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1 ? 最迷人的捕猎者
◎极北森林中最迷人的生灵!◎
“可惜了那些青贮的草料, 都是宝贵的东西。”赵姐看着汩汩的混着没有消化的绿色草料的液体被大花牛吐出,渐渐都冻在树木下的土地上,十分可惜。
抬头又心疼牛, 这么一折腾搞不好还要掉膘。
好在虽有损失, 总不至于伤掉一整头牛。
学员们即便不愿意看到牛生病,但能获得实践机会总是好的。
忙活完洗胃,又直接用胃管给牛灌了药,大花总算重获自由——它肚子不难受了,又行动自如起来, 摇摇晃晃穿过人群, 向山下去了。
快逃, 逃离可怕的、兴奋的年轻人们。
学员们酣畅淋漓地大干了一场, 哪怕有的只是帮忙往漏斗里灌水, 也觉是这场救牛活动的主力,各个心满意足, 整理过战场,又浩浩荡荡地离开。
赤兔狗看着大家下山时,全程坐在院子里不敢踏出来, 大概是觉得这群年轻人很恐怖、仿佛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又或者是忆起了自己下巴缺口的来由吧。
大花的病例很好地教育了每一位学员,让大家更深刻地认识到青贮草料喂食需要限量的重要性。
林雪君相信大家在回到各自生产队制作青贮草料后, 会更认真遵守这一条限制了。
自从小尾寒羊群扩张后,整个生产队每个月都能喝到新鲜的羊奶了。
往年只有羊下冬羔的12月左右,和羊下春羔、牛马下春犊子驹子的时候,才有奶, 现在所有人都要感谢小尾寒羊。
不用跟牧的大白羊们这批生完下批生, 虽然牧民们要更用心地去记忆小尾寒羊的打栏期、预产期等, 但没有人抱怨,忙忙活活地干活不就是为了一口吃喝嘛,牧民们只有高兴的。
生产队里还有好几座地基打好、一层盖好的房子,都是穆俊卿秋天专门造的。他在过去的几年有了经验,知道冬天土地会被冻住,没办法打地基造屋,所以他提前把这些寒冷会影响的工作做好,到了冬天继续把二层或者剩下的部分完成就可以了。
今年没有多出要抗旱、铲雪的沉重工作,他将大把的时间都安排在造楼上——
陈社长说了,现在第七生产队畜群扩张得厉害,又有了种中药、养小尾寒羊等等工作,明年肯定还要再扩大草场范围,也会往这边送更多的知青帮忙。
人多了就要盖房子,陈社长很看好穆俊卿的二层小楼,还说会筹备安排,明年开春统计好各个生产队的前一年出栏收益和需求,请穆俊卿到其他地方造小楼。
如果他能教会更多人造小楼,陈社长还会将他的一日1人工分提升到一日1.5人工分,而且还愿意向海拉尔等城区建设部门推荐他这个能手。
这些未来可能到来的成长与进步让穆俊卿积极性越发强烈,他承诺大队长,无论将来是否会走出第七生产队,都一定在离开前将第七生产队规划的10座小楼建好。
林雪君忍不住期待起来,一个全是二层小楼的面朝草原、背靠山林的住地区,简直比北欧度假别墅社区还诱人。
难以置信,曾经扎满了毡包的冬日营盘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人力真是没有极限。
学员们今冬的课程快结束时,一只耳今年的两个宝宝中的一只忽然消失不见了。
当天晚上跟巴雅尔回来的时候一只耳和它的两个宝宝不在,林雪君就有点不放心,忙带着阿木古楞和手电筒上山去找。
在驻地圈围出的围栏最边缘,一只耳带着比较老实的那只宝宝,一直朝着森林呦呦地叫。
丢的是那只比较活泼的,看样子是因为个子比较小,从围栏下钻出去的。
天色已经很晚了,小狍子只要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就能熬过这一夜,林雪君不敢深夜往冬天的深山里走。食物短缺的季节,野兽们会扩张领土搜寻猎物,有的动物甚至会一日千里地逡巡。
只能祈祷小狍子独自保护好自己,或者晚上可以遇到巡夜的沃勒小队,跟着回到驻地。
带着一只耳和乖巧的小狍子折返生产队,林雪君跟阿木古楞约好了明天再上山去找小狍子。
一夜好眠,那只丢掉的小狍子没有回来,但一只耳好像已经忘了自己还有个宝宝,它不再像昨天晚上一样焦躁,又优哉游哉地带着乖的那只小狍子随巴雅尔上山,仿佛大的那只调皮宝宝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清晨吃过早饭,林雪君便准备出发了。沃勒他们在林雪君背上猎-枪,阿木古楞背上弓箭后率先出发,带着灰风等几匹都已长大的狼和狐狸,还有阿尔丘、赤兔等愿意巡山的獒犬大狗,顺着巴雅尔它们上山的路出发,围着人类圈围的森林外圈巡逻尿尿,驱赶企图靠近的猫科、犬科等野兽。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则顺着昨天一只耳呦呦叫的那个方向往更深的林子里走。
在积雪地上,他们很容易找到小狍子的足迹。从这些足迹上可以看出,它像个闯入森林的小精灵,东刨两下,西跳两步,玩得忘记了归家。
两个人不知不觉间越走越深,偶尔看到从薄雪上露出的干枯中草药叶茎,他们会停下来用石头木头等尝试挖掘,挖出来的草药根茎抖掉泥土和积雪揣进羊皮大德勒的上衣襟内。
这一夜小狍子跑得太远了,一般食草动物在黑夜都会找个地方隐藏起自己,蜷缩着睡到天亮,不知是什么使小狍子一路都在走,始终没有停下休息。
“也许是饿了,在找妈妈。”阿木古楞在拐过一片长得很密的白桦树丛区时,蹲身仔细检查了下,转头对林雪君道:“它遇到了一只猫科动物。”
林雪君蹲过去低头看,在小狍子的足迹边,出现了清浅的小梅花足印。
林雪君眉头皱起,在黑夜中,食草动物是不可能跑过夜视能力极强的猫科动物的。
“可能是猞猁。”林雪君看了下足迹的大小,粗略判断。
“凶多吉少了。”阿木古楞想起之前学的一个成语。
两人加快步速又顺着足迹跑了一段路,忽然发现在一个拐角,小梅花脚印转了向。
阿木古楞过去查看,回来后道:“猫科野兽发现了另一只猎物,是个棒鸡。”
他将一眉黑色的羽毛递给林雪君,棒鸡又叫黑嘴松鸡,还叫乌鸡,因为羽毛是黑色的。
小狍子逃脱了可能是猞猁的猫科动物的追击,两人又重燃希望,继续顺着小狍子又变得松散悠闲的足迹往深处走,不知不觉几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今天没有风,只有松树跳跃时才会将树梢上的雪絮荡落地面。大雪中的世界总是显得很静谧,尤其是这样的冬日森林。
林雪君偶尔停步时,目光穿过森林中的树木,向远处眺望。却发现目力所及的除了树还是树,这个世界好像忽然只剩下这么一座长满了高树的森林,还有两个顺着一串足迹寻找狍鹿的闯入者。
还好冬天熊都是冬眠的,他们才不至于感到太恐惧。
穿越森林时不时有什么动物奔跑发出的声响,可当你转头望过去时,总是什么都看不到。天色但凡昏黑一点,林雪君都会害怕——人就算知道这世上没有鬼,也常常还是会怕鬼。
幸好都只是一些害羞的小动物在躲避人类,他们并没有遇到什么鬼打墙之类诡异恐怖的事。
过了中午,两个人吃了些自备的饼子,林雪君掐着腰嘀咕:“如果找到了,回去要多喝一点鹿奶,我们为了找鹿,脚都走疼了。”
幸好她有一双舒适暖和的好靴子,森林里又没有风,不然真的走不下去了。
人生最难的就是止损,一旦投入太多,想要停下来就变得极为不容易。
虽然已经是下午了,他们还得预留折返需要的时间,回程最好也不要走夜路。可他们总是觉得或许再走一段路就会看到一只耳活泼的崽子在森林里没心没肺地蹦跳,无论如何不舍得停止。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都心知肚明,如果今天不找到小狍子,它多半就回不去家了。
迷路的、不能离开母亲独自活下去的小狍子在森林中很难再度过平安的一夜,他们路上不止看到猫科野兽的足迹,还看到了狼的足迹和鼬类的足迹——未成年的食草小动物对它们来说实在太美味了。
更何况一只耳和林雪君又将它照顾得很好、很肥。
在拐过一个上坡时,林雪君见到了她此生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或许可以说是大自然的凛冽带给她的震撼,也或许可以说是神造物般的野兽美得令站在大自然中、没有笼子和玻璃罩保护的人类灵魂轻颤——
过坡后小狍子的足迹忽然变得混乱起来,它像是发现了什么令它极度恐惧的东西,之前的猫科野兽都没能让它如此慌乱。
林雪君还想顺着它的足迹往前走,却被阿木古楞一把抓住。
转头想问怎么了,阿木古楞做出噤声的手势,向前方朝她挑了下下巴。
林雪君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便瞧见前方几米处小狍子的足迹忽然被踏烂,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哪里扑跳或摔倒了。
接着,林雪君便看到了滴在雪地上已经干涸的暗色血滴。
心里忽然一沉,后背莫名竖起一层鸡皮疙瘩。
似有所感般,林雪君猛地向前眺望,在几十米外的树林间看到了阳光下金色的皮毛,和黑色的条纹。
那是极北森林中最迷人的生灵才会有的外貌特征。
阳光照射在雪地上折射的光和直射在漂亮皮毛上的光很亮很亮,林雪君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好像都被那流淌着的金光刺痛了。
黑色的条纹忽然流动起来,意识到那只误闯入这片丛林的猛虎在动,林雪君胸腔里的心跳好像都停止了。
她伸手攥住身边的一棵又粗又高的樟子松,随时准备为逃生而爆发毕生最快速度最大力量地爬上树顶。
阿木古楞也如她一般扶着他身边的另一棵高树,两个人都不敢动,悄悄躲在树干后,屏息凝望那头大概两米多长,可能会有5个她那么重的猛兽之王。
汗毛全部竖起,林雪君总算明白为什么小狍子会慌乱。
一个树间缝隙中忽然出现两颗黑色如眼睛般的明亮斑点,虽然看不清吊睛般黑色斑纹下虎脸上的黄眼睛,但林雪君相信那头老虎正在观察他们。
他们离得很远,老虎所在的那片树林很密,这给了林雪君一点点安全感。
她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那片金光,老虎给她带来的压迫感令她全身肌肉都绷紧了,静立着没有喘息的时间,渐渐浑身的肌肉好像都疼起来。
她手轻轻摸了摸背后的枪,明白在森林中奔跑的老虎是很难被打中的,掩体太多,它的速度也太快了。
而且除非你一枪打中它的脑袋,不然根本不可能解除它的杀伤力。
在林雪君感到后背衣服已经完全被她的汗打湿时,静立在远处的老虎终于动了。
它的动作很慢很悠闲,显示着森林之王的从容。
它不再看他们,只是轻轻摇摆尾巴,走向一边,然后噗通一下卧倒,埋头不知是在进食还是在舔毛。
林雪君朝阿木古楞点点头,两个人忙轻手轻脚地后退着走下这片高坡,当离开老虎的视线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夺命狂奔。
已经走了大半天了,他们原本应该很累了,但此刻奔跑的速度却很快,丝毫不见疲惫后的惰怠。
顺着自己的足迹,他们熟知了这条来时的路,跑得没有丝毫停顿。
风声和森林的声音在耳边急啸,他们却只听得到自己粗重的呼吸。
直跑到肺部发痛,两个人才停下奔跑。
阿木古楞牵住林雪君的手,转身将她的围脖口罩提高,以确定她吸进去的空气是被围脖口罩过滤过的、不至于刺激气管和肺部的温度——现在他们的体温太高了,与冷空气对冲会造成身体损伤。
知道她很累很累了,阿木古楞便拽着她的手大步走在前面。在她越走越慢时,更是背起她穿林绕树。
伏在阿木古楞背上,林雪君慢慢终于恢复了些体力。
脑海中回想方才的画面时汗毛仍会竖起,心脏仍会悸痛,不敢想象,如果老虎那时候恰好很饿,他们会怎样。
“老虎大概刚捕猎到动物,正在吃,或者已经吃饱了,才没有理我们两个它自认没什么威胁的小东西。”林雪君有些喘的低声道。
已经离那里这么远了,她仍不敢大声讲话,像怕惊动到那只猛兽一般。
“嗯。”阿木古楞埋头赶路,轻轻地应。
“……”林雪君忽然意识到老虎正吃的也许就是他们在寻找的小狍子,抿住唇,又沉默下来。
夜色彻底笼罩这片森林时,他们才回到驻地。
大队长都已经准备带队去找他们了,见到牵着手走回来的两个人终于放下心来。
听到他们的遭遇后,所有人都后怕不已。
大队长挨家挨户地通知,晚上锁好院子,夜里上厕所就在屋里用尿桶泔水桶,不要出门。
接下来要上山捡柴之类,都要几人一起行动,最好背着猎枪,圈围外的森林都不要去了。
当天晚上,林雪君将沃勒等几头狼、糖豆和狐狸都关在了屋子里,不许它们去后山巡逻了。
即便是一群狼和狗与森林之王对上,也未必能赢。更何况就算赢了也必然有折损,她不能失去它们任何一个。
晚饭后,林雪君关好院门,锁好屋门,抱着最强壮、给人最大安全感的沃勒,又抱又摸了好长时间才钻被窝睡觉。
忽然不能出门的几匹狼都不太高兴,在屋子里也要对着窗口嗷呜嚎叫。
可这一晚的林雪君却格外地铁石心肠,任凭它们挠门还是嚎叫,叼她的被子还是舔她的脸,都没给它们开门。
山上有老虎啊,傻动物们,会吃狼吃狗吃狐狸的!
第二天早上,林雪君给一只耳加喂了一顿青贮饲料,默默抚摸它的头。
幸而它并没有露出悲伤表情,早上跟着巴雅尔上山时仍旧摇头摆尾的。
大队长带男人们上山加固了森林圈围,确保老虎轻易无法装翻那些钉在一起的木板,也无法纵越进他们圈围的森林区域。
接着拿着盆和大铁勺子绕着圈围不停地敲敲打打,这响彻云霄的噪音响了一个小时,足以让老虎知道在这片区域里有一种可以发出如此响亮叫声的可怕猛兽,不容进犯。
如此这样连续三天后,没有老虎靠近的痕迹,林雪君才终于给沃勒他们放了行,可每每入夜闭上眼,她脑海中总能浮现那片耀眼的金光。
终于在送走学员们,快要过年的一个夜里,她梦到自己看见猛虎后没有逃走,它愁眉苦脸地跟她说:
“人类,听说你是这片草原上最会治病的医生?”
然后,她昂首阔步地走近它,帮它拔掉了扎在爪子上、牙齿上的大刺,得到老虎的感谢,得以骑着这威风无两的森林之王,在下雪的兴安岭森林中飞纵跳跃,快活得胜过中了百万彩票。
【📢作者有话说】
…
【打栏:发Q情】
【小时候经常看人类帮野兽拔刺后得到报恩的故事,因而做了这样的梦吧。】
292 ? 白色的精灵
◎盛夏风暖,缺乏娱乐的牧民们闻风而来。◎
哪怕是山里有老虎这样了不起的大事, 人们也有渐渐淡忘的时候。
过完年林雪君从首都回到驻地时,大家已经不再讨论武松打虎、赵得胜有枪也能打虎之类的话题了。
倒是霞姐因为丈夫喝酒睡在外面差点冻死而大发脾气,在丈夫酒醒后大吵大闹, 还用菜刀背狠狠砸他的背, 打得他背上青一条紫一条而获得了‘母老虎’的光荣称号。
搞得全生产队妇女都想效仿,吓得大队长和妇女主任等协调委员会成员挨个到霞姐家调节,一则不许霞姐丈夫再一顿饭喝酒超过一杯,另则希望霞姐不要再打人了。
双方情绪缓和下来,都承认了错误, 霞姐丈夫嘿嘿笑着跟霞姐发誓绝不再让她担惊受怕, 终于冰释前嫌。
穆俊卿回到驻地时, 先去看了自己还没造完的小楼, 然后才拐回男知青住的一号土坯房里烧炕。
中途去大队长家讨了一碗奶茶喝, 回程路上碰巧遇到阿木古楞。
又过一年,阿木古楞已经17岁了, 除了脸上和眼神里还有一些少年气外,整个人都越来越接近青年模样。
他坐在自家木屋前的院子里,劈柴累了, 正趁休息的工夫用木杈子在地上写写画画着什么。
穆俊卿走过来跟他打招呼, 顺便感谢阿木古楞帮他去年底撰写的关于在生产队建楼房和拱桥的故事配图——文章已经被《首都早报》录用,过阵子应该就能看到。
在生产队造二层小楼光是文字描述就已经足够惊人了, 再配上图,有个更直观的冲击,大家会更加觉得他厉害。
这个时代所有人都在争取上进,渴望做一个对国家和社会有用的人, 自己做的事登上《首都早报》对穆俊卿很重要。
是以即便报社会给配图的小画家阿木古楞署名及单独支付画稿费用, 但穆俊卿仍决定等稿费寄到, 把自己的稿费也分阿木古楞一半,以感谢对方在这件重要事情上给与的帮助。
他走进小院,跟发现自己的阿木古楞打过招呼,坐到阿木古楞身边的另一个木桩子上,才发现对方在地上到底写的是什么。
穆俊卿在首都读书时也学过一些外语,学校教的是俄语,因为学得时间短,并不像后世恨不得从小学、从学前班就开始接触外语,所以只学到些许皮毛。
可即便如此,他也认出了阿木古楞在土地上书写的是外文。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才辨认出来是英语,忍不住吃惊问道:
“你在学习英文吗?”
