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 流血的金蔷薇(2)


    ◎永不堕落的奥托!◎


    众人走进会议室。


    他们的长官坐在主位前, 抱着胳膊,眼神迷离,神情怔忡,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见他们进来, 她才懒洋洋抬手回礼, 一句寒暄也没有, 但态度却随和:“各位,我想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这平叛该怎么平才好?”


    众人对视一眼。


    汉密尔顿咳嗽一声:“阁下,不知您是否记得,但下官仿佛听过一耳朵‘一定能赢’什么的。”


    方彧笑道:“帕蒂中尉,你有什么想法吗?”


    帕蒂一愣,忙挺直身体:“下官、下官觉得……”


    汉密尔顿看不过去:“她能有什么想法!您如果真心要问的话,下官倒是有几个想法……”


    帕蒂瞪着汉密尔顿:“上校,我还没说完呢。”


    汉密尔顿回过头:“中尉, 我与方上校说话, 这里有你插嘴的地方?”


    方彧:“上校, 谁插谁的嘴呀, 让她说完。”


    汉密尔顿撇撇嘴,转过身。


    帕蒂憋着一口气:“叛乱的公国军有1000艘星舰,可我军只有不足400艘,数目和火力强度都相差甚远。而且,大公国如果发动动员, 随时可以扩充兵力、收编商船, 我们就没有这个能力了。还有一点, 公国本地就有补给, 我军的补给线却很长……”


    方彧点点头。


    汉密尔顿:“所以呢?”


    帕蒂:“……所以, 所以,我觉得很、很有挑战。”


    汉密尔顿大声说:“废话啊。”


    话音未落,其他人也跟着一起笑起来。


    帕蒂愤愤道:“……你们倒是说有用的话来?你们能怎么办?”


    汉密尔顿转过头:“阁下,良药苦口利于病,下官倒不得不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了。”


    方彧:“啊,那很好,说吧。”


    “刚刚中尉也说了,两边实力相差十分之悬殊,更何况公国的将领都是从军有年的宿将,经验丰富,而您……”


    汉密尔顿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我们可都是有妻有子,领一份工资能细水长流才好,可不想拿一笔层层剥削、几经克扣的抚恤金啊。”


    几人互视一眼。


    这老山羊胡,这话怎么不中听?谁愿意拿抚恤金啊,也没两个钱。


    可这“不想死”和“投了投了”之间,也不能离得那么近,一个大跳就过去了吧。


    方彧忙拉下脸来,努力装出一副凶相。


    “上校这话是什么意思?”


    汉密尔顿冷笑:“下官是说,如果是一位有资历有能耐的将官就罢了,可是您,就不能怪下官等自作打算了——”


    方彧眨了眨眼。


    ——汉密尔顿这是仗着属官们大多和他穿一条裤子,挟众相逼,欺负她光杆司令一个,要搞下克上。


    她打《破晓黎明》时,也经常如出一辙地让杜邦推翻谢诠。


    方彧将手从桌子下伸出,按在桌上。


    咔嚓。


    量子枪与桌板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汉密尔顿猛地站起,也按住枪:“方上校,你是什么意思?”又以目示意众人。


    还没等他的眼色使干净,门猛地被破开——


    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冲了进来,黑幽幽的枪口一晃,已将众人团团包围。


    众人一惊,有人惊呼起来。


    为首的洛林从机枪后探出身子,一推勒住下颌的带子,歪了歪脑袋:


    “上校呀上校,您犯了大错误。别看这位阁下身形娇小,一旦逼得她喷出毒液来,那可是真要人命的哟。”


    洛林的语气抑扬顿挫,随着“要人命”的字眼一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方彧举起一只手,有点无奈地苦笑:“洛林少校,你拿枪就好了,为什么又要恐吓他们?”


    洛林飞快地承认错误:“下官有错。”


    方彧转过脸,比个手势。士兵们枪口齐刷刷一转,一起对准了汉密尔顿。


    余人见状,本能地松了口气。


    汉密尔顿四顾,有些慌乱:“?!”


    这时,方彧又轻声说:“各位,我想留汉密尔顿上校单独谈谈——带他们出去。”


    说完,大门再度开启。


    虽然仍在方彧亲兵的枪口控制之下,在外总比在屋内强。


    众人巴不得一声,战战兢兢地起身离开。


    “呼,呼……”


    汉密尔顿见门再度紧闭,机关枪密密麻麻对准他的头颅,已经知道方彧的用意,呼吸急促起来,猛地便要拔枪。


    洛林神色一凛,一脚踹过去。


    汉密尔顿枪支脱手,被洛林反手勾起,在手中一掂量——


    洛林咧嘴一笑:“枪,不错。人,不行。”


    汉密尔顿颤声道:“方彧,你好大胆子,离了奥托没有多久,你、你就要杀奥托派来的属官吗?!这种行径,即使战胜,你、你怎么敢?”


    “谁要杀你了?闭嘴。”


    方彧瞪他一眼,没好气道:“堵上嘴,关起来。”


    汉密尔顿:“???”


    他眼睁睁看着荷枪实弹的士兵们放下枪,从背后掏出绳子、锁链和抹布来——


    他还要呼叫,洛林早已上前,亲自替他塞住了嘴,又绑了个结结实实。


    洛林颇为优雅地吩咐:“喏,开门吧。”


    几个士兵上前,方彧背后的一扇小门被打开。


    士兵们七手八脚,像抬棺材一样抬着他,往里一扔。


    “?!!”


    他忙想往外爬,可却撞到了什么硬物。抬头一看,睡眠舱的玻璃盖已落下来。


    门无声地再度合上。


    “洛林少校。”


    方彧回过头呼唤道,从抽屉里取出一包红色的粘稠液体来,向洛林一掷。


    洛林懒洋洋调转枪口,扣动扳机。


    砰!


    光束极精确地正中血袋,血溅三尺。


    方彧和洛林对视一眼。


    方彧:“洛林少校,请他们进来吧。”


    洛林大声说:“是不是要把地擦一擦再请呢?这弄得怪脏的。”


    方彧点点头:“也好。”


    **


    几人被请回来时,方准将正翘着腿,两手交叉抵在下颌,神色如常轻松和悦,显得很放松。


    洛林则如渊渟岳峙般侍立在后,紧紧握着枪。


    一个士兵拿着拖把,正用力拖着地上一滩殷红的液体——


    众人的目光在血迹和方彧的脸之间来回游弋,一时凛然:“……”


    方彧开口:“大家坐吧,我有两句话,需要提醒各位。”


    众人战战兢兢地坐下。


    方彧正色:“这次出征,准备十分仓促是真,敌强我弱也是真,但我并不认为咱们就只有送死的份儿。我家里也有弟弟还在念书——如果死亡率超过百分之一,我肯定投降跑路,动作一定比你们快。”


    众人神情复杂,像吃多了酸黄瓜:“……”


    “——所以,在我跑路之前,希望各位能专心工作。”


    方彧意味深长地顿了顿:


    “不要没等到敌人的量子炮轰炸,先违反纪律,被自己人处决了。”


    众人下意识望向地面的血迹:“……下官明白了,不、不敢。”


    方彧点点头:“好。”


    她站起身,灯光一暗,一片灿烂星海浮现在半空中。


    方彧:“诸位,这是这是玫瑰之心的星港,这是公国首府,这是廷巴克图,这是奥托——大公、大公妃和公国的众多核心人物目前都在首府星。”


    “这是我军目前的位置——我们眼下最大的问题是缺兵,兵力甚至还没填满四百艘星舰。”


    邦尼特少校小声发话:“是啊,兵员紧缺得厉害。现在公国实行无量子兽隔离政策,大批无量子兽流民出逃,我们可不可以借机把这些人募来……当后勤也好啊。”


    有人立刻反驳:“那群大字不识的家伙,别说不能开机甲和飞船,恐怕还有连话都听不懂的,怎么能服役啊?”


    邦尼特吓了一跳,忙说:“我是说,可以做做后勤,唔,或者炮灰……”


    方彧眉毛一跳,说:“私下募兵听起来像是军阀行径,还是谨慎些吧。”


    两人忙说:“是,是。”


    方彧重新拉回星图:“局势就是这样。假设我是叛军,那么现下我有三种选择——”


    “一,向北海走廊方向扩张,则会先攻波塞冬星、再下塞壬行星带,最终攻奥托。”方彧说,“好处是如若攻下奥托,说不准可以直接复辟,告庙登基,慰先帝之灵于地下。”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二,自玫瑰之心的港口,沿玫瑰海峡向廷巴克图方向扩张。好处是可以沟通叛乱军,如果能够对廷巴克图成两面夹击之势,攻而下之,那联邦会乱,他们至少可控制半壁星域。”


    众人又抽一口冷气。


    “三,固守目前的地盘不动。但这属于坐以待毙,应当不会有人这么做吧。”


    “听起来对方无论选择哪种,都于联邦大为不利啊。”


    方彧的目光停留在众人脸上片刻,忽然笑起来:


    “如果让敌军‘选择’要走哪条路,那我们已经失败一半了——我们要帮敌人做这个选择。”


    众人一愣。


    方彧一副看过剧本的口吻,言之凿凿:“如今奥托空虚,一旦他们选择北海走廊,那事情就大坏特坏了。不过,如果他们走玫瑰走廊,那我倒有大礼可以奉送。”


    帕蒂忍不住说:“阁下的意思是……?”


    方彧背过手:“我们的第一个任务:让叛军自愿地进攻廷巴克图。”


    **


    众人散去。


    “呼……”


    方彧两肩一垮,瞬间不自觉生发出一种懒怠拖延、极不可靠的气质来。


    她从糖盒里摸出一块棉花糖,向洛林丢去:“洛林少校,你吃吗?”


    方彧手一滑,扔得角度刁钻,洛林却展臂一捞,轻轻巧巧接住了——


    “阁下赏赐,下官感激涕零。”他说,“可是您不会真的要叛军进攻廷巴克图吧?裴提督可还堵在奥托回不去呢——您是嫌佐藤上校的头颅还不够光亮吗?还是您真的有什么秘密武器?”


    方彧挠挠头:“哎呀,你觉得呢?”


    洛林:“以下官浅薄的见识来说,宁可让他们打奥托,也不能冒险让他们去打廷巴克图。”


    “为什么?”


    “因为廷巴克图早就外强中干,廷巴克图人被压榨得只剩一把骨头——要塞这些年来但凭一人之威震慑四方而已——它真的可能被攻下来!”


    方彧笑问:“奥托就不会吗?”


    “那毕竟是奥托呀,永不堕落的奥托!即使吸干全人类的血也要供养的联邦心脏!”


    洛林冷冷说:“那还有海姆达尔星环防御设施——据说一万艘星舰一起开炮,也不会伤及它分毫。”


    方彧抬头看着他,是探寻的目光:“……”


    洛林注意到了这种注视,忽然显得很冷酷:


    “不过,毕竟奥托死一条狗,也比廷巴克图死一千个人更能‘动摇国本’。如果放任叛军向首都进军,恐怕有损您政治上的声望吧——哈,对不起,是下官愚顽不灵了!”


    方彧不以为意,撕开一包棉花糖,嗓音柔和:


    “不,我基本同意你的看法。”


    洛林一愣。


    方彧低声说:“不是宁可让叛军攻打奥托——是必须让叛军攻打奥托。”


    洛林猛地逼近几步:“你的意思是——”


    方彧揉着太阳穴,迅速把糖塞进嘴里,合上眼:


    “从玫瑰港到廷巴克图一路是没有正经要塞的——如果敌军攻打廷巴克图,那就有余裕留下相当的兵力,驻守玫瑰港……我不能允许他们这样。”


    她瘫倒在椅子上:“反之,如果他们准备打奥托,一统山河恢复旧业,那肯定要倾巢而出,预备打大仗的——玫瑰之心的港口就会空虚。”


    洛林:“你要拿下玫瑰港?”


    方彧掀起眼皮:“当然。理想情况下,先掐住港口断他补给,再直接拿下他首府、毁了他老巢。”


    洛林慢慢直起身体,咧嘴一笑。


    “阁下可忒坏了,才敲锣打鼓地吓唬了参谋大人们一顿,又开始忽悠。”


    方彧叹口气:“我倒不是不信任他们……”


    洛林一本正经:“您最好别信任他们。联邦是整个银河最强大的联盟,这种东西往往是从内部瓦解的。”


    方彧笑了笑,说下去:“骗人嘛,讲究一个信念感,先要让自己百分百相信。”


    “那除了欺骗自己的下属,您还打算怎么营造这种信念感呢?”


    洛林作出一副认真的样子。


    方彧笑了:“公国这些年来弥漫着一股复辟,或者说独立的气氛,公国的军部更是帝政派的大本营……他们自己大概也难抵制住光复奥托的欲望吧?”


    “那也需要我们敲锣打鼓,把氛围营造起来,让他们彻底入戏才行。”


    方彧点头:“嗯。”


    洛林又说:“其实下官也有一个计策。”


    方彧抬起头笑说:“是什么?”


    “大公国毗邻廷巴克图,其实是有许多无量子兽的平民的。帝政派的军官们个顶个都排斥这些苦瓜蛋——您大可以在旁煽风点火,两者一闹起来,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好处呢。”


    洛林神情轻松,但眼里又露出那种冷酷暴烈的神色——


    像是顽劣的孩童,正在检查一件被他拆坏的玩具。


    方彧的脸又淹没在光脑后面了。


    “唉,洛林少校——打一场伤筋动骨的战争,只不过会葬送一代人。种下一颗仇恨的种子,那可就要不知多少代的人为了愚蠢的理由丧命了。”


    洛林看不清她的脸,但她的声音还很柔和冷静:


    “即使和平与合作是瞬息的馈赠,争斗与分裂才是永恒的,也没必要由我来炮制仇恨……”


    方彧挠挠头,没能说下去,笑了:


    “总之,希望敌军把情报工作落实得到位一些,能替我们省不少事。”


    **


    忽然间,许多传言在公国不胫而走。


    有说奥托举大军来讨伐的,有说联邦带来了“秘密武器”的,有说启天大神降下旨意,要大家进攻廷巴克图才是正道的,还有说他昨晚做梦大公拿下奥托光复旧业的——


    一时间乱七八糟,乌烟瘴气。


    更邪乎的是,公国上空开始频繁地出现一道白影,体型像个幽灵,在半空中飘来飘去,发出渗人的声音:


    “孩子们,去廷巴克图……我的孩子们……去廷巴克图吧!”


    这玩意一开始还只重复这两句话,后来却越说越多,也越来越不靠谱——


    先是“廷巴克图有美酒!孩子们,那里的龙舌兰酒出厂价只要八个星币!你们知道吗?”


    后来又有“廷巴克图也出美人儿啊,孩子们,你们没见识过裴提督的美貌吗?男人都长成那样,女人更不用说——”


    甚至有一次,有人声称听见“大神”这样和自己吵架:


    “洛林少校,这台设备您玩得已经够多了,也给我玩一次!”


    “帕蒂中尉,不是在下不愿意谦让一位淑女,只是方准将似乎并没有允许你也来玩吧?大神的声音怎么能一忽儿男,一忽儿女呢?”


    “神是没有性别的,都是又男又女的,比如观音菩萨!”


    “哎呦喂!小姐,你的菩萨可会不支持你这么使用暴力啊——”


    “哎,孩子们,你们好呀!廷巴克图时刻欢迎着你们的到来!”


    “……”


    公国几次派出飞船接近,却还没等近身,那东西便消失不见了。


    一时间大公还没有决断,网民已经吵作一团。


    一派人坚信大神降下了“启示”,一定要遵从旨意,攻廷巴克图。


    另一派则认为所谓“神启”和近日混乱的舆论,都是敌人在故意打舆论战,他们越说廷巴克图,越不能听信。


    还没等吵完,另一则消息则震动了整个决策层——


    经过数日的努力,他们终于捉住了那只“启天大神”。


    是几艘远程控制的立体投影专用舰。


    裴行野威名犹在,廷巴克图又实在不是什么繁荣富庶之地。


    公国军部一则不愿意靠近裴行野经营已久的地方,二则又觉得要塞离叛军太近,可能玷污公国的声名,本来就不愿进攻要塞。


    这一下,公国如获至宝,临时大元帅康斯坦丁阁下立刻通告全军:


    全靠先大公英灵庇佑,我们现已拿获敌人扰乱军心的工具,成功识破了孺子的诡计。


    新盖亚宫。


    康斯坦丁鞠了一躬:“敌将在公国时,就曾有过指挥作战的记录。她为人狡诈多疑,用兵也贯是虚虚实实,但——臣已识破了她的诡计。”


    大公妃的声音从面纱后传来:“哦?您觉得已经清楚了吗?”


    “她连日来故弄玄虚,不过是希望引诱我们进攻廷巴克图。”


    大公妃的声音顿了顿:“如果……她是故意叫你们捉住的呢?”


    康斯坦丁:“绝无可能。”


    大公妃:“为什么?”


    “臣等得到了一些其他方面的消息。有那群共和分子的参谋部中流露出来的,也有来自敌将的近身护卫的。”


    大公妃一愣:“那就……请也拿给我看看吧。”


    康斯坦丁断然否决:“殿下,您恐怕不能看!”


    大公妃冷笑:“我有什么不能看的?”


    康斯坦丁低着头,毕恭毕敬:“这些视频实在污浊不堪,或许有损您的贞洁之名,殿下。”


    大公妃沉默了一会儿。


    就在康斯坦丁以为,大公妃正如一个淑女那般,在不该发表评论的时候合适地装傻充愣时,她幽幽开口:


    “……您知道吗?我国的风俗产业,在奥托联邦很有名。”


    康斯坦丁:“……殿下不宜和臣讨论这种问题。”


    “我们不如联邦富裕。”大公妃保持着幽灵般的口气,“我们的女孩们没有出路,成为联邦人的子宫和器具。先夫甚至亲自出面拉皮条……”


    “殿下!”康斯坦丁惊恐道。


    大公妃冷笑一声,叹了口气:


    “不过,从好的一方面来看。联邦军但凡入境我国,总有人要来尝鲜……或许,您的情报是正确的。”


    **


    洛林推门而入,用袖头用力蹭着脸上的口红印,恶声恶气:“我的将军啊!”


    方彧从光脑前抬起头,“啊”了一声:“你去啦?怎么样?”


    “那里可有很多女人啊我的阁下,我又不知道哪一个是间谍……”


    洛林总算把口红印抹掉了,张牙舞爪地说:


    “我虽然不想歧视这些和我操持着差不多工作的女同胞——但精神损失费就算了,您他妈得给我报销吧!”


    报销!怎么又是报销!


    不知道他是真觉得精神受到损失,还是故意向她表白自己受到了损失——


    方彧心里想,嘴上忙安抚道:“……好说,好说。你都和她们说了?”


    洛林拧开矿泉水,一屁股坐在方彧的书桌上:


    “差不多。我就差没对着所有人大喊大叫,咱们要在廷巴克图布下千军万马迷魂阵什么的了……如果对面还没得到消息,那就是他们的情报工作的毕生耻辱。”


    方彧点了点头,十分真诚:


    “多亏有你,洛林少校。没有你的话,我真的只有连夜提桶跑路了。”


    洛林瞥她一眼。方彧看起来是真心实意的。


    她和裴行野的确很不一样。


    如果是裴行野,早就旁敲侧击、润物无声地说了八百遍“我离不开你”了——哪里会等到现在才直来直去地来这么一句?也太生硬。


    裴行野自己心思重,哄人话也多得多,上到总长下到乞丐,他没有不能哄得住的。


    有时连他也摸不清这人究竟图个什么——奉承一个下士对他有什么好处呢?好像真的只是为讨人开心而已。


    ……方彧看着心眼挺多,但都没长在正经地方。有些时候单纯得像个小孩,让人不由自主地担心她吃亏。


    洛林悄然收回视线。


    他将水一饮而尽,捏扁水瓶,往兜里一揣:


    “哎呀,哎呀,下官可要走了——在裴提督那里干活是很费心思,但在您这里亏肾啊。”


    方彧想了想,忽然一本正经地问:“哎,洛林少校——你没管她们要发票,是不是?那怎么报销啊?”


    洛林猛地回过头,幽幽看着她:“……阁下!”


    方彧一脸无辜:“开玩笑。”


    “……”


    他错了。这人不单纯,只是蔫儿坏。


    **


    二月四日,驻扎在玫瑰之心港口的公国叛军开拨,向奥托方向挺进。


    大公妃携着年轻的大公出席了当日的誓师典礼。


    虽然大公在典礼上一个劲咬继母的头发,颇为不雅,但好歹有侍女们遮挡,仪式是稀里糊涂地进行完了。


    大公亲自在牧首面前领过圣饼,领上神赐福。


    大元帅宣布,此战的目的是惩罚那些亵渎了神祇、败坏了大帝理想的共和分子。他们即将在奥托重整旧业,再造帝国——


    “为了大公和大公妃殿下!为了启天大神的恩旨!”


    “为了独立的荣耀!”


    “为了捍卫我国公民的生活方式、工作岗位,和终身幸福!”


    大元帅振臂高呼。


    民众如潮水般响应,一时喊声震天。


    年轻的大公不明所以,只被巨大的叫喊声吓得“哇”一声哭起来,直往继母怀中钻去,一个劲说:“不要吵架!不要吵架!不要吵架啦——”


    弗朗西斯大公边嚷边尖叫起来。


    安德烈娅大公妃忙按住他的脊梁,安抚道:


    “好宝贝,没人在吵架,别怕。他们……他们都是在向你效忠呢,听,听到你的名字了吗?”


    大公抬起头,惊慌四顾。


    广场隐隐有暗流般的“安德烈娅殿下万岁”“弗朗西斯殿下万岁”之类的叫喊声响起。


    “什么叫效忠,妈妈?”他茫然问。


    安德烈娅:“效忠就是……永远都不背叛……永远都爱你,弗朗西斯。”


    他猛地又捂住耳朵,只呜呜哭起来:“不要叫我了,不要叫我了!我没有和人打架!”


    “……唉。”


    安德烈娅大公妃叹口气,轻轻拍着年轻的继任者,突然很疲惫地笑起来。


    “好孩子,我知道你没有和人打架,你是个好孩子……”


    大元帅康斯坦丁听到动静,不满地回过头。


    安德烈娅冷下脸来:“阁下,我早说过,这个孩子很怕人多的,又怕大声响——”


    康斯坦丁:“殿下,都是您太宠着他了。他是公国的心脏,是我辈的精神象征,是沙场健儿们不惮于牺牲的力量源泉——”


    “公国的雄鹰,不,是帝国的雄鹰,怎么可以一味栖息在女人的臂弯里?”


    安德烈娅怒道:“您分明知道他的智力……”


    康斯坦丁几乎是对着安德烈娅吼了起来:


    “他的智力没有任何问题!菲利普大公的儿子、查理大公的孙子——智力没有任何问题!”


    说着,大元帅使了个眼色。


    大公被几个军人拖了起来。安德烈娅试图拉住他,自己却反被死死按住。


    年轻的君主被生拉硬拽到讲台前,慌张地回头寻找母亲:“妈妈!妈妈!”


    说着又要哭。


    安德烈娅只得说:“别哭,不许哭!乖乖!就一会儿,就一会儿就结束了!”


    士兵和民众见到英锐年轻的君主,都激动异常,欢呼声震彻寰宇。


    以至于他们的君主哭嚎得那样厉害,都被生生淹过,不闻一丝声息。


    **


    方彧翘着腿,看完公国的直播全程,又叹口气。


    “阁下,他们往奥托进发了,这……”帕蒂紧张地看着方彧。


    方彧宽慰地笑笑:“啊,没关系的,他们到不了奥托——唔,不,他们到不了北海大区就会乖乖回来的。”


    她说着站起身,背过手踱步。


    余人见长官起立,一时都不知是站是坐,都下意识瞥向洛林。


    洛林仍旧长手长脚,懒洋洋坐在会议桌上,还公然打了个哈欠。


    众人默契地保持不动,交换眼神。


    方彧轻声说:“主力部队应该都被带走了,玫瑰港现在只剩下康斯坦丁元帅和少量驻防部队,很空虚——但‘空虚’也是相对的,对我们这种小型舰队来说,可算不上空虚啊。”


    “玫瑰港?我、我们不去北海走廊拦截敌军吗?”帕蒂眨着眼。


    方彧从思绪中抽出片刻,好声好气,但并不解释一个字:


    “嗯,不去。”


    有人按捺不住,语气不善:


    “可是如果敌军进攻要塞、再逼近奥托怎么办?!奥托——哪怕他们最终没碰到奥托一根毛,只是逼近那里,就会出乱子的!到时候黎明塔一定要我们——”


    方彧好脾气地回过头:


    “我们好歹对联邦的心脏抱有一点信心吧。四百年神圣奥托,如果连一根毛被拔了都要原地暴毙,那怎么面对下一个四百年呢?”


    “……”


    经过数日的相处,帕蒂感觉自己逐渐摸清了这位新长官的工作节奏。


    和大多数长官不同,方上校一点也不理会你对她的“态度”如何。


    这些日子,有人对她阴阳怪气,她不搭理。有人狠命地拍她马屁,却似乎也拍到了马蹄子上,她仍不搭理。


    只要能差不多把她吩咐的工作给做了,哪怕做得虎头蛇尾一点,她都可以对你和颜悦色、有礼有节。


    直到有一次看到她在手背上记了几位军官的姓名和门牙形状后,帕蒂才开始严重怀疑——她其实一直都没分清这几个男军官的脸。


    可是,方上校在某些问题上虽然随随便便,其实却相当独断专行。


    只要她拿定了主意,谁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听说连洛林少校有一次提了个什么意见,都吃了个不轻不重的闭门羹。


    就比如现在。


    “攻城太难了,我们不做这么难的事情。必须让守军自己出来,而且速度要快——最好拿下玫瑰港后,首府能不战而降。”


    方彧的语气确凿无疑,好像在说“疯狂星期四的炸鸡半价”。


    **


    二月五日,方彧的联邦军骤然转向,于次日接近玫瑰港卫星轨道。


    大元帅奉王命亲自驻守港口,两军对垒。


    投影里,安德烈娅殿下抚摸着一只异瞳白猫:“看起来方彧是想趁机偷袭后方了……阁下,是否该叫远征军回援?”


    大元帅:“臣以为毫无必要。”


    安德烈娅蹙眉:“可是……”


    “万民已欢呼雀跃、箪食壶浆以送王师,此时骤然回军,岂不有损民气?。”


    “但港口是辎重运转之地,一旦失陷……”


    “失陷?玫瑰港永不会失陷!臣早已获悉,敌军不过只有四百之数,有臣在,绝无可能失陷!绝无可能!”


    安德烈娅叹口气,低下头不再言语。


    六日深夜,方彧军首先对港口发动偷袭。


    大元帅早已整军备战,方彧军一触即溃,迅速撤退。


    大元帅冷笑:“呵,当我们是蜂窝吗?没事捅一下还能安然而退?”


    有参谋弱弱道:“敌人退却得很有节奏,或许是埋伏……”


    大元帅:“那又如何?总不能让他们这样频繁骚扰我军的补给路线吧,保持警惕就是了,出击!”


    方彧军打仗打得稀里哗啦,跑起来倒是速度惊人,大元帅率军追出好远,却一直没能追上。


    突然,显示器上敌军的速度慢了下来。


    大元帅:“等进入射程就立刻开炮!”


    副官:“是……等等!阁下,不知为什么,敌军在迅速反向加速前进!”


    参谋:“怎么可能?即使是小型星舰,转向掉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啊——难道是伏兵?”


    大元帅镇定自若:“有埋伏就有埋伏,她的军队数量摆在那里!准备开炮就是了——”


    副官皱眉:“阁下,两翼突然出现敌军……目前来看,她舰队绝不止只有四百艘星舰。”


    大元帅有些烦躁:“那能有多少?总不会比我军数量还多——”


    话音未落,参谋惊呼一声:“阁、阁下!”


    说着他指向显示屏。


    显示屏里的敌军速度早已突破了曲率星舰的最大速度,向着他们风驰电掣而来。


    距离警报闪烁起来,按这种速度,敌军已经没有及时制动的能力了!


    “他们要撞上来?!”参谋大声说,“阁下,开炮!来不及了,快开炮!”


    大元帅还没反应过来,一时万弹齐发。


    两翼的敌军却也已同时开火——


    公国军只有全力射击那不要命般撞上来的敢死队,根本无力顾及两翼军队,一时陷入混乱。


    大元帅焦头烂额,怒道:“这是怎么搞的?你们是怎么做的事?连敌人的军队数量都搞不清!”


    参谋如履薄冰:“阁下,前军传来消息……还是撞、撞上了,前军损失惨重……”


    大元帅愣了愣,咬牙笑起来:“好!好!都撞死了,一换一,倒也不亏!现在全力对付两翼的军队!”


    “不,不是一换一,阁下。”


    参谋如避蛇蝎般退后一步,低声说:


    “前方的‘军队’是一些冰块和陨石。”


    **


    方彧站在舷窗前,抱着胳膊,面无表情:“……”


    洛林站在她身后,笑道:“损失惨重啊,阁下。连旗舰都只剩一个发动机了——只希望敌舰别都给炸成飞灰了,能多抢几台发动机回来,不然可是大大的亏本买卖。”


    方彧没有笑,反而显得有点阴郁。


    半晌,她低声说:“唉,洛林少校,开个全域广播吧。”


    洛林:“……是。”


    方彧拿起话筒,想了想:


    “公国的将士们,我是联邦军战时正准将方彧……你们投降吧,联邦会考虑你们的诉求,保障你们的地位和信仰,尊重你们尊重的两位殿下,不要为了野心家流血了。”


    她放下话筒,转头看向屏幕。


    敌舰数量仍在断崖式地下跌,杀戮仍在持续。


    没有人投降。


    洛林笑说:“您这又是何必呢?看,人家是甘心效死呀——这种高尚行为,您劝他干嘛?”


