!”
在众人的目光中,她不知怎的,居然抬手敬礼:
“属下遵命。”
**
“小阁下,您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引爆太阳?一颗恒星?”
洛林紧亦步亦趋跟着方彧,语气和体态表现每日更新揉揉雯寇口群抠抠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得很激动,但那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却如常云遮雾绕,像冬日雾霾下的天空。
方彧自顾自地若有所思:
“从理论上说,当然是可行的。但是……有一些实际上的数据,可能需要到现场测定啊。”
“什么,准将,您还要到太阳爆炸的现场去?!”
在一旁写文件的帕蒂中尉一蹦三米三,加入了四肢乱舞神情激动的队伍。
“唔……”
方彧继续往前走,边走边思索,只是身后跟了两个手舞足蹈的尾巴。
“我得去一次蓝母星。”她突然说。
洛林和帕蒂:“?!!”
片刻死寂,洛林肃然说:“那里如今可是政变军控制的区域啊。”
帕蒂:“您是打算单枪匹马到前线去吗?”
“对啊,那里是前线……应该带些军队。”她摇摇头,又否定了自己,“不行,敌人的空天侦查能力很强,大军调度就是打明牌了。”
“……”
方准将面容平静,两眼无神,显得有些呆头呆脑,犹如风永不吹拂过的深水。
一阵诡异的沉默。
洛林咧了咧嘴:“虽然不能带大军,带一两个保镖总没什么问题——下官倒是恰巧对这人类的子宫颇为好奇。”
帕蒂也忙道:“下官也喜欢看《探索蓝母星》,母星有几个大洲,下官都能背下来——很希望有机会实地考察一下。”
方彧笑说:“你们两个的话,我当然……”
“方。”一个懒洋洋的声线响起,胆大妄为地打断了她,“算我顾某人一个呗。”
方彧一愣,转过头。
顾舍予洒脱松弛地笑着,黑发扎高,两手背在身后。
看起来已经恢复正常了。方彧的第一反应是如此。
“你说过,要带我回地球的,不会是哄人的话吧?”
方彧下意识看向洛林:“……”
洛林皱起眉,冲她暗暗摇头。
方彧转过脸,温吞道:“……当然。你应该比谁都了解母星吧,我正好需要一个向导。”
洛林暗暗咬牙:“?!!”
顾舍予得意洋洋瞥了洛林一眼,嬉皮笑脸地一躬身:
“是,她身上的每一个沟壑下官都曾踏足——毕竟,母星可是在下风情万种的初恋呢。”
洛林无声地切齿:“……”
居然胆敢在纯洁不谙世事的小阁下面前,使用这种黄色修辞。
顾舍予又翘着尾巴溜达到帕蒂身边,若无其事地问:“中尉,大洋洲是大洋还是大洲?”
帕蒂:“???”
还有……叫这个名字的大洋或大洲么?
“哎呦哎呦,《探索蓝母星》中尉可是白看了。”
顾舍予沉痛道:“不才恰好是审稿之一,记得片中特地讨论过这个问题!”
帕蒂和洛林一起咬牙切齿:“?!”
成功犯了众怒,顾公子拍拍屁股,喜滋滋离开。
顾舍予颠颠地来,又颠颠地去,不带走一片云彩,只留下一地鸡毛。
洛林冷冷瞥着他的背影:“阁下,他是顾歌的儿子、顾歌支持量子教、蓝母星又是量子教的老巢——综上考虑,下官认为您不应该带他去。”
方彧笑说:“洛林少校不会是担心他不利于我吧?”
“他妈是怎么死的,您自己也清楚。”洛林生硬地说。
方彧歪着脑袋:
“这样说来,您是裴提督的旧友、裴提督和安达连枝同气、是裴提督力荐您到我身边的——您弃准元帅于不顾,却到一个没前途的女将官麾下,是不是也很可疑的样子?您是裴提督派来盯梢的眼线吗?”
洛林语塞。
半晌,他干巴巴说:“谁说阁下没有前途?”
方彧温和笑笑,抬起手,指尖覆上洛林的手背:
“我相信顾舍予。即使信错了,也没什么——这不是还有你么?”
说完,她拍皮球般,轻轻拍打两下少校粗糙的、布满疤痕的手。
洛林打了个古怪的寒战。
方彧双眸微敛:“何况,他真的知道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洛林一愣:“您不会是说……量子教吧?”
“不,是马门溪龙。”方彧正色,“你知道马门溪龙的粪便有多大吗?”
洛林:“……”
**
银河联邦大学的临时校舍,位于星舰“拿破仑”号上。
走廊里铺满了学生的铺盖卷,几乎没有落脚的余地。
年轻的学生们挤满了每一个走廊,空气中三步一浮屏,五步一光脑,大都还在关注着奥托的状况。
“肯雅塔大元帅再次严正声明:星链‘海姆达尔’的坠落,纯属技术失误,并非分裂分子所污蔑的‘蓄意撞击’……大元帅对造成的伤亡表示遗憾……”
“第一批无政府人道主义救援队已抵达奥托,奥托现状直击——惨不忍睹!”
“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哇……”
“您现在看到的这位哭喊着要母亲的女孩,再也无法如愿了——她的母亲在最后关头将孩子推出了倾倒的建筑,自己却被掩埋,失去了生命……”
“……”
叽里呱啦声响成一片。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资格最老、关节炎发作得最厉害的老教授,才能混一张行军床睡一睡。
天体物理学院的许鸣教授,就是在行军床上被唤醒的。
“真是抱歉,打扰您老了!只是,方阁下想见您一面,这个时间安静。”
传话的女尉官笑眯眯的:“请您跟我来吧。”
许教授的脑筋缓慢转动——方阁下?
哦,是那个总在第一排睡觉的小女生方彧。
如今已经是“方阁下”了……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时也,运也!
他很文学地想着,摸过拐棍,蹒跚地跟着女尉官,走进了一间办公室。
方彧坐在办公桌后,若有所思地望着天。
除了一身将官的蓝色制服、肩头一颗冷银色六芒星肩章,她和当年并无什么不同。
小说里一般会说某人“眉目间沾染了杀伐的气息”,可她没有。
——仍旧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黑而柔软的发丝垂落在耳畔,形成凌乱的弧度。
连倦怠着打哈欠的神色……也一如从前。
“许老师。”方准将站起身,“您坐。”
许教授战战兢兢坐下:“方阁下,您叫我来,不知道有什么事?”
方彧微笑:“是这样的,我希望您能跟我出趟差,测几个太阳内部聚变反应的数据。”
许教授一愣:“太阳?测太阳的数据做什么?那个星系的生命已经走到末程,和我一样。”
方彧笑了笑,用手一推。
一张纸质的保密协议被推到许教授眼前。
纸,居然是纸……如果说母星走到了枯槁的年岁,那纸张的生命就业已垂危——
这是多久以前的老古董了!
据他所知,目前的联邦,只有最高级别的一级保密项目,才会存留纸质的保密协议。
他参与的上一个一级保密项目,还是奥托陨落的星链改造工程——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谢诠当时还在位。
许教授感到一阵战栗。一股奇怪的欲望正驱使着他。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颤巍巍的手,抓住笔杆,在协议上签上古体名字。
方彧看着他签完字,才慢吞吞说:“……老师,我们要引爆太阳。”
许教授用力写完最后一笔,擦了擦头上的汗:
“哦,引爆太……引爆什么?!!”
**
方彧接下来说的话,许教授通通没听进去——
就像当年他在讲台上吟过的诗,方彧也一首都记不起来一样。
引爆太阳!引爆太阳!引爆太阳!
他浑浑噩噩地离开办公室。
帕蒂中尉收回目光:“许教授好像很吃惊。”
方彧打着哈欠:“毕竟是人类的故乡啊。”
帕蒂眉眼间浮上一缕忧色,倒出半杯茶:“我们的兵力到底还是不足吧,准将?”
方彧趴在臂弯上,舒服地呢喃一声,像一只懒猫:“嗯。”
“这次即使能通过这种手段成功,”帕蒂喃喃说,“下次怎么办呢?难不成……要动员预备役吗?”
方彧的脑袋在臂弯里蹭来蹭去,声音发飘,思路却很清晰:
“还没到那个地步——如果这一仗能稳住战线,海拉和北海军官学校都会在咱们的辖区内,应该会先动员两校的学生。”
她顿了顿:“不过,学生数量有限。下一步肯定是继续动员,征召预备役。”
帕蒂:“啊……”
方彧一愣,稍稍抬头,露出一双眼睛:“你怎么了?”
帕蒂苦着脸:“我爸爸也参过军,恐怕在预备役范畴内。”
方彧眨了眨眼。半晌,她低声说:“我弟弟就在海拉军校。”
帕蒂默然:“……”
她知道,她的准将虽然对许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在乎下属对她用没用敬语尊称、也不介意士兵敬礼的时候中指与大臂的角度,甚至有人当面说她坏话,她也一笑而过,却对另一些事又格外有原则。
她连自己的弟弟都不管吗?
“我们能赢吗?”良久,帕蒂才问。
方彧:“现代战争已经不是考验将领谋略的时代了,战争背后是政治机器的运作。谁能最终获胜,不取决于一场战役的智谋如何百出,而取决于谁能动员更多的力量投入战争。”
帕蒂:“……那么,谁能动员更多的力量?”
方彧伸个懒腰:“这就是政治家的事情了,你得看着安达。”
她沉吟片刻,平静地说:
“唔,人们出于某种心理,往往喜欢追求将星式的人物,觉得战无不胜,全是因为他们的智慧。其实,像安达这些决策者、社会上交税的群体,都和将领一样,处在军事环节之中,甚至远比一个将领在战争中发挥的作用大。”
帕蒂噗嗤一笑:“这又是什么论调?”
方彧挠了挠头:“有什么问题吗?”
帕蒂:“虽然下官说不出什么问题,但您是个将官哎——哪有正经人会鼓吹自己的职业不重要啊?”
“哎呀,哈哈。”方彧笑了两声。
她说着懒洋洋站起来:
“不行了,我得去睡觉,快要困死了——晚安,帕蒂中尉。”
帕蒂:“晚安,准将。”
**
三日后。
科考舰“雅典娜”号辗转太阳系数个位点,终于大体完成了对太阳的数据采集。
因为太阳系目前处于军政府武力控制范围内,星舰的行动十分隐蔽仔细,尽量不显得很怪里怪气。
方彧和许教授又对数据进行了数日的分析评估。
许教授:“按照现在的当量计算,一旦引爆太阳,大概会在八至九秒的时间内波及到蓝母星——一场漂亮的末日烟花。”
方彧垂着头,凝神思索:“应该不会波及到外围星云吧?”
“有柯伊伯带哪,阁下——啊,母星时代人类的星海长城啊!”
方彧默然:“……”
“理论上都没问题了,”许教授揉了揉眼,“只是,如果你打算直接用推进器,像发射行星际导弹一样,把核弹推到太阳里……”
“从能耗的角度来说,太浪费了。”方彧接口。
许教授点点头:“做这一次倒没什么——搞这个的,连死活都不计了,当然也不会考虑成本。”
方彧沉默半晌,突然灵光一现:“如果用量子弹射呢?”
量子弹射目前只应用于小型物体,一般承载的物体就是人——但如果能将其载荷提升到能承受大型武器的程度……
许教授一愣,皱巴巴的脸上现出惧色。
他像看着什么怪物一样瞪着方彧,磕磕巴巴说:
“……量子弹射?你、你,你炸掉母星也就算了,你还想搞什么?你怎么不干脆毁、毁灭宇宙呢?”
方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如果能将恒星级武器与量子弹射结合起来,那这种恒星级新型武器之于目前的人类社会,杀伤力似乎太强了一点。
或者……仅做威慑之用?
不,也不行。所有自以为的威慑,都将通向失败的终局。
一切曾“慑”住人类的图景,终成无比凛冽的真实。
天并不冷,方彧打了个寒战。
她垂下眼睫,用力把这种大毒草掐灭在萌芽中:“……”
**
完成初步测算后,方彧立刻派帕蒂中尉送老教授回去。
这里毕竟是敌军控制范围,一旦老爷子出了三长两短,她可没法跟银联大交代。
许教授临走前,瞧着方彧的脸半日,欲语还休,叹了口气。
“方准将,”他干巴巴说,“你真应该去读个历史、哲学、文学之类的专业。”
“……为什么?”
老教授恳切道:“文科生,到底杀伤力小啊。”
方彧:“……”赤裸裸的学科歧视。
老教授继续摇头,捶胸顿足:
“唉……没有给你多发点奖学金,让你去乱打小黑工,以至今日……是我们学院的过失!是我们的过失!早知如此,我把奥托的房子卖了,也要资助你一路读到博!读到博啊。”
方彧在老教授波浪般的声线中迷失了方向。
好消息:有人要资助她读到博。
坏消息:是为了让她不犯罪。
她觉得老教授操心过头,什么恒星级武器,她也就脑嗨而已,当然是绝对不会付诸实践的……
当然不会。
于是一转过头,方彧就把老教授的言辞恳恳抛诸脑后了。
她暗暗思索,还得去一趟蓝母星。
不但是为了唠唠叨叨的顾舍予,蓝母星还有几千名考古所的工作人员及家属。
必须想办法将他们悄无声息地转移走。
**
蓝母星。
一艘小型星舰缓缓切入大气层,白色尾焰划破母星混沌的空气。
“这就是母星啊!这居然就是母星!”
离母星越近,方彧的状态越接近——用洛林的词汇来形容——狂躁。
她和顾舍予双双不顾堪忧的空气质量,等到高度允许,便直接跑到了甲板上。
“阁下,”洛林从舷窗里探出一个脑袋,“您喜欢沙浴,也不至于在这里享受吧。”
方彧仍很激动:“可这里是母星啊!”
洛林:“母星又怎么样?”
顾舍予一拉方彧的手臂:“方,你看,那个!”
方彧瞬间转移注意力:“啊,是那个!那叫什么来着——南极?”
“……”
洛林扶住额头,吐出一口带着沙土的气,一脸弃疗:
“呼……我呸!”
**
星舰减速,悄无声息地降落在一片无垠惨淡的雪原上。
雪原上似乎没有生命遗迹,只有大片的白色,让人几乎要雪盲。
唯有不远处的陆地上,躺着一架巨大骸骨。
白骨如山,却并不透出阴森气质,反而只留下无比温和的、平静的历史气息,像一本古旧的书。
方彧不禁屏住呼吸。
顾舍予忽然正色:“方,南极洲有许多巨鲸的遗骸。”
方彧一愣:“那是鲸?”
“蓝鲸。”顾舍予沉声说,“古生物学家认为,鲸类是五千万年前重返海洋的偶蹄目的后代。他们原本不属于海洋,却以霸主的姿态降临到新的生态位。”
方彧不觉凛然,轻声说:“……就像人类这样荏弱的物种,原本也不该属于太空。”
顾舍予目视远方:“蓝母星晚期,十八星舰的人类殖民者,通过强制混血令,在走向太空的途中完成了第一次大融合。从此之后,才有目前语境下的‘人类文明’的存在。”
方彧看向顾舍予——他的嗓音本来清越,只是最近有些沙哑。
“自那以后,人类文明就成了一个神圣的词汇。”顾舍予说,“不可侵犯,天然正确。”
方彧低声说:
“为了人类文明,就像大革命年代‘为了法兰西’一样,总是一句很好用的口号。”
顾舍予:“在母星久了,我有时候会觉得好笑。我们的人一旦提到‘人类文明’,就热泪盈眶、不能自已——人类文明?”
他近乎轻蔑地嗤笑一声。
方彧:“……”
顾舍予肃然说:“我在蓝母星这么多年,见过很多母星晚期的历史现场——如今所谓‘人类文明’本身,就建立在极其残酷的文明扩张之中。”
“一个文明的扩张,代表无数同样文明的灭亡。这些失落文明的孑遗们,就像被新文明驯化的狗。”
“只有汪汪跳跳捡捡球,这些‘无伤大雅’的东西,会被新文明吸纳保留。而他们血脉里侵略性的那一部分,生而有罪。”
顾舍予垂下眼睑:“这些事情,如今没有人再提了,时间是历史的整容刀。”
方彧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顾舍予。
她没想到,他这样大大咧咧好脾气的人,居然会说出这样犀利、近乎刻毒的话来。
他苦笑一声:
“更可悲的是,如果你亲眼见过人类文明丑恶的一面,还不可救药地爱着她和她生存过的每一片土地,那就……”
哗啦!哗啦!
突然,一阵有节奏的水声响起。方彧回过头。
洛林正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旁,拿树杈戳一个白色中空物体的按钮。
顾舍予登时不再深沉悲痛了——他像火烧屁股一样,一蹦三尺高,扑了过去。
“洛林少校,你在干什么?”
洛林抬头,树杈还停在按钮上,口吻十分纯洁:“演奏音乐呀,中校先生。”
顾舍予四肢飞舞:“演奏音乐?那是母星时代的古董,我们考古所的吉祥物——那是智能马桶!马桶!请不要动它!”
话音未落,一声温柔的机械女音:“烘干中,请不要移动。烘干中……”
洛林愣了愣。很快,他无辜地挑起唇角,又露出那副逗猫的神气。
“哦,原来是马桶。有这么多按钮,我还以为是乐器呢——不过水声本就是大自然的音乐,您觉得呢?”
顾舍予:“?!%&#”
方彧努力憋住笑容:“……”
**
门口的水声引来了考古所的研究员们。
当一群老头老太拿着拖把、扫帚、鱼竿和诸如此类的器械,稀里哗啦走出来时,方彧大为震惊:“?!”
洛林一凛,毫不掩饰拿顾中校当肉盾的企图,一把将她推到顾舍予身后。
有人大声说:
“喂!告诉肯雅塔阁下,你们不能因为我们顾中校在方彧手里,就觉得全考古所都通敌吧。我们才没有——”
为首的唯一一个年轻人大声吵吵——一抬头,看到顾舍予的脸,不由一愣。
他语气登时萎靡下去:“通、通敌……顾中校?!”
顾舍予笑逐颜开:“晚上好啊各位,我回来啦。”
语气像是出去旅游了一圈,回办公室发土特产。
众人:“……”
突然,有个老头的目光落在方彧脸上。
他大惊失色:“那个、那个不是——方准——方!”
顾舍予笑嘻嘻介绍:“啊,没错。这个是方彧,这个是弗朗西斯卡·洛林少校。”
他眼风一扫,惊讶道:“怎么?咱们长年累月不接客,还保存着山顶洞人遗风——时兴拎着大棍迎接客人呐?”
考古所的老头老太们彼此互视一眼,一阵沉默。
半晌,各色武器噼里啪啦落地。
一个白胡子老头越众走出来,白大褂上挂着所长标签:
“顾中校,居然是你,唉,我们还以为是军政府又派人上门骚扰来啦。”
方彧一愣:“军政府经常来人吗?”