“嗯,请内蒙的报社编辑老师在认识的人那里要到了一本旧英文字典,对着这个学,能看懂杜教授送我的教画画的书。”阿木古楞点点头,放下木杈子,用脚将自己书写的英文抹掉了。
“……”穆俊卿敬佩道:“你会拉弓射箭,会给动物治病,认得药材,还会最难的骑术,又是公社最会画画的人,会讲蒙语和汉话,现在还在学英语……你是想掌握多少技能,变成多优秀的人啊?”
“……”阿木古楞抬头与穆俊卿对视一眼,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沉默地低头,用木棍在雪地上划拉一下,草草写上【look up】,之后又胡乱抹去。
不变得更优秀,要如何安抚面对太阳时的自惭形秽呢。
“我还想学烹饪,等王建国同志有空的时候,跟他学。”阿木古楞放下木杈子站起身,再次拾起斧子时,转头对穆俊卿说。
“……”穆俊卿望着阿木古楞,总觉得他不是在变成上进的人,而是在变成一个……
他说不清楚,但总觉得阿木古楞培养自己的方向,似乎不太一样。
第二天晚上,所有知青都回到了生产队,大队长专门拨了一头冬储的羊给大家解馋。
吃饭时许多知青忍不住感慨,说是来草原上吃苦,结果在草原上吃的比回家过年时吃的还好。
第七生产队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
新一年农大9月新生开学,原本的学生也会开启新学年。
林雪君在京时跟杜教授和农大校长抽时间见了一面,约定9月再来农大开分享课。
接下来这一年,她还能在草原上呆6个月。
走过最忙碌的接羔、接犊子驹子、给新生命打疫苗、春耕、给牲畜体内外除虫等等忙碌的工作,时间在劳动中一晃眼就到了6月。
夏至的前一天还在下雨,夜雾散去,太阳升起后,天忽而晴透。
海一样的蓝色铺天盖地倾泻而下,让被夜雨淋得湿漉漉的世界变得晶莹剔透。
在过去一年他们失去了一只耳的一个孩子,沃勒难得地没有在春天再叼一只小狼回来。
可夏至的夜里,知青小院忽然就要添丁了——驼鹿姐姐开始发作。
第一次产仔的大驼鹿格外惊慌,它一直生活在林雪君的院子——每次将它和驼鹿弟弟放归,它们都会在隔日慢悠悠地走回家——它没有受过驼鹿长辈的‘教诲’,大概并不明白自己怎么了。
只觉得疼痛和恐惧,站在院子里一声又一声地呦嗷。
林雪君和生产队里的人早熟悉了给大动物接产的一套流程,烧热水的、准备干草的、取绑拽牛犊子的消过毒的麻绳的、准备安胎汤药助胎衣脱落的,衣秀玉和阿木古楞等人都跑过来帮忙。
林雪君安抚过驼鹿姐姐,赶走围着姐姐转的驼鹿弟弟,给四周洒上来苏水,洗手后戴上胶皮手套,插进驼鹿姐姐的水门检查小驼鹿的胎位。
如之前一样摸到两只幼崽,其中一只已经在通道口了。
驼鹿宝宝胎位很正,不需要放倒大驼鹿左右转颠地扶正胎位,这实在太好了,不然驼鹿姐姐这么大的块头,折腾起来真不容易。
抽回手后再次做过清洗,林雪君见阿木正蹲在脚边复洗拴幼崽蹄子助产的麻绳,伸手便拎起他搭在腿上的绳尾,转身拽过,准备先缠在手上,等一会儿需要的时候再用。
却不想绳子刚拽直,就听到噶一声古怪喉音。
而且绳子再怎么都拽不动了。
一转头,便见蹲在地上的阿木古楞仰起头正瞪圆了异色瞳孔的眼睛看她,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她手中的绳子正缠在他脖子上,他双手抓抠着绕颈麻绳,与她错愕的表情对上后,又忍不住笑起来。
居高临下地看着长相极其优越的、正从少年过度向青年的阿木古楞,手中拽着缠住他脖颈的麻绳,只要轻轻一拽,就能让他憋气充血地面孔变色,甚至——
她脸忽而一红,哭笑不得,忙松手将麻绳递还给他。
阿木古楞接过她手里的绳端,慢条斯理地重新理好麻绳。
站起身后手搓了搓脖子,似乎有些不舒服。
林雪君转头一看,他一冬没有日晒而变白的脖子上一圈儿红印子……她脸更红了。
“回头给你抹点药膏吧。”她伸手安抚着驼鹿姐姐,不好意思地对阿木古楞说。
脖子上这一圈儿红……怪里怪气的。
“没事,没有出血嘛不是。”阿木古楞手摸了一圈儿没摸到血,便不太在意,将麻绳全部消毒后递给她,转身又去干别的活了。
林雪君望着他的背影,悄悄叹了口气。
揉揉鼻子,回头准备再给驼鹿姐姐做一下检查,看看崽崽到哪里了,却见驼鹿姐姐后部肌肉一松一紧,显然已经在努责了。
它一改方才的不安和惊惧,在林雪君的手掌下逐渐变得平静下来。似乎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
当它昂着头朝着太阳的方向静静用力时,林雪君甚至觉得自己好像从驼鹿姐姐平静的眼睛里看到了决绝。
忍不住伸手抱了抱它的脖子,在它侧头过来看她时,林雪君已松开手,轻抚过它棕灰色的身体,走到它后侧。接过额日敦递过来的稻草放在地上,林雪君拍拍驼鹿姐姐的屁股,低声说:
“加油。”
驼鹿努责时的鸣叫惊动了山野中的鸟雀,四周时而静时而吵闹,鸟群不知是好奇还是受了惊吓,从后山树林间飞起,绕驻地一圈儿后又落向另一侧的樟子松林。
海东青飞白也从山林里飞了回来,落在屋顶昂着头扮演雕塑,眼睛却时不时瞄一眼大驼鹿,显然在好奇这只往常很安静的大家伙为什么忽然这么吵闹。
第一只小驼鹿落地时,驼鹿姐姐没有鸣叫,围着的人类却喜得啊啊不停。
吴老师教室里的孩子们早坐不住了,全冲出来围在院墙外看小驼鹿。
刚出生的驼鹿幼崽更像驴了,棕黄色的毛发黏在身上,傻乎乎地呆望。
林雪君为它抠过羊水,正面望它时,居然还觉得它有点像长嘴巴子的狗。也不知道驼鹿姐姐怀的是谁的宝宝,它和驼鹿弟弟每天跟着巴雅尔上山,大家都没见过其他驼鹿的踪影,也不知道它们有没有越过围栏跑出去约会过。
驼鹿宝宝跌跌撞撞想要站起来,每次失败都像是下跪,这也是幼崽出生必须跪过四方才能站起来的说法的来源。
小家伙每跪倒一次,围观的孩子们都会惊呼一声。
待它终于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了,林雪君这才抱着它到驼鹿姐姐面前。
母爱是这个世界最自然而然的事,因而许多人对它习惯,忽略了它的伟大。
可当大驼鹿低下头颅一下一下轻柔舔犊时,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母爱的光辉。
哪怕是好像还不懂事的孩子们,也静下来,一瞬不瞬地看大驼鹿的动作,眼神中渐渐有了好似幸福享受的表情——像是大驼鹿不止在舔它自己的宝宝,还在舔孩子们一样。
当第一个宝宝舔得差不多,小家伙拱着妈妈的乳F房喝到第一口奶后,第二个宝宝也开始发作了。
林雪君等待着另一只大地色的棕灰色宝宝的降生,却没能如愿——
她得到了一只纯白色的小驼鹿。
是只白化驼鹿!
林雪君望着比第一只出生得更容易也更快的白色小驼鹿,惊喜得瞠大嘴巴。
当年在驯鹿部落救小驯鹿时,她就曾遗憾不能将白色小驯鹿带回家,哪里想到居然在这一天真的拥有了一只白色的鹿。
还是在国内更稀有白色驼鹿!!!
她激动得呦一声叫,冲过去用力拥抱驼鹿姐姐的脖子。
在大驼鹿转头准备也舔一舔林雪君时,兴奋的人类又跑回它身后的干草前,蹲身仔仔细细欣赏起白色小驼鹿的美貌。
任何动物在幼年时都是可爱的,哪怕是像小毛驴的驼鹿宝宝。
它不止通身白色短毛,连长长卷卷的浓睫毛都是白色的!这也太梦幻了,真与童话故事里的精灵一模一样。
为它仔细抠过羊水,看着它跪过四方,跌跌撞撞站起身,林雪君简直拥有了当母亲一样的骄傲和慈爱。
将它抱到大驼鹿面前,看着它一边被舔舐,一边呦呦低喃着往妈妈肚子下拱的样子,林雪君的心都化了。
人类生活区里的小生命们刚出生时,常常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妈妈,而是兽医。
林雪君抚摸过小东西还有些湿润的屁G股,心想:你第一眼看到的是我,我也算你的妈妈之一。
温暖的春风加上妈妈的舔S舐,两只小东西很快都变得干燥起来。
贴身的绒发变得毛茸茸炸蓬着,手感更好了。
它们喝饱了奶后变得更硬实,时不时地呦呦哼哼,围着妈妈转圈圈,学着与自己的四肢和谐相处,可爱得不像话。
不止林雪君喜欢白色的驼鹿,孩子们和生产队里的其他人也惊奇得不得了,纷纷赶过来围观,喂果子或鲜蔬、水槽给驼鹿妈妈的人还有机会抚摸一下小驼鹿。
当手掌下触碰到有温度的、柔软蓬松的幼崽毛发时,每个人的内心都会被治愈。
这也成了一种精神spa,被许多人所钟爱。
而林雪君更是沉迷于此,每天都要摸上好几遍。
“像只小羊羔。”穆俊卿伏在栅栏外,观察着林雪君的新宠儿。
“比小羊羔大几倍的巨型羊羔。”衣秀玉修正道。
“生出白化崽子,不会是跟驼鹿弟弟生的吧?”赵得胜有些好奇地问。
“有可能吧,回头等驼鹿发情的时候,得将它们两只分开了。”林雪君摸了摸白色小驼鹿的圆脑袋,又摸了摸它的长嘴巴。
因为驼鹿姐姐哺育小驼鹿不容易,林雪君最近总去河里捞水草、去山上采果子给它加餐。驼鹿姐姐愈发黏她,一看见她就喜欢得过来蹭拱。
它的宝宝爱屋及乌地也对她越来越亲近,有时下午林雪君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整理医用器具,两只吃饱喝足的小驼鹿就会从大动物棚子里跑到她身边来玩,时不时舔舔她的手臂,咬一下她的裤子,围着她转来转去。
在娱乐严重缺乏的大草原上,林雪君的院子里有白色的驼鹿、红色的狐狸、黑色的狼、白色的海东青、红色和黑色的骏马、一只耳朵的狍子、打架比狼还厉害的大白鹅和牧羊比人类还厉害的黑白花大狗的消息,很快便传遍草原。
春季接羔后的一系列劳动结束了,羊毛也剪了,盛夏时节,牧民们忽然有了一个短暂的空闲时光。
一群在草场上整日与牛羊为伴,只看得到蓝天白云绿草地,难得遇到个客人能聊上两句天,格外寂寞的牧民们忽然都听到了‘呼色赫第七生产队草原动物园’的故事。
那里的狼很忠诚,那里的鸟跟人类一起狩猎,那里的驼鹿有房子那么高……大家都想去看看。
已难以回忆到底是哪位陌生人第一个来到第七生产队,果真看到了一院子的动物,狼不吃羊,鹰不偷鸡,狐狸看家护院见到陌生人汪嗷汪嗷地怪叫……
于是,在这片广博的旷野里,关于【草原动物园】的故事越来越多,越来越生动。
在盛夏7月底,也有越来越多的陌生人闻风而来,要看看那个属于林雪君的,奇怪的动物。
【📢作者有话说】
…
【look up仰视】
293 ? 草原动物园和川西标兵
◎原来唐僧也来过林同志的草原动物了。◎
从草原上来的风一浪又一浪地鼓动遮挡了阳光的树叶, 使光束不停改变射下的位置和形态,像大自然摇动的迪斯科灯,晃得山林下的院子都变得活泼。
草原不拒绝牛羊, 林同志的院子也以夏日一般绚烂的姿态欢迎着每一位亲切的过客。
自从开始有人来看动物, 林雪君便在院子里的长桌上准备起瓜子和前一天生产队社员们在山林中采的野果子。
这些食物总是最受欢迎,来吃的不止有人,还有胆敢顺着房屋树木跳落的松鼠和小鸟。
即便海东青站在屋顶虎视眈眈,为了这些美味,它们仍然铤而走险。
这一天, 林雪君仍然在山泉水叮咚穿过院子的声音中醒来。
拉开窗帘时, 她看到了漫天满世界的水晶垂帘, 在阳光下晶莹闪烁, 笼罩了整个院落。
再定睛才发现是太阳雨静悄悄地下。
阿木古楞撑了把小伞在蔬果瓜子盘上面, 使它们免去被雨淋受潮的凄惨结果。
反正都是要被吃掉的,它们自己才不在意自己是潮软还是干燥香脆。
推开窗, 林雪君与阿木古楞打招呼,他走到窗前,从薄皮袍子的上衣襟怀里掏出一把绚烂夏日最蓬勃的光辉。
原本在他襟怀里被压得收束起花瓣叶子的鲜花们经他轻轻一抖, 就重新尽数舒展, 一些小小的花冠上甚至还挂着露珠,他也不嫌它们湿。
伸手接过来, 她低头嗅了嗅,转手将之插进花瓶里,与昨天的那捧小野花作伴。
雨还在下,林雪君正将头钻进鸡窝里清理昨天晚上鸡鸭鹅留下的粪便, 又不嫌脏地将它们的羽毛捡出来丢进清水盆仔细清洗——都是做夹袄的好材料。
正干着活, 今天的第一位客人便登门了。
“是林同志的兽医站吗?”一位脸晒得黢黑的大叔站在院子外, 说话时脸上并没有笑容,语气甚至是生硬的。
这位还算客气的,至少问的是林同志的兽医站,而不是林同志的动物园。
“是。”林雪君放下手里的活,抬头问:“有什么动物需要治疗吗?”
“没有,那就是那只白色的神鹿吗?”大叔扶了扶自己包头的围巾,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动物棚圈里的白色小驼鹿。
清晨山上露重,林雪君还没开院门放巴雅尔它们上山,小驼鹿也正围在妈妈身边喝奶。
“它叫‘盖哈末诗格’,你可以叫它‘盖哈’,也可以叫它的汉语名字‘奇迹’。”林雪君拉开院门请他进来,然后像个最称职的导游一样向他介绍院子里的动物:
“这是小奇迹的妈妈,叫海日。”爱的意思。
“这是小奇迹的舅舅(或爸爸?),叫阿木尔。”是安逸、太平的意思。
“啊,那只土灰色的小驼鹿是小奇迹的孪生姐姐,叫雅若。”是月亮的意思。
大叔郑重地点点头,也不知道能不能记住这么多名字。
林雪君不讲话时,两个人便又陷入沉默。正坐在自己院子里画画的阿木古楞翻过院墙走过来看看新的客人,还不等与那大叔搭话,对方便忽然发现了院子里从头到尾始终站在院墙阴影处默默盯视的黑狼。
“它叫沃勒。”大叔忽然主动开口。
“你知道它的名字?”林雪君惊喜地问。
“全草原都知道林同志有只很会监视客人的黑狼,叫沃勒。是长生天赠给草原上最优秀兽医的礼物。”一直木然而沉默的大叔忽然开口说了一大串蒙文。
“……”林雪君脸色渐渐浮上粉红,就算内心已经自封优秀兽医称号,忽听到陌生人如此不低调的评价,她还是会害羞,“谢谢你。”
大叔回头看了眼林雪君,似乎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道谢。
他那表情仿佛在说:我只是阐述事实,你为什么说谢谢?
林雪君的脸更红更烫了。
太阳逐渐变得火热,林雪君终于开了院门,让巴雅尔带着大队伍上山觅食。
大驼鹿海日和阿木尔也跟在队伍中,晚上它们吃饱回来了,才轮到小奇迹和雅若吃奶。
“幸亏你来得早,不然就看不到这么多动物了。”林雪君开门后,沃勒也带着它的队伍出门巡山了。
只剩糖豆和阿尔丘懒洋洋的趴在院子里,可爱和温顺的狗狗没有守卫领地的压力,只要随心所欲地做狗就好。
鸡鸭叽叽嘎嘎声中,林雪君仰头遥望屋后山坡高树上的鸟屋,树荫茂密,她什么也没看到。
“我知道,只有早上太阳刚醒来和傍晚太阳要睡觉时,院子里的动物才都在。”大叔又点点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了解。
草原上明明地广人稀,许多人生活在同一个生产队,一年也只能见上几面。这样空旷的茫茫原野上,这些消息到底是怎么传播的呢?
真是个迷。
陌生的大叔什么都没有说,却在离开时从轻便的蒙古袍里掏出一把大核桃。
从他的袍子外看,明明看不出那里面还装着除了身体外的其他东西。偏偏蒙古族人能从袍子里掏出任何你意想不到的东西,可能是一只小羊羔,也可能是这样一把核桃。
林雪君想抓一把瓜子或者果子给他,大叔却已经匆匆地走了,留下个瘦长的人影。
草原上有见人便唱歌、灿烂得像开得很吵的野花一样的笑容,也有沉默似冷松般的背影。
许多来草原动物园的人都是这样的陌生人,不知从哪里来,之后又要到哪去。
他们就这样千里迢迢转到第七生产队来,看看狼,看看白色的海东青,看看会管理团队的大牛巴雅尔。看黑白花的漂亮大狗,看朦胧夜色里像怪兽一样的大驼鹿,看从不怕人的小狍子,看白色的小奇迹。一胎能生很多羊羔的小尾寒羊,住燕子窝的小猫头鹰,红宝石一样的红骏马,爱咬人的黑色大马。
还有喜欢站在阴影中监视陌生人的黑狼,跃跃欲试想靠近的灰狼,生了一身浅灰色毛发的银狼,头上有一撮白毛的棕灰色狼……
这些人会在院里的桌子上留下许多果子、野菜、水草、还活蹦乱跳的像是刚捕到的鱼,不知是从哪里传出去的,都说林同志要养这样一院子动物非常不容易,家里就快揭不开锅了。
动物园这么好,让分散在四面八方难以相聚的人在这里相遇,看到有趣的东西,可不能让动物们挨饿。大家留下的不是登门拜访的礼物,而是给动物们的食粮。
这些来参观的人中,还有会倚在院子门口,问哪位是林同志。
然后盯着林雪君看上一会儿,又走了。
好像兽医林雪君也成了动物园被观赏的动物一员。
他们到底是从旷野哪个方向来的呢?