    方彧阴沉着脸:“……所以我说,制造仇恨比制造战争可怕得多。”


    “人类啊,真是坏到胯骨轴了!”


    历经七个小时,这场屠杀结束了。


    联邦军全歼了驻留玫瑰之心的全部军队,大元帅则在逃窜过程中被击坠身亡。


    从方彧率军调头到战争结束,总共花费了两天时间——其中一天多浪费在寻找陨石、冰块和拆卸发动机上。


    方彧军回收了大量敌军的星舰。


    如果舰体损毁严重,则拆发动机。如果发动机损毁严重,则拆可用的零件。


    总之,在业余爱好是踩瘪矿泉水瓶去卖钱的洛林少校领导下,士兵们拆得头晕脑胀、灵魂出窍,拆到后来,大家一看见圆形金属片都两眼放光。


    就这样,一仗过后,方彧的军队不但没少,反倒勉强凑出了一支八百星舰的部队。


    方彧扼守玫瑰港,首府星实质上就已是囊中之物。


    首府星陷入恐慌之中,不少人躲进了自家的地下室,有门道的则试图外逃。


    玫瑰港已经在方彧控制下,出逃者又不得不从此经过。


    故此,她每天都能拦截下七八十艘试图在自以为冷清的时间、自以为偏僻的地点、开了隐蔽装置出逃的星舰。


    方彧本来不想管,但洛林认为雁过不拔毛实在是有损风度,何况这些都是头等的肥雁。


    于是,人被遣送回去,星舰被扣留下来。


    那些出逃者的名字则流水席一般被送进新盖亚宫。


    住在地下室里提心吊胆的民众,开始怒骂那些显赫的名字。


    是他们的决策让那个女死神的星舰日日轰鸣着掠过玫瑰港领空,他们的软弱让自己的亲人朋友亡命宇宙。


    事到临头,那些人却第一个背叛了伟大的事业!


    为什么?他们——怎么敢?


    新盖亚宫。


    安德烈娅与首府的各位长官紧急开会。


    年轻的先君遗孀面容遮蔽在轻纱下,显得窈窕而憔悴。


    “诸君,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仍旧不轻不重地叹息着,不很高兴,但也不很悲痛,只是一贯的如常清淡的忧郁。


    “玫瑰港是首府的咽喉呀,我们的物资都靠港口才能进来。如果不投降的话,民众很快就要断粮的。”


    一位白胡子的老头毕恭毕敬:“殿下所言差矣。方彧小儿没有多少军队,此一战我军英勇杀敌,自然又损失了不少。我们还有防御星链,她未必敢强攻,只要等援军回来……”


    安德烈娅冷笑:“援军?等援军回来,人人都要饿死了!”


    “这个殿下大可放心,殿下和大公殿下的衣食,老臣等一定周全……”


    安德烈娅猛地站起来,抬起手,有一瞬间似乎想掀开头上的轻纱似的——


    吓得那老头忙闭上眼,高举双手:“殿下不可,万万不可,殿下!”


    安德烈娅怒极反笑:


    “啊,亲爱的,您可真是非礼勿视啊——我是说那些穷人,那些量子教信徒,还有那些平民——他们就要饿死了!”


    老头愣了愣:“这,这他们平时不储备一些食物,是他们自己的自由,也是他们自己的责任嘛……”


    安德烈娅抬眸:“您是这样认为的吗?”


    “是的,殿下。”


    老头看着年轻的大公妃,似乎在看一个危险而值得警惕的不稳定因素。


    安德烈娅莞尔一笑:“很好——那很好。谢谢您的指教,我想,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42  ? 流血的金蔷薇(3)


    ◎什么锅配什么盖◎


    “阁下。”帕蒂副官对方彧说, “首府还没有投降的意思,如果他们坚持要等到援军……”


    方彧仰面朝天:“援军至少还要四天才能回来呢,再等等,来得及。”


    公国首府的人口相当密集, 哪怕她一炮不发, 直接派出机甲部队强行降落, 恐怕也会死伤惨重。


    啊呀啊呀,烦死了。


    帕蒂只得说:“是, 阁下。”


    方彧看着光脑,突然咯咯地傻笑出声来。


    帕蒂:“阁下在看什么呢?”


    方彧把屏幕推向帕蒂,努力憋笑:“这只树袋熊从动物园离家出走了!”


    帕蒂凑过脸来,看了看树袋熊,又看了看方彧,哑然失笑,只不知是被哪一位逗笑的:


    “……的确很可爱, 像是阁下会喜欢的东西呀。”


    方彧反倒愣了愣:“哎, 等等, 什么叫‘像是我会喜欢的’?”


    帕蒂:“唔……”


    总不能和自己的长官说, “您看上去有点傻头傻脑的”吧?


    好在她不需要费心编造说辞了,正此时,方彧的光脑亮了亮——


    看清来电显示,两人的表情都微微一滞。


    方彧摆正上身,沉声说:“安德烈娅殿下。”


    安德烈娅大公妃坐在自己的寝殿里, 即使在以失真扭曲著称的立体投影中, 也显得俊美非常。


    她用那种独特的、哀而不伤的音调说:“方彧将军, 我……我是来请求您的。”


    方彧一愣。


    安德烈娅努力保持矜傲:


    “我愿意投降, 请不要在首府再动刀兵了。并非我个人道德败坏贪生怕死——我, 我死了也没有什么。只是我们的子民……那些没有量子兽的量子教教徒……他们才是受损失的人。”


    公国的道德标准也忒高了。


    方彧下意识想,如果贪生怕死就是道德败坏,那世界上就没有好人了。


    见方面无表情、毫无反应,安德烈娅大感受辱:“如果您不应允,就算了!有生必有死而已。”


    帕蒂忙暗暗推了她一把。


    方彧回过神,赶紧说:“啊,如果您愿意以和平手段解决问题,那自然很好。只是……”


    安德烈娅:“我明白。您担心我并不是掌握权力的那一个吧。”


    方彧:“是啊,如果您足以左右局势,那倒是……”


    “我正巧足以左右局势。”


    安德烈娅冷冷打断了方彧,高高昂起下颌。


    方彧一愣:“……”


    说实话,她对此持严重怀疑态度。


    她甚至下意识地琢磨,这会不会大公国设下的陷阱?


    如果是的话,应该会以什么方式布局设计呢?大公妃殿下的谈话又有何目的呢?


    安德烈娅把方彧的沉默当成了叹服。她不喜欢被奉承,却也习惯于被奉承。


    她恢复了原来的口吻:“方阁下,您替我传达了那句话吗?”


    方彧心里一沉:“哪句话?”


    安德烈娅:“……”


    “!?”


    方彧这才猛地想起,那天在葬礼上,大公妃好像的确和她说过要给裴行野捎句话,什么月光啊脑袋啊什么的。


    她当时光顾着怀疑大公妃是不是裴行野发展的间谍,却把更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安德烈娅苦笑一声:“……没关系的,这回想来您一定不会忘的。”


    方彧:“我、我这次一定。”


    她向来记不住什么袜子啊内衣啊水电费啊的增增减减,但忘记这种事也太不负责任了!


    安德烈娅冷彻了脸色:“请您再为我捎句话吧。”


    方彧不自然地拨弄头发:“您、您说……”


    安德烈娅改说古地球语的一支,说得不很熟练,一字一顿: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方彧:“???”


    她当时觉得那句“抬头看月亮”可能代表了某种隐秘的暗语——比如用月亮指代黎明塔里某位大人先生什么的。


    但这……是一句诗。


    如果她上古代母星语言课时足够认真,这还是一句情诗。


    难道用情诗也能传递情报吗?


    方彧不了解情报部门的现状。


    ……挺奇怪,挺新奇的。


    **


    安德烈娅大公妃挂断通话,忽然哈哈笑起来,越笑越凄冷。


    侍女站在一旁,提心吊胆地看着。


    弗朗西斯大公乖巧地蹲在她膝下,玩着手指,像一只驯顺的羔羊。


    终于,侍女颤声说:“殿下,您……”


    大公妃摇了摇头,感慨道:“我真羡慕她啊,还是个孩子呢。谁也不恨、谁也不爱,连她自己她都既不爱也不恨!这是好福气,很好的福气……”


    侍女:“殿下,您太累了,还是去休息一会儿吧。”


    安德烈娅瞥了她一眼。


    不知为何,那般森冷的目光令侍女畏惧——明明殿下是经常露出这般目光的。


    安德烈娅冷漠道:“事到如今,还怕休息的时间不够多吗?”


    侍女:“……”


    安德烈娅深吸口气,抓住自己身下的锦褥,指节青白:


    “召集大臣们,要全部,就说我改变主意了——记得,要全部!”


    侍女不显得意外,屈膝道:“是。”


    安德烈娅犹豫了一下,冷声说:“把大公也带走吧,带他到花园里去。没得到命令,不许回宫。”


    “是,殿下。”


    弗朗西斯不愿意离开“小妈妈”——但安德烈娅不再理会他了,只紧紧绷着脸,一副狠绝的模样。他只好被硬生生架了起来,哭喊着离去。


    很快,公国的老臣们拖着拐棍儿、佝偻着腰,一个个地来齐了。


    “诸君,”安德烈娅面无表情,“你们说的对,先君的荣光不容乱臣贼子玷污,我们应该尽力支撑到援军回来才是。”


    众臣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露出年老发黄的牙齿。


    “臣等早就知道,殿下与凡俗之辈不同,是一位见识过人、远见卓识之……”


    他们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安德烈娅猛地从身下的锦褥中拉动一个什么东西来——


    她的动作太快,几乎无人看清,只见她猛地撸起袖子,将其狠狠一抛。


    巨大的声响震彻整个新盖亚宫。


    花园里的葳蕤草木也随之枝叶乱颤,剧烈抖动。一股黑烟从宫室的一角溢出,很快弥漫了半个宫野——


    大火。


    侍女们仓皇乱窜:“走水啦!走水啦!快来人!”


    弗朗西斯大公受了惊吓:“妈妈!妈妈!火!”


    他吵嚷着要往宫殿里跑去,早被大公妃忠诚的侍女拦腰抱住。


    他急得满头大汗:“妈妈在火里呢,妈妈在火里呢!”


    侍女也不由泪盈于睫,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殿下!可怜的弗朗西斯殿下啊……”


    **


    新盖亚宫失火的消息很快传开去。


    与安德烈娅大公妃共同葬身火海的,还有玫瑰公国几乎全部的主战派老臣。


    方彧听到消息,大为震撼。虽然她的表情仍是和平常一样寡淡僵硬,但却好半天没说出话。


    “这回想来您一定不会忘的。”


    ……因为是遗言,所以会记得刻骨铭心吗?


    方彧深吸口气:“洛林少校。”


    洛林:“是?”


    方彧合上眼:“请给我拿一块菠萝味的,您自己也随便拿一块吧,谢谢。”


    洛林不合时宜地微微笑起来,把水果糖递给方彧,见对方脸色惨白,还颇为贴心地替她撕开了包装。


    方彧含住糖,眼前的黑色渐渐褪去,她感觉自己的脑子似乎又在工作了——


    洛林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安德烈娅殿下居然这样有脾气。她是没落贵族出身,这些年吃了许多苦头,想来也不是第一天看那些老头子不顺眼了吧。”


    方彧想起什么,转过头:“洛林少校,裴提督和她……”


    她犹豫了一下。


    八卦虽然是人类的重要本能,但总不能说是一种好品质,何况当事一方又刚刚烧死自己。


    而且,洛林也未必知道裴行野在公国有没有内线这种事吧?


    洛林却了然道:“私下议论一位公国贵妇似乎不大绅士,但若是只议论长官嘛,倒没什么——何况他的私生活,向来是廷巴克图军官食堂里卖得最火爆的下饭菜。”


    洛林说着咧嘴一笑。


    方彧:“……”


    她知道裴行野换女朋友的速度很频繁。


    嘴很严的谢相易都曾憋不住,向她感叹过:“裴提督是怎么做到谈了这么多女友,却没有一任来他办公室寻仇的呢?太不可思议了。”


    如果裴是一个普通的奥托白领,这种生活方式除了增加被扔臭鸡蛋的风险外,大概无可厚非。


    但在保守派大本营的军部高层,他的举动就会显得比较显眼了。


    裴的名声很好,只是在这方面一直饱受诟病。


    ——但裴行野私德如何和她无关,这不是她要了解的部分。


    方彧:“啊,裴提督的那些事我也听说过。我想问的是,他和大公妃……”


    “哎哟,我纯情的小阁下——您不会还想着,他和大公妃是真心相爱吧?”


    洛林皱眉。


    方彧一怔:“谁和谁真心相爱?”


    ……大公妃不是裴行野的内线吗?


    “哎呀呀,”洛林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裴提督这个人,哪里懂得什么爱情!”


    爱情?……那些东西不是情报密语,是单纯的情话吗?


    方彧脸色一沉,没想到出了这样大的错误。她抬起眼,洛林一脸忧色地看着她。


    眼看着话题离要询问的内容越来越远,且呈不可挽回之态,方彧低声:


    “裴提督……不懂爱情?他不是有很多女朋友吗?”


    “女朋友的数量和爱情往往是成反比的啊。”洛林忧愁地说,“阁下,您也老大不小了,怎么不大开窍的样子?”


    方彧一愣:“啊?”


    洛林语重心长说:“裴行野先天不足,虽然心有百窍,但该分给爱情的那一份子,早都堵住锈死了——他只会叫人伤心落泪的。”


    方彧:“哦。但是……”


    洛林说:“没有什么但是。什么锅配什丽嘉么盖,和他在一起的女同胞都知道不会长久,她们图他的脸和钱而已,这种比廷巴克图赈济粥还稀薄的感情……”


    方彧沉默片刻:“所以大公妃不是裴行野的内线,只是他的情人?”


    “……”


    洛林突然愣住,像一尊古希腊的武士雕塑。


    半晌,他喃喃道:“您原来是想问这个?”


    方彧:“但是情人这种关系,其实也相当于内线,是吧?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总要我传话,却不发个邮件呢?”


    洛林的表情诡异:“阁下,大公妃的光脑是受到宫内司监控的,说话必须有循规蹈矩,多一个字也不行。她的笔墨根本出不了宫,所以写字条也不成——所以只能找外人带话。”


    方彧松了口气:“……哦,这样我就放心了。”


    洛林:“?”


    方彧按了按眉心,说:“我是担心大公妃要借着传话,搞什么计策。”


    “我的将军!”洛林扶住额头,感情复杂地叫了一声,“哎呀。”


    **


    是日午夜,新盖亚宫。


    弗朗西斯大公殿下身披传统礼服,手捧帝国之剑,出现在公国全境的光幕上。他身上全是花边和褶皱,显得很滑稽,像胖乎乎的古董娃娃。


    身后伏跪在地的侍女紧紧护恃着他。


    他目光呆滞,开口说:“予弗朗西斯四世……非有折冲之能将,实念生民之多艰……不敢有罪于天下……”


    方彧站在会议室里,抬头看着屏幕。


    “……愿受其戮,无害我子民。”


    他磕磕巴巴地在提词声中念完,惶惑四顾:“完了吗?完了吗?妈妈呢?”


    屏幕吓得赶紧一黑。


    帕蒂查看终端,报告说:“阁下,对面发来了投降……诏书。”


    邦尼特:“他们刚刚收回了星链!航运司向我军发出了进驻邀请。”


    “唔。”方彧仍然有点疑虑,担心会不会有埋伏。


    以烧死不掌实权的女殿下为代价,换一场成功的伏击战……


    可能性应该并不大,但还是令她紧张,却又不能把这种情绪表露出来。


    她烦躁地搓了搓发辫的末梢,沉下心:


    “进军!保持队形,不要放松警惕。”


    方彧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公国是真的投了,还投得四脚朝天。


    临时政府不但把公国的防御系统主动解除,甚至还把民政事务的最高裁判权一应移交给了方彧舰队。


    尽管方彧窒息地再三拒绝,但对方一边拍马蹄子一边摆烂:


    “我等都是戴罪之臣,阁下英明神武……”


    公国时间中午十二时许,方彧的舰队正式下沉至玫瑰公国的大气层。大公治下的公民们纷纷推开窗子、仰起头颅,见证这一历史性的时刻。


    这是自海拉·杜邦元帅率兵取道玫瑰港后,奥托的军队第一次进入公国境内。


    来自奥托的死神舰队啸然从天而降,如黑色大鸟,振翅翱翔。


    方彧进驻公国后立即与大公见了面——据公国的官员们说,那叫“会晤”。


    入乡随俗,姑且就承认她与大公在新盖亚宫议事厅“会晤”了吧。


    但这场会晤的水平绝对堪忧——大公吓得呆若木鸡,全靠礼仪指引官在一旁指手画脚。内政官说一句客套话,他含混地学说一句,说得七零八碎。


    方彧看不得他那副受惊小兽般的样子,觉得很尴尬,很没意思。


    他刚刚失去母亲,至少让孩子缓口气啊……


    方彧这样想着,一摸裤兜,恰好有一块奶糖。


    她起身绕过会议长桌,弯下腰,将奶糖塞给了大公。顿了顿,又觉得太生硬了些,于是又拍了拍他的手。


    “……姐姐?”大公惶恐地说。


    方彧低声安慰:“吃吧,没事的。”


    大公剥开糖纸,咬了一口奶糖。


    “什么味道?”方彧鼓励地问。


    “嗯,甜的。”大公思考了片刻,认真回答。


    内政官大惊失色,好像想要阻拦,又忍辱负重地按捺住了。


    ——看他的神色,方彧严重怀疑自己刚刚说的不是“吃吧”,而是“大郎,该喝药了”。


    方彧还是转过头道歉:


    “对不起,阁下,可能殿下的饮食都需要……经过手续?我刚刚没留意。”


    内政官赶紧低下头:“不敢,不敢……”


    方彧:“……”


    **


    方彧与大公会晤的消息立刻登上了新闻。


    视频中,方彧给大公糖果的那一段被反复剪辑——


    保守派斥之为“对君权软弱投降”,而进步派则称赞其“不是敌对的君与将,是作为人类的一个母亲与一个孩童”。


    方彧对此反应格外激烈:“母亲?孩童?那个小孩都知道叫我姐姐,在他们嘴里怎么就差了辈呢!”


    当然,这都是联邦那边的新闻。


    公国的新闻口径统一,整齐划一地怀疑方彧要毒死他们弗朗西斯殿下——


    “殿下为了我国委曲求全,居然不得不接受一位卑鄙的共和分子的嗟来之食!这是国家的耻辱!”


    “赐予食物是臣服的表现,不会以为我们不知道吧?这些信量子神教的垃圾变态赢了战争,还要骑在我们脸上羞辱我们!”


    “都是阴险小人出卖了大公!为了他们的一己私利丧权辱国……”


    “奥托大帝肯定没想到,英雄的国度有朝一日会被一个年轻人骑在头上,肉食者都臣服在她的石榴裙下瑟瑟发抖……”


    方彧认认真真阅读了很多网民评论。


    石榴裙啊……


    她从小到大几乎没穿过裙子,但参军前很喜欢在夏天穿到膝盖上方的长T恤。


    因为很凉快,穿脱起来又很方便,而且显瘦——奥托的夏天太热了,哪怕转转脑子都会出汗的。


    可惜参军之后就不能这么穿了,她的几件长T恤统统退役做了睡衣。


    “约束我军,千万不要出什么抢劫□□偷东摸西之类的事情,”方彧抬起头,“邦尼特少校。”


    邦尼特忙说:“啊,是!”


    方彧捂住脑袋:“帕蒂中尉,奥托那边有消息了吗?”


    “哦!奥托……奥托要派兵追击回援的远征军,请阁下相应策动。”


    方彧点点头,不以为意:“行吧。我想也还有一场仗打,军部那些人肯定是不甘心投降的,说不定还会说‘文官挟持大公丧权辱国’——反正看首府这个状态,策动一场骚乱也不是很难……”


    洛林抱着胳膊冷笑:“阁下。”


    方彧抬起头:“怎么了?”


    洛林冷笑:“他们只不过是看您打了胜仗,所以才慌慌张张又兴大军出击了,这是抢功啊。”


    方彧扶额:“啊,抢就抢吧。”


    洛林神色古怪地瞪着她:“……”


    “现在还有其他事需要处理,”方彧揉了揉额角,“军管后恢复正常生活、尽量缓和矛盾平息仇恨……唉,在玫瑰港杀了那么多人,想要报仇的人肯定不少。所以大家都要注意安全,不要乱逛。”


    帕蒂:“是,属下这就通知下去。”


    “唔,大公和那些文官都不要□□,保持监控状态就好了。还有……”


    帕蒂说:“唔,其实在大公提交的资产报告里,还有一些问题。”


    方彧一愣。


    帕蒂谨慎地说:“属下最近查阅了大公提交的资产报告,发现前任大公和联邦政府的一些要员贿……呃,交易的记录。”


    方彧猛然想起来:“啊!多亏了你,我居然完全没想到。”


    先大公当然和奥托有不少灰色交易——既然和坎特有,难道和陈岂等人就没有吗?


    方彧接过光脑,大致扫了一眼。


    陈岂,财政部、民事部的长官,大法院的法官……有许多熟悉的名字。


    先大公每年都会经由几家非盈利的慈善基金会,给他们送去各色“礼品”——值得庆幸的是,这里面倒暂时没看见未成年少女。


    她啪地关掉光脑,飞速思索。


    这东西分量太重了,一旦传出去,恐怕又要整个内阁齐刷刷下台。


    “阁下啊阁下,小阁下,”洛林微微一笑,“这可是件宝贝呀。”


    方彧垂着眼皮,用呢喃的鼻音回应:“嗯?”


    洛林:“是烫手山芋,也是防身利器。”


    方彧一愣:“防身?有人要害我?”


    洛林笑容款款,故作惊讶:“哦?您刚刚领着一堆破铜烂铁打了惊险的一仗,您说有没有人想害您?”


    方彧挠挠头:“我的意思,这件事已经完了……”


    “‘这件事’不是九十岁的在下得阿尔茨海默症——完了就是完了。除非您主动出击,事情是不会完的,敌人也不会让它完。”


    洛林正色说:“在下以为,解决一个将军只需要三步:一,让他领着弱小的军队出征。二,等待他战败被杀。三,如果他战胜了,就说他和敌人早有勾结。”


    方彧:“……?!”


    她白打了那么多游戏,居然从没考虑过第三步。


    是啊,给她塞一堆和公国有联络的属下有什么用呢?仅仅是为了让他们见势不对时更容易跑路叛逃吗?


    沉默半晌,她真心实意地说:“洛林少校,您真是让人醍醐灌顶。”


    洛林含笑躬身:“我的荣幸,阁下。”


    方彧默然许久:“……可是,还是把这些销毁掉吧。”


    帕蒂愣了一下。洛林登时冷下脸,旋即露出那种可怕又残忍的笑容。


    “哦?”他笑着抱起双臂,“您能不能降尊纡贵地解释一下?”


    帕蒂下意识往方彧那边挪了挪。


    方彧恍若不觉,语气仍很平和放松:


    “推倒旧神龛简单,再塑金身难啊——陈岂虽然一贯雁过拔毛,但好歹还是一个能干的政客,眼下时局混乱,他还能镇得住场子。”


    方彧顿了顿,比划道:


    “他在上头,大家还有一只秃毛雁。如果眼下再大动荡,只怕连毛都快没有了。”


    洛林失笑,不无讽刺道:“是,是,人类大家庭有了呆雁,可您该没毛了——阁下,大公还在宫中养着,首府是不战而降的——他如果要诬陷你沟通敌军呢?您有什么富有智慧的辩解?”


    方彧抬起头,干巴巴说:“我辞职。”


    洛林:“……”


    方彧低下头:“这种时候辞职,相当于末日之战前离开地球,绝对是英明之举。”


    洛林投降似的叹了口气。


    方彧则早已抽离出来,敲着脑壳,努力思索还有没有什么疏漏。


    她一拍脑袋:“对了,差点忘了他——洛林少校,您怎么也不提醒我一下?”


    洛林坏笑一声:“您好吃好喝奉为上宾,下官倒觉得这种生活方式也很有益于健康嘛。”


    方彧无语:“行啦,去把汉密尔顿上校放出来吧。”


    帕蒂并没有显得很意外,不由莞尔,抿嘴不语:“……”


    洛林注意到了,颇为诧异地转过头:“中尉,您好像不觉得奇怪啊。”


    帕蒂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哎呀,我,我其实那天就发觉了。”


    她说着抬起手行礼,正色向方彧解释:


    “报告阁下,属下的父亲有个小农场。从四岁起,我爸爸杀猪杀鸭,都是属下拿着小盆在一边接着血……说实话,唔,您那个血,闻起来就一股毛血旺的味道。”


    方彧失笑:“是吗?”


    帕蒂中尉用力点头:“但属下不敢乱说。”


    方彧:“真是多谢。”


    这时,几个人来对洛林说了些什么,似乎是关于释放汉密尔顿上校的——


    洛林的目光飞快掠过方彧。他站起身,沉声说:“我自己去。”


    方彧仍在和帕蒂谈论关于奥托出兵的事情。


    “……阁下觉得会派哪一位将领啊?”


    “裴行野提督!太好了,他长得多帅呀,我喜欢他。诶,阁下不喜欢他吗?”


    “唔,倒也没有不喜欢,只是……”


    “是因为他花边新闻很多吗?属下倒不大在意这个,啊,我是说,反正我也不会真的和他谈恋爱……所以不用在意这个。”


    “……”


    洛林干笑了一声,大步来到囚禁汉密尔顿的房间门口。


    “上校先生。”


    汉密尔顿吓了一跳:“你,你又来干什么?!她不是说可以放我出来了吗?”


    洛林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似笑非笑:


    “方准将年纪很轻,也没什么社会经验,是从象牙塔直接堕入万魔窟的——她或许可以放心信任一位联邦同胞的人品,觉得子弹只会来自前方,后方则是安全的摇摇床——可我不这么认为。”


    汉密尔顿挤出一个笑容:“你、你多虑了。”


    洛林按住他的肩膀,态度亲切,咧嘴一笑:


    “她没有杀了您,是因为她是个清新之风犹存的好青年,把您的权利看得比自己的利益重——您就不一样了,您和大多数人一样,早就是恶魔的同伴了。”


    汉密尔顿声音发颤:“……方准将前途无量,我怎么会自找麻烦。”


    “——正因为前途无量才需要把她扼杀在黎明前夜!”


    洛林凑近他的耳畔,骤然压低嗓音,醇厚悠远:


    “注意着点吧。本人看着你呢。”


    **


    凌晨两点。


    方彧总算整理完此战的报告,舒了口气:“真是的,累死了啊。”


    虽然帕蒂中尉在文字工作上的细致令她咂舌,但这或许反倒助长了她的拖延症。她又是拖到非做不可的地步,铱驊才一鼓作气把材料发给奥托。


    ——和战报一起发过去的,还有她的辞职信。


    她记得在学校时学过,军官提前辞职必须提出无可撼动的条件,比如身体残疾、患有重病或者其他不可抗力因素。


    所以,经过认真思考,她在信中是这样写的:


    尊敬的军部阁下们:


    鄙人承蒙奥托政府错爱,从事了不该从事的职业,实在是干不下去了。具体来说,鄙人刚刚发现自己晕血。


    鄙人以为,指挥官还是选不晕血的好。因为晕血的指挥官在指挥作战时,看见血就会晕倒了,还怎么指挥作战呢?由此观之,这实在是很严重的不可抗力因素啊!


    感谢各位的栽培,再见!


    联邦军特别战斗研究小组上校方彧


    克里斯托弗沉默良久:“……”


    “怎么样?”方彧殷切地说。


    克里斯托弗委婉道:“我不想说‘废话连篇’“荒诞不经”,所以……满篇废话,还显得阴阳怪气,好像全文只有最末两个字是真诚的。”


    “最末两个字……方彧?”


    克里斯托弗:“再见。”


    “……”方彧大惊失色:“啊?至于这么严重吗?那我还是再改一版好了。”


    她拿起笔,又放下:“算了,反正是辞职信,还需要讨好谁吗?”


    克里斯托弗:“……”


    次日一大早,方彧又不得不调和三起军民纠纷。


    一个愤愤然的老太太坚称,自己家晒的咸鱼干被联邦军船上的猫叼走了。


    “那个地方安全得很,你奶奶我在那里晒了六十年咸鱼了,能不知道吗?啊?六十年没有一条咸鱼被猫叼走,怎么你们一来,我的咸鱼干就没了呢?”


    方彧反复解释他们的军舰上不会带猫,可老太太不信。查监控又查不到——


    最后,方彧只得让人去买三斤咸鱼弥补老太太的重大损失。


    “阁下,这种事其实您也用不着亲自来管的。”


    帕蒂中尉见方彧直打哈欠,体贴地说。


    方彧哈欠连天:“虽然是小事——但既然肯找到我跟前,就说明在她眼里是了不起的大事——如果交给那群老兵疙瘩,说不定连剩下的鱼也会被抢走——其实就算把她的房子抢走了,对于联邦整体来说也是件小事——但仇恨与嫌隙不也都是这样一点一滴积累的吗?”


