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 嗜血蓝鲸(1)
◎您受过的教育实在太多了◎
自从到达桑谷星后, 军事会议好像就没开完过。
裴行野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精力和耐心。敌我力量悬殊,而安达的指令是“胜利”。
他对众人说:“我知道大家都很辛苦,但我们没有犯错误的权利。”
于是,在他的带领下, 军部会议室的圆桌前, 众将官一起共度了许多个今生都不愿意再回顾的不眠夜。
出于保密需求, 裴行野严令禁止任何人带光脑设备进会议室——克里斯托弗更尤在禁止之首。
这就意味着,一旦走进会议室的大门, 将官们就完全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只有一部老式通讯器能与外界沟通。
因此,每晚十二点的等待通讯环节,就成了将官们唯一的日常娱乐活动。
十有八九,是卢软软突然一个通讯打进来,放声嚎啕: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家!呜呜呜爸爸不要软软了吗?那软软也不要爸爸了!”
“哎呦,宝贝, 爸爸怎么会不要宝贝呢……”
卢守蹊手忙脚乱地离席安慰幼女, 余人则很不地道地哈哈大笑。
但也时不时的, 打进通讯的会是一个经常变换的女声——
“裴, 我很想你嘛……”
裴行野则面不改色地当众接通,好声好气地责备对方不该打到这里来,然后温柔似水地和对方分手。
如果偶尔遇到性格暴躁的,裴提督或许还会收获这样的分手感言:
“这才几天?你也太快了,你生孩子肯定不长□□!”
众人则会笑得更放肆、更不担心损耗功德一点。
到后来, 陈蕤干脆趁短暂的通讯时间, 组织了地下□□行业。
“今天是卢提督还是裴提督, 开奖!”
生意居然很火爆, 德拉萨尔和欧拉多次因下注纠纷而约了线上星舰乱斗, 大搞赛博斗殴。
佐藤痛心疾首,认为这严重损害了提督们之间的友爱精神:
“陈准将,你能不能自重一点?!”
“你到底押谁?肯定不是裴行野,哦,那就卢提督是吧?”
“……”
就在这样的混乱之下,他们对每一个敌将做心理分析、收集每一支舰队的情报、将星图细化到每一条航道。
资料被众人传阅了无数遍,星图被翻来覆去看了无数回,预测性的模拟战上机了无数次。
一开始只有裴行野能记得的星舰型号、将领和星图,渐渐地每个人都能脱口而出。
本来并不熟悉彼此路数的将领们,在一次次模拟战后,逐渐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彼此,配合越来越默契娴熟。
所有人都知道,最终的日子快要到了。
以裴行野和安达的性格,这样紧张准备,显然不是为了守着仅存的三个大区,以待来日的。
终于一个晚上,裴行野罕见地提早结束了会议——
裴芃芃从帘幕内绕出,捧着一个托盘,玻璃酒杯中荡漾着金色酒液。
她亲手将酒杯递给每个人,神情温和,语气却凛然肃杀,犹如一把刀:
“祝您战无不胜。”
众人几乎都默认裴芃芃是安达的情人,或者未婚妻,不觉受宠若惊,转眼看向裴提督。
裴行野笑看着他们:“各位,我们要进攻。”
……
进攻的详细方案揭晓。
全面反攻的计划被命名为“殷雷”,几乎全部军团齐出,分三路出击北海、玫瑰和欧申纳斯大区。
方案很有裴行野的个人风格,战略上飘忽到不着边际,战术上却重视细节、稳扎稳打,莫名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
以至于好像这么打下去,他那洒脱飘逸的战略目标,也不是实现不了。
计划已定,将官们各自回到前线,各军团陆续开拔。
只有方彧的第七军团接到了留守令——安达似乎得了方彧留守的好处,仍然令其驻防新都桑谷。
驻防首都,在和平年代或许代表着信用。可在战争年代,却很难说是一项好差事。
道理很简单,首都当然不会是前线,所以不会有立功的机会;而一旦首都成了前线,那恐怕即使立下大功,也只能到阎王殿下再领赏了。
卢守蹊临行前安慰她:“日后还会调动,不必急于一时。”
方彧:“下官没有怨言。”
卢守蹊欣慰道:“那就好。哦,对了——如果不想总吃食堂的话,还请多去我家里坐坐。我不在,我担心埃莉诺和软软嘴上不说,心里都紧张得要命。”
方彧:“下官一定。”
裴行野临行前,却特地将她叫到了青鸟号上。
他站在甲板上,背着手,金红长发像女军官那样用鲨鱼夹盘到脑后,只有一两缕碎发贴着皮肤,随风微动。
“方,顾的事情,安达先生究竟给了你多少资金?”他温声问。
方彧:“九千万,阁下。”
裴行野莞尔回首:“够吗?”
“多多益善,阁下。”
裴行野噗嗤一笑,做坏事般压低声音:“这样吧,我给你一笔钱,但可不要让安达先生知道了。”
方彧:“!”
裴行野想了想,补充说:
“也不要叫其他提督们知道了——欧拉总想翻修他的旗舰,非要刷成紫色的——我可一直都说没有钱。”
方彧真心实意:“谢谢提督。”
裴行野顿了顿,轻声说:“方,你可不要觉得自己的任务就是看大门啊。”
方彧:“……”
裴提督琥珀般的眼睛,正温然注视着她。
方彧:“请提督指教。”
裴行野笑了笑:“桑谷也并不太平,安达先生和老安达阁下的关系……总是处不好。如今安达先生在他父亲身边,就如卧榻贪狼之侧。”
“安达先生有时过于自信,对远方的危险了如指掌,反而容易轻忽身边的祸患。你要替他警惕。这是其一……”
裴行野微妙地顿了顿。
“再则,我刚刚得到了叛乱军中的一则密报。”
方彧一愣:“……”
“肯雅塔政变军雇佣了一支叛乱军,以为呼应,其首领是从未见过的新人。”
裴行野低声说:“我们目前不清楚这支雇佣军的目的。”
“战场上有变数总是免不了的,只是我总隐隐担心……”
“这会是一个致命的变数。”
**
方彧回到泰坦号办公室,步履沉重,没滋没味地拆领带。
“啊呀,给个甜枣,打一棒子,”她把领带甩到沙发上,“累死了,勒死了……”
克里斯托弗驱动一只机械臂,把她随手乱扔的领带捡起来。
“现在是上班时间,方,”人工智能提醒,“处于对工作的尊重,您应该打领带的。”
方彧看着伸到鼻子下头的机械臂,没好气地威胁:
“克里斯托弗,你再阴魂不散,我就把你从智能家居系统中删除。”
克里斯托弗:“……”
由于方彧没有房子,克里斯托弗也一直没有“躯体”。
虽然有泰坦号,可方彧又总抱着“我可能很快就不干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期望……
直到最近,方彧才认命般把它接进了泰坦号的智能家居系统。
“……的确该让您的脖颈享受一下风的吹拂了。”
克里斯托弗很没气节地缩回机械臂。
“方,伊万诺娃元帅今日晨间来过通讯,希望见您一面。”人工智能又汇报道。
方彧一愣。
伊万诺娃并没有参与肯雅塔兵变,但作为旧军部的一员,仍是被桑谷新政府当做古董,高高供了起来,失去了实权,处在半退的状态。
“我该去哪见她?”方彧茫然说。
她刚刚发现,自己居然不知道对方在哪个部门工作。
“不,”克里斯托弗语气温和,“她说她来见您,已经在休息室等待了。”
方彧:“……?!”
她一句“我该去哪见她”,又让洛林白白捡了笑话。
洛林无情嘲讽:“您对权力的变迁可真够迟钝——我该去哪见她?!我的天,您不会还想去她的办公室门口,像呆鸡一样傻乎乎地站着吧?”
无法反驳,因为她真的是这么想的。
方彧:“……那你觉得我该说什么?”
洛林阴阳怪气:“把这把椅子撤掉,然后喝您的茶——过一个小时再说,哟,居然忘了,快让她进来吧。”
方彧站了起来:“还是我去见她吧。”
**
伊万诺娃喝着红茶,听到旁边的两个站岗的小士官大声闲聊:
“你看过方少将小时候参加钢琴比赛的视频吗?”
“哟,方少将还学过乐器!看着可不像啊。弹得怎么样?”
“嚯,那叫一个不一般!我以为她弹的是《小媳妇上坟》,结果标题上写的是《肖邦第一叙事曲》……”
伊娃诺娃:“……”
方彧匆匆忙忙走过来,用嘴叼着帽子,手忙脚乱地打领带——
两个在站岗期间公然嘲笑自己司令官的小士官笑嘻嘻打住,交换眼神,各自敬礼:
“少将!”
方彧含混点头:“晚上好。”
“阁下。”她说着转向伊万诺娃,和从前一样,老老实实敬了一礼,“有什么事吗?”
伊万诺娃严酷的绿眼睛扑朔片刻,好像方彧做了什么感人至深的举动似的。
半晌,她终于说:
“是这样。我在家门口接到了一份奇怪的传单,我觉得很值得怀疑。但是……政府和军部都很忙,没有时间理会。”
伊万诺娃语气克制,几乎听不出自哀的成分。她将传单递给方彧。
方彧一怔:“!”
传单是罕见的纸质形式,但印制粗糙,沾了她一手漆黑的油墨。
上面印着联邦通用语,拼写有一连串错误——
致吾深陷敌境、遭受迫害、与苦难相生相形的同胞们:
汝等受的苦,神都知悉。之所以先前不救,是为着真神在天上与启天大神相斗,角力正吃紧。
而今量子真神大获全胜,汝等的苦也都吃尽了,自然甘来。
18日午夜,救赎之时,量子真神将引领吾辈泛星槎而来,为汝等带来永恒的光明。
欲做神的侍者的,就速速弃了这罪恶之城,以火燎之。
但凡抱残守缺,要与这罪城同进退者,死后必入修罗,世世代代不得沐浴真神的光辉。
尔其慎之!
方彧磕磕绊绊读下来,不觉龇牙咧嘴:“……??”
她努力重新理顺思路。
抛开角度清奇的“咱们真神和启天大神在天上斗殴”,这封大概可以称作《告无量子兽同胞书》的文字,其实写得很规整。
首先,捏造理由,解释一下大家受委屈的原因。
然后,充满希望地对未来画出大饼。
最后,对受众提出要求,顺带威胁一下那些不愿服从的人。
联邦的许多《告全体公民书》,不也都套用了相同的模板吗?
“……”方彧不由警惕起来。
她拿着传单,腾地站起身:“我去找安达阁下。”
……
安达将手一缩,不肯触碰那张乌漆嘛黑的传单分毫:“您这张纸,是不是有点脏?”
方彧:“那您要怎么样?”
安达用力往后仰:“我不管怎么样,反正这样脏死了。”
方彧好脾气地说:“那我念给您听?”
安达:“不行,你说话有北海口音,会让我觉得在听相声。”
方彧暗暗咬牙:“……”
思忖片刻,安达恬不知耻地抱起胳膊,吩咐道:“你举起来吧。”
方彧翻个白眼,啪一声,把传单举了起来。
安达眯起眼:“太远了,看不清。”
方彧咣咣向前两步。
“太高了,你想让我得颈椎病吗?”安达仰起头。
方彧眼眸一冷:“……”
说时迟那时快,方少将的手一哆嗦,传单飘然从指尖滑落,径直向着安达涧山白皙的面庞糊过去——啪叽!
真是奇怪,自由落体的传单,为什么会得到一个向着安达那张俊美面庞的力呢?
安达涧山:“……!”
方彧挠了挠头:“哎呦。”
五分钟后。
安达很有修养地克制住了臭骂方彧一顿的冲动,老老实实捏着鼻子、用两个指关节夹住传单,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他不由一嗤:“在天上打了一架,文不文白不白,写得什么破烂玩意。”
方彧:“您觉得这就一张‘破烂玩意’吗?”
安达莞尔:“有点意思,但改变不了遣词造句上是个‘破烂玩意’的事实。你怎么看?”
方彧:“有人试图煽动桑谷境内的无量子兽人骚动。”
这是个很基础、很直接的看法。
“即使拉一条狗来,也会汪汪地告诉我这个,”安达不以为然,懒洋洋说,“还有?”
“那支被雇佣的叛乱军,目标是桑谷。发下传单的目的,是使我们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
方彧平静地看着安达。
安达慵懒的眼神一凛,直起身体:“……哦?”
“你觉得这张传单,来自叛乱军?”
方彧:“从拼写错误到纸张材质,叛乱军中,纸还是通行的书写载体,这是您的书里说的,您应当比我懂。”
安达:“那这位小首领的口气可不小。叛乱军没有跃迁技术,桑谷又远在后方,他打算一路硬生生打过来吗?”
“这也不是不可能。”方彧肃然,“而但凡有可能的情况,军事上就必须做好准备。”
“你不会想告诉我,桑谷可能和奥托遭遇一样的厄运吧?”安达问。
方彧重复着强调:“……这也不是不可能。”
“你不会还想告诉我,政府需要通知市民注意人防工程、适度粮食储备,做好一切遭遇登陆战的准备吧?”
“从降低伤亡的角度来看,下官认为,也不是不值得考虑。”
安达冷笑着将抬起下颌:“那我就也告诉你,政治上不允许出现这种情形。”
方彧:“……”
安达冷声说:“三大区的经济才略有恢复,你就说叛乱军要打进桑谷。我要你们是干什么的?高射炮打蚊子玩么?”
方彧无言以对,半晌才说:
“可做缓冲的前线要塞有数个,下官也以为,敌军能一路挺进的概率并不大。但是现在的诸要塞都不可谓不空虚,叛军既然敢放出这样的话……”
“如果真的到那一步,”
安达打断她,声线冷冽:“那我仍只告诉你一句话:战线不许下到第三道人工大气层下。”
方彧:“……”
从战术上来说,让没有机甲的敌军登陆,通过机甲军打陆战,无疑是最好的方法。
而安达一开口,就替她堵死了上帝开的八扇玻璃旋转门,留下了一个小狗洞。
还是开在天花板上的那种。
安达轻笑一声:“这次没有人叫你掠夺、争斗、杀戮——是我们需要你们的守护。”
她垂下眼帘,沉默许久,沉声说:“是。”
“行啦。”
安达舒展肩背,揉了揉左肩:
“还是说点实际的吧。既然有这样的传单在新都流传,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方彧:“能怎么管?”
联邦去纸质化这么多年,网络监控如翻花手,推陈出新、迭代升级,可眼下人家复古风格,和你玩“石人一只眼”“狐鸣呼曰”前现代这一套,这能怎么管?
安达失笑:“你是电视剧里十恶不赦的军方,你问我?”
方彧回忆了一下自己看过的刑侦剧、警匪剧、医疗剧中的军方形象,不由愕然,欲言又止:
“……把他们统统杀掉?可他们还没有犯罪事实啊。”
安达抬起下颌:“你又想说什么?”
方彧:“下官在想怎么辞职。”
安达噗嗤一笑。
他长而微卷的睫毛翕动,泛着淡淡的金色:“我并没有逼您去杀人。”
“杀不杀人,这得看方小姐的信心如何了。”
安达如数家珍:“桑谷区经济较为发达,无量子兽人比例也在联邦全域内最低。桑谷共计有八万七千余无量子兽居民,其中有部分居民与普通公民缔结了较稳定的婚姻关系。”
“这样的规模,能闹出多大的事、会怎样闹事,你大可自己判断。”
“你如果觉得单单对付敌人就已经很棘手,那就不要给自己再留下一丁点内患。你如果自觉游刃有余,那这一点变数,又何值得斩草除根?”
方彧:“行吧。”
“方小姐好像不大满意,”安达眯起眼,“依你之见,我们该怎么管?”
方彧沉默片刻。
“安达阁下对数据了如指掌——那您觉得,在新都桑谷,无量子兽群体的生活,和在奥托相比,有什么区别?”
安达轻轻“哦?”了一声。
方彧:“不管哪个政党上台,联邦都一直把他们先视作不安定因素,再视作公民。总是出于提防目的来对待自己的公民,这是暴君的政治。”
她顿了顿:“作为暴君的臣民,在面对敌人时,当然很容易背叛。要是我,我也背叛。”
安达默然:“……”
他与方彧对视片刻,一时间有些剑拔弩张。
半晌,安达平静地说:“方彧,在我看来,你说的部分正确。”
“只是,你认为不该存在‘暴君’的联邦,与所谓存在‘暴君’的帝政一样,都以存在为第一目的,只是维系存在的手段不同罢了。”
“所以,我们以提防的目光审视一切人,不止是无量子兽的。”
方彧一愣:“……”
“是不是有一种塌了房的感觉?”
安达恢复了教师的神态,以类似谆谆善诱的口吻说:
“那就对了,作为合格政治家的第一步,是对自己的工作祛魅。”
**
泰坦号。
方彧倒头栽进沙发里,两条腿拖在地上:“啊——”
洛林好奇地俯下身:“阁下是在扮演鸵鸟吗?”
方彧一激灵,腾地跳起来。
“对了,洛林少校,”她掏出一张脏兮兮的油纸,“你派几个人,到各大贫民窟、流浪汉聚居区之类的地方……找一找类似这个的东西。”
洛林觑着眼看了半日,很严谨地说:“类似?”
方彧诧异于洛林的敏感。
“嗯,不大可能是‘一样’的,应当是‘类似’的。”
方彧解释道:“这张传单是在伊万诺娃元帅在家门口捡到的——如果是无量子兽群体自发传阅,那再怎么无组织无纪律,也不至于把传单发到联邦元帅家门口。”
洛林:“您怀疑……是有人故意把它送到您眼前?”
方彧:“是。真正在无量子群体间流通的那份,可能有更多信息。”
洛林故作诧异地配合道:“哎呀呀,那他们究竟图什么呢?总不会是向您示威吧?”
方彧愣了愣,看着“18日午夜”的日期。
主动将自己兵临城下的日期……精确到小时,一纸檄文,千里传送到敌将面前?
她忽然失笑:“说不定……真的只是在向我示威而已。”
方彧拍了拍脑袋:“算了,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也只有兵来土掩了。”
她说着又将一张纸交给洛林:“顺便把这个多复制几份,派人用他们的手法,在贫民窟发下去,要尽量传播开。”
洛林接过一看,嘴角抽搐:
“是,阁下。”
**
次日,另一张脏兮兮的油印纸,以席卷之势扫荡了整个贫民窟。
清晨,每一个起来倒尿盆的贫民,都在窃窃私语。
“你接到第二封信了吗?”
“接到了,真是白高兴一场啊……”
“我说,会不会是假的?是政府做出来糊弄我们的?”
“……”
敬告我深陷敌境、饱受异族□□、与苦难相生相形的同胞们:
真不巧,我们的真神在赶来的路上,遇见了天上百年一度的大洪水。
祂的车爆胎了。
为了修补车胎,祂要先去找一位美丽的女神。如果幸运的话,女神会送祂橡胶、皮革和麻绳。
祂会改到36日再来。
汝等凡想要跟从的,在这段时日切记安分守己,不要暴露了去。
话说回来,其实,所谓“族类”,不过是人类自我捏造的概念罢了。凡煽动仇恨者,都是叛教的异端。大家都是蓝母星的子孙,应当和睦相处,这才是神的旨!
尔其慎之!
洛林:“阁下,我知道您尽力了。但下官不得不说,对于这篇文字来说——”
“您受过的教育实在太多了。”
方彧:“……”
**
虽然处在大后方的高层间,总弥漫着不安的气氛,但令人宽慰的是,前线进展顺利。
卢守蹊、德拉萨尔的大军包围了欧申大区的首府。
兰波、欧拉成功控制了北海走廊,切断了敌军的交通要道,北海大区如握中悬璧。
只有裴行野与两位女准将统领的中军,战况还悬而未决。
玫瑰大区是保守派大本营,保守派军官与旧公国在此经营多年。
虽然有短暂的方彧军管时期,军管政府也试图弥合裂隙——
但为期不过短短数月,方彧本人又深陷通敌疑云,被联邦内部的政治斗争搞得焦头烂额,因而并未带来什么实质性改变。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但可未必所有人都盼着裴行野能把这块骨头啃下来——
特别是在中军将领的人员构成如此惹眼的情况下。
因凭与安达密切私人关系而登顶的年轻统帅、两位初出茅庐的女性将官。
在保守风气弥漫的军部,这三个人简直就像土豆摊里的猕猴桃,是比异教徒更可恨的异端。
不少人嘴上不敢说,私心里却盼着裴行野能大败而归。
大家心知肚明:这一仗不好打。而如果这一仗打不好,即使安达再偏心眼,裴行野的大元帅也未必坐得稳当。
安达和裴行野显然都是了解这种情况的。
在各部队开拔前不久,安达罕见地出现在一次军事会议上。
安达涧山有个好习惯:对于不感兴趣的事物,一贯是三缄其口。
他并没有在会议上发出什么“三天拿下奥托”之每日更新揉揉雯寇口群抠抠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类让众人掉下巴的言论,只是在分配任务时,突然扭过身子:
“你不要去玫瑰大区。”
裴行野一愣,很快照旧弯了弯眼角:“那安达阁下想要谁去呢?”
“这个我不管,”安达说,“你不要去玫瑰大区了。”
裴行野温和地说:“您既然没有人选,那不行,我要去。”
“你不要去。”
“我要去。”
“……你不要去。”
两个人打羽毛球般复读数个回合,裴行野皱起眉头,微微愠怒:
“其他人不相信下官就罢了,您是任命了下官的人,可到头来,您也这么不相信下官吗?”
众人愕然。很少有人敢和安达呛得有来有回,还主动提出质问的。
裴提督一贯给人以温驯恭谨的印象,似乎更在诸人之首。
然而,他们还是惊讶得太早了——
裴提督将元帅肩章往桌子上一丢,冷下脸:“那下官无才无能,不能服众,只有请辞了。”
众人张大嘴巴:“……”
安达愣了愣:“我没有。”
裴行野面若寒霜。
安达涧山被逼无奈:“不许失败,只能成功。”
裴行野这才冷着脸伸手捡起肩章,戴到制服上:“是,属下明白。”
……
然而,还没等众人从裴提督的突发性大逆不道中缓过来,他就又做了一件更骇人听闻的事。
数日前,裴行野冒险率军进入一片未知宙域,脱离了所有卫星的监控范畴。
由于该宙域强烈的恒星风暴,长达七天的时间内,无论是敌军还是桑谷政府,都没得到裴提督的一字消息。
安达的焦躁随着时间推移增加,本就不多的耐心也日削月割、以趋于亡。
方彧每天汇报军情,都能看到被骂得晕头转向、一头撞在门板上的可怜文官。
但她却笑不出来——
并不因为她涵养高、素质好,而是因为明知道下一个挨骂的就是自己。
“阁下,”方彧小心翼翼地说,“关于桑谷内部无量子兽群体近日的动向……”
“他有消息吗?”
“没有。”
“呼。”安达深吸口气,接过文件。
方彧忍不住说:“阁下,您没觉得……您把太多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去了吗?”
安达头也不抬:“怎么,你有意见?你也想要多点鸡蛋?——吃不了急着回去腌咸蛋吃吗?”
方彧:“我只是觉得这种一头尖的体制不大健康。”
“裴提督是个在刀尖上走路的军人,而您还一直隐居幕后。一旦裴提督出了问题,您就会很被动——既然已经做了这么多,为什么不干脆站到台前来呢?”
安达猛地抬起头,审视般上下打量方彧。
他很有古典文学素养地发问:“那咱俩杀入桑谷,废了鸟总长巴特蒙,安达哥哥做大总长、你做小总长?”
“……”
方彧:“唔,我是说,您可以准备下一届大选。”
安达冷笑一声。
“你劝进起别人来倒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要是现在有人劝进你,你愿意吗?”
方彧登时哑火了:“……”
安达冷冷道:“好的政治家首先得能忍耐傻子,必要时变成傻子,我没有那个耐性,做不了。”
方彧讽刺说:“裴提督或许也不是天生就有那个耐性,而是被逼的。”
安达正准备反唇相讥——
“青鸟号!青鸟号!”
一个士官跌跌撞撞冲了进来:“阁下,阁下——青鸟号有消息了!”
方彧和安达同时一怔:“?!”
通讯在办公室内被临时展开。
视频波段刚刚恢复,光屏里闪烁着乱七八糟的雪花。
裴行野金红色的长发出现在荧幕中,发丝随风摆动。
他向安达敬了一礼,脸上带着飞扬而谦抑的笑意,只说了很短的一句:
“末将幸未辱命。”
片刻死寂。
方彧忍不住问:“怎么打的?在哪打的?你们跑到宇宙之壁外缘去了吗?”
安达抢到她前头:“结果如何?全域拿下了吗?”
裴行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底气很足地直接挂了上司的通讯。
后续传来的报告,才逐一叙述了他们失踪七天内的详细战况。
“下官才德实薄,不堪大用。承蒙阁下不弃、诸将士用命故,鄙军侥幸不败,略有小得……”
安达看得火气直冲:
“这家伙从老头子那里学了一身臭毛病,我叫他少写这些废话,他从来都不听!”
“玫瑰境内敌军,悉已歼灭……探得新航道三条,可供军事之用,若来日加以清理,未必不可通民航……”
安达转怒为喜:“能通航?”