忽然冒出来,又忽然离开,消失在日落前的晚霞里。
一些客人会点名想见哪位动物,沃勒、海东青飞白、白化驼鹿幼崽小奇迹和黑白花会牧羊的大狗是动物园里的明星动物,最最受客人们的喜爱。
可除了小奇迹外其他动物可不常能看到,比如有人点名来看沃勒。
林雪君在院子里外呼喊沃勒的名字:“沃勒,来见见客人呀,有肉吃哦。”
“嗷呜~~”是狼嚎回应。
可从后山草丛中钻出来的却是阿尔丘。
诈骗,这才不是狼!
如此乌龙常有,林同志的草原动物园变幻莫测,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地方。
常常林雪君也不在院子里,她要去牧场上照看牲畜,偶尔还会去其他生产队给牲畜看病。
便换成住在左边的衣秀玉,或者恰巧有空的王建国、穆俊卿他们帮忙招待千里迢迢赶来看动物的客人。
有时穆俊卿也不理解这些在草原上早看腻了旱獭、狼群、鹰和牛羊的人,怎么还愿意赶这么远的路来看林雪君的动物?
孤独的人总会做一些惊世骇俗的事,一群孤独的人在这一年盛夏轮流犯着同一种傻。
等林雪君回来时,总看到屋里屋外放着些食物或奇怪的礼物,她还曾收到过洁白的黄羊的头骨。
坐在炕上指着桌上放着的各种东西,她问衣秀玉:
“这是哪来的?”
“一个戴羊皮帽骑驴的牧人。”衣秀玉认真回想,生动地描绘。
“阿凡提。”林雪君脑海内立即浮现一个熟悉的形象。
“阿凡提是谁?你原来认识他吗?”衣秀玉疑惑地反问。
林雪君不答话,反而指着另一个东西问:“那个呢?”
“一个骑白马的。”衣秀玉的回答总是如此简洁而令人浮想联翩。
原来唐僧也来过林同志的草原动物了。
……
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没有游乐场、剧本杀、旅游;
没有无穷无尽任人筛选的小说电视剧电影,和总也听不到底的长长歌单。
在这个极度缺少娱乐的环境里,不仅流传着草原动物园的故事,还有今年3月哈尔滨出的感人工人故事,枣庄拼生产的好文章,威海满载而归的渔船……还有去年四川山区里出的养殖女标兵。
川西有大片大片的原野、连绵不绝的森林,还有五彩斑斓的湖泊和河流,许多勤劳而手巧的女性靠时代传承的蜀绣便可养活一大家子人,但也有一些山区村落生产队穷得吃不上饭。
穷苦的人吃不起粮,就捡野菜吃山鸡,这里四季不冻土的环境养育了许多许多性情平和而懒散的人。一些人不需要种田也不至于饿死,不织棉麻也不至于冻死,悠哉哉地生、悠哉哉地老去,只要不被蚊虫吸干血液便能活。
苟晓丽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有懒人的生产队里,哪怕大队长天天上门去催那些懒汉上工,他们也只是笑呵呵地应承,却从不真的就放弃躺着的姿势,甚至连蒲扇都不曾离开他的手。
他们从不跟嫌大队长烦,也不跟任何抱怨他们的人翻脸,只是笑呵呵地故我,谁也无法动摇他们贫苦的悠闲。
苟晓丽是生产队里认字最多的人,身边许多不爱阅读的人,她就替他们阅读,然后将书本上的知识口口相传地告诉他们。
她学会了那些懒汉的某个特质: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始终坚持自己的作为,多少年都不改变。
别人嫌她烦,笑着请她不要讲了,她也绝不停下。
一张报纸中她觉得好的文章,就从大队这头第一家,念到队尾最后一家。一家念一遍,甚至两遍,她几乎可以背下这些文章,也不觉得枯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些知识还是钻进了社员们的耳朵,进驻了他们的脑袋。
于是,大家从来没学习过,却也知道小羊羔刚出生两三天要喂土霉素糖粉,不然会得羔羊痢疾,还会传染,可能一羊圈小羊羔都会拉稀而死。
大家从没研究过怎么更科学地喂养,却也在不知不觉间有了各种拥有不同营养的饲料交替混合喂养的行为,还会在春季给所有牲畜驱虫,买不起药汤,他们居然也好像无师自通般地学会用炉灰杀死牛羊身上的跳蚤、烧艾草等植物熏赶蚊虫……
社员们就这么恍恍惚惚地看着牛羊畜群越养越大,牛羊棚圈越打扫越干净,每年不同月份养成规律的驱虫、喂预防药、剪毛熏蚊等行为。
没有反抗能力的队里的孩子,被苟晓丽强迫着看她采的药材,敢记不住就揍。渐渐的,孩子们不需要她威胁地倒数“3、2、1”,已明白不能违抗她,要乖乖记住她手里捏着的草药。
四川的水土太好了,遍地的野草是薄荷,恼人的今天割明天长的杂草是调味佐料,脚踩牛啃的随处可见的植物是草药。
等到大人们回过神时,发现自家孩子不仅跟着大人们认识了有价值的蘑菇等作物、学会挖根茎类食物,居然还学会了采集草药!
那些懒人们自己虽然不爱动,但赶着孩子干活却很有活力。
于是生产队里常常瞧见懒汉摇着扇子赶孩子出门,为他们背上背篓,塞过去赶蛇棍,要求他们一天必须采满多少多少食物和草药。
生活这样一天天过,苟晓丽仍旧一有空就读报、用本就不多的钱买书、做笔记,然后挨家挨户去不容拒绝地朗诵。
忽然有一天,公社里发来通报:
“你们生产队今年出栏的牛羊最多,出售给供销社的中药和食物最多,获得了今年优秀生产队的荣誉。
“大队长写一下报告,将你们成功的经验汇报一下。”
“?”大队长捏着荣誉和奖金奖品一筹莫展,他们居然成了全公社最优秀的生产队?
他们也没有做什么改、革,善用什么优秀先进的技术呀。
大家不就还是那样活着、劳动着嘛,村头的狗照旧喜欢晚上乱吠,村尾的刘老汉还是整天坐在竹编的躺椅上昏昏沉沉地睡觉,什么都不干。
生产队紧急召开大会,开了一场又一场。
终于在5天后,8大员加上几位贫农老代表总算想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了。
大家恍然大悟,不敢置信。
这一年冬天,苟晓丽成了全公社最光荣的劳动标兵,被所有人公认为最先进的劳动者。
公社社长亲自带队来跟她学习优秀经验时,不仅看到了她家里那个与社长握手后笑呵呵地躺回长椅继续眯着眼睛撸狗摸猫的老汉儿。
还看到了苟晓丽那张旧得摇摇晃晃、吱呀乱响的旧书架上,齐齐摆放着的,全套林雪君参与编撰或收录林雪君文章及报道的书籍和报纸。
【📢作者有话说】
…
【四川有管父亲叫‘老汉儿’的。】
【特别强调:四川人是很勤快的呦!】
294 ? 那达慕盛会
◎在这片广阔的天地之中,也不止有一种声音在呼唤:林雪君,林雪君…◎
草原上最大的盛会, 就是那达慕。
是‘游戏’的音译,长生天用这场盛会将散布在草原上的牧民聚集在一处,以庆祝丰收的喜悦之情。
这场盛会大多数时候举办于农历六月, 其实是春夏忙碌的牧业工作告一段落之后。
蒙东草原上开化晚, 春天来得晚,夏天也来得晚,人们的忙碌完成的日子向后推迟一些,农历六七月份举办的时候都有。
在牧民们于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队的草原动物园中得到短暂的精神愉悦与放松后,那达慕终于悄然来临。
祭敖包作为蒙古民族的民间信仰, 一直是草原人民最重要的传统节日。事实上‘那达慕’这个词从15、16世纪就出现了, 老人们还称那达慕为‘耐亦日’, 曾经在老人过寿、小孩剪头发时都会举办耐亦日。
可渐渐的变成有包括‘男儿三艺’游戏举办的大联欢、庆典盛会, 才叫那达慕。
在这一天, 无论住在多远的毡包里的牧民,都会赶来赴会。红太阳将远方的机械、书籍、先进的知识与思想带到草原, 这一天正是这些‘好东西’互通有无的日子,据说还会有草原放映团会带着叫做‘电影’的新鲜东西给大家观赏。林同志也会带着她的狼和白色驼鹿到那达慕上与大家同庆,之前因为忙碌等原因没能看到草原上白色奇迹的牧民, 这下有福了。
自从领袖提出‘妇女能顶半边天’, 推行男女只要同工必定同酬以来,被称作‘男儿三艺’的游戏也早不再是独属于男性的竞技, 甚至在搏克场上也能看到女性勇士摔跤和爽朗大笑。
当汉人们也来到草原,与蒙古族牧民共同劳作,一起建设生活,那达慕上的各种游戏和比赛中, 也多了不少穿着传统袍服, 脸上却有不一样气质的人在快乐参与。
“还没有汉族人在赛马比赛上得过冠军, 更何况是女性。”大队长抚摸着苏木的背脊,仍觉得它太高了,对于需要在疾驰中倒下身体去捞抢放在草地上的哈达的骑手来说,是很危险的:
“到时候你的脚会大半插进马镫子里,苏木的速度太快了,如果你没能夹紧它而摔下马,会被极速拖行——”
林雪君却拍拍大队长,笑着安抚:“我从去年就开始学骑术了,草原上最好的骑手们都是我的老师,苏木又是与我最默契的马,会没事的。”
她是来比赛的,想要得名次。如果是要讨平安的,在边上围观比赛不就好了。
这一年的那达慕在海拉尔城外的金藏汗草原上举行,好多旗县的牧民都是提前好多天出发来庆祝的。
人们穿上自己压箱底最漂亮的袍子,新缝的帽子,色彩斑斓地来到大会上,与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相遇、相识。
一些爱情的种子也会在这几天萌生、发芽,真是生机勃勃的盛会。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并行穿过人潮,被允许来参会的沃勒全程亦步亦趋地跟着林雪君,它那双往常被评价为‘阴沉’的狼眼睛都变得清澈起来,大概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好奇心和惊诧情绪冲淡了它的杀气。
阿木古楞牵着驼鹿妈妈海日,后面跟着白色的小驼鹿奇迹和姐姐雅若。
人们一瞧见有黑狼和白色驼鹿的就知道是林雪君同志,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竟有那么多陌生人主动上前与林雪君问候。
林雪君这次没有带糖豆,主要是它对所有人都热情,那达慕会有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参加,她怕糖豆会跟着别人跑丢。
逛摆满货物售卖的区域时,还看到了挂着新华书店木牌的车棚,真是奇妙的体验。
露天的、开在草原上的新华书店,前面排满了穿着盛装民族服饰的牧民,争先恐后地要买些教大家种地、种草、牧牛牧羊的书。
远处有人在唱歌,男人女人孩子们的歌声混在一首曲子中,风将那歌声吹过整片那达慕盛会区域,时高时低地传入所有人耳中。
忽然一个哈达送到林雪君面前,是位个子高挑、面庞黑亮的小伙子,他不好意思地朝着林雪君行礼,在她伸出双手接过哈达后,快速用蒙语道:
“感谢你教大家做青贮牧草。”
接着便又行了一礼,转身大步走开。
迈出几步后,他回头又看林雪君,随即一边傻笑,一边跑了。
是位可爱的陌生人。
“没有了没有了,所有林雪君当作者的书,都没有了的,没有了,不要排队啦。”新华书店的售货摊架前忽然响起售货员的喊声。
“怎么这么快就卖光了啊?”
“大多都是呼色赫公社里的人买走的,现在他们公社里的社员都可富了,想买啥买啥!”
“哎呀,真厉害呢。”
“可惜我没买到书……”
后面排队的牧民们唉声叹气,却也不愿就此离开,挑挑拣拣又买了些其他书籍。
林雪君的面孔被盛典的风吹得粉红,阳光又将她照得神采奕奕。
把哈达仔细搭在脖子上,弯腰摸了摸仍戒备四望的沃勒,她随阿木古楞牵着驼鹿继续穿行。
步出售卖商品的区域,人潮也没有变稀落。
到这时候你才知道走几公里都看不到一户人的草原上居然有这么多人。
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手跃跃欲试地摸上白色驼鹿小奇迹的屁股。小家伙早被摸习惯了,现在都不怎么害怕人类了,被摸了不仅没有呦呦叫着跑掉,还转头去舔那人的手。
“林同志,听说你也准备参加赛马比赛?”
听到这声问,林雪君才转头去打量来人,居然是盟长付和平。
她哎呦一声,忙走上去与付盟长握手,“盟长您好。”
“哈哈,在这里你才是明星,我可不是。”付和平朝四周努了努嘴,便见许多人对着林雪君打望,还有的小声私语“那就是林同志吗?”“是林同志,他们公社最先做冬天也青绿的草料。”“真年轻啊,好厉害……”
林雪君不好意思的笑笑。
“第一次参加赛马比赛,想捞几条哈达?”付和平身边没有跟人,他正独自混在人群中观察牧民们的精神面貌,了解他们的日常状况。
“20个。”林雪君笑着答道。
“比赛场地上就只放20个哈达啊。”付和平挑眉,随即明白过来她在放豪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林雪君也跟着大笑,这时衣秀玉牵着去河边饮马吃花归来的苏木,林雪君接过苏木的缰绳,伸手摸了摸苏木的鼻子,在它骄傲地抬起头时,对付和平道:“这是跟我一起参加比赛的战友,苏木。”
“真俊啊。”付和平打量过在夏日阳光下膘肥油亮、肌肉匀称的大骏马,伸手想摸一下。
林雪君来不及阻止,苏木已不客气地转头呲牙,幸亏付和平缩手快,不然苏木就要成为第一匹因为咬盟长而不能参加那达慕赛马比赛的骏马了。
“脾气不怎么好啊。”付和平见林雪君一脸愧疚,微笑着调侃一句,解除了有些尴尬的气氛。
“是不太好。”林雪君双手圈住苏木的嘴筒子,它用力一仰头就挣脱了,接着便没再用正眼看过其他人。
边上有其他人牵着骏马走过,苏木总会先转头打量一番,然后就会恢复自己不可一世的姿态——没有一匹马能比本马俊美。
随着人群走向赛马场,林雪君与付和平聊了些草原上种植牧草、青贮草料应用、优种改良等内容。
付盟长没有一点架子,像个亲切的长辈一样,还随口跟林雪君聊了两句当下知青困境的问题,林雪君不敢轻易评价,付和平也不介意,在赛场前拍拍她肩膀,祝她跑个好成绩便转去赛场另一边。
赛场就在一大片较平坦的草坪上,所有参赛的人面前都是一条放了20个哈达的赛道。
与组织比赛的人沟通后,林雪君走到南边第二条赛道起跑线处。
她左右各站着一位年龄相仿的健美女性,她们围着头巾,穿着短短的棉麻质的蒙古袍,在与她对视时分别点头致意。
人类如此友好,马儿们却并非如此。边上任何一匹大马如果胆敢朝苏木凑近一点,令它感觉到自己被冒犯,立即便转身以屁股相对——飞踢警告。
看样子对盟长它还是客气的,至少没有做出尥蹶子的起手式。
裁判再次确定了场地的安全等状况,终于走到前方所有参赛选手都看得到的地方,用蒙语向所有人喊话,让参赛选手们朝着前方举着——与选手赛道上哈达颜色一致的——小彩旗的工作人员跑,不要错道。
接着便举起了手中的红旗,示意所有选手上马。
林雪君深吸一口气,走到苏木面前,确认所有装置都没有问题,随即轻轻拥抱它的脖子,又凑近亲吻它的长马脸,在它耳边低声说:“尽情跑吧,我的王子。”
“唏律律。”苏木抬了抬前蹄,仿佛在说:“快上马吧,我的公主。”
林雪君勾起浅笑,轻盈上马,那些动作和要领她早已熟记在心,骑马后视野更高,仰颈远眺几乎可以将整个那达慕庆典区域尽收眼底。
人们热热闹闹来来往往,各个都挂着笑脸。以往的苦难和辛劳在节日中都被抛诸脑后,豁达开朗的民族没有那么大的脑容量去专门记忆悲伤。
牛羊穿梭,人声和动物的声音拂过耳畔,风轻轻对她说:尽情飞吧,草原的孩子。
林雪君前倾身体,握紧了手中的缰绳,将脚深深插进马镫子。
忽然一阵温暖而有力的风扬起苏木的马鬃又撩高林雪君的马尾,裁判员猛地向下压手——红色的小旗被风吹得猎猎抖动,所有骏马都猛然冲出起跑线。
苏木几乎在比赛开始的第一个刹那就表现出了它优越的爆发力,那身潜藏在皮毛下的肌肉尽数随着激烈的奔跑动作贲起,马鬃被劲风拉成一面旗,随着它的动作而晃动。
林雪君低低伏在它背上,背拉直、臀部轻抬,衣衫下的肌肉也紧绷起来——身姿矫健的女骑手几乎与她的骏马融为一体。
与一群其他公社的建筑人员沟通造楼造桥技巧的穆俊卿忽地放下手中的模型,顾不上正听自己讲话的人群,转身大步跑向赛马场地。
“哎,穆同志——”
“哎?”