    帕蒂:“……”


    “唔,对不起,”方彧猛地醒了醒神,“我刚刚说了什么?哎呀,这样说教的口气……”


    帕蒂抿嘴笑道:“属下并没有觉得,只是听阁下说话很有趣。”


    方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虽然老太太与咸鱼颇纠缠不休,但最让她头疼的,还是那位弗朗西斯四世殿下——


    这位殿下显然不曾意识到自己身份的微妙变化,每天哭闹着要找在火灾中失踪的继母。一个不高兴,就要打骂侍女们。


    ——因为并未找到大公妃的遗骸,所以暂且只能算作“失踪”。


    但心智正常的“成人”们都知道,她肯定是死了,离得那么近,多半早就被炸成飞灰了。


    “不知道奥托会怎么处理他啊……”


    方彧把双手垫在脑后。


    克里斯托弗:“陈总长是不想废黜掉公国的。”


    方彧:“是啊,让一个相对独立的加盟国掌握联邦最繁荣的贸易港,他们有些见不得人的事也好办——所以他们是需要公国的存在的。”


    “但是,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强有力大公治下稳定的公国,可不是混乱得像一锅八宝粥一样的地方。”


    克里斯托弗默然。


    片刻后,方彧笑说:“不说这个了。你知道吗?大公和兰斯生日在一天。”


    克里斯托弗当然是知道的——只要和方彧有关,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但他还是遵从了人类的社交法则:“是吗?”


    方彧兀自感慨:“兰斯比那个小孩漂亮多了,脾气也好多了……当然也聪明多了。”


    “即使不和有严重智力缺陷的弗朗西斯殿下比较,”克里斯托弗重重地咬紧“不”的字眼,“和同龄的正常少年相较,兰斯也的确是很省心的孩子。”


    克里斯托弗说:“虽然有点别扭,但人很可靠——当然比您省心得多。”


    方彧:“……?!”


    **


    翌日,奥托总算向方彧发出了自她开拔后的第一条军事命令:


    经联邦议会与军部统筹决议,由廷巴克图提督官(暂驻奥托)裴行野将军率军出波塞冬要塞,阻击叛军,请方准将服从其指挥,相为策应。


    方彧将光脑关掉:“还好,是裴提督。”


    不说裴行野的目的和背景,至少他够聪明——她这个准退休人员可以暂且安心躺板板了。


    帕蒂正在倒茶:“真的是裴提督?!”


    方彧点点头:“嗯。”


    洛林:“联邦军的高级将官里,要挑真正有一线作战经验的,也就那几头蒜了。”


    帕蒂:“听说裴提督会九种乐器——他当年还在社交网络上发过弹吉他的视频呢,可惜很快就删掉了。”


    洛林笑眯眯看向方彧:“阁下可不要觉得,在裴提督手下工作会很轻松哟,尤其对您这种人来说。”


    方彧:“?”


    帕蒂:“怎么了,少校?裴提督脾气不是很好吗?”


    洛林沉痛地说:“中尉小姐,职场生涯的第一课,上司脾气好可不代表为人宽容。裴行野这个混蛋玩意——”


    话音未落,光幕一闪。


    裴行野金红色的长发上浮动着一层熠熠金雾,衬得他脸色白皙,眸如琥珀。


    帕蒂倒吸一口冷气,极力按捺掏出光脑饭拍的冲动。


    洛林撇撇嘴,遗憾地把“混蛋玩意”之后的句子咽回肚子里。


    方彧一愣,忙起身敬礼:“裴提督。”


    裴行野抬手还礼,笑眯眯说:“方准将。”


    方彧想起洛林刚刚的提醒,下意识按住头上的呆毛——很快又觉得动作太大,只讪讪地蹭了蹭,放下手。


    “……”


    “方,我并非有意此时来追亡逐北,只是奥托的命令,我身为军人,不得不遵守。”


    裴行野声音和悦。只叫了一声军衔,就仍改口叫名字,显得很亲切平易。


    方彧:“属下明白。”


    属下也不在乎。哪怕来个克苏鲁,只要愿意接管这些烂摊子就好。


    “好,那么请随时保持联系吧。”裴行野笑眼盈盈,“敌人虽然拙劣,但也要打起精神呀。”


    方彧意识到他在看那撮很困倦的乱毛:


    “……是。”


    她正要断开连接,忽然想起安德烈娅大公妃——


    裴行野虽然远在奥托,但也一定早就听说了。可他神色如常,至少没有露出一星半点儿的伤心。


    她看了看左右。洛林和帕蒂会意,都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方彧挠了挠头:“裴提督,方便说一句很私人的话吗?”


    裴行野笑了笑——不知为何,她觉得对方早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但仍故意做出一副好奇的样子:“哦?愿闻其详。”


    方彧:“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裴行野忽然沉默:“……”


    方彧有些紧张,下意识抓紧了手腕。


    <裴提督沉默了大约有一分三十秒(时间不准确,是我用脉搏数估计的)。


    无论如何,这是相当漫长的一分三十秒。>


    ——方彧后来在一篇只写了一半的回忆文稿里这样描述。


    当然,经后人查证,安德烈娅大公妃所引述的那句词原本是“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此时此刻,裴行野沉默了一会儿,笑着叹了口气:“方呀方,你真是——”


    他并没说下去。


    方彧:“安德烈娅殿下死了,我很抱歉。”


    裴行野:“没什么可抱歉的,又不是你逼她这么做的——即使是你逼迫她的,我们非亲非故,我又哪里有权利为她感到愤怒呢?”


    方彧:“……”


    裴行野低下头笑道:“好了,再见。”


    说完,他的影像迅速地消失在空气中。


    方彧挂断通话,沉吟良久:“……克里斯托弗,你觉得裴提督最后那个表情是什么意思?”


    她模仿着垂下眼皮、试图将眼珠向左转去,却不大灵活,脖子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转动起来——然后头也跟着晕了。


    果然,明眸善睐也是一项技术。


    克里斯托弗:“您觉得呢?”


    方彧脱口而出:“憋了一个屁?”


    克里斯托弗:“我分析认为……不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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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3  ? 流血的金蔷薇(4)


    ◎可能是又卡住了,信号不好◎


    裴行野的地位与方彧不同——他从奥托开拔的程序就复杂了许多。


    听说, 自陈岂以下几个部长都相继找他谈话,一谈就是几个小时。


    裴行野出来时,总是一身掩饰不住的倦怠疲惫。


    方彧推测,谈话内容大概无关军事, 总逃不脱朝中诸公在公国的“遗留问题”——


    毕竟方彧有拿着鸡毛拉皇帝下马的前科, 让她手头握着公国的那些重要文件, 显然是个严重的隐患。


    “真是多虑了……我自己这边还按下葫芦起了瓢呐。”


    方彧没好气地翻开文件,骂骂咧咧道。


    昨天, 一群无量子兽流民趁乱抢劫了一户平民——户主是个孤寡老人,被用刀活活砍死,他十四岁的小孙女也遭到凌虐。


    当地人都大为光火,认为是联邦那群量子兽平权者带来的灾殃。


    而联邦政府居然不许他们有计划地净化无量子兽群体,简直是助纣为虐。


    这件事很敏感,一不小心就会弄成群体性事件。


    公国的内政省连夜开会研讨后,一致认为应该让大公和方准将去医院慰问那个女孩, 并制定了详细的动作流程图, 一大早送到了方彧案前。


    “进门, 停顿三秒, 拍照,送花,握手(大公),拥抱(方准将)……(不要笑)您受委屈了(表现出母性,女人优势)……”


    方彧看完:“这是在给动漫做动作脚本?”


    “这是鄙国特聘的危机处理专家、心理学家、戏剧作家一起拟定的危机处理方案, 阁下。”


    内政省的官员似乎没意识到方彧在嘲讽, 严肃地说。


    方彧:“……”


    “行吧, ”方彧放下剧本, “你们是本地的行政官员, 我尽量配合。”


    官员鞠了一躬,捯着小碎步,倒退了出去。


    方彧叹了口气:“哎呀,烦死了。”


    帕蒂:“阁下,出了这种事,是应该去看望一下吧?”


    方彧抓了把乱糟糟的头发:“是,是,可是我和那个弗朗西斯殿下,像两具提线木偶一样去了,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洛林:“阁下,您清醒一点——您们需要解决的是公国政府的问题,不是那个可怜女孩的问题。”


    方彧看向洛林:“……这是助纣为虐。”


    “没有那么严重,阁下。”洛林风轻云淡地说。


    虽然心里对安排一万个不满意,方彧还是听从安排去“慰问”了那个女孩。


    结果到了医院时,女孩已经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被打了镇定——


    “这怎么办?怎么办?”


    随行的官员搓着手,向医生道:“我们殿下和方阁下抽出空过来一次不容易,这照片怎么弄?你们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办法弄醒一会儿?”


    另一个则怒道:“我不早就通知你们今天上午过来了吗?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安排不好?!”


    被骂的大夫唯唯诺诺:“是是是,可病人也不是按着时间表生病,我们也……”


    方彧忍无可忍:“……够了!”


    众人都吓了一跳,登时噤声,如临大敌,好像下一刻她要拔枪杀人了一样——


    方彧反而被这种无声的恐惧弄得心中一惊。


    “……”


    方彧顿了顿,才缓声说:“既然这样,也用不着什么男握手女拥抱了,都先回去吧——医生说得对,她身体快点恢复才是最重要的。”


    “是、是、是。”那些人连答了三声。


    方彧冷了冷脑子,转身就走。


    众人愣了一会儿,才稀里哗啦地跟上。


    大公不明所以,颠颠地跑了上来:“姐姐,上回的糖——”


    方彧苦笑道:“好吃吗?”


    “好吃。”大公说,“还有吗?”


    方彧摸了摸裤兜,把剩下的都掏了出来,一股脑塞给他:


    “别让人看见啦,他们会没收的。”


    “谢谢姐姐!”大公笑嘻嘻说。


    一行人出了医院的大门,飞船停在大约一百步开外。


    方彧抬起头,太阳高悬。


    她感觉自己浑身都沉甸甸的,心里的确有很激烈的情感,但分辨不出究竟是痛苦还是愤怒。或许这种愤怒是讨伐自我的——


    “阁下!”帕蒂惊呼一声。


    方彧还没反应过来,洛林已一把将她扯到身后,拔枪扣动扳机。


    砰!


    方彧:“?!”


    她面前跪着一个年轻人,正捂着流血的手腕。一把量子枪落在地下,枪口还微微发颤。


    洛林用自己的枪指着他,用脚尖一勾,把跌落在地的枪挑起,左手接住。


    方彧一愣:“这是……”


    “你不要命了?”洛林挑眉,恶狠狠问,“行刺?嗯?嘴上没毛,倒很有创意嘛!”


    年轻人痛苦地喘息着:“……”


    方彧缓过神来,下意识问:“你是谁?”


    年轻人被她的嗓音惊醒,猛地抬起头,拼尽力气:“你该死!你该下地狱!”


    方彧眨了眨眼,平静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居然还有脸问为什么——你个屠夫!你是个女巫!你、你从地狱里爬出来,死后还掉进地狱里去,被魔鬼吞进肚子里——唔!”


    年轻人的怒骂猛地噎住了。


    “闭嘴!再敢说一个字?”洛林粗暴地一脚踩上他的面颊,“需要在下帮你洗洗舌头吗?”


    方彧这才注意到他身上戴着黑色的袖带,忙说:“洛林少校!”


    她转过脸:“……那个,你有家人死在战场上,是吧?”


    洛林翻个白眼,抬起脚,用力一踹。


    那人立刻又抬起头:“你还有脸来问!你怎么还站在这里?该死,你们全该死——”


    方彧:“……”


    电光火石间,她想说很多,但又觉得说什么都挺没意思的。


    半晌,她平静地说:“这不是我想要的,也不是我能避免的,我认为现在再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了——但毕竟我是执行者,我承认自己要为此负责。”


    说完,她鞠了一躬。


    趴在地上的年轻人一愣。


    方彧抬起身,上前一步:“不过,从法律上说,我可以合法地杀死您的亲人,而您的行为是犯罪。”


    那人趴在地上,仰起头,看着居高临下、步步逼近的联邦将官,努力克制住发抖的本能。


    “你,你,我……”


    她低下头:“所以,我个人认为,您这么做很不理性。”


    “我……”


    随行官员早已吓傻了:“这、这……你怎么敢袭击奥托来的将军呢?快来人——”


    方彧居然笑了一下:“算了,反正我也没死成,反而是人家挨了枪子儿,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吧。”


    官员:“这、这……”


    “谁也不用负什么责任,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吧。”方彧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


    “哇——”


    方彧回过身。大公忽然嚎啕起来,很害怕的样子。她温声说:


    “我们就先回去了,你们还是快点带大公回去吧,看给孩子哭的。”


    行刺的年轻人瞪着方彧的背影,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她没有再回头,径自走向飞船,还在门口绊了一跤。


    **


    方彧等人上了飞船。


    洛林环顾四周,笑说:“阁下,我严肃提议,咱们先检查一下各个零件再起飞。”


    方彧:“怎么了?”


    洛林一脸坦然:“既然都有傻蛋拿着枪要爆您的头,那未必没有聪明点的家伙,给您的发动机卸点部件,好让咱们在半空炸成烟花呀。”


    方彧和帕蒂脸色一僵:“……”


    洛林说:“属下开玩笑的。”


    方彧苦恼地挠了挠头:“一点也不好笑,少校先生,哎呀。”


    洛林跟着方彧进了屋子,肃然说:


    “阁下,属下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发话。但还是要说一句,不管怎样,您今天的反应太剧烈了,没必要。”


    方彧:“……剧烈?”


    是指她在被刺杀的时候抬头望天,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快死了吗?


    洛林笑了:“您的面部肌群是不发达,可您的心事都在眼睛里呢。”


    方彧:“……”


    “既然要打仗,当然要死人,死很多的人。这都是正常的,就像养殖场里的猪每天都要上断头台,帕蒂中尉显然也经常将农场里的小鸡小鸭脖子拧断——”


    洛林:“他的家人既然做了军人,那就该有无意义地赴死的觉悟。他有什么权利陶醉在自己的感情里,拿着枪指向无辜的人?”


    方彧想了想:“不,我不无辜,这也不正常。”


    “阁下。”


    “好了好了,”方彧笑了笑,开玩笑道,“您面部肌肉很发达,心事都写在脸上。”


    洛林冷笑:“哦?那您说说属下现在正想些什么?”


    方彧:“……你写了,但我不认字。”


    洛林痛心疾首:“阁下啊!”


    方彧抬起头,忽然笑说:“洛林少校,什么人会做大头兵?”


    “不知道,脑子有窟窿的人?”洛林抱臂,“或者渴望在脑子里开个窟窿的人。”


    “联邦每年招兵考核的目标对象很明确,就是那些出身荒星、家境恶劣、受教育水平不高的年轻人——您觉得,他们为什么不在银联大招兵呢?”


    洛林冷笑:“哈,因为你们不好忽悠。”


    “不,因为我们没被逼到那个地步,还有选择的权利。”


    方彧:“那些主动申请的人,他们难道不知道人是会死的吗?他们很喜欢被人激光剖肠破肚、熔化脑浆吗?——既然不是,又怎么能让他们为了没有选择的选择负责?”


    洛林微微一愣。


    她垂下眼睑,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了,还没谢谢你救我一命。”


    洛林古怪地笑了一下,鞠了一躬,转身就走。


    帕蒂从大步流星的洛林身边路过,奇怪道:“您干什么去?”


    “……检查发动机。”


    **


    方彧尽力把遇刺的事平复下去,裴行野也已兵临波塞冬要塞。


    波塞冬要塞的提督弗雷德里克·兰波少将是军中有名的保守派,和前总长安达平章一向来往紧密。


    据说,他是名很有才华的将领,当年也曾立过大功,才以平民出身最终跻身将官。


    此人不但军事能力出众,还很喜欢写诗作画玩古董,颇有才子风范。只是心胸狭窄了一点,在升职路上一路卷生卷死、寸步不让,不大能容人,所以人缘不大好。


    出事后,他也一直暗中运作,争取由自己出兵公国平叛。


    没想到头来这个便宜却叫裴行野占去了,兰波提督心中自然五味杂陈。


    “裴中将。”


    兰波领着要塞众军官迎出,齐刷刷举手敬礼。


    裴行野还礼微笑:“兰波少将,好久不见呀。”


    兰波的目光在触及裴行野金红色长发。


    虽然对方已经像女军官一样把头发用夹子挽在脑后,但他仍下意识耸了耸鼻尖。


    “裴提督风仪秀整、丰神俊朗,正当年呐,虽然很久没见,但和初见面时……倒也没什么两样。只是这军衔,倒跑到我这半个老头子上面来啦。”


    兰波极力夸赞道。只是一直夸一个将官长得好漂亮,不免有些阴阳怪气。


    裴行野笑眯眯说:“不敢当,虽然我军衔高一点,但您是前辈。当年是您的学生,现在也不敢说出师。有什么问题,尽管提就好。”


    “哈哈,下官哪里敢有问题?裴提督向奥托撒个娇,就会有百万神兵从天而降了。”


    裴行野挑眉:“哦,我倒不知道,向谁撒娇这么管用?以后我一定多撒。”


    兰波先笑起来:“哈哈哈,开玩笑,开玩笑——裴提督,其他提督已经到了,您请吧。”


    裴行野瞬间收起笑容,淡漠的琥珀色眼睛里闪过一丝寒光。


    一行人来到会议室落座。


    此刻列席的是北海走廊及玫瑰海峡一带诸要塞的几位提督和副官:


    波塞冬要塞的提督兰波少将、燧石关要塞的提督卢守蹊少将、赫卡忒要塞的提督艾德里安·欧拉少将。


    还有就是应该以投影方式入会的方彧。


    ……目前还没见人影。


    九点一刻,会议正式开始的前一秒,光幕一闪,露出一张空椅子,杂音也传进来——


    “怎么还来得及?分明就是来不及了,阁下!”一个女人的声音。


    “不要紧,来得及吧?”一个柔和女声好脾气地说。


    “卧槽,糟糕,没关麦啊刚刚!”一个男人的声音。


    “也不要紧,我来关就是了。呼……”


    方彧抓着帽子冲入镜头,一把关掉麦克风,尴尬地笑了笑。


    众人:“……”


    裴行野笑了笑,抬起手:“那就开始?”


    众人一起敬礼,包括那位手忙脚乱的赛博准将:“阁下!”


    裴行野还了礼,环顾四周。


    他脸上的笑意又毫无痕迹地消失了,显得很英俊,也很淡漠。他将身向后一倚,指节无规律地轻敲着桌板。


    “诸位,兰波提督刚刚说笑话,说在下有奥托的百万神兵……”


    兰波警惕地瞥了眼裴行野。


    裴行野并没有借机发难,平静抹开:


    “如果这笑话是真的,倒省了好多事。可惜在下也是个空头统帅,军队么,还得靠各位出力。”


    众人肃然:“是!”


    裴行野:“方准将已经成功端掉敌人的老巢——我们的进一步军事行动,底子打得很好。但困兽犹斗,往往能挫骄兵,也不能轻忽。”


    兰波忽然说:“方准将,您听见没有?您‘底子打得很好’呐。”


    投影中的方彧愣了愣,神情很配她头上的一股呆毛:“……哈?”


    兰波:“我是在夸奖您呐!多亏您底子打得好。咱们裴提督不捡别人的顺风局,还恐怕一仗有失、堕了英名呢,是不是?”


    “……”


    方彧突然一动不动,连睫毛也不眨一下。


    “方准将?方准将?”兰波还问。


    欧拉:“大概是卡了吧,公国那边的信号在这边一直不大好。”


    卢守蹊回过头:“不过,兰波少将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看起来一副闹肚子的样子。展开说说啊,有屁,啊不,有话别憋着。”


    兰波反唇相讥:“你做了几年提督,见过几个叛乱军,知道什么?当年裴提督跟着不才当副官的时候……哎呀,裴提督,下官失言。”


    裴行野不怒反笑:“兰波将军太小心了,大家都是老熟人了,还有什么不知根知底的?如果愿意叙旧的话,开完会出去喝一杯吧,我请您。”


    说着,他指节一勾,在敲击桌面的前一瞬,眸光忽一转:“方准将?”


    方彧忙动弹了一下:“啊,刚刚卡了,现在好了,提督!”


    裴行野笑笑,转过眼,一敲桌面:


    “我的计划是兵分五路,包抄敌军。”


    他抬手转动桌面上的星图,边转边在其中勾画。


    其实以他的视角看去,只能看到立体星图的一个截面。


    但他却根本不需要拿眼去看,每日更新揉揉雯寇口群抠抠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目光只飞快掠过下首几位提督的表情,手上已经迅速画完了行军路线。


    好像这一切都在他脑子里,更值得他关心的事属下们心里的弯弯绕绕。


    卢守蹊诧异道:“裴……提督现在还能背得下玫瑰星域星图?”


    兰波挑眉:“还?”


    卢守蹊:“兰波少将不是裴提督的‘老师’么,您不知道?”


    兰波黑着脸:“我没工夫关注一个平平无奇的学生……”


    卢守蹊:“平平无奇?裴提督可是风云人物啊。当年我们学校里有个咖啡店,为了宣传,声称能背下全部星图的学生免单,其实料定了没有人能背得下来……”


    虽然所有军校都会开设军事天文学作为必修课,但多半学生到头来能记住的,也就是期末考试时抽中的那个倒霉星系了。


    方彧当时难得欧皇了一把,抽中的远星系的潜林星域,主星很少,十分好背。


    ——至于能背下全部星图的学生,可以说几乎没有。


    咖啡店用这个当噱头,真是奸商。


    “结果,裴提督真的去背了整整一天——”


    卢守蹊得意道:“当时那个老板可是脸都绿了。”


    欧拉插嘴:“老卢你这是从此就薅到免费的咖啡了,才印象深刻的吧?”


    卢守蹊反驳:“嘿,瞧你说的,我是那种爱占小便宜的人吗?”


    欧拉:“我不信,你当初连食堂的吸管都顺手拿俩,裴赚了这么一大笔,你能没蹭过?”


    卢守蹊:“你也不能类比推理,联想想象,我以我的自由勋章发誓——”


    裴行野垂眸看着星图:“他没有。”


    欧拉:“……”


    裴行野抬起眼:“……他□□过敏。”


    卢守蹊:“……”


    众人都笑起来,兰波也只得跟着干笑了两声。


    裴行野的目光再次掠过众人,似乎觉得是时候了,接着问:“诸位看看,有什么问题吗?”


    兰波:“裴提督啊,分兵包抄这件事——”


    裴行野微笑:“您说。”


    “从古至今人人都想着分兵包抄,都知道包抄好。但如果像那公国的仨瓜俩枣一样,被人逐个击破了,那可就不美啦。”


    裴行野笑道:“本来我倒是没有分兵这许多路的想法。但毕竟有这么多提督在座,如果合兵一处,恐怕反而耽误了诸位的功劳。”


    而如果各路齐出,那裴行野虽然名义上统领,但论功之际无疑会更偏向这几员将领些。


    兰波的嘴角一抽,显然没想到裴行野居然考虑到这一层。


    “够乖觉,怪不得抱着火箭直窜。”兰波低声咕哝。


    裴行野装没听见:“能不能成功包抄,看的是诸位的本事。”


    他又一敲桌面,长桌上的光幕一闪。


    星图消失,转而出现的是各路的进军路线及火力、补给情况,甚至还有可能遇到的敌将、敌将用兵长短……


    裴行野讲得非常细致,娓娓道来。


    连各提督部下具体某只星舰叫什么名字、舰长是谁,他居然都记得。


    “……方,至于欧泊号的舰型问题,最好不要把它放在前军,一旦受损转向很困难——等回去这批星舰也该退役了,但艾森舰长还是很可靠的。”


    方彧从放空中惊醒:“……啊,是!”


    虽然她既不知道欧泊号是哪个,也不知道艾森舰长是谁。


    裴行野一拢指尖:“嗯,我的计划就是这样,各位有什么要说的吗?”


    兰波:“阁下,下官有一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行野仍很体面道:“您说。”


    “据下官所知,卢少将这些年来一直在边境,抓点落单的叛乱军打发辰光——您让他执行奔袭迂回的任务,是因为他念书的时候五千米跑得快吗?”


    裴行野:“那您觉得谁合适?”


    兰波拖着腔子:“下官老了——方准将也不错呀。方准将?”


    方彧正在挠头发的手突然一顿,不动弹了:“……”


    “方准将?方准将?”


    方彧:“……”


    欧拉:“可能是又卡住了,信号不好。”


    裴行野笑说:“方准将在公国内维持局势已经很麻烦啦——而且,在边境想抓到落单的叛军可不容易,最需要的不就是深入敌后、快速奔袭吗?”


    方彧赶紧继续挠头:“对不起,卡了,那个——”


    “公国境内不稳定,至少需要半个军团,请各位阁下务必给我留下足够的兵力。”


    她抓紧申明。


    裴行野笑说:“知道了。”


    卢守蹊说:“兰波少将,点到为止吧。您不就是觉得我和裴提督是同学,就结党成伙吗?”


    兰波冷笑:“哎,我只不过好奇您跑五千米快不快,您怎么就往这方面想来了?——裴提督当然是君子群而不党,你自作多情地怕什么?”


    卢守蹊不以为然:“你也不用裴提督、裴提督的,更不用拉着方准将说话。你看看人家理会你吗?是不是,方准将?”


    方彧正在抠桌面上的漆皮,手一顿:“……”


    “方准将?”


    方彧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维持着抠桌皮的姿势。


    欧拉说:“好像卡了,这个信号真够呛。”


    裴行野笑说:“看来得向奥托报告,申请资金修理一下公国的网线了。”


    兰波:“提督,要报告也该是人家方准将报告。方准将——”


    方彧突然打了个喷嚏:“阿欠!”


    众人:“……”


    不是卡了吗?怎么还能打喷嚏呢?


    方彧一愣,挠了挠头:“是啊,网络太不好了,刚刚阁下们说什么,下官一点也听不见,唉——对不起,卡得厉害,我感觉要闪退了!”


    说完,屏幕直接一黑。


    方彧的身体消失在座位上。


    众人:“……”


    方彧心有余悸,瞪着桌面:“……”


    洛林挑眉,见怪不怪道:“他们又吵起来了?”


    方彧:“是啊,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吵得很厉害,简直是男版甄嬛传。”


    “正常,一直是这样。”洛林冷笑。


    方彧:“少校,我听说,兰波少将也是老安达的人。”


    如果裴行野也是安达的人,那他们不还算是同事一主吗?


    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居然还能打成这样,人脑袋打出狗脑袋。


    洛林笑嘻嘻说:“您也说了,那是老安达。”


    “下官没读过什么历史,只知道帝政时期,老皇帝龙驭宾天,新皇帝上位后也得另立门户——少壮派和老臣,从来最容易窝里斗。”


    洛林说着抬手示意,方彧点点头。


    他便漫不经心地点起烟,背过身去:


    “不过,以这个阵容,提督他是吵不输的——裴、卢、欧拉这三位,都是当年北海军官学校的同期,当然会彼此回护。”


    方彧:“可我看裴提督好像一直在忍让。”


    洛林冷笑:“因为提督这个人从小缺爱,精神变态,绿茶成精,享受装无辜。”


    方彧:“……”


    “他一贯这样,明明具有压倒性优势,还是要欲迎还拒。反正他怎么口头示弱,兰波那个老货还得乖乖给他卖命,切。”


    方彧挠挠头:“啊。”


    洛林懒洋洋倚着门边,随口说:


    “这些军官学校的毕业生里,非但同期毕业的会自成一党,海拉军校和北海军校也一般各自成团、泾渭分明。因为北海大都是帝政贵族一系,海拉一般是白鸽会一系。”


    方彧:“……”


    洛林笑眯眯说:“当然啦,阁下是海拉军官学校毕业的,应该比在下清楚。”


    “啊,这个么……”


    方彧尴尬地搔了搔发梢。


    她怀疑洛林故意说反话,来逗弄——用这个词似乎不大对头,调戏——更不对。


    不知如何形容,但她总觉得洛林那种谦恭又狂悖的表情……就像在逗一只晒肚皮的小老虎。


    觉得危险,却也觉得可爱,必将难以征服,眼下又很好把玩调教……


    方彧甩了甩脑袋。


    肯定是因为昨晚看了那个《奥托女皇她姗姗来迟》,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过,洛林到底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知识的?


    她在学校时,是不是闷头睡觉睡多了,错过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对了,您那年毕业的首席是谁?”洛林稍显严肃,眯着眼,“现在他应该挺想结交您的吧。”


    方彧老老实实承认:“同期的同学里,我只和谢相易熟。”


    洛林翻个白眼:“谢公子——行吧,在精不在多啊。就是太精了一点儿,恐怕不好养活。”


    方彧忽然想起:“好像最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不知道怎么了?”


    洛林笑着摊开手:“军人失联嘛,不是执行秘密任务,就是死了。”


    方彧幽幽看着他:“……少校。”


    洛林咧嘴一笑,毫不以为意:


    “不说这个——想在权力场上混,只凭本事是不行的,还要拉帮结派、互相勾结,一起做坏事才行啊。”


    “但凡您不是这样孤零零一个杵在那里,也不至于被发配过来打这么一仗,现在还白便宜了裴提督呐。”


    方彧不吭声,端起杯喝茶。


    洛林似笑非笑:“当然啦,道理您是没有不懂的。可是——”


    方彧沉声说:“洛林少校。”


    “——可是您道德感有点儿过分高啦。”


    洛林面不改色地说完。


    他鞠了一躬,转身退出。


    **


    2月18日,方彧率军出玫瑰港。


    同日,裴行野、兰波、卢守蹊、欧拉四位提督也各率师出征。


    出师日一早,裴行野站在青鸟号的指挥台前,神色郑重、不容置疑:


    “薄伐玁狁,至于大原。文武吉甫,万邦为宪——愿诸君攻无不克、全师而还。”


    众人肃然:“敢不用命!”