白胡子老头咧嘴一笑:“……不好说,嘿嘿,不好说啊。这位小姐和这位先生,既然是顾中校的客人,就先进来吧。”
他说着在门禁前扫描量子兽,液体金属大门缓缓拉开。
方彧一行人走进了考古所——
说是“考古所”,其实也就是整个蓝母星唯一现存的人类据点,一座大型地下城。
一进考古所,方彧就被其中浓厚的母星氛围所包裹。
地下城内有按照母星历史复原的各时代居住区,工作人员及家属想住在哪里,只要换上一身符合时代标准的衣物,就可以住到哪里去。
于是,她一会儿看到披着兽皮的小孩,苦着脸蹲在草地上念“奇变偶不变”。
一会儿又看到两个穿着锁子甲的男人,拿着大剑互砍,愤怒地嚷嚷:
“那是古时候的洗碗机!”
“是鱼缸!”
“洗碗机!”
“鱼缸!”
顾舍予立刻颠颠跑过去,一番评鉴后,立下定论:“是洗碗机。”
鱼缸派的男人大失所望,失魂落魄离去。
顾舍予忙追过去安慰:
“其实用来做鱼缸也未为不可嘛——说不定就有母星人,喜欢用洗碗机装鱼呢。”
只剩下洗碗机派的那位洋洋自得,冲着失败者大喊:
“嘿,顾中校都这么说的,我说吧!”
方彧:“……”
白胡子老头颇为骄傲:“这都是顾的主意。他说,这边生活条件太艰苦,需要营造一种乐子人的氛围,搞得像个大型cosplay现场一样……”
老头就像很多老学究一样,说话时频繁使用“乐子人”一类的古代词汇,显得很高深、很学术、很不好懂。
方彧又不好问,只得呆呆听着。
老头兀自摇头晃脑地感慨:
“唉,你也知道,我们考古所一直是军事民用双体系的机构。我们这些搞学术的,和之前那些军官们,不说水火不容吧,至少也是相看两厌,一直合不来……只有他。”
“自从顾中校作为军方代表进驻后,当年那些麻烦事都没啦——怎么会是‘没了’,是顾这娃娃替考古所扛下来了啊。”
“顾的学问人品,两边都没的说,好人啊,好人。只是……”
老头没有说下去,漫不经心地转过话头:
“这些年,多亏了他,考古所才保得住这样的规模。往大了说,有其民则有其封土,没有人气儿的疆域,只有丢掉一个终局——”
“多亏了他,人类才在守住了母星的土啊!”
老头的脸上放着红光,看起来是真心实意的。
方彧想起自己此来的使命,有点说不出话来。
“……”
“喂,老何塞,”顾舍予丢下痛哭流涕的男人,跑了回来,“你又给方灌输了什么?”
老何塞哈哈笑说:“我夸你呢。”
顾舍予毫无兴趣,切了一声:“夸我有什么意思,你应该给她讲讲网络用语的口语性与非口语性。”
方彧:“唔,我——”
他转向方彧,语速飞快:“方,就拿你的文化区举例吧:‘乐’和‘笑死’,语义十分相近,但前者不常见于口语,后者……”
方彧脑袋嗡嗡作响:“……”
再长的走廊也必有尽头,顾舍予没能把第十七个例子讲完。
三人停住脚,立定在漂浮着“所长办公室”投影的液体门前。
方彧看着老所长何塞:
“其实,我这次来蓝母星,不但是为了送他一路,也是想和您谈一谈。”
老何塞的鼻尖动了动。
老人明亮而深沉的目光一寸寸刮过敌将的肌肤:“嘿嘿,谈一谈么……谈,当然什么都可以谈!”
说着,老人主动推开门:“请吧,准将阁下。”
方彧垂下眼睫,大步走了进去。
门在顾舍予面前砰地合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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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 沉眠日冕(2)
◎什么叫鬼火?◎
方彧坐到老所长的对面。
老所长的办公室很有母星风格, 墙上挂着的相片居然一个都不会动。
她扫了一眼,大都是些政治性的合影。有联邦政府文教部的几个官员,有顾歌和陆银河,还有公国的大公妃……
看起来, 考古所的人脉倒是十分全面。
她端起对方推过来的茶杯, 才意识到里面装的是浓缩咖啡, 于是假装抿了一口,又放下。
老何塞笑吟吟说:“您不喝咖啡?还是怕有毒?”
方彧面不改色:“……不喝咖啡。”
老何塞:“糟糕糟糕, 顾中校好久没来过啦,茶叶早就喝干净了,这儿物资匮乏。”
他停止翻找茶叶的动作:“您单独找我这个老头子,是要说什么?”
方彧抬起眼皮,平静道:
“实不相瞒,我希望您带领考古所全体,撤离到政府控制的后方。”
“政府?”老何塞砸吧着嘴, “这可就麻烦咯, 大元帅阁下也曾派人过来, 也说要我们服从‘政府。”
他身体前倾:“哎, 方阁下,你给我提前透个气儿,到底谁最后会成真政府啊?”
“你们打不要紧,可我们毕竟也算挺大一个机构,这站错了队, 以后上上下下这么些人, 资金啥的可就不好搞咯。”
方彧笑着反问:“您看着呢?”
老何塞神叨叨说:“肯雅塔虽然愚蠢, 可支持他的势力却并不软弱——准将虽然聪明, 可您背后的势力, 却也未必强大啊。”
方彧笑说:“我非常敬佩您的谨慎。毕竟,这可是关乎性命的要紧事。”
老何塞:“只要母星还在,有什么可怕的!”
方彧沉默半晌:“……您和顾中校,好像都对母星有很深的感情。”
“能耐下性子呆在这里的人,哪个脑子没点毛病啊!”老何塞一挥手。
方彧无声思索。
顾舍予和老何塞还不知道她引爆太阳的计划——如果他们知道了是她主动毁灭“母星”的话……考古所还会愿意这样接待一位联邦流亡政府的将官吗?
……这里有所有许多珍贵的科学资料,如果完全落入军政府手中,也是件麻烦事。
半晌,她昧着良心造大谣:“我有可靠消息,肯雅塔政府会将考古所完全军事化。”
老何塞一愣:“真的?”
方彧面不改色:“您只看看他在奥托的所为,还不明白军政府是一个什么性质的政权吗?”
话音未落,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小白大褂慌慌张张跑进来。
“老师、老师,不好了!”
老何塞叹息着起身:“我都告诉老王头多少次了,连瓦斯罐都玩不明白,就不要研究什么钻木取火了——又哪里被他点着了?”
“不,不是王老师。有、有军队强行降落在文森山,一个军官带着一群人上门来了!”
老何塞一愣:“……他们怎么又来了?我们已经把所有带有联邦旗的标志撕掉了,这次有什么借口?”
“他们说……”
小白大褂的眼神直往方彧身上瞟,“您私纳逆党在这里。”
方彧挑了挑眉,好像是表示惊讶,但做出的表情太敷衍了。
一瞬间,她的心里闪过了许多念头,几乎没来得及“恐惧”或者“紧张”。
——她不怕肯雅塔知道她在蓝母星。
其实,她更怕肯雅塔不知道她在蓝母星。
从舆论上讲,炸掉太阳,和撞击星链没什么区别。都会深深伤害联邦人的感情,被人骂得狗血淋头那种。
她在军事上可能有些强迫症,这样的结果不让她满意。
她想找一个方法,一个既能炸掉太阳重挫肯雅塔、又不让桑谷政府挨骂的方法。
……那就干脆让肯雅塔背锅吧。
怎么能让肯雅塔自愿地背起这口大锅?
“如果我来做诱饵,肯雅塔一定会上钩的。”
裴行野并没有阻拦的意思,只是问:“不会很危险吗?”
“值得的。”她说。
她来这里,一是为了转移人员,二是为了……钓鱼,钓肯雅塔。
方彧沉浸在思绪中,坐着没动,手里稳稳捧着并不爱喝的咖啡:“……”
“啊!”小研究员忽然一个趔趄。
电光火石间,洛林抢身入内、拔枪抬手,咔嚓一声,拉下保险栓。
还没等小研究员爬起来,量子枪血红色的准星,已稳稳落在老何塞的眉心。
老何塞大惊失色:“哎呦!”
洛林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笑,沉声说:
“叫得好,您还知道轻重缓急。所以,请不要打‘把她交出去算了’之类的主意。”
老何塞堆笑:“哪里会?没有证据,估计只是例行检查,我们都应付的很熟练了,让方准将躲一躲就好。”
洛林不理会老何塞,大步绕过桌子,一手持枪仍威胁着他,一手拎起发呆的方彧的衣领。
“阁下。”
方彧转过头:“啊?啊!”
“整个联邦恐怕没有几个不认识您的,既然是‘例行检查’,您就先躲一躲。”
洛林冷然扭过脖子:“有什么躲藏的地方吗?”
老何塞忙指一指自己办公室的一扇门:“后面是储物间……”
洛林颔首,几步走到墙角,一把掀开一幅挂毯:
“但凡长脑子的人都会查一查储物间。阁下,这里有暗门,钻进去吧。”
方彧:“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暗门?……钻进去?!”
老何塞居然也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我的母星!这里怎么会有一扇门?!”
洛林不理会老何塞,严肃道:“快钻,我和您一起钻。”
暗门悄然合拢。
肯雅塔的军官到来时,办公室内已恢复了平静。
“长官。”老何塞迎了上去,又堆出一个慈祥的笑。
“长官,我们真的已经把带着联邦旗的地方都处理掉了。连我们发的记录本上的旗子,也专门开了个剪纸大会,一页一页都挖掉了……您瞧!”
他说着,便把一个笔记本哗啦哗啦翻着页,怼到军官的鼻子底下。
啪的一声。
笔记本被军官一掌击落在地。
老何塞吓了一跳:“这、这是怎么了?”
军官冷笑说:“方彧在哪里?”
“哪、哪里有什么方彧?”老何塞一脸无辜。
军官狞笑一声:“大元帅阁下说了,既然不承认,就统统当成反贼一例处置。”
老何塞:“这……”
军官:“弟兄们,这里有不少古董宝贝,规矩大家知道——开始吧!”
**
暗门下。
咕咚!咕噜咕噜咕噜……
“啊——!”
洛林沉稳的声线从上方传来:“阁下,您从梯子上滑下去了?”
方彧:“啊,是啊!太滑了,一脚就踩滑了!怎么办?”
洛林:“保持放松,四肢会自然着地,就像猫一样,下方会有缓冲物的。”
方彧:“啊啊啊——什么四肢着地,我我我我——啊!”
扑通!她跌落到一层软绵绵的、海藻般的植物上,居然并没有摔断胳膊和腿。
洛林也轻巧地落在她身旁,直起身体,叹息道:
“将军呀将军,您是太空军出身,总做过失重训练吧?”
方彧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当时我就叫得很惨。”
她自然转过头,看向黑暗深处。
这居然是一条很长的隧道,黑洞洞的,唯有尽头有一点幽蓝色的光,时隐时现。
幽蓝色光点令她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她。
过来吧,过来吧……
不,不,光是不能发出声音的……
方彧揉了揉耳朵。
洛林见她似乎在向深处蠕动,立刻警告:“不要再往里走了,可能会有危险。”
方彧回过神:“洛林少校,这里是干什么用的?”
洛林抱起胳膊:“不知道。”
方彧:“那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有密道?”
洛林咧嘴一笑:“用耳朵听,用眼睛看,用脑子想。”
方彧:“……”
洛林摊手:“靴跟踩在办公室地板上时,东边和西边发出的声音是不同的——很拙劣的密室——只要在屋子里走上一圈,就能知道大概的走向排布。”
“至于入口,挂毯是最常见的掩盖密室入口的装饰品。但凡设计者用心一点儿,就会用书柜。”
“啊,这样吗?”方彧忙感叹不已,“这也太厉害了。”
洛林刚要笑,又拉下脸来,粗声粗气:?璍
“阁下,您再怎么说好话也没用。这件事做得太冒险了——如果您死了,那我们就全都完了。”
方彧笑说:“你这种‘江山黎民系于陛下一尊’的帝政式言论,总让我深感不安啊。”
洛林冷笑:“您是该不安——”
话音未落,他们头顶突然传出一声巨响。是爆炸的声音!
方彧一愣,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头顶的一块巨石已在炸裂声中四分五裂,直挺挺坍塌下来。
洛林眉目一凛,突然露出凶悍之色。
他一把拉住方彧的手腕,却已不及拉她过来,只得反手一推。
方彧只感到一股巨力推着她向后飞去,生生将脱口的惊呼咽了下去。
轰隆!
巨石落下,隔断了密室两侧。
方彧贴着地皮滑行了数米,双手用力蹭地,才停了下来。
她的一抬手,两手已经鲜血淋漓,却来不及理会——
她忙站起来:“洛林!洛林少校!”
洛林的咳嗽声从另一边传来。
似乎担心方彧没见过这种场面惊吓过度,他用力扼住嗽声,语气少见的温和:
“……阁下,我没事,您没事吧?您不要动,不要紧,我马上把石头破开。”
方彧:“我也没事,你也不用着急管石头的问题——爆炸声是从办公室传来的。”
这种程度的爆炸,多半是舰载机甲,没听说开着机甲来大检查的。
当然是……打起来了。
才在奥托之变中吃了苦头的肯雅塔,再次攻击了毫无武装的蓝母星。
方彧仰起头,眸光一冷,一股陌生的情感在胸腔里游走。
是杀意。
她看着自己流血的手部,心情平静,大脑冰冷。
肯雅塔上钩了,那这次,她一定要杀了他。
**
北海大区,首府星。
由于奥托民众弥漫着严重的反抗情绪,且南部城区在星链陨落中受损严重,肯雅塔大元帅不得不暂时离开,驻跸到邻近大区的首府。
大元帅为人谨慎,新驻跸所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数批亲卫。
只有元帅府中的军官和家仆,才有资格进入内宅。
而此刻,府邸中的亲信们都战战兢兢,望向合拢的会议室大门。
“你说什么?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大元帅的怒吼声在空气中震荡——
人人自危,都担心自己成了阁下迁怒的那个倒霉蛋。
“……又是那个卫少校吗?”
“她也真是,一个副官,就是和我们一样打杂的,为什么每次都能惹得阁下大发雷霆啊?”
“啧啧,看来她在这里呆不久了。说不定明天就去档案馆了……”
“档案馆?阁下不发配她去大前线,就不错啦!”
大门内。
大元帅的第十五任副官卫澄少校身姿笔挺,面无表情:
“阁下,属下是说:您万万不应该对非军事区的蓝母星动兵,更不该直接轰炸考古所。那里全是平民。”
肯雅塔:“你是什么东西,你是什么身份,敢对我的决策指手画脚?”
卫澄:“……您在奥托的所作所为,本来已经激起民愤,属下实在不建议您在蓝母星重蹈覆辙。”
肯雅塔被戳中软肋,登时大怒:
“我在奥托做了什么啦?做了什么啦?!当初不是你告诉我什么撞击星链的嘛?你现在倒跳出来装没事人。”
卫澄低眉,冷声说:“属下当时的意见是,以更隐蔽的技术方式使一环星链坠落,打击奥托的部分区域,您可以乘势打击部分回援的方彧军——这是为了稍稍挽回败局而已。”
“可您却意气用事,为了杀死方彧一人,反败为胜,便派星舰把整条星链撞击坠落。”
“这样做的话,会留下过多的证据,以至如今百口莫辩。您成了众人口中的刽子手、屠夫……”
她一个趔趄,猛地捂住脸颊——
肯雅塔当着其他军官的面,公然甩了她一耳光。
卫澄纤细手指下的皮肤泛起红晕,却仍梗着脖子,坚持说:
“蓝母星星域,您具有军事优势,桑谷政府没有。这种情况下,我怀疑桑谷政府很可能想要对母星采取极端手段,但是碍于名声,不敢轻举妄动而已。”
“如果您此时率先在蓝母星挑起战火,岂不是正中他们下怀?他们再采取什么极端手段,都可以赖到您身上,反正您有了前科!”
“蓝母星不但是非军事区,还是人类的母星,政治意义重大,请您三思!”
肯雅塔指着墙上的投影,咬紧牙关: “……你是在质疑我的军事判断吗?”
卫澄后退了一步,鼓起勇气,断然否决:
“没有!我只是在质疑您强词夺理。”
“……”一片死寂。
突然,肯雅塔勃然大怒,指着女校官的鼻子:“滚出去,卫澄!滚出去!”
几个军官见状,忙上前去拉还要辩驳的卫澄。
卫少校被一群人半拉半拽地拖走了。
临走前,她仍带着认真的神气,回过头:
“阁下,蚯蚓经过多次电击,也知道趋利避害,您怎么能还不如一只蚯蚓?”
**
方彧独自一人,穿过漆黑幽深的隧道。
不久前,她极力催促洛林回去,把考古所里的工作人员带到掩体里准备逃生。
洛林:“那您呢?您怎么办?您留在蓝母星上,和肯依譁雅塔生死同穴?”
方彧:“我看看能不能从那边出去。”
洛林略显暴躁:“可那边有鬼火!”
“啊,什么叫鬼火?”方彧呆了片刻,反问洛林。
洛林一时愣住了。方将军一直见多识广,突然显得很天真、很都市、很现代化,没听说过什么叫“鬼火”……让他哑口无言。
洛林:“就是要您小心,别被鬼上身了。”
方彧笑了:“你放心,现在这种时刻,没有鬼会愿意捡我这个烂摊子的。”
洛林:“……”
于是,她沿着隧道,向深处的“鬼火”走去。
绿莹莹的火苗闪烁。
随着她越来越靠近,那鬼火的形状也越来越稳定,四四方方的,像招魂的灵幡。
直到走到鬼火近前——
方彧:“……?!”
这不是……一台计算机吗?
她揉了揉眼睛,再次睁开眼。
要么她已经被鬼上身了,要么……这就是一台根正苗红、彻头彻尾的计算机。
这台计算机看起来很古朴,像是蓝母星时代的产物,与后世的光脑有很大不同。
它的键盘和屏幕都是有实体的,呈长方体,体积虽不很大,但看起来也颇有一点分量。
此时,屏幕正闪烁着幽微的蓝光——这就是刚刚吸引着她的“鬼火”吗?
方彧不由自主地将手放在键盘上。
屏幕突然一闪,一段古文字缓缓浮现。
【你好…】
方彧一愣。母星时代的计算机,就已经配备了AI陪伴系统吗?
短短的省略号在屏幕上闪烁着,好像言之未尽。
方彧忍不住屏息等待着——它打字的速度太过于迟缓,她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如果顾舍予看到母星时代存留至今的计算机,估计会手舞足蹈……
方彧的瞳孔一缩。
屏幕上赫然浮现出未尽的字句。
【…我的孩子。】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孩子?”