人们惊讶地呼喊,却没能换来穆俊卿一个回首。
在会场其他区域的许多人听说参赛的人中有林雪君同志,也快速向赛马场聚集。
穆俊卿赶在其他人抵达之前挤进围观的人群,接着目光便再没有挪开过。
“瞧,那个有匹狼陪跑的就是林同志!”
“哇,她的狼跑起来也好俊啊!”
“看到目的地那里站着的三只大驼鹿了吗?它们等着的地方就是林同志要跑到的终点。”
“苏木一匹马就跑出了万马奔腾的气势——”穆俊卿低声呢喃,眼前的场景激动地他几乎热泪盈眶。
比赛的竞技性和马的俊美,都令人热血沸腾。
忽然,林雪君身体轻巧地向右侧一滑,整个人便倒向骏马的右侧。
苏木配合着身体微微倾斜,动作却丝毫没有减慢——骄傲的骏马对自己和主人都充满了超乎常人理解的信心。
林雪君也没有让它失望,她双腿夹紧了马腹,脚紧紧勾住马镫,身体再向下,又向下,接着右臂松开缰绳,向地面方向伸展。
“喔——”
“嗷嗷——”
“啊啊啊啊——”
她捞住了一个哈达,两个哈达,三个……
林雪君同志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一下探便立即坐回马背。她伸手尽可能多地捞起哈达后,又停顿了几秒。
哈达随风招展,疾驰在苏木右后侧方的沃勒忽然加速,彩色哈达的尾端拂过大黑狼的肩颈,仿佛正迎头去接哈达般。
大自然礼遇每一个生灵。
当林雪君端坐回马尾,许多人仍无法忘记方才那惊艳而又美好的一幕。
一些老人莫名湿润了眼眶,仰起头向长生天祷告。
在即将抵达终点时,林雪君举高了手中的哈达,无数根飘带咧咧作响,折射了阳光,耀眼得不像话。
站在终点的阿木古楞仰头眯着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那个朝这边疾驰而来的一人一马一狼。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朝他们拥过去。
等在终点计时的工作人员忍不住拉住阿木古楞,真走上赛场可是很危险的事,他怕阿木古楞情绪激动,真的向前迈步。
下一瞬,苏木的前蹄踏过终点线。
计时员记下时间,其他人也记下了排名。
欢呼声依次响彻云霄,在那些无意义的尖叫声中,渐渐有了另一个更高更嘹亮的呼喊:
“第一名!林同志是第一名!”
“15条哈达!天呐——”
“林同志!林同志!”
“林雪君——”
有的声音甚至破了音,伴随着震天的欢笑。
风也唱起歌,云在伴舞。
草在结它的种子,樟子松举高手臂竭力撑起了天。
牛羊在呼麦,马在□□狼的背毛,白色驼鹿的呦鸣声吵醒了远山的鸟雀。成群的鸿雁掠过晴空,它们的旅行仍在继续。
林雪君这个名字,并不仅与一桩奇迹挂钩。
在这片广阔的天地之中,也不止有一种声音在呼唤她。
295 ? 敖包相会
◎草原上的相聚总是与分别并存…◎
夏季的风可真和煦呀, 林雪君高举着一把哈达,翻身跳下苏木。
回转身,她在欢呼声中用力拥抱苏木, 从怀里掏出糖粒子, 迫不及待地塞进它嘴巴里。在它被甜得仰头撅起嘴唇时,她又用脸蹭了蹭它高高的肩。
一转头便见已长成高塔般的少年牵着三只驼鹿站在人群中,没有拥挤和高呼,只是坚定地望着她,就像在她冲刺时看到的那个眼神一样。
林雪君因为运动和兴奋而红彤彤的面孔上扬起最灿烂的笑容, 她松开苏木, 向前猛扑。
阿木古楞如他看起来的那般可靠, 展开双臂便拥住了她。
“你得了冠军。”他说, 语气在欢呼中显得过于平静了。
“你好像早就知道了一样。”林雪君松开他, 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木古楞嘴唇一抿,骄傲地不回答, 仿佛她问了个蠢问题。
“哈哈哈。”笑着将苏木的缰绳拽到阿木古楞手里,她转身穿过拥簇得越来越多的人群,看到了有些迷茫地站在人群外想要钻进来, 又无从迈脚的大黑狼。
拨开人群, 她接受了几个哈达,然后蹲身扑抱向一直陪跑的沃勒。
“沃勒……”单膝跪在地上, 她用自己的脖子去贴它的脖子。
在人群中显得有些不安的大黑狼终于平静下来,它犹豫几番后坐定在草坪上,抬起一只脚踩在林雪君的脚上,回头轻舔她的发尾。
人类的发尾可真长, 它要将脖子向后仰得很厉害, 才能完整地舔完一绺头发。
站起身时, 林雪君兴奋依旧,情绪躁动着,她忍不住抓着沃勒的前腿根,猛然将它抱了起来。
大黑狼实在太重了,她几乎没办法将它抱得后腿离地。
这时侧面忽然伸来两条手臂,在她手掌下向上一架,用力一顶,助她将大黑狼举高过头。
阿木古楞腰间拴着三驼鹿一匹马,双手又托举着一条大黑狼,像个忙碌的动物园管理。
林雪君笑吟吟与他对视一眼,又抬头去看沃勒。
被举高的大黑狼并没有表现出惊惧,反而眼神从容地左右逡视一圈儿。
辛巴——
趁阿木古楞将狼举高,林雪君恰巧能在拥抱沃勒时将脸贴在它的胸骨上。
在人群围绕欢呼、笑吟吟的注视下,她完成了一次与沃勒面对面的拥抱。
放下沃勒后,林雪君得到了从颁奖嘉宾盟长付和平手中递过来的哈达——不止有冠军哈达,还有她捞起的所有哈达,也都是她的了。
在这个时代,哈达可不便宜,彩色绸布是绝对的贵重物品,不止蕴含着超然的意义,本身的价值就不低。
林雪君将所有哈达都挂在脖子上,笑得像个考试科科得满分的孩子。
“虽然没有捞起20条哈达,但恭喜你,林雪君同志,得到了冠军。”付和平再次与她握手,“再接再厉,草原的孩子。”
向盟长道谢,与其她选手们握手拥抱后,林雪君牵着自己冠军赠的奖品:两匹高头大马,以及已挂上大红花的骄傲黑马苏木,还有大黑狼沃勒、阿木古楞和三头驼鹿,笑呵呵地穿过人群,一会儿去看射箭比赛,一会儿去瞧瞧搏克(摔跤)比赛——
与每个人迎面或擦肩,她都开心地与对方对视,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说的仿佛是:
“你怎么知道我得了赛马冠军?”
“你问我为什么戴这么多哈达啊?哈哈哈,因为我是赛马冠军。”
“这匹大黑马戴红花好看吧?哈哈哈,是跟我一起获得赛马冠军的战友呢,它叫苏木,苏木!”
……
冠军林雪君在那达慕大会上,被好多认出她的人临时抓去给自家宝贝种马、心肝种牛等做体检。
大多数动物都比较健康,但林雪君还是揪出了一头牛刚有点苗头的腐蹄病,给一匹马用特殊方法拔了十几个草爬子(蜱虫)。
天快黑下来时,一个就生活在海拉尔市不远处生产队的牧民专门跑回去赶了自家牛过来。
瘦牛被赶到林雪君面前时,那达慕大会的篝火刚堆起来,只等天一黑就点燃。
电影放映小组的工作人员也才架起白色荧幕。
“之前有我们公社的兽医给看过,刚开始说是一种病,治了一个多星期没治好。然后又按照另一个病治,还是没治好。太遭罪了。”牧民拍拍自家大母牛。
明明该是长膘的季节,就却瘦得很。
“后来兽医就说不好治了,让再喂一喂,自己不好就要入秋出栏了。可是它这么瘦……”
她随身带了药箱,拐到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队的毡包前取了药箱,走向大母牛。
牧民又忽然拉开她,紧张道:“它脾气不好,你小心别被顶到,我拽着它,你在我后边,或者侧边给它看吧。”
林雪君望了望大母牛沉静的眼睛,转身去揪了几把草,走到母牛面前递过去。
大母牛似乎没什么胃口的样子,只是就着她的手嗅了嗅,并没有开口。
林雪君也并不着急,仍旧静静站在它面前,抬手递着草。
牧民有些迷惑地望她,不知道林兽医忽然跟大母牛较什么劲儿。
可等了几分钟后,母牛忽然探头张嘴叼走了她手里的草。
接着她便伸手摸了摸母牛的鼻子,仍旧站在原地,没有什么大动作,只一下一下地摸。
过了几分钟,她才靠近一步,又站在新位置上摸了一会儿它的脖子,她再次挪到它身侧。
牧民看着她一点不着急地慢慢靠近,忽然明白过来她在做什么。
转头再看看自家的大母牛,虽然会一直盯着林雪君,却在她足够慢、足够平稳的动作间,渐渐放松了下来。
她是有办法的。
牧民与她对视一眼,不再多说什么,只后退一步,任她检查了。
接下来林雪君的检查速度并不算快,时不时还会再抓一把草站到母牛面前,任由大母牛慢条斯理地考验她的耐性,她都不着急。
牧民看着林雪君伸手从牛头一寸寸地摸到牛尾,认认真真戴着听诊器从左边听到右边。在自己和其他几位青壮帮忙控制住大母牛的情况下给大母牛做了直肠检查,又测了体温——
好多她检查的方式他都是第一次见,他们公社的那位兽医好像不会这么多手法。
牧民心中渐渐升起希望,总觉得林同志看起来这么专业,说不定能真的看出是啥病。
“她可是咱们的赛马冠军,肯定能治好。”路过的陌生人忽然站在牧民身边,对着正在给母牛看诊的林雪君道。
“你看见她的马没有?我好久没见过跑起来那么漂亮的马了,可真馋人呐。能养出那么好的马的人,肯定能治好。”另一位陌生人站到了另一边。
不一会儿工夫,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队毡包前的空地上便围了好几层人。
大家不去逛草原集市,不去排队等着看电影,不去围着篝火等待开始唱歌跳舞,反而来看一位年轻兽医治牛。
“她插牛屁股你都没看到,唰一下手就进去了,手腕子手臂啥的都进去了。面不改色的!”
“是,她骑马的样子可真俊。”
虽然牛头不对马嘴,这些围观的群众还是热热闹闹地聊了起来。
“是焦虫病。”林雪君忽然收起听诊器和其他用具,走到牧民面前,继续道:“被草爬子,就是扁虱,也叫狗豆子的,给咬得狠了。”
牧民一脸疑惑,牛都驱虫了,怎么还得了虫子病呢?
“是不是刚开始精神萎顿,体温高,先拉硬粑粑,然后又拉稀。呼吸急促,就这么慢慢瘦下来的?”林雪君又指了指牛嘴巴耳朵等处,“嘴巴耳朵鼻子这些地方发白,有一段时间了吧?”
“哎,哎,是这样。”牧民忽然眼睛一亮,咋这么厉害?都说对了。
“就是焦虫病,我没有带药,给你开个方子,你拿回去给你们公社的兽医看,让他给牛打针。”说罢林雪君便要去药箱里取笔和纸,边上围观的人中却有好几个将自己的本子和笔递向林雪君:
“林同志,笔和纸,给你。”
“林冠军,用我的。”
林雪君笑着接过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位妇女的笔纸,写上诊断方法和治疗方法,又请阿木古楞在自己的汉字下补上蒙文,这才递给牧民。
“谢谢林兽医,谢谢林兽医。”牧民再不疑有他,珍重地将纸条折好塞进兜囊里,又是鞠躬又是道谢,还掏了钱要给林雪君。
“不收了不收了,我只是诊断一下,又没有给它治好。这些钱你留着回去给治牛的兽医。”林雪君将钱塞回去,无论如何不肯收。
四周忽然响起鼓掌声、欢呼声和欢笑声,大家像看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比赛一样兴奋,几位活泼的汉子更是高声起哄:
“治牛冠军!治牛冠军!”
“兽医冠军!”
林雪君不好意思地朝着大家点头道谢,忙穿过人群跑向电影放映区。
晚霞忽而被大地收拢,放映机啪嗒一声打开,空白的幕布上忽然就有了晃动的图案。
第一次看露天电影的人们或低呼或交头接耳,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林雪君走近后许多人都认出了她,纷纷让出自己的前排位置请她过去坐。
林雪君忙道谢着说不用,悄悄抱着沃勒挨着阿木古楞坐到后面。
今天放的是1953年的电影《草原上的人们》,男女主都是牧民,他们在草原上相爱,争做上进标兵。谈婚论嫁时,男主因为自己得的小奖章没有女主多,不够优秀而请女主等他配得上了再结婚。
女主说等小马驹把牙长齐了都等,那可是整整的6年呀。
在他们争做先进劳动者,在党的领导下努力建设草原时,一个反动派居然企图挑拨老牧民与公社对立,还在风暴中打开畜棚害牲畜在风暴中走散,最可恨的是他在那达慕盛会时烧草原——简直恶贯满盈!恶不可赦!
幸而机敏的女主角发现了他的意图,英勇地与他搏斗,成功将他擒住。之后又配合草原公安彻底摧毁了恶人阵营。
投影的光反射在观众的脸上,每个人都露出痴迷表情。
在偏远的边疆,坐在草地上看神奇的白布上放出真人影像,讲述一个趣味盎然的故事,真像天降神迹一样。
后世看惯了电影电视的人很难理解当下聚精会神盯着荧幕的人们的沉醉状态。
但林雪君能体会大家的快乐,仿佛这一片区域上方的空气里弥漫着幸福泡泡,平等地普度了每一个人的孤独和辛劳。
大家跟着电影剧情时而期待,时而热情洋溢,时而随着剧情深入憧憬那样平等而美好的爱情,也会在出现危机时紧张或愤怒,在坏人伏诛时倍感大快人心。
牧民们跟着电影故事进行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情绪宣泄后,对娱乐的需求得到了大大的满足。
电影落幕,几乎每个人都在哼唱男女主角曾对唱的《敖包相会》。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呐……”
“……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哟,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呦……”
“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呀,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
在几乎所有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接唱中,那达慕盛会走至尾声。
一群人在盛会现场又扎包睡了一夜,第二天便踏上归途。
好像所有的相聚后,总会有分别。
再长的宴席,也终会落幕。
8月,林雪君收拾行囊,将一院子的动物家人、住了3年多的瓦屋小院、规整得很好的小菜园子,都交托给了衣秀玉、大队长、穆俊卿和阿木古楞等朋友。
她要去首都农大做专开的分享课导师了。
第一次来时是冬天,现在走时却是夏末。
秋季的气温已经来了,昼夜温差变大,绿了一夏的叶子开始随风簌簌飘落。
这一次不是过年回家,谁也说不好具体的归期。
大队长的心里早就已经开始流泪了,他不舍得林雪君离开,万一分享课要一年又一年地开呢?万一她要一直留在那边先做导师,再做教授,接着做校长呢?
这就像割他的肉一样,他的眼泪咽在肚子里,要把肚子腌成咸肚子了。
可面对着林雪君,他却是笑着的,他拉着如今已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的结实姑娘,竭力做出开心的样子,尽量轻快地说:
“大队好了,日子过得好,房子住得好,牲畜长得好。
“小梅啊,你不用惦记了,在外面多多照顾自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作者有话说】
【会回来的~】
📖 卷十五 牧区守护人-林老师 📖
296 ? 兽医才是草原上的红人!
◎既然来之则安之,这群牛的病她管了。◎
离开生产队时, 所有在驻地的人都跑出来送了。
动物们不知道她要走蛮长一段时间,仍旧循照日常的习惯,林雪君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情绪, 不想让聪明的沃勒和糖豆看出她的异样。
马车拐向场部, 后面忽然追来几骑,在夏牧场上的胡其图阿爸、乌力吉大哥,还有奥都和他的弟弟航新千里迢迢跑过来相送。
夏季的尾声,林雪君书写了第一场分别。入秋后,牲畜出栏, 还要谱写一场接一场不停歇的分别。
坐上火车向外望, 这一次阿木古楞没有哭。
他已经长大了, 茁壮松树般立在站台, 哪怕粗布破衫也遮不住外型的优秀, 许多人从他身边走过都会侧目打量,他却浑然不觉。
火车轰鸣, 他抬步随着火车慢行,眼睛始终追着她,一瞬不曾稍移。
视线渐渐拉长, 林雪君开始看不清他的眉目, 只觉站在那里的少年,仿佛一场永远瓢泼的大雨中的冷雾, 好像再也不会雨过天晴了。
……
……
火车上的分别之苦没能持续太久,在坐在斜对面的大姐开口问询“你是林雪君同志吗?”开始,这列火车上的沉闷气氛就开始破碎了。
“是的。”林雪君点点头,有些好奇地打量对面的大姐, 有可能见过, 但应该没说过话, 因为怎么搜索都没在记忆中找到对方的面孔。
“哈哈,我就说嘛,那达慕大会上的赛马冠军啊。”
那达慕盛会才结束,大家的记忆还新着,林雪君在赛场上的英勇表现仍历历在目。
小小的车厢完全不具备隔音的效果,很快大家便都知道了林冠军坐在这节车厢上。
“姐姐,让草在冬天也绿的办法是你发明的吗?”坐在林雪君后面一排的小姑娘伏在椅背上探头问。
“林同志,我们公社也设置了防疫员,在各个生产队都有干这个的人。专门记录每年疫苗接种情况,还有动物疾病登记,半年上交一次,场部兽医站的防疫专员会做统计报告。据说就是跟着你们公社学的,大家都说是你最早提出来的,真的吗?”隔着好几个座位的、出差去其他城市采购东西的一位采购员也走到林雪君座位边,靠着列车木长椅的侧面站好,一脸好奇地提问。
“林同志,我们根据你出版的书采集了许多除虫杀虫的中药,春天给所有牲畜都喂了药汤,还做了药浴,今年动物们都长得可好了,那种干吃不长肉的牲畜少了好多。也没有贫血死掉的羊羔子了,可惜我们生产队就一本《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我每次想借都借不到,都想学画画了,可惜没有钱买纸和笔。”这节车厢最边缘位置上的一位青年也围了过来。
“是林同志吗?哇,我见到活的了!”很快连其他车厢的乘客也颠颠跑过来看,站在过道上打量林雪君,既想搭话,又有点害羞,探头探脑地贼感拉满。
“林同志,我听过你的故事,我有亲戚在呼色赫公社。听说你给好几个生产队的疫病牲畜治好过病,超快就把疫病控制住了,可厉害了。”
“真牛。”
“我也听说过,林同志在森林里帮咱们鄂伦春部落的同胞治过马,也是疫病,药到病除。”
“哎哎,林同志的故事谁没听过啊,我也有我也有。林同志在鄂温克驯鹿部落帮驯鹿治过脑袋里的寄生虫,开瓢取虫,你们没听说过吧?”