    方彧的任务很简单,只要截断敌军的回程,等待卢守蹊围过来即可。


    她闲来无事,隔着光幕,也能隐约听到旗舰青鸟号那边的杂而不乱的声响——


    “报告青鸟号,左翼已成功突破!欧罗巴号。”


    “……右翼已合围,等待总攻指令。冰鉴号。”


    “下官是否此时突击?再等等?下官觉得已经不用再等了。好吧,下官再等等——埃莉诺号。”


    “裴提督,埃莉诺号一直在发消息骚扰下官,‘你的军队像发情的长颈鹿一样乱甩脖子做什么’——”兰波怒气冲冲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裴提督,是冰鉴号先给下官发‘好运来啊好运来,祝你好运来’。”卢守蹊反唇相讥,“而且,下官说的是实话。他的舰队都快拉成面条了,拉那么长做什么?”


    “总比埃莉诺号上那位提督的阵型强些——您这是什么阵型?横冲乱撞的老犀牛吗?”


    “……”


    或许是打得太顺风顺水,两人开始在裴提督的公屏吵架。


    裴行野居然能在这种乱局中安然不动——


    他对这场以彼此的阵型和人格为本体、以禽兽为喻体的比喻大赛不予理睬,并适时挑出通讯频道中要紧的问题,详细指示。


    方彧很佩服裴提督的淡定,也很佩服这几个人的指挥能力。


    ——在一片争吵声中,联邦军已悄无声息地形成合围。


    兰波:“埃莉诺号本来就是老旧的舰型——埃莉诺号上的那位提督,何苦回避事实呀?”


    卢守蹊:“您打错算盘了,冰鉴号的那位主人,侮辱谁也不应该侮辱我的埃莉诺!”


    “你的埃莉诺?我的奥托大帝——我也很佩服尊夫人,她居然不觉得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一艘伤痕累累的战舰,嗯,怎么说,很不吉利吗?”


    “……”


    裴行野突然站起身。


    两个人都不由闭上嘴,齐刷刷看向屏幕。


    “已经形成完全包围。”佐藤上校沉声说,“请提督指示。”


    裴行野眸光一闪,像淬火后泛青的余焰,冷漠与狂热并存。


    他冷声:“开火,全歼!”


    众人齐声:“是!”


    刹那间,万籁俱静,只有量子炮加载时引起的低微轰鸣。


    舷窗外白光明亮,烛照寰宇。


    方彧下意识吸了一口冷气——


    一艘艘敌舰在眼前中弹,再睁眼时已是空无一物。


    忽然,她听到一个声音:“我身化轻尘,浮向银海边。星河为我席,宇宙为我殓。天风忽一至,我逐流星散……”


    方彧循声回过头。


    洛林靠在舷窗边,轻声哼唱着。


    “流散成灰不可惜,愿得长风返故园,返故园,返故园……醉卧爹娘两膝前。”


    他嗓音醇厚,唱起战歌来格外雄壮苍凉。


    帕蒂中尉居然大为感动,哽咽起来:“这像是联邦革命时的歌。”


    洛林:“哦,这是《鹰风军团小调》。联邦革命时,海拉·杜邦属下的一个士兵写的,他原来是位钢琴老师,写完这首曲子后不久就牺牲了——杜邦夫人听过后很喜欢。”


    帕蒂:“啊,这种丧气的调子,竟然是军歌吗?”


    洛林瞥了一眼舷窗:


    “很丧气么?他们至少可以认为自己是为了推倒暴君而牺牲的——总没有咱们窗外这些苦瓜瓢子丧气啊。”


    **


    战斗结束了。


    方彧不得不埋头于文件,可惜这种数据处理工作总会让思维过度发散。


    人们总会对未来和过去抱有太多美好的幻想,以至于母星时代的人会觉得逐鹿银河是一件浪漫的事,可事实不是如此。


    银河也只不过是个宽敞点的屠宰场而已。


    既然如此,我们该为什么而存在?


    在末日之战后,人类也曾自问过:我们该为什么而存在?


    母星时代不乏关于这个命题的探讨,但星舰联邦选择化繁为简,武断地告诉全体公民——到银河去!只要到银河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唉,他们绝对太草率了。


    方彧一边算一边想。


    “阁下,青鸟号的接驳舰来了。”


    方彧懒洋洋伸个懒腰:“哎呀,不要叫我阁下了,帕蒂中尉。”


    唉,辞职申请都交了,一点也不想过去。


    虽然嘴里一万个不愿意,她还是跟着接驳舰登上青鸟号。


    兰波、欧拉和卢守蹊都已经到了,三个人分作两堆,正端着酒杯交谈。


    卢守蹊黑发黑眼,看起来顶多二十六七岁。欧拉有一头摩卡咖啡色的头发,也差不多大。兰波估计有四十七八岁,狭长眼睛,头发色泽很浅,像只白毛狐狸。


    方彧立正敬礼:“阁下。”


    三人都抬起手还礼:“方准将。”


    方彧放下手:“下官……”


    兰波懒懒开口:“有我们提督阁下收藏的好酒,方准将来一杯吧?”


    方彧:“啊,好的,谢谢。”


    她也拿了一只杯子,兰波夹起一个冰球扔进去,又向内倒入金黄色的液体。


    兰波倒完酒,似笑非笑:“听说方准将向奥托辞职了?”


    方彧不清楚他是怎么知道的,大概安达一党在奥托消息都灵通吧。


    她说:“啊,是。”


    兰波:“您年少有为,这样不是太可惜了?”


    方彧:“唔,其实我真的不想干了。”


    卢守蹊回过头,笑眯眯说:“方准将,你别听那家伙阴阳怪气——你这甲可不是说解就能解的。”


    方彧挠了挠头:“不行啊,我的确有严重的不可抗力因素。”


    卢守蹊一愣:“什么?”


    方彧:“我晕血。”


    兰波和卢守蹊一起默然了:“……”


    欧拉摇摇头,遗憾道:“不行啊,小方将军,晕血?——我看这个借口多半是辞不掉的。”


    方彧感激地看向欧拉。这是第一个从“如何辞职”这一角度出发,和她思维同频的人,而不是从一些过高的高度,思考着她如何前途无量或者前途无亮。


    她抓紧时机,真诚请教:“欧拉提督,您说换什么借口比较好?我查了病退的清单……”


    这时,佐藤上校走了出来。


    方彧忙和他相对敬礼,一起放下手。


    佐藤板着脸:“方上校,裴提督想见您。”


    方彧:“……是。”


    那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卢守蹊晃了晃酒杯,意有所指:“等着吧。”


    作者有话说:


    昨天组会从早八开到下午,导师还嫌不够多啊啊啊!


    写得有点赶,等有时间了我再修文orz感谢在2023-10-22 07:49:33~2023-10-23 09:07: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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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4  ? 流血的金蔷薇(5)


    ◎当小鱼成长为庞大而美丽的怪物◎


    方彧跟着佐藤进了裴行野的办公室。


    那令佐藤先生脑壳疼的金红长发, 又堂而皇之地编成辫子,堆在肩头。


    他塞着耳机,正抱着一只吉他,弹一首显然很狂野的重金属摇滚歌。


    方彧气沉丹田:“……阁下!”


    裴行野听力很不错, 或者耳机隔音不大好。


    他立刻停止了摇头晃脑, 一推地面, 转过椅子。


    “方。”他摘下耳机,笑眯眯说, “怎么样?”


    方彧虚弱道:“很好,但是太……”


    裴行野深有同感:“太柔弱了?”


    方彧:“……太狂躁了。”


    裴行野笑起来:“倒也很有可能。我的心情很暴躁……唉,方啊方,别人都会拍拍马屁,你却是上赶着来钉马掌啊。”


    “……”


    方彧:“提督找我,有什么事吗?”


    裴行野给她倒了一杯茶:“本来是想请你小酌一杯的,但恐怕在外面已经喝过了吧?”


    “是, ”方彧说, “兰波提督他们在喝酒, 说是阿什么星出产的白兰地。”


    裴行野叹口气, 沉痛道:


    “唉,这瓶酒是我好不容易藏在那幅肖像画后面,才夹带上青鸟号的。我感觉佐藤已经发觉其他的藏酒地点了,以后可怎么办呢……”


    他摇摇头,痛心疾首:“我自己还没动过呢。没有一瓶酒能躲得过这群家伙。”


    方彧同情道:“节哀顺变。”


    他笑了笑, 语气一转:“听说小方给奥托写了辞职信?”


    方彧略显尴尬:“……是, 看来大家都知道了。”


    “谁叫你那封信写得很有……创新性呢?”裴行野说, “奥托看后, 下巴都吓掉了。”


    方彧:“可是, 我是完全按照《军官手册·辞职与退伍》里的要求格式来写的。”


    裴行野笑得有点无奈,语重心长道:


    “手册是手册,实际该怎么写又是另一回事了。就算你要辞职,也不能写得那么短呀?看起来很敷衍、很轻蔑的——你是E型血统,没读过《陈情表》吗?”


    方彧:“读过。”


    “‘愿陛下矜愍愚诚,听臣微志,庶刘侥幸,保卒余年’——不要叫‘陛下’,叫‘军事部’,其余的就要那么写,至少写个一千八百字吧!”


    裴行野认真地说。


    “哦,那可能是短了一点……”方彧挠挠头,“有这么严重吗?”


    裴行野:“或许在别人眼里看来,你这封信像是恃才胁上,又像是冷嘲热讽。”


    方彧:“……”


    她敢保证自己没有拿乔威胁上司的意图,她是真心想跑的。


    但有没有故意冷嘲热讽……就不好说了。


    裴行野失笑:“我就知道。你就是对军部冷嘲热讽吧?”


    方彧努力改变话题:“提督就是请我喝茶的嘛?”


    裴行野淡淡说:“哦,一件小事……临走前,陈总长对我三令五申,问我像你要大公国的内部文件。”


    方彧反应过来:“是指那些大公给他行贿的‘文件’吗?”


    裴行野眨了眨眼:“是,但我们一般不说得这么明白。”


    方彧瘫进舒服的转椅里:“我已经全都销毁了,阁下。”


    裴行野一愣。


    方彧仍是一副平淡懒散的样子,倦眼微垂,没精打采,用手无意识地摸着胸口的扣子。


    裴行野:“……销毁了?那里面难道没有陈阁下?”


    方彧:“是,您可以去检查。有陈阁下。”


    “……那为什么要销毁?”


    方彧冷静道:“留着也只会让奥托那些人党同伐异窝里斗,还不如没了好,大家都消停点。”


    裴行野垂下眼睑,无奈地无声微笑起来:“……”


    方彧:“阁下还有什么事吗?”


    裴行野摇摇头,苦笑一声:


    “方,我一向觉得,权力应该由没有私心的人掌握。可我从小到大,见过许多大人先生,没人是无私的。有人享受物质,有人追求精神,他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把自己看得很重。但你……”


    方彧假装没听见“但是”后面的内容,自顾自说:


    “这很正常。哲学王的存在是小概率事件,不具有可持续性。所以人们才不断调整制度,以期达到近似的公正。”


    裴行野抿唇:“那……我们的制度怎么样?”


    方彧无情道:“一颗苹果树,根子烂了,长不出叶子,于是在树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小彩灯,呵呵。”


    “……”


    裴行野有一瞬间眼神扑朔,旋即沉声说:“方准将。”


    方彧突然惊醒,意识到不该当着上司的面大放厥词。


    如果谈话被传出去,裴行野也要遭殃。


    “……属下造次。”


    裴行野严肃地申明立场:“谢氏与杜邦再造共和,到现在才多少年?根子烂了……何至于此啊。”


    方彧:“……是。”


    裴行野环顾四周,不经意般放轻了声音:


    “不过,我倒也不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论调了。我认识一个人,和你所见略同。”


    方彧悄悄抬起头。


    裴行野转头望向舷窗外——那里是奥托的方向。


    “安达涧山也这样说过。”


    方彧:“……”


    **


    执牛耳者的后辈中,总容易出那么一两个不肖子孙。


    明明是既得利益者,却总想着重开。


    安达涧山有这种想法其实不难理解——当年一门心思推翻帝政的谢诠,不也是帝国数一数二的大贵族吗?


    方彧在路上走着,默默思索。


    卢守蹊和欧拉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着走来,停下来打招呼:“方!”


    方彧吓了一跳:“啊,二位阁下……”


    卢守蹊一巴掌拍在方彧肩膀上:


    “小方同志,太客气了,都是同事而已——那个,我知道咱们刚刚共事,会有点冒昧,但是,那个,今晚来我家做客怎么样?”


    他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


    方彧大受惊吓:“啊,这——”


    欧拉:“别担心,这位提督已经英年早婚了。主要是他的夫人和千金非要见你——老卢,你不打起警惕吗?我感觉尊夫人准是爱上方准将了。”


    “什么?”卢守蹊挠头,“本提督英俊威武、年轻有为……”


    “方准将更年轻有为,还有尊夫人最喜欢的、宇宙一样的黑眼睛呢!”


    卢守蹊更用力地抓头发:


    “我也有黑眼睛,呃——再说了,埃莉诺说过,她是觉得对软软很有教育意义!”


    方彧:“……”


    “怎么样?”卢守蹊殷切地看着她。


    方彧明白黎明塔高层中那种微妙的规矩。什么事一旦是“夫人”提出的,那对方往往就不好拒绝了。


    卢守蹊和欧拉虽然一唱一和,说得非常轻松愉快,但仍遵循着那种无言的规则。


    方彧只得说:“既然尊夫人要我去,那我也只好从命了。”


    三人同路而行。


    在交谈中,方彧得知,卢守蹊的家就在北海大区,还算是方彧的同乡。


    如果洛林在,大概会不怀好意地笑说:“同乡也是抱团的常见形态哟,阁下。”


    “……”方彧用力甩了甩脑袋,把洛林的声音甩出去。


    她和卢守蹊、欧拉一道走到飞船泊口。


    裴行野已经在那里等候,招了招手:“来啦!”


    方彧一愣:“裴提督也在?”


    欧拉:“当然了,裴提督可是灵魂人物。他还要负责和卢夫人一起品鉴《恋爱吧,小心心!》呢——至于在下,唉,打从在军官学校起,就只是个充数的。”


    他故作哀痛地捶了同伴一拳。


    卢守蹊抱臂躲避:“你可少点戏精吧。”


    三人走到跟前,也没行礼。裴行野笑吟吟背着手:“今天大卢开船。”


    卢守蹊:“凭什么又是我?”


    欧拉:“去谁家谁开船。”


    卢守蹊:“可是咱们好像从来没去过你俩家里。”


    欧拉:“谁让就你是个老古董,居然还去领了结婚证呢?”


    卢守蹊看向裴行野,嘲讽道:“怎么说?你就是为了不开船,死活不娶你青梅竹马的小佐藤的?”


    裴行野漫不经心:“我可没有死活不娶,是安达阁下在棒打鸳鸯……”


    卢守蹊愤愤然:“谁信啊?他们巴不得你赶紧结婚,省得别人从后路把你偷袭了,不是吗……”


    裴行野笑着回头,用余光瞥了方彧一眼。


    她神情游离,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有一种预感,从今以后,他需要以崭新的视角来看待这个人了。


    虽然看起来脾气很好,逆来顺受,但其实是个狠心又难搞的人。毕竟有时候,宽容和冷漠是出自一源的。


    如果真的碰到她的霉头,那一定会死得很惨的。


    如今眼前还是一只年幼的小鱼,十年后,二十年后呢?


    当小鱼成长为庞大而美丽的怪物时,安达还能控制住这个人吗?


    ……不过,这样一匹不好驯服的猛兽,说不定反倒很符合安达的口味。


    裴行野收回目光。四人登上飞船,门缓缓合拢。


    **


    卢宅。


    裴行野轻轻“咦”了一声:“你家的窗帘换了,这个比之前的那个好,和地毯的颜色更和谐了。”


    卢守蹊愣了一下:“换了吗?原来是什么颜色的?”


    裴行野:“……”


    欧拉幽幽道:“你们谁是这家的男主人?”


    话音未落,一道优美的影子从门后走出。


    埃莉诺看起来很年轻,不过二十六七岁,穿着一身浅色长裙,看起来脾气温柔、举止得体,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


    埃莉诺夫人点头:“各位提督,外面天冷,快点请进吧。”


    “你把我要的人带来了吗?”她扭头笑眯眯看向丈夫。


    卢守蹊连连点头:“带了带了——咱们家换窗帘了吗?”


    埃莉诺笑眼弯弯:“换了呀,我觉得这个颜色很好看。”


    裴行野暗暗捅了卢守蹊一胳膊肘,但脸上绝无一丝得意之色。


    卢守蹊:“!”


    埃莉诺:“裴提督觉得呢?”


    裴行野立刻转过脸,对着埃莉诺微笑:


    “是,比之前的纯白色更柔和了,也很衬地毯的颜色……”


    埃莉诺笑吟吟说:“提督和我是英雄所见略同,但是我家那位才不管这些。”


    “我早说他就算喝醉了跑进邻居家里,也看不出哪里不对——说不准还能睡在那个爱丽丝的床上呢。”


    众人都笑起来。


    卢守蹊:“……”


    埃莉诺:“行了行了,你们也不要一窝蜂站在这里添乱了,都进来吧。”


    她说着催促着几个人走了,转向方彧:“方准将。”


    方彧有些局促地笑了:“啊……埃莉诺夫人。”


    她不清楚卢提督的家庭模式,也不清楚该怎么应付。


    她的爸爸人缘显然不大好,没人会约他出去玩,除非是想自找尴尬。继母有自己的朋友圈,也不会带上她。


    ……从有记忆开始以来,她好像从来没去过别人家里做客。


    “方准将,叫我埃莉诺吧,我们家软软一直很仰慕你呢,还说你是她的偶像。”


    方彧挠挠头:“承蒙错爱啊,只是走了狗屎运而已。”


    两人并肩而行,埃莉诺到厨房里看了一眼。


    裴提督和卢守蹊在因为一盘茄子吵吵嚷嚷——


    “你自己有几把刷子啊,一边去吧。”裴行野拿着锅盖,“就差收收汤了。”


    “嘿,当年你不是连茄子都不认识吗!现在又充什么行家?”


    方彧:“……”


    埃莉诺见了,笑说:“让他们自己玩去吧,咱们走——对了,这是我女儿,卢汝安,软软。”


    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用手捂住脸,躲到妈妈的裙子后面,不肯看方彧。


    方彧:“软软,你好。”


    埃莉诺:“你瞧你,不是说了那么多遍想见英雄姐姐吗?姐姐来了,怎么还害起羞来了?”


    软软这才从妈妈的裙子后面露出半张脸:“姐姐好。”


    ……太感动了。


    埃莉诺夫人显然是个体贴细致的人,很注意说话的细节。


    她没有一把也有半把年纪了,居然还有被这么个小姑娘叫姐姐的一天。


    埃莉诺笑眯眯说:“方准将,我们家女儿淘气得很。听说您还是银联大毕业的呢,可要帮我们鼓励鼓励她,一定要好好念书!!”


    说到后半部分,埃莉诺的语气骤然凶悍。


    方彧不觉悚然:“……是!”


    见母亲离开了,软软立刻活跃起来。


    她其实很活泼,毫不见外地拉着方彧和欧拉问长问短。


    一会儿说自己要开大机甲,一会儿又说自己要去提督廷巴克图、抢裴行野的饭碗——


    不愧是将门虎女,胡说八道都别有格调,全是“发射”“开火”之类的字眼。


    记得她三四岁的时候,只会追着爸爸问:“如果我和一个尼安德特人交.配,生出的人应该叫什么?和黑猩猩呢?”


    爸爸不耐烦了,突然暴喝一声:“生生生,看你生出个大马猴!”


    “……姐姐!”


    方彧回过神来:“啊,还有什么问题吗?”


    “为什么我们不到远星系去呢?为什么叛乱军能在远星系开机甲和星舰,我们却从来不到远星系去呢?”


    方彧一怔:“……”


    欧拉笑说:“小卢,银河系已经装不下你了吗?你还要跑到哪里去?”


    卢软软:“我只是觉得,总在一个地方,实在太憋屈了!”


    直到饭菜上桌,卢软软仍兴奋地抓着方彧叽里呱啦。


    方彧不想谈打仗的事,于是从最枯燥的机械学讲起。结果软软居然能听得进去,瞪圆了眼,一脸钦佩地看着她。


    埃莉诺和裴行野认认真真讨论一个无脑偶像剧的剧情。


    埃莉诺说太不符合逻辑了。裴行野附和了她的说法,说他绝不会带着几只星舰就去营救男主,但称赞这部剧的感情很细腻婉转。


    埃莉诺:“是啊,男主的确很美强惨,疯批美人,我喜欢这种口味的……”


    精神稳定、阳光开朗的卢提督显然是后悔把裴行野带来了。


    他一直在向欧拉翻白眼。


    方彧有些口干舌燥。但食物很好吃,她从来没吃过这种味道的食物。


    众人纷纷放下筷子后,埃莉诺带着软软去睡觉了。


    “……”


    卢守蹊这才看向裴行野,沉声说:“兰波又和你拧上了,你也太软弱,还一味让着他。”


    裴行野垂着眼皮:“毕竟是从人家门下出来的,总不好闹得太不好看。”


    卢守蹊:“你还说呢。你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对你是怎么连敲带打、呼来喝去的?我看他当初就恨不能给你一脚踩进地底下。”


    裴行野半晌不吭声:“唉,他到底是自己人。”


    “我知道。我就是不明白——你从来没得罪过他,他虽然容不下人,对别人却没刻薄到那个地步,他怎么就那么瞧不上你呢?”


    裴行野诚恳道:“八字不合吧。”


    卢守蹊:“……”


    “但裴现在就算敲打他,也只能拿痒痒挠,不能拿烧火棍,既然如此,还不如不敲呢。”


    欧拉理智道。


    裴行野:“是啊。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有什么意思,不如想想以后。”


    两位提督对视一眼,一起沉默下来:“……”


    裴行野端起酒杯:“方呀方,你在公国这么多天,感觉那边的形势怎么样?”


    方彧不假思索:“不好。当地的保守派对联邦政府、当地的无量子兽群体的不满,是长期积累的。这场战争没有解决问题,反而把不满变成了仇恨。”


    所以她才感到没意思。


    打了一场惨烈的战争,杀死许多人,结果却只是带来更多的战争和消耗。


    卢守蹊:“如果只是公国这样,倒还凑合,他们一贯奇奇怪怪的。”


    “可是联邦本土的几个大区,比如我老家北海……这几年都是这样子。说实话,哪天他们联合叛乱了,我也不奇怪。”


    方彧:“……”


    欧拉:“黎明塔里的那些大傻瓜都在做什么?量子化浪潮以来这么多年,他们就没想出个办法解决问题吗?”


    卢守蹊:“量子兽是先天的,没有就是没有,能怎么办?”


    裴行野垂下眼,好像在看杯底的残酒,余光瞥向方彧。


    方彧:“出问题的或许不是无量子兽者,而是有量子兽的人。”


    众人一愣。


    “量子化浪潮前,人类没有所谓的量子兽技术,十八艘星舰组成的星舰联邦先辈们,依然能从母星走向宇宙。”


    “如今大家都认为,量子兽技术是太空时代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是谁使得我们的头脑默认了此事?事实又真的如此吗?”


    裴行野握着酒杯的手动了动。


    “我看过一些远星叛乱军的材料。有人认为,远星那种宇宙之壁林立的宇宙环境,或许根本不适合量子兽技术。”


    “没有量子兽,反而使得叛军如鱼得水。”


    “从技术的角度说,我觉得这种观点没错。如果真以科技树的眼光观察人类科技,量子兽技术本就是分支中的分支,是一种偏僻的、边缘化的东西,没有进一步下去的潜力了……”


    方彧的眼光冷了一下。


    “真想要发展,人类得跨过远星的宇宙之壁,去量子兽化。而不是走母星政府的老路,大言不惭地把叛军领叫做‘远星’,在内星系的一亩三分地里走死胡同。”


    她说完,将酒一饮而尽,轻轻放下杯子。


    裴行野笑着垂下眼:“……”


    欧拉露出探寻的目光,看向裴行野。


    卢守蹊一副瞪着外星人的模样,瞪着方彧。


    方彧:“……下官失言。”


    裴行野诚恳地说:“你真该去见见安达先生,再考虑辞不辞职的,方。”


    方彧抓着酒杯:“他又和下官说过一样的话了吗?”


    裴行野笑眯眯说:“他一直心高气傲,觉得自己曲高和寡、知音无觅……我觉得你倒很能治一治他。”


    时间已经很晚,众人便与卢夫妇告别,各自回去了。


    临行前,卢提督搂着埃莉诺夫人,拉着方彧,千叮咛万嘱咐:


    “小方,下次可千万把你高中时候的课堂笔记带来,给我们软软熏陶熏陶!”


    前一秒还是生杀动荡,下一秒又是家长里短。


    方彧诡异地生出一种灵魂错位之感,但这种感觉是好的那方面的。


    她希望他们永远幸福。


    她怀着一百分的真诚说:“好的,提督。”


    **


    裴行野与方彧一起回到玫瑰公国。


    裴行野做事很谨慎,他拒绝了公国官员请他去新盖亚宫暂居的邀请,笑说:“上次我来时不是住了一间‘极好的宫邸’吗?那就挺好的啦。”


    吓得公国官员夸张地弯腰不迭:“哪里!哪里!岂敢!岂敢!”


    两人短暂停留了几日,整顿民事,等待奥托命令。


    说是工作,其实也只有裴行野一个人在干活而已——


    方彧每天早八晚五地踩点到办公室,装出一副有事忙的样子,实际不过是翻翻公国图书馆里的纸质书,美其名曰“查资料”。


    令她欣喜的是,公国的图书馆里,有许多在联邦早已绝版或被查封的图书,大多都是有关帝政末期、联邦革命和地球末日之战的。


    方彧看了很多当年谢党和杜邦党的文人墨客互喷的文章。


    《银鹿徽章与联邦革命》一书的作者显然是杜邦党,一个劲春秋笔法:


    “谢诠身为选帝侯,却一生致力于推翻帝国、再造共和。他对杜邦夫人怀有特殊的感情,却嘲讽她的平民出身,逼迫她解甲、结婚,去做家庭主妇。安达平章曾辅佐他多年,两人友谊深厚,他却毫不留情地把他羁押禁锢。他在位期间大兴量子化浪潮,自己的儿子却沦为次等公民,最终干脆叛逃到‘海的另一端’。这位古今未有之大完人,身后可曾感到寂寥遗憾?”


    还有一本《联邦为何而存在》,则更加毒舌:


    “谢诠自己就曾说过:‘如果人类还有一颗良心的话,那有半颗都是杜邦夫人的。’笔者读至此不觉莞尔。总长还是太保守了,要笔者来看,一颗半都是杜邦夫人的——因为我们总长先生的良心显然是个负数。”


    也有谢党大鸣不平。


    一本叫做《昔日与今日之革命》的书中,就为谢诠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大发牢骚,最后说:


    “谢诠或许不是杜邦夫人的好总长,却绝对是人类的好领路人——他的子孙后代沦落至此,也只证明了人类从来是忘恩负义的种族而已。但这种人恰恰是不会因为人类的健忘、无知、短视,而放弃奔跑的。”


    方彧觉得这篇文章写得最好,最有逻辑,最敢说话——虽然有些观点她很不认同。


    她忍不住翻到最前面,去看作者是哪位埋没了的先贤大圣,并暗暗感叹生不逢时。


    这个年代怎么就没有这种有激情、有理性、有胆量的人了呢?


    “……?!”


    方彧瞳孔一缩。


    书脊上赫然写着先贤的名姓:


    安达涧山


    **


    安达在学校上课时就以毫无避忌、犀利锋锐著称。即使他是前总长的儿子,教务处也几次给他发过“课堂内容违规提醒”。


    他在上课的时候曾冷笑着提起:“我说我很努力了,他们不信,要我收敛一点。”


    当时众人都以为安达老师是在嘲讽,想笑又不敢笑。


    不过,从他被查禁的这些著作来看……他真的已经很努力地收敛了啊!


    安达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方彧一边走路,一边思索。


    “方,你来啦。”


    裴行野正蹲在地上,拿着几个玩偶,和弗朗西斯大公玩耍。


    弗朗西斯是个很怕生的孩子,居然很快和裴行野混熟了,靠着他的肩膀,一副驯顺依赖的样子。


    方彧便在裴行野身边跪下:


    “裴提督好像很喜欢小孩子。”


    裴行野莞尔:“是,我一直很喜欢小孩——不过,倒不是因为觉得孩子们都天真善良。”


    方彧:“是啊,那些觉得小孩子天真善良的人,是失去自己的童年记忆了吗?我一直以来是个什么货色,我自己不清楚吗?”


    裴行野莞尔:“方呀方,你有时候也太刻薄。”


    方彧:“那您喜欢孩子们什么呢?”


    “他们真实。”裴行野若有所思,“真实地为善、作恶、伪装、坦诚。”


    方彧若有所思:“……”


    他忽然转过脸,双眼弯弯笑看着她:“方,你觉得大公国该怎么办呢?”


    方彧下意识看向弗朗西斯大公——他揪着裴行野金红色的柔软长发,又拉又扯,玩得十分起劲,似乎根本不知“大公国”为何物。


    “这个!我要这个!”大公看到方彧手中的玩偶,叫起来。


    她将玩偶递给大公,转过脸,沉声说:


    “下官?下官觉得,以公国的情况,派一位很能服众、特别会和稀泥的总督接管内政,然后让大公继续挂个名字就好了……奥托也应该是这个想法吧。”


    裴行野不置可否地笑笑:“如果干脆废掉大公,强行将公国并入联邦呢?”


