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1 ? 有何不可
◎沙尘暴名不虚传。◎
春风一点也不懂人类的焦虑, 它们只管狂欢蹦迪,才不管裹在风卷里的到底是阳光雨露,还是风沙蝗虫。
呼伦贝尔的风也很大, 却不是拍脸如刀子刮般的夹沙风。幸亏出发前听了孙主任的建议裹了布巾围头遮面, 只可惜没把墨镜戴来,但一想到这砂石风会把墨镜刮花弄坏,又觉得没戴就没戴吧,算它逃过一劫。
出呼和浩特行上七八个小时,天色忽然就变了。
前方天地全消失不见, 灰蒙蒙的世界被土黄色晕染得一塌糊涂, 仿佛正有个孩子在天上胡乱挥洒毛笔, 不顾画纸上生灵的死活。
几辆马车卷进浓黄之中, 被风沙吹得摇摇欲坠。前后紧邻着的两辆马车, 除非紧靠着,不然便看不清彼此。
林雪君一车上的人都将衣领拉起来, 把头完全缩进衣服里,临时成了个藏头露尾的乌龟,还鲜活着呢, 就已经被黄沙掩埋。
天地间广阔的黄沙便是大墓, 不用挖坑不用焚烧装罐,随处那么一躺, 闭上眼睛就是安葬了。
林雪君束紧了领口,把头脸藏在衣服里,仍觉得满嘴满眼的沙子,嘴巴稍微动一下, 都牙碜。
衣服等所有布料都被风吹得咧咧作响, 身体被推得好像下一秒就要从马车上滚下去, 她不得不伸手扒住了车板,又担心连车板一起被掀翻。
沙尘暴名不虚传。
马车寸步难行,不得不在一个凹坑里暂停。车把式被风吹得几乎没了人形,仍死死拽着马缰,抱着马脖子不停安抚,生怕马受惊跑走。
林雪君等人蜷着身体并肩坐在马车下,用马车板挡一挡风。
不一会儿工夫大家的鞋子屁股就都被沙子埋了,细沙无孔不入,挡也挡不住。
感觉肺都被沙子填满时,风暴终于渐渐小了。
在风中坐了一个多小时,可见度恢复到可以行进的程度,大家忙开始赶路,生怕晚上不赶到后套公社的话,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野外过夜、随时与迷路的野狼野骆驼偶遇。
“这样的环境下,蝗虫这些害虫是怎么活下来的?”林雪君抹一把嘴上的沙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也不是天天刮沙尘暴。”陪同林雪君工作的招待员小周呸呸两声吐掉嘴里的沙子,一边咳嗽一边答。
绕过一片戈壁时,马车队伍偶遇了一只骆驼尸体。
骆驼一生几乎不生病,能在非常恶劣的环境里欢度一生,却也有例外。
林雪君放眼渐渐清晰的大平原,又远远看到人类的聚落。那些烟囱在糟糕的天气中仍汩汩喷吐炊烟,模糊如噩梦般的画面里,隐约能看到人类挥舞锄头或扛着扁担的身影。
令人钦佩的人类,能在最残酷的大自然中开辟出生存空间的人类。
后套公社场部距离平原草场有些距离,是以林雪君带队直接到了后套公社第一生产队,这边比邻一片草原,蝗虫向南向东迁飞,都必然经过这里。
后套公社社长接到配合治蝗工作组的任务后,便带着6位干事提前赶到第一生产队,提前动员生产队社员,准备进行接待和配合工作。
林雪君一行车队抵达的时候,张社长立即带着第一生产队的秦大队长和几位生产队大员踩着沙土地出迎。
林雪君忙跳下车板,作为下派负责这一片区域的治蝗小组组长与张社长握手。
责任和劳动有时不仅会赋予你金钱等回馈,还能赋予你权利和一些高于个体的礼遇。
林雪君一路观察和记录了地形及环境状况,走进生产队时,眼睛也在观望四野,一边想着挖渠小队从哪里开挖,一边思考着喷洒绿僵菌溶剂的阵线从哪里开始拉。
“辛苦了,现在整个后套平原都要开始垦耕种地,我们也有开荒耕种的任务。养殖工作压力也不小,结果这两年总是遇到旱灾雪灾等等灾情,社员们的日子实在不好过。”