“人家那叫开颅。”
“林同志还治过狼、狐狸、鹰、驼鹿啥的,我有朋友真人步行4天去呼色赫公社,见过林同志的动物园!”
“林同志在呼和浩特治过狮子,哈哈,我在报纸上看到的,你们知道这个吗?”
“狮子?狮子长啥样?”
“就跟老虎似的。”
“我艹,太牛了!”
“哈哈。”
“你们知道的还不够多,我有个朋友去呼色赫公社送货的时候,帮忙把物资送去第七生产队,亲眼看见过林同志治好了一只老虎和一只熊,那个熊病好离开的时候,还朝林同志摆手道别呢。”
“哎,这个没有啊,这个真没有!”林雪君脸红扑扑地听大家七嘴八舌地当着她的面讨论她的事,正在这种e人天堂、i人地狱的环境里于‘得意、骄傲’和‘羞耻、尴尬’之间要命地摇摆着,忽然听到一位青年的离谱发言,终于无法再继续假装自己不存在。
“哈哈哈,真的吗?林同志不要太谦虚啊。”那位青年居然还不相信。
“真的没有!老虎和熊攻击性很强的,它们就算受伤了,也不懂人类是要帮忙还是要落井下石,这种困兽最危险了,没有麻醉枪是很难靠近它们的。”林雪君据理力争。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如果有麻醉枪,老虎熊啥的林同志肯定也都能救。”那青年仍不死心。
“我倒是遇到过老虎,但对方没有受伤,我和朋友当时吓得要死,趁它吃东西顾不上我们,抓紧跑掉了。”林雪君解释道。
“啊,真的吗?快讲讲快讲讲!”
“哇,就在咱们呼盟见到的吗?山里真有老虎?”
“是武松打的那种吗?站起来比房子还高那种?”
围过来的人兴致更高了,林雪君只得将自己看到老虎的事细细讲给大家听。
慢慢不知怎么回事就变成了林雪君讲各种故事给越来越多的围观乘客——治牛尿结石的、治猫头鹰外伤的、给狐狸刮骨割肉的……
渐渐小猫头鹰有了‘虫子小鸟’外号,红狐狸有了‘关公狐狸’外号,连沃勒都变成了‘小瘸子狼’……
任凭林雪君认真纠正沃勒是威风大黑狼,大家还是兀自记住了那个好记的外号。
气愤。
不知火车已驶过多少站,后来连火车司机都在停车时跑过来围观了林雪君——她俨然已是这列火车中的珍稀动物。
渐渐的,林雪君桌上的东西越来越多,堆积成山。
好多瓜果小食,还有大家带上火车准备路上吃的各种食物,甚至是新鲜的、散发着辛辣味道的大葱。
当大家知道了你的义举后,真的会尊重你——这个世界终究是尊敬好人的世界。
林雪君在跟围着自己唠嗑的乘客分享桌上食物时,居然发现了四颗生鸡蛋。
这辆旧绿皮车上好像没有锅,不能煮熟的话,这么热的天气里放臭了怎么办?不然……孵一下?
脑海中瞬时浮现自己在首都下车,身后跟着一群叽叽咯咯小鸡的画面。
才想着把鸡蛋送给下一站下车的人,斜刺里忽然挤进来一位大叔,从怀里掏出一瓶白色液体递给林雪君,笑呵呵地问:
“林医生,你喝白的不喝?自家酿的酒,可好了,就这么些,你是德高望重的好兽医,送给你。”
林雪君忙摆手,喝不了喝不了,这玩意辣嗓子!
在火车上慢慢地晃悠,在呼盟愈发出名的林雪君更强烈地意识到——兽医才是草原上真正的红人!
…
火车轰隆隆穿过不知第几十个山洞,乘客们感慨隧道挖掘肯定很不容易时,车速减缓。他们已出了内蒙古呼伦贝尔盟,进入黑龙江省内。火车向东边绕过几站,接了些乘客、送了些乘客,才又继续向南行驶——
甘南县文古镇到了。
火车停站,本该是下车的乘客先离开,上车的乘客再走上车厢寻找座位。
却有一人不等乘客下车便率先挤上列车,一边往里钻,一边焦急地东张西望,口中还大声嚷嚷着:
“兽医专家到了吗?兽医专家到了吗?”
车厢口排队的乘客纷纷回头侧目打量来人,只见他满眼血丝、一脑袋短发乱蓬蓬的像鸟窝。
鸟窝青年与这些人对视后没有得到应答,又往车厢里望。
却见这一节车厢里围满了人,对于这么拥挤的车厢来说简直是人山人海。他们热烈地聊着天,似乎并没注意到车厢尽头发生的动静。
“哎——”站在鸟窝青年身后的人脑中灵光一现,刚才跟他们聊天的可不就是兽医专家嘛。可他话还没说出口,鸟窝青年已阵臂朝着人群更大声地喊问:
“喂,请问!兽医专家到了吗?
“是不是兽医专家啊?
“我们的牛都快死完了,呜呜——”
青年一边朝人群赶,一边大喊,忽然绷不住情绪,竟一边喊问一边呜呜地哭了起来。
在人群终于听到他的声音回头望过来时,他抬臂以袖子胡乱抹去眼泪,再次问询:
“是不是来文古镇的兽医专家?我们的牛都死了四十多头了——”
他一边问一边往人群中看,他已经来火车站等了3天了,不确定兽医专家什么时候来、坐哪辆车来,他们收到的电报中并没有确定具体时间和火车班次,只能一列车一列车地问。
散开的人群一听他的话,纷纷哎呦喔喔地应和起来。
忽然一位青年高声应:“到了到了,兽医专家在这儿坐着呢。”
青年说罢忙示意其他人让开,使鸟窝青年能看到坐在人群中的林雪君。
鸟窝青年一听有人说兽医专家到了,当即顾不得哭,站到座位前便去看大家指着的林雪君。
“这就是吗?”
“你连林神医都不认识?”
“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这是上过电视、治过狮子、在全国各大小报刊上都登过文章的最厉害的兽医专家!”
“什么动物什么病都能药到病除!”
一群人嗡嗡嚷嚷不休,似乎对这位鸟窝青年居然不认识林雪君很是不满。
“林兽医,您快来看看我们的牛吧,再死下去就要死光了。呜呜,我们都来找您找了好几天了,您终于到了,快跟我走吧,我娘眼睛都要哭瞎了,我们公社那么多生产队,要全完了,您快别坐着了,一会儿火车又要开了。”鸟窝青年急得上前就要去扶林雪君。
“等等——”林雪君避开青年的手,忙自己站起身。本想先表明自己并不知道他们文古镇的疫情,不知道是不是呼色赫公社在她坐上火车后才接到电话,请他们在这里接她。还是搞错了,也许她并不是他们等的人。
可嘴巴比她尚有些混乱的思绪更早一步开口,问的完全不是他们找的人是谁,而是职业病地先问起牛来:
“牛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什么症状?”
这时候大批量的牛传染病应该不是牛瘟了——牛瘟在五几年的时候就被全国人民联合扑杀。
是牛肺疫吗?还是口蹄疫?
能死四十多头,应该是死亡率很高、传染率也很高的烈性疫病了。
发生在秋季会有哪些可能性?又能排除掉哪些?
她脑子飞速运转着,一边盯着鸟窝青年,不知不觉间竟就被人群簇拥着走向车厢门。
哎?
“等——”
“十天左右前就有第一头牛死了,等大家反应过来严重的时候,已经死了好多头了,陆陆续续的死,到今天还有死的呢!我饲养的牛都死了6头了——”鸟窝青年说着又抹起眼泪来,一米八还多的大高个子,竟出奇地爱哭。
林雪君刚要喊大家先不要起哄,听了鸟窝青年的话又皱起眉,思绪飞转——听起来是从传染到发病死亡时间很短的病。
牛结核病一般病程很慢,潜伏期也长,应该可以排除;
巴氏杆菌病病程3天到1周,基本上可以做到速死,这个是有可能的……如果是这个,那就严重了,在牲畜密集养殖的地方,这种高传染性高死亡率的病是很致命的。
黑龙江这边没有草原,大多数都是集中棚养,尤其是生产队时期,一个生产队一个大棚……
林雪君大脑快速筛查,人已不知不觉间被推搡着走到了车门前。
她看到明晃晃的站台,又再次想起来自己还没问清楚到底是不是呼色赫场部那边请文古镇的人在这里接她,转头发现同程的乘客们已经将她的包裹和她桌上的东西都打包好拎过来了。
所有人脸上都挂着或好奇或担心或跃跃欲试恨不得跟着一起下车的表情,再看向一脸恳切的鸟窝青年,和车站上刚从其他车厢跳下来、与鸟窝青年穿着同款式同色系工装的青年都飞奔着往这边跑,有的还一边跑一边问:
“他们说兽医专家在第八节车厢,大刚子,大刚子你接到兽医专家了吗?”
每个人状态都不是很好,各有各的狼狈和憔悴,显然牛疫病在折腾人这方面是无差别伤害。
林雪君站在车门口,停顿间脑内想过许多许多,最后又看一眼鸟窝青年,她终于还是顺着台阶下了车。
“哎,行李,行李。”车上的乘客们拎着林雪君的东西朝围过来的几个青年嚷嚷。
青年们立即过来接好行李,然后回头依次打量林雪君:
“您就是兽医专家吗?”
“您就一个人吗?”
“社长说您德高望重,曾经跟全国的兽医和专家们一起完成牛瘟国内0染病的壮举,我还以为您年纪很大了呢。”
“您从几岁开始学兽医的啊?”
在来接专家的青年们七嘴八舌问询声中,林雪君渐渐反应过来,这些人果然是接错了。
牛瘟在55年在国内被肃清,56年我国宣布彻底消灭了牛瘟,那时候她还没来呢。
虽然最后下车时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他们找没找对人,自己是兽医,有她来了就比接不到任何一个兽医要强。
她是想好了要跟着过去试一试帮忙救治病畜、控制疫病的。
但看着身边几位青年拎着她的行李,方才还装着自己的火车况且况且地开启,车窗上无数原本跟她一起聊天的人正一边随车移动一边热切地与她招手,她仍忍不住想挠头问一句:
发生什么事了?
“林,林同志?”鸟窝青年大刚子望一眼火车,又低头小心翼翼地唤人。
“嗯,走吧,咱们看看牛去!”林雪君袖子一挽,既然来之则安之,这群牛的病她管了。
【📢作者有话说】
【求营养液呀~】
…
【草原上的阿木古楞,偷偷在小木屋里蒙古族唱悲情歌曲。】
【e人:开朗外向型人格。i人:内向害羞人格。】
297 ? 难道是她?【2合1】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林雪君跟着来接兽医专家的青年们回到距离车站和文古镇中心很近的文古公社, 社长吴大力亲自带人迎出来。
一看瞅见林雪君,吴大力眨巴下眼睛,愣了几秒。
握过手, 一行人往场部走时, 吴大力悄悄问明白了怎么回事,这才回到林雪君身边询问她一个人能不能行,而且瞧她好像也没带什么药之类的。
“我先来查一下情况,确定之后你们给上面汇报一下,上面再明确接下来的安排。”林雪君说罢掏出怀表看了一眼, 皱眉急促道:“病牛在哪里?我们都不要废话了, 先去看牛。”
她知道自己单枪匹马进入完全陌生的环境, 工作起来可能不容易那么顺利。为了快节奏推进工作, 她故意表现得格外强势, 收起自己最常有的笑脸,自始至终都冷着一张面孔, 做出很不好惹的样子:
“吴社长,你派两个大嗓门又能干的文员跟着我,帮我传递命令, 记录我要求记录的所有诊断。”
吴社长刚才已经见过林雪君的兽医证了, 虽然是呼盟的证让他有些疑惑,但瞧林雪君这胸有成竹的样子, 又听说她是呼盟很厉害的兽医,自己虽然没听说过,但想到黑龙江和内蒙古呼伦贝尔挨得极近,呼盟人讲话更接近黑龙江, 反而与呼和浩特那边的人口音相差很多。甚至那边很多紧邻黑龙江的城镇都以为自己所在之处是隶属黑龙江的……难道就是因为那边离得近, 所以先调了那边的厉害兽医过来打前站?
还是这位林兽医如此厉害, 厉害到黑龙江这边要给病牛治病得专门从呼伦贝尔那边调她过来?
吴社长心里急于给牛看病,也没心思再多问上面的安排。
这世界上有人冒充当官的,可没听说过谁冒充兽医在脏牛粪包围中给牛看病的。
他当即调了2个文员,又多派了两个强壮的男人贴身保护林雪君,负责帮她干活,不能让林兽医离了他们视线——基层环境复杂,多个生产队里各种各样的社员极多,他必须保证上面派下来的兽医专家安全。
另外他又调集好场部里负责这件事的几十号人,这才带着林雪君往下面生产队的牛棚里去。
黑龙江虽然对比南方来说算得上地广人稀,但相比内蒙古就显得过于密集了,村挨着村、生产队挨着生产队,不像草原上两个生产队距离得那么远。
马车载人,林雪君总觉得自己刚上车好像就到地方了。
在一群人的护围中走进牛棚时,林雪君的心情沉入井底。
她两世加起来做了那么多年工作都没见过这么惨不忍睹的疫区现场——整个牛棚里大半的牛都倒在地上苟延残喘。
呼吸困难的病牛大张着嘴竭力想要吸进足够空气,拉风箱一样喘着,却只是徒劳。
呆立着的牛已瘦成皮包骨,鼻孔流出大量粘脓一样的液体。
秽物招了满棚的苍蝇围着病牛嗡飞不休,而病牛们已经没有力气甩尾摇头驱赶了。
砰一声巨响,一头牛轰然倒下,接着躯干弓张,显然是因缺氧和内脏衰竭而引起突发症状。
林雪君不等其他人反应,已快速戴上口罩和胶皮手套,推开一位饲养员冲到病牛跟前。
她刚蹲跪着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药箱,刚刚还在抽搐的病牛便僵直着不动了。
林雪君动作一顿,抬头看一眼病牛,接着便沉默下来。
牛棚外慢慢围过来许多人,大家状态都像病牛一样干涸着。
林雪君以为会有的阻碍和质疑并没有出现,生产队里的人早在一头又一头牛死去时被痛苦磨砺得麻木而绝望了。
能有一位兽医过来,不管是谁,大多数人都愿意接受她。
哪怕她陌生又过于年轻。
他们的希望太少了,任何一根稻草都能给他们续上一口气。
林雪君最后看向病牛,只见它瞪圆了的眼球上汇集的眼泪静悄悄滑落。
站起身,她转头对记录员道:
“开始记吧。”
“好。”两个文员立即拿出笔记本,一边将衣领拉高挡住口鼻,一边拔笔准备记录。
吴社长带人站在牛棚外,眼睛无神地看着远郊渐黄的树林,皱紧双眉一声不吭地守着。
“高烧42度。”林雪君给另一头病牛量体温后又做起其他检查:
“鼻翼开张,呼吸困难,腹式呼吸,肚腹的腹。
“叩诊胸腔发浊音,浑浊的浊。
“肺部湿性啰音,肺泡音减弱……和消失。支气管吹管呼吸音,偶尔有摩擦音。
“脉搏细弱加快,心音微弱听不清,胸中积液,无尿,不反刍,腹泻、便秘交替。
“眼球下陷,消瘦,口鼻流白沫,死前体温下降。”
喊辅助自己的壮汉将病牛搬出牛棚阳光下后,林雪君跟生产队队长沟通了个解剖牛尸的地方,接着便开始解剖。
“……致死主要原因:窒息。有慢性缺氧症状。”
林雪君解剖完死牛时,场部的两名兽医才赶过来,他们看着林雪君忙活,一声不敢吭,渐渐便掏出本子像记录员一样记录起林雪君的话——
上面派过来的兽医在干活,他们还是闭嘴等差遣的好。本来工作就没做明白,到现在都不敢确定病因,也对治疗完全束手无策,只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才能减弱那种无力感带来的痛苦了。
走出解剖的房间,林雪君戴着胶皮手套洗好手,又给器具做好消毒,才转头对记录员道:
“牛肺疫。”
“确诊了吗?”嘴唇发灰的、不知多少宿没睡好觉的一位兽医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攥住手边的门柱,急切地望着林雪君。
点点头,林雪君问吴社长:“咱们公社有牛肺疫的疫苗吗?”