什么AI,会称呼一个人类为“孩子”?尽管它可能确实很老了。
【我的听筒坏了…请你打字与我交流吧…】
方彧看向键盘,那是古字母的二十六键盘。
和大多数联邦人一样,她只在童年时学过一点古代民族语言。
不过,因为她比较喜欢读母星时代的书,所以阅读上倒是没什么问题。
她刚刚抬起手,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感情丰沛、语气夸张,活灵活现:
“小阁下,局面如此混乱,您还有心思乱碰这种离奇古怪的东西,您是找死都不选个好日子呀!”
方彧:“……”
她晃了晃脑袋,发现自己想杀死肯雅塔的渴望无力地熄灭了。
她把手落在键盘上,沉吟片刻,开始打字。
“你是谁?”
屏幕闪烁片刻。
【一个老人。】
方彧心中一凛,突然想到了什么:“你不是AI,是一个人吗?”
【……】
【孩子,你倒是很敏锐。你们这些未来人啊,居然连人和AI都分辨不出了,乐。】
方彧:“……”
她记得这个单字后缀的含义——顾舍予刚刚还在她耳边念叨过,这是蓝母星晚期的网络语言。
所以,这个人的身份年代几乎可以确认。
方彧欣喜若狂。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了解到“对方是来自数百年前数字化浪潮的一个意识体”,能对当前的乱局起到什么帮助。
可在一次临时补习居然押中了题总是令人欣喜的——即使压中的题不算分。
她忙现学现卖地对暗号般说:“笑死。”
计算机沉默半晌。
【……】
**
百尺之上。
办公室内一片狼藉,打字机和书柜倒塌了,书本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洛林环顾四周,一把薅住离他最近的一个人的领子: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那人“哎呦”一声,吓了一跳:“有机甲扔炸弹……扔炸弹!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我们!”
洛林冷笑一声:“顾舍予和老何塞呢?”
“他们带着人进掩体了……顾中校说,他得把小袋鼠的标本转移完,才能来转移我,呜呜呜……”
又一颗量子炮击中了窗外倾颓的建筑,登时燃起大火。
那人吓破了胆,惨声大叫起来。
洛林咬紧牙关,丢下他,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办公室。
掩体下。
在轰炸中幸存,撤退到此地的考古所工作人员们三五成团,哀嚎声响成一片。
“糟了糟了,刚刚把最后一点镇定剂用掉了。”
顾舍予摊手,对歇斯底里的小研究员说:“要不,你吃块巧克力?”
“啊啊啊啊!”
顾舍予大摇大摆:“不吃,不吃我可就去把咱们的智能马桶搬运过来了……”
“顾中校!”
霹雳一声,是人类的低吼——小研究员叫得更惨烈了。
弗朗西斯卡·洛林大步踏入,所过处众人无不战战兢兢,像见了一只拱起脊背的猛兽。
只有顾舍予仍笑嘻嘻说:“洛林少校,怎么了?”
洛林一把薅起顾舍予的领子,粗暴摇晃,直把顾的未尽之言晃回了肚子里:
“顾中校,您给我听好了!”
洛林将顾舍予一路挟持到一间密室内,拉上门,把他向墙角一塞。
他几乎是喝命的语气:
“听着,顾中校!北海大区凡尔登要塞,地下29层,这是密钥。”
一个小方块被不容置疑地塞进顾舍予手里。
“一号启动口令是‘今天什么时候下班啊’,二号是‘什么时候到周五晚上啊’,三号是‘我还有多年能退休啊’——最终口令是‘累死啦,毁灭吧’。”
“具体的数据在这里,纸质版的,你算明白了再动手——”
顾舍予跳起来:“什什什么玩意?这是干什么用的?”
洛林神色冷冽,一如母星的寒风:
“属下为您打掩护,请您去引爆太阳。”
“什么?引爆什么?!”顾舍予大惊失色。
洛林语速飞快,态度强硬:
“不是让您真的动手,只是要对那些屠夫产生威慑——不然,难道坐在这里等着他们杀死你、玷污你的研究、砸坏你的马桶吗?”
“可你们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你们测数据是为了这个?你们早就准备随时引爆太阳了?”
顾舍予虽然花容失色,脑子却并没有停摆,洛林遗憾地想。
“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洛林阴恻恻说,“您想自己去,还是我送您去?”
顾舍予瞪圆了眼:“……”
突然,他也和洛林一样冷笑起来:“你不怀疑本人吗?”
洛林一愣。
顾舍予问:“方此行是机密,为什么会泄露?你不是一直很怀疑本人吗?”
“可是她信任您。”
洛林没好气说:“方阁下她信任您,我是她的属官,我服从她的判断——而且,我没学过数学,搞不明白这玩意!”
“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少死点人,为此即使自己死去也不在乎——希望您不要辜负这样一个高尚无私的人的信任。”
**
地下。
“高尚无私”的方彧继续打字:
“您说您是来自母星时代的意识体,可我听说,所有的数字化尝试在当时都失败了。”
【的确,大部分都失败了,意识散入烟尘,躯体腐败成沙。但并不是所有。】
方彧:“那您很幸运。”
计算机似乎又古怪地笑了一声。
【幸运?】
【不不不,我的孩子,我很不幸。】
【我的躯体已璧还母星,我的意识却在长夜中滞留了数个百年。】
【我是一个等待着一列永远晚点的火车的行人。】
【我很无聊。】
【相信我,这是智人所能忍受的最极致的痛苦。】
“痛苦?我常常觉得,身处人类世界,就已经够痛苦的了。”
【我再成为意识体之前,也厌恶与我格格不入的人类社会。】
【若非如此,我哪里能独自度过这数个百年呢?】
【然而,当我永远作别人类,才知晓基因上的爱,有何种力量。】
方彧的眉目被屏幕的光映出来。
我天,基因上的爱……这还是个非常浪漫的意识体。
她沉默许久,才再次打字:“我是您遇见的第一个人类吗?”
【……】计算机内的意识体再次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就在方彧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之际——
【不是。】
【很遗憾,你不是我遇见的第一个人类。】
屏幕上闪烁着如此的文字。
方彧的眼睫在流光中翕动,有灰尘随着睫翼的起伏而飞舞。
她在键盘上跃动的手指纤长,只是皮肤失于保养,因常年裸露在寒风中而有些皲裂。
“那您上一次遇见的人类,是不是安德烈娅?”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03 19:57:35~2023-11-04 17:04: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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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 沉眠日冕(3)
◎下官是来叛逃的◎
黑暗, 四下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屏幕上才浮现出新的文字。
【安德烈娅大公妃?那是谁?我不认识,不知道,没见过。】
方彧一愣。
本来, 她只是看到何塞办公室里挂着大公妃的相片, 又联想到她莫名其妙的量子教背景, 随便问了一句,没什么目的性。
没想到, 意识体反应激烈,否认三连,反倒让她有了更多联想。
方彧故意说:“安德烈娅是位量子教徒。我读过一点量子教的历史,知道其脱胎于母星时代的‘数字派’。”
【量子教?那是什么东西?不知道,不清楚。】
【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数字化意识体而已,沉湎于过去,对你们现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我毫无兴趣, hhh~】
方彧:“……”
“对现在毫无兴趣、对量子教毫无了解的意识体, 我只说了‘安德烈娅’, 谁告诉你安德烈娅是大公妃的?”
【……】
计算机的风扇突然响了,它好像有点发热。
方彧追问:“你是当初的数字派,如今还在量子教体系内,还负责向外传教?当初量子教在帝国初期几乎断绝,是你这样数字化的意识体, 保存了量子教的根系?”
【……】
屏幕上闪烁着冷白色调的光, 半晌, 意识体才卡顿地吐出一行字。
【呵呵, 真是的, 我已经是个计算机了,为什么还是会感到害怕?】
【你是个可怕的孩子……不过,其实可以更有想象力一些。】
【我最后一次见到朝圣的教徒,就是她,安德烈娅。】
方彧眼睫一抖,突然明白意识体所说的想象力究竟指向什么:
“朝圣的教徒?”
【hhhhhh…】
按理说,反派森森地哈哈大笑,应当令人毛骨悚然。
可看着屏幕一串抖动的h,她实在是悚然不起来,反而觉得很搞笑。
【不错,就是像你想象的那样。】
方彧倒吸一口冷气:“你是量子真神?”
【是。】
【安德烈娅在这里第一次见到我时,也很吃惊。】
【当时,她还是个虔诚的启天正教徒,不过很快,她就把一切隐秘都告诉了我——这就是被储存在电脑里不能乱动的好处吧,呵呵。】
【她的孩子因为没有量子兽,被迫服用了一种强行唤醒拟态的药物。】
【这种药物会损伤神经,让人疯傻。大公国的精神病院里,关了很多这样的傻子。】
【她因此而怨恨公国的一切,但又不敢对任何人倾吐。我和她交谈了几句,她便丢盔卸甲地奉我为主了。】
方彧有些反感:“你是个人,你假装真神?”
【哦,你也认为人不能扮演神的角色么?乐。】
【请看看母星时代的诸神吧。不死不灭、全知全能,则可为神,不是么?】
【那么,我的孩子,一个独自思考了数个世纪的老人,足以被称呼为神~】
【虽然,我的教徒们,连带安德烈娅在内,而今都已经抛弃我了~】
计算机中的意识体,温和地使用了~做结。
方彧默然片刻:“教徒为什么抛弃了你?”
【人类的组织不就是如此么。说着代天行道,行着行着,就变成了为自己的权力而斗。】
【不过,我已经不在乎了。】
【量子教不过是人类诸多可笑梦想中的一个,我参与了它的创造,只因为无聊而已。至于那之后的事……】
【他们忠诚,我不在乎。】
【他们背叛,我不在乎。】
方彧:“那像您这样不死不灭、没有躯体累及的意识体,最终会在乎什么呢?”
屏幕的冷蓝光线中,一小截“…”扑朔片刻。
【……我希望多看看。】
方彧头顶,一只镜头调转过来,上下摆动,冲她点了点头。
【比如,方彧,我可以看看你的一生。】
【……如遇一个良夜,我希望看到这个宇宙的终局。】
方彧忽然打了个寒战:“……”
【万物已死,唯有好奇心。】
**
洛林调转肩头,用肘部狠命一击——
“噗!”机甲前的士兵喷出一口血。
他夺过士兵手中的枪械,连发数枪,撞破驾驶舱门,径自跳了进去。
“卧槽!”机甲驾驶员吓了一跳,下意识摸枪。
洛林咧嘴一笑:“真可惜,晚啦!”
说完,他扣动扳机——鲜红的血液四溅,喷了他一身一脸。
顾舍予倒退一步,站在满地的敌军尸体中间,一句话也说不出:“……”
洛林回过头,血划过他的眼眶,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
他笑容肆意狂妄,一挥手:“上来吧,中校!”
顾舍予:“我……”
他没有反抗的余地——
洛林强迫性地将他拎起来,又按在驾驶座上,最后十分潇洒地单膝落地,抬手为他拉下安全带。
咔嚓一声,安全锁合拢。
顾舍予彻底失去了挣扎的希望,后颈一垮,颓然贴上机甲的人体工程力学椅背:
“可是我……”
“您总会开机甲吧?”
顾舍予虚弱道:“会,但是我……”
“我不能和您一起去。”洛林粗声说,“方阁下或许还活着。”
**
【我很奇怪。】
【这样的情况下,你居然还有心情和这样一个寂寞的人聊天。】
方彧:“……您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我有很多眼睛……不然,怎么能好好地看呢?】
她头顶的那个摄像头再次嗡嗡地转动。
方彧:“可我也出不去,还能怎么样?”
【我知道路。】
方彧:“?!那您为什么不早说?”
【我说过,我很无聊,hhh】
屏幕上的h像蛆一样蛄蛹着——透露出微妙的嘲讽气息。
方彧咬牙:“请告诉我出去的路。”
屏幕沉吟半晌。
【或许,是时候放你出场了。】
【你会怎样解决这个局面呢?我很好奇。】
【去吧,皮卡丘!】
方彧:“……”
屏幕一闪,“皮卡丘”的字尾浅淡下去,一副地图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方彧忙辨认方位,努力把地图刻进脑子里。
三秒后,她觉得自己记住了,于是探手伸向计算机的主机——
计算机慌了。
【你、你要干什么?!】
方彧抿唇不语,面色平静。她的指尖摸到了意识芯片卡带,于是轻轻向外一拔。
【你个黑心眼的坏da……】
啪的一声。计算机黑屏了。
方彧将人类现存的最古老的灵魂——和她预防低血糖的棒棒糖一起——揣进了裤兜里。
她撒腿狂奔。
**
“你见过方准将吗?”洛林将那个士兵踩在脚下,冷声质问。
“没、没有,青天大老爷……哪有什么方准将!我怀疑根本什么方准将,都是大元帅的借口……哎呦!”
洛林的靴跟踏过俘虏的脖颈,一声闷响。
那人软绵绵地垂下脑袋,不动弹了。
忽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弱弱的“洛林少校”。
他浑身一凛,下意识地要拔枪、回首、扣动扳机,却又生生克制住了。
按理说,这种连着姓氏带军衔的称呼,似乎过于生疏冷漠了一些——要是换做裴行野那样善于收买人心的家伙,是一定会用名字称呼下属的。
可是,这个声音却很和柔、很舒适,给人一种虽不亲密无间,却很亲近可靠的感觉。
那个声音稍稍提高了一点,仍是温和而松弛的调子:
“洛林少校。”
洛林不可思议地转过头:“——阁下!”
方彧从地道中爬了出来,四肢完好,没有受伤,只头上顶着几根呆毛。
受到惊吓的反而应该是准将小姐——因为洛林一不小心又搞得血淋淋的,相当具有视觉刺激性。
准将小姐很好地按捺住情绪,一开口就是:
“现在情况怎么样?”
洛林松了口气——这是如假包换的方阁下。
他沉声说:“阁下,这边危险,请您跟我来,咱们边走边说。”
**
“所有人员和资料都在这里了。”
洛林带着方彧来到掩体室内,沉声说:
“这间掩体建筑本身是一艘星舰,必要时可以直接从建筑体脱离——但敌军用强火力封锁了母星,大型星舰……恐怕出不去了。”
方彧挠了挠头,稍稍沉吟着:“唔……”
老何塞一脸视死如归,坚持不懈地给方彧洗脑:
“方准将,你不用想着怎么把我带走,让死神来带走我吧!可你千万把这个尼安德特头骨带走。”
他说着不容分说,将一只骷髅头塞进方彧手中。
方彧:“……”
半晌,她捧着骷髅头,笑了笑:“洛林少校有没有想过,如果让顾舍予进行威慑的话,我们这次战役的战略目标很可能会失败?”
洛林一愣。
这次恒星毁灭计划的目的,是为了迅速、成规模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缩短战争时间。
如果在此时此刻为了让这几个人脱困,就暴露计划的话,从某种角度上说,确实是极大的资源浪费。
洛林垂首:“……属下失策。”
方彧笑说:“并没有,用这做一个备选方案也好。如果不必要的话,我们只要不实施它就是了。”
洛林:“阁下的意思是……?”
他不能看透准将小姐心里在盘算什么,至少在表面上,她笑得风轻云淡:
“不就是逃跑吗?逃跑是最容易的了——我有办法,我们能打赢。”
半小时后,一把把军事器械被分发到所有人手中。
方准将双手在背后交叉、紧握,垂着眼睫,刻意回避众人的视线,居然显得有些腼腆。
站在旁边的,是她的疯狗骑士,洛林少校——
“这是量子枪,”洛林粗声粗气地又捡起一件武器,“拉着个、按这个,瞄准,爆头,明白了吗?”
众人:“……”
即使不明白,好像也不敢说一个“不”字的样子。
“下一个,这是量子弹射装置,把自己绑起来,按这个,嗖——”
“……”
洛林的军事培训课程简单粗暴,三下五除二教授了几种基本的器械后,他微笑大声说:
“好了,很简单吧?没错,杀人就是一件熟能生巧的事——你们可以实战演习一下了。”
众人:“?!”
方彧忙补充:“不用太担心,这是以防万一。顺利的话,大家是完全不会用到这些技巧的。”
说完,她又垂下眼睫。
准将顿了顿,背过身,离开众人,独自走向一间密室之内。
洛林紧跟了进去。
门砰地合上了。
“克里斯托弗。”
方彧冷声说:“拟合肯雅塔元帅的声音资料。”
克里斯托弗:“拟合中……拟合成功。”
方彧的侧颜显得平静而冷冽:
“修改发信源到大元帅府,接通讯接目前蓝母星的主将马亨利准将。”
克里斯托弗:“……已完成……通讯已开始。”
洛林紧紧注视着方彧,她自己或许并不能察觉,甚至不能理解。
但准将小姐站在指挥台前时,总能表现出一种奇特的……性感。
不解风情的浪子,不爱杀戮的将军,不谙世事的智者……
她仿佛都不是,她似乎都像是。
只见性感的女将军咳嗽了一声,憋足一口气,然后——
惊雷一声震天响,铿锵有力的一声:
“草!”
洛林脑子的泡泡一起破灭:“……”
方彧疾声厉色,连气都不喘一口,紧接着骂道:“你们是傻逼吗?为什么派咱们自己的星舰来包围母星——奥托的事情,你们都忘啦?!”
接线兵听起来也傻掉了,一时居然没说出话来:“阁阁阁……阁下?!”
方彧怒道:“阁阁阁,阁个屁的下,马亨利将军,你是要把我们的脑袋革掉了才开心,是不是?”
蓝母星目前的指挥官、肯雅塔的私人侍卫长,马亨利准将,出现在通讯的另一头。
“啊阁下……啊不!”他犹犹豫豫地说,“下官斗胆,这不是您下的命令吗?”
方彧冷笑:“我的命令你就无条件服从?我是天王老子吗?”
马亨利感觉到不对头,语气一沉:
“下官一直唯大人马首是瞻。只是下官向来鞍前马后侍奉,今蒙大人不弃,委以重任,暂别膝下,委实心肠忧煎,不知能否仰见天颜,略略缓解下官之……”
方彧听得一脑门官司,厉声打断:“……闭上你的狗嘴!”
“我叫你杀了方彧小儿不错,可你怎么能带着咱们的星舰,大摇大摆地过去?”
方彧怒不可遏:“是怕人家不拿这件事做靶子,说你又屠杀平民吗?”
“带着俘获的敌军星舰去轰炸蓝母星,把脏水盆扣到方彧小儿的脑袋上去——这么简单的事情,还要我来教你?”