裴行野在报告中更详细记录下宇宙之壁的情况:
“由于战场距宇宙之壁极近,敌军坠入宇宙之壁者甚多,我军亦有。”
“一旦接触到宇宙之壁,星舰便会动弹不得——这种速度的骤然消失,是我们在外界观察下的结果——我们不知道里面实际的情况,因为通讯会立刻断绝。”
“当我们也靠近宇宙之壁,试图拉回一只失速的星舰时,却发现它似乎并不存在。”
“有执行任务的士兵认为——留下的只是一道影子。”
“但下官不敢确定,因为所谓的‘靠近’,也有相当远的距离……”
“而且,在当时的情况下,大家精神都有点儿紧张过头。”
方彧一愣:“好有意思……阁下,我能把这一部分的报告送给基地吗?”
安达瞥了她一眼:“基地?已经建起来了?”
方彧:“是。”
“动作倒是挺快,你没给取个名字?就叫‘基地’?”
方彧又愣了愣:“……啊。”
安达翻了个白眼,似乎对她的仪式感缺乏感到恼火:
“回去取个名字,不许叫‘七号基地’之类的,看着心烦。”
方彧:“……哦。”
安达沉吟片刻:“面壁十年图破壁。铁壁在前,基地的第一个任务,就叫‘破壁计划’吧。”
**
至晚,陈蕤的报告也抵达军部。
方彧看到压缩包的字节数,脑袋就开始大起来——
她已经听裴行野提过,这次奔袭战,陈蕤七个小时内连下七军,如狂风骤雨,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她的旗舰“瓦尔基里”,被敌军称之为“女死神”号。
然而,陈蕤的报告却十分优雅地对胜利避而不谈。
她只简单提了提时间、地点、敌军数目等基本事实,剩下的八万字全像在记游记。
“深入未知之境,异星生物梭巡他们的领空……触手宛如绸带,嘶吼宛如黄鹂……您,不管我的报告最终到了谁案头,也不管您究竟是谁,都应当听听这宇宙的声音!”
“宇宙与死亡最相类,他们共享相似的诡谲与宁静——而人类注定与这两种气质背道而驰。”
“对了,下官刚刚想到,这份报告是不是会交到方少将手里?”
“那下官再补充一句:我一直不知该择取何等的意象来形容您,直至今日——”
“您是宇宙和死亡的女儿,我真挚地热爱您死亡般的宁静,寰宇般的诡谲。”
方彧:“……”
她就是这么给前男友们写情书的?
怪不得能像换裤衩一样换男友呢。
“少将!少将。”忽然,有人急匆匆闯入。
方彧从文学的迷梦中抬起头。
“少将,前线消息,有一支叛乱军奇袭了廷巴克图要塞,要塞沦陷了!”
方彧一愣。
由于廷巴克图距桑谷实在遥远,奥托的军政府又隔在中间,桑谷新政权从集结诸提督开始,就事实上放弃了对叛乱军一带的诸要塞。
然而,虽然裴行野主动撤出,廷巴克图却还处在奥托军政府的势力范围内。而廷巴克图经裴行野经营多年,又是向来号称“永不堕落之城”。
奥托政府把廷巴克图给丢了?
方彧将视线挪向不远处的原子钟。
2月17日 23:29
距离传单中的日期,还有一天又半个小时。
她微微眯起眼,面无表情:“……”
白金色的字符折出一道诡异的光。
作者有话说:
导师今晚要单独约谈我,现在精神状态像老裴一样美丽,如果明天更新时间不稳定,那一定是我在破防……感谢在2023-11-08 15:33:53~2023-11-09 11:31: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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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 嗜血蓝鲸(2)
◎一只温驯的银蓝色巨鲸◎
桑谷星, 联邦公民军事总部。
18日午夜,0时许。
走廊上突然响起连绵不绝的橐橐靴声,穿着黑蓝灰三色制服的军官穿梭不绝。
“上一次的传单发下去后,他们有什么动向吗?”
方彧站在办公桌前, 低垂着脖颈, 手里拿着一支水笔, 正刷刷写着什么。
她就这样随意地向他人袒露出后颈。颈肩弯曲的弧度,令洛林下意识想起一百种折断脖子的方式。
方阁下真是长了一张……很容易被杀死的脸。
“洛林少校?”
“啊, ”洛林挠了挠头,“他们大都不信,阁下。写得太文绉绉了,也太和平了。”
方彧将一张折起的纸条交给洛林:“好吧,我不愿意煽动矛盾,但是……抓紧时间,把这张纸条发下去。”
洛林展开纸条。
致我的同胞们:
凡是那些听信了前两封信的都该死!该去真神面前剖开心脏谢罪!
蠢货们, 你他妈知道第一封信来自哪里吗?来自一群被军政府收买了的叛徒!
军政府对我们做出过何等的暴行, 大家都还没有忘记!偿命!偿命!偿命!
他们身为无量子兽人, 却收了军政府那肮脏的、沾满了同胞鲜血的钱, 他们等同犯了同罪!
我们不能让官老爷们得逞,可我们更不能叫那群叛徒遂心!
不管明天发生什么,那都是他们两帮人的事,我们乐意见到他们打起来,两败俱伤!
我宣布, 明天的行动纲领是:置身事外!
“……”
阁下这辈子可能都没使用过这么多感叹号——洛林愕然地想。
方彧真诚道:“就是这么个意思, 你可以自己看着改一改, 改得更逼真一点。我还想说什么来着……”
“少将, ”帕蒂说, “安达阁下想见您。”
方彧拍了拍脑壳:“……记不得了,待会再说吧。”
少将跟着女副官匆匆离开。走廊上,与她擦肩而过的军官都停下来敬礼。
方彧只得不停地抬手放手、抬手放手,她很快手臂酸痛,只得含混地说了句“大家好”,就夺路而逃。
安达站在阳台上,沉声说:“远征军要维持当地秩序,恐怕难以回援廷巴克图。”
方彧:“太远了,来不及,不如直接回援桑谷吧。”
安达:“……”
“你怎么总说些涨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他忍无可忍。
方彧:“我也并没有对着其他人说这些。理想的士兵应当是乐观主义者,理想的执政者应当是悲观主义者。”
安达默然片刻,拿眼瞟她一眼:“你想怎么打?”
方彧:“我尽力打。”
安达沉声说:“战线最好不要接近桑谷星系……第三层大气是死线。”
方彧再次感到脑袋卡在狗洞中般、要炸裂的疼痛。
“是。”
18日,凌晨3:00许。
驻桑谷第七集团军司令官方彧下达集结令。
集结范围囊括了全部驻扎桑谷的军队,除第七军团外,还包括桑谷守备军、民兵团,及在桑谷进行临时军事训练的新兵团。
方彧站在泰坦号最高层的甲板上,眺望下方的队伍。
帕蒂站在少将身后,观察着主将。
少将微微皱着眉头——
她读书时就有这个坏习惯,把眉心皱出了一道淡淡的皱纹。平时其实并不大容易看清,但在此刻却突然显得很深刻。
忽然,少将一愣,轻轻“啊……”了一声,又立刻噎住。
帕蒂顺着少将的目光看去——
是一队太空军机甲作战署的新兵,都穿着黑色弹射服,戴着头盔和护目镜,正在往各自的机甲上爬。
她很快抓住了人群金色头发的那一个。
一般来说,常年在外的军官们,都会在办公室里摆上家人的照片。
少将的办公室里不大摆这些东西,只有一摞随手丢在办公桌上的证件照,里面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金发男孩——听洛林少校说,那是方阁下的弟弟。
阁下的弟弟居然被安排在伤亡率那么高的机甲军里?
帕蒂愕然。少将有时候真是被动又冷漠——
作为桑谷的最高司令官,弟弟照常上前线就罢了,连想见弟弟一面这种人之常情,却还要刻意地掩饰。
她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帕蒂带着兰斯·方回来了。
“少将,”帕蒂煞有介事地说,“机甲军希望得到少将的鼓励,下官就带了一位代表前来!”
方彧从沉思中缓过神:“?!”
兰斯和方彧大眼瞪小眼片刻。
半日,兰斯鼓着嘴举起手,肃然说:“请少将指示!”
方彧左右四顾,见没有旁人,一把拉过兰斯的手臂:
“机甲军里怎么有那么多新兵?你们连队全是新兵吗?”
兰斯愣了愣:“是。机甲军在离开奥托的途中损耗比较严重,这次新选了一批……我还要问你呢,我为什么不在初选名单上?!”
方彧皱紧眉头,根本没听到兰斯抱怨什么“初选名单”的事情。
“去把洛林少校叫来。”她冷着脸说。
洛林很快来了,见到兰斯,不由一愣,脱口而出:
“你小子怎么在这里?我依稀记得,本人亲笔把你的名字扒拉下去五六次了呀?!”
兰斯跳脚:“洛林少校,是你把我的名字划掉的?”
方彧沉声说:“你告诉我太空军机甲作战署目前处于满员状态,这里面掺了多少水分,洛林少校?”
洛林被风格迥异的姐弟俩一起围攻,一时应接不暇。
他忙举手投降:“阁下息怒,下官的确在汇报时略有疏忽,不过,您要说‘新兵补员’等于‘水分’,那恕下官不敢苟同。”
方彧暗暗咬牙:“你们太空军机甲作战署执行的是什么任务?让一群被毕业才几天的半大孩子顶进来,伤亡率会是多少?”
洛林的态度几乎是从容闲逸:
“机甲作战署本来就是一个以生命换胜利的军种,新兵老兵,都是一条命,其间的差距恐怕没有阁下想象得大——”
“老兵懂得怎么趋利避害,经常不听上司指挥,有时候还不如愣头青好使唤呢。”
洛林:“更何况,这次入选的新兵,都是最优秀的……”
“最优秀的里面没有我吗?”兰斯插嘴嚷嚷。
洛林扭过头,沉下脸来:“小方中尉,别以为阁下站在一边,我就不敢惩处你——你没有被选中,凭什么出现在此时此地?
洛林毫不留情地训斥:“哦,到了这上头,你又和你姐姐如出一辙了——军事纪律在你眼里,也就像个响屁?”
兰斯涨红了脸:“属下……属下只想知道为什么不能入选!”
洛林居高临下地冷笑:“当然是因为你会给大家带来不良影响。”
兰斯抗辩:“我能有什么不良影响?我都没和大家说过两句话!”
洛林振振有词:“你会影响主帅的判断力。”
兰斯:“……我!”
方彧面无表情地听着,忽然抬手按住眉心。手肘遮挡了半边面容,令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半晌,她深吸口气,虚弱道:“……洛林少校。”
洛林忙转过身:“阁下。”
“既然机甲作战署已经无奈到要从新兵里选人了,那符合筛选要求的人,就该出现在战场上。”
方彧松开捏着眉心的手,神色已经如常平静温和。
兰斯一愣:“!”
洛林不死心:“可是……”
方彧温声说:“主帅如果因为这些事就失去了判断力,那证明她不适合这份工作,应该早点辞职了。”
她转过头,吩咐兰斯:“注意安全,尽量别死了。”
说完,少将没精打采地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
18日,下午15时许。
叛乱军攻克廷巴克图后,并未停留,而是继续挺进——
15:20,燧石关要塞陷落;
15:57,叛乱军掠过玫瑰星域上空。
18:43,警报响彻波塞冬要塞,守军进入一级警戒模式。
但叛军绕路疾行,越过护卫桑谷都的最后一道要塞,长驱直入。
如入无人之境。
晚21时许,叛军进入北海走廊。
虽然敌军的打法以奇袭为主,打一枪就赶紧跑,并不能说是真正“攻克”了要塞。
但这种可怕的兜圈跑路能力,也实在闪了联邦将领们的老腰。
“前方没有阻拦,按照这样的速度,他们到达桑谷……已经只是时间问题了!”帕蒂上尉说。
方彧看向原子钟。
银色的数字闪烁着,距离24:00,还剩三个小时。
方彧收回目光:“帕蒂上尉。”
帕蒂:“是,少将!”
少将镇定地说:“准备全域通讯吧,我对大家说两句话。”
……
18日晚22:00整。
全舰队接收到来自旗舰泰坦号的信号。
他们黑发黑眼的司令官站在旗舰甲板上,身穿深蓝色少将制服,银色六芒星在肩头闪烁。
“大家好,我个人认为,这次战役的胜利将属于我们。”
“从军事的角度来说,防守比进攻容易。从道德的角度来说,守护比掠夺更符合正义。”
“我们将在桑谷星系外缘迎战,底线是A6行星——因为越过那条线,炮弹就有可能波及桑谷,波及平民。”
“唔,”方彧顿了顿,“大家或许知道,我是没有放量子兽的习惯的,但是……既然这次战争出于正义,似乎可以小小破一下例……”
她挠了挠头,露出一种类似“憨态可掬”的神色。
“全舰队出发!”
伴随着女指挥官不高不低的指令声。
一只巨兽身披银河,冲破云雾,甩动尾翼和两鳍。庞大身躯在空中划过一道漫长而优雅的弧度,翻出雪亮肚皮,投入天野。
泰坦号划入太空,它便曳尾随行在一侧。
在黑沉沉夜幕之下,浮起一只温驯的银蓝色巨鲸。
“这是什么鱼?”
“是蓝鲸,是蓝鲸!蓝鲸在伴航——”
众人兴奋不已。军部对量子兽强度一直十分重视,主帅的量子兽如此威武,当然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
特别是当对手没有量子兽时,这种自豪感就更无以言表。
方少将不愧是方少将,真能忍啊!
此前,方少将总不展示自己的量子兽,大家早都默认了少将“量子兽很差劲”“大概不超过七厘米的那种”……
没想到指挥官是一直憋着这样一个大招,此刻才来鼓舞士气。
很能忍耐的方彧一脸懵逼:“??!!”
**
#方彧蓝鲸伴航不知何时问鼎了热搜榜。
一段配了踩点音乐的视频被传到光网上,银蓝色巨鲸与舰队共同曳行于宙域中,充满了史诗感。
底下的评论更是一片□□。
晴天不是天晴:哇,大蓝脾气很好的样子,想rua
一个军迷 RE 晴天不是天晴:当然了,方少将本人就是军部出了名的脾气好。
【该用户近期多次被举报】 RE 晴天不是天晴:别摸了它太懒了长藤壶了
不学会古代语不改名:好大啊!肯定要有一百米了吧,怪不得方少将从来不放。巨型的生物,命中注定属于太空或者海洋……”
轻歌曼舞:如果在市区里放出来,会堵塞交通的!
已黑化:卧槽,吓出我一身冷汗,我怎么记得她的量子兽原来是条咸鱼呢?是我来错时间线了?
BBQ RE 【该用户近期多次被举报】:举报你就对了,大家都觉得大蓝可爱,怎么就你恶心巴拉地要提什么藤壶啊?怎么你在边上你看见它长藤壶了?张口就来。
轻歌曼舞 RE 【该用户近期多次被举报】:举报了,破坏气氛。什么叫太懒了?你是说方少将那么努力一独立女性懒吗?还有,别拿空格当标点符号用,没接受过义务教育吗?
……
“少将。”
方彧慌忙关掉光脑,挺直身体:“啊?”
帕蒂一愣,哭笑不得:“您怎么这个时候还在刷光脑啊!”
方彧心虚地摸摸鼻子:“唔……”
这时,她的光脑一震,她忙偷眼往下瞟——
安达涧山:有时间吗?我给你打个视频,有事。
方彧赶紧回复:好的有时间阁下
她有了借口,大摇大摆向副官解释:“唔,我是和安达阁下办公。”
帕蒂:“……您说是说是啥就是啥。”
光屏一闪,安达涧山出现在屏幕对面:“你看网上了吗?”
方彧打了个寒战,矢口否认:“没,没看。”
安达:“嗯,看也看不到,我叫人用你那条大鱼给压下去了——简言之,桑谷的居民都很担心,慌慌张张,说些危言耸听的话。”
方彧暗暗松了口气。原来不是她的那条热搜。
他顿了顿,念道:“坐标诺亚路,我24小时前买的木樨花洗发水还没到!是不是被叛乱军劫走了?哦,我的上帝!我都不知道该拿我的脑袋怎么办了!”
安达冷笑:“这样一个不好对付的脑袋,摘下来、悬挂在叛乱军首领家的墙上,她就从此不用再费心了。”
“这里一向远离前线,大家害怕是正常的。”
安达蹙眉:“我知道。但这样自乱阵脚怎么行?”
“你向军队的发言还可以,但太没有感情,煽动力太差,趁着敌人还没来,重新录一段给我,准备给桑谷市民看。”
“……”
安达:“就说你作为军方代表,保证怎么怎么,守护啊人民啊,要让他们觉得你很可靠。”
方彧:“阁下,我有镜头恐惧症。”
“哦,我有先天性幽门狭窄。”
安达面无表情:“对了,你发消息能不能正确使用标点符号?不要乱用空格,看得我浑身难受。”
方彧:……
18日23:00。
方彧舰队抵达桑谷星系外缘。
一艘艘星舰如钢铁怪兽,低伏脊梁、收敛羽翼,潜行于死寂太空。
士兵们步履匆匆,窸窣而沉静的脚步声回响在走廊上。
少将倚墙而立,抬起手腕,默默注视着时钟。
……
18日24:00。
少将若有所思地扭过头,望向窗外。
“少将、少将!”有人推门而入。
“侦察塔台监测到敌舰——敌舰正在向我星系跃迁!”
**
叛乱军旗舰,普罗米修斯号。
“呕!呕!”一个穿着墨绿色制服的军官蹲在地上,发出阵阵干呕。
这样的情景很惹眼,不仅仅是因为他吐得气壮山河,更是因为他身上的制服。这套衣服带有浓厚的联邦痕迹。
而在叛乱军中,一向流行的是几百年前分家时的“人类传统服饰”。
这种联邦痕迹,是会被视作存在“亲敌倾向”的。
军官说的是叛乱军通用语。当然,在叛乱军境内,一般称之为“正统语”。
“他奶奶的,这就是跃迁吗?不好玩——呕——老子再也——呕——不玩了!”
旁边的人嘲弄道:“咦,我刚刚好像听见一耳朵,什么‘只有姓方的那样手不能提的联邦人,才会怕跃迁’?”
“你——呕!”
这时,指挥室的门开了。
出来一位年纪很轻的红发少年。单看他的衣服,如不是配色不同,简直就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联邦副官。
少年很不客气:“哇啦哇啦哇啦,你们哇啦什么呢?”
“……”
“老大不舒服,你们俩小点声。”
他说完,哐地关上门。
门外的两人登时噤若寒蝉:“……”
少年步伐轻捷矫健,大步踏入指挥室内。
“……您好点了吗?”
他在不远处立定,微微垂下脖颈,以手抚胸,改换了一副温驯的语气。
坐在指挥台上的人缓缓睁开眼,轻吐一口气:“……没事。”
他声音略有些沙哑,但调子很柔和,能把爆破音很多的正统语说得如此柔和的人,可并不多。
“其实您不必非要跃迁的,”少年说,“即使慢一点,那些胖得像蠢猪、做事像绵羊一样的联邦匪徒也追不上来……”
司令官噗嗤一笑,笑声有些近似乎娇俏,他扭过头来。
这位奔袭千里的叛乱军首领,居然有一张很年轻清秀的面庞——
黑长发,黑眼睛,脸色苍白,看起来顶多也就十七八岁。
他口气温和而真诚:
“那可不行,既然早有约定,我怎么能让她辜负良宵?”
**
方彧躺倒在沙发上,居然还有闲情雅致翻看材料:
“……原来,不是奥托政府把廷巴克图丢了,而是他们把廷巴克图给送了。”
这是叛乱军中最新传回的讯息。
由于叛乱军是联邦军部长久以来的唯一假想敌,所以,军部其实对其还算重视,有关的研究经费基本报了就批。
然而,由于叛乱军盘踞的宙域条件太过恶劣,联邦人基本忍受不了。
因而,批下来的大把经费往往多半花在了研究者看电影打游戏上,最后草草上交一些虎头蛇尾的研究,应付差事。
各大军校倒也都开过《叛乱军编年史》《叛乱军政治形态研究》之类的课程,但教材还沿用的是帝国版本,讲的也都是些“军阀割据”“大首领”“军事民主制”“落后愚昧”之类的套话。
直到安达秘密派遣出一批无量子兽军官,联邦才第一次掌握了叛乱军的最新情况。
这次一路狂飙直接跑到桑谷都门口的,是叛乱军中新兴的一股小军阀。
在叛乱军通用语中,称呼这位小军阀为“吴洄”。
吴洄自两年前异军突起,拉了一批人马,占山为王,势力逐渐扩大。
在叛乱军内部,他属于比较罕见的改良派,被普遍认为有强烈的“亲联邦倾向”,做事风格也和大多数叛乱军不同。
比如,在对待肯雅塔的奥托军政府的态度上。
大多数叛乱军首领都对联邦保守派恨之入骨,即使他本人并没有什么倾向,在普遍的仇视情绪中,也不敢不做出恨之入骨状。
然而,吴洄行事却比较功利主义。在肯雅塔系政变军表达出雇佣一支叛乱军的意愿后,吴洄居然敢犯众怒,接下了橄榄枝。
当然,也免不了狮子大开口,向政变军提出了许多苛刻条件——
包括割让边境土地、提供军火、转移跃迁技术等等。
吴洄此次长途奔袭,背后顶着的是叛乱军内部的普遍愤怒。
可以说,他要是不快点跑,恐怕叛乱军中就要有人先来锤他一顿了。
方彧看完,若有所思:“有点意思。”
帕蒂欣喜说:“少将想到怎么对付这个家伙啦?”
方彧回过神来:“哦……我是说那个土拨鼠的短视频,你看了吗?可好笑了。”
帕蒂:“……”
**
19日,1:00。
桑谷星系外缘,两军遥遥对峙。
靴跟清脆撞击,吴洄一步步登上普罗米修斯号的制高点。
“昂素,”他低声说,“我迫不及待想见见她了。”
“等您把她捉住,想怎么见她,就怎么见她。”红发副官答道。
……
方彧垂着眼皮,靠着指挥台,两腿交叠,用指尖将最后一张文件划过。
洛林:“阁下,您难道不想见见这位……像得了狂犬病的狗一样狂躁的敌人吗?”
方彧回过神:“啊……看看他下的蛋就好,鸡还是算了。”
……
普罗米修斯号开启全域广播:“战士们,我们终于即将迎来复仇的时刻了!”
泰坦号那道仿佛永远冷静平和的声线在空气中震荡:
“……大家都辛苦了,再坚持一会儿,就可以下班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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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 嗜血蓝鲸(3)
◎爱来自桑谷◎
奥托时间19日凌晨, 方彧舰队与吴洄舰队在桑谷星系外缘短兵相接。
两方的主帅很快发现,彼此的作战风格居然颇为相似。
两人用兵都极其审慎,排布比较繁琐,还都有点简单问题复杂化的不良倾向。
这就导致他们各自派出两边侧翼, 一面打掩护, 一面试图包抄后, 发现对方军队迎头撞上来。
两军大眼瞪小眼片刻,一阵狂轰乱炸, 两边主帅颇有默契地下令撤回。
“……”
指挥台前,方彧挠了挠头。
洛林忧心忡忡地看着:“阁下,您要是一直和他这么玩俄罗斯套娃,是不是对咱们不大有利啊?”
方彧魂不守舍,眼神飘忽:“他们远道而来,要是能这样耗住,显然对咱们有利……他肯定不会这样拖下去的。”
她说着伸出一只手。
洛林向糖盒子里抓了一把:“哎呦, 前几天卢软软来过您办公室——现在只有红酒味的黑巧克力了。”
方彧幽怨地瞪了洛林一眼:“……可以凑合。”
她把巧克力塞进嘴里, 努力思考。
桑谷星匆忙之中建都, 并没有配备和奥托一样完善的防御系统。
而桑谷地处较为开阔、几乎全域通航的宙域, 其实也没什么险要可屏。
这种地理位置,守是很不好守的。
所以说,与其考虑怎么守城,倒不如考虑怎么在星系外缘把敌人打到不能自理,更简单一点……
她擅自把安达说的“第三层大气”提到了“星系外缘”, 也是考虑到这一点。
“少将。”帕蒂说, “敌军集中力量进攻左翼!”
方彧:“唔。”
帕蒂:“少将有什么想法吗?”
“帕蒂上尉, 每一支军队都是有软肋的。你知道最愚蠢的将领, 一般都是什么样子的吗?”
“……看不出敌人的软肋?”
“不。看不出自己的软肋。”方彧说, “看不出别人的软肋,顶多是打不赢,看不清自己的软肋,那就要大输特输了。”
“原来如此。”
方彧神情严肃:“那你觉得我军的软肋在哪里?”
帕蒂掰着指头开始数:“呃,人数少,新兵多,训练不够完善……”
她数着数着,有些崩溃:“!”
方彧苦笑了一声:“也不能算错。但是……”
她顿了顿,没往下说,转而道:“其实我们两方面临的主要问题,都是一样的。”
众人愣了愣。
方彧皱起眉头:“有潜在的内部隐患。”
“你们也都看到报告了,吴洄——是叫吴洄吧?他这次接受雇佣任务,本身也是很犯众怒的。”
方彧向众人解释:“而他这两年快速崛起,一力扩张,求量不求质,部下有相当一部分是原有的小军头合并的,成分也不纯正,思想也不容易统一。”
“比如他左翼的那个副将,就不是很听他的话,和他早有矛盾在先。”
“这位青年才俊年纪这么小,副将比他岁数大,平时又喜欢倚老卖老。”
“而吴洄本人呢,多少带点既要又要,心里分明非常刚愎自用,表面还要博个温良恭俭让的好名声……”
方少将的思路一忽悠一忽悠,众人也跟着听得一忽悠一忽悠——
少将小姐这番基于一个胯骨轴子、讲出一个城门楼子的怪论,其实很有她的个人风格。
就像你问她:“蛋炒饭加多少盐?”她准回答你:“可不是嘛,佛跳墙也加盐。”
“阁下,阁下,”洛林打断,“我记得报告上只写了‘叛乱军内部对他的行为颇有不满之声’这一句话。”
帕蒂:“您后面那一串,什么小军头什么副将什么温良恭俭让,都是从哪里来的?”