“没有啊。
“这些年黑龙江这边一直推行全国防疫的政策,但我们这边从来没有爆发过牛肺疫,之前遇到疫苗紧缺,就没打我们这边的。”
吴社长解释道,这其实是不合规的,哪怕没有疫病爆发过,为了达成全国性消灭牛肺疫这个目标,其实也该催买疫苗然后把针补上。
但大家心存侥幸心理,就成了这么个钻空子的结果。
“生产队有多少头牛?已经死了多少?现在没被隔离无症状的有多少?”林雪君又问。
“整个公社8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都有一百多头牛,现在大多数都有症状了,大概……3:7吧,7是有症状的。或者4:6这样。死掉的可能每个生产队都有十分之一了。”
“立即给上面打电报,按照我说的写。”林雪君眉头皱得愈发紧了,表情也严厉得不像话。
她这些年在呼盟做了那么多事,也早积累出不怒自威的气势,下起命令来颇有点大将风范。
吴社长渐渐开始觉得哪怕林雪君是独自一人被派来当先锋军的,似乎也很有道理。
毕竟她看起来实在是个很可靠的年轻人。
吴社长喊身边的秘书和给林雪君安排的记录员一起做记录。
林雪君见他们都准备好了,开口道:
“牛肺疫,缺700多疫苗。缺消毒用来苏儿,缺治愈轻症的土霉素针剂。”
吴社长的秘书记录好后抬起头看向林雪君,等待下一个命令。
林雪君与之对视,果断道:
“立即去发电报。”
秘书转头看一眼吴社长,见对方点头后,当即疾奔着跑向马车。
“吴社长,接下来我说的所有事情你都要记牢了。
“必须每一件事都百分百照办,不可以有一丁点疏漏,不然你们公社的牛会死更多。
“而且之前牛死可以推说是天灾,是制度缺失、疫苗不到位的问题。
“但如果从现在开始事态还得不到控制,病牛仍无限度增加,疫病外延,那就是你的责任了。
“你听明白了吗?”
林雪君摆出一副上面派下来的大领导的架势,格外严厉地看向吴社长。
吴大力对视林雪君的眼睛,猜想到自己如果不听话,她立马就要上报说是他吴大力办事不力造成本次牛肺疫严重损失……
他当即肃容,“林同志你说吧,我一定百分百配合你的工作,绝对落实你的命令。”
“好。
“第一、所有出现症状的牛都严格隔离,保证其他无症状的牛绝对不再与病牛接触;
“第二、所有去过病牛棚的人都点名集合,之后不许再出现在无病症牛附近。包括日常行走通道也与无病症牛严格分开;照顾健康牛和病牛的人都登记在册,后续要进行严查,不许混淆。所有接触过病牛的人暂时就都不要离开各自生产队了,等疫病控制得差不多了,确定给他们做了严格消毒后再自由活动;
“第三、各个生产队都开始混3%的来苏水,或者20%的石灰乳,给所有病牛和接触过病牛的人和动物呆过的地方进行严格消毒。牛肺疫是环境性细菌引发的,必须把环境中可以长期存在的细菌彻底消灭,才能有效控制疫病;
“第四,接下来我会挨个生产队清点病牛,所有我做了记号的牛都必须就地淘汰宰杀,因为牛肺疫重症咱们现在根本治不了,回天乏术,明白吧。吴社长要安排足够多的人手跟着我进行这项工作的操作和执行,不可有任何生产队出现阻拦情况。宰杀后的牛皮牛肉等,要想留用,都得经过60度以上30分钟以上的炖煮、烘烤……”
林雪君将隔离、防疫等事项一字一顿、语气沉重地讲完,歇一口气又道:
“可以的话,你立即开始安排工作,我们现在就要出发。”
“……”上面派来的人工作效率就是高。
吴社长点点头,拿过记录员的本子,将记录了林雪君这一大段话的内容读过一遍,又撕下来捏在手里,然后请林雪君稍等一下,自己转身离开去布局了。
半个多小时以后他终于赶回来,带了十几个壮汉,各个腰后别着棍子。他还专门将自己同样在场部干活的小舅子派给了林雪君:
“栓子人懂道理,脾气大,办事有魄力。
“他还是我小舅子,各个生产队忌惮他的身份也不敢胡来。
“让他跟着你,给你撑腰带队,谁要是阻止你,他带着这群人帮你解决。
“林同志,你放手去干吧。”
林雪君看一眼膀大腰圆的栓子和其他壮汉,抿了抿唇,吴社长说的‘解决’不会是打群架吧?
“你放心,我给你派的两个记录员也很能干的。”吴社长又指了指站在林雪君左右的两位高壮结实的女同志,看起来的确是很能干仗、挠人的样子。
“好。”林雪君点点头,“吴社长,记得准备足量的土霉素,我要配置针剂给轻症的牛做治疗。”
“放心吧,全公社所有生产队的土霉素都给你整一块儿。
“您先去忙,等您回来的时候,我肯定啥都给你办好。”
吴社长站得笔直,显然是做好了绝不让林雪君向上给他打小报告的决心。
“好。”林雪君点点头。
第一生产队的牛群林雪君已经做好标记了,吴社长安排人杀牛处理就行,这边可以暂时不用管。
喝一口水,五分钟后林雪君就带着一大队‘古-惑-仔’出发了。
栓子一边走路一边打量林雪君,坐上马车后也闷声不吭地看。
“怎么?”林雪君终于被看烦了,转头与他对视。
“我就看看城里的领导长什么样儿。”栓子被她瞪得嘿嘿一笑,终于把头撇开了。
接下来这一路可谓是腥风血雨,到地方给牛做标记后就开始杀牛。这边杀牛,那边吴社长派来驮尸体的车就到了,又是一通哭闹。心疼牲畜喊着要上吊的也有,但疫病不等人,只能是雷霆手段,不给这些人挣扎反应的机会,重症牛已经淘汰了被拉上车。
等这些想要拦一栏的人反应过来,牛棚里已经没有病入膏肓的重症牛了。
这些救不回来的牛多活一日多遭一天的罪,同时也会制造更多病菌,导致环境变得更糟糕。也给其他牛带来更多风险,只能第一时间淘汰。
事态紧迫,而且一整个公社那么多个生产队都要尽快处理好,没有时间耐心地将事情掰碎了讲解给大家、再慢慢寻求大家的谅解,只能使用雷霆手段。
重症牛淘汰拉走,林雪君则给每头轻症、中症牛做好标记、编好号——所有这些牛都要根据编号来进行疾病跟进。接下来几年时间里它们都会被圈在这片土地上隔离圈养,不得离开。
牛肺疫即便治好了,病牛身体里也会长期存在病菌。
它们自己有了抵抗力,可还是有传染性。如果跟健康牛放在一起,就会导致新的疫病传开。
鸡飞狗跳的一整天跑下来,林雪君身心俱疲,果然这种控制疫病的事不该由一个人处理。
不止她疲惫得厉害,吴社长也一瞬间像是老了一岁。
他遭遇了跪地求他不要杀牛的老乡,在第六生产队下达任务时碰到了与林雪君一队激烈对抗却没能如愿、怄了满肚子气的愤怒社员……在跟多个生产队爆发不小冲突后,靠着警队施压加上磨破嘴皮子的劝说,才终于将林雪君的其他安排逐步落实。
天黑回到场部与林雪君碰头时,他整个人像散架了一样。
在场部大办公室里,一群人或坐在地上或坐在桌边,各个精神萎靡,许久以后吴社长才抬起头看向同样灰头土脸的林雪君。
两个人对视一眼,竟都莫名地笑起来——好好的两个人,这会儿可真够狼狈的。
他们都同情对方,也都因对方的落拓形象而忍俊不禁。
这大概就是工作吧,往日哪怕再如何一团和气,真到了这种事情,也难免鸡飞狗跳。
你要杀人家的牛,人家不舍得,心里都还期望着能治呢,当然不同意。
好多村民将小牛从小养到大,看在眼里跟自个儿娃娃一样。虽说他们这些领导干部安排杀牛也是为了大家好,但别人不愿意也有别人的道理吧——大家立场不同,冲突是难免的。大家气归气,心里还是理解老乡们的艰难。
灾难面前,谁都不容易。
只是知识的推广需要时间,新知识的接纳也需要时间。慢慢全国扫盲完成,大家都能明白科学、理解很多规定的道理,他们这些人也就能得到支持和理解,工作也会变顺利吧。
“接下来怎么办?”吴社长有气无力地问。
“明天打针。”林雪君说罢又道:“今天病重无救的牛已经淘汰掉,都运到场部统一处理好了。到明天大家的情绪会平静许多,哪怕遇到仍要抵抗的,我拿着药说今天不是来杀牛的,是来给牛治病的,总归会顺利些。
“还有,吴社长,你明天组织些孩子和妇女,去后面的生产队传播一下消息,就说‘前面生产队的病牛打针后都好多了,生产队损失被降到最轻,真是太好了。’
“这样的消息一传播开,就算有人仍旧半信半疑,工作也会好做许多。”
“行。”吴社长点点头,林同志可真有办法。
抬头面对着林雪君,他心中已经完完全全是佩服了。
栓子回来后就跟他说了,林兽医非常厉害,外面无论怎么闹,只要他们这些人把其他人挡在外面,她就照旧做自己的工作,给病牛做体检、做标记。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啊!
栓子甚至还说林同志不像是刚20岁的年轻人,她像是个什么场面都见过的狠人前辈。
只有林雪君自己知道,不过是咬着牙绷住脸罢了。
大家互道再见回去休息,林雪君跟栓子道别时又忽然停住,想到对方今天带着队伍全程又是喊又是闹的,没让自己受到一点威胁惊吓,也将场面维持住了没真的打起来,便多说了一句:
“栓子同志,谢谢你啊。”
栓子驻足回头,笑道:“你别谢我,应该我们谢谢你,林同志。等疫病结束了,所有生产队的人都应该过来跟你道歉,给你磕头。”
“哈哈,哪那么夸张。”林雪君无力地摇头苦笑,“最苦的还是养殖户们,他们实实在在的辛劳付出都泡汤了。”
“可这病又不是你带来的,林同志辛辛苦苦奔波一天,虽然路上是坐马车,也够累的。还那么多人帮倒忙,我都替他们不好意思。给林同志添麻烦了。”栓子挠挠头。
“基层工作就是这样的。”林雪君不在意地摆摆手。他们前世实习的时候也遇到过医患关系紧张的情况,这世上要不同立场的人互相理解本来就不容易。
毕竟,这个世界上干活的人中混子不少,谁一生中不遇到些坑骗和恶意呢,在心中种下怀疑种子、想要保护自己的人,总要张牙舞爪竭尽所能才行。
第二天一大早林雪君起床吃过早饭后配置了大量土霉素针剂,带着几辆装满药剂桶的车,直接上路干活。
两名本地兽医被林雪君派去配置保肝、利尿、强心、祛痰、健胃、补液的中药汤剂,负责给后续打针后仍存在某些症状的病牛,对症下药地进行保养。
昨天还哭天抢地的社员,今天大部分都被派去杀虫灭鼠了。场部公安局长亲自带队督办,总算所有工作都逐渐平顺地推进了起来。
林雪君打针到第3生产队时,本地社员听说前面生产队的牛都大好了,终于陆陆续续放下了昨天的抵抗情绪。
打针到第4生产队时,一位大骨架的东北姑娘煮了一盆热水,浸透了布巾走到林雪君身后,在林雪君的几名保镖瞪视下表明自己是看林同志打针辛苦,想请林同志用热毛巾敷一下手。
此刻林雪君的右手腕和手指都有些红肿,这大半天,针头打弯了,就找锤子砸直了继续打……人早已疲惫不堪。
放下针管将手腕裹进温手巾时,酸胀稍减,她长长吐出一口气,转头朝大骨架的东北姑娘露出个感激的微笑。
那姑娘见她接了自己的善意,当即高兴地转身又跑去给林雪君倒热水了。
林雪君悄悄吐出一口气,这要是在自家公社就好了,她教的那些学生都能帮她给牛打针。
也许是人累的时候就会情绪敏感,她想到家乡居然有些鼻酸。
仰头看看天,林雪君忍住情绪,休息片刻后继续后面的工作。
……
天边渐渐聚拢起晚霞时,一辆火车慢慢驶入文古镇火车站。
列车上刷拉拉走下一队二十几人,各个大包小包大箱小箱,其中几人穿着中山装,戴着军帽,气质出众。
走在最前面的人戴着一副金属框眼镜,身材瘦高,表情冷肃眼神犀利,眉心有长年皱眉而挤压出的深深纹路。
他身侧站着的人宽肩窄腰,比大多数高大的东北人还要高一些,腰间鼓鼓囊囊的似乎装有枪。他虽然穿着便服,头上却戴着个旧军帽。一张方脸上有戾气若隐若现,一看就不好惹。
他们一路走出车站都没遇到一个接站的人,凶方脸只得派人去问文古镇文古公社的方向,然后雇了6辆马车和8匹马朝文古公社场部方向赶。
路上凶方脸疑惑地问带头人:“怎么没有人来接?第二条电报上不是说会派人在车站等着吗?”
“不知道。我比较在意昨天早上的那第四条电报。”戴金属眼镜的带头人戳了戳眼镜框,不断回味那条简洁而条理清晰的电报内容。
这是因为这条电报,他们有目的性地、在箱子里装满了针对牛肺疫的各种药品和用具。
明明在昨天之前这边的人还慌张得不知道牛为什么一头接一头地死,怎么到昨天忽然就明确了病症,连求助的具体事项都说得明明白白,使还在哈尔滨开会的他们临时改变下派命令,由他亲自带队来治疫、防疫。
文古公社距离文古镇很近,一群人很快便到了场部。
可一走进场部街区,见到的不是混乱不堪的场面,来往忙碌的社员们也并非如他们预想的那般慌张沮丧。
大家急匆匆地往来,井然有序。社员们脸上虽然都挂着疲惫,眼睛却是坚定而明亮的——仿佛他们已经知道该怎么做,各个都有了方向一样。
“请问这位同志,场部办公室往哪儿走?吴社长在吗?”队伍中一位小同志拦住了个看起来没有那么忙的年轻女社员,开口询问道。
“那就是场部办公室,不过吴社长不在,他带队去督办各个生产队建牛棚了。”女同志答道。
“建牛棚?”小同志疑惑,疫病当前,社长不忙着防控,怎么跑去建牛棚?
“现在所有牛都要分棚圈养,没有症状的健康牛,轻症的,中症的……你们是干嘛的啊?找社长有事吗?”女同志疑惑地问。
“啊……”小同志没想到这里居然已经进展到病牛分圈的步骤了,他愣愣地转头看了眼领导,才回答道:
“我们是哈尔滨过来负责带你们防疫抗疫的,那是我们副所长蔡志峰,这位是吕团长。”
“……”女同志愣住,怎么又来了一群帮他们抗疫的?几秒钟后她才朝着两位领导行礼问好,接着又恍然:“哦,我知道了,林兽医是先锋队过来探查情况的,你们才是大部队。”
不等蔡志峰几人细问女同志什么意思,对方已兴奋地接着道:“你们先在场部办公室里等一下,我这就去找大队长——”
“等一下。”吕团长忽然上前一步,敏锐地开口问:“林同志是谁?”
“啊?”女同志又迷糊了,“林雪君同志啊,她不是你们派来的吗?怎么还问我呢?”
吕团长转头与蔡志峰对了个眼神,显然他这个非农牧业相关的人士并不知道林雪君是何方人士。
蔡志峰却在几秒钟的迷惑后露出个吃惊的表情,林雪君……不会是那位在各大农牧业专业相关的报纸和杂志上发表了许多优质文章的内蒙古抗旱抗灾标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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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8 ? 令人好奇的小同志
◎他……更想见见林雪君了!◎
因为受培训的专业人士严重不足, 生产队里劳动力也缺乏,是以疫区公社的生产队里每个人都忙得脚打后脑勺。
大家太忙了,就顾不上整洁, 只能先去解决最核心的问题——
造牛棚;
喷来苏水;
专人拿着大喇叭不断重复“接触过病牛的人不许再接触健康牛!接触过病牛的人不许再接触健康牛——”等等。
邹兽医追着竭力挣扎的轻症病牛灌药, 搞得一身狼狈,脚上衣服上遍布牛粪泥巴等秽物,苦着脸大喊大叫地招呼社员们配合他绑住病牛。
终于灌完了药,还要回头问一句:
“林同志过来给它打针的时候,它也这么疯吗?”
一个社员回想了下:
“林兽医就慢慢悠悠走到这牛跟前, 摸了它一会儿, 牛还没琢磨透这女的要干啥呢, 林兽医忽然对着牛脖子就是一针, 噗一下一推针管。等牛反应过来疼, 林兽医已经拔了针头退出去好几步了。
“唉,我估计它就是被林兽医扎了一针, 才这么害怕陌生人呢。”
“这事儿整的——”兽医闹烦得又想骂脏话,想到这牛的防备心完全是被林兽扎出来的,又不敢真骂出口, 那不跟骂林兽医一样了嘛。只能苦着脸半天不吭气。
蔡志峰一大堆人马赶到第一生产队的时候, 看到的就是这么个场景。
他们穿上靴子、套上工作服、戴上口罩和手套,一进生产队就跟大队长表明了身份, 出示了证件,然后顺利接管了防疫工作。
“健康牛的牛棚和病牛棚的各个角落都喷过来苏水了吗?”一直跟在蔡志峰边上的大下巴小同志捧着本子站在病牛棚前问大队长话。
“喷过了,各个角落都喷的。先把牛棚里的牛粪啥的清理出来,挖深坑埋了, 做那个什么无害化处理, 然后才喷洒来苏水的。林同志还安排了, 你看我们都记在本子上了,早上一次喷洒,晚上一次喷洒,牛粪必须及时清理,清出的牛粪立即做无害化处理。”
“嗯,来苏水还有多少?”大下巴小同志又问。
“还够用3天的,我们生产队距离场部近,这些东西囤得多,我听说后面的生产队就够用一天左右。”大队长如实答道。
“没事,我们带了足够的。”大下巴点点头,在本子上记录好后又问:
“土霉素针剂注射情况如何?”