马亨利:“……”
有道理,很有道理。但不知为何,这很有道理之言出于肯雅塔元帅之口,似乎又有点古怪。
马准将的脑仁嗡嗡作响。
方彧担心言多必失,哐啷一声,把通讯挂断。
洛林的嘴角抽搐两下:“阁下,这……他会相信吗?”
“我没指望他会相信。”
方彧转一转眼,笑说:“他心里相不相信是一回事,他会怎么做……可又是另外一回事。”
**
方准将上嘴皮一碰下嘴皮,骗起人来满嘴跑星舰,却苦了马亨利先生。
马先生在旗舰内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心情复杂。
万一,哪怕万一,这真的是肯雅塔阁下的指令——
那他现在这般踌躇不定,就是一个“坐观望”,是会被摘了帽子、打入冷宫的。
可一旦他如其言照做,最后却发现是方彧调虎离山的诡计,那也是要背一个“阵前不明”的处分的。
“阁下,”副官见他十分辛苦,忍不住说,“不如去问一问大元帅阁下好了……”
“放屁!天底下就你聪明!”
马准将怒喝道:“我难道不知道问一问就能了事——主要问题在于搞清楚真相嘛?”
“主要问题在于,万一真的是大元帅的命令呢,嗯?你不立刻执行,你还问东问西——你还要不要活了?我这官还要不要做了?”
“……可,可如果不是大元帅的命令呢?”
副官弱弱道。
马准将一拍大腿:“那性质更恶劣啦——姓方的心思狡诈、诡计多端,大元帅阁下天纵英明,都曾被她数次欺骗。你是什么玩意,敢识破她的计谋?”
“怎么?这大元帅的位子,是不是该大家稍稍让你坐?”
副官:“……”
马准将乜斜着眼,谆谆教诲:
“记住,这个人啊,宁可做错事,不要得罪上司。做错了事,不过是能力低、才干弱。得罪了上司,可就是态度问题了!”
副官也是个机灵小伙子,立刻领会了准将的心思。
“下官明白了。下官等离开您就如同鱼儿离开水,老乌鸦离开枯枝丫一样,那是万万不行的。”
“——所以,还请阁下为了我们全舰队上上下下考虑,遵从大元帅的指令!”
马准将眉开眼笑:“既然大家都这么说……”
话音未落,一个传令兵匆匆跑了进来:
“大元帅、大元帅那边派了钦使大人来!请求和您视频通话——”
马准将和副官对视一眼,都是一惊:“?!”
**
光幕一闪,一位年轻的女校官出现在对面。
她的发色接近纯银,眸如深海,肤色白皙,在夜色之中,整个人都如一泓月光般。
这样异常而美丽的发色,能看出她的祖上应当做过基因修改。
女校官敬了一礼,身姿笔挺:“大元帅府副官,少校卫澄!”
是肯雅塔身边贴身的副官,军衔高,又这样年轻貌美——
马准将一面迅速给女校官贴标签儿,一面自然替其勾勒出一长串背景设定。
大体是风流总裁俏秘书流,晚八点档的。
他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您、您好,不敢当,不敢当……呃,这个,卫少校有什么事吗?”
卫澄面无表情:“元帅阁下十分生气。”
马准将:“下官不明白……”
卫澄:“阁下是为您的愚蠢而愤怒。”
女校官冷声说:“您怎么可以直接带着咱们的星舰去攻打蓝母星呢?”
马准将大惊失色:“?!”
说实话,刚刚接到的那一番通话,他私心里觉得三分真七分假——
可万万没想到,转眼就成了百分百无添加的真命令!
马准将且惊且惧,还有点儿得意——
多亏没有擅自判断,无视命令,现在倒可以说,“下官已在奉命而行”……只是手脚慢了点。
他忙点头哈腰:
“少校小姐,请转告大元帅阁下,下官知道错了,已在奉命而行。这就去换一批联邦的他们的船来……下官举动迟缓,还请阁下赎罪!”
卫澄不由一愣。
她很快沉下脸,平静道:“不用换了。”
马准将:“……?”
卫澄冷冷道:“你立刻撤退,我已经带人到达了太阳系外缘,由我来接手。”
马亨利愣了愣——临阵被解职,这是何等的羞辱?
他心里怪不是滋味。
但反过来一想,这样可怕的局面,他的确应付不来、也不想再应对了……
于是,他干脆把脖子再折下去一点,连声说:
“是是是,下官无不遵命。”
**
“阁下,卧槽,敌舰真的离开了!”
驾驶室里,一个临时被抓来开船的军职研究员大叫道。
“我靠,我靠,我靠——他们离开太阳系了!”
整个掩体室内沸腾了,众人纷纷欢呼雀跃。
方彧面上勉强露出微笑,心中却捏了一把冷汗。
她自己喜欢玩连环套,因而也很容易以己度人,替敌人想出许多计中计中计来——敌人离开得太轻易,她反倒有些吃不准深浅了。
……会不会有伏兵?
即使有,也不能错过这个时机了。
方彧沉声说:“……起飞吧。”
开船的小伙子喜滋滋回过头:“阁下,属下记得学校里好像讲过,这时候是不是该把您的量子兽放出来呀?”
方彧:“……”
其实,她打心眼里排斥通过这种手法赋予战争仪式感。
可她也知道,对于大多数士兵——包括她在内——唯有仪式感带来的片刻眩迷,能让他们不惮于舍身赴死,归葬星海——
因而,她自己从来不放量子兽,而是拜托给副官、参谋、武官……随便能抓到的什么人。
当然,军部还有一种流行说法:方小姐的量子兽小到放出去就看不见,见不了人,所以才不放——倒也不能说全错。
“……”
她无奈笑道:“这叫仓皇逃窜,又不是凯旋归来,放什么放。集中注意力,开你的船吧。”
于是,掩体从平台中缓缓升起,脱离了建筑本体。
机械桥梁抬起、收回、折入星舰腹部舱内。齿轮声咔嚓着依次脱开——
白色尾焰划破星辰。
**
方彧趴在驾驶员一旁的桌子上,似睡非睡地合着眼。
“阁、阁下!”
小驾驶员年纪不大,性格颇不淡定,为人颇不能喜怒不形于色——短短十分钟的行程里,他已尖叫数次——此刻,又嗷地嚎一嗓子。
方彧却腾地直起身。
黑白分明的瞳仁里,分明闪烁着清明的光——
显然,如果换做洛林少校这样老于世故的人,就很容易看出:
准将阁下不像表现出的那样放松平静,更并没有因小驾驶员频繁的烽火戏诸侯而懈怠。
可惜,不,幸亏,小驾驶员并没有这样的本事。
他见方准将这么淡然,自己却大吼大叫,还把人家吵醒了,不禁有些赧然。
“唔……其实也没什么……前面有咱们的一队星舰!大约有……四五十艘!阁下,是不是有人来救咱们了?要接洽吗?”
方彧浑身一凛。
她忙压抑住异色,温和说:“恐怕不行。”
小驾驶员很喜欢方准将,她不像军校的那些长官那样严厉,他也敢向她提问。
他说:“为什么?”
方彧淡定道:“……因为那有可能是敌军伪装的。”
“伪伪伪……伪装?!”
小驾驶员手上一顿,差点把星舰开到沟里去——一旦他真的开到沟里去,肯雅塔元帅估计会给他发个大勋章——可惜,他及时止住了。
方彧却毫无防备,一头撞在桌面上。
咕咚!
脑壳与桌面相击,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她泪眼汪汪地揉着额头,转过脸——小驾驶员面色惨白,不知是被“前方有那么多敌军”吓的,还是被“我把准将脑袋撞出一个大包”吓的。
“阁下,阁下……我……”
方彧温声安抚:“先不要着急,有办法的……”
话音未落,光幕突然闪了闪。方彧按着小驾驶员手背的指节泛起青白色。
她十分警惕地回过头。
小驾驶员微怔:“阁下,前方星舰请求通话!”
方彧也一愣,眨了眨眼。
从马亨利先生像插了翅膀一样脚底抹油开始,局势就变得古怪起来了,桩桩件件都出乎她意料之外。
作为个人,她很喜欢这种出人意料的失控感。
作为司令官,她痛恨任何阻挠自己掌控一切的事物。
怀着这样撕裂的心态,方彧沉声说:“接。”
**
“方准将阁下。”
光幕那边,银发女军官肃然抬手敬礼。
“下官卫澄,联邦军部元帅联席会议的常任副官,少校军衔。”
方彧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美丽的一个女子,不由怔住:“……”
卫澄:“阁下。”
方彧这才回过神:“啊,卫少校。”
她艰难捡回自己迷失在美色中的脑子,笑说:
“少校那边居然还说什么‘元帅联席会议’么?我还以为现在已经改叫大元帅府了呢。”
卫澄不知是没听出方彧的讽刺之意,还是压根不在乎她说了什么。
她维持着敬礼的姿势,面若严霜,自说自话道:“下官是来叛逃的。”
方彧:“……?!”
下官是来叛逃的。
方彧的第一反应是,这句话是不是有点语病?
而后,她才又慢慢品味到言辞间一点不可说的意味——她说“叛逃”。
如果她说“下官是来投靠您的”,方彧大概会觉得对方很如履薄冰、委曲求全;如果她说“下官决心弃暗投明”,似乎又有点自矜身份的意味在里面。
但她却说自己“叛逃”,直截了当地将这样一个贬义词加诸自己身上。
言外之意仿佛是:我知道自己的行为不道德,也不会为自己的不道德开脱。
我不惮于将恶劣示人,也不惧怕得到恶劣的抨击。
方彧隐隐兴奋起来:“哦?您为什么有这样的打算呢?”
卫澄面无表情:“肯雅塔先生愚蠢,下官担心他并不能稳定地发出薪水。”
美丽的军官垂眸叹息:“而且,下官恐怕把他给得罪了。”
方彧失笑:“您这样阵前叛逃,恐怕很容易令人联想到反间计之类的吧。”
不过,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并不以为然——即使这位美人儿现在下令开炮,她也只有仓皇逃窜的份儿。
卫澄紧绷绷说:“我带来了最大诚意。”
方彧:“什么?”
卫澄平静道:“您是不是在疑惑马亨利跑得太轻易?因为我帮您圆了谎。”
方彧:“?!”
女校官的银发被空气扰动吹拂而起。
“另外,还有五十八艘满编星舰的全体成员,与我一起叛逃。如果下官的推测不错,贵军……”
她稍稍弯起嘴角:“很缺人。”
方彧暗暗为此人估测之精准而咂舌,不由警惕道:“……您是副官,怎么能调动大军?”
“我刚刚偷了肯雅塔先生的个人加密锁。”卫澄举起一个小芯片。
方彧:“……”
半晌,她微笑说:“卫少校,我个人很愿意相信您的诚意。但是,作为将领,我不敢不慎之又慎。”
“如果您诚心要离开贵大元帅,请立刻交出五十八艘星舰的指挥权,乘坐一辆机甲,独身到我的旗舰上来——我会命人解除您的武装,暂时限制您的行动自由。”
卫澄眼皮都没眨一下:“合理的要求。下官无不遵命。”
说完,她当着众人的目光,立刻解枪,迅速得有些过了头——
因为,她不但把枪支扔到地上,还开始脱起衣服来。
深蓝色太空军制服,领带,衬衫……被一件一件丢到地上。
她露出白皙丰润的肩头,优美修长的手臂——
方彧转过头,发觉身后的男军官们统一作神魂颠倒状,小驾驶员张大了嘴,半日合不拢。
“……”
方彧忙道:“卫少校!温度不高,您不用脱这么多。”
卫澄抬起眼皮:“……我只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免得日后麻烦。”
方彧坚持说:“穿上,穿上吧。”
卫澄只得把外套裹到肩头,她顿了顿:“阁下,我能否提出一个要求。”
方彧笑说:“您可以先说说,我先听听。”
卫澄简短道:“我要涨薪,幅度待定。”
方彧:“……待定?”
卫澄肃然:“阁下,请问在目前的联邦政府,您的年薪有多少?”
方彧不明所以:“准将的年薪是三十六万星币,但我还没领满一年过……”
卫澄皱起眉头,似乎觉得有些少:“……”
其实,联邦军部的薪水一直是很高的——至少在公务员体系中,绝对是头等的优渥。
虽然三十六万星币的年薪在奥托是杯水车薪,但如果在方彧老家,那足够过上中产阶级的生活了。
卫澄却分明是不满道:“那位安达涧山先生呢?他的年薪是多少?”
方彧:“他好像只领一块星币,意思一下。”
卫澄脸色一沉:“那还是参照您的标准来吧。我要三十五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星币的年薪。”
方彧:“……”
“不可以吗?”
方彧弱弱说:“我没有发钱的权力,不过……我会告诉安达阁下的。”
卫澄点点头:“好。”
**
方彧挂断通讯,转头看向洛林:“……你怎么看?”
洛林抱着胳膊,似笑非笑:
“我没读过书,也知道‘任是无情也动人’,的确简直令人忘俗啊。”
方彧苦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说过这个人吗?我怎么从来没有耳闻……”
“嚯,原来阁下想问这个!多谢阁下垂爱,这样借公务之机欣赏美人儿的机会可不多。”
洛林欠欠身:“是,属下这就去查。”
片刻后,洛林像旋风一样卷了回来,将一堆网页摊开在方彧面前——
“卫澄少校,生理性别女,心理性别女,E型血统,今年二十四岁,北海军官学校19级毕业生,比您大两级。”
方彧一愣:“那她升得很快啊。”
洛林满脸沉痛:“您这就是凡尔赛了,小阁下——特别是当着一位快要三十岁、却还因为学历问题,提衔无望的可怜人面前。”
方彧挠挠头发:“我是认真的。她……履历上有什么吗?”
洛林故作惊讶:“大帝啊,您平时不关注新闻吗?”
方彧:“……”
洛林:“她曾经可和您一样,是当红一时的网红炸子鸡——四年前的‘阿尔萨斯’事件,您没听说过?”
方彧一头雾水。
洛林:“四年前,阿尔萨斯号星舰在远星系遭遇叛乱军劫掠,是一位一年级女军校生带领星舰成功逃脱。”
“当时,这名军校生得到坎特总长的亲口夸赞。毕业后,就破格以上尉衔进入太空军总参谋部。”
方彧张大了嘴。
洛林笑说:“阁下也深有体会,军部歧视女性。女军校生毕业后,大多只能做文职、做副官,然后等着退役。或者倒霉些的,被她们愚蠢的上司葬送在远星系……”
“她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履职参谋部的女军官,当时很引发了一点轰动。”
方彧:“这么看来,她升得也不快……”
洛林:“是啊,她有些倒霉,先天不足。”
“她有什么身体问题吗?”
“很严重的问题啊,”洛林冷静地说,“她相貌太美。”
方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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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 沉眠日冕(4)
◎《蓝母星时代美强惨文学赏析》◎
方彧理解洛林的意思。
从现实仕途的角度来说, 作为一个女军官,粗疏豪放比细腻敏感好,五大三粗比纤巧秀丽好。
最可怕的情形就是——长得过分美丽,又没有足以驾驭这份美丽的地位和手腕, 那样的美丽无异于一桩麻烦。
方彧派出一艘小飞船, 很快接回了这位跳槽的少校小姐。
她比投影中更华美, 也更疏离,不怎么笑, 总显得很严肃:“阁下。”
卫澄向方彧敬礼。
方彧抬手还礼:“不用叫我阁下,叫准将就好。”
卫澄:“是,准将。”
方彧温和说:“你可以去休息一会儿,我……”
“方!方!方——”突然,投影里炸出一声惨叫。
卫澄吓得连两根冷漠无情的眉毛,都哆嗦了一下:“!”
顾舍予的脸慢了半拍,以死亡角度出现在投影中。他挂着两个大黑眼圈, 还能看见下颌上微青的胡茬。
他崩溃道:“我到地方了, 弹头都填上了, 听说你又不打算炸烟花了?”
方彧瞥一眼一旁的卫澄, 沉默半晌:“……你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顾舍予哭丧着脸:“我也不知道啊方,这来都来了——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让我把这些玩意销毁得了?”
原来是等着这一句——或许真的被社会毒打过,顾大少居然也学会不尽不实起来。
方彧断然说:“不行。那个, 我这边不方便, 你不要再突然打通讯了。”
说完, 她挂断通讯。
顾舍予泪洒光屏, 伸出一只手:“别啊别啊, 方——”
投影消失在空气中。
方彧转向悚然的卫澄:“对不起,他虽然乍一看不大正常,但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家伙……”
话音落地,星舰再次一哆嗦。
继而,小驾驶员惨声尖叫起来:“啊——”
方彧艰难稳住身形,差点扭断脖子,不禁有点怀念起弗里曼来:“……怎么了?”
小驾驶员尖声说:“前面是——叛、叛乱军!”
方彧一怔。
蓝母星接近远星系,的确经常有无量子兽人集成的叛乱军出没于此。
说来也颇有黑色幽默——自从联邦陷入内阁走马灯一样更迭、总长保质期不如生菜的乱局后,针对无量子兽群体的政策也是今日朝东、明日朝西。
单就“要不要为无量子兽群体保留专门的地铁检票口”一事,联邦就一个月内三易其政,搞得地铁公司也很头疼,不得不做了个双面的标牌——
正面写着:本公司平等地欢迎一切联邦公民搭乘地铁!
背面写着:无量子兽群体严禁入内。
可这些啼笑皆非,都与远星系的叛乱军无关。
联邦境内的量子不耐症患者,虽有次等公民的嫌疑,可说到底,纵使“次等”,到底还算是“公民”。
而对于那些流浪在人类文明世界之外的叛乱者来说——
他们从不是联邦的孩子,自始至终,他们都是叛徒。
他们与文化昌盛、强大开化的新智人,似乎已并非同文同种、同出一胞的手足。
据一些自称到达过叛乱军控制区内、进行过社会调查的学者说:
“文明在那里熄灭,黑暗与血色并存的丛林年代重新降临。除了大统领以铁腕手段维持着的那一支死亡骑兵外,没有任何科学技术可言。人类又回到了蒙昧时代,星际强盗也能欺辱他们,连量子教也不屑于在此地传播。”
因而,联邦内常年弥漫着一股“不开化的猴子”的论调。
甚至有人提出质疑:既然乱军如此落后,像廷巴克图这种单纯对叛乱军的大要塞,是否有存在的必要?
方彧对此一直很好奇,曾多次问过裴行野等边区将领。
反倒是裴行野这批边区提督,整齐划一地持审慎、近乎警惕态度。
温和者如裴行野会说:
“他们的军事装备虽然落后,可其指挥官的军事能力,似乎要高于联邦这边的平均水平。士兵表现出的牺牲精神也很惊人……是很有意思的敌手。”
暴躁者如德拉萨尔将军会说:“我草他娘个球!那就是一群狡猾的耗子!耗子!”