洛林:“考虑到他现在所处的地理位置,下官可不觉得他温良恭俭让呀!”
方彧挠了挠头,似乎被问到了盲点,露出很费力的样子:
“啊,这,唔……”
“总之,”方彧放弃解释,强硬说,“我们先对敌军左翼下一点小小的功夫。”
**
普罗米修斯号。
吴洄柔和的声线在旗舰上回荡:
“桑塔号,为什么左翼各星舰没有听命及时撤军?”
左翼旗舰桑塔号上,老头领斯诺大摇大摆地听完主帅的通讯,摆了摆手:
“不用理他。那个强迫症的小白脸,我不就晚了十几分钟嘛。”
“为什么?”第二道通讯传来,声音略显阴郁。
斯诺这才迫不得已,拿起话筒:“头儿,我这边眼看着要把一艘星舰打掉了,抛下怪可惜的,所以才耽搁了一小会儿……”
“一小会儿?”
年轻首领的声线柔和中露出微寒。
“十七分钟,是不是比通常概念下的‘一小会儿’,要稍微长一些?”
斯诺:“至于吗,头儿?”
吴洄轻声说:“你刚刚叫我什么?”
斯诺前牙拌后牙,烫舌头般改口:“……阁下。”
吴洄沉默半晌,才改换温和的口吻:
“我知道这都是小事,实在并非我斤斤计较——”
“只是我等深入敌境,对手又是当世名将,此一战成败关乎我大统领之尊严,更关乎亿万臣民之国恨家仇……您也要为我考虑。”
斯诺一迭声:“是是是,是是是……”
挂断通讯,斯诺一脸丧气地摔下耳麦:“这都是什么嘛,这家伙,太古怪。”
忽然,通讯频道内再次沙沙响起来。
“老大,老大!好像是泰坦号那边发来的,他们的信号强度高,咱们屏蔽不掉啊——”
话音未落,一道厚重男声盖过了通讯兵的可怜的吼声。
他说的是带点廷巴克图口音的“正统语”:
“我家少将说,可以给你们办桑谷暂居证。”
众人:“???”
洛林懒洋洋说:“你们现在有家回不去,也怪可怜的,大家都能理解——”
众人:……谁有家回不去了?
“但是,这留在桑谷,可不一定要打进来嘛,还可以办异国公民暂居证的。”
洛林继续说:“真的,我们家少将原话:烦死了烦死了,别打了别打了,给他们办.证就好了!爱来自桑谷!”
“……哎呀,翻译过来怎么这么不对味儿?我们少将口音很软的,是你们语种的问题。”
众人:“……”
犹记得大统领告诉他们,联邦人虽然生活富裕,但精神贫瘠,是可悲的。
此时此刻,众人才深刻地感受到,大统领并非信嘴胡扯,只为忽悠他们不要往廷巴克图偷渡。
生活在传说中“富庶文明世界”的联邦人,精神状态竟是如此之赛博朋克。
明明说的是一种语言,为什么完全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
众人还在错愣之际,对面好像早有预料般,开始答疑解惑。
“哦?你问你们为啥回不去啦?”
洛林好像真的有人提问一样,感情丰沛:
“这还用说吗?你们与奥托联邦的军部可有血海深仇啊。”
“你们头儿如今替奥托联邦卖命,不管是输是赢,都已经犯下众怒,大统领一定会与他为难。你们跟着他混,是等着被大统领做成人干吗?”
**
泰坦号。
“如果想唆使敌军哗变的话,要等对方集中进攻后,”方彧指着屏幕,“因为进攻状态下,旗舰对余部的掌控能力会自然削弱。”
“而且敌军的左翼目前在殿后位置——后方发生哗变,会让主帅头很大。”
帕蒂瞪大眼睛,呆呆点头:“哦……”
“我说阁下,您教我们这个干嘛?”洛林却抱着胳膊,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方彧:“如果你们将来指挥军队……”
洛林笑嘻嘻说:“有您在,联邦未来六十年都不缺人指挥军队了吧?”
方彧脸一黑:“洛林少校还打算让我再工作六十年?!”
不行的,工作是不行的。再工作六年,她的容貌她的身材她的社交礼仪,甚至灵魂都会被毁了的。
洛林神气无辜,耸了耸肩:“嗯哼。”
方彧用力甩了甩脑袋,把这个恼人的家伙甩出大脑:
“集结兵力,准备进攻!”
**
普罗米修斯号。
敌军火力非常凶猛,旗舰也摇摇欲坠。
方彧是联邦有名的新锐将领,但众人如今甚至觉得,她的指挥能力其实远过于她的名声。
“老大已经三十六个小时没休息过了吧,昂素哥?”
昂素撇了撇嘴:“可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完事。”
“姓方的女人挺得住再战一天一夜,咱们老大那病歪歪的样子,能挺得住吗?”
“谁病歪歪的,你再说一遍?”
“……”
吴洄在指挥室内伫立。他的目光始终凝视着光屏上的动态图像。
这艘旗舰也很老旧了,运转有些卡顿,令他不由暗暗焦躁。
方彧正集结兵力奋力反击——她指挥下的舰队行动非常之灵活合宜,从最微小的调度中,也能看出对方的老练从容。
不知是环境太冷还是脑子太热,他浑身的骨节都如被车轮碾压般疼痛。
但可以忍耐。只要不扰乱心智,只要他还能继续指挥,什么都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能击败她……如果……
不,不能想这些……他不能激动……
“阁下!阁下,不好了——”
“怎么了?”吴洄哑着嗓子,有些不耐烦。
方彧的部下肯定不会遇事就慌慌张张喊“不好了”——她在硬件软件上都胜过他,这并不是一场公平的对决。
“左部士官哗变!突然掉头进攻我后方!”
吴洄猛地转身:“!”
“阁下!”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小首领捂着胸口,踉跄了一步——就在众人都以为他就要摔倒之时,他却撑住指挥台,重新稳住身体。
“哦?”吴洄拼尽全力,装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冷笑出声。
“她就只能想出这种下作的伎俩了吗?真令我失望。”
吴洄在嘴上稳定军心的同时,自己却已方寸大乱。
按理说,他也可以策动桑谷的无量子兽人,扰动敌人的后方。
可是,桑谷政府连日来大肆宣传他与奥托政府的协约。桑谷的无量子兽群体,恐怕也对他风评微妙。
普通人看不到长远的利益,不懂得利用时势,只会一味指责他“背叛”“利欲熏心”……
蠢货。都是蠢货!
联邦内乱是多么好的机会,可他的同胞硬生生把它错过了!
一旦联邦恢复和平,他那落后闭塞的远星系的同胞们,岂有还手之力。
他们只能重新退缩回危险黑暗的宙域里去,忍受落后、贫穷、不公,更可恨的是——
任由那些脑满肠肥、自作多情、腐败堕落的联邦人宣称自己代表着“人类文明”!
本来是有机会的,如果他能成长得再快一些,夺取更多的士兵、星舰和权力……
说不定他就可以统一混乱的诸军阀,在此时拥有左右时局的能力。
他就可以打败联邦,不管是桑谷政府还是奥托政府……
然后,他们都可以在阳光下生活着……
“阁下……”
“不。”
吴洄的眼里突然放出寒光:“不,我们不会输的。”
“因为我们退无可退,我们背后就是无数受尽折磨的同胞——只有胜利,必须胜利!”
“去找那个人来。”吴洄低声说,“那是我们最后一颗棋子。”
**
方彧的估计很准确。
斯诺本身对吴洄此行的态度就模棱两可。
当手下士官哗变逼宫时,他故作惊恐地嘟囔了几句“莫害我”“莫害我”,便顺坡下驴,跟着反了。
“专横,那小子——呃,下官只是不满那小子的专横——和平,呃,加之为了两国的和平——并无其他任何的意图……特别是功利方面的意图……官,下官更是没有脸面再做了……”
洛林艰难地听着斯诺传来的语音,艰难地翻译过来。
方彧同样困惑地听着这二道贩子乱七八糟的翻译。
“……”
据斯诺说,他并不识字,军中也没有识字的人。他们的一切军务,都是通过语音的方式完成的。
而当方彧试图在军中找到一位懂叛乱军通行语的翻译时,却惊讶地发现,联邦军中虽然有大把会各种古代小语种的家伙,却找不出一个会叛乱军通行语的人。
洛林勉为其难地接下额外的工作。
“他是在管你要官要钱呢,阁下。”
——在翻译完后,洛林一言蔽之。
方彧十分怀疑信息可靠性:“是吗?可你翻译的内容好像大多是什么……他不要官也不要钱啊?”
洛林诚恳地说:“阁下,但凡人这种话,就是该反着读的。”
方彧:“……”
她不耐烦地挥挥手:“行吧,我管不了这个,让政府去处理吧。”
洛林一扬眉:“遵命,阁下——对了,您估计还有多久能完事儿?”
方彧一边下指令,一边随口说:“怎么,你晚上有约会啊?”
“阁下这可就是深深的误解了,下官一向洁身自好。”
洛林半真半假地抚胸沉痛道。
“只是想点个奶茶外卖,这里超出人家的配送半径了。”
方彧:“……”
她垂下眼:“别订了。”
洛林:“侵略者已经屁股后头着火了,应该不至于耽误属下的外卖吧?”
方彧淡淡直起身体:“事情不会这样结束的,敌人不能这样轻易认输,因为他们输不起。”
**
桑谷星,新黎明塔。
巴特蒙总长心中颇不安定。虽然他正安坐在办公室内,天空如常澄澈平静,连一只星舰的影子也看不到。
但他总感到惴惴不安。
旧黎明塔轰然坍塌的那一日,似乎也是这样一个好天气。
抵达桑谷以来,虽然安达一力架空他,但好歹政权保住了、大家的体面也都维持住了。
随着离开奥托带来的短暂权力真空重新被填满,联邦旧有的制度机器恢复运作,各大机构次第恢复。
诸多制度枷锁在上,即使骄横如安达,在把裴行野推上大元帅位子后,也自知不能再如之前那般肆意妄为,多有让步。
他毕竟还是国家的合法领导者,只要一直这样下去,他和安达之间的权力关系,恐怕也可此消彼长,甚至掉个个儿……
可偏偏,怎么仗又打到了家门口!?
一旦战乱,公民就会自然地渴望犀利强大、有着无比安全感的安达。
权力的天平就会毋庸置疑地向安达倾斜。
他简直要怀疑,安达是故意让方彧一路把敌人放进来的了!
外头吵吵闹闹的,吵得巴特蒙脑壳疼,思维也不清楚起来。
“……唉,外面又是什么声音?”巴特蒙没好气道。
一旁的秘书看了看:“哦,是无量子兽人的大游行呢,要求平权、提高保障什么的,听说计划从19号进行到22号。”
巴特蒙:“又来这一套!要是肯雅塔当权,看他们还要不要‘保障’?”
秘书尴尬地笑说:“大概也是趁着方少将在外面打仗,觉得自己成了‘有团结价值’的,可以借机威胁政府一下吧。”
“哼,其实肯雅塔做的也没错,就该让他们都去远星系待几天……”
巴特蒙嘟囔着,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严令军部上下,尤其政府卫队,不许搞出事故啊。”
秘书当然知道,这几年联邦政局混乱,前总长就是因为此类事件下台的。
巴特蒙总长当然对此格外敏感。
她忙点点头:“是,阁下。”
与此同时。
一艘来自远星的老式机甲悄然脱离了战场,绕过守军的封锁,向着桑谷星驶去。
机甲的驾驶员,也是这艘机甲上唯一的士兵,是一位十四岁的年轻尉官。
他激动而忐忑地回忆着首领温和的笑容。
“你愿意帮我一个忙么?”首领温和而疲惫,令人不自觉心生怜爱,“我先告诉你实话,这会是一项有去无回的任务,你会为此付出生命。”
年轻尉官战栗了,他想起自己的表妹丽莎,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是很想离开她。
“算了,还是算了。”首领忽然蹙起眉头,回首呵斥副官,“怎么选了这样一个年轻人来?”
“年轻的人应当活着,活着去看我们花团锦簇的新世界。”
首领的手搭上了他的肩头:“回去吧,小兄弟。”
那一只多么纤弱,多么冰冷,又多么有力量的手。
他想起跟从首领的那无数个日日夜夜——
一开始,他们只有很少的人。
首领甚至不舍得点灯,每天都会在月光下翻看着那仅有的、已经破烂的材料。
他似乎知道自己是不合时宜的,也从不将自己的理想宣之于口。
他只是很实际也很努力地为他们寻找房子、食物、水源、衣物……让他们的生活条件好一点儿,再好一点儿。
而他自己,不在乎吃喝,也不在乎住所,把满腔心事都留给了那一张张破烂的星图、偶尔从廷巴克图流传出的手抄本联邦书籍。
他的联邦通用语很流利,因而努力收集联邦名将们撰写的军事教材、学者们写下的复杂艰深的政治哲学著论,尤其对关于“叛乱军”的文章论著感兴趣。
首领虽然不大说话,可每每当他望向联邦所在的星域时——
所有人好像都能听到他无言的、却无比炽热的心声。
据说,他在每日不辍的日记中写下:
“如果我辈此身此生负有原罪,注定承受这铁骑与鲜血交织的宇宙无穷的恶意,那就奋斗终身、献出所有——”
“直到伊甸之光永久辉映我的孩子们。”
为了孩子们,为了丽莎和他未来的孩子们。不,他已经死了,他不会有孩子了,那就是为了……
尉官脱口而出:“头儿——啊不,阁下!”
他有些慌乱,他知道头儿是不喜欢听到自己被叫做“头儿”的——但首领非常宽容、也非常悲伤地笑了。
“我愿意!”他近乎急切地表白,“我愿意为了孩子们的新生付出一切,哪怕自己再也看不到了!”
首领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忽然浮动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哽咽难言。
“……我对不起你。”
终于,首领忍住了泪水,向他抚胸行礼,只反复重复这一句。
这并不奇怪,首领从来就不擅长演讲。
他的黑发从腰间垂落,随着身体一起发抖:“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
……
少年尉官甩了甩脑袋。
他把多余的想法从自己脑子里排空。
首领是值得他为之献出生命的。所以他将执行任务,成为同胞中的英雄——他只需要想清楚这些就够了。
机甲顺利地避开了桑谷的防空系统。
正如首领所判断的一样,桑谷的防空系统还很薄弱,远没有曾经的奥托那样戒备森严。这令他心里踏实了不少。
他将机甲开到隐蔽出,拿起量子枪,揣进裤腰里。
不远处,是正在涌动的人潮。人们举着一些牌子,他不认字。人们嚷嚷着一些联邦话,乱七八糟的,他一句也听不懂。
首领说,这些人也是他们的同胞——只是他们被联邦欺骗了。
少年从未见过这样光鲜亮丽的景象,心里有些发憷,仓皇四顾。
为首的是一个少女,穿得可真漂亮,比他家乡最富有的军阀太太还漂亮。
她振臂疾呼着什么,神情很严肃,好像在做什么正经大事一样。
少年尉官感到可笑,继而,又突然感到恶心和痛恨。
凭什么你能在这里举起胳膊、喊几句口号,就觉得自己做了了不起的牺牲——
而丽莎却要日日夜夜做许多活,把肩头和手掌都磨出厚厚的茧子,还要被父亲打骂呢?
就选她吧。少年想,不要怪罪我,你是为了孩子们的明天而牺牲的,就如我一样。
他举起枪,枪口指向毫无防备的少女,扣动扳机。
少女愣了一下,好像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下一刻,她的头骨已经四分五裂。
“啊!!!”人群爆发出惊呼。
鲜血染红了少女裹在身上的联邦星旗,滴答滴答地坠落下来。
一张书写着“要人类和平,不要种族战争”的条幅委地,上面沾满了血和污泥混合的脚印。
人群中有人惨声大叫:“桑谷政府也要屠杀平民吗!”
“他们、他们都是一路的!”
“联邦已经完了,他们都是一路的——我们该怎么办啊……”
他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
新黎明塔高高矗立,联邦星旗盎然飞扬,如白鸽之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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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 嗜血蓝鲸(4)
◎信心就是生命。◎
新黎明塔。
“反了!反了!暴民造反了!”
“不得了了, 冲进来了!那群人竟然冲进来了!”
官邸内的大小官员鱼贯而出,纷纷逃命。
有人甚至还把自己办公桌上妻儿的照片夹在咯吱窝里,捎带走了,显然是做好了不再回来的准备。
“他们真的冲进来了?警卫呢?”
“真的, 到一楼的杜邦大厅了, 我眼睁睁看着凯文一脚滑倒, 然后就不见了……”
“我怀疑有的警卫压根没有拦,之前福利削减, 估计他们这是借着那群渣滓,自己也闹一场!”
“要我说,这些人的基因都是社会的累赘。我不是单单指无量子兽的啊,我是指所有这些……”
“嘿,老兄你这话说的,没有他们,咱们统治谁呀?”
政府精英们还可镇定地调笑, 可无法否认的是, 谁也没料到——
整个桑谷联邦的心脏, 居然禁不起一声枪响, 就变作惊弓之鸟。
**
安达是逆着人流来到新黎明塔的。
他接到消息时,正在安达平章家中。老总长听说后,沉吟半晌,一语不发。
安达对父亲的故弄玄虚非常之不耐烦,想拔腿就走, 可又不能, 不得不焦躁地在原地暗自切齿。
他咬着咬着牙, 心里不由开始琢磨着, 怎么才能弄死他?
如果拖下去, 等到拔氧气管那天,就太迟了。不,要更生不如死一点儿的……
老安达抬起头:“……涧山呀。”
安达收敛起拔氧气管的想象:“父亲有何指教?”
“我看着联邦长大,这么些年,也见过许多不绝如缕的危险,却并没有经历过如这一年多来这么多的事……”
老安达叹息一声,拍了拍儿子的手臂,神情复杂:
“联邦和我都老了,这真是你的时代了,去吧……注意安全。”
安达涧山一愣。
他步履匆匆,踏入巴特蒙总长的办公室,一把薅住对方的领子时——
也没能忘记老总长那个古怪而危险的眼神。
**
“你要干什么?”
安达疾言厉色喝问道,连平素那种阴阳怪气的“阁下”都不叫了。
巴特蒙自然是打算脚底抹油,低头看看自己手中女儿的照片,张口结舌:“啊,这,我……”
安达:“恕属下失言——但您不能跑。”
“暴民都要冲进来了!”巴特蒙努力蠕动身体,试图挣脱,“安达啊,至少咱们先战略性撤退,战略性的……”
安达冷笑,双手仍抵住总长的肩膀,硬生生把他按在座位上:
“乌合之众。阁下是联邦的大脑,实在不必为此恐慌。”
巴特蒙心中燃起一丝诡秘希望。
如果此刻能表现得镇定,也算立功一件,今后说不定会获得更大的威望……
安达不喜欢抛头露面,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家伙,民众不会支持他……
他需要安达……或许,安达也需要他呢……
巴特蒙咽口吐沫:“安达,你有办法?”
安达镇静道:“当务之急是捉住开枪的人——因为这枪既不是您开的,也不是我开的,对吧?就如同当年那一枪,并不是陈蕤小姐开的。”
巴特蒙的脸白了白:“……如果,如果找不到呢?”
安达:“那您说枪是谁开的,就是谁开的。”
巴特蒙尴尬不已:“找谁……”
安达把手一挥,声调沉静:
“再者,要确保局势不影响到前线。您应当下令立刻将军港戒严,以防他们脑子一热,冲了进去——联邦人都是听着杜邦谢诠夺取星港的故事长大的,很容易有样学样。”
巴特蒙连连点头:“好,好……”
“其三,您必须公开出现。”
巴特蒙浑身一哆嗦:“什么?!可可可——”
安达直接问:“您还想连任吗?无量子兽群体是您的基本盘,如果他们陷入普遍愤怒,您该怎么办?当然是顺着人家的意思来。”
“可是……”
“他们之所以冲到这里来,潜台词不就是要见您、要告御状吗?您此时出去说句好话,能胜过千军万马。”
巴特蒙嘶嘶地吸着气。
“其四,立刻通知方彧,必要的时候,命令她回军镇压。”
巴特蒙惨白着脸,舔了舔嘴唇:“是……我明白了。”
安达这才松开手臂,抬起身。
“我在来的路上已经给您写好稿子了——对了,去把事发周围全部的监控调来,再找几个视频后期。通知网管部门,做好准备。”
……
巴特蒙几乎是被安达挟持着走向人群的。
越靠近他的“基本盘”,他越两脚发软,脑子里浮现出儿童时代老祖母的告诫:
“再不睡觉,没有量子兽的老巫婆就要来吃你的手指头啦!”
即使是成年后有关这群家伙的记忆,也令人作呕——男的酗酒成瘾、抛妻弃子,女的十六七岁就生了孩子、再丢给父母养,大多数都粗鄙不堪。
但他还要装出一副亲和的样子,和那些男人拥抱、称兄道弟,吻那些女人扑着劣质粉底的脸颊……
人群躁动起来:“巴特蒙总长阁下!巴特蒙总长阁下!”
“我呸,你还管他叫总长阁下?”
“可他来见我们了——”
“滚你的蛋吧!”
一枚臭鸡蛋从人群中飞出,直挺挺向巴特蒙砸来。
那人准头不错,虽然隔了很远,鸡蛋却正中巴特蒙的左肩。他躲闪不及——
“哎呦!”蛋液从西装上留下来,腥味刺鼻。
巴特蒙又恼火又尴尬:“这、这……”
安达森冷的声音幽幽传来:“脱掉衣服,递给保镖,态度优雅一点。”
“他拿蛋扔我!”
巴特蒙小声怒道:“即使我们俩是大街上两个陌生人,他也没权利拿蛋扔我——我至少也有权利骂回去吧!?”
“您应该庆幸只是鸡蛋,不是子弹。”
安达嘴唇不动,轻声说:“您如果举止失当,挨一下子后者,也不是不可能的。”
巴特蒙一哆嗦:“……”
“亲爱的朋友,叛乱军中还有许多忍饥挨饿的孩子呢——珍惜粮食呀。”
下一刻,他笑吟吟脱掉西装外套,语气是温和的薄责。
……
“朋友们,我想这可能是一个很深的阴谋。”
巴特蒙肃然说:“平心而论,我们又不是傻子,前任总长的殷鉴不远,我们怎么敢重蹈覆辙,对自己的公民犯下如此罪行?”
“大家有谁亲眼看到了政府军有人开枪吗?”
“人类的眼睛受到大脑的奴役,眼见不一定为实。请看看这段不会说谎的监控录像吧。”
安达沉默负手,伫立于总长先生身后。
其实,想在如此混乱复杂的场面中找出到底是谁开枪,即使有AI协助,也很难办到。
但让监控视频扯点谎话,倒很简单。
一段被临时加工过的视频展现出来——
一位很符合刻板印象的五大三粗男子走出来,穿得破破烂烂,手里拿着一把晃眼的枪,说着似乎是叛乱军中通用语的语言,喊了两句,然后叩动扳机——
“……”
视频放送完毕,沸腾的人群安静了一些。
巴特蒙没想到如此药到病除,有些洋洋得意,继续说:
“大家知道,在我们的前线战场,方少将还在和敌人浴血奋战,保卫大家的安全。”
“我们的敌人口口声声称呼你们为同胞,却蒙骗你们的感情、践踏你们的生命——究竟是谁,才是你们真正的同胞呢?”
“我的同胞们——”
总长背着背着,自己也动了感情:
“我的同胞们啊——你们面临的问题,我都感同身受,也努力去解决。今天的可悲事故,是敌人中的野心家狗急跳墙之举……我为此深深地内疚……”
“在此危急存亡之秋,我们联邦的全体公民,更该团结一致……”
人群中略有躁动,有哽咽声此起彼伏。
“联邦,呜,联邦……”有人用袖子直擦眼睛。
“对啊,这是杜邦夫人努力创建的联邦呀,海拉·杜邦还在看着我们呢……”
“她毕竟是人类文明的心脏——”
安达漠然环顾,忽然觉得眼前的巴特蒙、周围的人群,都很有趣,也很好笑。
他几乎要生出一种可以称之为“爱”的情感了。
有趣的东西,他都爱;人类很有趣,他当然也爱。
“……”
“放屁!放屁!你他妈又欺骗我们——我不信,我不信——我再也不信你们的一个字——”
突然,一声怒吼从人群中爆出,石破天惊。
是一位面貌粗陋的男子,他夺路而出,举起颤抖的手臂,对准侃侃而谈的总长先生——
咔嚓!是子弹脱离枪膛的声音。
事发突然,在所有人意料之外。
巴特蒙和安达:“!”
电光火石间,安达却感到无比冷静,只是心中掠过许多种衡量。
……如果首任总长在此时当众毙命,新生的桑谷联邦会因此崩溃吗?
至少其信心会深受打击。而在危机四伏的战争年代,信心就是生命。
安达冷酷地判断。
如果在奥托联邦时代,死一个总长不算什么,死一百个也不算什么……
总长只是一个人而已,死掉了,还有整个体系的官僚接手——人们或许会因此怒骂“堕落”,但连怒火也是自满自矜的——联邦总是永远的人类文明之心。
但今天的联邦已无彼时的信心,今日之桑谷不是四百年神圣奥托。
如果死的人不常抛头露面、众人都不认得他呢?