    方彧愕然,诚恳道:“……为什么要这样自找苦头呢?”


    裴行野没有回答。


    过了片刻,他恍若无事般笑问起洛林的景况——“怎么样?他还处在可控状态吗?”


    得到肯定答复,裴行野大为惊讶:


    “哎呀哎呀,看来他还是更喜欢你的。他在我那里时,三天没出事我就要烧高香了……现在想来,他一定是故意的,为了给我找麻烦啊……要不,我把他送给你吧?”


    话音未落,一个副官推门进来:“裴提督。”


    两人耳语片刻,裴行野立刻扶着膝盖起身,有些疲惫地回首笑说:


    “我有事得先走了,方,你多陪弗朗西斯玩一会吧。”


    方彧一愣:“是,提督。”


    弗朗西斯拉着裴行野的袖子,还要耍赖。裴提督却笑眼弯弯,俯身说了两句什么。


    弗朗西斯便颠颠地跑到方彧身边,托起一个糖果:“糖。”


    方彧:“你要吃糖吗?”


    弗朗西斯摇摇头:“姐姐。”


    方彧笑了:“给我吃吗?谢谢。”


    弗朗西斯看着方彧吃下糖果,心满意足,自己也剥开糖纸,将另一颗糖果塞进嘴里。


    他笑眯眯地舔了舔嘴唇,忽然舔到了什么腥甜的东西,搅坏了糖果的味道,他有些生气。


    他把糖果吐出来:“不好吃!”


    方彧:“……”


    被弗朗西斯一口吐出的糖果上,沾着点点血迹。


    方彧一愣,下意识按住大公的肩头,沉声说:“张嘴,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有些害怕,畏惧地后退两步:“呜!”


    方彧只得和缓口气:“把嘴张开,给我看看好不好?”


    弗朗西斯被牢牢按着,那只手并不有力,但非常坚决地压住他的肩膀。


    他挣扎了两下,自觉逃跑无望,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给孩子吓哭了。


    哭就哭吧——方彧趁机掰开他的下颌。


    弗朗西斯吃痛,挣扎得更厉害。


    方彧一怔。他的牙齿上全是……斑斑血迹。


    这不像是中毒,像牙龈出血……不,更像是……嚼碎了血包。


    方彧捡起弗朗西斯吐出的糖果,咔嚓一声,一把捏碎。本该夹着蜜糖流心的巧克力里,流出鲜红的……血。


    “……”


    方彧看着指缝里的血迹滴答着落到地板上。


    “糖果是谁给你的,弗朗西斯?”她问道。


    大公嚎啕大哭:“不、不知道,捡来的……捡来的……”


    “捡来的?哪里捡来的?”


    方彧追问,没留心控制语气,有点像拷问。


    大公拼命摇头,从裤兜里摸出一个铁盒,递给方彧,试图交换出自己的身体一般,往后缩了缩。


    方彧没有松开大公,单手打开了铁盒,里面装着几块精心包裹的巧克力,还有一只……


    喷香的挂坠。


    金蔷薇纹章赫然在上,用红宝石镶嵌出一个美丽的花体A字。


    方彧低声:“安德烈娅……这个铁盒真的是捡来的吗,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拼命点头。


    方彧垂下眼睫。她知道这个挂坠,这是安德烈娅贴身佩戴的。


    只是,它出现得不合时宜——理论上讲,它应当与安德烈娅一起灰飞烟灭了才对。


    在那场爆炸中,大公妃粉身碎骨,连一根骨头都没找到。


    挂坠盒没有什么特殊的威力,不该安然度过爆炸,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


    毕竟,它并不比安德烈娅的骨头更加坚固。


    方彧忽然一怔。


    大公妃……连一根骨头都没找到。


    她垂眸凝思片刻,将挂坠收了起来:“不能还给你了,对不起。”


    弗朗西斯讷讷点头,不敢吭声。


    她撑着膝盖站起来:“我先走了。再见,弗朗西斯。”


    方彧径自背过身去,心中砰砰直跳。


    如果唯物地思考这个问题,挂坠盒还在,就意味着佩戴挂坠盒的人,也还……存在。


    而挂坠盒能出现在弗朗西斯大公的手中,就意味着……


    安德烈娅,一个理论上已经死掉的人,曾在众目睽睽之下,无人知晓地回到宫中。


    或许出于对弗朗西斯的怜爱,或许出于什么更特殊的原因……


    将自己的挂坠盒,连同一盒血巧克力,交给了她的孩子。


    惊悚。十分惊悚。


    方彧不知道该把这件事向谁报告。


    黎明塔已经全盘接受了“安德烈娅英勇为联邦献身、换取儿子政治地位”的叙事,对任何多余的事情都两眼一翻、装没看见。


    裴行野……不,也不能把事情告诉他。


    伊万诺娃?她知道伊万诺娃和安德烈娅向来有些“共和分子”和“帝政派”的不和睦。


    如果怀疑安德烈娅假死……元帅一定会紧张兮兮地全银河通缉安德烈娅。


    到头来,方彧只得向洛林打探:“你说,往巧克力里注血有什么文化含义?”


    洛林:“不知道,吸血鬼过复活节?”


    方彧:“……”


    洛林:“您为什么不操心操心自己呢?奥托征召您回去。我觉得没什么好事。”


    方彧望着舷窗外长久安静的宇宙,半日,叹了口气:


    “是啊,现在我只想知道,我的辞职报告怎么样了……”


    45  ? 阿波罗礼赞(1)


    ◎狂风会吹向您,永无止息◎


    一别半年, 奥托风物如故。


    方彧先得到通知,除非开出明确的医疗证明,不能以“晕血”为借口辞职。


    而后又被告知,公国的事已经和她毫无关系, 让她立刻转交所有对接公国的工作事宜。


    最后, 她拿到了委任书。


    裴行野一干人等纷纷提衔, 但方彧并没有如众人料想那般顺势留在准将衔上,反而被撤销了战时军衔。


    帕蒂:“听说是因为肯雅塔元帅不高兴, 怒气冲冲地说,不需要这么年轻的女将官……”


    得知消息,她正蜷缩在床上,因为痛经而脾气暴躁:


    “算了,算了!我记性这么不好,连按时接种激素调节针剂都能忘掉,当然不适合做将官——说不定会把敌军将领叫什么名字都忘掉的!”


    帕蒂:“我刚刚接种过了, 不过如果上校需要陪同……”


    “啊, 没关系的, 我只是叫得比较嘹亮, 自己去可以的。”方彧忙说。


    其实,暂时没人要找她的麻烦,她已经很满足了。


    什么将官不将官……这种只会延迟退休年龄、削减预期寿命的升职还是越少越妙。


    听说方彧要去接种,陈蕤找上门来,要求同行。


    太空军的女军人在役期间, 甚至一些女船员在职期间, 都会选择接激素调节针剂, 以阻断生理期。


    因为突然跃迁或者骤然进入无重力状态的情况很多, 处在生理期会很麻烦, 甚至危害健康。


    方彧向陈蕤询问谢相易的状况。


    陈蕤一听谢相易三个字,顿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知道在她缺席期间,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我哪知道谢公子的事情啊。”


    方彧:“……”


    打完针,陈蕤说她还要留一会儿,让方彧先走。


    方彧问她要做什么,她却胡说八道起来,咕哝着什么“不见五陵豪杰墓,从此君王不早朝”“垂死病中惊坐起,侍儿扶起娇无力”之类的话,自顾自走了。


    她只好自己按着胳膊上的棉花球走出医院。


    佐藤上校等在马路边,见了她,板着脸说:“方上校。”


    方彧停下脚步:“唔,佐藤上校,你怎么在这里?”


    佐藤一脸严肃:“裴提督在里面,下官在等待。”


    方彧开玩笑:“哈哈哈,他也是来扎阻断针剂的吗?”


    佐藤脸色一黑:“……”


    方彧忙敛容正色:“裴提督身体不舒服吗?”


    佐藤这才沉着脸:“您来得正好,裴提督本来就想去找您,现在倒省了一趟路。”


    方彧:“……啊?”


    佐藤:“您该去见那位阁下了。”


    方彧的嘴角抽了抽——说实话,她并不是不想见安达涧山。


    相反,这些日子里,她私心里倒是跃跃欲试地想见他一面。


    但是,一想到相见后的后果,她又有些打怵……


    在黎明塔的体系下,这相当于“投诚”“归附”的暗示。她非常清楚。


    可她还完全不了解那个人,或者说,他们之间的了解是不对等的……即使是大学生准备申请研究生,也要先打听一下导师的人品和风格。何况是卖命的大事!


    “提督是在帮助您,不是在恳求您。”佐藤说,“如果您不去的话,大可等着看看接下来迎接您的是鲜花还是铁索。”


    方彧登时逆反了:“我并没这么认为过。上校,您也不好上来就威胁我吧。”


    “方?佐藤先生,哎呀,你们俩在吵架吗?”


    就在气氛有些僵硬时,裴行野笑眯眯走了出来。


    他穿着深色呢绒长外衣,戴着同色的礼帽,头发也老老实实扎成马尾垂在脑后。


    奥托是人类大熔炉。似乎一到了奥托,连裴提督的穿衣风格也“老实”传统了不少,不敢再像在外面那样张扬个性、放飞自我了。


    方彧要行礼:“阁下。”


    “大街上多显眼呀,”裴行野摆摆手,步伐轻快,没看出有哪里不舒服的样子,“怎么样,可以来吗?”


    他直接这么问了,方彧一咬牙,垂下眼:


    “嗯,可以。”


    裴行野弯了弯眼角,伸手示意:“请吧。”


    ……裴提督真是个体面人,非但亲手为她拉开了车子的后门,还让她坐到了右边靠路的位置。


    方彧被他的绅士做派弄得怪不好意思。


    按道理说,谢相易可谓名门之后,应当比廷巴克图出身的裴提督更懂礼仪一些。可谢公子是个脚踏实地、斗志昂扬的奋斗逼,对一切花里胡哨的礼节嗤之以屁,从来不搞这一套。


    她忍不住问:“阁下来医院看病吗?”


    裴行野一愣,反问道:“小方来又是为了什么?”


    方彧不假思索:“打阻断针。”


    “……”


    佐藤忍无可忍地颤抖了一下,似乎觉得这种词汇不能在他家提督耳朵前提及,会玷污裴行野宝贵的童贞。


    方彧看了眼佐藤,心想,咸吃萝卜淡操心啊。


    他肯定没少给女朋友买暖宝宝,说不定还熟知止痛药品牌。


    裴行野毫无凝滞地笑了:“哦,我倒忘了还有接种这件事,辛苦了。我是因为牙齿痒痒。”


    方彧一贯稳定的表情僵硬了片刻:“牙齿……痒痒?”


    裴行野苦恼而确切地说:“左边上面第三颗槽牙,又挠不到,真麻烦。我说拔了算了,可是医生说好好的,拔它做什么!”


    裴提督说得有鼻子有眼,绘声绘色。


    这回轮到方彧沉默了:“……”


    突然,佐藤开口:“提督是来看望小女的。”


    方彧一愣:“佐藤云小姐吗?她……”


    佐藤声线发涩:“她小时候不幸患了一种很麻烦的疾病,需要定时复查。”


    他肃然重复:“就是这么一回事——提督阁下,没什么不好说的,您不必如此夸张地替下官隐瞒了。”


    方彧怔了片刻,感到有些不合逻辑。


    您不是佐藤云小姐的父亲吗?裴行野看望您女儿,您怎么反倒在楼下站着?


    但佐藤神情严肃,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车停在了一处三层小楼前。


    在军校学习潜伏与保密课程时养成的习惯使然,方彧先打量了一下环境。


    一楼的窗外挂着腊鱼腊肠,二楼的阳台上则摆着一坛酸菜,三楼则空空荡荡、一尘不染。


    方彧:“……这三层楼,好像不是一家呀。”


    而且无论哪一层,都不像飘飘欲仙的安达涧山会住的地方。


    裴行野摇下车窗,鸣了一声笛。


    三楼的阳台门忽然被推开,一位黑头发、有着琥珀般色泽眸子的美人走出,斜倚在阳台栏杆前,抽着一支烟。


    烟抽尽了。


    裴行野低声说:“好了,下来吧。”


    方彧不明所以,跟着裴提督走进楼道,直上到三楼。


    裴行野敲了三下门。房门打开,那位眸如琥珀的美人出现在门口。


    她先看向裴行野,径自问:“结果怎么样?”


    很短的一句话……方彧从未听过如此美妙的嗓音。


    裴行野低声:“我今天是带着她来的。你能不能抓重点?”


    女人淡淡瞥了方彧一眼。她的视线非常特殊,分明焦点清晰,却有一股微妙的、难以描摹的、类似无机质的平静,像深海。


    “他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知道你今天去了哪儿,他不会考虑你是带着谁来的——他待会儿肯定还是要问的。”


    女人说:“你不告诉我,恐怕将会面临更尴尬的局面。”


    裴行野:“我觉得他已经不至于干出那种脑干缺失的事了。你先让我们进去,然后叫他出来。”


    女人叹了口气,用让步的口吻说:


    “愚蠢的决定,行野。我一向比你了解他。”


    裴行野:“人是会变的——去叫他出来吧,姐姐。”


    女人退后一步,目光再次移向方彧。这一次,她露出了温和的、礼仪性的笑容。


    她颔首微笑,温声说:“方上校,幸会。”


    方彧一时感觉自己要溺毙在那双过分美丽的眼眸中:“……您好。”


    女人转身消失在门后。


    裴行野尴尬地笑了笑:“唉,这是我姐姐家,这是我姐姐……在这里说话方便一点。请进吧,方。”


    方彧说了声“打扰”,顶着一脑门官司,走进门。


    裴行野居然有个姐姐,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


    她和裴行野相识也很久了。关于他的私人关系,居然仍是毫无所知……


    反过来,她在军校时三千米跑了几分几秒,裴提督说不准都记得……


    他和他姐姐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啊……


    裴行野略一示意,在前带路,方彧跟了上去。


    他在一扇门前再次停住,刚抬起手。


    门霍然被拉开——


    安达涧山用肘撑着着门框,歪头看了看。


    他长发垂落,耳朵间夹着一支笔,脸颊和鼻梁上还沾着点点墨迹。


    方彧觉得他这幅形容呆里呆气,和印象里那种冷酷肃杀的大魔王很不相符,有点搞笑。


    但看到裴行野几近紧张的神情,又生生憋住了。


    “你的量表测试结果呢?给我。”


    安达撸起衬衫袖子,把手一伸。


    裴行野的神情微妙了片刻,下意识看向他姐姐。


    那个琥珀色眼睛的美人冷静地回应了他的目光,像是“我早就说了”。


    裴行野一咬牙,似乎决定战术性撤退了:


    “安达先生,这种东西什么时候都能看。方上校的时间也很紧,你们还是先说正经事吧。我就先……”


    安达:“我不觉得这不是正经事。她能有什么事?回家睡觉吗?”


    方彧:“……”


    这是在讽刺她吗?


    不对,安达怎么知道她回家除了睡觉什么也不会干的?


    安达直接越过裴行野,看向方彧:“对不起,您有什么正经事吗?”


    方彧:“我……”


    说实话,她即使在人情世故上不很发达,也听懂了他们三人在拉扯些什么。


    裴行野不愿意在她面前暴露什么“量表”,所以才接连两次推三阻四。


    但他姐姐和安达双双首先向他提出,要这份量表……


    到底是什么量表?


    嗯,裴提督似乎很希望她的确有件待办的正经事的样子。


    方彧努力思索,找一件正经事,很正经的事……


    她回家后,首先得交电费。然后,换床单……真不想浪费精力换那些东西……


    安达抱着胳膊:“三、二、一。”


    方彧:“?!”


    怎么还带倒计时的?给人上课上多了,腌渍入味了?


    安达一副仁至义尽的神情,转向裴行野:


    “她没有正经事。三秒钟,正经事应该时时刻刻铭记于心,不需要想这么久。她在努力编造——量表。”


    方彧:“……”


    他语速比上课时快很多,甚至需要特别留心才能听明白。


    即使安达上课时,就是有名的自动笔记软件杀手,据说市面上没有一款自动笔记软件能跟上他的速度。


    “……是。”


    裴行野无可奈何,只得打开自己的光脑,往安达眼前一推。


    安达看了一遍,速度很快,抬起头来:“怎么回事?比上次的结果坏了。”


    裴行野:“医生说,有点反复也是正常的,可能是最近……”


    “正常?你不应该反反复复。”


    安达又低下头,皱起好看的眉头:“我不能冒着风险,把所有鸡蛋都装进一个随时要自杀的篮子里。”


    方彧:“!”


    她在话音落地的那一瞬,明白了量表的内容:那是精神评估量表。


    裴行野……想自杀?!


    ……真希望上天赐予她一个没听过这番言论的脑子。


    裴行野的脸色一白,先瞥了一眼方彧,后者的震惊后悔之色显然不令他愉快。


    他冷淡道:“……阁下,您不止一只篮子的。但您再多说几句,今天到手的新篮子估计要提桶跑路了。”


    安达重又抬起头,观察片刻,很令人脑溢血地发问:“你生气了吗?”


    裴行野深吸口气:“我不敢。”


    安达的眸中闪过一瞬间的茫然夹杂着暴躁。


    他浅金色的睫毛微微翕动,立刻道歉:“对不起。”


    “……”


    裴行野面色苍白,有些哭笑不得,半晌,终究还是低下头。


    “安达先生,我下次一定努力,争取不要反反复复。您……还是先谈正事吧。”


    方彧与安达在书房中落座。


    裴行野的姐姐没有再露面,桌上只不知何时多了三杯红茶。


    茶具造型和色泽简洁,但在细微处富有设计感,看起来就……很上流。


    方彧出于缓解尴尬的目的,率先端起茶杯,却惊讶地发现,居然是她喜欢的产自潜林的进口货。


    ……大概也不能叫进口货。潜林在叛乱军控制范围内,理论上不应该与联邦有商贸往来。


    走私货。


    前几年边境走私泛滥,潜林红茶对联邦呈倾销之势,这种茶叶随便找个小卖铺,二十块钱就能扛回去一大盒。


    但后来联邦开始贸易保护,督促边境提督们严抓走私问题,这种茶的价格也水涨船高,渐渐变成了她喝不起的样子。


    啊,熟悉而美好的味道。


    如果能去廷巴克图之类的边境港工作,肯定有办法搞来点茶叶的……


    方彧违法乱纪地琢磨着。


    不对,她喜欢喝什么茶叶,裴行野的姐姐为什么知道?


    不会吧,她不记得什么时候和裴行野说过这种事……


    “方上校,您对联邦的未来有什么想法?”


    安达也喝了一口茶,皱起眉头,看起来想吐,但优雅地忍住了。


    方彧从梦境回到了残酷的现实:“……”


    她感觉自己不是来“拜访”的,而是来参加面试的。


    ……可能还是一次残酷的AI面试。


    裴行野默默解围:“听说方其实很早就认识安达先生。”


    方彧赶紧说:“是,我……上过安达老师的选修课。”


    安达眉心微蹙,这样嗔怪的神情其实很适合他,使他收敛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飘忽不定,更像人间之物。


    他好像有些不耐烦,但没说什么,冷淡地问:“哦,你考了多少分?”


    “……”


    方彧坚信,老师询问学生考了多少分,就像男人问女人体重多少一样,是恶劣的行为。


    难怪裴提督抑郁了。


    方彧:“八十来分吧,记不住了。”


    安达讶异:“这么高?”


    方彧:“……?”


    这么高?她觉得这个分数不上不下,可以糊弄过去,正如她其他功课一样。


    但是……“高”?所以当年这门课的平均分是多少?


    她突然想起之前在校园论坛上似乎看过的那种帖子……“莫名其妙挂科了应该向哪个部门举报啊?tag:#安达#哲系#死亡哲学”


    还有高楼里点赞最多的回复:


    “我也挂了,但选课前不好好看排雷,就自认倒霉吧!有发帖的工夫你把它的名字打进搜索栏里搜一搜啊,看看它爹是谁!喷火.jpg”


    方彧差点把茶喷出来。她虚弱道:“不,或许是您给分太低了,老师。”


    裴行野咳嗽了一声。


    安达:“我也想给他们一个赏心悦目的分数,只是我以为,这种事总应当礼尚往来。是他们先用那些破烂污染我的眼睛的。”


    “……我觉得大家已经努力了。”


    “没看出来。证据?”


    方彧很有逻辑地推理:


    “大多数人来选您的课,是因为您是安达平章的儿子。他们希望给您留个很好的印象,将来有助于仕途。出于这种明确的目的性,大家都会很努力很努力的。”


    “您想,是不是下课后找您问问题的学生也格外的多?”


    裴行野更大声地咳嗽了一声。


    安达蹙起眉心,有一瞬间像是要发火。但下一刻,怒色又已消退得干干净净。


    “哈,父亲……”他含义不明地冷笑,“还真是与有荣焉啊。”


    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


    不,她绝对归纳过这种表情的含义,很眼熟。怎么看起来像……像……


    她猛地回忆起来。兰斯七岁时,被奶奶家的鸡给咬了,他当时捂住伤口,什么也不说,也不告诉人。直到过年那天,他站在铁锅旁,低头看着那锅老母鸡炖蘑菇,才幽幽地说:


    “姐,这只鸡咬过我。”


    然后缓缓地露出了这种……杀之后快的表情。


    方彧:“……!?”


    安达收敛神色:“方小姐,你说话很有意思。”


    她不知道安达和他爹有什么深仇大恨,但本着尊重、祝福、不打听的原则,她诚恳地劝解:


    “老师,我不敢说别的,但做总长的儿子至少有一点好处。”


    安达:“哦?”


    “您知道银联大每年年末的‘陶片放逐仪式’吗?学生投票选出一名教师,学校会给他记一个警告,攒足三个就得走人。”


    安达一怔。


    方彧:“校园论坛上年年都有好多问您的编号是多少的,但您的名字根本不在列——如果您不是安达总长的儿子,按您这个教法,恐怕早被学生陶片放逐了。”


    安达愣了片刻,震惊道:“学校还有这种落后愚蠢的制度?!”


    方彧:“……”


    是因为“落后愚蠢”而愤怒,还是因为自己被挂论坛了而愤怒?


    安达顿了顿:“学生只会用自己的利益衡量一切,他们的选择往往无益于普遍利益。”


    方彧:“是啊,学生盲目,可不止学生盲目。我不清楚底细,但看看谢氏,看看坎特,就知道黎明塔也是搞陶片法的——只是您的家族,这回可不在无条件豁免的名单上了吧。”


    “……”


    安达鼻尖上的一点墨水抖了抖,有点滑稽。


    他笑起来:“您说了那么多毫无用处的废话,却突然给我这样一个惊喜,是终于打算切入正题了吗?”


    “我其实不认为我刚才说的是废话,如果您给学弟学妹们手下留情多给点分,我的功德说不定会蹭噌暴涨,下辈子大概能成功投胎成一只土拨鼠,但是……”


    她及时打住:“是,还是切入正题吧。”


    她顿了顿:“我不知道能否给出您满意的答案,但我会说实话。”


    安达颔首,用手随便一抹脸上的墨水,反而弄花了脸。


    他再次问:“您对联邦的未来,怎么看?”


    方彧下意识看向裴行野——


    因为在她印象中,但凡君主要密谈,总会“目示左右”,众人便听话地退下。


    但裴行野显然没有这个意思,安达也没有。


    裴提督仍垂着眼睫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只精美的人偶,少见地没有笑,表情有些冷酷。


    “……”方彧收回目光。


    您对联邦的未来……怎么看?


    “这个问题太宏大了,我不觉得自己有权利教诲人类怎么解决问题——我的看法只是看法,不是措施或者方案。”


    她慢吞吞地、温和地放下手:“联邦已经没有未来了。”


    安达看着她。她领会了那眼神的意思,说了下去。


    “唔,假如一棵树,面对一种新型的虫害无能为力,这并不是摘掉几颗腐朽堕落的果子就能解决的。“


    “整棵树已经朽坏了,每一个无作为的细胞都要为此负责。想要应付虫害,存在下去,就要拔掉这棵树,再种新树。”


    安达看着她,眼神炽热,像赤道上的太阳。


    “……”他腾地站了起来,朗声笑道,“那您是个好园丁吗?”


    方彧吓了一跳:“我从没想过做园丁。”


    “至少您很懂植物学的知识。”


    方彧:“理论是一码事,实际是另一码事。种活一棵新树,或许比放任老树的种子们自己寻找自己的路,要付出更大代价……”


    “您太妄自菲薄了,”安达目光灼灼,笑着伸出手,“我愿意做园丁,您愿意参与吗?”


    方彧眨了眨眼:“您家族不也是老树上的一颗果子吗?或许还算挺沉的一颗。”


    安达冷静地说:“连根拔除,一样踩烂,还谈什么果子的家姓门户?”


    “!”


    这是怎样的自我革命的精神!


    ……老安达如果知道自己生出这么个大孝子,会不会后悔当年没把他塞回胚胎培养缸里?


    但方彧仍然没伸过手去,抬起头:“这是很远大的事情,您实际上打算怎么浇水、怎么施肥、种什么品种的树呢?”


    安达一愣:“你在拷问我?”


    方彧搓了搓发梢:“啊,对不起,不可以吗?”


    安达:“可以。加入我,您当然就什么都知道了。”


    方彧:“……”


    安达垂眸俯视着她: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您太出类拔萃了,狂风会吹向您,永无止息,直到彻底拔除您那令他们震悚的根苗。”


    方彧:“是,黎明塔……觉得我不安全,不稳定。”


    “那您还在犹豫什么呢?”


    安达平静地质问:“我需要您无与伦比的才华,您需要一个志同道合的庇护者,人类需要一场新的大风了——有什么可犹豫的?”


    “……安达老师。”


    方彧仍然维持着仰头的姿势,身体略微后倾。这是一个被动的姿势,但她做来并不显得如此。


    她的眼睛主动迎上安达,反而是后者有一瞬间的本能回避。


    那是一双宇宙般的眼睛。


    让人好奇,止不住想要探索;又让人畏惧,因为宇宙吞噬一切,自有它冰冷理性的规则。


    方彧平静道:“老师,我不能保证忠诚。”


    安达好像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忠诚?”


    “我以自由的意志加入您。如果有一天,我们有了严重不可逆的分歧,那我也会凭自由的意志离开您。”


    ……在谈合作前先谈闹掰,好比在谈结婚前先分割婚前财产,就挺有风格的。


    裴行野忍不住又看了方彧一眼。


    安达不以为忤,大概觉得写一整本婚前协议没什么不对的:


    “要求您这样的人忠诚,是无能的表现。何况我不倾向于要求任何人对我忠诚。”


    方彧:“为什么?”


    “如果您问的是前一句,因为我能看出,您是个自我意志强烈的人,这样的人不会以他人的志愿为志愿。如果您问的是后一句……”


    安达的声线乏善可陈:“这个概念太前现代了。我欣赏现代性。”


    “……”


    方彧挪开了目光,心情复杂。


    在一艘行将倾覆的大船上,有人会试图绑架船长发号施令,有人会闷头拼命划桨,有人会偷偷跳海求生,也有人会躺在甲板上用薯条喂海鸥。


    而大多数人只是乘客,他们的个体行为,积极也好消极也罢,都不足以影响船只倾覆的速度。


    她自认为是乘客的一员,躺在甲板上晒太阳吃薯条,完全没有划水的动作,只是随着啸然的风浪,自然而然漂泊至此而已。


    现在,有一个看起来不算穷凶极恶的匪徒,递给她一块木板,让她丢掉薯条和太阳,邀请她去拍晕船长。


    ……要加入吗?


    方彧想起当年在风雪号上猛敲约翰逊脑袋的时候……


    说实话,他的头颅敲起来质感很好。有节制的暴力,还挺有趣的。


    能敲晕第一个,为什么不去敲第二个呢?这种事大概也是熟能生巧的。


    她站了起来:“安达老师,我……”


    方彧抬起右手行礼:“我愿意试一试。”


    安达松了口气般笑起来,握住她的手。


    她能感到他的手部很用力,似乎在借此发泄一些不曾宣之于表的情绪。


    好在他力气不大,不至于像洛林或裴行野那样,让她担心被掐断胳膊。


    安达歪头看着她,冰蓝色的眼睛流光溢彩:


    “现在来拷问我吧。您已经说了这么多,您赢得了我的心——”


    “该让我对您畅所欲言,希望您也能一样倾心于我。”


    **


    呼……和他说话很费脑子。方彧疲倦地想。


    安达将她送出门外,在门口停住:


    “并非我有意轻慢,您知道为什么今天要在这里见您吗?”


    对于黎明塔的新老贵族们来说,接客的地点似乎是很重要的。而“我下属的姐姐家”这种地点……显然不够郑重。


    方彧并不在乎“接待客人时是在自己的主宅还是乡下别墅”这种礼节,反正在奥托,她连一间厕所都没有。


    她说:“您是不是稍微控制一下启发式教学的冲动?”


    安达:“我不希望我们的关系被人知道,非到不得已,宝剑要藏在鞘中。您当初是伊万诺娃元帅引荐的?”


    “是。”


    “没必要把这些事告诉她,她对我父亲印象不好。您光荣孤立,或许会对未来的局势有所裨益。”


    方彧顿了顿,看了安达一眼:“……我知道。”


    “您这次出去一趟,有功无赏,反而叫行野捡了便宜——您需要提衔吗?”