……
“方准将,我们不会这么倒霉吧?”
小驾驶员泪眼汪汪说:“这叫什么,才离虎穴,又入狼窝啊——”
方彧回过神:“不要紧……”
小驾驶员可怜巴巴:“呐,我们能打赢?”
方彧安慰说:“打什么打,人家说不定只是来转悠转悠,溜达溜达——”
这时,接线员说:“报告!前方星舰发来通话申请。”
叛乱军穷得荡气回肠,其星舰一般也不配备立体投影那种看着花里胡哨、实际作用限于加重容貌焦虑的摆件,因而通常只通过音频交流。
方彧:“……接。”
对面响起一个快活的女声:“啊哈哈哈哈,本来只是想来遛遛弯、消消食的,怎么遇见了白鸽政府的小朋友呀?这不是军政府控制区嘛?”
“你裴行野叔叔最近怎么不来我们这里耍啦?”
女人咬着牙根说:“我们全军上下都想他想得厉害呢……哼哼。”
“不说话?既然如此,就先拿小朋友当饭后甜品好咯。”
众人:“……”
他们一起默默注视着准将小姐——转悠转悠,溜达溜达。
人家都要拿我们当小甜点啦!
方彧不动声色:“……您是谁?”
“哦?新人呀,”那女人笑嘻嘻说,“我是叶仲。看来我的名声还是不如姓裴的响亮——正好,得再多杀些人才行。”
方彧一愣,忙说:“……不用,我、我听说过阁下的大名。”
她捏住话筒,侧身向洛林:“检测前方空域物质含量。”
“哟,‘阁下’‘大名’,天底下就你说话文绉绉,老娘怎么这么看不惯——”
“那、那我应该,怎、怎么说呢?”
方彧一面磕磕巴巴说,一面计算着彼此的航距和航线。
她扭过头,按住麦,沉声说:“加速到四。”
驾驶员战战兢兢地执行了。
“你怎么还磕磕巴巴的?这可太丢联邦人的脸了——”
方彧:“对、对不起……”
前方空域状况和速度都已达到合适的跃迁阈值……
叛乱军没有跃迁技术,只要他们跳了,叶仲的军队就插翅难追了…
再次捏住耳麦,她果断挥手:“全体——跃迁!”
**
空间和时间在此刻扭曲,力场撕碎了外界的景观。
方彧忍耐住呕吐的欲望,闭目待死:“……”
星舰跃迁会使人体承受巨大的压力,一般民用航线不会轻易启动。
经常要进行跃迁的太空军或者海员,大都经过专业的训练。
虽然并不好受,但跃迁却是目前人类走向宇宙的唯一途径。
四百年前,这门技术上的巨大突破,使得人类的聚居地从母星迅速扩散到周围数个行星系。
如果不是科学家们在如今维斯塔大区和北海大区的外缘,相继发现了断续的“不可逾越带”,即后来俗称的“宇宙之壁”,使得再向外跃迁变成相当危险的一件事,只怕,那些雄心勃勃的先祖们,还会继续向外扩张的……
“……呕!”
“哇!好漂亮啊——”
“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有彩虹,我怎么觉得我看见了彩虹呐?”
众人大多是第一次跃迁,却有的兴奋得吱哇乱叫,有的吐得头昏脑涨,实地上演了一出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猛然间,旗舰剧烈一颤,继而发出刺耳嗡鸣声。
“怎、怎么回事?”小驾驶员看着操纵板,有些懵逼,“这个警示灯是什么意思?咦,这个也红了?”
方彧的额角一突一突地跳着,很不舒服。
可人家提问,她不能不打起精神——
她好容易表现出一点专业素质,克服重力,把眼皮掀开,眼前还一片黑压压的:“唔……”
“阁下!”
突然,一双粗糙的手从背后死死按住了她的双肩。
方彧稍稍偏过头,洛林不知何时居然在跃迁中离开座位,立在她身后。
他弯下腰,附向方彧耳畔,压低声音,确保混乱中只有两人能听见:
“阁下,这艘星舰在解体。”
方彧面无表情地震撼了一把:“……?!”
她低声说:“怎么回事?”
“来不及问‘怎么回事’了,阁下。”
——洛林攥着她肩膀的手有力而紧绷着,连带着她的肩胛骨也碎裂般生疼起来。
他沉声说:“必须立刻通知全舰人员量子弹射,分散到其他星舰上去。”
方彧:“那我——”
“您不能告诉他们真相。”洛林紧接着说,他开始动手将宇航服裹上她的肩头。
“量子弹射是有风险的——假若叫一个人走窄栈道,您觉得是让他以为自己在平地上走更容易些,还是两边都是万丈深渊更容易些?”
方彧:“……”
洛林将头盔扣在准将年轻的头颅上——
趁二者尚未密合,他俯下身,用气声将最后一句话吹落到准将耳朵里。
“请阁下放心,这件事交给下官,您顾好自己就行——”
“对了,您会弹射吧?”
十分钟后。
四仰八叉漂泊在黑暗宙域中的方彧有些木然:“……”
问题就在于这里,她一直没学会量子弹射。
她也不太搞得清自己做了什么,反正,再次睁开眼时……
她就已经独自漂浮在太空中了。
**
说到底,还是洛林少校高估了准将小姐的一线战斗能力——
“您在哪里?”
“您怎么会跑到那里去?”
“您也不知道为什么?!”
洛林少校的咆哮声响彻整个星舰。
他在准将面前向来比较克制,难得解放天性,爆了句粗口。
紧接着,全舰人都听到方准将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劝解:
“哎呀,哎呀,没关系的……我的氧气含量还能撑十七个小时呢!”
洛林:“只有十七个小时?那必须立刻派船去接您!”
“不行,我刚刚看到军政府又每日更新揉揉雯寇口群抠抠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派星舰过来了——卫少校的事,他们好像已经知道了——你别来,我可以自己漂一会儿……”
“不着急?您想被吹成人干吗?!”
“……”
卫澄一直冷眼旁观——
从星舰意外解体开始,她便保持了相当冷酷安然的态度——她似乎既不恐惧、也不慌乱,只不声不响观察着周围人。
此时,她突然径自转身离开。
众人的注意力大多集中在洛林和方准将的精彩错频对话中,不曾留心。
卫澄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打开通讯界面。
她白皙的指尖在肯雅塔的名字上悬停片刻,落了下去。
**
大元帅临时驻跸所。
“他娘的!”
肯雅塔勃然大怒,桌子无辜地□□一声,跌落在地:
“是谁允许她带走那么多星舰的?是谁?”
众人无不瑟瑟发抖,恨不能掘地三尺:“……”
这时,肯雅塔的光脑突然一亮,众人都松了口气——
银发女军官的脸浮现在半空中。
可怜的属官们赶紧把这口刚刚舒出的气,又一股脑吸进肚子里去:“?!”
“阁下。”
只有投影中的卫澄面不改色,态度如常逆来顺受,肃然敬礼。
肯雅塔万万没想到,一个刚刚带着几十艘星舰跑路的副官,居然有胆量再次出现在他面前——虽然是以投影的形式。
他一把抓起茶杯,向那个幻影掷去:“你还有脸叫阁下?”
卫澄踉跄了一下,好像真的被砸中一般:“阁下,您误会属下了。”
“属下不是叛逃,而是潜伏。”
卫澄一脸平和地说。
肯雅塔:“??!”
“谁命令你去潜伏的?这里我最大,谁他妈的命令你去潜伏的?!”
卫澄:“没有请示您,是下官的过错,我愿意接受惩罚。但惩罚之前——下官先有一份大礼奉送。”
肯雅塔下意识问:“……什么?”
卫澄声音冷冽:“方彧在冥王星附近,具体坐标——349-238-23。”
肯雅塔大惊,却还未来得及再问,一道黑色身影便闪入屏幕——
他动作极快,抬肘、压制、跪地——众人几乎什么也没看清,卫澄便扑通一声被压倒在地。
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扼住她的脖颈。单单看着图像,便已能感受到窒息。
“唔!”卫澄惨白着脸,发出一声喘息。
那人咬牙怒道:“——你在做什么,卫少校?”
通讯啪地中断了。
**
星舰上。
卫澄惨笑一声,用力转过头,看向牢牢扼住她的洛林:
“我并不是要伤害您的上司……我只是为自己攒一份本钱。”
洛林恨声狞笑:“您把准将阁下的方位暴露出去,能得到什么本钱?肯雅塔的狗粮吗?”
卫澄努力一下一下呼吸着:
“您……您现在把我掐死,你的准将才是真的要死了。您留着我的命……我保证把您的准将全头全尾送回来。”
洛林冷冷审视着卫澄——那是猛虎注视狡狐的眼神。
半晌,他没有松手,只是稍稍放缓了力道:“往下说。”
卫澄:“你们……不是还有顾中校和他的死亡武器么?”
洛林一愣:“?!”
卫澄侧过头,看着自己的指甲,缓缓说:
“量子弹射的启动速度是7微秒,星舰跃迁的速度是1-2秒,这中间有很大的余裕,可以供方准将逃走。”
“只要在合适的时机引爆太阳……就可以确保……方准将能够逃生,而肯雅塔……会为母星陪葬。”
卫澄海洋般的眼眸里,露出一丝并不刻毒、甚至十分稀薄的恨意。
洛林半日说不出话来:“……”
许久,他才一把抓起卫澄的衣领:
“你把我们的准将当做鱼饵,去引诱肯雅塔上钩?!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你不知道你们准将的分量。”
卫澄说:“肯雅塔最恨她,你猜他会为了这一个人,带去多少星舰?”
“比你们布置这个计划时,所期待的分量,会多得多……”
“可那是我们的准将,那是方彧!”
卫澄眼神淡漠:“再说了,我本来并没打算实施这个计划。但是,她既然已经自己掉到太阳系内去了……不利用,似乎有些浪费。”
洛林:“@%#&!”
他倒是很想拿卫小姐开开刀、见见血,让她也明白一下,自己是个身份可疑的叛徒——
而叛徒不被□□一番,似乎也算“浪费”。
可是,他很快想起了准将小姐那种无奈而纵容的神气:
“哎呀哎呀,洛林少校,怎么至于那样呢?”
说不定,她还会为卫澄的方案辩护,说什么“虽然很不道德,但的确很巧妙”“真是个有才的家伙”……
洛林松开手:“……草。”
卫澄从地上爬起来,不知何时,冷汗已经浸透了衬衫。
还没等她站直身体,不由浑身一僵硬。
洛林抬起手臂,黑幽幽的枪口对准她的后脑。
“您请便。”他咧嘴一笑。
“既然您把我们的小阁下当做鱼饵,一竿子甩出去了,那您当然就是执竿的人。”
“您请便,这是您的鱼塘了——”
**
北海大区凡尔登要塞。地下29层。
顾舍予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坐在转椅上,哼哼着“人生有离合,岂择衰盛端”。
他刚刚穷极无聊,犯了严重的文字渴望症,在先后读过桌上卫生纸包的成分说明、值班室的人员姓名电话后——
已经把这份执行方案读过八遍,并圈出了数个错误。
很多他的同事,不管是军部的还是考古所的,其实都不知道……
他也是银联大物理学院毕业的,还顺手念了三个博士学位。
——没办法,反正他也无所事事,又不想进入社会,只能念了一个又一个,不知不觉攒了好几个。
“顾中校。”
突然,他眼前的光屏一亮,吓了他一跳。
一个银色头发的女校官出现在对面。
顾舍予:“……哟,您好您好——您谁啊?”
卫澄不做解释,面如沉水:“下官暂代方准将执行指挥任务——请顾中校服从命令。”
顾舍予又一愣,并没有留意到这个女军官的衔职还没他高,只很好脾气说:
“我服从,当然服从……您要干啥?”
卫澄向右侧投去一瞥——那在光幕之外,顾舍予并不能知道她看了什么。
女校官顿了顿,平静说:
“请立刻输入一号口令。”
顾舍予:“?!!”
……
方彧驱动身后的动力装置,背离着太阳飞去。
如何在太空中控制身体,也是太空军官的必修课程。一般来说,他们会先学自由潜水,在水下逐步适应用肌肉带动身体旋转、翻滚,再进太空舱练习。
“阁下,您应该能看见敌军了。”耳麦里传来卫澄的声音。
方彧:“是啊是啊,能看见了——哟嚯,真多……我实在担待不起。”
卫澄冷漠脸:“好,您最好让他们发现您。”
……
顾舍予勃然变色:“为什么?!”
卫澄:“我不知道白鸽政府的军官在执行命令前,原来还可以问十万个为什么。”
顾舍予腾地站起来:“这位少校,那毕竟是人类的母亲。在下认为,对于自己的母亲,能不炸掉的时候,还是尽量不炸掉的为妙——”
“不能不炸掉了。”卫澄平静说,“方阁下正在太阳系,被肯雅塔派出的几百艘机甲追赶。”
“你想要她死吗?”
……
方彧:“……啊啊啊啊!”
身后是不知多少艘机甲,她没有心情回头去数,只能竭尽全力控制身体,在太空中风驰电掣——
她一面疯狂逃窜,一面在心底咒骂卫澄。
太危险了,这个女人太危险了!
真服了,太能算计了,她迟早被她骗得送了命!
氧含量在迅速下降。
方彧努力让自己不要这么激动,少喘几口气,一咬牙,将氧气储备也接到动力装置上。
有了新燃料加持,她的速度大幅提升。
方彧才有胆量回首一望:“……”
“啊啊啊啊!”
……
顾舍予呆呆站在控制台前。
所有参数其实早已经调整完毕,只要说几句话就好——
只需要说几个字,他就能毁灭太阳。
屏幕前,“一号口令”闪着诡谲的幽光。
他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母星洁白的月光。
……
他耳边许多声音嘈杂着,可又都与他有一定的距离——
他像蛋壳里的雏鸟,与世界若即若离。
卫澄第一次流露出急切的情绪:“顾中校,您在犹豫什么?!来不及了!”
“姓顾的,你他妈在绣花吗?”洛林怒道。
“人都是会死的,”她很温和,也很理性,像大洪水之下的一根浮木,“会好起来的……想起的频率会越来越少……”
顾舍予深吸一口气。
“今天……什么时候下班啊?”
**
【警告:氧含量不足、氧含量不足——】
方彧合上眼,将膝盖上抬,蜷缩起身体。
……顾舍予的语速稍稍加快:“什么时候……到周五晚上啊?”
【氧含量不足,请再次确定是否弹射?提示:该状态下弹射可能带来风险。】
方彧低声说:“是。”
……顾舍予急切道:“我还有多少年能退休啊?”
空间在扭曲,她将被撕碎。
……顾舍予大喊起来:“累死啦,毁灭吧!”
方彧在维度中跌落。
人类本不该听到太空的声音,但她却在脑海里听到了爆炸的激流、粒子的哀鸣。
她以一生一度的敏捷转身,扭过头去:“……”
太阳在死亡。
伴随着太阳一起走向死亡的,其实还有无数光晕般的星舰,和舰上的人形蝼蚁。
但此时此刻,他们的灭亡只是一桩无足道的小事。
——只有太阳在死亡。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爸爸教过她的诗: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方彧忽然又原谅了卫澄。
能在漂泊在宇宙中,观赏过一颗恒星的死亡,就算是朝生夕死,又有何妨?
……顾舍予奔向窗口,抬起脖颈。他看到了来自母星系的光。
“……出于汤谷,次于蒙汜。自明及晦,所行几里?””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
【警告:辐射超标,辐射超标——】
【严重警告:辐射严重超标——】
方彧从迷醉中回过神来:“……我靠!”
**
方彧是被陈蕤捞上星舰的。
她从星舰上一跃而下,向大鸟一样向她展翅飞来——
“哟,方阁下,正是下官,”陈蕤一歪脖子,笑容玩味,“不瞒您说,我可很喜欢美救英雄的戏码。”
方彧意识不清地嘟囔了一声:“谁是美谁是英雄?”
她被陈蕤以一种优雅的姿势托住腰,飞向星舰——
她们再次踩住地面。习惯了漂浮,那种坚实的感触反而让她恐慌,就像鱼上了岸。
陈蕤扶住她的胳膊:“您不会摔倒吧?”
方彧虚弱地说:“我试试……”
“阁下——”“准将!”“呜呜呜——”
“肯雅塔多半是死了!”
“准将,裴提督紧急联系您——”
“准将,刚刚我们向安达先生汇报过了。他说,正在紧急集结,要乘势进攻——”
方彧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阁下,您没事吧?”
“哎呀,看来您的尝试可不大成功。”
洛林和陈蕤忙上前想要扶她一把,方彧却往后一躲。
——摔了这一下,却让她的脑子清醒过来,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有辐射。”她哑着嗓子指指自己,“我都知道了,你们先别进来了,有事用麦说。”
说完,她径自扶着膝盖站了起来,拖着步子回到指挥室。
咔嚓一声,锁上门。
门外众人面面相觑:“……”
“呼……”
方彧这才敢摸索着摘下头盔,空气灌入鼻腔,如濒死的鱼见了水。
她眼前稍稍有了模糊的图景,不再是漆黑一片。
她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四仰八叉地瘫倒在地。
裴提督的通讯还挂在最上方,哔哔地叫唤着。
她懒得起身,又觉得反正是投影,裴提督大概也看不出自己身后的背景是地板还是墙板——
“接。”她声音嘶哑。
“方。”裴行野愣了一下。
他的背景一片杂乱,好像在人群之中穿梭,连军装也刚刚披到身上的样子,看得出确实是“紧急集结”了。
裴行野安抚地笑了:“你还好吧?”
方彧:“……挺好的。”
除了感觉自己快死了,其他都挺好的。
裴行野体贴地放缓了语速。但他的那点体贴也就到此为止了,一双琥珀般的眼睛里流出的意思很明确——
她不能休息,因为安达说:“要进攻。”
“我们刚刚得到监测数据,太阳系内覆灭的敌军大概有一万三千艘星舰,是肯雅塔部的几乎全部主力。”
裴行野顿了顿:“旗舰也在内。”
方彧垂眸默然:“……”
“只要此时进攻,对政变军的斩首行动便可告成,剩下的只是肯雅塔分散在各地的部下。”
虽然仍然是敌强我弱,但彼此之间的实力也并非当年的螳臂当车了。
裴行野沉声说:“方,我们会将战争时间缩短一至两年。”
方彧涩然:“……那很好。”
裴行野:“……是很好,你倒是先站起来。”
方彧:“?!”