安达闪身向前,将巴特蒙用力一推,推向身后。
“安达!”
“安达阁下!”
**
泰坦号。
指挥室上下,弥漫着一股半死不活的氛围。
这种不良团队气氛的肇始者,显然是他们趴在指挥台前打哈欠的少将。
“他们怎么这么能挺啊?按道理损伤率都这么大了……”帕蒂迷迷糊糊地疑惑。
弗里曼:“这小子能有多少星舰供他糟蹋,还不赶紧跑路?少将不都特地给他留下跑路通道了吗?”
洛林:“阁下,您是想要巧克力味的还是冰淇淋味的?”
弗里曼回头招呼:“我要抹茶的,谢了。”
洛林:“在下也没问您呀——行吧,抹茶……啵啵……红豆。”
帕蒂警惕道:“少将不会又睡着了吧?”
方彧打个了寒颤,抓起案上的浓茶,灌了自己一口。
说实话,她虽然很困,却压根睡不着,看起来似乎在昏昏欲睡,实则精神高度紧张。
对方越困兽犹斗,方彧就越担心自己的后方。
敌人不是傻子,是从叛乱军诸军阀中一点点拼杀出来的精英。
他会因为一时热血上头,就不顾自己的损耗,打一场毫无希望的战争吗?
不,他会拼尽全力,因为赌徒只能拼尽全力。
“警告后军,不要松懈。”方彧低声说。
“少将!”
话音未落,一位尉官匆匆入内:“巴特蒙总长紧急通讯。”
众人不由一愣。
巴特蒙虽然是方彧名义上的上司,但因为当年在波塞冬要塞闹出的小矛盾,彼此之间一直不大友好。
她与桑谷政府间的联系,一般都是由安达在中转手的。
方彧站起身:“……接。”
光屏一闪,巴特蒙带着大片血迹的身子摇摇欲坠,出现在空气中。
有人下意识倒吸一口冷气。
方彧刚刚举起了一半的手,悬停在空中:“……”
“总长阁下,出什么事了吗?”她试探着问。
巴特蒙这才从怔忡中反应过来,失态大声说:
“反了!他们反了!方彧,方彧,你、你给我立刻回军,镇压□□!”
方彧愣了愣。
“总长阁下,”她自觉地缓和语气,但改变不了这句话中的悖逆本意,“——安达阁下呢?”
没想到,巴特蒙却没有如平常一般表现出反感。
他双目无神:“我不知道,死了,多半是死了……那么多血,能不死吗?”
方彧一怔:“!”
“有人开枪射击,打、打中了安达……是我,呃,是安达……”
方彧很快打断了他:“不说安达阁下——那动乱仍还在蔓延吗?”
“他们跑了,见到这个情景,就都吓跑了……我不知道。”
“既然都跑了,那怎么会还有动乱呢?”方彧有些咄咄逼人,“怎么回事?您下令开枪了吗?”
巴特蒙嗫嚅起来:“我当时是为了安全起见,担心里面有叛乱军的分子……只把那个行凶者击毙了,再没有……”
“总之,我现在以联邦的名义命令你回来,快点,来不及了。这是内阁——”
巴特蒙的声调越来越高,然后,噗地一声。
消失在原地。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方彧按住“断开”手指上。
方彧迅速把指尖缩回来:“……”
“少将!”帕蒂下意识喊了一声,喊完之后,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说什么。
……似乎只是像念句“哦我的上帝”“卧槽”“妈呀”“阿弥陀佛”之类的一样,为了寻求安慰,就脱口而出。
注意到方彧询问的注视,帕蒂脸红了:“这、这是什么情况?”
方彧环顾四周,居然显得有点儿威严,沉声说:
“总长只是被吓坏了,我想这个命令也并非出自他本意,更没有经过内阁……”
帕蒂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
作为军方将领,一旦听到了完整明确的指示、确定了这道命令的合法性后,就需要无条件服从于来自文官政府首脑的命令。
而少将抢在此之前,把通讯给挂了……挂了……
方彧严肃道:“信号不好,通讯断了,想再接受指示恐怕也十分困难了。恐怕,我们不得不自作主张。”
少将既然睁着眼睛说“信号不好”,一时竟也无人敢说“信号很好”。
一向愿意逗弄少将、又正在下单订奶茶的洛林少校,也默默取消了订单——
“哎呀,信号不好。”洛林一本正经帮腔,“连送餐APP都打不开呀!”
众人互相使着眼色。
方彧无暇顾及属下们的道路以目——
她正紧张地思考着。
她不相信事态会发展到需要她回军武力镇压的地步,如果有一丝缓和的可能,她却执行了一条激化矛盾的命令,那就该以死谢罪了。
现在,尽快解决前线的问题,避免腹背受敌,才是最要紧的。
其实,按联邦的常理度之,敌军打到这个程度,早该四散溃逃了。
即使主帅还想打,各舰基本也会自有主张地脚底抹油、消极抵抗。
主动切断和旗舰通讯再假装是被炸坏了啊,捣毁自己的监控摄像头啊,炸毁自己的发动机然后在空中飘着等人道主义救援啊……
反正各有办法,摸鱼就对了。
但来自远星的同胞们显然并非如此。
他们的士兵好像不大怕死。
怎么样强度的攻势,才能逼迫这样一支不怕死的敌军,在短时间内彻底溃败?
机甲军。
她自己回答自己。
机甲军是攻击力最强的军种,远胜过隔空对轰、迟钝缓慢的巨型星舰。
可机甲军只用于陆地作战或登舰战,如果想要成功登舰,就又回到了太空军你一下我一下的迟钝对轰——
她猛地回过头,看向原子钟。数字在眼前飞速跳动着。
曾经在军校时,打过的嘴炮浮上她的脑海。
“机甲军一直没能突破陆地作战的体系,在太空中的登陆战作用太有限,其实我觉得,机甲在太空中,也可以模拟陆战的方式……”
“……”
试一试吧,很有趣的。
“洛林少校。”少将沉着而冷静,“召集全体机甲军,准备……作战。”
**
“机甲在太空作战中遇到的最大问题,是动力不足。”
“机甲进行一次跳跃滑翔,行进的距离大概是十千米左右,随即就需要着陆再次启动。对于太空战斗来说,这个距离太短了。”
“但是,如果我们能提供一些‘着陆点’呢?”
少将对着会议室内一堂的机甲军军官,有条有理、不疾不徐。
“届时,我军的星舰将会按照如图的队列进攻,充当火力掩护的同时,为机甲军提供‘着陆点’。而机甲军需要像跳梅花桩一样——登陆敌舰。”
方彧:“这是我的初步构想,不知道各位有什么看法?”
话音未落,除了洛林抱着胳膊、沉着脸,一言不发,军官们的眉毛鼻子已经各自乱飞。
“少将,这对机甲军的操作能力、太空军的协同配合能力,恐怕都有很高的要求啊。”
“我们机甲军倒没什么好说的,大家早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习惯了的,”另一人说,“但是太空军能配合得上来吗?”
“对啊,如果我们的人听从指令跳了,到头一看,好嘛,落地点啥玩意也没有——”
方彧:“我不能说这种事情一定不会发生——但我来指挥,在可能的情况下,宁可星舰被击沉,不会影响诸位的跳跃。”
“……”
这话说得相当有悖传统。
由于一艘星舰的造价比机甲高得多,或许也由于高层军官,包括机甲军的高层军官,一水儿都是太空军官学校、太空军出身。
在联邦军部无形的鄙视链中,机甲军一直处在食物链底端。
一般来说,在遇到“保大保小”的问题上时,不成文的规矩是弃机甲而保星舰。
大多数机甲军驾驶员甚至自己都有这个觉悟,会主动掩护星舰撤退。
让星舰反过来掩护机甲——
众人面面相觑,看来都心存疑虑。
洛林这时才懒洋洋说:“我看挺行。这种战术玩得挺花,说不定能进军事教材——具体的桩子排布呢?”
洛林此言一出,剩下的军官们才算默认了这种战术。
“是啊,具体的位点……”
“要精确一点……”
方彧感激地看了洛林一眼。
她将太空军的星舰排布图传上终端。
“既然这样,我已经将位点上传,到时候泰坦号会居中进行临时调控,可能会有临时调整,需要各位注意。”
方彧顿了顿,望向军官们。
这些人几乎都是普通士官出身——因为机甲军在军官学校里是不吃香的——又因为是技术性工种,靠手艺吃饭,纪律性也不怎么样,对上峰更是敷衍了事。
此时此刻,他们在胸口画十字的画十字,亲吻孩子相片的吻相片……
压根不再理睬她一眼。
似乎接到了这样艰巨的任务,于他们只是一件平常的麻烦事,只有默默忍受。
方彧默然无言,敬了一礼:“……祝各位一路平安。”
**
穿着黑色作战服的军官士兵们接连跃入机甲,弧形舷窗合拢。
机甲外壳上,联邦的深蓝白鸽徽章与机甲军的赤色飞鹰徽章并列,折出一条宽亮的光带。
沉默,血一样凝固的沉默。
方彧站在指挥台前,垂着眼皮,调整耳麦。
她眼前的一小块屏幕,临时转换成了机甲军的伤亡情况——
坠落机甲的番号和驾驶员姓名,会在光屏上停留大概三至四秒。
众人都对少将的这一行径大惑不解——按理说,她只要了解伤亡率就可以了,这些牺牲的士兵姓字名谁,并不重要。
直到帕蒂上尉悄声说:“都别乱议论了,少将的弟弟在这批机甲军里。”
众人才先是愕然,继而说不出话来。
少将沉默地站在指挥台前,影子落在地面上。
“全部星舰,”她平静如常,“3-4-7阵型,速度4,方向Z92宙域——出击!”
……
战火纷飞。
泰坦号的指挥室,方少将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止过。
“罗斯号,检测到你舰异常减速,请不要撤退。”
对面传来的声音夹杂着炮火声,大为慌乱:“可是阁下,可是敌军已经,下官——”
方彧声调微微发冷:“不要撤退。布莱恩舰长,如果你违令撤退,仔细全舰一起上军事法庭!”
“下官遵命——啊!啊!啊——”
公共频道里传来惨烈的叫声和爆炸声。
泰坦号指挥室内的诸人虽然早已没有新兵蛋,但仍有人忍不住捂起耳朵,不敢再听。
“阁下!”
就在惨叫的余波还回荡于室内时,另一个少年的兴奋声线随之响起:
“阁下,阁下!经由罗斯号最后一跳成功——S-美洲豹已成功登陆敌舰!”
“我居然没死,我成功了吗?天呀!”
“……”方彧合上眼,沉声说,“很好,执行任务,注意安全,不必汇报。”
或许是少年人的明快嗓音与方才的呻.吟对比太过鲜明——
众人一面感到无形的恐怖,一面又从中得到一点安慰,舒出口气,面色稍霁:
“……”
帕蒂也怀着一种欣慰与恐惧交织的心境,外加点提心吊胆——因为她总忍不住往角落里小小的“阵亡名单”上瞟。
说来也怪,虽然是少将主动要求调出这部分数据,但真到了战场上,她又忙于调度,疲于奔命,完全没有心思去看了。
到头来,却是帕蒂上尉深受其害。
她时不时就瞥见仿佛熟悉的字母组合,心惊肉跳一下。
此刻,随着敌军星舰大批量沉没,这串名单正飞速闪过——
突然,她的余光扫到了什么——继而,她浑身发冷,下意识转过头看向忙碌的少将。
正在掠过屏幕的那串字分明是:
S-雪豹,兰斯·方,(7)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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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 嗜血蓝鲸(5)
◎我们临行前交换了彼此的遗书◎
……S-雪豹, 兰斯·方,(7)
帕蒂重新读了一遍这条信息,就像考场上神经质般反复读题干、总觉得会看错时一样。
当她想研读第三遍时,兰斯·方的名字飞快淹没在其他牺牲者的姓名中。
帕蒂:“……”
会不会是重名呢?但方这个姓氏, 即使在东方血统的人中也并不很多见。
S-雪豹的确是兰斯的机甲, 她特意向洛林少校打听过。
而括号内的7, 则是该驾驶员牺牲前,共计击坠敌军星舰的数量。
少将的弟弟, 居然击坠了七艘敌舰吗?
帕蒂居然还有一部分心思麻木地运转着:
估计没有血缘关系吧。少将开机甲的时候,即使是固定靶,也打不中这么多……倒是有可能自己掉进沟里七次。
下一刻,她抬起头,瞥见了脸色惨白的少将。
方彧扬着脖颈,瞳孔微缩——显然好巧不巧,正看到了她最不该看到的内容。
“少将……”帕蒂颤声说。
方彧眨了眨眼, 转过头去。
“少将, 您——”
帕蒂颤抖的声线被打断, 少将神色如常平静:
“喂, 亨廷顿!谁又允许你后退的?继续前进!”
帕蒂:“……”
**
战斗结束了——敌人负隅顽抗,却在桑谷守军稀奇古怪的打法下连连败退,星舰损耗率达到了惊人的89%。
最终,敌舰开始撤退。
帕蒂胆战心惊地问:“……要不要追击,少将?”
方彧面露茫然, 很懵懂地眨了眨眼。
帕蒂有些心虚起来——她知道少将一向没有追亡逐北的习惯, 甚至会主动放残兵败将跑路。
但毕竟少将的弟弟在此役中阵亡, 少将如果想要追击一下, 纾解一下心情, 倒也不无不可……
方彧垂下颈子,哑着嗓子说:“让他们离开吧。”
帕蒂:“……是。”
“机甲军此次战斗的阵亡率是10.9%。”
少将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嗓音更喑哑了:“这个数值完全可以降低,以后应该加强配合作战的演习。”
帕蒂:“……是。”
方彧又说:“看看损毁的星舰或机甲上有没有幸存的士兵,派人捞回来。救治伤员。”
帕蒂:“是,少将,您……”
方彧再次打断她:“余部立刻回军,联系桑谷,看看那边怎么样了……”
帕蒂:“……是。”
方彧这才转过身,低垂着眼睫:“对不起,请给我半小时……不,十分钟时间。”
帕蒂一愣,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都不敢说。
她只得眼睁睁看着方彧向众人微微颔首示意,然后颤抖着肩膀快步离开——
砰!咔嚓。
隔壁休息室的门被锁死。
众人:“……!”
……
弗朗西斯卡·洛林夹着头盔、溜达回来时,指挥室便笼罩在这样一片愁云惨淡之中。
众人苦着脸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是好。
洛林擦着头盔上的斑斑血迹,诧异道:“咦,咱们那位可敬的少将小姐呢?”
帕蒂指一指旁边紧闭着的门:“那里。”
弗里曼看了看表:“……还有三分钟。”
洛林的目光左右扫视,一愣,突然沉下脸来:“幸运女神不会这样不肯惠顾她吧?”
众人默然。
半晌,弗里曼说:“唉,方中尉才十七岁呀,太年轻了……”
洛林突然显得有些恼火,不知这恼火是冲着方少将,还是冲着他自己,抑或冲着指挥室内愁云缭绕的众人——
反正最终,他破口大骂方少将:
“他娘的,这是个怪物,彻头彻尾的怪物。何苦来,自找苦吃!我真他妈看不懂这个家伙——”
众人不敢吱声:“……”
这时,对面的门开了,方少将一脸茫然推门走出。
洛林骂了一半,戛然而止:“我……阁下!”
方彧抬起头,语气温和:“洛林少校,你回来啦?”
洛林和他愁云惨淡的同僚们一起陷入声带发紧的境地。
半日,他啪地敬礼:“……午安,阁下。”
众人:什么叫前倨后恭啊。
方彧一副不明所以状,环顾众人。她眼睛还有点红,但行为举止都很正常——其实正是这种正常,让众人觉得不正常。
“桑谷怎么样了?”
帕蒂:“桑谷局势还在可控范围内,但有一小部分人试图冲击军港,总长只能让警察顶着……总长阁下和内阁似乎都对您有些意见,少将。”
方彧不以为意:“哦,那安达……”
弗里曼突然高声说:“少将——敌舰普罗米修斯号发来了通讯请求?”
众人一愣,纷纷看向方彧。
少将虽然看起来很正常,但她那种很想给谁找点麻烦的眼神表明,她还在气头上。
因而,没有人敢主动接听。说不定少将会要求挂断呢?
方彧咬紧牙关:“接。”
光屏上出现了一位红头发、墨绿制服、金流苏肩章的年轻副官。
众人都一愣——一般叛乱军的星舰上是没有投影通讯的。
所以,对于大多数在座的人来说,这都是他们第一次看见活的叛乱军长什么样。
他向方彧敬了礼。
少将没有还礼,而是翻了个白眼,抱着胳膊。
他见状也没说什么,或许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操着一口怪腔怪调、语法混乱的联邦语,简直听不出他到底在说什么:
“阁下,我有一个请求。”
众人:“……”
请求?你们刚刚杀了我们少将的弟弟,现在还有一个请求?
方彧:“在我们联邦,人一般不会向自己的敌人提出请求,除非走投无路。”
红发副官反应了半日,又和周围人窃窃私语半天——大概是集体智慧之结晶,总算把方彧这句话翻译明白了。
他说:“我们的确已经走投无路,阁下。”
“请向我们派遣一艘医疗船,我们的伤员需要救治——可您在战斗中击坠了我们的医疗船。”
方彧垂下眼睫。
一艘医疗船?他们会为了伤兵,开口向敌军借医疗船?
方彧抬起眼:“您不会是向我要求人道主义援助吧?我从没听说过向敌人寻求人道主义援助的道理。”
红发副官再次和周围人低声交谈。
洛林低声提醒:“他们可能听不懂‘人道主义援助’这种复杂的专有名词,阁下。”
方彧像吞了臭袜子一样,被迫直截了当:“……我不会向贵军提供无偿的救援。”
红发副官这次听懂了。
“阁下,我们可以用之前战役中俘虏的两万名贵军士兵做交换。”
光屏一闪,镜头落到了普罗米修斯号的底舱。
一群灰头土脸、带着镣铐的囚徒正吭哧吭哧地劈柴火,有几个军官拿着电棍和枪支,立在一旁。
乍一看到方彧,他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方准将!”
“方准将!救救我们吧,方准将——”
“呜呜呜我想回家,我想找妈妈——”
方彧:“……”
还在叫她“方准将”,与这批人被俘的时间段吻合。她有些冷酷地想。
“怎么样,阁下?这个交易如何?”副官说。
方彧现在有些怀疑,他们的年轻首领负伤甚至垂危了——
毕竟用两万名俘虏换一艘医疗舰,天平那边的砝码可沉得很。
方彧想了想:“贵军想怎么交换?”
“我们派出一艘载着囚徒的星舰,你们派出一艘医疗舰,二者在对轨后,你们的人上你们的医疗舰,我们的人去取来医疗物资,怎么样?”
……这个方案很实诚,看起来并非背后有诈的样子。
方彧有了底气,冷笑一声,再度抱起胳膊:“两万不够,全部。”
红发副官一愣,本来就不大利落的联邦语更走了调:“什、什么?”
方彧担心对方听不懂,大声重复:
“两万——不够——还要——更多。”
……
整个普罗米修斯号沸腾了。
姓方的坐地起价,一张口就是“全部”,丝毫不顾及市场规律。那么点绷带纱布止疼药,在谁手里能卖出这个价格?!
奸商,奸商——这些联邦人个顶个都是奸商!
昂素愤怒了:“嚯!”
“昂素哥,老大状态不大好。”一个士官汗涔涔地凑上前,“又疼昏过去了……怎么办?”
昂素无可奈何,咬紧牙关:“……方阁下。”
对面的女将军呢喃般出声:“嗯?”
“成交。”
……
方彧挂断通讯,转过身来——
她的属下们笔直站成一排,像悬在房梁上的牛肉干。
方彧没好气说:“还都站在这里瞪什么眼,准备接收吧。”
说实话,方少将即使语气不善、一副要骂人的样子,却也凶不起来,反而像呲着牙装狮子的小猫。
“啊啊啊……是!”众人脚不沾地,各自溜走。
只有洛林和方彧还站在原地。
洛林不动弹,是因为他属于闲散的无业游民,并没有日常性事务要管。
方彧不动弹,是因为她早已经被包围了,动弹不得。
“少将,军部阵亡将士抚恤局问您要个底儿,大概要准备多少钱啊,现在财政紧缩……”
“……联邦情报局想管您要该首领的具体信息,让您‘知道什么说什么’,年龄、体重、身高……”
“财政部说,今年第七军团的预算已经快超标了,让您悠着点打……”
“少将,巴特蒙总长来通讯。大吼大叫的,问您为什么挂断……”
方彧的背影在人群中显得很渺小。
她捂着额头,一桩一件地打发掉自己后方的战友们——
好像没有人记得,她此次也能多领到一份抚恤金的事了。
洛林有些好笑地想。
**
“阁下。”
方彧把众人一一安排明白,才循声转过头。
洛林仍然笔直地站在阴影中,肩背宽阔而舒展,如古代城堡里骑士全副武装的银质盔甲。
“阁下。”盔甲又顺驯地叫了一声。
方彧:“洛林少校有什么事吗?”
“唔!”洛林反而磕磕巴巴起来,踟蹰半日,没头没脑冒出一句:“……您的眼睛肿了。”
方彧揉了揉:“过敏了。”
“还有点儿红呐。”
“你说得对,”方彧眼神飘忽,“也得怀疑结膜炎。”
洛林:“……”
两人沉默地对望着。
少将心不在焉,仿佛只是遵循着社交规则和洛林一唱一和,实则并不知道对方在说些什么。
洛林则明知少将并不在意他是在汇报工作、索要欠薪,还是唱跳rap,却仍忍不住字斟句酌、战战兢兢。
就在他打点好心情和舌头,预备说点什么时——
“少将,到桑谷军港了。”
一个士官跑进来汇报:“只是现在军港被一群无量子兽人围着,您看咱们下船不下船啊?”
洛林:“?!”
方彧迅速抽身:“啊,这样啊。不用理他们,正常下船。去叫帕蒂上尉来吧……”
她匆匆把帽子扣在头发上,跟着离开。
洛林恨恨瞪向那个不识趣的士官:“@#%!”
……
“给我们一个解释!”
“我们要见巴特蒙总长——”
“那里来的是什么?是星舰吗?他们要用星舰向我们开炮了吗?!”
桑谷军港外,一片乱糟糟的喊声。
方彧快步走下舷梯,桑谷警察总局的局长早已迎了上来。
“方少将!方少将——”局长疯狂擦脸上的汗,“您可算是来了。”
方彧和局长对面敬过礼,各自放下手。
方彧环顾四周:“怎么了?”
局长露出难以言表的神色。
“少将,是这样的……这群家伙非要见巴特蒙总长不可,总长阁下说他绝对没有时间,他们就冲击军港,我们就奉命拦截,到头来僵持在这里——哎呀呀,总长让您回军后赶快……”
方彧打断他:“那就让巴特蒙阁下出来。”
“不行,”局长正色,“他说我再打一个通讯,就先揪掉我的脑袋——总长让您回军后赶快……”
方彧再次打断:“安达阁下呢?”
局长又抬手擦汗:“安达阁下受了很重的伤,还不知道情况如何。总之,总长让您赶快……”
“那是不是方彧?!”
突然,人群中有眼尖的喊叫起来。
有人忍不住不合时宜地抻着脖子问:
“方少将,敌人被打跑了吗?桑谷现在安全了吗?”
旁边的人推了他一把:“她和军部那群坏蛋都是一路的,她还炸掉了蓝母星呢!”
“说不定她是奉命来镇压的!”
“肯定是回来镇压的!”
“……”方彧扭过头:“我不是来奉命镇压的。”
她开了扩音器,声音稳定地传出去很远。
众人没料到方彧能回复,一时愣住了:“……”
局长压低声音:“这个嘛,您有可能还真是回来镇压的,少将。”
……只是您一直没让我把话说完。
方彧恍若未闻,脸上浮起冷冷怒意:“……”
刹那间,她被发自肺腑的怒火包裹了,但恐怕这愤怒并非出自高尚的理由——
还要她工作,工作,工作!
巴特蒙政府要她工作,闹事的群众也要她工作——
所有媒体都说什么“分裂的危险”“失去了共识”……
荒谬,大大的荒谬,分明在要她干活这一点上,他们的共识坚如磐石。
合着天底下的工作都需要她的大炮长枪轰一下子,才能灰飞烟灭吗?
没有人知道她已经连轴转了好多个小时、刚刚失去了弟弟、现在又被一堆蠢货包围着,该有多崩溃吗?!
方彧面沉如水,没好气说:
“敌人已经离开了,大家都工作了很久。即使是所谓神圣的联邦政府,也没有这样剥削人的道理;即使是所谓要有牺牲精神的联邦军人,也没有这样被工作异化的道理。”
声音经由扩音器传播到乌压压的人群上方。
本来义愤填膺、痛苦不已的人们,被更加义愤填膺、痛苦不已的少将小姐震慑住了。
怎么听起来……少将比他们更像要闹事的样子?
有人反应过来,大声喊叫:“呃,不要,不要中了她的诡计,她是故意——”
“先生,我来告诉您,我们为什么绝不会将枪口指向您。”
方彧勃然大怒,调转矛头:
“首先,即使这届政府下达了这种命令,我也不会执行。”
“因为他们早晚都是要下台的,如果不幸下届政府换了人选,新政府为了‘达成和解’买选票,又追究起责任来——那上军事法庭的难道不是我们吗?被这样利用不是很愚蠢吗?”