    方彧:“不需要。”


    安达微笑:“方彧,请教您最后一个问题:一个不能用利益束缚的人,应当用什么笼络?”


    方彧平静道:“别做错得太离谱的事。”


    安达深深看了她一眼:“行野,送送她。”


    裴行野垂着眼睫,起身拉开门。方彧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同他一起走了出去。


    裴行野笑笑:“别这么看着我呀。我送你出去吧,方。”


    方彧自知不会安慰人,最好还是别管闲事,也别胡乱同情别人。


    “……谢谢提督。”


    那位琥珀色眼眸的美人也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她倚着门槛抱起胳膊:“人是会变的,嗯,行野?”


    裴行野:“……”


    “人类的确是会改变的,”美人口吻淡漠,“但改变的速度好像没有那么快,是不是?”


    裴行野回头看着方彧,笑说:“你家住在哪?”


    方彧一怔,下意识反问:“提督不知道我家地址?”


    你可连我当年习惯买什么茶叶都知道啊。


    裴行野略显尴尬:“哎呀,不问一下的话,实在太不体面了……以后别人如果这样问你,你好歹配合一下啊!”


    “对不起,”方彧沉痛道,“我家住银联大东门……千杨街道。”


    裴行野:“嗯,走吧。”


    “……行野。”美人忽然说。


    裴行野定了定,才回过头:“怎么?”


    “你不应当和他那样争执,不理智的行为。”


    “你觉得什么样的行为比较理智?”裴行野讽刺道,“夸他心胸坦荡,无事不可对人言?”


    “我不是这个意思。”


    美人仍是指教的口吻,淡淡道:“如果你决心教训他,那就闹得更大一点,不要他一说对不起,你就让步,让他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如果你决心就当没有这件事发生,那就干脆不要甩脸子,他只会觉得你莫名其妙。”


    “还是从前的毛病,你不明白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因此没有章法。”


    裴行野笑了笑:“是啊,你一贯很有目的。”


    美人径自说下去,仍是那么冷静,不理会裴行野的嘲讽:


    “回廷巴克图吧,行野。一个人如果习惯了用战火引燃自己,那奥托只会磨损他的生命。”


    裴行野:“你又催我走?”


    “这是我的分析和判断。”她平静地说,“我只做有利于你的判断。虽然事情常常不会按照我的希望发展。”


    裴行野不知为何,显得有点悲伤。


    方彧:“……”


    裴行野努力调整了一下面部肌肉,笑说:“走吧,小方。”


    方彧推测他大概率在自我push,于是说:


    “我有事,先不回家了。您不用送我了。”


    如此蹩脚的关怀,裴行野却立刻领会了,温声说:“……谢谢你。”


    裴行野和佐藤一起离开。她目送着二人远去,不由愣住。


    裴提督的精神状况不好?


    伊万诺娃说,有许多人在默默地安静地发疯……裴行野算其中之一吗?


    他为什么会这样?是被不近人情的安达折磨得够呛?被看起来莫得感情的姐姐逼得太狠?


    或者……与谁都不相干,只是自己被消耗得太过了?


    方彧回过头,那位眸光胜过琥珀的美人正在掩门。


    她忽然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美人愣了一下。


    方彧忙打补丁:“如果不方便就算了,我只是随便问问。”


    她温和地笑了:“不。有人在意我的名字,我当然是开心的。”


    “……裴芃芃。”


    她倚门而立,像油画幕布中走出的古人,再次对方彧笑了一下:


    “希望未来能为您做点什么,方小姐。”


    46  ? 黑暗黎明(1)


    ◎愿自由之风吹向您!◎


    裴芃芃站在窗口, 悄然凝望着方彧离去的背影。


    半晌,她轻轻拉上窗帘,回过身。


    安达涧山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


    她后退一步,身体几乎贴到窗玻璃上, 无声垂眼:


    “陈岂总长很不喜欢方小姐。”


    “他谁也不喜欢。自己的女儿, 他也不大喜欢。”


    安达也后退了一步, 让出相当的空间:“怎么,你觉得他会继续找她的麻烦吗?”


    裴芃芃摇头:“不会。此一时彼一时。”


    “局势变化的速度超出预期。陈总长把方小姐打发到公国, 并盘算着让她死在那里时,公国问题还未显现出棘手的本质,他和肯雅塔间的矛盾也没有如此尖锐。”


    裴芃芃的声线仿佛遵循着某种恒定的波长,稳定,但缺乏感情:


    “现在公国的动乱如石入水,引起的震荡超出陈总长想象。北海等几个大区也发生了量子兽冲突问题。”


    “陈总长对无量子兽公民一向以放任软弱著称……如今的情况对他很不利。”


    “陈岂总长会担心更鹰派、更强硬的肯雅塔元帅,借机做大军部。方小姐是军部中少有的非肯雅塔系的军官……”


    “此时此刻, 他甚至会笼络她。”


    安达:“……嗯。”


    裴芃芃抬起眼, 琥珀色的眸子第一次投向安达。


    “肯雅塔和陈岂总长的矛盾……会很有趣, 安达先生。”


    安达:“为什么?”


    裴芃芃搁在胸口的指尖微动, 似乎在移动一颗不存在的棋子:


    “肯雅塔是个好斗上进、又容易被引导的人……”


    她说话的风格有几分类似裴行野,半含半露,似乎总有未尽之意。


    但更锋利,带着举重若轻的、割伤肌理的锐度。


    安达有些诧异地看着她:“有时候我有一种错觉……你比原来更犀利。”


    他咬重了“原来”两个字,但裴芃芃好像没听出来, 或者装作没听懂。


    她淡淡说:“恐怕没有方小姐犀利。敢于说话这种好品质, 是需要温良的环境培养的。方小姐看起来有个近似正常的人生。”


    “……”


    裴芃芃露出朦胧的笑容:“安达先生, 请不要那样看着我。”


    她提起裙摆, 无声离开, 像一阵云雾。


    在经过他身边时,她歪头轻声说:“行野今天非常生气。想一想,为什么?”


    **


    这间房子看起来并不显山露水。


    不知名的藤蔓爬了半墙,窗玻璃上每日更新揉揉雯寇口群抠抠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都蒙着厚厚的绸缎,如果来者是一个对环境、气氛高度敏感的人,应当不难发现……


    表面的清幽雅致背后,是死气沉沉的压抑。


    像一具精美的棺木。


    ……或许,就是一个精美的棺材。


    裴行野深吸口气,克制住反胃的冲动,摘下帽子,叩响大门。


    一个十二三岁的漂亮女孩推开门,畏惧地瞟了他一眼:


    “小裴阁下……老大人在等您。”


    裴行野宽和地笑了:“还是那么怕我啊。”


    “……”女孩立刻往后缩了一下,畏缩道,“他不让我跟你说话的。”


    裴行野轻轻把那个字眼吐出:“他?”


    用第三人称指代自己的主人,据说是极其不尊重的行为。虽然裴行野也不知道为什么。


    女孩立刻意识到错误,吓了一跳,像是要哭了:“我是说老大人,我,我没有……”


    裴行野失笑,柔声说:“别怕,只是你要小心一点,不要再这么说了。”


    女孩惶恐地点点头。


    安抚过女孩,裴行野径自入内。房间很暗,但他走得太多,早就不需要光来指引路线。


    他常有一种错觉,自己每每来到这个地方,都不是凭借视力行动的。


    而凭借一种居于他之上的、操纵着他的力量。


    他将思维和身体都出卖给这股力量,毫无犹豫,任人宰割。因为一旦只剩下自己,他定会难以承受,顷刻间土崩瓦解、四分五裂。


    “行野。”


    裴行野惊醒了。黑暗中,那个人背对着他,正在翻阅什么东西。


    他感觉脊梁骨一冷,下意识立定:“……安达大人。”


    联邦最富有名望的总长安达平章仍背对着他。


    “他见到方彧了?”


    对于自己的长子,安达平章习惯性地以“他”呼之。


    “是,安达大人。”


    “他们谈得怎么样?”


    “……好像很好,安达大人。”


    安达平章嗤了一声,缓缓挺直脊背:“好像?”


    裴行野感觉自己在发抖,他低下头,观察自己的指尖。


    没有,他其实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他再次调整呼吸:“他很高兴。但方彧……我看不出她的情绪。”


    安达平章把那本册子翻了一页:“他们达成契约了?”


    裴行野不敢再说“仿佛”,只得说:“是。”


    “新的狂风要吹起来了。”安达平章淡淡说,“希望这是一股劲风啊。”


    裴行野默然。


    安达平章回过头,那双浑浊的眼睛才一抬起,裴行野的额角就尖锐地刺痛起来。


    老总长含着玩味,观察着年轻提督的表情,像是欣赏一尊美丽而脆弱的瓷器。


    裴行野垂着眼皮,强忍不适:“我会像往常一样,把安达先生和方小姐分别说了什么整理成纸质文件,交给您……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安达平章收回目光,笑道:“我在看旧相册。”


    裴行野仍低着眼。


    “来,你也来看看——认得这个人吗?”


    得到允许,裴行野才俯身,恭谨地看了一眼。


    那是一张三人合影,边缘有些发黄,已经有年头了。


    正中是一个可可色皮肤、明眸善睐的黑发姑娘,穿着旧帝国的军装。两旁的男子显然都出身贵族,一个看起来有些严肃,另一个温润地微笑着——是青年的谢诠和安达平章。


    裴行野注意到时间。


    ——是海拉·杜邦在廷巴克图起义的前夜。


    尽管十分肯定,但他仍用询问的口气说:“是杜邦夫人吗?”


    安达平章:“愿自由之风吹向您!她当时这样对我说过,真是令人血脉偾张……”


    “后来这句话就镶在了黎明塔的高墙上,绣进了宪法的扉页……慢慢地同着我们一道衰老,朽坏,分崩离析,恶臭熏天……”


    裴行野平静道:“一切联盟的结局都是分崩离析。”


    安达平章看了他一眼。


    “唉,你姐姐死后,只有你敢对我说几句这样的话了,行野啊,有时候……”


    裴行野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一些,但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表示。


    安达平章没有把话说下去,转而道:


    “我的儿子打算鼓吹一场怎样的暴风?真是令人颇感有趣。你最近要常来,行野。多去和那位方小姐接触接触……”


    裴行野驯顺地俯首:


    “是。我会向您报告安达先生的动向,也会多和方彧接触。”


    **


    方彧独自回家中,感觉很疲惫。


    一推门,只见一顶白色军帽规规矩矩挂在门口的架子上,皮鞋摆放在鞋架上,锃光瓦亮。


    方彧先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发觉,好像有哪里不对。


    规规矩矩?锃光瓦亮?


    “兰斯!”


    她喊道:“兰斯兰斯兰斯兰斯!”


    “喂,要被你吵到耳聋了。”


    一个脑袋从窗帘后探出来。


    不知道是方彧的错觉还是什么——兰斯的脸变了许多,虽然还带着少年气,但已经像个大人了。


    方彧觉得自己热情洋溢过头,像个空巢老人:


    “你考完试了?你爬在那上面干什么?又有老鼠了吗?这次不要一脚踩死了,我买了老鼠药,需要实验一下!”


    兰斯沉默半晌,转过头,继续用力擦玻璃。


    “考完试没什么事,就回来了。没有耗子,我只是擦玻璃,全是灰。留着药喂你的猫去。”


    方彧:“啊……”


    “怎么,没有耗子你很遗憾吗?”兰斯居高临下地挑起眉毛。


    方彧避而不答:“外面都是土,这玻璃有什么好擦的,反正还得脏。”


    “被子也没什么好叠的,反正还得睡。”


    “那当然了!自从我离开倒霉学校,就没叠过被子。”


    兰斯:“……”


    他轻盈一跃,跳下阳台,抄着兜走到姐姐身前。


    方彧抬起拳头,用力一捶兰斯的肩膀:“总算长个子了!”


    兰斯难得很给面子,黑着脸配合着踉跄了一下。


    “喂,你不打算问点有用的吗?”


    “什么是有用的?啊,对,”方彧拉下脸,“你考了多少分呀?”


    兰斯的成绩很好。不但战略战术之类的课程成绩优异,格斗、射击、机甲驾驶这类实操性课程更好得吓人。


    在教官评语一栏中,甚至写着:“兰斯·方是一位天生的士兵。”


    方彧不知自己该高兴还是担心,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伸手摸头:“还可以啊。”


    兰斯翻身一滚,跳出三步远,躲开方彧的魔爪。


    “别乱摸了,我离开以后,这里已经完全乱套了!我就知道……”


    兰斯说:“你赶紧上床睡觉,明天得去买很多东西。味精,料酒,冰糖,红糖,姜片,连下锅的米都没有了……对了,你发工资了吧?”


    真是距离产生美。


    很久没听到兰斯啰啰嗦嗦,乍一听还挺亲切的。


    在兰斯的提醒下,她第一次想起查一查自己的账户余额。


    看到一大笔从没见过的巨额款项后,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方上校感到很满足、很欣慰。


    “这么多钱,我的天啊。”


    方彧躺在床上仍在感叹:“不愧是我用命换来的。我的命还挺值钱,哈哈哈……”


    **


    翌日。


    方彧和兰斯拎着筐去超市买菜。


    她财大气粗地没钻小巷子里的菜市场,大摇大摆进了一家暗示着自家只售卖“走私自潜林”的“纯绿色农产品”的大型商超。


    兰斯拿着一颗绿油油的白菜头,怀疑道:


    “这真的是潜林种出来的吗,看起来和王奶奶在她孙子的旧尿盆里种的没什么区别……”


    方彧:“口感,口感一定会有区别。”


    兰斯半信半疑,但仍很小心地把这颗尊贵的白菜安置到筐里。


    “好吧,可以用它炖肘子肉试一试……少用一点,多放点肉,嘶。”


    他怜惜地看着白菜。


    方彧对白菜的烹调方法知之不深,于是说:


    “你知道潜林是怎么变成如今的知名农牧产品产地的吗?”


    兰斯脸色一僵:“……”


    方彧恍然不觉:“这要从如今远星的那位女皇陛下,我是说,叛乱军的大统领继位时说起……”


    “……女皇陛下励精图治,一门心思想赚钱。怎么才能赚钱呢?她觉得向联邦倾销农产品是个可行的策略。”


    “虽然附加值很低,但没有别的选择。女皇说干就干,开始研究蔬菜种植,正是从圆白菜开始。”


    “你手里的这颗白菜,很可能就是女皇研究的第一批复古基因产品,紫荆花一号——”


    兰斯忍无可忍。


    “叽里呱啦哇哩哇啦……我对女皇怎么当菜贩子一点兴趣也没有!”


    砰!


    突然,一声巨响压顶而来,整栋建筑剧烈摇晃。


    买菜的市民站立不稳,手中的萝卜白菜脱手而出,咕噜噜滚了一地。


    远处的货架危险地倾倒,紫红色的葡萄酒瓶跌得粉碎。


    方彧下意识拉住兰斯,向角落里退避。


    兰斯一愣:“地震了?”


    “不是。”方彧砰地将弟弟塞进墙角,抬起头,看着扑扑落下的土灰,“是雷弹。”


    兰斯:“怎么会有人在商场里……?”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惊恐的叫喊声。人群发疯般往里涌,很快有人跌倒,后来者匆匆地跃过他,继续向内狂奔。


    “疯子!疯子!”


    “是个无量子兽的流浪汉!他疯了!他说,这是叛军领的走私货……全得毁掉!他要炸了这里啊啊啊!”


    兰斯瞪圆了眼。方彧还拉着他的手,他压根没想起害怕:


    “无量子兽流浪汉,为什么要炸叛乱军的走私商品?他不应该比较倾向于叛军领吗?”


    方彧:“或许就是从叛军领偷渡过来的。”


    “那不更应该……”


    “不,一般情况下,联邦本土的无量子兽公民政治上会倾向叛军领;偷渡来的叛军领人反倒不会。”


    兰斯:“啊?……皈依者狂热吗?”


    方彧松开他的手腕:“我去看看。”


    兰斯立刻跟了上去——


    方彧没有阻拦,只说一句:“把你的枪掖进去,别让人看到。”


    ——她已经不拿他当小孩子看了。


    兰斯居然有点高兴:“我知道。还有菜!”


    逆着人流,前进很艰难。


    为了防止把兰斯搞丢,她重新拉住他的手。


    她不断侧过身子,钻出人群,终于走到大门口。


    一个披头散发、趔趔趄趄的醉汉,手里拿着一把量子枪,向随意射击。


    他没什么目标,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哪里人多,就向哪里开枪,咧着嘴,带着迷醉的笑容。


    人群四散奔逃:“啊!啊啊!”


    兰斯下意识按住裤兜。


    方彧回头:“不要。太远了,没办法一击毙命,反而会激怒他。”


    兰斯:“……那怎么办?”


    方彧:“奥托的防务系统非常严密,没关系,一分钟内就会有警力到达。”


    话音未落,直升机发动机的轰鸣声压顶而来。


    兰斯抬起头,几个黑色影子自空中掠过,像鹰一样,仿佛能飞——


    他说:“驻奥托特别行动小组!”


    方彧却没吭声,皱眉看着醉汉。


    他没注意到空中的动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叽里呱啦喊起叛乱军通用语,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看起来完全是个普通的来自叛军领的流浪汉……


    那他怎么会有雷弹和量子枪这种昂贵的武器?


    这些武器在黑市上的价格堪比黄金,还需要特殊的渠道来购买。


    就算他找到了门道,又怎么买得起呢?


    “清场,快点。”


    这时,几名特别行动小组的军官全副武装,稳稳落地。


    他们降落的位点经过计算,恰好对流浪汉形成一个弧形包围圈。


    为首的人声音很熟悉:


    “艾米丽,疏散商场里的平民。目标身上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咱们得一击毙命。我来稳住他。反曲弓量子弹射,准备。狙击手,准备。”


    众人:“是!”


    陈蕤一拨被风吹乱的头发,转向流浪汉,打开扩音器,柔声劝慰:


    “我说,亲爱的。打工人何苦难为打工人,您为什么不去炸黎明塔呢?”


    众人:“……”


    陈组长总是很有风格。


    远处的方彧一怔:“怎么是她?”


    兰斯:“那是谁?你认识吗?”


    方彧犹豫道:“她不是奥托分部的,她在奥托应当是休假。”


    兰斯:“我看新闻说,最近奥托的突发事件很多,警力不足。可能她被临时征用了……”


    临时征用?人在军队,就会像块砖一样,被拆了东墙补西墙。


    方彧悲哀地想。


    虽然心存疑虑,但看到陈蕤,她还是安下心来。


    打架开枪什么的,她一点也不擅长。最好老老实实做普通市民方某,和弟弟进楼“疏散”。


    然后,运气好的话,如果有《桑谷之声》之类的媒体采访,她可以提供情报,赚一百块,多买几个女皇种的圆白菜。


    “目标已锁定。”


    “反曲弓量子弹射已就位。”


    “清退平民至300米外。”


    “三,二,一——”


    流浪汉试图拉下雷弹的拉环,却似乎搞不清复杂的机械,愣没拉动。


    陈蕤纵身扑上去,一拳打落他手中的量子枪,反手一肘,流浪汉的脸变形般向一侧飞去。


    她将身侧过,让开身位。狙击手当即叩动扳机。


    砰!


    流浪汉应声倒地。


    方彧惊呆了。真是干脆利落,不愧是神圣奥托……


    兰斯也有同感:“你还记得吗,咱们大区的警察曾经被一只疯狗追着咬了半条街。”


    陈蕤向后一跳,避开溅出的血浆。


    她捏住鼻子,右手搭在枪托上:“是谁啊,查明身份了吗?有家属吗?”


    尸体被精准爆了头,已经看不出面孔的样子。


    “是来自叛乱军领的黑户,恐怕没有家属,有家属也查不出来……”


    陈蕤身形忽然一僵。


    那人诧异:“陈组长……陈组长?”


    陈蕤遽然脊椎绷紧,浑身的肌肉都在莫名其妙地发力,因过度用力而显得非常僵硬。


    她脸上的血色顷刻间褪去,面露惊恐。


    作者有话说:


    写计概课的Python题把我的CPU给烧了一遍,写这段剧情又把我的CPU烧了一遍,所以日九失败了感谢在2023-10-25 12:48:47~2023-10-26 20:12: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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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7  ? 黑暗黎明(2)


    ◎由我来击毙陈蕤◎


    陈蕤突然转身拔枪, 动作有一种诡异的机械感。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正精准地移动,向着不明所以向她伸出手的战友,叩动扳机。


    组员躲闪不及,胸口中枪, 跌倒在地。


    众人:“!!?”


    陈蕤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臂, 好像看着一个不属于她的怪物。


    她下意识喊:“闪开!”


    砰!又一个人中枪了。


    “离我远一点!”


    砰!


    “我——”


    砰!砰!砰!


    方彧听到激烈的枪声, 从人群中转过头。


    陈蕤的枪法精确、凌厉,毫无凝滞, 她不断叩下扳机,不断有人哀嚎着倒地。


    她的脚下鲜血横流。


    方彧:“怎么回事?!”


    “这位小姐,请您立刻后退,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


    女军官被陈蕤打发去疏散群众,没想到现在成了唯一避开袭击的军官。


    她神色惶恐,圆脸上布满汗珠。


    她的同事全军覆没, 即使侥幸没死, 也丧失了战斗力, 陈蕤手里有武器, 她平时也领教过……那是个战斗力爆表的怪物!


    她打不过她!怎么办?!


    问她“怎么回事”的黑发少女忽然开始掏兜,掏了很久,摸出一个皱皱巴巴的小本:


    “我是联邦军的方彧,可以帮忙。”


    女军官一愣:“方将军?!”


    方彧一怔。她的姓氏连着“将军”这个词汇,听起来一点都不合适。


    她慢半拍点头:“我可以过去吗?”


    女军官看来巴不得有人帮她拿个主意, 拼命点头:“当然, 您……”


    方彧:“您的狙击枪借我用一用。”


    她手里的枪械被方彧态度自然地抢走。那人抢了武器, 还礼貌点头:“谢谢。”


    女军官:“啊?”


    方彧离开门口, 向着陈蕤后方绕去——狙击需要寻找一个合适的地点, 不是这里。


    兰斯追了上去:“怎么回事?她为什么突然也发疯了?”


    方彧端着沉重的枪械,心想,陈蕤发疯了吗?


    ……恐怕没有。


    来路不明的黑户,手持最新款的昂贵武器。


    本来该休假的陈蕤,被临时借调出任务。


    然后,她就突然开始拿枪扫射人群?


    太巧了。世上没有这样的巧合。


    背后一定有一只手在搅动这一切。


    或许,陈蕤不重要。她是陈岂的女儿,这才重要。虽然感情不好,但在黎明塔,血缘胜过感情。


    无量子兽流民要炸超市,总长女儿当街杀人行凶……这一切的矛头是指向陈岂的。


    陈岂失利,谁会得利?


    他对远星、对无量子兽公民的态度一直比较开放,换句话说,就是软弱。


    军部好像一直对这个总长不大满意。肯雅塔和陈岂的关系,也十分恶劣……


    方彧把这些念头统统扔进脑子,随他们在脑内碰撞、反应。


    只是有一点不明确,手长在陈蕤自己身上,他们怎么能控制她的身体呢?


    方彧架起狙击枪,用胳膊支起身体。眯起左眼,瞳孔贴近准镜。


    控制身体么……


    一些曾一直潜伏在她脑海中的疑问被此刻的情况激活,浮出水面。


    陈蕤总是戴手套,她从没见过她的手。


    当年在泰坦号上,陈蕤替她挡了一枪,是用手直接挡的——然后若无其事地抖了抖手套。


    她的手,或者手臂……不属于她?


    方彧呼吸微滞,将准星缓缓从陈蕤的太阳穴,移动到了手腕处。


    不对。


    在公国的医院时,陈蕤曾带她飙轮椅。


    那种熟练度,当时就让方彧觉得不同寻常。


    她是个不喜欢打探隐私的人,所以她从来都是装没看见……


    她的腿……也可能不正常。


    方彧一愣,突然彻底明白过来:“……”


    ……


    陈蕤步步逼近人群,像传说中的女死神。


    人群哭喊着,拥挤着,不断有人痛苦地中枪,在地上翻滚。


    ……


    “兰斯,”方彧突然起身,“你来开枪,听我指挥。”


    兰斯一愣:“我?”


    女军官也吓了一跳:“他?他还是个小孩啊,方将军!”


    方彧迅速爬了起来,示意弟弟跪下。


    兰斯没理会女军官的阻拦,立刻遵从姐姐的指令。


    方彧转过头解释:“他准头比我好。”


    “可我们不能让未成年人杀人啊!”女军官说,“违反纪律的!会给他们的心灵,呃——造成创伤!”


    兰斯恼火道:“我不会!”


    咔嚓一声,方彧给自己的枪上了膛。


    她抬臂举起手.枪,冷声说:“他不会杀人。如果他失败了,由我来击毙陈蕤。”


    女军官:“!?”


    或许是战场生活让方小姐养成了说一不二的坏脾气,她径自命令:


    “兰斯,她的颈椎后侧……大概第四节第五节处。你只有一次机会,开枪。”


    兰斯的呼吸声顷刻间微不可闻。


    他将眼睛凑近准镜:“明白。”


    方彧也将枪口对准陈蕤的头部,思维比手臂的肌肉更紧张。


    如果她的推测没错,陈蕤很可能是颈椎神经受损,全身都依靠机械外骨骼。


    ——兰斯的妈妈是外科医生,她从小就见过很多外骨骼。


    小时候,她还曾把一个病人的外骨骼给拆了,组装了一辆小摩托车……然后挨了一顿打。


    不论如何,她了解外骨骼的结构。


    一具外骨骼能达到陈蕤那种的灵活程度,在自身动力核心外,一定还有脑机接口。


    也就是说,兰斯可以先试着精准打击外骨骼的动力核心,让其失去动力。


    如果兰斯没能命中目标,她可以及时补刀,直接杀死她。


    只要陈蕤脑死亡,外骨骼也会停止工作。


    女军官胆战心惊地看着:“……”


    方彧缓缓抬起眼,露出漆黑的瞳孔。


    她的眼底没有人的气息,更像一种恒定不变的、优美准确的规律。


    砰!


    兰斯叩动扳机,身体随着后坐力颤抖了一下,立刻稳住。


    方彧屏住呼吸,下意识摩挲了一下扳机。


    陈蕤的身形忽然一滞。


    下一刻,她如山一般倒下——


    正常人倒地时的姿态绝不会如此,人会本能地用手臂接触地面,减少伤害,但陈蕤不是。


    她的倒下就是倒下,像一具无生命的尸体,没有任何自我保护的举措。


    方彧立刻冲了过去。


    陈蕤眼神一闪,看清了来人,似乎立刻就想躲避,但她忘记自己动不了了。


    半晌,她几乎是怨恨地看着她:“你是柯南吗?怎么又是你?”


    方彧不说话,这实在是太尴尬了,说什么都只会让两人的关系更尴尬。


    她像翻咸鱼一样把陈蕤翻了个面,手探到她的后颈处。果然,一个小黑盒,滋啦滋啦冒着黑烟。


    方彧抬头,向兰斯伸手:“螺丝刀。”


    兰斯的耳边还是打枪后的嗡嗡鸣叫,麻木道:“喂,我上哪弄螺丝刀?”


    虽然这么说,但他仍然扭头跑掉,很快地又跑了回来,变魔术般递来一把螺丝刀。


    方彧迅速拆下小黑盒,拧开外壳,露出里面的电子元件。


    陈蕤很糟心地脸着地,动弹不得:“你……干什么?”


    “位置不好,核心已经烧了,我在抢救芯片。”


    方彧不是个手头干活精细的人,她越拆越快,认为没用的零件被直接扔到地上。陈蕤觉得她的外骨骼多半是废了。


    “如果没芯片没损坏,就能追溯到是谁黑了你的外骨骼系统。”


    “不然呢?”


    方彧抬眼:“今天的事,你百口莫辩。”


    “……百口莫辩?”陈蕤笑了一声,像哭。


    方彧:“兰斯,你去把那个无量子兽流民的武器拿来。”


    “哦,好。”兰斯呼吸未定,再次跑了过去。


    陈蕤:“这又是为什么?”


    方彧:“一旦芯片也烧了,唯一可以做文章的点就是那个黑户的武器来源。如果能追溯到来源,那你还有救。”


    陈蕤:“……”


    半晌,她侧过脸,任由方彧摆弄她,像摆弄一个不好使的娃娃。


    “我是死过一遍的了,死第二次,”陈蕤顿了顿,“……也习惯了。”


    方彧:“……”


    陈蕤:“你怎么连个为什么都不问?这不是你的风格。”


    方彧半日憋出一句:“你挺厉害的。”


    陈蕤:“啊?”


    方彧平静道:“一般的外骨骼使用者也就勉强行动,有人上楼梯都上不明白。你的脑子挺厉害的。”


    方彧说的是实话。


    对于外骨骼使用者来说,本来是肌肉记忆和本能的事情,都变成了需要在大脑里模拟的过程。


    就像四肢不协调的人去学跳舞时,会顾头不顾尾一样——


    很多精细复杂的动作,需要多线程并进时,是很烧脑的。


    陈蕤不但能跑能跳,还相当能打,证明她的建模能力和多线程处理问题能力显然很强。换句话说,她脑子很好用。


    陈蕤:“……”


    陈蕤合上眼,低声说:“是啊,我的外骨骼被我训练出来了,所以我才能打中那么多人。”


    方彧:“……”


    她不想安慰陈蕤。安慰也没什么用处。


    的确,她在闹市区打中了很多人。


    甚至可能杀死了很多人。


    人们不清楚事情背后的原因,只能看到表象——


    陈岂对无量子兽公民一退再退,导致他们公然在闹市行凶。而他的女儿,是个帮助无量子兽凶手的叛徒!