她不无尴尬:“阁下看得出下官正……躺着呐。”
裴行野温和地笑了。
她从地上爬起来,才看到数个光屏浮在半空中,里面的众提督像《哈利·波特》里的画像,纷纷伸长了脖子,看她四仰八叉的躺姿。
方彧:“……”
卢守蹊看着她一副尊容,龇牙咧嘴半晌:
“辛苦了,只是你的衣领……一会儿裴提督有一个小讲话。”
欧拉接口:“你衬衫领子没翻出来,小心待会儿被佐藤准将看见。”
他做了个猛虎扑食的动作。
德拉萨尔不以为意:“产房传喜讯,人家佐藤都升了,还能管这?”
兰波冷笑:“他就算一路升到地狱里,还要追着撒旦,逼人家穿平角裤衩呢。”
欧拉:“哈哈哈哈哈!”
方彧赶紧翻衣领:“……”
终于,在众提督吱哇的叫声中,在众多摄像机的尾随中——
裴行野已经从人群中走出,大步踏过一级级长梯,走向青鸟号指挥台。
提督的金红色长发在脑后随风猎猎,一如鲜血染过的旗帜。
“……”
众人一起沉默下来,各旗舰上笼罩着诡异的死寂。
方彧意识到,这次“小讲话”似乎并不那么小——
当她看到自己那黑一道白一道的花猫脸出现在直播中时,这种感觉得到了确认。
“各位公民们。”
裴行野站定在最高处,遥望远方,声线冷冽,深埋着克制的躁动。
“我们要开始战斗。”
“有人或许会疑惑,我们不是已经打了一些仗了吗?为什么要说‘开始’呢?”
“是,但之前的战争是出于被迫,是为了应对军事政变者的被动反击。直至今日,历史的咽喉第一次掌握在我们手中……”
方彧凝神仔细听着。
其实不用细听,就能听出,裴行野的稿子出自安达之手。
方彧见过裴提督写的“东西”,大概是“月亮啊你又大又圆,大海啊你瓦蓝瓦蓝”这种风格的。
总之,和安达那种古典华美的文辞,反差十分鲜明。
虽然“上司给下属写演讲稿”这种事,听起来似乎有些错位倒置。
但考虑到安达对写作的诡异热衷,倒也可以理解。
只是……
裴行野:“今日之人类面临着危机。”
“我们是宇宙之壁里的困兽。”
“我们的内部分化瓦解,为了量子兽的有无与种族而互相讥诮。”
“我们绝望的同胞抛弃物理存在,投身意识之海,居然妄图在虚幻中得到伊甸园的永乐。”
“我们的执政者在堕落——博爱一点的,为了门户私计而蝇营狗苟;自私一点的,为了个人的权欲而哗众取宠。”
“我们的公民在陷入虚无和愤怒——”
“这是人类文明周期性的痼疾发作,大家不必为此感到失望或者恐慌。”
“正相反,我们要开始战斗。”
方彧有些诧异于演讲的主题——
这完完全全是一篇面向公众的自白书,内容坦率诚恳。
作为演讲文字,唯一存疑之处,可能是稍嫌有点锋利过头,不够温柔敦厚……
可是这些话,却出自一位军官之口。
按理说,联邦的军官是不被允许在公开场合表明其政治倾向的。
“……”
方彧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才发觉裴行野的演讲已经完毕。
他以一种极目远望的姿态肃立,长发如猎猎的火苗。
“全部——进攻!”
**
战役以浮沉于空旷宙域的万千残骸告终。
方彧从舷窗向外望去。一片浓厚的死寂之下,偶有一两点蓝色或白色的焰火,那是还未熄灭的星舰残骸的尾焰。
——如果不考虑敌军的情形的话,这真是一场漂亮的胜利。
方彧暗暗想。
后世对于这场歼灭战的研究和争议都很多。
学者普遍认为,这是桑谷政府初期决定性的一场战役,确保了他们从初期极为不利的环境中生存下来。
但是,恒星级武器的第一次军事化使用,也使得很多人对裴行野和方彧提出质疑。
“如果说裴行野本就是一个缺乏人文精神的军事将领,只以胜利为最大目的,那么,方彧的所作所为更令人困惑……”
“她在此时表现出的残酷冷血个性,与她所接受过的教育、她一向展现给公众的气质背道而驰……不得不使人怀疑……”
……
“阁下!阁下!”
方彧微垂着的睫毛一抖。
她做了个恶梦,梦里有人骂她是刽子手,她恼火地向对方扔土豆,却又有些心虚——
帕蒂瞪着死气沉沉的金属门,忧心忡忡:“少校,准将她不会晕过去了吧?”
洛林:“怎么可能?她不是已读不回吗?”
方小阁下平时装模作样,虽然不说热情开朗,至少也算温和友善。可她一旦冷漠起来,可真是情绪死海。
帕蒂中尉发了十八条消息,却被她家将军统统已读不回,连装作“未读”都懒得装。
洛林看不下去,遂直接领着可怜兮兮的小副官物理捶门:
“阁下,我们已经穿了防辐射服,可以进来吗?”
里面一片死寂。
帕蒂更担心了:“我听说,被辐射的人会得白血病,这是一种绝症,会流鼻血,哗啦呼啦的,然后会死,死前连爱人都见不到……”
“什么,我怎么没听过这种病,”洛林怀疑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帕蒂:“选修课,《蓝母星时代美强惨文学赏析》。”
洛林:“……”
门开了。
方准将用手捏着鼻子,地上一滩血,冷漠道:“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05 13:19:28~2023-11-06 08:50: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sta 2瓶;喵酱的小鱼干、居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9 ? 阿提卡同盟(1)
◎陈蕤罕见地被噎住了◎
方彧确诊了“急性量子辐射紊乱”, 被关进隔离病房。
“这病符合退役条件吗?”她问主治医师。
对方皱了皱鼻子,做出许多怪表情:“这,这,这个……我们不清楚。”
“这种病退的情况, 是正常给发退休金的吧?”她问护士小姐。
对方慌里慌张地逃走了:“我不管这些啊, 阁下!”
方彧:“……”
“我不会要死了吧, 阁下?”她问前来探望的安达。
安达矜持而不要脸地小口咬着方彧床头洗好的草莓——
矜持,是因为他动作优雅、神情从容;不要脸, 是因为那一篮水果是裴提督送给她的,那是她的草莓。
“什么?笑话。你如果快死了,我肯定不在你身上浪费生命。”
方彧内心五味杂陈,不知是喜是怒是忧。
半晌,她说:“那这病符合退役条件吗?”
安达:“……”
方彧坚持问:“符合吗?”
安达将挡着脸的医院宣传单放下,反问道:“你有痔疮吗?”
方彧警惕地说:“痔疮是符合的?”
“不,”安达将宣传单展示出来, “激光治疗痔疮, 限时八折。如果加上辐射紊乱的手术, 还能凑够一万星币再打八折。”
他垮着张批脸如是说。
方彧:“……”
量子辐射紊乱是个小手术, 她早早被赶到普通病房,不得不一波一波地迎接自己探病的同事们。
卢守蹊恋恋不舍地把女儿软软做的小卡片送给她:
“你不想要?你不想要我还想要呢。软软都没给我做过卡片,为什么要给你做卡片?——什么,那你就不要了?不行,你必须得要。”
欧拉热情分享最新八卦:“裴又换女朋友了, 这个是那种文艺气质的, 真奇怪啊, 他原来不大喜欢这种类型的……”
兰波和佐藤在她床前差点打起来。
佐藤:“您也稍微尊重一下裴阁下。”
兰波:“您有时间矫正我, 不如矫正矫正贵提督腐化堕落的私人生活。”
佐藤:“?!”
方彧把兰波半赶半送地推出去后, 佐藤还非抓着方彧点评一下最新的军事情报:
“肯雅塔系的军官的紧急会议你怎么看?据说他们达成协议,多路并进……”
方彧:“$^%!”
等到谢相易和陈蕤姗姗来迟时,方彧才松了口气。
“你们不知道,我这几天经历了什么——”
话音未落,她感到自己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陈蕤和谢相易虎视眈眈、怒目相对。
谢相易冷声说:“你说什么?”
陈蕤阴阳怪气:“哟,不就是说了句给我当参谋吗?怎么就伤害了你的自尊心了?”
谢相易:“凭什么我就只能当参谋?你不就是因为我没有量子兽——”
“这就是我歧视无量子兽群体啦?”陈蕤刻薄说,“我还说你歧视职业参谋呢!”
在谢公子和陈小姐大打出手之前,方彧跳到了中间。
“冷静啊冷静,二位!”
两人以为方彧是来劝架的,不由都停下来,阴恻恻看着她,看样子各自准备了一百句反驳。
方彧漠然扶着门框:“NPC随时都在,你们先吵你们的,不着急。”
砰!门冷酷无情地在二人面前关上。
“……”
**
方彧叹了口气,仰面倒回床上。
悬浮在棚顶的新闻,是海拉军校的毕业礼兼紧急动员仪式。
比起贵族子弟较多、成分复杂的北海军校,海拉的学员更倾向于白鸽会一系,构成也以太空军为主,因而首当其冲,成为这次大动员的主力。
全校数万名学员被统一征召,将于今晚奔赴前线各部。
比起军校年年盛大的毕业典礼,这次的仪式仓促草率不少。
没有各路人马上台念经,只播放了一个草草剪辑出的立体投影——
从谢诠和海拉·杜邦再造共和,到这次的射日计划,一艘艘滑出舰桥的提督旗舰与音乐配合得很好,倒是很热血沸腾。
莫名其妙地,现场的气氛沸腾了。
学生们互相拥抱、大喊大叫,耍酒疯般把军帽和外套剥下来,扔向空中。
教官们罕见地纵容了这种乱象,明明平日里学生忘戴了帽子、打错了领带,都要被他们呵责许久。
方彧莫名想起陈蕤的尖酸抱怨:“糟老头子们只有对待死人才宽容。”
她突然看不下去了。
她宁愿教官们还如往常一样严厉,因为这种宽纵就像医生对你说:“回去吃点好的。”
越宽容,越证明这些年轻人的前景黯淡可怖。
有时候,人的命运居然是由出生的年份决定的。方彧不无悲哀地想。
就比如她的同学和眼前的这些孩子,也不过差了四五岁年纪。可前者大都走上了军官生涯,后者却注定要成为时代的尘埃。
仅仅是“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而已。
“大、大家安静一下!”
突然,一个大块头的男生跳上了主席台。
即使在此时此刻,做出这种行径,也算十分大胆了。众人都不由一愣。
“我有一个提议,”男生大声说,“听说之前的毕业典礼,都会邀请将军们返校讲话。今年将官们都在备战,当然没有机会亲自来了。可是,咱们可以打视频投影——”
“校长,咱们请一位将官来鼓励鼓励我们,怎么样?”
台下发出一阵欢呼:“好!”
校长一时被架了起来,不好收场,有些尴尬:“这也不是不可以,可不清楚谁有时间……”
台下七嘴八舌地开始报名字。
“裴提督!”“卢提督也行。”“裴提督吧,就要裴提督。”
一群女生凑在一起,用应援式的口吻喊:“方准将——方准将——方准将——”
方彧:“……”
你们不要过来啊.jpg!
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光脑“哔——哔——”
响了起来。
**
方彧挠了挠头。
一眨眼工夫,她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地出现在光屏上。
台下爆发出一阵欢呼,校长忙抢上来说:
“方准将,孩子们想听您讲两句,你看,你作为优秀校友、孩子们的前辈……”
方彧默然片刻:“我知道,阁下。”
学生们一拥而上,把老校长挤到屏幕外。
“方准将,您能给我们讲讲射日计划的细节吗?”
“您看到太阳爆发了?太阳长什么样?”
“方准将……”
方彧笑了笑:“唔,同学们。这些事情目前还未解密,如果你们特别好奇,可以等五十年后再来问我……如果我还没老年痴呆的话。”
台下爆发出一阵笑声。
“那方阁下打算和我们说点什么呢?”大块头期待地看向她。
方彧顿了顿。说实话,她完全不知道该和他们说些什么。
如果是裴提督,他会怎么做呢?
大概是笑盈盈地说,“没有你们我可就要头疼了”“我永远和大家在一起”之类的。
她忽然感到很厌倦,干脆模仿着说两句得了。
……
良久,方彧脱口而出:“如果星舰的发动机起火,一定要往驾驶舱跑!”
众人愕然。
“……在口袋里多装几块巧克力,如果失血过多,可以保命。”
“……把量子弹射器穿在军装里面,我知道这是不允许的,但是关键时刻……”
学生们诡异地沉寂下来。有人面露不满。有人掏出光脑,开始记笔记。
方彧像是没注意到气氛的变化,以及老校长杀人般的眼神——坚持一条一条地说下去。
她说到最后:“好了,就这些。”
众人没有鼓掌:“……”
方彧自顾自鞠了一躬,弯下腰才想起,自己应该敬礼才对——
于是又慌手慌脚地直起身。
她又想,可惜兰斯一直没有出镜。
不过也是,那家伙肯定是不愿意往人多的地方凑的。
她笨拙抬手,忽然被一片金雾般的头发吸引了目光。
兰斯不知何时挤到了最前方,与她隔着光屏对望着,眼睫翕动:“……”
方彧笑了笑,用口型说:注意安全。
兰斯自言自语:“我知道。”
屏幕倏忽熄灭了。
方彧一愣,直挺挺倒回床上:“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温声说:“是,方彧。”
“……我们都会活着吗,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沉默片刻,柔和地回答主人的问题:“不会的,方彧——人都是要死的。”
方彧:“……”
还没等她被创死,敲门声再次响起。
这声音犹犹豫豫的,看起来不是很坚决。
方彧懒得理会,遂不理会,装没听见,希望能把这位决心不坚定的客人耗走。
外面一片沉寂——就当方彧以为对方已经走了时,虚弱却不绝如缕的敲门声重新响起。
“?!”
方彧勃然大怒,一跃而起:“敲敲敲,一天到晚敲,没完没了。看把你脑袋都敲掉。”
她骂骂咧咧地去拉门,不由一怔。
“……唔!”
顾舍予脑袋上顶着几根乱毛,膝盖和肘部灰扑扑的,像是爬在地上蠕动过,一脸尴尬地站在门口。
方彧:“……你摔跤了?”
顾舍予脖子像打个寒战:“没。”
方彧:“那你裤子怎么了?”
顾舍予很实诚地说:“……扒门缝。”
担心方彧听不懂,顾舍予补充介绍:“就是扒门缝,看看里面有没有人……”
方彧和顾舍予对视片刻,各怀鬼胎。
对于方彧来说,她知道老顾同志有多么热爱母星,就如同她知道他多么爱父母一样——因而看他,总像资本家看着被自己敲骨吸髓剥削了的打工人。
对于顾舍予来说,方小姐如今有了全新的意义——这是一个和蓝母星一起上过秤、还获得胜利的女人了。
半日,方彧一拍脑袋:“对了,我有一个东西想送给你。”
顾舍予也一拍脑袋:“哎,我说我感觉忘了什么。我忘记给你带水果篮了!”
——说实话,您发现自己有两只手可以扒门缝时,就应该想起来。
方彧腹诽。
她翻了半天,摸出来一块黑色的古老芯片来,形状有点像母星时代游戏机上的卡带。
顾舍予颇有兴趣:“哟,看起来像是母星晚期的东西。当时的游戏卡带现在一个能卖好几千万星币呢,你从哪弄来的?”
方彧:“你的光脑借来用一用。”
顾舍予把光脑递给她:“《大航海时代》不要,我玩过了。”
“你这里头,没什么不想让别人看见的隐私吧?”方彧确认。
顾舍予:“我无事不可告人……人?”
咔嚓一声,方彧已经把芯片插进了光脑里。
随着顾舍予视线浮动的屏幕突然一黑,蹦出一连串白色的古体字——
【我*你妈了个*小兔崽子太**不够意思。我*你说断电源你**就断电源啊。你老子**的是古董!古董——】
突然,这行字顿了顿。
【…】
【卧槽,为什么名字标着AV的文件夹里全是恐龙复原图啊?这个时代的口味这么清奇?】
方彧瞥了顾舍予一眼:“咳咳。”
顾舍予却全然不在乎,见了鬼般扑上去:
“人?活人!你是成功维持下来的意识体!你是母星原住民——是不是?”
【……】
【SB。】祂言简意赅。
顾舍予热脸贴了冷屁股,却毫不在意——
看他的样子,倒是很遗憾意识体没有真正物理存在的屁股供他贴。
“您好!我是顾舍予,一个银河时代漂泊无依的可怜人。母星已经没了,您就是我新的生命之火,您是我追求半生的欲望之光——您您您——”
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沉默后,意识体肃然转向方彧。
【……方彧。】
方彧欣然看着这一场景:“哎,怎么啦?”
【请带我离开这里。】
方彧:“您不是想要看到宇宙的尽头吗?这就是能带您去宇宙尽头的人。”
【不去了。】
意识体难得显得很真诚、很急切——祂打字的速度都变快了。
【不去了。】
【我要回家。我要找妈妈。】
……
最终,方彧不得不拔出卡带,让绝望的真神先生静一静:“总之……送给你了。”
顾舍予幸福得眼冒金星:“真的吗?方,方,方啊——我怎么报答你才好呢?”
方彧笑说:“不用谢,用来赔你的母星。”
顾舍予一时间似乎想和她来个贴面礼,还是克制住了。
方彧:“那个,我还有两个问题,老顾同志。”
顾舍予:“嗯?”
“你知道,祂的愿望是看到宇宙的尽头——所以,为了讨祂的欢心,你能花点时间研究宇宙之壁吗?”
顾舍予一愣:“宇宙之壁?”
方彧抬起头:“是,你就留在我的舰队里,我给你提供资金、设备、基地,你去组织人马,研究宇宙之壁。”
顾舍予挠挠头:“那东西的确有点意思——单说‘研究’是很宽泛的,有什么目标或者要求吗?”
方彧:“我没有目标,只是问问‘为什么’而已。”
“卧槽,给钱给设备给场地,不给人员和目标,我有种被包养的感觉——原来霸道总裁的小娇妻这么爽吗?怪不得我爸有那么多情妇。”顾舍予作陶醉状。
方霸总:“……”
半晌,她决定反击:“还有……老顾,你真的看恐龙片当AV啊?”
这回换做顾舍予哑巴了:“……”
方彧得意洋洋地宽慰:“没关系,人的性癖是自由的。”
顾舍予痛心疾首:“误会,误会啊老板。那是ancient video的缩写——古片,古蓝母星的纪录片。”
……
几天后,方彧被医院扫地出门。
“就这样把祂送给顾舍予先生,您不担心吗?”
在返回驻地的星舰上,克里斯托弗问。
方彧嗯哼了一声,将盖着脸的书举起:“你怎么看?”
“鉴于那位真神先生实非良善,还曾因为无聊就捏造出一门宗教玩耍……顾先生的自己和原生家庭又有甚为深厚的量子教背景,境遇也颇不顺遂……”
克里斯托弗:“您不怕祂把顾先生当作新的玩具吗?”