张社长一边讲话,一边不停打量不怎么讲话,只认真倾听的林雪君。
思考着她是在脑内分析他的信息、规划工作,还是因为年轻没有过这类工作经验,不敢贸然开口,害怕露怯。
“人家都说农药伤土地,我们这苗才要开始往地里种,就要喷大量农药杀虫……本来地就荒,要种两年高粱拔碱,再用农药泡了地,真怕土地受不住。”大队长走在林雪君另一边,也开口说着他们的难处。
“关键是我们还养着牛羊牲口,各个生产队都还背着养鸡养鸭养猪的任务,农药少喷点还好,要是大量喷洒管控住害虫数量,猪啊牛啊啥的不都得毒着?”张社长有些挠头。
整个内蒙这一片,处在首府呼和浩特西北边,呼和浩特又是首都西北边。
如果他们这边虫灾控制不住,西北风一吹,迁飞的害虫和黄沙都得往东南边走,呼和浩特乃至首都都可能遭殃。
现在整片敕勒川草原和后套平原区域的治蝗压力都很大,‘必须拉出防线,把灾害拦在首府、首都之外’是上面下达的死任务。
各个公社都在拉网兜虫、挖坑焚烧,喷烟叶子水、挖井引渠,但收效都不够好,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向上汇报治蝗工作成果时各个区域的领导干事喉咙越来越疼,声音越来越哑。
他们太需要一个‘救世主’了,可是……
张社长看看林雪君,又回头望向跟在她身后的四个干事,以及一队挖渠壮汉。
这是教授和领导都被派去上风口,他们这边只能派位从蒙东呼伦贝尔草原上临时调过来的标兵兽医了啊。
林雪君听着张社长和秦队长一左一右夹击着吐苦水,抹一把脸上被汗困住的沙土,穿过生产队的土路,正望见路边一片绳网和风湿水浸的破木板拉出的鸡棚。
鸡棚外围着几个拄着锄头镐的社员,对着内里指指点点。
林雪君路过也忍不住驻足,探头往里望,只见运动会操场大的区域里,分布着数不胜数的大鸡小鸡公鸡母鸡,它们中极大一部分乍一看便瞧出行动怪异。
不少死鸡堆在鸡棚前,还有一些死鸡倒在鸡棚里尚未来得及清理。
“老太太是个哑巴,小时候好好的,后来生病烧坏了,发不出声音了。”秦大队长站在林雪君身边,也朝鸡棚里望去,表情瞬间变得更凄苦了。
鸡棚里坐着的老太太头发斑白,坐在石墩上无声地哭泣,不时伸手朝天,似乎在向老天爷鸣不平。偶尔垂下双手时又觉苦不堪言,忍不住一直拍打自己的腿,仿佛恨不能拿自己替了那些鸡的命。
老汉坐在她斜后方的木桩子上,垂着头木然地抱着小孙女,风沙好像已经抽干了他身体中的水分,一滴泪也流不出了。
被抱在怀里的小孙女大概只有一两岁,看似天真无知的年纪实则对身边环境和亲人最是敏感。她也许不懂老人们的悲苦,却被他们的情绪感染,代干涸的爷爷泪如雨下,替无声的奶奶放声嚎啕。
这是他们整个生产队的养鸡任务,一下子死了十分之一,病了十分之六七。
秦大队长站在鸡棚边,抹一把脸,有些无颜面对张社长。
他想上前安慰老头老太两句,但他自己心里也难受得冒苦水,实在是一句好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生产队内屋舍间忽然跑出来一个汉子,手里还拎着一根锯木的拉锯。他身后追着位妇女,一边跑一边喊他停一停。
汉子却头都没回,直梗着脖子嚷嚷:“谁也拦不住我,别说治蝗小组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这些话也不是不能讲。”
秦大队长一看来人,当即黑了脸,迎上去就要拦。
张社长尴尬地皱眉,看表情显然也不知道那汉子是怎么回事。
林雪君转过身,见秦队长伸手去捂那汉子的嘴,拉着其他几个男人要将汉子拽走,忙出声制止:
“秦大队长,什么事?”