    她不敢想象今天的新闻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


    方彧终于拆下了芯片,肉眼看着倒没有什么损坏,但具体情况不好说。


    她趁人不注意,把芯片揣进了裤兜里。


    这时,得到通知的增援兵力也来了——是奥托军区的司令官。


    方彧心里一沉。不错,肯雅塔如果一手策划了此事,那肯定不会在最后一步上来迟。


    所以接管的是军区的人,而不是受陈岂影响的奥托警署。


    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地上的陈蕤:


    “陈小姐啊陈小姐,您养尊处优,唯我独尊,能有什么不顺心遂意的事?这些都是平民百姓,苦瓜瓢子——您怎么能对他们做出这种事呢?您的父亲……唉!”


    陈蕤默默咬紧牙关,罕见地没有吭声。


    她被人羞辱,狼狈不堪,甚至连支配身体的能力都失去了,一切只能忍受。


    方彧认为此时替陈蕤出头没有任何好处。


    她只是向前一步,用报告的口吻说:“联邦太空军,方彧——下官在现场捡到了那名无量子兽的武器,我觉得有些奇怪。”


    “方彧?”司令官低头看着他,狐疑道,“怎么又是你?”


    “……”


    方彧继续说:“这种武器很昂贵,他是从哪里买来的呢?军部难道有新型武器流落在外?”


    司令官嘴角一抽:“……我们会好好审查的。但是,更可疑的是她!”


    他瞥了眼陈蕤。


    “虽然是总长的女儿,但也只能大义灭亲了!来人,把她带走!”


    方彧后退一步,没有阻拦。


    几个军人上前,七手八脚架起陈蕤,给她扣上手铐。


    他们拖麻袋似的,把她拖进了车里。军车鸣着笛轰鸣而去,只留下一地狼藉。


    不断有救护车呼啸而来,重伤者被草草塞进车内。


    轻伤的人已无人理会,自顾自捂着伤口,想找人“要个说法”,又被旁边的人拉住。


    “你没看见发生了什么?能活着你就万幸吧!奥托大帝保佑!”


    方彧和兰斯对视一眼:“……”


    她忽然抬手,搂住弟弟的肩膀。


    兰斯一怔,他姐是个对什么都像隔着一层雾的人,很少有这样亲昵举动。


    方彧很冷淡地说:“人太多了,我的脑子要炸掉了,回家。”


    兰斯在方彧的臂弯里动了动:“菜,菜还没结账。”


    方彧:“……”


    **


    半小时后。


    兰斯把菜放进厨房,仍然很烦恼:“收银员找不到了,可是菜还没有结账……”


    他刚刚分毫不差地击中了陈蕤的外骨骼动力核心,可以说挽狂澜于既倒,救了整个商场人的性命。


    但他还是很烦恼。他没交钱,就提回来一篮子尊贵的女皇白菜。


    方彧决心让弟弟忘记这件事:“明天我们再去补交就是了,午饭吃什么?”


    兰斯拿起白菜和不锈钢盆,打开水龙头,小心清洗女皇白菜那尊贵的菜叶:


    “女皇白菜炖五花肉。”


    方彧坐在沙发上,打开光脑。


    果不其然,立刻跳出的新闻是——


    #爆!奥托中心街区商超大型袭击案!总长女儿当街杀人!


    评论区刷新的速度,跟不上新评论涌入的速度。


    联邦雄鹰231:我早就看陈岂不顺眼了,他早年可是写过《与叛军领关系正常化》提案的家伙啊!互联网没有记忆了吗?


    你若安好:看了视频差点吓晕过去!太可怕了!小姑娘斯斯文文的,也不像疯子啊,是不是信了什么邪.教了?


    RE:肯定是量子教!那群没有量子兽的变态!


    此用户已被禁言:还有什么可说的,陈岂下台!下台!下台!!


    咕呱:吓人,这还是我那个治安良好、人类明珠、银河之心的神圣奥托吗?


    欧亨利的猹:世道变了,还会更乱。立刻下单囤了三百箱压缩饼干、三百桶桶装水。笑话我的尽管笑话吧,有备无患,反正我短时间内不打算出门了。


    那条猹发出的评论点赞和回复都很高。


    方彧点进去看了一眼。


    “神经病……能不能不要渲染恐慌氛围啊?”


    “事实证明,联邦需要铁腕,肯雅塔元帅应该上台。我今年七十七了,想当年老安达的时候,我觉得浑身有劲,日子都有奔头。”


    “RE:老安达的时候您二十二,当然比七十七时浑身有劲……”


    “RE:RE:现在的孩子连个比喻都看不懂了!教育系统也出了问题!”


    “点赞。我儿子还在奥托工作,年年叫他回老家他不回,我这就把你的评论转给他看看!”


    “这种智商的人也不适合在奥托居住,去北海大区吧。”


    方彧:“……”


    什么叫去北海大区吧?


    她就是北海大区人……被明晃晃地侮辱了。


    “你怎么又瘫在那看光脑?”


    兰斯端着锅,焦头烂额:“行行好,过来淘米,然后把饭焖上!”


    方彧:“哦哦。”


    她放下七十七岁老大爷的愤慨之声,赶去淘米。


    米粒在激流中沉浮,她忽然很有诗意地想,他们就像锅里的米。


    在水流中被冲刷,惊惧于激流将带他们驶向何方,并对此做出种种预测。


    最终却发现,激流只是暂时的。当大水褪去,他们只会被一整个倒进锅里,焖成米饭,任人吞噬。


    方彧这样冷酷地想着,冷酷地抄起盆,冷酷地将米倒进锅里。


    哗啦!


    兰斯绝望地喊道:“小心——洒了!洒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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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8  ? 大分流年代(1)


    ◎您明天就能拿退休金◎


    午饭味道很不错。


    吃了一年军校食堂, 兰斯的厨艺并未生疏,而那颗沐浴着女皇恩泽的白菜也不负众望。


    “好像的确比平时的白菜味道更……”


    兰斯微妙地眯起眼。


    他不习惯赞美,于是闷头多吃了一碗饭。


    午饭后,方彧摘下大衣, 准备出门。


    兰斯:“你又去干什么?”


    “找伊万诺娃元帅, 报告事情经过。”


    方彧按了按裤兜里的芯片, 撒了个谎。


    ——得尽快把数据恢复出来。


    如果真的是肯雅塔和军部怂恿无量子兽流浪汉行凶,又入侵了陈蕤的外骨骼系统, 造成大量平民伤亡,那就意味着,他们做事毫无底线……


    比坎特、陈岂这些政客更没底线。


    方彧后知后觉地想:


    啊,陈岂坎特之流,居然值得一句“你还挺有底线”的赞美了?


    ……不管怎样,肯雅塔能用平民的血夺权,也不会对“杀了陈蕤灭口”这件事有什么心理障碍。


    更进一步, 他们很快会发现, 陈蕤外骨骼的记忆芯片不翼而飞。


    顺藤摸瓜找到她, 再容易不过。


    对他们来说, “把方上校杀死在出租屋内”,大概也不是一件棘手麻烦的事……


    她也考虑过求助伊万诺娃。


    但元帅在军部是个空壳子,能力有限,说不定反而会走漏风声。


    还是随便找个电子城恢复数据吧,反正外骨骼芯片, 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


    方彧戴上口罩, 匆匆出门。


    **


    军部。


    走廊上人流穿梭。上午发生的“大乱子”, 很快让整个黎明塔炸了锅。


    陈岂的幕僚们慌了手脚, 整个内阁如丧考妣, 有人已经丧着脸给朋友打通讯,商量下野后去哪个咨询公司任职。


    军部却洋溢着类似过节的氛围。裴行野微笑着回答路过年轻军官的敬礼,并准确无误地喊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被叫了名字的小军官脸色通红,激动得浑身发抖:“裴,裴提督!”


    咔嚓。


    裴行野掩上门,小军官的热情被戛然隔断。


    他脸上的笑容也消失殆尽,打开长发遮掩下的耳麦:


    “陈蕤正在军部手里,陈岂要求肯雅塔把陈蕤移交司法部门,肯雅塔不肯,吵起来了。”


    “目前这种乱象,如果肯雅塔趁乱挟军部要求‘更进一步’,那我们恐怕没有能力阻止。怎么办?”


    “消息来源?”一个平静的女声。


    裴行野:“肯雅塔的副官卫澄……我在走廊里碰见了她,她好像说漏嘴了。”


    “卫澄做事密不透风,她大概率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那她是什么意思?”裴行野发表宇宙安全声明一般强调,“我和她没有什么深入的来往。”


    通讯那头,裴芃芃望向安达。


    后者点点头,她才说:“提高对她的关注等级。尝试与她接触。”


    裴行野:“……是。”


    裴芃芃提出第二个问题:“行野,陈蕤是完整的在军部吗?”


    是完整的在军部?这个语法很奇怪。


    裴行野却立刻领会了对方的意思。


    “我的确听到消息,陈蕤外骨骼的一枚芯片,好像没找到。”


    裴芃芃抿唇:“好,我明白了。保持联系。”


    裴行野:“是。”


    裴芃芃切断通讯,转过身,无声来到书桌前。


    “安达先生,方小姐拿走了芯片。很聪明的姑娘。”


    安达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作业中抬起头,眉宇阴沉,似乎心情暴躁。


    他从一篇把“柏拉图”通篇写成“帕金森”的论文中抽离思绪,回到现实世界,留给那张卷子一个优美的“60”:


    “那肯雅塔会不会动她?”


    裴芃芃:“大概率。我们必须尽快行动。”


    “方小姐拿到芯片后,首先会去恢复数据。数据一旦恢复,就能做实有人控制陈小姐外骨骼之事,但未必有足够的证据指向肯雅塔。”


    裴芃芃顿了顿:“然后,她会考虑如何揭发这件事。”


    安达的目光掠过她。裴芃芃习惯了这种随时随地的、鞭辟入里的审视,与他安然对视。


    安达笑着说:“会?”这是一个肯定的、决绝的词汇。


    裴芃芃莞尔:“方小姐是遵循理性而非感情做事的人,她这样的人,行为逻辑清楚,容易推断。”


    “问题是,她会怎样揭发这件事?”


    安达重新低下头,捏着鼻子拿起下一篇论文:“媒体。网媒。”


    “哦?您的理由?”裴芃芃一怔,“为什么方小姐不会走法律途径?”


    “她有前科,在大公国。”


    安达并未抬头:“而且现在的年轻人普遍不信任司法部门,更倾向于写小作文然后找网媒发布。我很了解他们。”


    他脑海里闪过无数次自己被学生挂社交平台的场景。


    **


    方彧忍痛给修复数据的工程师转了800元星币,拿到了新硬盘。


    她将硬盘插进光脑中,滑动屏幕。


    的确被入侵过,即使不能查出是谁入侵的,至少可以给陈蕤脱罪……


    啊,这只大瓜,应该向哪家媒体投稿呢?


    方彧瘫在沙发上,心存疑虑。


    恐怕很多媒体都不敢接这样的投稿……


    那些小媒体不用考虑,肯雅塔动动手指,他们就要倒霉。


    即便是《每日奥托》之类的媒体巨头,也未必能……


    突然,门铃响了起来。


    方彧仍瘫在沙发上,却浑身绷紧,她一把抓住手边的枪。


    她握着枪柄,沉默半晌,才说:“克里斯托弗,开门。”


    门打开了,一道清瘦的影子闪出。方彧立刻抬起枪口——


    谢相易:“……!”


    他举起双手:“怎么,现在流行这种待客方法了?”


    是谢相易,不是肯雅塔派来追杀她的人。


    方彧松了口气,把枪扔回沙发上。


    刚刚拿到硬盘的同时,她找一个贴膜的老大爷,借光脑给谢相易打了通讯。


    她有问题要问他,但不敢在网络上和他联系。


    她现在疑神疑鬼,怀疑自己被肯雅塔监控了。


    方彧抱起胳膊:“《每日奥托》,还是《今日联邦》?”


    谢相易:“……”


    连杯水都不给的啊。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并没有问方彧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自然地开口:


    “《每日奥托》是偏保守派的媒体,何况,他们已经是联邦媒体业第一巨头了,拥有近乎垄断性的地位,没必要冒险。”


    “《今日联邦》受军部影响太深,应该也不行……”


    谢相易放下水杯:“这种事,其实没有哪家媒体愿意发的。”


    方彧冷笑:“那怎么办?发朋友圈里吗?”


    谢相易肯定道:“你去问问《桑谷之声》。”


    “为什么?”


    “这是一件风险极高的事,让人恐惧——而让人恐惧的事,只有由已经深陷恐惧中的人来办。”


    谢公子很有哲理地讲完理论,才开始解释。


    “《桑谷之声》是顾歌、陆银河他们几家财团联合支持的媒体,陈岂和顾歌、陆银河一贯走得很近,是他们在黎明塔内的庇护者。”


    “如果肯雅塔真的上台,几家财团第一个被收割。他们此时此刻才是最恐惧的人。”


    “……”


    方彧拿起枪,抬屁股就走:“有道理。”


    谢相易:“!?你不再考虑考虑?你这是又要搞掉一个军部首脑啊!”


    方彧:“再考虑我已经背中八弹自杀身亡了,先把事情搞大,才能保命啊!”


    **


    军部。


    裴行野拨通了《桑谷之声》编辑部的通讯。


    他还一言未发,对面人抢先开口:


    “裴提督啊裴提督,冤枉!上次那条说您把坎特小姐始乱终弃的文章真不是我发的,是个临时工、实习生!”


    裴行野:“……”


    半晌,他和颜悦色道:“虽然您是我非常重要的一位线人,但对不起,我从来不看贵报的内容。所以,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那人一愣:“啊?”


    裴行野仍然声色和悦:“接下来我说的一切,请您如章照做,但按最高级别保密,明白吗?”


    那人语气一变,收敛了浮夸,沉声道:“是!”


    裴行野开始逐一叙述,一边说,一边起身站到了窗边。


    黎明塔如此巍巍而立,他足下是连片的云海。


    从此跌落的人,必然粉身碎骨。


    最后,他又问了一遍:“明白吗?”


    那人以显然的军人口吻,肃然回答:“是,提督阁下!”


    **


    方彧没想到《桑谷之声》反应速度会这样快。


    ——事实上,他们好像早就严阵以待,就等着她上门了。


    这令她犹豫了片刻,但仍一咬牙,把拷贝文件交给《桑谷之声》。


    “您确定要实名发表吗?”


    “是。”


    “啊,真的确定……吗?”


    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方小姐面无表情,经手的编辑却头顶冒冷汗。


    方彧平静重复:“是。”


    图穷匕见,你死我活,披马甲还有什么用?


    她只求血溅五步。


    对接的职员用敬畏的眼神看她:


    “好的……谢谢投稿,呃,祝您身心健康,长命百岁。”


    方彧点点头,接受了这个实际的祝福。


    她迅速了结在《桑谷之声》编辑部的工作,披上外套起身。


    最好在天黑前回家,还得坐地铁,因为走夜路……


    她觉得自己很大概率会被醉驾的司机碾成一摊泥。


    **


    奥托历3月13日,元帅办公室。


    #迷雾重重!312袭击案神转折,背后黑手竟是……?


    评论区比昨天更加热闹。


    昨天,保守派们一边倒地臭骂陈岂、鸽派内阁和他们的姑息疗法,今天,刚刚被骂得狗血淋头的陈岂支持者们一窝蜂骂了回去。


    “这还不明白吗?肯雅塔为了夺权脸都不要了,坑害人家小姑娘,枪杀平民啊!人家陈蕤才多大点年纪,留下心理阴影了怎么办?”


    “我一点也不关心总长女儿的心理健康。谁来告诉我,明天可不可以出门?”


    “肯雅塔先下台!军部通通给我滚蛋!”


    “害怕,军部被一群疯子控制了……”


    肯雅塔将桌面重重一拍,茶杯跳起来,在桌角危险地颤抖着。


    一位银色头发的女副官手一抖,手中的茶水泼了出来。


    “混蛋!连杯茶也倒不明白吗?”


    卫澄:“……如果您不拍桌子,下官就能更好地倒茶。”


    “你还敢顶嘴?”


    “……属下不敢。”


    “你敢!你现在在干什么?!”


    “……陈述事实,阁下。”


    茶杯被元帅掷了出去。卫澄竟然闪身躲避,这一举动更令元帅震怒。


    肯雅塔焦头烂额,冲副官大发脾气。


    在用诸多和卫澄亲属有关的字眼侮辱了对方后,他越骂越跑题:


    “那些蠢货,这办得都是什么事?怎么能让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姓方的把陈蕤外骨骼给偷走了?!!现在倒好,陈岂那狗东西,随时会倒打一耙……”


    卫澄垂下眼,轻声说:“打不了,阁下。”


    肯雅塔瞪着她:“你不会说人话吗?要我教你?”


    卫澄低眉顺眼:“属下的意思是,这些证据至多能给陈蕤脱罪,但还追查不到您头上。甚至,她如今脱罪也不能挽回陈岂已经损失的票仓和名誉,陈总长还是得下台。某种程度上,目的已经达到。”


    “他们现在急于把这些曝光,只是为了自救而已,不带有攻击性。”


    “即便有,也只是希望阁下自乱阵脚。”


    肯雅塔一愣。


    “所以,阁下现在最明智的做法应当是把陈蕤交给司法部门,让他们接手此事。事不关己,不闻不问就好了。”


    “而不是扣押不放,显得做贼心虚……”


    “你说谁做贼呢?!”


    卫澄:“……”


    肯雅塔勉强放缓声调:“可是,舆论已经很不好听。有很多人相信那个姓方的鬼话连篇,怀疑到我头上来。之前的计划……”


    “计划,还有很大迂回的空间。”


    卫澄平静道:“您毕竟隶属军部,舆论对您有什么用处?”


    **


    黎明塔。


    上午九时,挣扎了两天未曾合眼的陈总长总算松了口气。


    肯雅塔终于开口放人,司法部门接手此事。他不用面临牢狱之灾,但也已无力回天。


    这几天,他家的老底被挖了个干净,谣言纷飞。


    ……好吧,大多数谣言是真的。


    陈岂与夫人并非表面上的模范夫妻,两人关系恶劣,且都拿女儿来泄愤。


    陈蕤小时候被打得受不了,就跳楼逃跑,才不慎跌落,摔断了脖子。


    女儿受伤后,他为了隐瞒事实,一度考虑过是不是让她死掉拉倒。因为夫人不同意,他才放弃这个念头。


    但他不准陈蕤向任何人暴露自己的“异常”之处。陈蕤从小到大,上学读书,都暴露在镜头之下。


    她永远不能脱外骨骼,穿戴时长远超最高限度,身上永远有一层叠一层的压迫伤。


    “……”


    “阁下打算怎么办?”


    内阁的大秘书长是现场最淡定的人,毕竟总长如水流,他拿的是铁饭碗。


    “……怎么办?”陈岂冷笑。


    还能怎么办?


    内阁集体辞职,他则去镜头前点头哈腰地多鞠几个躬,最好再哭一鼻子,为自己挽回点所余不多的脸面。


    大秘书长:“大小姐的事,的确令人惋惜。”


    陈岂心想,当然值得惋惜,当初就应该杀了她。


    “……但是,我除了为阁下痛惜之外,更为贵党的前途担忧啊。”


    陈岂:“您这是什么意思?”


    “老安达阁下一手将贵党带到今天的地步,我亲眼目睹其由婴孩成长为巨人……但现在,是不是有些后继无人?”


    坎特家树倒猴孙散,眼看自己也要玩完。


    按常理而言,应当挺身而出、继承家业的小安达……看起来没有什么世俗的欲望。


    按照现在的内阁次序排下去,如果隶属息风党的阁员都被迫辞职……


    那重组后的总长将会是白鸽会的巴特蒙。


    陈岂重重呼出一口气:“那又有什么办法?便宜了顾歌他们。”


    大秘书长点头叹息,摇头道:


    “福兮祸之所倚,目下的状况,顾歌先生也未必有什么便宜啊。”


    **


    从听到312袭击案消息,到接到委任令的48小时内,巴特蒙先生始终处于一种云里雾里、晕晕乎乎的状态。


    他隶属的白鸽会是小党派,他本来也是陈岂内阁的边缘人物。


    他本以为,即使陈岂完蛋了,肯雅塔也不会放弃这个机会,说不定会扶植一个军部的傀儡,塞进黎明塔。


    可风云变幻,肯雅塔一夕之间也深陷312袭击案的丑闻之中,被迫低调行事。


    就这样……让他捡漏了!


    这一切就这样真实地发生了!


    他在念“愿自由之风吹向您”的誓词时,还很不在状态。


    但当看到众人那热切的、嫉妒的、盘算的目光后,他油然生出一种舍我其谁的使命感来。


    捡漏怎么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新总长很有信念感地想。


    巴特蒙总长草率上台,并未使得局势安定下来。


    方彧家的电视从来不放新闻节目,所以,她并没有旁观这场就职仪式。


    接到伊万诺娃的传召时,她正在和兰斯用调料腌制牛肉。


    “少许……少许……一些……真是的,为什么不给一个换算的公式呢?”


    伊万诺娃冷冷说:“什么换算公式,你在调配毒药?”


    “不,我在腌牛肉。”方彧说。


    伊万诺娃:“你来军部一趟,有事情。”


    方彧放下料酒,慢吞吞说:“……哦,是。”


    她入伍这么久,已经逐渐学会了无条件服从命令,把骂人的话藏在心里。


    “下一站,黎明塔。下车的乘客请注意……”


    方彧随着人流涌出地下甬道,来到地表。


    她仰起头,夜幕之下,黎明塔光华璀璨、巍然耸立,犹如擎天的灯塔。


    方彧勉强抚平皱巴巴的军装衣角,再次走进建筑。


    很不凑巧地,一个黑色的人影与她擦肩而过。


    “……方彧。”


    肯雅塔元帅停下脚,叫了一声。


    方彧只得也停下,抬手敬礼:“元帅阁下。”


    肯雅塔眯着眼,看向她:“你很好——今后联邦的总长上上下下,都是我们年轻的方上校说了算,是不是?”


    方彧抬眸,模仿他的语气:“不。但也不是您说了算,是不是?”


    肯雅塔鼻尖变红了:“我是一个报复心很重的人,方上校。你应当看到陈岂的狼狈相了,你大可以等着。”


    方彧偏过头:“请阁下放心,下官一贯耐性很好。”


    肯雅塔鼻腔里发出一声粗重的喘息,大步离开。


    方彧瞥了眼他的背影,缓缓收回目光。


    “……”


    伊娃诺娃的办公室里多了一个人。


    圆脸、稻草般的头发,脸上总带着有些奸猾、又有些傻头傻脑的笑容。


    方彧不认得,一下子愣住了:“?”


    伊万诺娃冷淡道:


    “巴特蒙先生想亲自见你。虽然我已经反复对他说过没有必要,但他似乎认为,这样才能令方上校印象深刻。”


    方彧:“!?”


    令不令她印象深刻不重要,但新总长上任第一天,偷偷跑来见被肯雅塔盖了章“你等着”的军官,一定会令肯雅塔元帅印象深刻的。


    总长阁下您真勇啊,不怕肯雅塔把您切碎了吃吗?


    巴特蒙热情地握住她的手,晃了晃:


    “早闻大名,早闻大名!联邦军的年轻新锐,方彧!你知道你是联邦最年轻的上校吗?”


    方彧老实回答:“知道,阁下。”


    “哈哈,我听说,你本来是有提衔将官的机会的,但是由于前任总长的腐败行为,还有军部普遍的保守气氛……听说肯雅塔元帅当面对你说过,‘联邦不需要这么年轻的女将官’?”


    方彧:“他不是当着我的面说的,阁下。”


    “所以还是说过吧?”


    “说过,阁下。”


    “我为您感到愤怒!”


    方彧:“……”


    总长阁下,用不着这么真情实感,真的。


    “这样的军部,或许符合那些帝政贵族们的心意,但这不是我们白鸽会想要的军部——军部颓堕已久,需要一股新风了呀!而您,是我们看中的新力量!”


    方彧:“……”


    巴特蒙显然误把方彧的沉默当成了恐惧。


    “您不用害怕,”他热切地说,“我十分支持您这样真正有才能的年轻人出任军部要职,愿意和军部的老朽们斗一斗!”


    “当然啦,只要您服从于联邦的命令——联邦的命令,也就是本人的命令。”


    方彧:“我是联邦的军人,无论总长阁下支不支持我个人,我当然都会服从联邦的命令。”


    巴特蒙:“那我们就是志同道合的了呀,方准将!”


    她愣了愣:“准将?”


    巴特蒙笑吟吟说:“您现在是联邦最年轻的将官了,方准将——和您能相媲美的,大概只有裴行野将军了吧。”


    方彧:“……!?”


    “哦,对了,还有鹰风军团。我正式决定,您将成为军团的新长官。”


    方彧:“!”


    升职来得太猝不及防,她有些迷糊。


    “……阁下,”她又强迫症似的挠了挠头,“可是,军部同意了吗?”


    巴特蒙笑得像蜂蜜酒一样齁得慌:“总长的决议,军部有什么不同意的余地?”


    方彧被这个勇敢的回答激得透心凉。


    余地?


    军部掌握奥托几乎全部驻防军,整个奥托都是他们的余地。


    巴特蒙沉声:“当然了,我知道军部的习气,如今的局势不安定。军部似乎认为,我不能凭借能力和威望,而是凭借运气上台的,很不服气……”


    方彧刚刚觉得总长先生自我认知很清晰,他陡然又一转:


    “时穷节乃现啊,方准将。我压力非常大,非常大,但我个人无比信任您的品格。望您好好工作,我们携手奋斗!一定可以突破军部的重重包围!”


    方彧:“……”


    “好了,我的时间不多……”


    巴特蒙忙忙碌碌,看了眼光脑:“再会,方准将!”


    方彧:“……再见,阁下。”


    伊万诺娃看着巴特蒙消失在门背后,沉着脸,一言不发。


    “好了,你见识过这位阁下了。我们的巴特蒙总长……就是这个样子。”


    她很克制地评论了一句:“我不是菲薄谁,他很适合做一些花团锦簇的表面工作,但不太有目的性。”


    伊万诺娃正色:“但是,我希望你拥戴他。这是我们目前最好的选择了。”


    方彧狐疑道:“最好?”


    伊万诺娃眯起眼:“至少他很勇敢。”


    方彧点点头。


    此时此刻,居然愿意捡这个烂摊子,不管是出于盲目自信还是预见性不足……


    愚蠢的勇敢也是勇敢。


    “给你一个军团的事,虽然是巴特蒙提出的,但也是我的想法。”


    伊万诺娃冷冰冰地继续:“军部的动向非常危险,裴行野也即将返回廷巴克图,我希望奥托能有一支真正维护秩序的力量,不至于临期……酿成过分的损失。”


    “可是,阁下,那个军团实在太弱了!”


    方彧终于抓住时机,把始终憋在胸口的问题吐了出来。


    “……”伊万诺娃的绿眼睛闪烁片刻。


    “所以需要你格外努力。从明天起就去军团整顿,有什么需要的都报告给我,我会尽我所能为你调拨。”


    方彧:“那个军团装备落后,人员不足,训练……这不是我个人努力就能改变的啊!”


    “好了,方准将。”


    伊万诺娃冲她扬了扬下颌,以新职衔称呼她。居然带了点捉弄的笑意。


    “留给你我的时间都不多了——祝您健康。”


    女元帅从她眼前消失,不留下一丝痕迹,像一缕轻烟。


    方彧:“……”可怕的女人!


    她步履沉重,离开黎明塔,走进了漆黑的夜色中。


    奥托的天空上方有七轮淡蓝色的月亮,发出幽微深邃的星芒。


    她感觉自己的光脑震动了一下,叹口气,低下头。


    安达涧山拍了拍您并通知您明天就能拿退休金!


    ……


    安达被方小姐设置的拍一拍搞得皱起眉头,停顿片刻,才继续打字。


    “请今晚到上次您曾去过的地方一趟。有事面谈。”


    ……


    方彧很想已读不回,像看到什么鬼怪般,咔嚓按灭了光脑。


    “……救命啊。”


    她昨天上午遭遇袭击案,徒手硬拆了一具外骨骼。中午跑去在电子城恢复数据,下午又折返回《桑谷之声》编辑部举报肯雅塔。


    今天大半夜,她才从巴特蒙和伊万诺娃手中逃脱,怎么又来新任务了?


    她感觉自己像一头眼前吊着胡萝卜的驴。


    正当方彧为自己的劳碌命感慨不已时——


    “……方准将。”


    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女人嗓音柔和,略带公国口音,是标准的贵族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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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9  ? 大分流年代(2)


    ◎咸鱼也是鱼,就像星海也是海◎


    方彧一惊, 下意识握住口袋里的枪柄,又怪好笑地松开手。


    来人身披黑斗篷,几乎完全消失在了夜色里,步履又极轻, 她刚刚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人的存在。


    如果她要杀人越货, 早就有一万个机会动手了。


    女人的目光落在方彧脸上——


    她先面露惊惧, 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甚至把抄在大衣兜里的手取了出来, 露出一点点指尖,这是平静松弛的表征。


    “准将?”方彧笑了笑,“您的消息很灵通。”


    女人垂首,恭虔道:“……我主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


    方彧一怔——量子教徒。


    “那您特地找上我,也是神灵的启示了?”