方彧:“谁把谁当玩具还不一定呢,咸吃萝卜淡操心。”
克里斯托弗:“……”
**
联邦的新都暂时选定在维斯塔大区的桑谷星。
维斯塔大区并不是三女神大区中最繁华的大区,桑谷星也并非维斯塔内最富庶的行星,实际上——
但或许正是为了平衡地域差异,确保联邦仅存的完整的三大区的良好运转,首都最终还是落定了。
虽然定都,但联邦显然已无精力,像当年经营奥托一样去经营新都。
唯一的建设是翻新了原大区政府楼,改称“新黎明塔”,作为联邦政府的办公楼。
——本来,黎明塔之所以叫做黎明塔,是因为海拉夫人那句“为了联邦的黎明”的名言。
但也有传言说,黎明塔是因其高度前所未有,每日可见奥托的第一缕晨曦而得名的。
比之高耸参天、可见晨曦的旧塔,新建筑不免有些不伦不类。
有自媒体非常刻薄地评论道:“白日业已舍我们而去,不如改叫永夜窟之类的名字为妙。”
在前线告捷后,安达抓紧短暂的喘息之机,将各类政府机构、高校和研究机构,以及随之而来的大量流民,安插进三大区内。
这些工作都繁琐棘手——大到搬家经费,小到谁拿到向阳面的一间办公室,各大机构大打出手、乌烟瘴气。
而麻烦不止于此。新市民都是来自奥托的“高等公民”,骤然被发配边疆,本就不满。
而当地的公民则趁机坐地起价,一日之内房租和房价连连翻番。
即使是普遍有点小钱的奥托人也扛不住这样的敲竹杠。
网上多了许多抱怨生活水平下降的帖子,跟帖里总有一个人开喷:“我们还不乐意让你们进来抬高物价呢,快点滚回你的神圣奥托去!”继而演变成奥托和外省的骂战。
安达顶着黑眼圈,将帖子砸向方彧,没好气道:“你看看吧!”
方彧看完,没什么想说的,可安达又狠狠盯着她,好像非要她说点什么。
她只得说:“挺暴躁啊都。”
安达:“……”
裴行野:“大家心情都不好,网上发泄总比物理发泄好。”
安达冷笑:“说到底,经济问题才是要命的。对了,我刚刚看了之前的财务报表,你知道之前的历届政府的赤字率达到多少吗?”
方彧:“我不大懂这些。”
“13%!”安达怒而摔本,“这还是陈岂上台后张牙舞爪又砍福利、又削退休金生生压下来的——他们这些年是用放的屁喷气式搞财政吗!”
方彧:“……”
安达揉着眉心冷笑:“对了,那个顾……顾什么玩意,他没寻死觅活的吧?”
方彧:“还没有。”
“那就好,我把他交给你,你给我看管好他,不许叫他死了,”安达说,“联邦的股市还指着他呢。”
肯雅塔杀顾歌时,流言纷扰,引得星环集团的股价大跌,差点引发动荡。
多亏安达及时把顾舍予推到前台,才稳住了局面。从此,顾大少在安达这里的代号就成了“联邦股市”。
方彧觉得时机成熟,于是说:“说到联邦的股市……”
“阁下,我想要五亿星币,每年。”
安达手里的茶杯应声而落,裴行野手疾眼快,一把接在手中?璍。
安达瞠目看向她:“你怎么也来管我要钱?”
方彧真诚而充满感情道 :“往小了说,这是为了联邦的股市。往大了说,这是为了人类的未来,阁下——”
“我想组建一个基地,去研究宇宙之壁,让顾舍予参与其中。”
安达呆若木鸡:“……”
方彧殷切道:“您会给拨款的吧,阁下?”
安达重新从裴行野手中接过茶杯,拨了拨茶叶,矜持地说:
“三千万。哄他玩玩,没钱。”
方彧:“三千万连玩具,啊不仪器,都买不齐全,不能再少了——三个亿。”
“三个亿,”安达眉心一皱,“你把自己上秤掂掂,看看自己值不值三个亿!”
方彧:“我如果能卖出三个亿,会来找您要钱吗?”
裴行野温声说:“安达先生,要不然,把我的军费分一部分给方吧。我早就说过,用不了那么多的。”
安达:“怎么用不了?你们这些人谁不穷得当裤衩?我告诉过你一万遍,不要为了别人开心,就一个劲儿委屈自己!”
三人陷入僵局之际,一个银发女青年从外走了进来:“阁下。”
“三个亿怎么了,只是三个亿而已——”方彧一愣,顿住了,“卫少校?”
卫澄在听到“三个亿”时,耳朵明显动了动:“……”
“我已经提衔为上校了,准将。”卫澄平静道,看起来倒并不很高兴。
安达转过话头:“哦,是我把她留下了——你带回来的人不错嘛,方。”
方彧:“……”
好嘛,让她白白挨了一刀,人家倒坐火箭一样提衔了。
“不知安达阁下给您付多少钱的薪水?”方彧阴阳怪气,“卫上校。”
卫澄:“年薪五十万星币,准将。”
方彧:“……”擦,怎么比她还多!
卫澄不理会方彧心里劈啪作响的算盘,转向安达。
“一位自称姓陆的先生来拜访您,阁下。他说,您或许会对他很感兴趣。”
她转过头,看向方彧:“还有一位姓陆的小姐想找您,准将。”
方彧一愣。她跟着卫澄走入小会客室。
一个浅色头发的少女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书,闻声抬起头——
“小方姐。”她笑嘻嘻说,“你还记得我吗?”
方彧:“……”
少女一跃而起:“没关系,咱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嘛,你好,我叫陆夺。”
方彧猛然想起在奥托的阿尔伯特大街上捉人的时候。
虽然只是几年前的事,感觉却像隔了一个世纪之久。
陆夺显然并不觉得暌违也久。
“我是跟我爸爸来的,”她说,“老爹要见安达阁下,我就想来见见你——我们现在也搬到桑谷星来了,我在银联大上学,念物理。”
方彧:“你不是要读量子生物吗?”
陆夺摸了摸鼻子:“没考上。”
方彧失笑,顿了顿,说:“怎么,现在还搞社会运动吗?”
陆夺耸肩:“不敢那样出风头喽,现在不是好时候呀。”
尽管显然并没有经历什么风波,但陆夺似乎也成熟了不少。
乱世本身就是催熟剂——即使站在岸上的人,见过他人溺毙的场景,也会从此警惕水声。
……
她们又随便胡扯了几句。
方彧本身对银联大怀有一点爱而不得的滤镜,陆夺又是非常容易亲近的性格,两人倒是相谈甚欢。
陆夺提出要加方彧的联系方式,她同意了。
“那您扫我!”
说着,陆夺展示出二维码来。
方彧的目光落定在她的昵称上。
暴风冰莹蝶梦少女状态:发疯中
“……”
“怎么了小方姐?”
“没什么。”方彧摇了摇头,默默发送申请。
……小妹妹,全网账号同名,你可真不怕掉马啊!
两人又互相翻了一阵朋友圈。
方彧因为懒得分组,所以朋友圈里干脆什么也没有。但陆夺平均一天都要发个一两条,还都是配图的,登时占据了方彧空间的半壁江山。
她正在看陆夺三天前是如何和一只蟑螂斗殴的——
一个西装革履、头发花白的男人拉开门。
“小夺!哎呦喂,方阁下,你们俩倒是如胶似漆啊。”男人愉快道。
方彧:“……”
她见过顾歌,是那种裹上军装就可以喊“胜利,除了胜利还是胜利”的人。
可与之一时俊彦的平山集团陆银河,怎么是这种画风?
陆夺挠挠头:“嘿嘿。”
陆银河和方彧玩笑几句,便带着女儿告辞离去。
方彧回到安达面前。
安达眼帘微垂:“你们都说什么了?”
方彧:“胡扯。”
安达抬起眼,微笑起来:“哦?你倒是轻松,这个姓陆的,可和我走了一步好棋啊——你觉得陆银河怎么样,嗯?”
方彧:“……很有亲和力。”
“这可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安达抿起唇,“我喜欢他,他比顾歌聪明。”
**
不知安达与陆银河之间达成了怎样的协议,总之,安达开始大刀阔斧地整顿联邦经济。
或许多年的冷眼旁观反使人洞若观火,安达以手术刀般的冷酷和精确,为联邦剔骨削肉——
他手段果决,意志坚定,又不大在乎舆论,改革一时如火如荼。
只有联邦政府机构的职业文官们倒了霉——安达自己精力旺盛异于常人,便以同样的苛刻标准要求旁人。
他凌晨三点批复的文件,三点十五没收到回复,通讯就会直接打到你家床头。
据文官们总结研究,若是此时属下和妻子同榻而寝,安达就会说:
“我很高兴,看来美满的家庭生活已经足以抚平你事业受挫的伤痛了。”
“什么,你事业发展得很好?不不不——你被停职了。”
若是床上的人不是妻子,而是什么旁人,安达就会说:
“真可惜,是个漂亮姑娘,可惜她就快离开你了。”
“为什么?因为你被停职了。”
……
安达虽说隐身幕后,但却绝没有自我隐藏的能力和意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吸引人注意的事情。
他当政不出三个月,全人类都已经意识到是谁在幕后排兵布阵。
人们开始把三女神大区的流亡政府称作“小安达政府”。
《每日奥托》言辞恶劣地抨击“安达政策”:“是一群得了疯牛病的野牛,践踏过鲜美的草坪。一场只有破坏力,而无建设力的革命……”
“幕僚政治……和军阀政治一样糟糕。更何况,考虑到裴行野即将成为联邦大元帅的风声,我们彻底沦入军阀政治的风险,显然也在激增。”
安达看到这些,只以冷笑置之。
倒是另外一些赞美他的文章令他火气冲天,心情恶劣——
“谢诠政府末期,我们同样经历了困顿与迷茫。是安达平章从辅弼的位子上走出,引领我们走向新的希望……为什么大家不相信,他的儿子也能缔造同样的伟业呢?”
“写这篇文章的是谁?”安达咬牙切齿,“给我封了他的号——全网的!”
裴行野忙说:“安达先生!不至于,不至于这样……”
**
无论如何,新政权渐渐安定下来。
通胀率在降低,经济略有复苏。本来军事工业体系几乎为零的三大区,开始营建大量军工厂,为失业的民众提供了部分工作岗位。
一批一批动员令次第下达,先是全部的军籍生,继而是退伍的老兵,最后部分适龄的青年也接到了动员令。
人们似乎迅速适应了如何在动荡中生存。
网上多了许多介绍如何储备粮食、躲避量子炮袭击的帖子,关注量惊人。
还有一批末世流的博主应运而红,通过每天拍摄如何钻木取火、拿棍子赶猴的视频,逆风实现了财富自由。
安达对此讽刺道:“应该找他们要钱。他们要钱也没用,反正钱也吓不跑大马猴。”
与此同时,雄踞在北海、欧申纳斯、奥托、玫瑰大区的肯雅塔系军阀们则陷入短暂的内乱。
肯雅塔部全军覆没,对于许多人来说并非一个坏消息,而是良机难逢——
谁不想趁机取得三大区外加奥托都的领导地位?
他们在紧急会议上大打出手,进而演变为小规模的内斗。
而星河另一角的联邦政府,因而得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安达系军官的授衔仪式,就在这间隙里草草展开。
看过提衔的名单,巴特蒙总长先生怒而拍桌:
“安达、安达、安达,我只看到这缝隙里写满了两个字,安达!”
卫澄背着手——她本人应当是这次提衔中最占便宜的那位,居然和陈蕤一起被提拔为准将——可她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
“您不满意吗?”
巴特蒙:“我、我……”
卫澄面无表情:“您在军中有人吗?”
巴特蒙怂了:“卫准将,我不是这个意思……”
卫澄平静道:“我只是在提问,您在军中有人吗?”
巴特蒙不明所以:“……没有,怎么了?”
“真可惜,”卫澄遗憾道,“给我一百万,我可以卖您一个中将衔。但您在军中没人,这就办不到了。”
巴特蒙:“?!!你敢在安达的眼皮子底下卖官鬻爵?”
卫澄神色愧疚,但语气自然:“我敢。”
巴特蒙瞠目,一时简直怀疑自己这些日子是不是不够听话,惹恼了安达,对方要派个特务来收集证据扳倒他了。
显然,裴行野、方彧等安达系的军官,曾给巴特蒙先生留下某种错误的刻板印象。
他磕磕巴巴:“可你不是安达的人吗?他这上头还大力提拔你,你一个月内连升了三级!”
卫澄漠然:“又没给我涨工资。”
巴特蒙:“……”
……
仪式当天,能回到桑谷的提督都已到达,军港中泊满了各色的旗舰。
方彧拿到了自己的少将礼服和常服,外加一颗闪闪发光的六芒星勋章——据说,是为了褒奖她舍身充当诱饵的功绩的。
方彧:“……晦气。”
她把勋章丢进抽屉里。
这次提衔范围很广,除了被安达一手捧到元帅宝座上的裴行野,成为上将的兰波和卢守蹊,其余安达系的军官大多得到了中将军衔。
一批在射日计划中立功的校官,也得到提拔——包括陈蕤和卫澄,两人同时升任准将。
这对方彧来说倒是好事。此前,联邦只有她一个年轻的女将官。她哪怕打个喷嚏,都有人要拿她和海拉·杜邦比。
现在,新政府突然冒出一批年轻新锐的女将官,至少可以分担一下方彧的舆论压力。
方彧穿上硬邦邦的新制服,走向军部礼堂的路上,默然思索。
……
军部大堂的天花板经过翻修,上方浮动着如带的银河。
裴行野穿着元帅礼服走出。
在银辉映照之下,众人齐齐抬手,向站在前方的裴行野敬礼示意。
方彧随众动作,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关于裴行野身上的这一身元帅礼服,安达和他还吵过一架。
原本的联邦军礼服一直深受帝政风格影响,复杂繁琐,自上将以上还配有旧式短披肩。
裴行野一向被军部视为“被后现代主义腐蚀的堕落一代”代表,一看到那套礼服就炸了毛,坚决反对穿这种形制的衣服。
“像古董玩偶,像照烧鸡排饭,像珊瑚礁,”他态度蛮横,“我不穿,更不当着镜头穿。穿成这样,全联邦的女公民都会为我哭泣的。”
安达气鼓鼓质问方彧:“……呐,你会为他哭泣吗?”
方彧不清楚自己是否会哭泣,但她很清楚自己更愿意看到安达吃亏。
“会。”
最终,安达居然没拗过裴行野,不情不愿地给军礼服改了样子。
这套新礼服是裴行野自己设计的,简洁清新,当然,也后现代主义许多。
此时此刻,裴行野身着新式白金色礼服,金红色的长发熠熠,面上含着一缕可称温柔的笑意,可眼睛却是冷冽的。
他把温和和冷酷之间的分寸拿捏得精确,既不会显得太柔弱可欺,也不会显得太威严不可亲近。
而是那种旁人会称颂的、使人如沐春风的“儒将”。
众人仰首。
陈蕤低声说:“真倒霉,我一直不喜欢他。啊……他那位可怜的纯爱小青梅也来了。”
方彧默然,只余光中瞥见佐藤云。
她仰起头,注视着裴行野,犹如注视着必然灼伤她的一轮太阳。
裴行野的视线没有落在下方任何人身上,而是笔直地向前,再向前——他抬手还礼。
方彧维持敬礼的姿势很久,手臂都酸麻了。
忽然,有人低低地惊呼一声——
“看上面!小阁下他怎么——”
方彧抬起头。
本该立着联邦总长的二楼平台上,安达涧山越众而出,傲然俯视着台下。
和他新走马上任的元帅正相反,他面若寒霜,眼里却含着笑意。
众人纷纷抬头,向他投去惊诧的目光,可他却泰然自若,甚至颇为惬意。
陈蕤收回目光,对方彧低声说:“方,我家里有一个庄园,我熟悉他的表情。”
“——这是牧羊人看向自己养的狗的表情。”
方彧目视前方,轻声说:“……那谁是羊?”
陈蕤稍稍勾起嘴角:“反正不是你我——你喜欢做羊,还是做狗?”
方彧嘴唇不动,反问道:“你呢?”
陈蕤冷笑:“都没什么意思。就算做牧羊人,又有什么意思——不过,非要选一个的话,我情愿做牧羊人。”
方彧瞥了陈蕤一眼,示意她注意旁边的卫澄。
陈蕤漫不经心地回过头,向着卫澄:“哎,你喜欢做羊还是做狗?”
方彧:“……”
卫澄认真地看向陈蕤:“你家有一个庄园?”
“一个庄园如果正常收租,大概年利率是多少?比理财产品多还是少?”
陈蕤罕见地被噎住了,噎得很彻底,她干咳两声:“咳咳咳!”
方彧心情复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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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0 ? 阿提卡同盟(2)
◎那就证明我们将获得胜利◎
仪式结束后, 已经到了晚餐时间。
联邦削减开支,经费紧张,因而没有预备晚宴,各位将官统统被赶回去吃食堂——
“我觉得军官食堂的伙食比宴会好, ”方彧端着盘子, 和陈蕤一起坐下, “宴会上的那些我总是吃不惯。”
陈蕤笑嘻嘻说:“那养你可怪省钱的。”
不远处,卢守蹊、欧拉一干人正围着裴行野大吐苦水。
“您知道安达阁下他疯狂到什么地步吗?我那天就是在他面前啃了一个苹果, 一个苹果!”
欧拉比比划划:
“他就这样两眼放光,抓着我问,这苹果在哪买的?多少钱一斤?水果店里除了苹果还有什么?有多人在水果店里?”
裴行野:“……所以在哪里买的?”
欧拉拍大腿:“我特么哪里知道,我午饭的时候从食堂随手顺的!”
卢守蹊很感兴趣:“哦?食堂的苹果随便拿吗?”
欧拉:“喂,你跑什么题——然后,他就把脸一拉,责令我不许再吃苹果。”
裴行野无奈地笑:“哎呀。”
“我说裴大元帅, 您倒是给属下解决一下这个问题啊。”欧拉说, “属下就爱吃苹果。”
裴行野声音柔和:“安达先生最近一直在关注物资供应的问题, 他总怀疑报表上的数据一层一层上来, 不知掺了多少水分,所以才对苹果的价格感兴趣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欧拉抱怨,“不干活了,去买苹果?”
“我倒是记不得苹果多少钱一斤了——”
裴行野平静地端起酒杯:“但普通品种的草莓四十六块八一斤,进货很少, 店员反应是进了货也卖不出去, 大家没钱。”
众人默然:“……”
他们原本对裴行野的火箭式提拔不说是颇有微词, 至少也是感到古怪。
但现在, 许多人暗暗发誓, 即使有一日安达拿着枪口逼他们坐这把椅子,他们也不坐了。
裴提督也和安达一样精力过剩、性情诡异。居然在累死人的公务之余,还有时间跑到水果店里买草莓!