众人:“……”
当方少将说出“绝不会将枪口指向您”时,众人都以为紧随而来的会是“公民”“权利”之类的词汇。
没想到,是“军事法庭”。
方彧:“而且,保卫桑谷姑且算作我的职责,那枪口对内就该算加班——我们加班是没有加班费的。没有加班费,凭什么要我工作呢?因为热爱吗?”
……还有“加班费”。
众人继续沉默:“……”
方彧:“所以,你们那些事情,是政治家的事,不关我的事。与其堵在军港,不如回黎明塔找巴特蒙先生——让路,放我的人走!”
这下,连局长先生也沉默了:“……”
他本来希望方少将回来,星舰成行、气吞万里如虎,能震慑住这些人,给他们熄熄火。
没想到,方少将非但不做消防队员,还一桶汽油兜头泼下来,怂恿人家去黎明塔闹事!
局长先生欲哭无泪:
总长阁下啊总长阁下,并非属下办事不力,您实在所托非人啊!
人群中爆发出窸窣的私语声。
方彧恼火地用手拉扯后脑的发辫。
草草夹起来的头发,经过四十多小时的折磨,已经被扯得七零八落了。
她干脆把夹子摘了下来,一甩头发,率先向人群走去。
泰坦号的诸官兵见状,险些心肺骤停,忙一窝蜂跟了上去。
人群向四下散开,让开一条通道。
方彧怒气冲冲地踏过这条窄窄的小径——
“方少将!方少将!”
一个声音由远及近狂奔而来。
是一位很年轻的机甲兵,两个脸蛋被外太空的温度冻得红红的,亚麻色的头发。
方彧愣了愣:“……有什么事吗?”
少年见到了活的方少将,激动得手足无措,乱七八糟地敬了一礼。
“方少将,属下,属下是太空军机甲作战署的中尉艾哈迈德·菲尔德。”
他磕磕巴巴说:“方中尉是我的室友,我们临行前交换了彼此的遗书——”
方彧如五雷轰顶:“?!!”
少年自己先“哇”地哭了起来:“这是,这是……给您的……我,我不知道……该怎么送到您手上……我,我的队长说我‘放屁’……但是兰斯他一定要我送到!他已经……我不能食言!”
“属下越级报告,请您责罚!”
方彧木然接过少年手中的……“遗书”,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一片赤红色。
她什么都听不清,什么都看不见了。
只有一个狰狞的、恶毒的念头盘旋在脑海里,为什么要现在?为什么要现在?
为什么这个艾哈迈德不也死掉?为什么他要此时此刻出现在她面前?
为什么要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
哭泣呢?
……
洛林冲了上来,按住少年军官的肩膀,半是拉扯、半是硬拽地将他向后拉:
“知道了,她知道了……没人要责罚你,你没做错什么……你们队长叫什么名字?”
帕蒂手足无措,环顾四周。
少将蹲在地上,两手捂住脸,无声地哽咽着。
周围的民众一线吃到这样一只大瓜,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有人下意识拿起光脑,开始录像——
帕蒂恼火地挡住少将:“别拍了!她为了保护你们失去了亲人,你们还好意思录像?”
“喏,删掉。”洛林不知何时已大步绕回来,一把拎起拍照男子的领子。
“啊这,长官,我有权利……”
洛林冷着脸,一歪脖子:“权利,你有个锤子的权利——我他妈不是你的幼儿园老师,不乐意听你放你那没味儿的屁——删掉!不然去军部走一趟?”
那人吓得支吾不已。
见有洛林料理那边,帕蒂松了口气,俯下身去碰了碰方彧的肩膀。
“少将,我们走吧……唔。”
她轻轻将“遗书”从方彧手中抽出,像哄孩子一样,温柔地说:
“方彧,我们走,好不好?”
……
尽管洛林把拍视频男子带走杀鸡儆猴,可现场的人实在太多——
当晚,方彧当众破防的视频还是登顶热搜榜。
#方彧军港痛哭流涕爆
洛林、帕蒂和弗里曼坐在第七军团的军官休息室里,面面相觑:“……”
帕蒂抱着膝盖,颤声念道:
“在现场,少将真是太不容易了,一直在处理公务,一点也看不出来。她眼睛有点红,我还以为是连轴转累得呢……完全不知道她弟弟已经牺牲了,哭泣.jpg。”
弗里曼苦着脸:“本来还在抗议现场,一定要不管政府还是军部,给个说法才好。她哭了之后实在不忍心,走了。方少将一个小姑娘家,父母双亡,也不容易啊。”
帕蒂:“大多数其实都是正向的评论啊。”
洛林咧嘴:“不一定,听听这个——”
“我早说过军部就不该让女人做副官和秘婆文海棠废文都在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书以外的任何职务,心理素质太差了,太容易动感情了。有本事让自己的弟弟上前线赚好名声,也该有本事承受后果。堂堂联邦少将,量子兽那么强,当着一群无量子兽人哭得跟小媳妇似的,丢死我们的脸了!”
洛林刚念完,挑眉说:“哟,这么快就有两条回复?不会是附和他的吧——”
阿加齐:有病,你没妈吗?
自由人:SB,鱼++马——
“……”洛林抬头,额头上挤出一道皱纹:“你俩发的?”
弗里曼和帕蒂对视一眼,放下按在光脑上的手:“没有。”
“这种违反军队纪律的事,我和帕蒂怎么会做?”
“……”
洛林心想,坏了,和键盘侠打嘴仗在泰坦号内部已经出现了明显的传染性……
他真该找人请教一下,开通一个社交账号了。
……
洛林少校忽然龇牙咧嘴地走掉了。
只剩弗里曼和帕蒂仍愁眉苦脸地对坐着。
“……对了,那封信还在你那儿?”
帕蒂:“少将她没有管我要。现在不看也好,等她平复一点再说吧。”
“唉,也不知道小兰斯在里面写了什么?”弗里曼挠挠头,“那孩子平时冷着张脸,独来独往的,谁提他姐姐,他倒怪不高兴——看起来也和姐姐不亲啊。”
突然,帕蒂一拍脑袋,从光脑上打开一个文档,开始奋笔疾书。
弗里曼:“……你这是干什么呢?”
帕蒂肃然抱紧文档:“弗里曼少校,这是我的工作笔记。”
“哦,态度这么认真啊!”
弗里曼兴致勃勃地凑上前,眼前一黑。
标题上赫然写着——方长官的性格研究-5。
而帕蒂最新添加的一条内容则是:
“方少将令人棘手的一点在于,她的情绪阈值高,但不易于把控。”
“一般人的情绪像拍皮球,拍一下,反弹一下。轻轻拍,低低地弹起,用力拍,高高地弹起。这就让人大概有一个衡量。”
“可是方少将就像拉皮筋——拉一下,毫无反应,拉到常人都忍受不了的地步了,好像还能往下拉。但突然过了一个节点,她就会啪地断掉,不给你一点预警的机会。”
弗里曼忍不住往前翻了翻:“……”
方长官的作息研究12……方长官的兴趣爱好研究1234……方长官的饮食研究123……
而在方长官的饮食研究-3中,第一条赫然是:
“真是太失败了,她什么都吃!”
弗里曼瞠目结舌。
这是什么工作笔记,这特么是方少将饲养手册吧?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写得太放飞自我了,第一次发便当十分忐忑,给大家磕一个吧。
之所以把弟弟的便当突然发了,一是想侧面反映联邦当时的状况,小方她们生逢乱世,就像一战的欧洲、卫国战争的苏,一代年轻人注定被时代裹挟,在战争中迅速凋零。其实不止是兰斯领盒饭,他的同学又能有几个最终活下来呢?活下来的都是欧皇或主角,而大多数人抽卡都大保底。二,小方和过去正常生活的唯一联系,就是兰斯。如果兰斯在,小方很难从人向着纯粹的政治生物转变。只有失去过去的人,才能永远面向前方,哪怕前方凛冬依旧。
写到现在剧情过半了,发现自己很多问题,非常非常感谢还能看下来的小伙伴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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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昨日之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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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想到, 裂成两块、乱成一团的桑谷星重新恢复安定,居然是因为方少将泪洒军港。
巴特蒙政府一毛未拔,抗议活动便悄然平息。
甚至出现了不少普通居民反过来声讨无量子兽群体的声浪,责备无量子兽权益委员会分不清矛盾主次。
“方少将为了联邦付出了多少?你们却只会摇唇鼓舌, 给人家添乱!”
倒是《每日奥托》用一贯的阴阳怪气口吻说:
“听说安达涧山还处在危险之中, 他听闻此事大抵是要气活过来的——”
“谁能想到粘合撕裂的人类的强力胶, 不是他豁出性命抛洒的鲜血,倒是出水白莲一般的少将小姐的几滴眼泪呢?”
“不过, 方少将是不必再发愁她的退休金了——虽然佳人泪落不化作珍珠,化作胶水也不错嘛——现在市面上的强力胶,可要120星币才能买一管!”
方彧:“……”
借您吉言。
……说实话,比起网上那些满天飞的煽情小作文,她宁愿让《每日奥托》给她起个“军部小白莲”“桑谷520”之类的雅号,至少比较富有幽默感。
唯一因祸得福的是,巴特蒙本来憋了一肚子的气, 要找她的麻烦, 如今她成了要紧的宣传材料, 只能揭过不提。
至于安达涧山的情况, 则成为诸人的心腹大患——
方彧回军当夜,就被巴特蒙的夺命连环call叫去了医院。
巴特蒙和安达父子都在,现场弥漫着低气压。
巴特蒙红肿着眼睛,一抽一抽的,看起来倒是真心实意——也是, 毕竟安达是给他挡了子弹。
安达岚川则梨花带雨, 哭得稀里哗啦。老安达一言不发, 默然伫立。
院方工作人员都已经麻木了。见到方彧来, 并没有任何奇怪的神色——
总长阁下算什么呢?少将小姐又算什么呢?
有安达平章沉着脸站在一边, 整个桑谷政府又算得了什么?
“情况不好,有些复杂,”医生直接对方彧说,“袭击者用的是自制的土枪,有一块弹片位置很危险。现在只能保守治疗,一旦将来位置移动,可能会引发大出血,危及生命。”
方彧默然垂下眼:“……”
如果安达死了——不,他最好还是别死。
虽然安达活着,也经常提出一些让她头大的理论和要求。但他若死了,似乎更糟糕一些。
他们或许可以遵循着定则,把剩下的战争打完……可战争之后该怎么办?
人类彼此之间已经有了深刻的裂痕,科技停滞不前,宇宙之壁仍将他们圈禁豢养……
——他打算把这些烂摊子都留给谁呢?
这时,巴特蒙迎上来,把她拉到一边:“方少将,听说你和敌军交换出一批战俘,正在军部走程序?”
方彧转回思路:“啊,是。”
巴特蒙拉下脸:“你这就是给我们出难题了:一下子呼啦啦回来那么多人,他们的保障金从哪里来?”
方彧:“那属下应该怎么办?让他们留在叛乱军中继续烧锅炉?”
巴特蒙敏感地皱起眉:“你这话可真有意思——我还没担心政治影响,你一个军官倒怕他们烧锅炉?”
方彧:“政治影响?”
“……巴特蒙阁下,自然是要士兵们回来的。”
正在鸡同鸭讲的文武官员双双一愣,循声转头——
安达平章目不斜视,声线平稳柔和:
“巴特蒙阁下,数据法条一类的东西看得多了,有时还得摸摸心口。”
“是咱们把孩子们送上战场的——为了政治资本计,该让孩子们回家——为了良心计,也该让孩子们回家啊。”
老安达轻声细语,并不以说教的口气,反倒像是未出山的隐士谏言,带着疏离而感伤的态度。
巴特蒙忙折过身:“是,是……老阁下教诲得对,晚辈考虑不周。”
安达平章莞尔:“从来没什么周不周的,有得必有失,抉择而已。”
他笑了笑:“你们俩也怪,从来都是政治家冲在头喊着,‘不惜一切代价让孩子们回家’,技术官僚在后面嚷嚷‘财政’‘预算’——你们俩倒反过来了。”
巴特蒙受宠若惊:“啊哈!”
没想到老安达阁下这么平易近人,真是让人如沐春风……
连那个讨厌的方彧,在老阁下口中,也顺眼起来了……
——然后他想起,这个平易近人的老头那盛气凌人的儿子还躺在抢救室里头,突然又笑不出来了。
“方少将。”安达平章翩然转身,“方便和您借一步,说两句话吗?”
方彧一愣:“……当然,阁下。”
老安达绅士地后退一步:“您请。”
方彧不明所以,跟着老安达走到阳台上。晚风吹拂,有点儿冷。
“您需要加件衣服吗?”老安达拿起一件披肩问。
方彧:“啊,不,不需要。”
老安达笑着解释:“我老了,有些年轻时候被立下的规矩,改也改不掉了——我明知道联邦的女士都在平等的氛围下长大,不兴这一套,却还总忍不住要问。”
老总长转过头:“——说来可笑,当初我就是为了颠破枷锁,才投身革命的。”
方彧:“这、这样么……”
她忽然冒出一种诡谲的想法。
老安达给人的感觉,其实很像裴行野。
不,应该说……裴行野的一言一行、气质风度,乃至那种温和而朦胧的笑意——都酷肖老安达。
她之前一直很奇怪,据说是廷巴克图贫民窟里长大的裴提督,怎么会有那种古老的风度、文雅的谈吐?
如今看来,他比旁逸斜出的安达兄弟俩,倒更像他们的父亲。
老安达注视了她一会儿,忽然问:“你和行野关系很好么?”
方彧:“裴提督和谁关系都不错。”
老安达摇了摇头:“泛泛而交,他是能的——要他交心过命,恐怕他已不能了。”
方彧:“……”
“革命大抵是最能让人交心过命的事业了,若是经了这么一遭还不能,那这条生命……其实早就没有从壳子里出来的力量了。”
他看起来很了解裴行野似的。方彧继续沉默。
老安达笑说:“方少将好像对老照片很感兴趣,正巧我刚刚在看这个……您可愿意共赏?”
方彧:“……啊。”
是一本烫金宝蓝色绸面的相册。
相片的主角大多是两个男孩。
一个有着玄冰般的眼睛、碎金般的长发,另一个则发色乌黑、眸如琥珀。
他们穿着带有帝政风格的贵族服饰,相片色调明快,可拍摄手法却很诡异——
总让方彧想起监狱里囚徒的入狱照,或者学校里实验动物的遗像。
“……”方彧忍耐着不适,看了下去。
裴行野的照片大多是双眼弯弯、笑眯眯的,随着年龄由幼及长,笑得越来越温和生动。
可安达却由始至终对镜头怒目而视——甚至年纪越大,愤怒得越不加掩饰。
到了最后一张、大概十三四岁的时候,简直就快从中扑出来咬人了一样。
方彧抬起头:“这是……安达阁下和裴提督。”
老安达迎风而立:“嗯,我的两个孩子。”
方彧:“……”那您的小儿子呢?买一送一饶的吗?
老安达低声说:“我家庭不幸,父母以对待敌人般的残暴对待我。这使我叛逆,想反抗他们,继而又想反抗当时的制度。”
“我深知制度之内的反叛者,会有怎样可怖的力量。”
“时移世易,这不是那个拿着锄头,就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时代了——黎明塔只能也终将从内部坍塌。”
“所以,我这些年一直在疑惑……我给人类联邦奉上了两个怎样的怪物。”
方彧莫名心脏一缩,望向老安达。
安达平章平静地说:
“我老了,再没有什么扶大厦于将倾的心气了——怪物也好,反叛者也罢,推倒黎明塔也好,革我、革谢诠、革海拉的命也罢,我都不想再管了。”
“……”方彧默默观察。
安达家父子关系非常冷酷诡异,她知道。
但按安达平章的表现来看,父亲这方是和柔退让,完全是儿子单方面地与父亲过不去。
不过,方彧忽然想起裴行野对付兰波的手腕。
……单方面和柔退让,其实把对方压制得死死的。
可他们毕竟是一个派系的,就算内斗,又能斗到什么地步?
“方将军,您见过桑谷的落日吗?”
方彧:“桑谷的落日很短暂,我没有注意过。”
“尸居余气之人,对于行将逝去之物,总是有着异常的感情。我时常欣赏落日,那是非常瑰丽之景色。”
安达平章回过头,眉目舒展,温和地说。
**
方彧回到军部,步履沉重。
洛林、弗里曼和帕蒂都没有回家,聚成一团,在办公室里等着她。
一见她进来,三人纷纷跳起来。
“安达阁下怎么样了?”“听说伤势很严重啊……”
“那小子还有救吗?如果没救了,您打算怎么办?”
方彧:“……”
她能体会到下属们是怕她一个人寂寞,再想起兰斯,所以才迟迟不下班的。
但没什么用处。
她摆了摆手,哑着嗓子:“你们先出去吧,等我汇报裴行野提督。”
三人见状,互视一眼,无声退出。
方彧调整耳麦,心中麻木地盘算——不知道裴行野会作何反应?
“方?”
陈蕤的身影浮现在空中,显得有些惊讶。
方彧一愣:“怎么是你?裴提督呢?”
陈蕤:“裴提督率军考察宇宙之壁去了,暂时恐怕联系不上——桑谷怎么了?”
方彧有些疲惫,一瞬间没反应过来,眼神顿了顿。
陈蕤眨了眨眼,轻声问:“你怎么了?”
方彧回过神:“啊,我没怎么,桑谷也没怎么——只是安达阁下遇刺了。”
陈蕤一愣。
她眼底的骇然只有一霎时,随即平静下去,又如常笑吟吟的了:
“哎呀,我本以为今天最大的事情就是鸡蛋价格上涨了呢——看来鸡蛋的地位岌岌可危。”
“我本来想报告裴提督的,现在他不在的话,”方彧打了个哈欠,“那就请你转达吧。”
陈蕤点头,又沉吟片刻:“你见到老安达了吗?他有什么表现吗?”
“啊?”方彧困得要死,思维迟钝,太阳穴一跳一跳地作痛。
“见到了。他给我看了安达和裴提督小时候的照片。”
“还有呢?”
方彧按住太阳穴:“还赞美了桑谷的落日。”
陈蕤敛眸,若有所思:“……”
方彧:“怎么了?”
陈蕤抬起眼,难得显得很温和:“没什么——方,你真的没事吗?”
“没有。”方彧感到懊丧,没想到她的异常表现得如此明显。
“累了就好好休息一下吧,”陈蕤声调柔和,“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
桑谷太空军军官宿舍。
方彧推开房门,室内一片寂静。几乎没怎么动过的家具还都亮锃锃的,甚至有点儿鬼气森森的感觉。
她不以为意,径自走到卧室,解开领带,脱掉外套,摔倒在床上。
“啊……”
睡觉,陈蕤劝她睡觉。
其实,她也并不是忙到连休息片刻都不能的地步,只是觉得即使躺在床上,也会彻夜无眠而已。
还不如无偿加班,为联邦未来上房揭瓦。
“克里……斯托弗。”她喃喃说。
克里斯托弗以悲伤的口吻回复:“方彧,晚上好。”
“我不喜欢这个宿舍,克里斯托弗。”她两眼无神,“不如奥托。”
……奥托的出租屋连厨房都是公用的。
克里斯托弗不敢提及,只得转移话题:“我觉得还是波塞冬要塞的房子最好。”
“波塞冬……对啊,后院还有小湖,我喜欢小湖……要是妈妈不逼我滑冰……就更好了。”
克里斯托弗默然。
它知道,“妈妈”,是指方彧的生母。但它并未见过她,方彧也很少提及她。
方彧朦胧地说:“你知道吗?那时候,每年八月,我为了让湖晚一点结冰,都要往水里撒盐。”
克里斯托弗:“?”
说实话,在它记忆里,方彧儿时虽然不那么服管教,总要和她爹吵架,但也不大闯祸。
往水里撒盐……?!
“那很容易被发现吧。”克里斯托弗惊恐道,“那得撒多少盐?”
“对啊,很快就被妈妈发现了……因为湖里的鱼都翻白肚子死掉了。”方彧呢喃道,“真对不起它们,都是很可爱的小鲤鱼……”
居然不是因为家里的盐少了,而是等到鱼都被齁死了才发现的么?
克里斯托弗处于另一条回路上。
……它好像理解方彧的粗心大意遗传自何方了。
方彧用枕头啪地盖住脸,开始胡言乱语:
“啊,不知道波塞冬打成什么样子了……当年我还很担心产权会有一半判给兰斯呢,好像也是白担心了……房子也没了,弟弟也没了。”
“我好倒霉啊,怎么天底下会有我这么倒霉的人啊……我想妈妈了,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注视着她,悲伤而温和。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是两人都很熟悉的,军靴的脚步声。
克里斯托弗反应警觉,迅速调取门口的摄像头。
“门口有一队人,看起来像是联邦情报局的。”
方彧:“???”
……
方彧裹上一件长风衣,兜里装着一把枪,站在门后。
联邦情报局,人类联邦唯一明面上的特务机构,从表面上来说,主要负责对对岸无量子兽帝国的监控、暗杀、侦查。
当然,也会顺手做一些联邦内部的事务,和特别战斗研究小组之类的机构抢抢营生。
无论如何,被特务部门堵门,恐怕不是来通知她涨薪的。
门铃响起。
方彧停顿片刻,才抬手开门:“……”
一位英俊高大的军官走进来。
方彧的目光落到他身后——还有数十个全副武装的家伙。
她收回目光,下意识握紧裤兜里的枪:“这位先生,已经很晚了,这里是军区女军官宿舍。”
“方阁下,”军官行了个礼,笑说,“下官当然知道这里是女军官宿舍。”
“那你是谁?”方彧冷声说。
“下官法尔希德·贝当,联邦情报局上校。”
他一躬身:“当您在前线为联邦奋斗之时,我们在后方也没歇着呀。”
方彧:“……看出来了。”
法尔希德上校摸了摸下颌上浅棕色的胡茬,目光瞥向方彧插在兜里的手,悠然道:
“方少将,下官没记错的话,您在海拉军官预备学校时,射击就拿了个60——还是调分捞上来的,实际上,您二十发只打中了两发。”
他如数家珍,比方彧自己记得还清楚,就好像他曾亲自考过她的这门课似的。
这就是情报部门的力量吗?
方彧:“……”
法尔希德抬手,枪口如风一转:
“所以呀,我们还是希望您保持克制——缴枪!没人想伤害您,我们的女英雄。”
方彧轻轻吐出一口带着寒意的气息。
她垂下眼睫,将手中的枪扔到了地上。
……
一队武装人员进驻了她的宿舍。
方彧走到窗口,向外望去。时值深夜,其他军官的宿舍都拉着窗帘,天野一片漆黑,并无一点风吹草动。
“外面都是一片黑而已,有什么好看的?”法尔希德彬彬有礼。
方彧:“……”
她退后几步,退回了客厅——立刻有人哗地拉上了窗帘。
方彧转头看向法尔希德:“我能做什么?”
“只要您不离开这间屋子,不使用电子产品,没有人敢妨碍您做任何事,阁下。”
法尔希德:“我们都是为您服务的——您叫我们给您摊个鸡蛋、炒个米饭,我们也无不从命。”
方彧:“可是我很无聊,想看看光脑。”
法尔希德:“人类在发明光脑之前,也有许多娱乐方式嘛——让我想想,您对撰写回忆录有没有兴趣?”
方彧看了他一眼。这个情报武官在以恭顺的态度威胁她,什么叫“撰写回忆录”?
杜邦被革职、谢诠潦倒下台,甚至陈岂眼下,也都在“撰写回忆录”。
在联邦,“撰写回忆录”简直相当于“政治性死亡”的婉辞。
“……”方彧不再说话,回身落座,把左腿搭到右腿上,端起桌上的玻璃酒杯。
杯子里空无一物。
她坦坦荡荡一翻手腕,将酒杯倾向法尔希德,转过眼来:“嗯?”
不是说为她服务吗?白给的服务员,不用亏了。
法尔希德愣了一下,旋即毕恭毕敬笑问:“敢不从命,阁下——您是想来点儿温和的红葡萄酒,还是樱桃甜酒?”
方彧也笑,笑容和蔼:“威士忌,加冰。”
法尔希德又愣了一下,笑意渐浓:“是。”
军官深深躬身,酒瓶口凑近杯口,金色酒液填充入玻璃杯。
“够了,谢谢。”
方彧止住法尔希德,端着酒杯,垂下眼睫,轻轻摇晃。
她相当于被软禁了。如果这是一场政变,那恐怕已经成功了大半,因为作为桑谷最高防务长官的她被趁虚而入,控制了起来。
可究竟是谁软禁了她,目的又是什么?
安达遇刺,当夜她便被控制,对方是联邦情报局。
巴特蒙或许会有嫌疑,他想要打击安达派也非一日两日。至于政府中和安达有过冲突的官员,那更是数不胜数。
除此之外,还有……
方彧摇晃着酒杯的动作顿了顿。
她忽然想起裴行野临行前的嘱托:“桑谷也并不太平……如今安达先生在他父亲身边,就如卧榻贪狼之侧。”
裴行野是一个说话拐弯抹角的人,事涉安达平章,他这么说已经非常露骨。
当时她并没有重视这些政治上的问题,但现在……
安达平章。
如果是这样的话,方彧猛然理解了老安达找她说那一番话的用意。
什么“老了呀”“管不了了呀”,司马公尸居余气了呀——
他想让她放松对自己的警惕而已。
“……”
方彧忽然有些惭愧,老总长先生实在想得太多,她从来就没有对老总长提起过警惕。
这不能怪她,她和安达平章之间,存在严重的信息不对等。
她的出身环境都很正常,压根不了解安达家那种黎明塔显贵、帝政贵族的内幕,但安达平章似乎很明白她的为人。
方彧垂眸看着杯中酒,是剔透的金红色,像融化过后的金水,泛着特殊的金属光泽。
——真的会有父亲趁着儿子病危,抢班夺权吗?