    “不,是我个人的一点愿望。感谢您为我的孩子所做的一切。”


    孩子?


    方彧在迅速沸腾起来的脑内大海捞针。


    女人的面容半遮掩在兜帽下, 她语气肃然:“不要接近安达涧山!”


    方彧一时悚然。


    如果说她前脚离开黎明塔, 后脚升任准将的消息就被泄露, 没什么好稀奇的——


    黎明塔的保密度就是如此感人泣下, 他们的机密总是这样出现在公共厕所、酒吧夜店、地铁公交上……


    那她刚刚收到安达的消息,此人却能立刻知道,就有点吓人了。


    “为什么?”方彧警惕地问。


    “这是真神的旨意。我从真神那里了解到一切……您不清楚他要面对的敌人,是怎样一个可怖的怪物……”


    安达的敌人?


    除了如今蠢蠢欲动、可能政变的军部,他能有什么敌人?


    那些把他挂在学校论坛里臭骂的学生吗?


    “你看, 你连那个人的存在, 都未必知道……”


    女人苦笑起来:“不要靠近他。真神预言了他的平生, 他有着注定悲惨的命运, 充斥着流血、牺牲和背叛。”


    方彧试探着问:“您有什么论据吗?”


    那人沉默半晌, 轻声说:“有的人,你以为她已经死去,但她仍然活着;有的人,你以为她还活着,但她早已死去。”


    “?”


    方彧迷惑垂眼,似乎并未领悟。


    见状,女人摇了摇头:“愿真神赐福于您,我们于此作别吧。”


    她举步后退了两步,转身离开。


    正此时,方彧不轻不重喊了一声:“安德烈娅?”


    那个影子本能般停顿了片刻。


    而后,她迅速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加快脚步,匆匆离去。


    方彧一怔。


    果然是安德烈娅,听到自己名字那一刹那的本能反应不会骗人——


    只是,她怎么会是量子教徒?


    量子教徒一般是无量子兽的贫民,但安德烈娅出身贵族、拥有一只评级相当高的黑天鹅,更深受公国的传统宗教熏染。


    在以保守著称的大公国,无数公民心中最尊贵的女人,是个量子教徒?


    堪比丑闻的爆炸性消息啊。


    不过这倒能很好解释,她为什么能熟练地假死,然后金蝉脱壳……


    安德烈娅消失在巷子尽头,方彧没有去追。虽然满腹疑虑,但她还是照旧往地铁站走。


    她倒不是很在乎真神给安德烈娅的“预言”……即便是真的,“安达悲惨”和“她悲惨”也没有必然联系。


    但那个“证据”,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死了但还活着的人是指安德烈娅;那活着却死了的人是谁?


    她说的“活着”“死了”,是物理意义上的,还是精神层面上的?如果是精神层面上的,那就成了一句废话了……


    再这么忙碌下去,她的精神离死亡也不远了。


    方彧几乎在潜意识里思索着,打了个哈欠,钻进通外郊外的地铁站。


    奥托的地铁是全天候营业的。虽然已经很晚,但仍能看到背着皮包、化着精致裸妆的白领。


    她们加班到半夜,租的房子又离市区较远,想要回家还得通勤一个小时左右。


    如果没有地铁,就要付昂贵的打车费——那他们大概会选择在单位打地铺。


    地铁站门口徘徊着几个流浪汉,红着眼,打量着每个匆匆路过的客人,目光阴郁,像寻找猎物的狼。


    几个下班族自动凑成一团,结伴通过了这群危险人物。


    “为什么还是能在地铁门口看到他们,不是已经禁止他们上地铁了吗?”


    “地铁公司应该加派安保!不然那群人脑子都不大正常,谁知道他们会做什么?……”


    “奥托的治安现在也越来越差了,要不是这里有工作,真想回老家啊。”


    方彧跟着他们上了地铁,打开光脑,思忖片刻。


    在搜索栏里输入“量子教 历史”。


    五花八门的页面立刻跳了出来。


    为首是一个看起来很不靠谱的治疗量子兽缺乏广告:


    “没有量子兽?量子兽等级不符合要求?量子兽种类与老板犯冲?”


    “只需三个疗程!只要888!让您获得一个崭新的人生……”


    方彧:“……”


    她反手点了个举报,将页面向下滑动。


    再往下,有一个博主的帖子被顶到了最高。


    #科普/辟谣/关于历史的一些说明:我们所讲述的,是真实发生过的吗?


    方彧发现发帖时间很接近当前,是个新帖,点了进去。


    暴风冰莹蝶梦少女 1L:


    首先声明,楼主是个苦逼高中狗,非历史or社会学专业人士,知识面有限、时间精力有限,但对量子教、无量子兽人乃至叛乱军问题都很感兴趣。


    本着科普目的发帖,更新时间不定,不喜可以喷,反正我会喷回去的。


    发帖时间是大半夜,看来的确是个高中生。


    方彧继续往下看。


    暴风冰莹蝶梦少女 2L:


    先介绍一下量子教的历史。


    在我们的课本里,量子教被认为起源于帝政中晚期的第一波量子化浪潮。


    帝政末年主政的伊莎贝尔女大公和国父谢诠,在我们的历史叙事里,分别被冠以“提倡量子化的两大功臣”的名号。


    但,这个概念是错误的!量子教的历史远远早于联邦!甚至早于星舰联邦!


    真正的量子教诞生于母星时代晚期,被称之为“数字党人”。


    当时战乱频仍,一部分人将希望寄托于传输意识、进入光脑,实现永恒的幸福①。


    但当时的光脑算力有限,无数人前仆后继,却统统折戟沉沙。


    他们的意识无法维持稳定,只能在有限的空间和时间内循环往复,就像“鬼打墙”一样生活着……


    最终,随着星舰联邦的胜利,这批勇敢的先驱者被人类丢在了荒芜的母星②。


    我们把他们遗忘了。


    接下来,才是我们历史书上会介绍的那部分:


    帝政中晚期,随着第一波量子化浪潮,量子教再度席卷而来。


    这一次,教徒们建立了严密的教会体系,自主教以下,都全身心地尊崇唯一的“量子真神”。


    他们倡导平等、博爱、量子兽平权,其教义在无量子兽群体中迅速传播,很快取代了帝国的官方宗教启天正教——


    继而,遭到了帝国的镇压。


    关于量子教和帝国镇压的问题,比较敏感,争吵的人也太多了,等我写完作业有时间再单独开个楼谈谈。


    我在这里谈谈另一个问题吧。


    历史学家发现,从母星时期到帝政中晚期,这很大的时间跨度之内——


    关于量子教的记述,是完全空白的。


    有人认为,数字化诉求不适应当时如火如荼的大殖民时代,他们被历史淘汰了。但真的如此吗?


    一个彻彻底底消失了几百年的被淘汰的组织,怎么可能突然死灰复燃,在几十年间迅速发展成帝国(联邦)第二大(如果算上众多无量子兽黑户,或许是第一大)宗教的?


    是不是感觉背后有瓜?


    嘿嘿,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我去把数学作业写完,回来接着码。


    方彧:“……”


    还挺会吊人胃口的。


    在楼主写数学作业的工夫里,这个帖子被堆出很高的楼层。


    有人骂她圣母病,有人质疑她是不是量子教徒冒充的,还有人提出替她写数学作业,只要她别屁放一半断在半截。


    那位玛丽苏少女写完数学作业,已经是下半夜了。


    暴风冰莹蝶梦少女 78L:


    哈哈,大家怎么都这么着急啊。


    这个瓜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但肯定背后有点大的!嗯,就是这样!


    方彧:“……”


    诈骗!纯粹的诈骗!


    暴风冰莹蝶梦少女 79L:


    继续写。帝政时期的新量子教,我们就简称新版本吧,与旧版本有所不同。


    自那之后,量子教分裂为两派。


    正统派,以“量子兽平权”为主要目标,淡化了量子教本源的数字化诉求;


    激进派,建立了“瓦尔哈拉”,俗称的量子家园。他们热衷于自己上传意识,也喜欢抓别人逼迫他们上传意识,就是一边要你的命,一边还说“我这是为了你好”那种。


    写到这,那些说我是叛乱军、量子教间谍,问我领了多少经费的兄弟姐妹们,可以停一停了吧?


    我是客观的、中立的、学术的!


    你说我间谍叛徒不要紧,你不能侮辱我的学术态度!


    再说,叛军的间谍一年能有多少经费?估计还没我零花钱多。


    方彧:……还是个富二代。零花钱比间谍的经费都多!


    暴风冰莹蝶梦少女 88L:


    其实,除了联邦境内活跃的两派外,在叛乱军境内也存在着土生土长的量子教派,他们也信量子真神,但是那又是一个全新的3.0版本了。


    由于叛军领处于联邦人概念下的“文明世界”之外,故此资料稀少……


    暴风冰莹蝶梦少女的帖子就写到这里,戛然而止。


    可能是作业写不完了,或者是半夜玩光脑被父母抓包了。


    她任由网友在帖子下大吵特吵,再也没有回复过。


    这时,地铁广播到了“天堂路站”。


    我去!差点坐过站了!


    她吓了一跳,匆忙关掉界面,夺门而出。


    两个下班族盯着她的背影,打着哈欠说:


    “听说这片小区都是洋房,还挺贵的……那个小姑娘住那种地方,结果却坐地铁?”


    “公主来体验生活了……啊,要是奥托明天被炸掉了,我是不是就不用上班了?”


    **


    虽然弃坑不填的暴风少女被网友们群起而攻之,但看完科普帖,方彧倒是收获颇多。


    原来量子教是母星时期就出现的?联邦的历史书上的确从来没提过……


    但她还是不大理解。安德烈娅怎么会是量子教徒?


    像她那样的贵族小姐,理论上根本就不会有与量子教接触的机会。


    方彧思索着,险些撞到门上,后退一步,敲了三下门。


    裴芃芃出现在门后,带着薄雾般温和的笑容:


    “方准将,欢迎您。”


    方彧:“麻烦您了。”


    裴芃芃接过她的蓝色军装大衣,她径自入内。


    安达站在窗边。窗是打开的,夜风入怀,有草木之息随风涌动着。


    “军部将于两日后凌晨发动政变。”


    他没有转身,语气也非常平和,就像平时说“两天后收期中论文”一样。


    方彧自感被无声的雷霆击中了。


    她看起来很淡定地反问了一句:“两天?”


    两天时间,那个垃圾军团根本训练不好。她要调动的人,也必须立刻批复下来才可能赶上……


    虽然之前在大公国,她通过类似抢劫的方式,给军团补充了一部分星舰武器……


    那些人也已经有了一些实战经验……


    但是,还是……啊啊啊啊!


    多亏兰斯的假期放完了,马上就要回学校了,得催促他赶紧走,离开奥托。


    “行野的消息,直接来自肯雅塔,应该没有问题。”


    安达顿了顿:“他已经离开奥托回要塞了。”


    方彧一愣。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政治是信息的角力。


    她一直认为,裴行野在安达集团中是以一把镇山剑的形象存在着的——锋利,漂亮,令人畏惧,但其目的只取决于握住这把剑的人。


    军部的将领们,大多以类似非人格的形象存在着。


    没想到的是,裴提督还兼职搞情报工作啊。


    这就不单单是一把剑的任务了,而是涉入黎明塔高层泥潭相当之深……


    方彧:“肯雅塔?裴提督怎么做到的?”


    这执行力也太可怕了。


    安达:“肯雅塔以为他是自己人。”


    方彧:“……”


    更可怕了。她才混了几天,肯雅塔就让她“你等着”了。


    ——裴提督怎么做到混了这么多年,还能让肯雅塔产生这种错觉的?


    安达冷笑一声:“毕竟行野这个人……大概不止肯雅塔一个人有这种错觉。有时候,我也有。”


    他也有?


    安达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过头,又说:“平山集团的陆银河突然消失了。”


    巴特蒙捡漏上台,陆银河和顾歌肯定背后出了力。肯雅塔为人睚眦必报,怀恨在心,和他们关系非常恶劣。


    看来陆银河至少是怀疑存在政变的可能,所以宁可抛家舍业,也要提桶跑路了。


    很短的一句话,令方彧有些后脊骨发寒。这是真正的、凛冬将至的消息。


    方彧想起顾舍予:“那星环集团的顾歌呢?”


    “他没走。”安达倦怠地说,“他死定了,他全家都死定了。”


    方彧哑然:“……”


    她想起安德烈娅转述的真神预言,啰里啰嗦,故弄玄虚,什么“流血、牺牲、背叛”的一生……


    看看安达自己给人算命时的风格!


    “他死定了,他全家都死定了”……简洁到两句话,但信息量是一致的。


    她喜欢简洁的事物,简单是一种美德。


    但方彧没有分心替顾舍予忧虑。


    时间紧迫,她更忧虑那个安保大队怎么在奥托之变中发挥一点作用……哪怕只有一点。


    安达抬起头:“奥托的驻防军全部是肯雅塔系的将领,到时候,我们恐怕只能仰仗您。”


    方彧:“那奥托附近几个要塞提督的态度呢?”


    安达:“北海军区的兰波是我父亲的人。”


    “……”什么意思?剩下的都是肯雅塔的人?


    方彧忽然感觉夜风很冷。


    安达:“行野和卢守蹊他们都在对叛乱军边境线上,远水难救近火。”


    方彧皱眉:“阁下,那我保不住奥托。”


    哪怕她能想办法拖延时间,挫败奥托驻军,保住奥托一时,如果周边要塞的将领来袭,她还是会被一窝端。


    不过,“干不了”这种话,大概是不应当这么直白地和领导说的。


    ——听到这,安达在夜风中回首,金发在幽蓝色月光中犹如日光。


    他说:“谁叫您保住奥托了?”


    “……?”


    安达不解释,反过来问她:“您对奥托有什么印象?”


    方彧想了想:“通勤很贵。”


    他拿出光脑,居然开始记录,示意她继续。


    方彧眼睁睁看着他奋笔疾书:“房租很贵,吃饭很贵,总之……什么都很贵。”


    安达皱眉,对这个答复看来不大满意,仍点点头:“您是哪里人?”


    “北海大区。”


    “谢谢。”他把光脑关掉,“贵,的确是一个鲜明且直观的印象。”


    方彧:“……”


    他真的下定决心学而优则仕,从此在黎明塔漆黑的政坛里阴暗地爬行了吗?


    看不出来啊。这随时随地发调查问卷的态度,看起来完全没有转型的意愿,好像下一刻就要去写论文了一样……


    “这学期的课还没上完,明天有期中考试。”安达解释了一句,“辞职得等这学期结束。”


    “可是,肯雅塔不是后天就要政变了吗?”方彧问。


    “是。”他面无表情,“但在失序的世界里更应该尊重秩序。”


    方彧听懂了。他说,即使奥托后天就爆炸,银联大的学生明天也得老老实实考期中考试。


    这可悲的世界啊。


    安达抬起头,向漆黑的夜空望去。


    星光暗淡,唯有七轮明月当空,流转着幽微美丽的光芒。


    “您看,”安达说,“那是什么?”


    这个问题专业对口。


    方彧:“海姆达尔001-007号,环奥托立体防御星链,目前人类最高科技水平,能抵挡一万艘星舰20小时的连续不断攻击。”


    安达:“星链系统理论上每年维护经费在十亿左右,算上军部贪墨的部分,大概要四十五亿。”


    “联邦没有一个贵族淑女拥有一条比这更贵重的项链。奥托是个娇弱且臃肿的美人,这是她青春年代的象征。”


    安达声调一冷:“但美人是会迟暮的。”


    方彧:“……”


    “奥托做了四百年的人类心脏了,臃肿肥胖,吮吸着全人类的血液。”


    “在和平年代,没有人敢提出为联邦换颗心脏。”


    “奥托就是奥托,帝政时它是神圣奥托,共和后它仍以此名传世……”


    “即使是起自廷巴克图的谢诠和海拉·杜邦,也对这个庞然巨物无能为力,它得以苟延残喘,勉强维系至今。”


    “时无英雄,不如,请您来终结这一切吧。”


    方彧:“?!”


    他在说什么呢,他是说……放弃奥托!


    她使劲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这些天来,她不止一次在脑海里模拟过“如果联邦失去奥托”,将会是怎样的局面。


    奥托离远星系那么远,历史那么久。


    它像一个巨大旋涡,既有惊人的向心力,将分裂的联邦人以雷霆千钧之势凝聚在一起,也使他们深陷其中、步履蹒跚,每向外走一步,都要对抗巨大的阻力。


    肯雅塔之流一定会被这个旋涡吸引、卷入,他们不惜一切代价要得到它,得到它,仿佛就是得到联邦的法统。


    但是安达居然主动提出……放弃它。


    当然,放弃它的好处,是很多人不会也不敢去想象的。


    黎明塔内巨大的食利阶层会被震动,至少也能甩掉三分之一的负担,蛋糕可以重新分,矛盾可以缓和。


    而且,如果能离远星系更近,目前被保守派反对的去量子兽化草案,就成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事。联邦内部的激烈矛盾因此会慢慢缓和……


    甚至有可能,联邦可以缓和对叛乱军领的敌对关系。


    这样的话,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们只需要忍受女皇往这边倾销圆白菜,而能反过来向叛军领倾销很多别的东西。


    联邦死气沉沉的经济,说不定能续一口气的命……


    疲敝的联邦,或许能从对面找到新的出路。


    方彧回过头,安达正注视着她。


    月光下,他的眼睛是近似玄冰般剔透的蓝色。


    “您的想法?”


    “……可以。”方彧的黑眼睛对上蓝眼睛,“我愿意斩落奥托的王冠。”


    “我相信您的能力。那我们就这样做。”


    安达收回视线,恢复了仰视的姿势,望向天穹。虽是仰望,但目光却是审视性的。


    他正以人类的眼睛审视太空。


    许久,他忽然问:“您的量子兽是什么?”


    方彧:“……鱼。”


    她补充道:“咸鱼。”


    安达侧过脸。方彧集中精力,一尾银蓝色的小鱼渐渐凝聚成形,从指尖跃出。


    它像真正的小鱼那样摆动尾鳍,向天空更高处游去。


    安达凝望着咸鱼:“我有一种感觉。”


    方彧:“什么?”


    “咸鱼也是鱼,就像星海也是海。或许,您这条小咸鱼,命中注定溺毙于星海。”


    作者有话说:


    晚九还有一更~


    50  ? 大分流年代(3)


    ◎原始人聚居区吧◎


    次日, 黎明塔。


    方彧站在书桌前,看向桌子对面的女元帅。


    伊万诺娃放下报表,沉着脸:


    “方准将,你要调配的这些人, 成分来源很复杂。”


    方彧回过神:“……有问题吗, 阁下?”


    伊万诺娃念道:“弗朗西斯卡·洛林少校——廷巴克图少年军出身, 目前服役于太空军机甲作战署,裴行野将官麾下。”


    “陈蕤中校, 特别战斗研究小组驻廷巴克图分部出身,目前处于准退役状态。”


    “阿加齐·帕蒂中尉,鹰风军团副官,刚刚入伍不久。”


    “杰里米·弗里曼少校,风雪号驾驶员出身,目前服役于阿兹特克号巡逻舰,历任李昌、奥莱恩、兰波、卢守蹊将官麾下。”


    “性别和年龄结构健康, 这不挺合理的吗?”方彧摊手。


    “……”


    沉默片刻, 伊万诺娃嘴角抽搐:“咱们就先说说弗朗西斯卡·洛林吧。”


    “洛林少校虽然只是低级校官, 但在军部也算大名鼎鼎。主要拜他屡次在军中发表类似言论所赐。”


    “奥托大帝昨晚给我托梦了, 告诉我肯雅塔还能活四十年。”


    “能如此长寿,一定是因为他做了许多善事吧——不,因为地狱需要时间给岩浆加柴火。”


    “我的光脑不工作了,该怎么办?”


    “使劲敲打几下就好了,我虽然不懂电器, 但联邦就是这么对付廷巴克图人的。”


    伊万诺娃语气四平八稳, 反而加剧了滑稽感。


    方彧真诚地说:“他太有才了。”


    伊万诺娃森然:“方准将, 这是一个处于将官地位的人该说的话吗?”


    “对不起, 阁下, ”方彧改口,“那其他人呢?”


    “再说说杰里米·弗里曼少校吧——方准将,你或许注意到,他调动了很多次工作——”


    方彧:“证明他工作经验丰富。”


    伊万诺娃冷笑一声,大声朗读:


    “X年X月X日,某战役,弗里曼少校奉命执行袭击敌旗舰任务,中途返回,自诉原因:星图错误,像贪吃蛇一样无可避免地走进死胡同,迷路。”


    “次日,第二次出击,再次中途返回,自诉原因:突然眼前一黑,茫然不知所之。”


    “次日午夜,第三次出击,再度中途返回,自诉原因:敌旗舰像发.情的猴子一样乱窜,追不上。”


    “派出一队飞船尾随查该少校查看情况,再度出击,领着全体中途返回。自诉原因:我们都觉得太危险了,不该去。”


    伊万诺娃合上简历:


    “后面还有七八次类似的情况,我就不念了。总之,这次战役后,奥莱恩就像送穷神一样,敲锣打鼓把他送走了——在我看来,这位少校似乎不大懂得牺牲精神。”


    方彧满不在乎:“但很懂得规避风险嘛。还有什么?”


    伊万诺娃按捺许久:“陈蕤中校的问题,你应该有所了解。”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


    伊万诺娃突然爆发:“方准将,你知道吗?你千挑万选的这些人里,也就那位帕蒂中尉还算正常人!这是联邦不愿意看到的后果!”


    方彧:“……在联邦眼里,下官恐怕也不算什么正常人吧?”


    伊万诺娃怒道:“既然有自知之明,那就该知道,你需要正常的人来规范自己!就像裴行野的那个佐藤一样!”


    “……”


    啊,原来在伊万诺娃元帅眼里,正常如裴提督,也不算正常人。


    方彧挠了挠头,试探道:“阁下,说起来,既然我这么不靠谱,你这样着急让我组建军团干什么?要不……换个人吧。”


    伊万诺娃显得冷冰冰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没时间了。”


    “什么没时间了?”方彧说,“您和我都还年轻着呢。”


    伊万诺娃生硬地说:“不是你我,是联邦——奥托要生变了。”


    看来伊万诺娃是清楚现状的,方彧默默想。


    伊万诺娃忽然笑起来,笑得很热切,又有克制的凄凉:


    “无论如何,我是联邦的军官。台上的人是哪家哪派不重要,只要他还顶着杜邦夫人曾经的意志,我就不能不困兽犹斗——方准将,倘若不能,有死而已!”


    方彧:“……!”


    她知道伊万诺娃这些年不计成本,提携了不少年轻无名的军官。


    也知道此人对人类联邦是怀着热烈的感情的,甚至可以为之不择手段。


    但亲耳听到如此真诚的誓言,仍然令她震撼不已。


    她敬过礼,揣着沉重的心脏走出元帅办公室,迎头撞见一个熟悉的影子。


    “哟,方。”顾舍予挠挠头,“你干什么来了?”


    方彧不能说她来干什么,只能反问:“你不在蓝母星吃沙子,你又干什么来了?”


    “你对蓝母星那种轻蔑的态度,我很不喜欢。”


    顾舍予懒洋洋说:“你以为我很乐意离开美丽纯洁的地球母亲,来这利欲熏心的人类膀胱?”


    方彧:“人类……膀胱?”


    顾舍予漫不经心:“奥托人喜欢说自己是人类心脏,但其实就是个废物储存器,存满了像我一样的废物。一阵哗啦哗啦,大家都得被冲到厕所里去。”


    方彧:“……”


    她应该庆幸顾大少口下留德,没把奥托比作其他什么东西。


    方彧转而问:“那你的考古研究怎么样了?”


    顾舍予眼睛一亮:“说到这我可就不困了,我最近找到了个好玩的——”


    他脸都熠熠发光起来,打开背包,掏出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一小块棕色的石头。


    方彧凑上前:“不认得,这是什么?”


    顾舍予把它按在胸口,一脸陶醉:“这是马门溪龙的粪便。”


    方彧一愣:“什么?”


    “粪便化石!”


    顾舍予护雏一样护着怀中的东西:“这只是一小块样本,你知道我发现它的时候,它有多大吗?”


    方彧:“多大?”


    顾舍予恐惧地摇头:“一定很大很大。根据复原状况,当初,这块粪便啪叽一声,掉下来,正好砸死了一只……”


    ——方彧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那坨粪便究竟砸死了什么倒霉蛋了。


    旁边的一扇大门打开,走出一位中年人。他长得和顾舍予很像,但气度更威严,不怒自威。


    “小舒。”他看了顾舍予一眼,“你在和谁说话呢?”


    顾舍予连忙把化石藏进袖管:“爸,这是方彧。”


    方彧:“……您好。”


    星环集团的话事人,富可敌国的顾歌,此刻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她。


    他转过身,不置一词:“小舒,该回家了,我们走。”


    “啊,好的。”顾舍予好像有点怕他父亲,立刻跟着离开了。


    “……”


    方彧看着他们离去,无声叹了口气。


    **


    兰斯回学校去了,方彧又变回了空巢老人。


    她满身疲惫,回到家门口,摸出裤兜里的钥匙,却发现门并没有锁……


    不对,她出门时绝对锁门了。


    她下意识绷紧手臂的肌肉,反手触到掖在大衣兜里的手.枪,轻轻推开门,屏住呼吸。


    “啊,方小姐!”


    方彧吓了一跳,赶紧把枪塞了回去:“弗朗茲先生?”


    她的房东弗朗茲抄着手,圆圆的脸上凑出和蔼笑容。


    房东堵门,必有灾殃。她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比刚刚怀疑肯雅塔要灭她口时更不祥。


    弗朗茲笑眯眯说:“听说方小姐荣升将官,怎么着?还要租咱们这间小破房?”


    方彧:“奥托的将官满地跑,元帅多如狗,没人说要给我分宿舍。”


    “哎呦喂,那可就不巧了,”弗朗茲说,“最近年景不好啊……”


    方彧警觉提醒:“您上半年刚刚涨过一次房租,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可是这物价飞涨,也不以你我的意志为转移,是不是?看在方小姐是个人尖子的份上,一万八千星币——”


    方彧骇然:“您怎么不上大街抢钱?”


    “这话真不好听,能合法地抢,干嘛上大街上抢呀?”


    “……我还得感激您遵纪守法吗?”


    弗朗茲脸一拉:“爱住就住,不住拉倒,告诉你,七八个人排着队想住过来呢——”


    “树挪死,人挪活,你住了这么些年,也该腾腾地方!”


    半小时后,方彧拉着两大箱行李,稀里哗啦地被赶出家门。


    “……”


    人类的上限在哪里她不知道,可眼看着,她的上限就是去地铁站当流浪汉了。


    可惜兰斯已经回学校去,不然,她就是个拖家带口的流浪汉。


    方彧站在街边,踟蹰良久,憋着一股火气,突然想看看做流浪汉到底是什么滋味。


    她找了块路边石坐下,又被冰得一屁股跳起来——到还是不做了吧。


    “喂,谢相易。”


    她对着光脑,一脸死气:


    “陈蕤正住在你家吗?哦。那你家还有多余的屋子吗?我和陈蕤住一起也行。”


    **


    一小时后。


    谢相易帮她把行李搬进屋子,表情像是憋笑憋得很辛苦:


    “联邦的准将居然青天白日的,被房东撵出来,你真是活成个人样子了。”


    方彧沉默半晌:“末日的疯狂,看在他就要倒霉的份上,我就不背后骂他了……对了,你打算怎么办?”


    谢相易脸上的笑容褪去。


    他在奥托有房子、有家人,显然属于“最倒霉”的行列之一。


    谢相易叹口气:“房子只能听天由命,没了就没了吧。我想趁着这几天,把外祖母送到女神三星系去,比如……桑谷。那里即使打起来,也应该是后方。但是她不愿意。”


    方彧:“让她走,奥托不知道要打成什么样子。”


    谢相易恼火道:


    “你不知道,我一提这个,她就又哭又闹,什么她老啦,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只是一把老骨头,不能抛在那种‘穷乡僻壤大农村’,否则死后都得打井水、吃窝窝头——”


    方彧:“……桑谷是大农村?那北海大区是什么地方?”


    “谁知道,原始人聚居区吧。”


    谢相易不耐烦地摆摆手:“老太太在奥托一辈子,觉得除了奥托都是乡下。叫我怎么办?”


    好嘛,她成原始人啦。


    方彧大感受伤:“劝什么劝,劝不动就绑走,也不能等着……”


    话音未落,一个快活的声线越来越近,破门而入。


    “方!方!方——”


    陈蕤像树袋熊一样,挂在她的脖颈上:


    “你来啦,沃森夫人该高兴了——她看我不顺眼好久了。”


    方彧:“……”


    陈蕤是刚刚被放出来的。


    她和她父亲经此一事,本来就所剩无几的感情又破裂了一把。


    她出来的当天,陈岂装不知道,非但不来接女儿,还大门紧闭,似乎生恐陈蕤找上门来。


    就连陈蕤被方彧拆得乱七八糟的外骨骼,都是司法部门出于人道主义替她修的。


    陈蕤知道消息后,卷起衣服卷,再也没回家一步。


    她说她现在穷得掉渣,主要是外骨骼的维修费用太高,而且被打坏后,修复得不大彻底,随时有罢工风险。


    方彧很会抓重点:“我不会赔你的外骨骼的。”


    陈蕤:“当时,你没打算杀了我?”


    方彧:“你这样逼问我,也不会让我感到愧疚,然后赔你一具新外骨骼的。”


    陈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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