方彧也默然:“……”
她想到自己收到的那一篮子草莓,心在滴血——原来这么贵。
还都被安达给吃了。
陈蕤扭着脖子:“那边好热闹,咱们为什么不坐过去?”
方彧还在痛心疾首,木然说:“……之前你不在时,这里几乎只有我一个女的,我就自己坐。”
“为什么?”陈蕤坚持问,“食堂又不是澡堂,为什么要男女分开?”
“没什么可说的。”
“为什么没什么可说的呢?”
方彧被刨根问底得受不了:“德拉萨尔将军有时候要讲黄段子的。”
陈蕤:“……”
这时,卫澄端着餐盘飘然而过。
她银白色的长发拂过脸颊,同时也吸引来一串注视的目光——
德拉萨尔等人虽然不好直勾勾看着她,但圆桌旁一时的寂静也证明,不少人正在心猿意马。
卢守蹊咳嗽了一声,提醒众人:“咳。”
卫澄恍若不觉,越过陈蕤和方彧,径自找了个角落坐下。
德拉萨尔压低声音:“哎,裴提督,她是什么来历?”
裴行野平静说:“肯雅塔的副官,现在是新组建的第八军团的司令官。”
德拉萨尔显然不是想问这个,但话头又已经被裴堵住:“……”
欧拉赶紧打岔:“听说她把小方给丢到母星去了,还叫她挨了一刀?”
众人的注意力总算从那头丝滑的银发上转移,七嘴八舌讨论起这次行动的问题来。
“……”
陈蕤推了推方彧的手臂:“我去叫她过来坐。”
方彧:“嗯。”
本来,方彧还怀疑卫澄那样冷酷的性格,又用方彧钓鱼在先、和陈蕤讨论理财投资在后,恐怕会一口回绝这种提议。
没想到,她倒是立刻抬起身,跟着过来了。
卫澄垂着眼皮,在对面坐下,显得有些局促:“……”
陈蕤照常和方彧说话——“是的,谢相易就是个傻逼”——也没有特别在意一旁插不上话的卫澄。
只有在自然而然的时候,才会问她一句:
“你谈过几个男朋友?一个都没有?嗯,看出来了。不谈也好,男人都是大蒜头。”
她声音响亮,那边的另一桌显然再次沉寂片刻:
“……”
卫澄在不谈公事和钱的时候,其实一点也不冷漠干练,反而很温和腼腆。
吃完饭,方彧和陈蕤要走,她却默默掏出饭盒。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完全没动过的几样菜装进第一个饭盒里,再把动过的饭菜装进第二个饭盒里。
最后,她犹豫片刻,把手伸向了方彧和陈蕤盘子里的剩菜——
“可以吗?”她眨了眨眼,无辜道。
方彧:“……可以,当然可以。”
陈蕤:“……你这是要攒钱去奥托买房吗?那里房价已经……降下来了。”
她的尾音随着卫澄按上饭盒的清脆响声,湮灭在空气中。
卫澄抱着饭盒,小声道了谢,又特别向陈蕤多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匆匆离开。
方彧瞠目看着陈蕤:“我的天,你居然知道‘房价’了?”
陈蕤抄着兜耸肩:“阶级滑落。”
**
裴行野和众人在军官食堂门口作别,各自离去。
德拉萨尔有些醉了,步履踉跄,嘴里还念叨着:“银色的头发!银色的!”
他哭笑不得,招手叫来一个年轻小兵:“送他回去,让他闭嘴,别喝醉了说胡话。”
小兵得到裴提督的指令,激动万分,奉若神明:“是!”
他又站在晚风中眺望了一会儿,确认德拉萨尔没有捅出什么篓子,才转过身,朝着与众人相反的方向走去。
“安达先生。”
裴行野在几步远处站住。
安达伏在阳台栏杆前,迎风而立,闻声没有转头。
“他们都说什么了?”
裴行野故作沉吟:“德拉萨尔恐怕对卫准将一见钟情,但却惹了对方讨厌。”
安达嗤笑一声,转过身来,两肘仍搭在栏杆上:
“放屁,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有人心怀怨怼、觉得不公平吗?”
裴行野平静地说:“没有。”
“是真的没有,还是你想让我觉得没有?”安达似笑非笑。
他这种半笑不笑的表情,其实是有些吓人的。至少他熟悉的那些文官武官,都会在他的笑容中汗流浃背。
他不清楚为什么,但他清楚其中的功效——让人说实话。
但裴行野的神色依旧从容温和:
“属下不会让您为了这种事担心,安达先生。”
安达哂笑——这句话换种口气,不,哪怕保持这种温驯的口气,只是换个人——就不像是打包票劝他不必自扰,而像是胁迫上峰搞下克上了。
所有人都说裴行野八面玲珑、圆滑老道,就这也能叫“八面玲珑”?
安达抬起下颌:“那你过来。”
裴行野不明所以,站着没动。
安达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将他强拉上来:“你看!”
裴行野的视线触及天空,登时变得茫然失焦,像是盲了一样:“……您在看什么?”
安达举手:“风暴要来了!”
裴行野一怔:“……风暴已经来了。”
“这片云是属于你的!”
裴行野琥珀色的眼瞳由迷离逐渐聚拢,继而猛然一缩。
安达知道,他已经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于是不再打哑谜:
“联邦的军制要改革,肯雅塔说反就反,是前车之鉴。两条原则,现在是战时,不能让将军们觉得损伤了自己的利益。一旦战争结束,他们根基成熟尾大不掉,就不好动手了。”
裴行野沉默半晌:“……安达先生,您实在不该什么事情都找属下来办。”
安达不以为然:“为什么?”
裴行野认真道:“您有没有考虑过,属下的利益是和提督们一致的?如果有一天属下背叛了您,怎么办?”
安达:“噗!”
他在裴行野警惕的目光中,拍了拍对方的肩头。
“懒就直说,”安达诚恳道,“我不是我父亲,你不用拿出你逃避上钢琴课的手腕。”
他补充:“没关系的。你还能比方彧更懒惰吗?”
裴行野:“……”
他或许熟悉安达身上每一片逆鳞,可他自己的七寸也被安达捏得太准。
裴行野无可奈何地想。
**
离开军官食堂,方彧没有回自己的宿舍。
她收到谢相易的一条信息,里面什么也没说,只发了一则定位:
伊丽莎白街22号。
桑谷星的智能城市建设还未普及,自动驾驶覆盖面有限。她在路边刷了一辆共享飞车,便按照谢公子的定位,自己开了过去。
“哟,小方!”
方彧正在笨拙地停车,只见一条大红裙子一闪——吓得她赶紧踩刹车。
沃森夫人用老鹰看着到手的兔子般的眼神,喜滋滋地看着她。
方彧:“……”
“咳,那个,谢相易在家吗?”半晌,她局促道。
沃森夫人喜气洋洋:“在!在!感冒了,在家喝洋葱汤呢!”
**
谢相易的眼睛有点肿,抱膝坐在床上,垂着头。
听完谢相易版本的“我和陈蕤吵架了但全都是她的错”,和前一个版本一对比,方彧凭空生出一脑门官司。
她暗暗咬牙:“……你和她吵架,为什么要找我?”
谢相易没好气:“你认真听了吗?我的重点根本不是‘吵架’,这种事情,本质上不会有深远影响,我根本都不在乎!”
他十分不在乎地激动道。
“……”
方彧:“啊对对对。你眼睛是过敏,你感冒是吃多了雪糕。然后呢?”
谢相易撑着身体爬起来,跪坐在床头,姿势乖巧。
“我不能再继续做副官了。”
方彧这回倒是默然:“……”
如果说她的女性身份在军部天然存在debuff的话,那谢相易就是负有原罪了。
自从他到了少校衔,就陷入大多数身负原罪的军官相同的境地。
他们的职业生涯已经被一条无形的线划定,望之似乎无涯,实则早已到头了。
她忽然想起来洛林曾经对谢相易前途的悲观评定。
——现在想来,那倒是洛林的切身经验之谈了。毕竟,他自己就因为是廷巴克图少年军出身,被卡住了升迁途径。
不知道谢公子心里如何,洛林却是一直很清楚自己处境的。
每次方彧打报告要求给他提衔,都是石沉大海。
他总会反过来安慰方彧:“算了吧,小阁下,我没到四十岁之前是没指望做中校的。”
“……”方彧默然片刻,“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谢相易肃然:“我的原计划必须在三十岁之前做到将官,然后立刻退役,借着在军中的资源进入文官政府,争取在四十岁之前进入过一次内阁,积累政治资本,然后在四十五岁前……”
方彧:“噗!咳咳咳!”
谢相易的脸红了:“怎么了?你也觉得不切实际?”
方彧:“不是,我是觉得你在二十岁的时候,就把计划表排到五十岁,很、很可怕。”
谢相易不以为意,双目灼灼,两颊泛起潮红色。
他喃喃道:“现在第一步就出问题了……我需要解决它。”
方彧虚弱道:“你打算怎么在三十岁之前做将官?”
谢相易如梦寐般轻声说:“我其实有一个机会,一个把我的劣势……变成优势的机会。”
“但,但我一直……不敢。”
方彧一愣:“什么事还能让你不敢?”
“——去叛乱军中潜伏。”
方彧:“?!!”
“去叛乱军潜伏?!!”方彧声调不自主地抬高。
谢相易忙嘘了一声:“我外祖母在外面!你想让她又一哭二闹三上吊吗?”
方彧压低声音:“为什么要去那里潜伏?谁跟你说的?”
谢相易:“裴提督。他说,现在联邦处在内战之中,大家都无暇顾及叛乱军,却不意味着可以轻忽他们,相反,更要格外提防……我想,他背后是安达。”
方彧想了想:“可他们不怕你叛逃吗?”
谢相易薄怒:“喂,你到底是哪边的!”
方彧挠了挠头:“唔。”
“你就说,我该不该去?”谢相易看着方彧。
方彧盯着谢公子深海般的蓝眼睛看了一会儿,笑起来:
“你拿定了主意,还问我有什么用?还是说,你对陈蕤妹妹,有点什么不可说的意思?”
谢相易阴恻恻说:“你有完没完了?”
方彧:“你说,你说。”
“我会和外祖母说,我是去进修了,为期三年。那我走后,我外祖母……请帮我照顾照顾。”
“这是托孤吗?”方彧说,“汝妻子吾养之,汝勿虑也。”
谢相易咬牙:“你是不是和陈蕤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
方彧只得说:“行啊,放心,注意安全。”
**
谢相易是那种拿定了主意就不会再拖延踟蹰的性格——向方彧托妻献子,啊不,交代了外祖母后,他立刻动身,离开了桑谷。
虽然只是“进修”,沃森夫人仍是大为愤慨,一哭二闹三上吊了一场:
“进修?还要三年?三年后老婆子还不知道埋在哪里呢!”
回到军部,情况仍是一样鸡飞狗跳。
裴行野推行军事改革,众人都得按照要求重新统计星舰和士兵数量,登记造册。
填报表、核准经费,所有人都忙得头秃了,军团改革终于告一段落。
桑谷联邦目前共有八个军团,除裴行野、兰波、卢守蹊、欧拉和德拉萨尔原有的五个军团外,还有在混乱中临时组建起来的三个新建制军团——包括方彧在鹰风军团基础上一路归拢起来的杂牌军、陈蕤和卫澄各自领到的一军团新兵蛋子。
各军团在登记造册、下发番号后,重新获得了正式认定。
紧接着,将军们发现,自己的部队经过这一番名义上的整顿……
实质上,齐刷刷地、一视同仁地……惨遭重组。
方彧第七军团因为老兵数量丰富,被大卸三块,分了相当一部分给陈蕤和卫澄,名曰“以老带新”。
而交换过来的,则是第八、第九军团的年轻新兵。
“这怎么看都是您受了欺负吧?”
洛林抱怨道:“这可是您——恕下官张狂——和属下,辛辛苦苦日夜操练,把这群散兵游勇变成精锐之师的。您或许不在乎,可属下还是很爱惜自己的劳动成果的。”
方彧满不在乎:“这都是迟早的事。”
洛林:“怎么,您支持改革?”
“没什么不支持的,安达很明智,”方彧态度漠然,“政治是有惯性的,出一个肯雅塔,就极有可能出第二个第三个。”
洛林嘲讽道:“那您觉得下一个是谁?您吗?”
这话公然说出来是很犯忌讳的——洛林心里清楚,却仍狂妄不已地问了。
非但问出口,他还挑战似的、笑吟吟地看着方。
——像拦住行人提问的斯芬克斯,好像答错了就要被他吞掉。
方彧显然也意识到了。
她短暂地皱了一下眉,随即笑了笑,抬起头:
“帝国时期,政治风气严酷,可政治斗争的输家也往往是以退出权力中心告终,而不会遭到更多清算——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洛林:“……”
“惯性,这就是惯性的力量。”
方彧温声说:“当然啦,通常,这被认作是‘文明政治’的表现,是一种进步——但在我看来,这只是统治集团出于对惯性的恐惧,而达成的一种默契而已。”
“今天你暗杀了他,就意味着明天也有人可能这样暗杀你。今天你篡了位,就难保明天你的子孙不会被迫禅让。”
“与其让集团内部每个人陷入猜疑链中,倒不如抬高底线,给子孙们兜个底。”
洛林微微一愣:“下官竟不知道,阁下还对政治有这等体会。看来,您或许也很适合做和稀泥的那种政治家啊。”
这时,帕蒂上尉走了进来——
见洛林也在,她便站到一边。
方彧懒洋洋拍拍洛林的肩头:“行了,这偌大的泰坦号,是没有鱼供你摸了吗?”
洛林见被下了温和的逐客令,哈哈一笑:“下官告退!”
他敬了一礼,转身离去。
方彧转过头:“怎么啦?”
帕蒂上尉弯下腰:“暂定在今天下午开全军团的现场会议,您准备了吗?”
方彧:“……”
居然问的是“准备了吗”而不是“准备好了吗”——看来,阿加齐·帕蒂已经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副官了。
帕蒂微笑:“发言稿属下倒是写了,但恐怕少将不乐意念。”
方彧笑问:“你知道我最讨厌背稿,那你为什么要写?”
帕蒂认真道:“规则要求下官写稿子、您念稿子。您是有特殊才能的人,可以超乎规则之外。下官是个普通人,所以还要循规蹈矩。”
“哎呀,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方彧用手抓住发辫的末端:“我可还不想穷途而哭。你这话说的,我不得不念了。”
帕蒂满意地转了转眼珠:“是!稿子在这里,请您好好背!”
方彧:“……”
怎么感觉自己被将了一军。
**
午后。
方彧吃多了午饭,有些昏昏沉沉。
之所以选择这种使人发困的时间段开会,主要是因为她担心第一个开会,恐怕很容易被拉出来和海拉·杜邦日经式关公战秦琼——所以试图把时间往后拖。
没想到另外两个居心也同样叵测,纷纷后延了时间,谁也不愿意当出头鸟。
到头来,这一拖就拖到了下午。
方彧坐在后台。前面的大厅里,官兵们正在次第入场。
她无事可做,低着头刷卫澄和陈蕤的讲话视频。
卫澄的讲话非常之短,但主要的意思都涵盖到了——
可惜,评论区里的人似乎都不大在乎她说了什么,焦点集中在“美貌,但是经过基因改造的”“做过肯雅塔副官”“会不会和某某有一腿”“火箭式提拔”之上。
陈蕤则洋洋洒洒,从机甲实操讲到了宇宙之壁——
这是一种很聪明的开新闻发布会的方式,你很难说她讲了什么,但看着那时长,你又不好意思说她什么也没讲。
但是同样没有人关注她说了什么——评论区的关键词变成了“美貌”“她爹”和“一个足球队的前男友”。
方彧关掉网页:“……草。”
这腥风血雨,让她想起当初还是鲜嫩的当红炸子鸡时,总有人说她“笑起来嘴歪”“牙齿不整齐”“像吸血鬼”“黑头发是天生的吗”的时候。
不过她知道,自己已经不是新鲜炸子鸡,公众早就熟悉了她,也厌倦了她,她应该不会再经历这些了。
这时,帕蒂向她走来:“阁下,差不多到时候了。”
方彧木然起立,走向讲台。
在闪光灯耀眼的白光下,她觉得自己像一只烤鸭。
她不得不向众人敬礼,她不得不背出演讲稿,她不得不做很多事,但是——
放下手的时候,她脱口而出:
“各位,我记得蓝母星时代,托克维尔曾说过——一个蹩脚演说家能给公众带来的最大福祉,就是闭嘴。”
“……我的奥托大帝啊。”
帕蒂哀叹一声,用手捂住脸。
洛林咯咯怪笑起来,用胳膊肘捅弗里曼。
弗里曼像在数学课上看到老师发脾气的初中生,兴高采烈:
“少将她又来了!又来了!嘿——我可太喜欢看少将骂人了!”
帕蒂怒道:“明明是少将又要惹麻烦了——你到底是哪边的?”
……
台上,方彧表情严肃:“我不是一个好的演讲者,所以我也情愿少说两句。”
“我对所有人只提出一点期望,是期望,不是要求——”
“我期望你们都活着。”
“若一个人活下来,那证明不了什么;但若你们都活着,那就证明我们将获得胜利。”
“因为存留着更多有生力量的一方,才会是战争最终的胜利者——所以,祝各位长命百岁。”
台下一片死寂。片刻后,不知是谁带头鼓起掌,忽然又掌声雷动了。
方彧神情依旧平和,往好处说,是“平和”——其实,也可以说是冷漠。
她好像既不在乎刚刚的死寂,也不在乎此刻的掌声如雷——而这种不在乎,又像是最冷漠的轻蔑。
她板着脸,自顾自说下去:
“此外,我想对一些在看直播的观众说一句:陈蕤和卫澄将军长什么样子,私生活和家庭关系如何,和你们半点关系也没有。你们自己照照镜子吧。”
方彧敬了一礼,转身、下台。
掌声逐渐停息下来,台下又一片死寂了:“……”
只有洛林那一排的军官笑得分外响亮。
弗里曼:“哈哈哈哈,少将也是的,怎么还是那么爱和键盘侠吵架啊!”
洛林感叹:“唉,比当年还是收敛委婉了许多啊!到底是世俗所迫……”
帕蒂惊魂未定:“还好还好,这样说应该不会有引导网暴的嫌疑吧?”
忽然,帕蒂发现,方彧隔着许多人向他们望来。
将军眉目间有一种生来的如冬天的凛冽,但看到她时,捉弄般温和弯了弯眼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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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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