“今天都打过了,林同志说看看情况再考虑明天的打针安排。”大队长回想了下林雪君的交代,又翻了翻自己的本子才作答。
大下巴小同志回头看一眼蔡志峰,他完全没想到这边疫区会是这个样子。
他们来时的规划是先确定是否真是牛肺疫,然后再考虑安排清理疫区、隔离、淘汰重症牛、消毒、分棚、杀虫除鼠、打针治疗、灌药汤对症治疗等等。
结果现在牛肺疫是确定的了,后续的工作也完成了这么多,重症牛已经全部在场部开炖,牛香味飘得四野都是,这真是——太出乎意料了。
见蔡志峰站在边上专注听他们问话,大下巴继续问:
“接下来我们还要做更大规模的消毒,因为牛肺疫病菌属性是——”
“环境性细菌!”站在大队长身后、看起来像是文盲的牧民居然抢答了一句。
“?”大下巴挑眉望过去。
“林同志说过,我记住了。”牧民不好意思地挠挠脸,“林同志说得对不对?”
大下巴点点头,有些茫然地应道:“对,就是环境性细菌。所以回头整个生产队都要消毒,曾经牧过牛的树林草地也会消毒处理。”
“那太好了,我们也想这么干的。林同志说最好是都消毒,因为这个什么环境性细菌在大自然中的存活能力好像很厉害的是吧?我记得林同志是这么说的。”大队长点点头,“幸亏你们来了,不然我们来苏水哪够用啊。”
大下巴点点头,接着又跟大队长问了半天问题。
别处另一位小同志跟兽医的沟通也结束了,他们公社两个兽医,一个在第一生产队这边给打过针的牛喂汤药,另一个在第二生产队。
他们干完这边了再去第三第四生产队,依次推进工作。
林雪君还专门交代这些兽医离开一个生产队去另一个生产队的时候,要换掉身上的衣服,好好洗澡,把脏衣服留在上一个生产队里做消毒清洗。
不能穿着带菌的衣服跨越山野到别的生产队,避免造成交叉感染之类的。
蔡志峰听着这些被问询的人一口一个‘林同志’,心中五味杂陈,眼神也愈发深邃起来。
重症牛淘汰后,治疗针剂立即打上,现在中症牛的状况都很稳定,轻症牛也没有出现病情加重的情况。
蔡志峰和吕团长没能看到他们想象中的疫区惨状,连牧民们的表情都因为疫区有人管、病牛有人治而变得轻快了不少。
“这个林同志,何方神圣?还怪有能耐的。”吕团长抿了抿唇,忽然嘶一声问:“她到底是不是你派来打前阵的啊?”
“等见到社长了,再问问清楚怎么回事吧。”蔡志峰听了一些人讲的什么直接从车站接回来的打前阵的探查员之类的说法,但对此仍有怀疑。
不过疫区的状况的确在好转,那孩子做的事完全靠谱,甚至在很多方面比大多数专业防疫人员都要专业得多。
真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能干孩子,令他心中充满了好奇,想要尽快见一见她。
“事儿办得挺利索,在资源这么有限的情况下,安排得也算井井有条了。”蔡志峰点点头,又道:
“第一生产队这边基本上不需要重整流程,按照这个基础再做一些补充就行。把小张留在这儿,我们去其他生产队看看。”
说罢,蔡志峰就要整队往第二生产队赶,结果才要跟小张和第一生产队的大队长打个招呼,外面就忽然传来嚷嚷声:
“都围在这儿干啥呢?咋都不干活?杵着跟电线杆子似的,这不碍事儿呢嘛。”
围在牛棚外的一大群人纷纷让开,那喊话的人才发出短促的疑惑音,进而问:“这都哪儿来的啊?干啥的?”
站在牛棚前的大队长听出来人,当即喊道:“社长社长,哈尔滨的领导来了!蔡所长和吕团长,都找你呢。”
“哎?”吴社长穿过人群,一边左右打量这些看起来或像军人或像文化人的陌生人,走到近前一看蔡志峰和吕团长的气质就知道不是等闲人,当即点头伸出右手:
“两位好,我是文古公社的吴大力,你们好,你们好。”
他眼下虽然有很深的黑眼圈,现在眼睛却明亮有神,精神头也很足,跟两人握手时挂着笑,已不是昨天之前那个绝望的没有神采的样子了。
蔡志峰和吕团长分别与他握过手,各自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和接下来会在这里做的安排。
吴大力忙不迭地道谢,态度瞬间尊敬了好几个度。
蔡志峰沉默了一会儿,才肃起面孔问他关于林雪君是怎么回事。
“哈哈,林兽医是怎么回事啊?我也不知道啊,就黑白无常嘛,过来接牛,结果林同志啪啪给了人家两巴掌,黑白无常就走了,这牛哇,这不,剩下这些都还活着呢,哈哈哈。”
四周听了吴社长话的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饲养员正站在牛棚里往刚清理过的地面上洒炉灰呢,一边笑一边摸了摸身边的小公牛。
它的妈妈在疫病中被淘汰了,好在它和它去年生的姐姐都活了下来。
饲养员用胳膊肘擦了擦脸,一块儿污迹被抹去,面上的苦涩好像也被抹掉了一点。
无论遭受怎样的重击,只要还有火种,人民总能重新站起来的。
“……”蔡志峰看着吴社长和其他人苦中作乐地笑,抿了抿唇。真是……一点都不严肃。
他与吕团长对视一眼,对方也正笑着呢。见蔡志峰没笑,吕团长摸了摸嘴把笑容摸掉了。
蔡志峰摇头重问:
“我是问为什么林雪君兽医会来到你们文古公社防疫治牛?”
“哎?”吴社长愣了下才问:“你们派来的嘛,我们去接就接来了啊。”
“……”蔡志峰眉头一皱,紧接着抽了一口冷气。十几秒钟后,刚才没有被吴社长逗笑的人,忽然兀自笑了起来。
“?”吕团长投以疑惑目光。
蔡志峰好像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林雪君这孩子……不会是遇到那些去求助接人的社员,一听说这儿有难,就跟着下车了吧?
然后……为了能顺利地帮这里的人抗疫、推动大家积极配合工作,干脆就冒充身份……
这孩子——胆子也大了些吧。
转头看一眼不笑时面色威严的吕团长,蔡志峰忍不住想,在‘有主意’和‘大胆包天’这方面,林雪君这年轻人,简直比吕某人还要厉害。
他……更想见见林雪君了!
…
蔡志峰他们这边的情况了解了,一些事情也都安排下去,又跟吴社长沟通了下后续的工作,将自己带来的人分成几个小组,分别被吴社长带人派去文古公社下的几个生产队,带着各大生产队更科学、更高效地推进抗疫防疫工作。
他们这边正在做药品工具等的拆分和指派,忽见有人骑着快马路过第一生产队赶往场部。
吴社长当即喊住了那人,赶过去问了才知道,林雪君的针头断了,快马手是过来场部取仓库里备用的针头的。
“不用去取了,我们都带了。”蔡志峰当即喊上自己带来的两个小同志,又让他们拎上装了针管针头等工具的小皮箱,“这位同志带路,我们一起过去。”
蔡志峰说罢一边往马车方向走,一边转头对吕团长道:“这边接下来的安排和督办,吕团长跟一下吧,我去见见林雪君,看看她那边的进度。”
“哎,这边马上就要安排完了嘛,我派人将你的人保护起来,配合你的人跟着这边的社员们把活干了不就行了嘛。我手下这些兄弟都能干着呢,不需要我跟着也一样能做好督办工作,老蔡你等一下,我跟你一起去。”吕团长走过去大爪子一把捞住蔡志峰不让对方走,非让蔡志峰跟他一起把工作交代完。
又不是只有蔡志峰一人对那个姓林的小同志好奇,他也想去见见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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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9 ? 假钦差,真本事
◎“因为你的到来,疫病更早地得到控制。”这不是英雄,什么是英雄?◎
盛夏暑意仍热烈, 潮湿的雨季才要抬步离开,空气中还留有黏答答的热感。
林雪君坐在生产队病牛棚边外的大石头上,脚踩着烂泥地, 举着不知从谁那里接过来的蒲扇扇着风, 微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第四生产队的病牛已经有一半多都打好针了,空气中弥漫着给牛棚消毒的来苏水味,和动物聚集区混合起来的怪味。
社员们还在牛棚里外忙活,铲屎的、洒炉灰石灰的、放鼠夹子的、烧草驱虫的。因为来来往往干活的人多,牛棚都显得拥挤了, 人与人摩肩擦踵。
蔡志峰一行人的马车停在牛棚外不远处的路上, 一部分人不接触病牛, 直接被派去健康牛圈里给暂无症状的牛做体检和抽血化验, 给‘健康牛’做专业的疫病排除检查。
蔡志峰和吕团长几人则在吴社长的带领下直奔牛棚。
在远远看到坐在石头上的人时, 蔡志峰觉得那就是个普通的年轻女孩儿。
有点瘦,两条麻花辫有些起刺儿, 裤腿和鞋子都脏兮兮的,显得狼狈而落拓。扇着扇子偏头呆坐的样子也有些颓,像是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的迷茫少女。
吴社长率先上前, 喊了她名字一声, 接着倒豆般说出“哈尔滨的支援部队到了,林同志您看看!”。
林雪君一回头间, 之前那种颓唐和懒散一瞬消失。她眉毛高挑,眼睛亮起,四周嘈杂脏乱的一切好像都消失了,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明媚而干净的阳光下。
一下从石头上跳下, 林雪君大步走向众人, 站到蔡志峰和吕团长面前, 眼睛始终盯着蔡志峰,一瞬不瞬地描摹他的五官。
面前男人的形象跟她上学时书上某位牛b大佬的照片重叠,她伸出右手,试探性地道:
“蔡同志,您好。”
语气谦逊,眼神充满崇敬。
“你认识我?”蔡志峰挑眉,他可从来没见过她。
在他得到的信息中,林雪君是首都知青,到呼伦贝尔插队支援边疆,去过呼和浩特……难道也来过哈尔滨?
“我听说过您,瘦瘦高高的、研究成果都特别厉害的哈兽研所长。”林雪君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向往的星光。
天啊,真的是蔡志峰院士,动物病毒及免疫专家!
林雪君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当年的哈兽研有多厉害,蔡志峰等几位老一辈科学家们就有多牛b!
她能见到农大畜牧方向的杜川生院士就已经够兴奋的了,真没想到还能见到当下科技最前沿阵营之一的哈兽研的蔡院士!
天呐,建国初期中国兽医科技基础薄弱,那时哈兽研的这些前辈们在泥泞中消灭了牛瘟、牛肺疫、马传贫,完成了猪瘟兔化弱毒疫苗的研制,不知做了多少杰出的贡献。
她所学的兽医知识,有多少是哈兽研的大佬们研制发展起来的啊!
握住蔡志峰的手,她难言激动地道:“蔡所长,蔡所长!”
蔡志峰被林雪君突如其来的热情打得措手不及,再如何威严的前辈也不禁露出疑惑和微窘的表情,通身的气派都弱了几分。
吕团长看着林雪君的样子,忍不住又望一眼蔡志峰,莫名觉得身边这位老朋友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藏身份,特别牛b、特别了不起、特别值得别人热情到语无伦次的那种身份。
从蔡志峰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红彤彤的面孔,林雪君忙收回手,站直身体,像学生向老师汇报工作般道:
“蔡所长,这边是季节性爆发的牛肺疫,夏季雨多、漏接种疫苗的棚养牛群,都为细菌提供了温床。
“我已经跟吴社长做了初步安排,病牛基本上都做好编号,初步的淘汰工作也完成了,接下来就是疫病的进一步防控,还有后续的针剂、中药治疗,以及健康牛的疫苗接种了。
“因为生产队环境糟糕,健康牛棚的牛我都还没来得及去检查,其中应该还混有潜伏期病牛,可能需要您团队里没有接触过病牛的兽医过去帮忙看一看。
“啊,我这边针头断了,后续的工作只能暂停。您——”
蔡志峰点点头,接过林雪君的话:“健康牛的检查已经在推进了,后续土霉素针剂注射工作我这边带来的兽医会接替你完成。
“之前做得很好,辛苦了。”
“啊!”林雪君被蔡志峰夸了一句‘做得很好,辛苦了’,立即产生一种过电般的幸福感受。如果她有尾巴,现在只怕已经翘上天。
我的妈呀,鸡皮疙瘩和汗毛又都起来了。
被蔡院士夸奖,她可真了不起啊。
她红着脸,仰着脸笑得像朵肆无忌惮绽放的向日葵。
蔡志峰摸了摸鼻子,他从来没遇到过如此敬仰尊重自己、丝毫不加掩饰的人。她的情绪外放得会不会太厉害了,他开始有些招架不住。
清了清喉咙,蔡志峰转头安排跟着自己过来的兽医和工作人员接管牛棚,开始推进后续的所有工作。
然后才转头对林雪君道:
“我们借一步说话。”
林雪君已经在他安排工作时跑去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手洗过,头发也重新扎工整了。
两个人走到一处庇荫的干净所在,蔡志峰才开始询问林雪君事情的原委。
林雪君便不好意思地将自己应农大邀请坐车去首都给农大学生上分享课程,火车到文古镇停靠时上来人问兽医专家到没到,列车上因为旅途无聊而一直在跟她聊天的人以为是找她的,兴冲冲地大喊‘兽医专家到了’,然后事情就莫名其妙走到了这一步。
“当时听说这边闹动物疫病,恰巧是我所学,便想着先下来看看再说。
“怕基层工作不好做,就顺势应承了兽医专家团队阵前探子的身份。
“对不起,蔡所长。当时疫情紧急,实在是权宜之计。”
蔡志峰认真听她讲述,望着她的眼神愈发柔和,欣赏的情绪也如她方才的热情一样收不住了。
待林雪君说完,他伸手拍了拍她肩膀。
转头望一眼工作越发有条不紊的社员和他带来的工作人员们,他转头低声说:
“回头如果有人问,就答说是因为在各种报刊上发表文章,曾经收到过我的信,邀请你到哈尔滨兽研所工作,因而认识我。这次疫病发生紧急,我得知你坐火车去农大,在你上车前打电话给你,请你在文古镇下车帮忙在一线了解疫病详情。”
“……”林雪君仰头盯了蔡志峰几息,深吸口气平复下心情,才认真道:“谢谢您。”
“因为你的到来,疫病更早地得到控制。
“我们收到了你让社长发来的电报,第一时间带来了最对症的药品和用具,也能更快地将疫病消灭。
“你不用谢我。
“基层工作有时就是不能太过拘泥流程,你愿意耽误行程,下车帮助文古公社的人们抗疫治病,说明你有非常高尚的品质,是位很了不起的兽医。
“而且吴社长已经跟我讲了你下车以来做的所有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很专业,怪不得农大要请你去做分享课。”
是有真才实学的啊!
被全国最nb的兽研所的未来院士夸奖,林雪君连续几个小时都处在飘飘欲仙的状态里不能自拔。
因为蔡所长和吕团长的到来,林雪君得以从一线上退下来。连续两天的连轴转也总算可以休息休息了。
她被第四生产队的大队长安排在一个农户家里,躺在摇椅上,双手泡着热水,身后还站着个帮她捏肩的小男孩,简直是大英雄待遇。
手指和手腕上的酸痛渐渐消解,她也打了半个多小时的盹儿。
之前的火车票作废,吴社长又帮她打电话给文古车站,开了证明和介绍信,重新替她买了明天上午的火车。
吴社长听说她是去农大讲课顺便下来帮他们忙的,颠颠跑过来非要给她塞一百块钱。
林雪君无论如何都不收,他们疫情当下,经济上本来就困难,淘汰了那么多牛,又有这么些中症轻症的即便治愈了仍要单独圈养,以后还有很长一场仗要打。
相比他们,她的日子过得并不难过。临时起意来帮忙,也不必让每一次出诊都赚钱。
可即便没收钱,行李包裹却还是扩充了许多。
许多社员听说她并不是哈尔滨那边的工作人员,而是呼伦贝尔的标兵兽医,因为恰巧路过文古镇才被特调过来帮忙的‘农大老师’,都颇为感动。离场部近的,趁林雪君还没离开,纷纷送来礼物。
林雪君也不认识这些陌生人,只对陪着自己干活的栓子等人熟悉。
大早上天还没亮就起床,吃过早饭整理好东西准备出发时,瞧见几乎膨胀了一倍的行李,想跟栓子他们说不收这些礼物都不行。
栓子表示,他也不知道是谁送的,要还她自己去还,他可干不明白这个活。
最后还是带着文古公社社员们的心意上了路,在朦胧的夜色里,坐在栓子赶的马车上,晃晃悠悠出了文古公社。
跟栓子、亲自来送的吴社长,以及蔡所长派来送别的年轻人道别,火车况且况且启动,文古公社的工作突然开始,又突然结束了。
林雪君坐在窗前向外望,忽觉彷如偶然间走入一场如梦般的幻境,现在梦醒,火车还在行进,旅途仍在继续,除了莫名消失的3天外,一切都没有变化。
回想起离开第四生产队与蔡志峰所长和吕团长道别时,蔡志峰将他自己的地址和办公室电话交给她,笑吟吟地认真对她说,如果她感兴趣,真的可以给他打电话,他欢迎她随时加入哈尔滨兽研所。
哈尔滨兽研所的正式研究员,那都是副教授级别的专家了。
蔡所长开出的可不是随随便便的条件,而是很诱人的条件——是最最真诚有价值的认可。
车窗外山野的暖风里掺着清甜的果香和淡雅的松香,林雪君的身体随着火车轻晃,窗外蓝蓝的天和连绵的山峦与村落仿佛也跟着轻轻摇晃起来。
整个世界都因为这晃动而变成了色彩粗犷的梦,推动着她游向首都的怀抱。
希望文古公社的牛都能临床治愈,希望社员们的日子也能渐渐好起来。
不知下次见到蔡所长会是什么时候,但愿不要再是兵荒马乱的疫区……
…
…
首都,本该接到林雪君的这一天,火车站人流渐稀,塔米尔几人仍没见到林雪君。
接下来的几天,塔米尔仍旧每天来车站——
列车员说林雪君在文古镇下车去给动物治病了,塔米尔不知道林雪君什么时候会回程,但他知道她治疗动物并不会耗费太长时间。
文古镇来首都的列车只有这一班,不在今天,就在明天……两天、三天,乃至七天、八天,他总要等到她。
只是还没等到林雪君,他竟先等到了另一位出乎意料的朋友。
在车站人群中看到鹤立鸡群的少年时,塔米尔几乎不敢想象自己的眼睛。他怔怔盯着那张愈发舒展、愈发好看的面孔,直到少年东张西望的目光不期然与他相遇,塔米尔才豁然回神,啊一声低呼,大踏步奔了过去。
一把抱住少年,他一边猛拍对方后背,一边不可思议地大声问:
“你怎么来了?你怎么一个人跑来首都了?”