——那这样一位父亲,会对自己的儿子做什么呢?
方彧抬起眼睫,不由一栗。
她将酒杯轻轻放下,挺直躯干:“……”
法尔希德仍然是一副恭虔的样子:“这酒不合您的口味吗?”
“不,”方彧轻声地、做梦般地说,“这酒有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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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 昨日之乱(2)
◎犹如白鸽之翼◎
下一刻, 方彧抬手把酒泼向法尔希德!
“不许动!”
法尔希德大喝一声,迎着酒水扑了上去。金黄色的酒液滴滴答答从他的头发垂落。
方彧已经奔到窗口,手指拧住把手。
“阁下,这是五十二楼!”法尔希德脱口而出。
好像担心方彧住惯了地下室, 搞不清楚自己家多高一样。
方彧站在高楼特有的大风中, 夜幕衬出一道模糊的影子。她回首冲法尔希德笑了笑, 黑发被风吹起,然后, 咕咚一声。
她毫无迟疑地一头翻了下去。
“卧槽,”法尔希德抢身上前,“她跳楼了?”
方彧在急速下坠。
她用力甩掉身上裹着的风衣,然后身手去拉后背的降落伞包——
由于她顺从地缴了枪,情报局的军官们似乎就忘掉再搜搜其他东西了。
她在空中向下坠落,大风让人睁不开眼,指节因寒冷而动作缓慢。
……真不应该回军官宿舍的。方彧在心里叹息。
她最讨厌跳伞了, 有点恐高, 心脏也不适应坠楼的速度。
哗啦!她手指用力按下去。
白色大伞自背后猛地张开, 犹如白鸽之翼。
她稳住身形, 眯起眼,寻找可能出现的飞行物。
“方彧!方彧!”飞船的轰鸣声从天而降。
方彧扭过脑袋,一艘看起来就很贵的流线型小飞船以骇人的角度垂直降落。
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从舷窗内爬了出来,向她伸出手,身体被风吹得歪歪扭扭。
“方少将!上来!”他大喊道。
方彧:“……”
是安达岚川。
开门前, 她就给裴芃芃发了消息, 但为什么来的是安达岚川啊。
方彧撑着舷梯一跳, 爬上飞船。舱门啪地合上。
她膝盖一软, 倒在巨幅紫色波斯地毯上:“……呼。”
她很快坐起来, 花纹繁复的地毯在眼前铺开,有些令人眼晕。
安达岚川的头发被吹得纠缠打结,像一只玩偶狮子,他一头栽倒在沙发上,用手背贴着两颊,惊魂未定:
“好大的风,吓死人了。你看看,我的脸是不是都被吹粗啦?”
方彧:“……”
她定了定神:“谢谢小阁下救我。”
一双亮皮黑色靴子先后踩在软密的地毯上,靴子的主人矜傲地抬一抬下颌:
“与其谢我,不如安慰我。什么‘你的皮肤还像刚剥壳的鸡蛋一样’。”
方彧:“……”
“不,现在说还管用么?及时你说了,我都知道你是在说谎话哄人了!”
安达岚川银牙暗咬:“肯定是会被吹粗的,我刚刚钻出去时连保湿都没涂。”
方彧:“……”
虽然不大政治正确,但她深刻理解为什么陈蕤言之必呼“死基佬”了。
安达的这个弟弟,一直以联邦第一纨绔的形象示人,不学无术,放浪成性,只有一张漂亮的人神共愤的脸——实在和乃父乃兄的画风都很不一样。
方彧:“小阁下为什么会来这里?”
安达岚川叉着腰:“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情报局肯定会派飞船来拦截的,虽然我在上面,但老头子也未必会手下留情不敢打——”
他推开驾驶舱:“立刻去第七军团驻地!”
方彧回首。裴芃芃穿着飞行服,扶着手柄,淡然说:“知道。”
安达岚川回过身:“至于你,这是安达涧山给你的‘机密文件’。”
方彧接过信封,茫然拆开。
字体优雅飞扬,的确是安达涧山的笔体,看样子是草草留下的。
方,安达平章并非可相与之辈。如我遇不测,勿恤虚名,先下手为强。
方彧:“……这是他什么时候写的?”
安达岚川:“不知道。他叫我昨晚之前送给你,但你一直和老头子在一起,我插不下手去,就没给——他说了什么?”
……新闻是具有时效性的,锦囊妙计也是。
如果昨晚拿到这张条子,她当然不会回宿舍感春悲秋,而是回军团整兵以待。
安达平章一直刻意与她在一处,原来还是防着自己的小儿子这一招。
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
方彧垂眸叹息:“一些废话。”
“废话?”小安达显得很不信服,没好气说,“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去医院?把他摇起来?让他再说点有用的?”
方彧温声说:“不,您做得对,应该先回第七军团司令部。”
明明一直对方彧呼来喝去,但得到了她的肯定,安达岚川的脸却又奇怪地红起来。
“哼,我早就说了嘛。”
方彧笑了笑。
但是……她扭头望向阴沉沉的天际。
他们还有机会到达军团司令部吗?
“啊!”飞船猛地一坠。
方彧忙抓住扶手,一把按住安达岚川的后脑——哐!她的手背狠狠撞在飞船棚顶上。
“怎么回事?”安达岚川捂着脑袋,惊魂未定。
裴芃芃:“联邦情报局调用了七台Z-战鹰型飞行器,向我们开火。”
“草,老头子特么真的一点面子给不给!”安达岚川怒道,“给我轰回去!”
方彧换了一只手,死死按住小安达躁动的脑袋,越过他的肩膀:“不要!”
“为什么?难道要坐以待毙吗?”
方彧语速如飞:“联邦情报局是情报机构,不是暴力机构,每次行动都得和军方借人借武器,战鹰型飞行器也就到头了——能打,但不能浪费能源。”
安达岚川瞪着她:“……能打?”
方彧把小安达塞进座位里,自己跳了下来,左右环顾。
飞船在高空风驰电掣。
“太高了,先下降到周围有建筑的平面。”
裴芃芃:“是。”
飞船急速下降,很快,他们的身周出现了一座座高楼。
方彧紧张地扫视着——
说句会让安达气活过来的话,作为桑谷的最高防务长官,桑谷的地形她不是很熟。
“怎么打?是不是该找个掩体打?”小安达也跳下来,兴奋道,“我看那栋楼不错,在那头掐住了,就是活生生的空中街垒!”
方彧愣了一下:“您是军官学校毕业的吗?”
“不是。我是美术学校毕业的。”
方彧:“……”
半晌,她温声说:“那的确很好,但是不行,那栋楼里有居民——您很有军事天赋。”
安达岚川的脸又红起来,冷笑一声:
“有人显然认为,我还是画画苹果和香蕉,对他更安全一些。”
方彧:“……裴小姐,前方左侧那栋没有窗户的大楼。”
裴芃芃:“明白。”
方彧回过头:“您是说您哥哥吗?”
安达岚川:“他就是嫉妒我。他从小就嫉妒我,因为我可以住在妈妈家,不回老头子那个阴森森冷飕飕的破房子——哼,但谁叫妈只要我、不要他?”
她很难想象雷厉风行、冷酷无情的安达会为了谁去妈妈家而生气。
方彧牙疼般转回头:“……好的,就这里!”
飞船跌跌撞撞滑入天台。
方彧指着地图,解释道:“利用这栋烂尾楼,可以创造出一条狭长走廊。”
“在传统的巷战里,经常有几十人围攻一两人驻守的大楼,却怎么也打不进去的状况,就是因为这样的地形缘故。”
安达岚川张大了嘴巴:“……啊。”
方彧微微偏过脸:“您认识地图吗?”
安达岚川恼火道:“你当我傻吗?”
方彧心平气静地讲解:“在军事地图中,这代表重型量子炮AW型,这代表AR型,这代表AS型……”
安达岚川:“……什么?”
方彧温和道:“记不住不要紧。您看看,您飞船上配备的是什么型号的量子炮?”
安达岚川瞪着方彧。
对方仿佛在以一种哄孩子的口吻对待他,可偏偏自己又很吃这一套。
不,他才不吃这一套呢。
“……AW型?”
“没错,”方彧弯着眼,笑眯眯鼓励道,“这种型号的量子炮不但很贵,而且按法律来说,只能应用于军事装备。不过,暂时不考虑上层权贵对自己的法律视若无睹的问题了——”
“现在可以发射了。”
方彧又弯了弯眼睛,语气无波地说。
安达岚川突然磕巴起来:“什么?我……我来吗?”
方彧:“这样的飞船大概都有声音识别系统,临时再改也很麻烦,您来吧。”
安达岚川:“可,可是我……”
在他磕磕巴巴之时,方彧早已钻出飞船,扶着舷梯,跳了下去。
安达岚川:“等等,那你、你去干什么?”
方彧仰起头,态度自然,神情温和:“去清理一下楼内的流浪汉。”
安达岚川:“流、流浪汉?!”
“是啊,万一有流浪汉躲在烂尾楼里睡觉,被误伤了怎么办呢。”
方彧仍像教育小学生一样态度自然,似乎看出他心里发虚,又鼓励地笑了笑:
“其实很简单的,只要看到敌人来,再说‘发射’就好了。唯一要考虑的是充能时间,确保两次发射之间有一定的余裕。好了。”
“……”
不等安达岚川捋直舌头,她已钻出了房间。
“抱歉,待会这边可能要打仗,您暂时出去躲一会儿行吗?谢谢!”
安达岚川:草。
**
安达岚川呼吸急促,凝视着前方:“……”
虽然儿时,他也质问过裴行野“凭什么你都能去军校,我却不能”之类的蠢话,长大后更认定,自己一生潦草,都是因为被父兄长久压制的缘故。
但当真要他说出“发射”这样的词汇……
裴芃芃冷静地说:“我已监测到敌人,您该下令了!”
安达岚川握紧手柄。
……当得知兄长遇刺、父兄反目的时候,他的慌乱中是不是还有一丝兴奋呢?
如果这次能展现自己的才能,兄长就没理由再对他视若无物,叫他“谈你的恋爱去”了!
我和他的那些将领明明差不多……
或许会比裴行野差一点儿,可其他那些蠢货……
裴芃芃面无表情:“来不及了,您该下令了!”
“……”
裴芃芃冷声:“安达岚川!”
从前裴芃芃但凡这样连名带姓地叫裴行野,那后者就逃不开一顿爆锤了。
他背后一寒:“发发发——发射!”
火光四溅。敌人的飞行器踉跄着跌入深渊。
方彧说得没错,有裴芃芃自动调节射击位点,“指挥战斗”确实并不是一件很有难度的事。
安达岚川信心大为膨胀:“哇塞!”
裴芃芃声音冰冷:“注意力集中,这就到兴奋的时候了吗?”
安达岚川又打了个哆嗦:“!”
一艘,两艘……陨落的飞行器坠向地面。
扼守着坚实掩体,敌机火力难以覆盖进来,却只能服从命令、排着队上前送死。
安达岚川感觉自己上了手:“芃芃姐,他们是不是就是这么指挥打仗的?很容易嘛。”
裴芃芃冷淡道:“差不多,炮兵上士都是这样工作的。”
安达岚川:“……”
这时,方彧爬了回来。
“不错,”她向屏幕看了看,“现在准备逃跑。”
“逃跑?”安达岚川不满道,“明明这是胜利了,为什么要说逃跑?”
方彧笑说:“因为目标不是胜利,是逃跑到军团基地去。”
看到安达岚川瞪她,方彧解释道:
“打下多少敌舰,只是手段,而非目的——现在敌人意识到了这样打难以成功,就可能转变进攻方式。抓准他们反应、转变的时机,赶紧逃跑,才是最终目的。”
安达岚川一愣:“……不要沉溺于虚幻的胜利。”
方彧微笑:“我正是这个意思。”
“这是裴行野告诉我的。”
方彧温声说:“那可该好好记着。”
裴芃芃再度拉下操纵杆,飞船猛地抬高,擦着火星驶出烂尾楼。
几架飞行器立刻追了上来,猛烈开火。
裴芃芃琥珀色的眼眸里倒映出无机质的沉沉暮色,利落地推杆拉杆——有一种机械质的、不顾乘客□□死活的美。
安达岚川再次被方彧一把塞进座位里:“方彧!你你你快吐到我脸上了!”
方彧一面干呕,一面表现出与其呕吐行为不符的冷淡沉着。
她抬手为小安达扣上安全带,自己却扶着膝盖站起来:“请不要乱动。”
安达岚川:“啊啊啊啊!洗脸!我要洗脸!”
“方少将!”裴芃芃忽然一愣,“有未知星舰强行突破防空系统,掠过桑谷领空。”
方彧一愣,猛地转过头:“?!”
星舰——是敌人吗?
黑海般的舰队如乌云压顶,从天而降,啸然驰入云海。
规模不大,速度极快,队形整齐而锋利。
“啊,我亲爱的方阁下。”
突然,方彧的光脑里响起唱歌般优雅的女声。
“下官本想美救英雄呢。您也真是的,永远如此英明神武,怎么就不愿给下官一个机会?”
方彧瞳孔一缩:“?!!”
一艘白金色的星舰停泊在他们眼前,造型简洁,线条流畅,如一件玲珑的艺术品。
安达岚川脱口而出:“妈呀,女死神!”
方彧脸色苍白地说:“陈蕤,她……回来了。”
**
瓦尔基里号,休息室。
方彧俯身向着洗手池,一阵嗽心抖肝的干呕:“……”
陈蕤递给她纸巾:“您这种娇弱的碳基生命,以后还是离裴芃芃驾驶的任何物体都远一点儿为妙。”
方彧撑着洗手台,抬起身体:“……又不是我主动的。”
陈蕤笑意盈盈:“我看您也不必调动第七军团的驻军了,直接带着下官的人,去把老安达控制起来?”
方彧垂着眼皮,轻声说:“这是你的舰队,当然听你的。”
陈蕤:“遵命!”
她敬了一礼,转身要走。
方彧又忽然说:“等一等。”
陈蕤回过头,歪了歪脑袋:“怎么了,方?”
方彧并没有转过身,仍背对着陈蕤,脊骨从制服下突出。
洗手台的玻璃镜子映出她没什么表情的、有些苍白的面孔。那双黑眼睛,却正沉思般注视着陈蕤的眼睛。
陈蕤与她在镜中对望。
“你瘦了。”陈蕤轻笑着说,“真奇怪,你是怎么避免压力肥的?”
“你比我懂得控制体重。”方彧抿了抿嘴角:“你也比我懂得操纵政治。”
陈蕤的笑容渐渐收敛。
“方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陈蕤的舰队来得太及时了。
及时到……她一定是在接到桑谷发出的求救信号前,就已经出发了。
方彧想起不久前她和陈蕤的星际通讯,当时那人若有所思的样子。
陈蕤熟悉黎明塔的权力斗争,对此非常敏感,她一定……看出了什么吧?
陈大小姐明知有事情将要发生,然后做了什么?
……劝她回家睡觉。
“……”
方彧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头重新洗脸。她从水池里抬起头来时,脸上和手上都湿漉漉的。
她笑着对镜子中的陈蕤说:
“你兴致不错。如果是我,在能不动弹的时候,是绝对不会主动奔袭半个银河,给自己找麻烦的。”
陈蕤:“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方。”
方彧在镜中回眸:“嗯,的确是很不一样的。”
“其实我很羡慕你。”
镜中的陈蕤插着兜,明明是看着方彧的,但眼神飘忽,似乎又不是在注视:
“你不需要激情来引燃生命,有本事长久地寂寞与孤独同行。我很羡慕你。”
方彧:“我也很羡慕你。好像总有一种渴望,需要费尽心思去追逐。我从来没体会过那种感觉,一定很有趣。”
“那种渴望迟早会杀死我。”
“但也会成就你。”
陈蕤和方彧一起沉默下来。她们对视了一会儿,方彧率先垂下眼,转身离开。
陈蕤:“你干什么去?”
方彧:“……睡觉。”
“不,你该去找裴芃芃。”
陈蕤垂眸,褪下手套,用嘴叼着,露出指节间环绕的金属骨架:
“她有一个秘密,一个比我的秘密更可怕的秘密。”
陈蕤用左手拧动右手金属骨架的螺丝,机械的转动声在小空间内回响。
她一连拧了数下,摇摇欲坠的右侧骨骼重新被固定、绷紧。她的手指也一点点恢复了生气,有了正常形状。
她用固定好的右手拍拍方彧的肩膀:
“这是你第一次见到裴芃芃出门,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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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 昨日之乱(3)
◎您好,我叫裴芃芃。◎
方彧敲开房门。
裴芃芃早就脱去了黑色的飞行服, 换上了雪白长裙,衣冠整齐,端坐在沙发一侧,见她进来, 微微笑起来:
“预测您大概率会来, 我等您等了很久。”
桌上早已摆好了两盏氤氲着雾气的红茶, 温度适中,时间拿捏得不差多少。
方彧收回目光:“陈蕤将军说, 您有故事要讲给我听。”
裴芃芃端起茶杯,抬手示意方彧自便,笑道:“的确如此。”
“有些事情,原来不足为外人道。顾忌家族的名声和世人的侧目,我们甚至考虑过把这件事带进坟墓。但纸里包不住火,我想,您恐怕也早就有所怀疑了。与其遮遮掩掩, 不如开门见山吧。”
裴芃芃顿住, 琥珀色眼眸对上方彧。
她的眼睛很特殊, 乍一看非常灵动。细微的眼角动作间, 复杂的情绪流转而过。
然而,倘若长久地凝望那双眼睛,会发现所有情绪的背面,是无边际的淡漠。
如果说那些情绪是流星,那她的眼睛其实是夜幕。流星一闪而过, 转瞬消逝, 夜幕才是本质性的存在。
方彧:“我提问, 您回答?”
裴芃芃颔首:“只要您问到, 我知无不言。但若您没问到, 我也不会主动告诉您什么。这样可以吗?”
很有意思的交流方式。
方彧想了想,首先问:“您是怎么来到安达家的?”
“我来自廷巴克图。我的童年正值联邦对叛军领发动‘海燕战争’期间。”
“廷巴克图处于对叛乱军的前线,秩序非常混乱。”
“我父母去世得很早,早在我有记忆之前,他们就死去了。死去的方式,我也不记得。”
“我最早的记忆,就是把妈妈的尸体拖到大街上扔掉。好让她别烂在家里,传染疾病。”
“行野和我主要靠一些违法手段生存。行野经常和其他孩子组队,去偷当地驻军的军事物资。”
“我跑得不够快,力量也不足,一般不去,大多时候只能做些小偷小摸。”
“安达平章在一次出巡时,遇到了在街边行窃的我和行野。我们俩偷了他的钱包。”
“如果知道他的身份,我们绝不会偷他——不是因为恐惧。只是黎明塔贵族的钱包里,不会有我们这些流浪儿需要的东西。”
“可当时他没带保镖随从,或许是带了,但都是便衣,我们认不出来。”
“反正,他当时就像个普通的有点小钱的军火商,或者随军学者……让我们判断失误了。”
“我们回家后,翻开钱包,里面果然没有有用的东西。”
“……有几本微型书,收藏用的鼻烟壶,还有几张照片,是他孩子的照片。”
“这些东西在要塞都卖不出价,我们不知道有什么用,就扔在家里没管。”
“没想到,几天后,他……找到了我们。”
裴芃芃的语调微微一沉,眉目间依然没有什么情绪。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我们很害怕。但他并不是来责罚我们的。”
“他流着眼泪拥抱了我的弟弟,说,知道了要塞的现状,心里非常难过,盗窃是一种罪恶,犯罪的不是我们,这都是他的罪过。”
“……可能是担心拥抱小女孩会引来异常的舆论,他并没有拥抱我。”
“之后,他提出资助我们去奥托上学。”
“我们没有被赋予选择的机会。但任何正常人,大概率不会选择拒绝吧。”
裴芃芃垂下眼:“就这样,我们离开了廷巴克图,到了安达家中。”
方彧:“您在那时候见到了安达老师?”
裴芃芃沉默半晌,保持着云雾般的笑容:
“是,我在那时第一次见到他。”
……
裴芃芃看向镜中的自己。
她的黑发被编织出异常精美的发辫,沉甸甸垂在脖颈处。一只蝴蝶般的水晶夹子缀在发辫末端,垂下粉紫色的晶莹流苏。
纯白的衣裙犹如天鹅的羽毛,裙摆蓬松,展示出华丽的弧度。
原来,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
她还没到真正懂得品评容貌的年纪,也从未意识到自己的漂亮。
她只是单纯地觉得,镜中的女孩看着很顺眼,很舒服,怎么看也看不够。
……这是一个新世界。
她在心中告诉镜子里的自己,脸上保持着懵懂的安静。
或许和在廷巴克图朝不保夕的日子一样,潜藏着危险与苦难,但那也会是一种崭新的危险和苦难。
裴芃芃希望以警惕与希望交织的心态,展臂拥抱她的新生活。
安达平章对她的教育很严苛,是帝政贵族的传统教育。这几天来,她已经学习了文法、写作、绘画、识读乐谱,即将开始练习几种乐器。
她不太喜欢音乐和美术,但也能强迫自己敲击出正确的音符、描绘下合适的明暗光影。
而且,她对书房里数不清的书籍很感兴趣,安达平章并没有禁止她看书。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见过那样一片弥漫着纸张和油墨气息的丛林。
穿行其中,就好像穿行在廷巴克图的大森林里。
她感到很安全。
裴芃芃一有空就往书房里钻,躲在难以被人发觉的角落里,随便抽一本架子上的书,随便地看看。
很多书的内容艰深,远超出她的年龄和知识储备。
不过,她也不是要理解什么,只是好奇地参观这个新世界而已。
每读完一个架子上的一本书,她就做好标记,下次向更深处进发。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不断向大丛林深处走去,越走越远,直到有一天——
裴芃芃走到了最里层的书架前。
那里没有灯光,光线昏暗,像是到了密林深处,阳光穿不透林叶。
于是,她拉开了遮挡光线的窗帘,哗啦!
一个黑影往里一缩,发出类似于“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嘶!”
裴芃芃吓了一跳。
窗台上坐着一个蓝眼睛的男孩,金色的头发融化在日光中。
裴芃芃:“……”
安达涧山:“……”
不错,是那位大公子。
她瞬间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迅速后退一步,低头行礼:“对不起,小少爷。”
安达家的大公子似乎惊魂未定,审视的目光却已本能般扫了过来。
他的眼睛扫过她的身体,落在她的脸上,忽然不动了:“……”
半日,他直起倚靠着窗玻璃的身体,声音像泉水:“您是裴芃芃。”
“……是。”
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裴芃芃思考各种可能性。
安达平章坚持把男孩和女孩分开教育,她甚至已经很久没见过行野,大公子不太可能见过她……
安达好像意识到什么,补充道:“我见过您弟弟了。”
裴芃芃一怔,下意识抬头:“他还好吗?”
话一出口,她又觉得不妥。
这似乎在预设一种“他不好”的可能,而作为“恩人”的总长先生,怎么会让行野那样一个流浪儿不好呢?
裴芃芃立刻修正错误,改口道:“我的意思是……”
“他目前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和您一样。”安达却回答道,“以后就不好说了。”
安达冰蓝色的眼睛直率地落在她眼睛里。
“你们不该来这,不明智的选择。”
裴芃芃:“……”
她心里闪过了很多种解读方式。
其实,她一眼就认出安达涧山,也有一早就听说过他的光辉事迹的缘故。
据家中的女仆说,安达大公子年纪轻轻,手段非常。
不久前,跑进办公室和父亲说了三言两语,就成功把亲弟弟赶回母亲家,彻底排除了二公子竞争继承权的可能性。
难道,他会觉得行野和她也是一个威胁?
……不,不可能,这样想就太自大离谱了。
安达似乎也只是随口一提,目光很快飘到裴芃芃怀中书的书脊上。
“您在读什么?”
裴芃芃:“……”
她早已观察到安达用一本本大部头垒成的长长街垒,这人一定比她更有知识。她不想在人前露怯。
但转念一想,表现得愚蠢一点,或许也不是坏事。
她试探道:“一本关于海拉革命的历史书。”
安达:“是米尔斯那本吗?他考据很详实,但是个纯粹的学者,不太懂得政治。”
裴芃芃带着清澈的愚蠢:“这不是一本历史书吗,什么是政治?”
安达:“……”
“您看那本书,却告诉我您不知道什么是政治?”
依誮裴芃芃认真道:“我只看到了浮在表层的、基础的一些事实。”
“政治,是人类组织起来的一种方式。”
“哦,我明白了。”
裴芃芃停止了装傻,开始向另一个方向试探,轻声说:“所以历史就是过去的政治。”
“理论上说,政治史只是历史的一小部分。历史包罗所有,过去的一切都可称为历史。”
裴芃芃一愣。
这个新信息令她有些惊讶。
她下意识脱口而出:“不对。我在书里经常看到这种说法,说‘某某登上了历史的舞台’。一般时间点是他发迹的开始。如果只要过去都是历史,那他从出生开始,不就已经登上了历史的舞台吗?”
安达:“陈腔滥调的比喻而已。所有人本来就从出生起,便身处历史舞台上。”
“不对。”裴芃芃说,“历史的舞台很狭窄,只有一部分人能在舞台上。这边多了,那边就被挤下去。就好比现在,你在舞台上,我不在。”
安达:“不是这么回事。总长在黎明塔里盖戳,是一种历史。您在廷巴克图偷包,是另一种历史。在人类概念下,您和总长受到的关注程度不同,但对于历史来说,二者是等同的。”
“怎么可能是等同的?登上舞台的人,即便是群演,也要对剧情起到作用。起不到任何作用的人,为什么会在舞台上?”
“您怎么对剧情起不到作用了?”
“我见过很多人,他们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或许有过,但也都死掉了。他们独自走着走着,忽然饿死在路边,没人发现路边多了一具尸体。”
裴芃芃反问:“他们哪里对人类社会起到了作用?只对生态系统起到作用。”
大公子沉默良久,忽然用恼羞成怒的语气,给她戴了顶帽子:
“您太兰克主义了!”
裴芃芃:“什么叫兰克主义?”
安达:“……”
不知道为什么,安达邀请她留下。
裴芃芃没有拒绝,小心地提起裙摆、爬上阳台、绕过街垒,在阳台另一角,占据了一个小小的角落,蜷缩起来。
她从街垒里抽出“砖头”,翻开来乱瞧。
安达一声不吭,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膝盖上。
……
方彧捧着茶杯,垂着眼睫。
她心里很想八卦裴芃芃和安达,但还是忍耐住了:“老总长不让您和裴提督见面?”
裴芃芃:“是。”
方彧:“恐怕不只是为了遵守帝政贵族的教育传统吧?”
裴芃芃继续微笑:“是。”
裴芃芃严格遵守有问必答、不问不说的规则,一般疑问句通通以是否回答。
方彧只得问:“安达平章虐待过裴提督吗?”
“您的观察能力很敏锐。”裴芃芃笑了,“您也比表现出来的更了解人性。”
“安达平章对行野很粗鲁……行野从小就不是个安分孩子,但很会讨人喜欢,尤其是对年长于他的长辈。”
“但对上安达平章,行野的许多技巧统统失效了。老总长对家里的佣人都客客气气、温和有礼,唯独对他,可以说是暴虐。“
“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只要一点不合老总长的心意,就会被残酷地对待。”
“打骂只是最基础的,他最害怕的是被关禁闭。锁到地下室去,几天见不到一个鬼影,没人能和他说话。”
“但与此同时,老总长对我,却又出奇地温柔。”
“但这种温柔是不正常的。”
“用对待一个成年女性的绅士态度,对待一个女孩,用成年人的口气与年幼的她交谈,是很诡异的。”
裴芃芃的眼底闪过一丝无机质的光:
“后来我们才明白,安达平章虐待行野,是想在精神上掌控他。他温柔地对待我,是希望在肉.体上得到我。”
“我们都是他控制欲下的发泄品而已。”
“我第一次被他带进卧室,是十一岁。”
“……”方彧下意识说,“对不起。”
“你又在替谁对不起?”
她替方彧倒茶,温柔地笑起来:
“其实,我不是到那一刻,才意识到这一点的。我早就感觉到了,也默认了,接受了。”
方彧感到狗血淋头:“安达涧山,他没有阻止一下吗?”
裴芃芃笑了:“看来,您对老总长的认识不够深刻。”
“安达平章帝政贵族出身,参加革命,海拉·杜邦的平等精神,被他贯彻得很好。”
“他生性有变态的控制欲,对每个孩子都本能地加以精神控制,还热衷于观察不同性格的孩子,对他控制的不同反应。”
“他从不以血缘和姓氏区别我们,我们在他心目中,是平等的。”
“平等的实验品。”
“安达涧山自己,就是他的第一个观察对象。”
方彧立刻想起了安达的旧照片,想起那种锋利不加掩饰的愤怒。
他一定是个不怎么样的实验品,自我意识太强。
“……”
“您还有其他问题吗?”裴芃芃彬彬有礼。
方彧:“谢谢您,我大概理解了安达平章的行事逻辑。”
裴芃芃点头,把这理解为“到此为止”的信号,裙摆一拂,悄然起身。
她琥珀色的眼睛转向窗外,肘部微微弯曲,拿起桌上的茶杯。
她将茶水送向唇边,举止优美。
方彧忽然又问:“您不是裴芃芃,对吗?”
裴芃芃的肢体猛地一顿,像生锈了的人偶,停了下来。
“……”
“……”
“……”
方彧立刻道歉:“对不起,您可以不回答。”
裴芃芃却转过身来:“规则并非如此,我必须回答。”
方彧:“规则不都是随口定的……”
“是。”她开口,不知何时声音一变,乍听起来有机械的金属质感,“我不是她。”
方彧一怔。
她只是尝试地问了问,没想到裴芃芃真的“有问必答”。此时此刻,她反而懊丧于莽撞开口了。
裴芃芃是谁、是生是死,都是安达和裴芃芃的私事。
她不想知道太多。
裴芃芃却平静回眸,眸光中泛着无机质的冷冽之光,她无比温柔、又无比悲伤地微笑,向她颔首屈膝示意:
“重新认识一下吧,方小姐——您好,我叫裴芃芃。”
“我是以她为蓝本制造的人工智能,分享了她的过去、记忆和姓名。”
“但我不是她。”
裴芃芃忽然变了,变得有些恐怖谷效应起来。她好像不大像活人,但也不像机械,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模糊地带,左右游弋。
方彧改换了人称:“她已经死了?”
“是,她已死去。”
“她为什么而死?”
“安达平章。”
裴芃芃金属质感的声线在空气中逸散开,好像哪个程序被突然唤醒,使她失去了平常那种缜密的观察和思考。
她复述一条定理般肯定地说:“犯罪的不是我们,这是安达平章的罪恶。”
方彧垂下眼,若有所思:“……”
裴芃芃却按住额角,神色起伏片刻:“……抱歉,我需要冷静一下。您……让我就快宕机了。”
她冲方彧略一颔首,转身迅速离开,消失在门后。
方彧:“我知道了,谢谢您。”
她注视着裴芃芃远去的背影。
一直以来萦纡心头的疑问,得到了一个离谱但确实的答案。
裴芃芃为什么会成为安达的笼中雀?
虽然黎明塔里不乏金屋藏娇的爱情故事,一位公子哥儿豢养他来自远星、出身不好的小情人,似乎也颇合常理。
可安达和裴芃芃,都不像那种故事里的男女主。
裴芃芃才华非常,并不比她弟弟逊色。
为什么裴行野建功立业、声名远扬,她却悄无声息地蛰伏在帷幕之后?
明明小时候是带着羡慕的口气,和安达谈起“历史的舞台”的。
但,如果裴芃芃已经死了——
一个死人,当然是不该出现在众人的目光之下的。
她只能存在于小小的斗室之间,辗转于有限的几段关系之中,回味着昨日的记忆,重复着过去的生活。
她曾和安达争论“历史”,却不料转眼间,自己已身处历史之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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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 昨日之乱(4)
◎我怀疑我有病◎
安达涧山做了一个现实主义的梦。
梦里, 他和裴行野站在裴芃芃的坟墓前,大打出手。
……好吧,即使在梦中,他也保持了客观冷静中立的态度。
是他单方面地被裴行野揍了一顿。
他听说, 裴行野小时候在廷巴克图, 是打遍整个贫民窟无敌手的。
果然名不虚传。他很快摔倒在地, 裴行野立刻掐住了他的脖子,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闪烁着火光, 好像能擦出硝烟来。
他思考了一下,放弃了挣扎,打不过的。
裴行野一遍揍他一边哭,一边哭一边还要掐他的脖子,梨花带雨,凶残暴虐。
“……”
安达忽然想起,不对, 这不是梦。好像这样的场景, 确实发生过。
裴芃芃死后很长一段时间, 裴行野都保持了体面和克制。
所谓哀而不伤, 他哭得很君子,悲伤得也很君子,只是偶尔显得有些恍惚,心神不宁。
他太克制了,克制得好像那不是他相依为命的唯一的姐姐。
反倒是安达自己, 常常恨得发疯。
每逢此时, 裴行野还会反过来安慰他, 说算了算了, 以待来日。
直到那一天, 裴行野要回军校上学,他们俩出去给裴芃芃的墓地除草,顺便商量做人工智能的问题。
天地旷远,万籁俱寂,裴行野忽然发了疯。
裴先动的手,他稀里糊涂地还手了。裴行野恶狠狠质问他,你怎么敢还手?
安达觉得裴行野怎么这么不讲理,反问:
你打我,同态复仇是本能,我为什么不还手?
裴行野勃然大怒,说:咬文嚼字,真他妈的恶心,你找揍是吧?
就这样,两人当着裴芃芃的墓碑,打了起来。
裴行野紧紧紧抿着秀美的唇,不说话,只出拳,左一拳,右一拳,专挑又痛又不会露在外面的地方下手,角度刁钻,手段毒辣。
他也被揍起性子来,虽然从未和人打过架,却仍愤而还击。
不知是他力量不够,还是裴行野本身很耐打,裴挨了他的拳头也面无波澜,只咬一咬牙关,根本不防御,自顾自地继续出拳。
两人认真互殴,都不说话,空气中只能听到噗噗的拳头声。
最后,他实在打不动了,停止了攻击。
裴行野犹嫌不足般,发脾气道:“你就这点本事?”
安达:“?”
“老子当年在廷巴克图的时候,十个你叠在一起,也只有满地找牙!”
安达:“……”
他感觉自己被蔑视了。
裴行野打人时英姿勃发,像雄鹰鄙视金丝雀。
安达突然很崩溃。真是烦死了,失去了裴芃芃,又被揍了一顿,他也会很伤心很难过的。
不过,他只能原谅裴行野的暴力行为。
因为裴行野的确有病,他疯了。
安达很肯定。是真的疯了,不是情绪失控,或者假装疯了来发泄情绪。
裴也有装疯卖傻、实则借此发脾气的时候,但不是这个样子,他是会拿捏尺度,小心试探。
这次揍完他之后,裴行野好像完全不记得这件事般,瞪着他半天,自己吓了一跳。
他思考很久,劝说:“精神科,你去查查。”
裴行野老老实实去查了,拿到一张诊断书,又是“双向情感障碍?”又是“解离性身份识别障碍?”
一张纸写了很多可能,后面全是“?”。
医生说,他好像什么病也没有,但又好像哪里都不大对劲。
安达更发愁了。
其实,裴行野的问题有迹可循。
早在芃芃还在时,她就不无忧虑地告诉他,行野靠安定片睡觉已经很久了,药效在减弱。
安达当时没放在心里,现在却越想越恐怖。
如果他真的一直疯下去,该怎么办?如果他疯得越来越频繁,在外人面前也掩饰不住了,又该怎么办?
在北海军官学校的白桦林里,裴行野向他认错。
不是为了那天的斗殴,裴行野至今否认这件事存在过,只是为了眼前的诊断书:
“对不起。”
安达皱着眉思索:“……如果杀了他,有没有可能好起来?”
裴行野一脚差点踩空:“!?”
安达很有逻辑:“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制造问题的人本身。”
裴行野悚然看着他,好像瞪着一只怪物,半日说:“那,怎么杀掉他?”
“……”
两个未毕业的中学生开始漫无目的地在树林里转圈,边转边发挥想象力,谋划着弑杀黎明塔的主宰者、他们的父亲。
不得不小心谨慎,一路上遇见了七个躲进小树林的情侣。
……没错,就是七个。
最后,绕了很多圈,踩倒了很多野草。
安达把他们宏伟的犯罪计划,敲定在十三年后。
**
少年运筹帷幄的十三年犯罪大计,很快就变成了一个虚指,代指“以后”。
不过,当裴行野真的带着车载斗量的荣誉证书毕业、入伍、步步高升,当他真的狠下心,把自己的学术生涯当做仕途的阶梯,抛在脑后——
他们距离那个“十三年后”,似乎越来越近了。
这次,裴行野临出征前来找他,满腹心事地告诉他说:
老大人对您迁都后许多自作主张的事,殊为不满。现在桑谷面临动荡,老总长有可能借此机会夺权。
安达知道,裴行野这些年锲而不舍能坚持下来的事,除了打仗、钻营和乱搞男女关系,只有一件,就是游走在他和老总长之间,两边传递消息、泄露情报。
如果真的论迹不论心,那就是纯粹的双料二五仔,没有职业道德那种。
如果论心呢?
那安达平章会觉得,裴行野虽然时常像一只多情的蝴蝶,到处勾勾搭搭,说到底还是他的人。
可惜,安达涧山碰巧也这么觉得。
而且,他们都很自信。
已从一个年轻疯子,蜕变为一个成熟疯子的行野将军问:
“桑谷如果乱了,他趁机对您下手怎么办?”
安达:“动手正好,有理由合法地让他政治性死亡了。”
裴行野面露犹豫:“……”
他和行野在追求让老总长死这一点上,有共识也有分歧。
他希望父亲能身败名裂地死去,政治的和物理的生命一切终结,为他除去眼前的一大块阴霾。
裴行野似乎不在乎那么多,他好像更希望开个黑枪,直接给老总长开瓢,然后在镜头下痛哭流涕地念悼词,赞美父亲光辉灿烂的革命的一生。
行野将军和表现出的不同,其实是个非常单刀直入的人,甚至有点粗糙。
他身上那种缜密谨慎、思虑过多来自他痛恨的父亲安达平章,属于移植器官,排异反应严重。
裴行野担忧道:“在桑谷,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会很危险。”
“大方向是杀死他,只要这件事没有问题,其他小的错误不在我们考虑范围内。都可以接受。”
裴行野的形象渐渐在他眼前模糊起来。
他的声音也忽远忽近,忽远忽近。
小的错误……大方向是杀死他……小的错误……可以接受……
朦胧中,安达愤恨地咬牙切齿。
呸,他果然是个乌鸦嘴,小的错误?的确犯了错误,但并不小。
他好像快要死掉了!
他从星海中浮出,空气灌入肺腑。
眼前不是百鬼夜行的地狱,是嘈杂而模糊的人间。
**
安达平章四平八稳的声线响起:“实在是辛苦各位了。”
众人悚然,纷纷说着“不敢”和“应该”。
“听说小儿醒了?”
“啊,是,但是毕竟受了很重的伤,后续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后续?”安达平章笑了笑,“这都不要紧了……各位请回避一下,我有一些话想对涧山说。”
有人嗫嚅:“这样不妥吧,病人目前的状况……”
出言的人被捅了一胳膊肘,声音戛然而止。
“是,是,阁下请便。”
嘈杂的蝼蚁们散去了,安达平章缓缓扭过头,将目光落定在床上的青年身上。
他浅金色的长发如雪浪般堆叠,眼睫翕动——
一时间,令他联想起头戴花冠、漂浮在水中的奥菲莉亚。
“别装睡了,孩子,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安达涧山睁开眼,露出与娇弱的奥菲莉亚颇不协调的气质。
那是一双凶狠的眼睛。
“我早就知道你多年来的谋划。”他轻声说,“说实话,我很欣赏你的耐心和毅力……”
“看起来,还是我的培养方式更能淬炼出合格的继承人,你可怜的弟弟就被那群愚蠢的老贵族养成了奶油蛋糕,是不是?”
安达涧山咬牙发出声音:“我们的计划,也没想过能避开你。”
“你们?”安达平章笑起来,“不不不,你,从来都只有你——”
安达涧山目光如炬。
老安达唱歌般说:“你不会觉得,裴行野从头到尾是你的人吧?是谁给你的这种自信,我的孩子?”
安达平章试图欣赏着长子眼底邃然的惊惧与极力掩饰,但没有看到希望中的景象。
一旁的监护仪报警器很合时宜地尖声响起来。
老安达拂过耳朵,从中得到些许补偿:
“真是吵闹,不过我信任你的心理素质,你的心脏一贯很强大……快点让它安静下来。”
安达涧山伸出手,攥住线路,用力一挣,啪地把线路扯断了。
老安达笑吟吟说:“居然使用这种方式,也好……也好……”
“孩子,你哪里都好,只是太过天真轻信了——你不是那些庸碌的芸芸众生,你出生在人类最污浊的心脏里,没有人是值得你百分百信任的。”
“谢诠和我也是当年志同道合的挚友,海拉·杜邦也是我们两个追逐过的神秘的黑珍珠——到头来又怎样了呢?”
“珍惜革命的年代吧,因为胜利之后,即使是孩提时代的同伴、最亲密的战友,也终会为了各自的信念或利益,分道扬镳。”
安达涧山呼吸略乱,冷然打断了他:“证据?”
“证据?你要裴行野不够忠诚的证据?”他面露欣慰,“这么说,你怀疑过行野?令人欣慰,你比我想象得更优秀。”
安达平章一步步向他靠近。
他的手背贴上了他的脸颊,继而抚向他的脖颈:
“好孩子,你在怀疑他什么?是不是当年……芃芃的死?”
“阁下。”
正此时,一道急促的嗓音响起在耳畔。
“突发情况,陈蕤舰队强行突破大气层,把方彧救走了——现在舰队正在向此进——”
老安达愣了愣,猛然抬起身。
砰!话音未落,窗玻璃四分五裂,一排士兵持枪撞入。
……以星舰的速度,桑谷实在是太小了点,甚至不容倒霉的法尔希德上校报告完毕。
尘霾滚入无菌室,一时乌烟瘴气。
安达涧山邃然回头,扯到了伤口,眼前一阵发黑——
当他再度恢复视力时,方彧已站在人群前方。
她手持枪械,双臂维持着射击时特有的柔和弧度。
“阁下,请不要动,”她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这个距离,我还是能打死您的。”
……
烽火狼烟顷刻消弭在空气中。
老安达被押解下去,联邦情报局的全体工作人员也被陈蕤临时控制。
方彧转过身,向安达走来,军靴落地,声如征铎。
救驾的英雄良将并不像想象中那般英武。
她眼底乌青,哈欠连天,耷拉着肩膀,好像是做了个立正的动作,抬起手:“阁下。”
安达沉默良久。
就是这个人,明明玩弄千军于股掌之间,却毫无政治警惕性,把恶龙当烤全羊。
方彧自顾自说:“阁下还没死,真是太好了,希望阁下目前可千万别死。”
安达:“……”
就是这个人,险些坏事,还有脸说他死不死!
良久,他攒足了力气,铿锵有力地说:“——方彧,我真谢谢您。”
**
一天后。
“他就瞪着眼睛和方说——方彧,我真谢谢您啊,然后嘎嘣——晕过去了。”
陈蕤绘声绘色,向打来通讯八卦的欧拉提督复述当时的场面。
欧拉笑得前仰后合:“卧槽哈哈哈哈……卧槽了!”
而率先将此则黑料泄露出去的当事人方彧小姐,捧着茶杯,坐在一边,下巴搁在椅背上,一脸无辜。
欧拉笑完后说:“老兰波可吓坏了,担心自己受牵连,忙不迭割席断腕,一个劲儿向裴提督表忠心。”
陈蕤:“裴提督什么时候能到?”
“大概也就在今天明天吧,他跑起来可比比兔子还快——卫澄也跟着回去了。”
陈蕤:“咦,她不留守吗?”
欧拉:“你们不知道吗?她母亲病危了,所以她才急着回去。”
方彧和陈蕤对视一眼,各自一愣。
方彧:“病危了?”
陈蕤:“她有妈?”
欧拉随口说:“啊,是——前几天裴提督找我借钱,我不想借,结果人家是为了卫澄。”
“我就来了奇怪,卫澄这小姑娘不赌不嫖也不打扮,连衣服都就那么几件轮着穿,怎么一天到晚穷得当裤衩一样,还要管裴提督借钱了呢?”
“一问才知道,她母亲一直有基因改造后遗症,病了很多年了,花钱如流水吊着命——”
“你说这样也真是磨人,只要有钱吊着,人就好好的,似乎也不不能没良心地放弃。但话说回来,谁家有那么多钱填这种无底洞啊?”
方彧和陈蕤再次对视一眼。
欧拉忽然惊叫一声,捂住嘴:
“完蛋了,裴提督当时疾言厉色下军令禁止我说出去的!好妹妹们,你们可千万别再告诉别人了——”
什么都交代了,联邦军部的八卦之心忽然想起军令状来了。
方彧和陈蕤第三次交换目光:“……”
陈蕤悠悠说:“哥,裴提督居然觉得军令状能让你闭上嘴?”
**
裴行野带着少部舰队入港,似乎代表着多日以来的风波平息。
桑谷的居民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网络上乱七八糟的谣言数量急转而下。
虽然还有好奇心旺盛的网友纠结不已:
“究竟有没有人知道,那天为什么首都上空出现大批舰队啊?”
“我以十年军迷身份赌基友十年单身,那艘白色星舰绝对是女死神号,是陈准将突然跑回来了——具体原因十分可疑,可以蹲一波后续提衔or被迫退休军官名单。”
但更多的人对此失去了兴趣,“即使有阴谋,等披露就好了”,便转头把此事忘掉。
裴提督抵达的桑谷的当日,就独身赶赴银联大综合医院。
方彧则在陈蕤的聒噪下鼓起勇气,跑了趟阵亡军人保障局,领到了自己的那份“阵亡军人家属抚恤金”——
首份是八万星币丧葬费,此后一个月三千星币精神抚恤金。
陈蕤大惑不解:“这么点钱,能干什么?”
方彧垂下眼,看了看骤然增长的星币余额,轻声说:“……陪我去趟医院吧。”
“看安达吗?我不去。不喜欢去医院,一闻消毒水味就想吐。”
陈蕤抱着胳膊:“再说了,裴行野不是在那里吗?哪有你插得下去的份儿?”
方彧幽幽说:“不是,我得去检查一下量子兽。我怀疑我有病。”
在陈蕤质疑的目光中,她吞吞吐吐:“……我之前的量子兽不长这样的。”
陈蕤:“你这变得不挺好的吗?这叫进化。”
方彧痛心地说:“不好,太不方便了。之前我的小鱼正适合当小夜灯,现在这个傻大个,简直什么用也没有,还长藤壶。”
陈蕤:“……”
可惜,量子紊乱与异常科的医生小姐和陈蕤持有相同观点:
“应该是受到大剂量辐射的缘故吧——你这不变得挺好吗?这叫进化。”
“变回去?从蓝鲸变回小银鱼去?——哦我亲爱的,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
方彧黑着脸走出诊室。
陈蕤抬起头:“怎么样啊方阁下?”
“浪费我八十块挂号费——这边不建议人工把量子兽往小了诱导。”
方彧说着把挂号单扔进垃圾桶。
陈蕤看着她,笑了笑:“我说吧——那上楼啊?”
方彧一愣。
陈蕤站起身,悠然摆弄着一只手套,笑嘻嘻说:“我打听到了,卫澄的母亲在28楼病房。”
方彧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我……算了。”
她颓然耸肩:“我心里想什么,这么容易上脸的么?”
陈蕤和她并肩走过层层楼梯。
“你太没有情调了方彧,”陈蕤说,“或许不是你上脸、我下头,而是咱们心有灵犀。”
方彧将八万星币一股脑转进了卫澄母亲的治疗卡里。
“您真的不留一下名字吗?”
护士小姐对这种做诡异的行径大为困惑:“不留名字的话,对方是无法知道您是谁的……”
方彧连连否认:“不留了不留了,请千万不要告诉她我的任何外貌特征——我们是同事,如果叫她知道,那就太尴尬了!”
说完,她落荒而逃。
陈蕤啧啧称奇:“做好事不留名,你这种举动倒很符合一种古典主义的高尚品德。”
方彧不吱声:“……”
陈蕤继续发挥:“亲爱的,你在星际列车上有没有帮乘务员拖地的习惯啊?”
方彧幽幽说:“……我只是不想挂上人情债。”
两人在门口分手,方彧叹了口气,正欲转身离开——
“方。”裴行野微笑着说,“这是来做什么呢?”
方彧:“……裴提督?”
她忍不住瞥了眼时间——裴行野是早上到的,现在都已经天快擦黑。
他这是去找领导汇报工作了,还是去上刑了,怎么一脸憔悴?
裴行野面带倦容,笑容清淡:
“小方有没有时间,一起出去喝一杯?我刚刚在街上撞见了一家很有意思的酒吧,那个贝斯手说可以给我打五折。”
方彧感到裴行野话中有话:“啊,有的。”
她刚一进门就后悔了,这家酒吧请了黑金属乐队驻唱,吵得她心脏疼——
但身为军官,说自己扛不住架子鼓的声音又有点奇怪。
裴行野点了酒,两人在角落里坐下。
方彧:“安达阁下怎么样了?”
裴行野:“还好,只是神经受到损伤,以后不知道能恢复成什么样子——不过,他哪怕只剩下一个脑子也够用了。”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方,你知道他父亲当时和他说了什么吗?”
方彧愣了愣:“不知道……怎么了?”