少年却比他还疑惑,不答反问:“你怎么会在火车站?你知道我要来吗?”
首都初秋方至,树叶才有了泛红、泛黄的征兆,首都火车站站前,儿时的旧友在异地相聚。
意外有时是惊吓,有时则是惊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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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剧场】
1个月后,林雪君收到来自黑龙江-齐齐哈尔市-文古镇的信件。
文古公社牛肺疫得到有效控制,本次抗疫工作圆满完成,整个团队皆受到嘉奖和荣誉若干。
与此同时,抗疫小组更改为疫苗接种情况查访小组,将在接下来几个月时间内完成所有边缘小公社的疫苗接种情况记录工作,查缺补漏,确定所有畜牛皆完成疫苗接种。并向全国牧区、有畜牧工作的公社再次下达接种牛肺疫疫苗的命令,确保全国范围内疫苗接种无遗漏。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正朝着牛肺疫在我国被全面消灭的那一天,勇进。
………
【牛肺疫,大约1910年从俄国传进,至黑龙江,随即在东北流行开来,后逐渐至全国,造成严重损失。58/59年哈尔滨兽研所的吴庭训研究成功牛肺疫图画弱读疫苗,并进一步致弱,后在疫区全面普遍接种,结合封锁消毒等措施。70念叨基本消灭此病,仅在青藏高原有少数病例,直至1996年,我国去宣布消灭牛肺疫,这是我过消灭的第二个动物传染病。】
【第一个是牛瘟。】
【本故事中出现的蔡志峰院士、杜川生院士等皆为虚构人物。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300 ? 一场暴风雨
◎踏前一步,她鬼使神差地抱住了他。◎
秋天的首都, 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了,不知这时候的雍和宫有没有金灿灿的银杏树。
邻座的大哥见她大包小包的,将自己一个小小的斜挎包往身上一挎, 抬臂就将她的东西都挂在了自己身上。
秋意方至, 已经开始有零星的落叶在空中流浪。
出车站的时候,她猜测自己或许能见到爸爸妈妈,还可能见到塔米尔。是以看见塔米尔时并不惊讶,只笑着跳高了朝他摆手。
好久不见的朋友要团聚居然得来首都才行,真是世界变化快啊。
出了站, 林雪君回头请大哥放地上就行, 连声道谢说自己朋友会帮着拿。
刚跟大哥道了别, 就见一只瘦长的大手伸到她目光下方。视线垂落, 便见那只手大大的长长的, 几乎没什么肉的骨干、优越的骨相,还有漂亮而标准的长椭圆形状, 处处都透着熟悉。
她整天跟这双手的主人一起劳动,一起奔波,一起在院子里码牛粪墙, 一起喝奶茶吃手抓肉。尤其, 她看着这双手从干瘦变得有肉,又逐渐因骨骼舒展而将肉藏起, 慢慢变成如今这个骨节分明、修长诱人的模样。
她霍地抬头,不期然对上阿木古楞因为倾身拎东西而靠过来的面孔。
阳光照亮他异色的眼瞳,让蓝海变得清浅,滩涂泛了金芒。
“喝!”她低呼, 下意识将双手合十在面前, 瞳孔也因情绪波动而放大。
看到他因为成功吓到她而得意快活的狡黠笑容, 林雪君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我给《首都早报》编辑回了电话,说愿意来做一段时间的专栏配图作者。”他站直了身体,短发被秋风吹得蓬松,阳光一照颜色更浅了,轻飘飘像将深秋落叶罩在了头上。
林雪君笑着摇头,伸展双手在塔米尔过来拥抱时一起将阿木古楞也拢入怀抱。
三个朋友抱在一起,互捶对方的背,锤得咚咚响。
丁大同靠在小轿车车门上,看着年轻人在旧楼站前尽情绽放他们的光彩。少时的友谊真好啊,他们尽享着并肩闯世界的风发意气,肆无忌惮地大笑,好像知道自己是站在阳光下最耀眼的花朵一样。
在车站里丁大同就给杜川生教授和迟予教授他们播了电话,回程路上林雪君一直在问塔米尔和阿木古楞最近怎么样,又问阿木古楞一个人坐车到这么远的地方,路上有没有遇到困难。
接着才讲起自己的奇遇,虽然塔米尔和阿木古楞没办法理解她见到蔡志峰的兴奋,但两个朋友仍专注倾听,笑吟吟地看着她。
好像眼中除了她再也看不到其他风景。
她太耀眼,让绚烂的秋意也逊色。
等他们抵达林老爷子的四合院时,林父林母、杜川生教授、迟予教授都已经到了。
迟予教授早就跟杜教授打过招呼,如果林雪君到了首都,一定要通知她,无论在干什么她一定到场来欢迎林雪君抵京——今年夏杜教授的研究小组就回到了首都,接下来的研究都将在首都实验室内完成。
林雪君与每个人拥抱握手,笑容在脸上挂得太久,颧骨上的肌肉都笑得酸了。
刚在林老爷子的四合院里住了一宿的阿木古楞还有些拘谨,跟着林雪君忙前忙后,时不时还会露出迟疑和迷茫表情。
林雪君担心他不自在,拉着他的手腕将她安置在自己身边,一起坐在院子里跟爷爷聊天。
爷爷递过来的瓜子塞一小把给他,妈妈递过来的果盘先挑个大苹果塞他手里,迟予教授给买的糖她则剥开糖衣才将之丢进阿木古楞掌心。
林母第一次见这个常被林雪君提起的年轻人,因为没有经历过十三四岁的阿木古楞,初见便是17岁的小伙子,是以看着林雪君与他的亲昵总觉不太一样。
与熟客塔米尔一起在厨房忙活时,忍不住透过厨房窗口看着院子里的爷几个,小声嘀咕:“他们在草原上就这样吗?”
塔米尔探头望一眼院子里,杜川生正与林雪君讨论接下来开课的事儿,阿木古楞将苹果掰成两半自然而然递了一半到林雪君手里,他拿着扇子扇风,扇着扇着,风就朝着林雪君布满细汗的脖子上去了。
塔米尔手上的动作顿了下,转头朝林母笑笑,嘴唇蠕动似乎想讲什么,最终所有话语都融入意味不明的笑容里,只言片语也未能答出。
厨房里忙活了一会儿,阿木古楞忽然拐进来,跟林母问了一下午饭要做什么,当即表示自己会做。
林母不想让客人干活,让他跟塔米尔一起去院子里坐,阿木古楞却笑着伸手接过林母手里的菜刀,并不强势,却很温和自然地接管了工作。
起初林母还在这里陪着阿木古楞,但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了,剩下就是烹饪而已,其他人也帮不上忙。便从善如流地在阿木古楞的建议下去院子里跟女儿聊天了,她早就想跟林雪君话话家常,只是碍于自己是主人要招待这一院子人而已。
林父从外面买了饮品和水果等回来,见林母在院子里坐着,探头往厨房一看,疑惑道:“怎么让孩子在里面干活?”
“我去陪他。”林雪君抬头望一眼,起身进屋拐进厨房,探头问阿木古楞:“跟王建国大师傅学成了?”
“嗯,学了好长时间了。”他点点头,回望时脸上有得色,又有点遗憾:“可惜这边的锅和火候不熟悉,用起来有点不顺手。”
“你来我家做客还让你干活,我妈心里都不忍了。”
“我要在这里借住,做些事情心里舒服。”
午餐8个菜1个汤,除了一个凉菜是林父买回来的,另一个凉菜是林母拌的,其他居然都是阿木古楞烹饪的。
大家吃了都称好吃,赞阿木古楞能干,他微笑着只垂头吃东西,并没表现出骄傲。
看起来真是个内敛沉稳的孩子。
饭桌上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地聊,从阿木古楞在报社的工资有多少,到迟予教授接下来要做哪方面的深入研究;从塔米尔最近学习的新小语种,到阿木古楞也在学习英语;又从杜教授下一部准备攻克的难题,到林雪君接下来在京的课程安排。
“每周两节分享课,都是大教室的课程。32节课程,基本上能把宏观的牧业和兽医两条大课线捋一遍了。”杜川生道。
“是的,深入的内容还是要由专门的老师来教,我就给大家捋一下当下牧业和兽医行业大概的状况,未来的展望。把牧业涵盖的内容和当代牧业发展结合,分析一下大家学的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是干什么用的,对未来投入劳动和工作时到底在怎样的情况下能用得上。
“再讲一下基层现在的具体情况,让孩子们对未来要面对的工作有个概念。”
她会按照未来这两个大类的课程表、课程目录,将学生们学的东西重新捋一遍,让他们有一个更清晰宏观的视野去面对自己的课业。
一些现在还未知的发展方向,她也会以推演的方式,讲给学生们听。
以便他们未来朝着这些方向走的时候,能更笃定也更从容。
同时她也会将一些现在没有,未来才会有的突破点,做一些不留痕迹的输出,润物细无声地把很多重要的内容释放出来。
“嗯,我相信你会讲好的。”杜川生笑着点了点头,许多孩子们出生后就没有离开过家,对整个国家的真实状况认知是有偏差的,一位来自基层的老师对他们来说是很重要的补充,“本来以为你3天前就会到,所以已经安排好了开课时间。你临时到文古镇帮忙抗疫,课程就推迟到明天,你看你有状态明天立即开课吗?”
“有的。”
晚饭后,一群人坐在院子里聊工作。
摇着蒲扇,晃着嘎吱嘎吱响的旧椅子,在秋夜凉爽的风中,在朦胧的月光下,聊祖国的未来,聊大家正做着的事,聊对将来的展望,聊梦想与野心。
直到明月高悬头顶,大家才陆陆续续离开。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在京期间就借住在爷爷家,便一左一右地跟着爷爷送客。看着大家骑上自行车穿过胡同离开,与大家用力挥手。
迟予教授推着自行车在离开前又用力与林雪君拥抱,她始终感激林雪君对她的研究的帮助,那些启发、那些大胆的猜想,总能帮助她的研究向前大跨步。
终于送走所有人,林雪君搀着爷爷回房间,折出来时听到厨房哗啦啦响,闪进去便见阿木古楞正借着月光刷碗。
啪一声打开灯,她问:“怎么不开灯?”
“月光挺亮的。”省电的习惯早已深入骨髓了,只要有月光不影响做事,他就不舍得开灯用电。
林雪君走到他跟前要伸手帮忙,阿木古楞却用胳膊拐开她,“你今天才下车,去睡吧。”
“碗明天再刷吧。”林雪君看了看天,“都这么晚了,你明天也要早起去编辑部报道吧?”
“还好,这不算什么。”
水声哗啦啦响,林雪君忽然探头问:“你是不是有点不开心?”
总感觉晚饭开始他的情绪好像就有些低落。
“没有啊。”阿木古楞低头,将碗沉入洗碗盆底。
“没有吗?”林雪君伏在案桌上,仰头从下而上看他的脸。他们太熟了,他有一点点表情上的小不对劲,她都能立即发现,他要骗过他可不容易。
“……”他绷紧唇线,忽然不应声了。
“为什么不开心啊?”她追问,伸手戳了戳他腰侧。
阿木古楞立即一扭腰,躲开她手指,还是不讲话。
“昨天在这边住得不开心吗?我爷爷待你不好?”林雪君开始掰着手指头瞎猜:
“是谁说了什么话惹你不开心了?我妈妈吗?还是我爸?”
“没有,挺好的,都不是。”阿木古楞怕她误会,忙低声解释。
“那怎么了嘛。”她干脆伸出两只手,连环戳他的腰。
阿木古楞再也没办法刷碗了,躲开她的同时后退一步靠在刷碗台案另一边,见她直视着自己,不自在地撇开头。
林雪君耐心地看着他,等着他,好半晌才听到他开口:
“炖红烧鱼……煎鱼的时候我不熟悉这边的锅,火候也不像咱们大队的土灶,鱼皮煎掉了,两边鱼皮都粘在锅底上……”
他说着眼眶忽然有些泛热,一股莫名的委屈漫上来,出乎他意料的汹涌。
都已经17岁了,他都两年左右没再哭过了,也发誓过以后绝不流泪。
没想到今夜竟遇上这么奇怪的情绪。
偏开头,他话声卡住,悄悄深呼吸平复情绪,不想让她看到这样的自己。
“鱼皮粘锅了?这不挺正常的吗?王建国煎鱼也不是次次都能保留住焦黄的鱼皮啊。”林雪君更疑惑了,这有什么值得不开心的。
见他撇开头将面颊绷得紧紧的,下颌线都更清晰了。林雪君甚至看到他下巴上钻出来的茸茸毛须,和被灯光打得明暗分明的脖颈线条。
他干咽一口,喉结轻滚,明暗边界线起伏波动,仿佛海面上刚起了个浪又忽而平静。
“之前在大食堂里跟王建国同志和大师傅偷偷学习的时候,我煎鱼煎得可好了。后面每次都能将鱼皮煎得焦黄,出锅的时候鱼都是完整的,漂漂亮亮放在盘子里,再浇上汤底,洒上葱花香菜,可好看了……”
阿木古楞说着说着又忽然有了怒意,似是恨自己不争气:
“我昨天晚上就在想,就在计划了,等你来了,在家里摆桌聚餐的时候,我烹饪一桌美食,让你和——”
他忽然说不下去,只觉得那些心事过于隐秘了,即便是对她也难以启齿。
尤其是对她,更加难以启齿。
他明明做了那么多准备,学得那么好了,偏偏在这个时候掉链子。
手指用力抠握桌子边缘,将木桌子掰得轻轻呻Y吟。他眼眶又热了起来,想在她和她家人面前大展身手的,他多么希望……偏偏……
他都已想象过做得好好的之后最完美的场面了,可是鱼没有煎好,炒芹菜因为不是自己处理的菜,没有掰掉筋丝,爷爷和林母他们都嚼不烂……
死死咬紧牙关,阿木古楞愈发暗恨,只觉挫败又遗憾,眼眶又热了起来。
好半晌他才注意到林雪君一直没有吭声回应,心中忐忑地想是不是自己真的搞砸了。又或者说得太多,她会不会觉得他小题大做或者软弱……
忙转头去看她的表情,寻找她的眼睛。
对上阿木古楞暗沉沉难过的两汪湿润湖泊,林雪君还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情绪。
她尚不知该心疼他渴望被认同的强烈不安,还是为他过于严苛的那份骄傲而哭笑不得。
或许是屋内的光线太朦胧,也可能是窗外的月色太好了,又或者是这样陌生的环境打破了过往习以为常的一切……
明暗对比强烈的厨房里,异地奇异的氛围中,阿木古楞好像跟以往的他都不一样。变得更加好看,更加高大,他身上早已成型的属于男性的东西也被光影凸显。
那种怕自己不够好、悔恨自己未做到完美的不安与脆弱,在黑夜里像不稳定的化学实验,散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气味。
在平静的夜色之下,有什么东西在筹谋一场大爆炸。
踏前一步,她鬼使神差地抱住了他。
想要安抚住那场爆炸,困住他正散发的危险气息,却不想自己反而成了这场化学实验中最危险的一滴催化剂。
秋风悄无生息地钻入窗口,却在阿木古楞胸腔里掀起劈天震地的暴风。
温柔的拥抱和她指腹透过衣衫传递过来的温度渗入皮肤,都化成暴虐的自然灾害,惊醒了他的整片草原。鸟惊马鸣,天的蓝色和地的绿色都被撕裂了,化成铺天盖地的赤焰和不断蒸腾的水雾。
天地变色,原来如此。
阿木古楞的世界被撕裂了。
在本就不纯粹的友谊中,某些强烈的东西在蓬勃生长,像身体里忽然住进了一个野兽,蛮不讲理地搅乱了他的理性,使他的童心染了魔性。
他开始能够听到林雪君最细微轻柔的呼吸,能感受到她皮肤下血液无声的奔流,能嗅到她隐秘的香气。
他忽然有了一个不能让这世界知道的秘密,不敢看她的眼睛,不敢回抱她的身体。
他的眼神、呼吸、心跳好像都会背叛他,成为可耻的泄密者。他想要将一整个自己都藏起来,不被她看到。
可低头只看见她发顶时,他又觉得极度地渴望,就像干涸的土地渴望春雨、饥饿的牛羊渴望草原,他想要她抬起头来,好好看看他。
整个片区忽然停电,室内的灯变暗,无情见证他秘密的桌子椅子碟子碗都沉入阴影。
某些如闪电般的东西化作银蛇钻入秘野山林,胸腔里的暴雨好像也漫溢至真实的世界。
他终于藏进黑暗,感到安全,可以将自己的情感和暴雨般的欲望尽数隐藏,得以喘息。
也得以,偷偷低头,专注地望她。
轻轻拥抱自己的人忽然开口说:“阿木,我们都希望自己是更好的人,但我们也要接受万事万物无法完美。我们都可以不做处处完美的人,哪怕很多人期望我们是完美的。”
讲罢这句安慰话,林雪君想要顺理成章地退开一步时,他一直克制地捏着身侧桌沿的双手忽松,长臂轻移,收拢成一个拥抱,将她圈住。
轰隆隆,天际响起闷雷。
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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