裴行野默然,垂着眼皮:“没什么。”
他情绪好像不高。方彧默默喝酒,神游八表地想。
半晌,裴行野才说:“安达平章是个怪人。他对孩子……有一种奇怪的控制欲。”
方彧嗯了一声,似听非听。
她这种不走心的神态,反而让裴行野有勇气说下去。
“兰波提督一直看我不顺眼,是因为,”裴行野别开视线,“当时有很多人传言,我和安达平章,咳,关系不大清白。”
裴行野说得很委婉。方彧“啊”了一声,看不出是意外,还是早有耳闻。
裴行野苦笑:“但其实不是的。虽然不是,或许还不如是呢。”
方彧:“……”
裴行野:“他对我的控制完全是精神层面的。这个人很自恋,会对着客体投射自我,想把所有人都变成和他一样的疯子——他管这个过程叫‘培养’。”
“本来,他是打算‘培养’安达先生兄弟两个的,但是安达先生提醒了他——如果把两个继承人都弄得不正常了,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
裴行野咬紧牙关:“但欲望总是要发泄的,不在这里,就在那里。所以,后来他就找到了我。”
方彧:“啊。”
“廷巴克图实在是太穷了,如果像关内那样,穷人也能住在汽车里领救济汉堡,我们怎么至于……”
裴行野恨恨噎住,转而低声说:
“当时实在快要饿死了,没有办法。别说把灵魂卖给魔鬼,如果灵魂能吃,也被我们分着吃掉了。”
方彧:“啊。”
裴行野深深叹了口气:“一步错步步错。虽然他把我折磨得不成人形,但如果没有他,我恐怕也活不到今天。或许出生在廷巴克图,本身就是个错误。”
方彧捏着酒杯,沉吟许久:
“叛乱军实在太穷了——只要联邦与叛军还维持现状一天,廷巴克图深入敌腹,就很难发展。”
“但是……如果以后两方能和解、叛乱军能改革,哪怕对面有一丁点的发展……廷巴克图的地理位置和天然良港,反而会成为优势。”
裴行野愣了愣,噗地失笑:
“喂,我说了这么多劲爆内幕,欧拉若在,只怕都要激动得晕过去了——”
“方彧就只对廷巴克图的经济发展感兴趣吗?”
“……”
她挠了挠头,连声叫屈:“什么感兴趣,我这是在安慰提督啊!”
不是您emo天emo地,觉得廷巴克图祸害了您吗?
她憋了半天憋出的解决方案,这安慰还不够掏心掏肺?
裴行野弯着眼:“安慰?噗——不过,方彧如果真的对廷巴克图这样有见地,将来接替我去那里做提督怎么样?”
方彧一愣:“这……”
裴行野目视远方,轻声说:“敌人已经不成气候,恐怕很快就要迎来胜利了吧。对于战后的事情,你没有什么想法吗?”
天地一瞬间安静下来。
黑金属的嘈杂乐声时远时近,似乎浮在雾气里一般。
方彧喃喃自问:“我去廷巴克图?那里的各方面都很复杂,无量子兽居民占比很高——我也不是本地人,又学院派,也没有那种经历……”
“没必要的,廷巴克图还很传统,大家想要的是青天老爷、圣明天子,不是群众代表。再说了,你是军方,又不是民选官员。”
裴行野顿了顿:“弗朗西斯卡大概也很希望你能到那里去。”
“啊?”方彧愕然,“他从来没告诉过我,我还觉得……他好像挺讨厌廷巴克图的。”
裴行野弯了弯眼角:
“他这个人,越喜欢越要说讨厌,越看重越要装不在乎——他嘴上经常要掂几个来回的,都是假话。只有打死不说的,才是心里话呢。”
方彧沉默片刻:“……”
“我们什么时候进攻奥托?”半晌,方彧转而问。
“等一等吧,”裴行野若有所思,“快要到元旦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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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 明日之征(1)
◎小卫将军结草衔环◎
元旦将近。
各大区的情况日趋稳定, 奥托政府无力维持局势,龟缩避入奥托。
提督们得以次第回到桑谷,准备休假。
卢守蹊对此感激不尽:“如果花掉年假,加上元旦假期, 足足能休十四天。埃莉诺和软软肯定很高兴……”
欧拉捧场:“可不?一年居然有十四天假, 实在是太多啦, 罗马奴隶听了都掉眼泪。”
卢守蹊:“……”
安达的身体也有所好转。
介于网友嘴中他隔三差五就要死上一回,安达十分不满, 强撑着在国会闭幕上露了一脸。
众人这才遗憾闭嘴。
最终,只有一件事悬而未决——
如何处置安达平章之事,先在内阁大臣里打得不可开交,后来实在捂不住,又泄露到国会里,两党议员们再次打得乌烟瘴气。
政府两院里有不少人是安达平章门下出身,普遍希望保住老师。
软弱一点儿的吞吞吐吐:“毕竟是开国元勋, 总要有所顾虑……”
不要脸一点儿的则说:“单纯从法律层面上来说, 联邦情报局的校官谋杀方少将未遂……说不准是个人行为, 也和老阁下没有什么关系。”
甚至有人则直接说:
“安达今天的威望, 有多少是借他父亲的光,他自己不清楚吗?他父亲没了,他自己必受其害!”
文官们打嘴仗,军部没有插嘴的余地,只能翻来覆去“配合调查”。
经过一番辛苦博弈, 联邦大法院、联邦安全局、联邦情报局组成的联合调查小组, 驻进了军部。
“方少将, 您坚持认为, 法尔希德上校是安达平章先生派来的, 是吗?”
三位调查官坐在沙发上,嘴里各自叼着烟斗,云遮雾绕。
方彧:“是。”
“您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一点吗?”
“我到达医院时,老安达掐着安达阁下的脖子,这算吗?”
“……”
三人神情复杂地对视一眼。
“咳咳,”一位大法院的调查员清了清嗓子,“他们是父子关系,这个,一位处在另一位的病房里,并存在一定程度的肢体接触,不违反法律。”
方彧:“掐脖子也不违法吗?我不大懂,但看起来至少违反家暴法吧?”
“程度,这都是程度问题。”
对面人气势汹汹:“小阁下做伤情鉴定了吗?您怎么确定这不是爱抚,而是——您说的——‘掐脖子’?”
方彧哽住了:“……”
对面人得意洋洋:“所以说嘛……”
方彧连忙打断:“那为什么法尔希德上校要试图囚禁我?我们无冤无仇。”
“唔!”联邦安全局的调查员说,“少将说得对,这就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很值得探讨。”
“据法尔希德上校说,他和您虽然无冤无仇,但是……”
另一个用余光扫了扫方彧的周身上下:
“您年轻,又很有气质——对不起,但是……会不会有□□未遂的嫌疑呢?”
方彧:“……”
她张口结舌片刻,赶紧故作愠怒:
“这位先生,谈话都有录音。您再这样说话,我恐怕要去女性权益保障委员会走一趟了!”
剩下两人忙不迭说和劝架——
“不值得不值得……”“划不来划不来……”“都是同事,都是同事……”
可惜,打性别歧视牌是方彧在这场谈话中唯一一次成功进攻了。
谈话将近尾声,三位调查员图穷匕见,要求军部放人。
“方少将,您很年轻,可能有时候欠点政治敏感度,我不得不提醒您:这是个很尖锐的问题啊。”
“关键在这里:军部没有非法扣押联邦公民的权利——是,安达老阁下身份特殊——但您能说他做过总长,就不是公民了吗?”
方彧:“我并不认为……”
“现在你们二话不说,非法羁押联邦公民——你知道你们这是什么行为吗?”
调查员慷慨激昂、抑扬顿挫:
“这是肯雅塔的行径——这是联邦立国之本的问题!”
一瞬间,方彧很想砸门而去,立刻辞职,但又不能在镜头前这样做。
她只得等调查员昂扬完了,才缓缓说:
“军部并不是不愿意放人,而是此人政治地位特殊,对联邦政府议会体系渗透太深。军部希望能作为中立的第三方,参与其中,以确保法律程序的公正性。”
“……这就是军部的意见和立场。”
“所以说,军部不放人咯?”
方彧:“并不是军部不愿意放人,而是……”
“明天这段录像会登上媒体,还是不放?”
方彧:“您就算登上月球,也不放!”
**
“肯雅塔事件再度席卷,特邀评论员今日锐评:他妈的,军部要造反了吗?”
光屏里,主持人声情并茂地诵读。
底下的众将官龇牙咧嘴,神色各异。
裴行野捂住脑袋,苦恼道:
“哎呀,就把他交出去算了——文官们也不至于一点脸面不给,只要确保他不会再危害安达先生的安全就好了……为什么非要搞到这种田地呢?”
方彧:“这并非下官的意思,完全是安达阁下逼的。”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扎在她身上。
方彧无辜道:“安达阁下严令下官,不许放人。”
欧拉叹息道:“安达阁下为什么非和他父亲过不去啊?一副必致其死地不可的样子。”
卢守蹊愁眉:“如果能政治性死亡,不比物理死亡好得多吗?如果真判了刑,也会连累安达阁下自己啊。”
陈蕤幽幽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众人纷纷转过脸。
欧拉八卦的目光火辣辣地打到陈蕤脸上。
陈蕤却夹着烟卷,悠然说:
“死了也好。放逐了旧时代的星辰,才能唤醒新时代的太阳,不也很浪漫吗?”
众人:“……”
裴行野兀自叹了口气,垂下眼睫。
**
安达不许方彧放人,只是一句话的事,可执行起来却千头万绪,比打仗更令她手足无措。
方彧连日来和调查委员会纠缠不休,满腹愤懑——
终于,在元旦前一天,她彻底破防。
“做不到了,属下实在是做不到了。”
方彧站在躺椅前,一口咬定:“您如果非逼属下继续周旋下去,那属下就只能辞职了。”
安达用苍白的指节拢了拢毯子,抬起眼皮,声线虚浮:
“现在辞职,退休金拿不到多少的。”
方彧:“现在不辞职,恐怕就没有能拿到退休金的一天了!”
“……我很好奇,为什么顶不住呢?”
安达抬起下颌,皮肤蹭过白色毛绒。
方彧:“属下不适合干这个。人太多,我连脸都认不全,完全被人家牵着鼻子走。”
安达涧山轻笑出声,自己支起身体。
起身时,毯子滑落到膝间,引得他稍稍蹙眉。
安达顿了顿,呼吸微乱,下意识抓住胸口——
许久,他才冷笑着继续说:“你不是一向很擅长和人吵架吗?怎么忽然又温良恭俭让起来?还是说……”
“你打心眼里觉得他们是对的?”
方彧一愣:“……!”
蓝眼睛注视着她,眸光如寒刀。
……可惜,他虽然被打中了脑子,却没傻。
方彧咽了口吐沫:“您的父亲……在政府和两院根系深厚,您想从中突围,就必须从军部下手,属下可以理解。”
“但……对于您上台后,军部和政府公然打擂台的局面,属下持保留态度。”
安达:“呐,你不喜欢军部?”
方彧:“军部应当服从联邦政府命令。”
“如果我偏不呢?”
“那样容易产生军阀政府。”
“军阀政府有什么不好吗?”
“从历史统计学上来看,搞不好的概率很高。”
“你统计过并非军阀政府的政府,搞不好的概率是多高吗?”
“……没有,阁下,是多少?”
“你太唯数据论了,方彧。”
安达轻飘飘地盖章定论。
方彧忍不住上前一步:“可是阁下,何必为了这种事,伤害联邦的立国之本?”
安达冷冷睥睨她一眼:“这种事?”
“你当年连坎特玩弄几个女孩子都看不惯,豁出前程也要仗义执言,现在那个人对裴行野、对她做出的事——就变成‘这种事’了!?”
方彧一愣:“……”
“立国之本?我们的‘立国之本’上就长出这样一堆烂果子,那我还要问——是不是根子就扎歪了!?”
话音未落,安达身子一歪,重重跌回到躺椅,白色毛毯委地。
他合上眼,浮现出痛苦神色,抓着胸口,低低喘息着。
方彧脑子嗡嗡作响。
虽然安达有偷换概念之嫌,但是……
什么时候开始,她也疲于在房顶上当裱糊匠,而置房中人实在的苦难于不顾了呢?
政治……是一项艰苦的工作,唯有意志力坚强的人,才能胜任。
她一时肺腑冰冷。
方彧垂下眼皮:“阁下,我……”
“够了,你什么你!我要你是来工作的,不是来修炼境界的。”
安达咬紧牙关,腾地站起来,浑身直发抖:“——止疼药,给我。”
方彧怔住,忙上前两步:“您要干什么?”
他背对着方彧,示意她帮忙裹上大衣,冷声说:
“解决你解决不了的问题,达到你不想达成的目的。”
**
安达不顾劝阻——实际上,方彧感到劝也没用,也并没有如其他提督一般,多么真心实意地劝阻。
他在服用了镇痛药物后,独自去见了被羁押的法尔希德上校。
方彧只站在门外等候。
安达出来时,脸色惨白,但神色很畅快。
隐约听得里头法尔希德上校华丽快活的声线:
“报告长官,对不起,但在下可能要小小的翻供一下了。”
方彧有些不可思议:“……您怎么做到的?他之前一直说他是想□□我!”
安达皱起眉,不只是为女将官直言了“□□”这个词汇,还是疼痛。
但旋即,他低低笑起来:“一只臭虫而已。”
他折身继续向前。
方彧放慢步子,跟在安达身后:“还要去哪里,阁下?芬太尼类镇痛药的控制时间恐怕没有那么长——”
……
安达涧山大步踏进了裴行野的办公室。
“安达先生?!”
裴行野正对着镜子扎头发,扎起来又拆掉,拆掉又扎起来。
见到安达,他几乎是吓了一跳,忙腾地站起来:“您怎么来了?您——方少将!”
他蹙眉瞪着方彧。方彧赧然——
裴行野从来不连着姓氏带职衔的叫下属,这样叫一声,显然是含了恼火的意思。
安达不理会,径自走到办公桌前,啪地将一杆枪拍在桌上。
“我浑身都难受,不要和我说废话——”
“你杀他,还是我杀他?”
裴行野呆在原地:“……”
“说话!”安达抓着胸口催促。
裴行野打了个寒战,疾步绕出办公桌,扶住安达的手臂:“……杀他?”
“……”
安达一阵眼前发黑,额上泛起冷汗,难以为继。
裴行野见状一愣,居然迅速跟上了安达劈叉的思路。
下一刻,他的手心已覆住那管枪。
他压低声音:“安达先生,如果要用这种方式的话,当然是我来,总不能让您……”
“我、我不是在问你杀他比较好,还是我杀他比较好!”
安达撑住桌面,低声说,声音和身体一起在颤抖。
“我在问你想不想——想不想亲手杀了他?”
裴行野愕然:“我……”
“不要考虑弑父不弑父,不要考虑谁的名声好不好!你愿意杀了他,那就你来——你如果不愿意,那我很乐意自己动手!”
裴行野眼睫迅速翕动,似乎很惊讶。
他很快地轻声说:“我愿意杀了他,安达。”
安达无声地笑起来。
他将带着掌心冷汗的枪,塞进了裴行野的手中:“去。”
裴行野转过身,走出两步,又转回头:“……安达先生。”
安达:“嗯?”
“谢谢您。”
裴行野低了低头,转身快步离开。
“……”
方彧不可思议地等待着,想象着裴行野的步伐——
靴跟踏过地下室的地毯,一级又一级,最后一级被直接跨过去,悄无声息……
她能感受到,安达的精力在流失,身体越来越多的重量转移到了她的手臂上。
就当她手臂酸麻之际,隐约听到“砰”的一声。
“?!”是枪声吗?
方彧下意识松开手,向外两步。
还没等她听清楚,身后却扑通一声。
方彧回过头——安达无声地晕倒在地,金发垂落鼻翼,如古代殉难者的雪白大理石像。
……
方彧小心翼翼地低下头:“……阁下?”
安达动了动,浅金色的睫毛翕动。
他抬手去拨脸上的头发,用若无其事的口气问:“裴行野回来了吗?”
“还没有。”方彧把他扶到椅子上。
“看起来……是和那个人聊上了。”安达看了看时间,笑起来,“会说什么呢?”
方彧不吭声,面无表情,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安达斜倚在靠背上:“方彧,写个报告,我来口述。”
“啊……是。”
调查组转内阁诸公:
有鉴于法尔希德上校翻供,我司即安排其与安达平章先生对峙证词。对证中,安达平章情绪激动,夺过警卫手中武器,开枪自尽,抢救无效死亡。
军部总参谋处某某年月日
方彧看完自己记下的文字,目瞪口呆:“……”
什么背中八枪自杀身亡。
“这行文是不是不太符合逻辑?”方彧小心翼翼地说。
安达合着眼,轻轻地呼吸:“不需要逻辑。我已经退了一步,他们也该退一步……各退一步,他们懂。”
方彧一愣,反应过来。
如果老安达真的上了法庭、被判有罪,那就要清查到底,他嫡系门下恐怕也都或多或多沾带点问题。
可是,如果老安达是未经审判而自杀的,那就代表着大有运作空间,可以囫囵了结。
——安达先让法尔希德改口,是抢占道德高地。
在合法程序中处于优势地位时,再主动走非法程序,动手杀人,就成了某种宽宏大量的安慰表态:
我只要父亲的命,其他的,你们不必紧张,可以不了了之。
多么娴熟的斗争手腕啊。
“……”
她重新目光聚焦时,安达已经睁开了眼。
“为什么有人会为了一个早就退下去的家伙,和你这个桑谷防务最高司令官不惜翻脸?”
他自问,又缓缓自答:“人都只是担心自己而已。”
方彧:“……”
安达歪了歪头,审视般注视着她。
“你的脑回路和大多数人长得不一样,我理解,但这可以学。”
“他们的脑子,是好学的。”
**
果如安达所料,老总长“举枪自杀”后,登时没有人再吵嚷着军部造反了。
裴行野亲手弑杀老总长的事情并未暴露。
众人的想象力还是颇受局限,万没想到年轻的元帅能亲手做这等脏事。
政府中普遍认为,安达随便找了个什么亲信军官,代其弑父。
按照安达的意思,军部应当把老总长的遗体火化,砸巴砸巴,扔到当日的垃圾车里了事——
可就在大家打算照办前一刻,裴行野递来一张条子,上面只写了四个字:入土为安。
相抵触的两条命令,令众人颇为迟疑了一会。
最终,卢守蹊出面,将老总长的骨灰送进了桑谷的一片平价墓地。
墓地很挤,一个挨着一个,像奥托的鸽子笼小区。
卢守蹊望着萧索场景,感慨万分:
“唉,这也是一代弄潮儿啊……不知道将来的历史会怎么审判咱们?”
欧拉打个寒战:“历史?历史审判我不打紧,只要别是军事法庭就行。”
这桩丑闻倒是在网络上,引起了一定的风波。
丑闻就丑闻吧,债多不压身。
联邦这么多年下来,什么党争互喷、手足相残、分裂内战,一应都全了,还怕多一桩子弑父的抓马大戏吗?
而联邦吃瓜群众,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收获季。
——各路知情人士纷纷涌现,从自称“某军方高级将领”,到“当年给安达喂过奶”的奶妈。
……
安达严令方彧研究别人的脑子,并指明了终南捷径——
据他说,热帖热评一般可以反映大众的普遍看法,政客们都会密切关注追踪。
于是,在一篇热度最高剧情分析帖下,方彧踌躇满志地点开了评论区。
看起来,理解他人的思维也不是很难嘛……嘿嘿,让她看看,大家的脑子都长什么样……
#热评#
混邪同人女:要真是如博主总结的时间线那么抓马,那我可要入坑桑谷组了,太特么刺激惹。
安彧一生推 RE 混邪同人女:
姐妹要入坑的话,裂墙推荐安达×方啊啊啊啊!什么霸道冷酷禁欲系大少爷和他智慧淡定又脆皮的小女友啊啊啊!
混邪同人女 RE 安彧一生推:是吗hhh,粮多吗?我看两个蒸煮好像很少一起抛头露面。
请让我做方小姐的狗吧 RE 混邪同人女:
其实裴×方也可,你如果愿意的话,方裴也可,方和裴经常一起去酒吧,至少是个酒友关系。
如果深度挖掘,我觉得方现实中更可能和谢相易有一腿,俩人是军校同级。在奥托时,方还在谢家里住过一段时间……但小谢的资料比较少,北极圈慎入啊!!
安彧一生推 RE 请让我做方小姐的狗吧:
□□够了哈。裴行野的桃色新闻还不够吗?一星期换一个女友的家伙,怎么有人磕的起来啊!方去酒吧的黑料早就辟谣了,怎么还有人信啊?
“……”
方彧心中一时狂澜万丈——
不过,在身边的副官看来,少将只是板着脸,目光忽然一顿。
沉默半晌后,她默默关掉网页,用力揉了揉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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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常理,联邦的元旦是繁忙的,充斥着各类酒会、特别节目和年度报告。
这是桑谷政府第一个不必为了生存而发愁的元旦,巴特蒙总长心情甚好。虽然安达一再强调节省开支,仍按不住对方乱窜的欲望。
总长主动参加了好几个访谈节目,对未来规划满嘴放炮:
“收复奥托,我看也就只需要三十个小时吧——夸张?我了解我们的军人,我可没有夸张,兄弟……”
安达特意把节目调成了这个频道。
前来探望的巴特蒙总长,一进门就撞见自己红扑扑的脸颊——
“呃!”
“您上台前喝了假酒了?”安达冷冷问。
巴特蒙尴尬地挠挠头发:“哎呀哎呀,安达……我这不是想给大家鼓鼓劲嘛?”
安达蜷缩在沙发里点烟,冷着脸:“您脑子太热了。能不能克制一下自己?给民众以过高预期,小心反弹。”
巴特蒙不以为意,转移话题:
“哎呀安达,我说你如果身体好了,也出来走动走动嘛,大家都很想你……”
“没好。”安达说。
“……”巴特蒙继续努力,“这次老总长的事,我可是出全力帮你摆平那些你父亲那些遗老遗少。怎么样,现在痛快了?”
“不痛快。”
安达暗中咬牙:“没有身败名裂,只是死在当世的铡刀下,不是死在历史的断头台上。”
巴特蒙军败如山倒:“……”
安达不理会巴特蒙,自顾自转头问方彧:“怎么样?这段时间有什么心得体会?”
“!”
方彧如临大敌,两眼无神地起立背诵:
“解构主义浪潮席卷之下,泛娱乐化成为一种普遍现象,事物的严肃性遭到普遍性消解。而欲要考察这种消解将导向何方,还需要进一步的观察和探讨。”
巴特蒙:“……?”
安达皱眉,突然说:“方彧,你追踪的是什么平台?”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安达怒道:“少将小姐——你可用点正常人聚集的网站吧!”
方彧:“我看的网站怎么不正常啦?”
巴特蒙连忙岔开话题:“安达,安达,别人的面子你都不给,军部的舞会总得参加吧?”
“……”安达搂着厚外套,沉着脸。
“哎呀,这多少个月了,再不出来露一面,人家又要嘀咕了——还以为我不但不知恩图报,反而趁机把你怎么样了呢!”
巴特蒙:“旁的不说,连我也知道,军部的美人儿可挺多呀——你不想看看咱们一贯艰苦朴素的方少将穿裙子什么样吗?”
方彧:“总长,我们得穿礼服,不穿裙……”
安达没好气打断:“我心里有数,会去。”
巴特蒙喜气洋洋:“嚯,这不就得了?”
安达抬起头,看着对方:“……”
巴特蒙:“这又是什么意思?”
安达:“到午饭时间了。”
巴特蒙:“哟,还真是,破费你留一顿饭……”
方彧听到“午饭时间”,早已站起身,去拿外套,见状忍不住说:
“那个,阁下,阁下——没有午饭。”
巴特蒙一愣。
方彧觉得措词不大严谨,补充道:
“不是没有午饭——是这里没有午饭,但您家里……应当还是有午饭的。”
**
尽管巴特蒙先生不得不饿着肚子离开安达家,但好歹请动了这尊大神。
——得知安达涧山会出席军部的舞会,报名参加舞会的女性数量上涨了七个百分点,极大缓解了男女人数不均的现状。
晚会前,女军官更衣室里,人影稀疏。
三个人各自霸占了一张沙发刷光脑。
方彧环顾四周,抱着胳膊:“你们说,要这间屋子有什么用?”
卫澄和陈蕤闻声各自转过头。
陈蕤:“人少还不好?”
卫澄:“这里地形很好,适合打伏击。”
方彧和陈蕤:“……”
陈蕤:“……不过也确实适合打伏击。”
卫澄看了方彧一眼,又别开目光:“我最近在想你在桑谷的‘梅花桩’战术。”
方彧心一沉:“嗯。”
卫澄:“军部的意见是‘伤亡率高,不宜启用’。这不对,只是欠练,欠研究。”
陈蕤和方彧互视一眼。
陈蕤出声:“咳,大过节的谈论工作,是不是有点儿……”
卫澄用手握拳,比划出机甲和星舰,两个拳头一碰:
“当时的伤亡集中在两方面:星舰不敢动而成为不动靶;星舰乱动而机甲跳跃失败。这两者均有可能规避,暂有三种排列方式……”
光脑哔一声,卫澄把文档发了过来。
方彧仔细看过,不由一愣。
这的确是非常巧妙的舰队排布。更关键的是很简单,普通士兵想要上手,也并不困难。
“的确很好,很厉害,”她抬起头,“呃……然后呢?”
卫澄:“你可以上报军部。”
方彧:“……”
她反应了好半天,才听懂卫澄的话外之音——
“你”可以上报军部,重点在于“我”不会上报军部。
也就是说,她把这套显然下过狠工夫的方案无偿转交给方彧,功劳让她占。
不等方彧说话,卫澄面无表情地抬起身,推门离开。
留下陈蕤和方彧面面相觑:“……”
方彧慌乱道:“我是不是暴露了?怎么暴露的?怎么办?”
陈蕤看热闹不嫌乱子大,一推她的肩膀:
“怕什么,怂货姐姐,小卫将军结草衔环——这方案可不止八万星币——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方彧仍呆呆坐在原地。
陈蕤拉她一把:“走啊,走啊,我都听到音乐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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