老秦被林雪君这么一招呼,转头想要随口答一句,捂着汉子的手便在这功夫被扒开。汉子立即仰头怒喊:
“不能用药了,鸡都给毒死了!就为了不让蝗虫飞到呼和浩特,飞到首都,就不管我们这些上风口人民的死活了?不能用药了,你们治蝗,是拿我们的血肉治——唔——”
汉子被按着往生产队里面带,林雪君望着一群人的背影,被闹剧扬起的沙尘呛得咳嗽几声,大脑飞速运转间,隐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鸡死的死病的病,生产队的社员们有人认为是喷洒杀虫的药剂造成的,是以并不欢迎治蝗小组的到来,甚至还想阻止治蝗小组。
秦大队长为了完成上面下达的工作,用某些办法暂时压下了这部分社员的怒气。但显然有一个反骨仔叛逆得超出秦大队长想象,专门在公社社长和治蝗小组面前闹事、给秦大队长上眼药呢。
“秦大队长,找人给鸡看过没有?”林雪君见张社长也迈步向前,自己也小跑追过去,一边跑一边提问,并大声喊道:
“算了,别拦了,我们都知道咋回事了。”
秦大队长气得直叹气,眉心和脸上的皱纹深到可以夹死蝗虫了。
他狠狠剜一眼闹事的汉子,无奈松手,转身朝大步流星追过来的林雪君道:
“公社的兽医过来看过了,大队里的土兽医也瞧过了,今年年初驱虫的汤药也正常喂的,往年都没这样,就今年,眼看着全鸡圈的鸡都要遭殃。”
“怎么不把病鸡隔离起来呢?”林雪君皱眉。
“公社里的兽医说不是疫病,但也不知道是咋整的。”秦大队长一手掐腰,一手捏着一阵一阵疼的脑门,瞧着林雪君和张社长,露出成年人脸上很少见到的无助和祈求之色。
他们今年的养鸡任务不仅完不成了,眼看着还要死个干净……牛羊从冬天到现在就没吃到一口饱饭,都指着春天返青能缓回来呢,结果又闹干旱和虫灾……
一想到这里,秦大队长再也绷不住了,一拍大腿,拧身子蹲在路边,背对着所有人红起眼睛。
闹事的汉子看一眼蹲在边上的大队长,又瞧瞧前方不远处的鸡棚,恼道:“肯定是喷药喷的,往年都没事,怎么就今年一开始治蝗,就出事儿了呢?那什么菌嘛,我们虽然看不见,但肯定被风吹过来了。”
“住嘴吧你。”秦大队长气得仰头叱喝。
“我又没说错。”汉子委屈地嘀咕,撇开头拿眼睛直瞟林雪君一行人。
林雪君对上忽然射过来的无数道视线,拉高面巾悄悄吸一口气,忽地转手朝鸡棚折了回去。
张社长等人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互望几眼便也追了过去。
阿木古楞正在鸡棚里来回穿梭着观察,见林雪君过来,越过行为奇怪的鸡群走到鸡棚口,仰起头对站在土路上的林雪君道:
“有的不能站立,不能走了。
“有的双腿屈着,有的向后仰着坐在地上。
“有的双腿大劈叉,怪模怪样的走路。我还看到一只劈腿走着走着倒下就死了。
“好多羽毛都长得很差,像要秃了似的,脏兮兮的。好多拉稀的。
“还有的腿肿,关节肿。腿粗粗的,动作非常僵硬。
“我问了大爷,大爷说好多母鸡都不怎么下蛋了,新孵出来的小鸡还有缺腿缺翅膀的,像怪物一样,刚出生就丢了。”
林雪君一边认真听阿木古楞的话,一边踏步跳进鸡棚,转头仔细观察距离最近的病鸡。
“林同志干啥呢?”一位跟着过来的治蝗小组干事小声问同伴。
张社长回头答道:“林同志还是兽医,她在给鸡看诊呢。”
“牛羊生病能治,鸡生病也能看?鸡那么小一只,能生啥病啊?不是中毒吗?”闹事的汉子也走到鸡棚门口,每次瞧一眼鸡棚里的状况,他都心里发闷。可视线转开了,看到的也无非是漫天的飞沙走石,四野灰蒙蒙的更让人觉得窒息。
“谁知道。”刚才问问题的干事摇头。
“我身边的人家要是鸡生病不吃食了,直接杀掉炖汤,从来没听说过谁给鸡治病的。”另一位干事搭话。
“是,就是生产队一起养鸡开始才给鸡喂汤药驱虫。鸡就是吃虫子的,咋还会得虫子病呢?”
“呼伦贝尔草原上不养□□?不是整片整片的大草原,连耕地都很少吗?林同志会治鸡吗?”
“不知道,也许会吧。我听说林同志还会种优质牧草,懂写文章,还能给马割开肚子露出肠子动手术呢。”
“……”闹事的汉子听着大家说,很担心林同志忽然说要把所有病鸡都烧了。之前就有人担心是会传染的病,要把鸡都杀了。
这些鸡是生产队里最最珍贵的资产之一,鸡死了还能吃,杀了可以卖肉。要是都说是传染病,要给烧了,就啥都没有了。
他想,要是林同志下命令让烧,他无论如何都要抵抗到底,明明场部来的兽医都说不是传染病了。
人们围在鸡棚门口,渐渐人群越围越多,连生产队里的同志也赶过来看新过来的治蝗小组要干啥。
等到天色越来越暗了,鸡棚里的鸡快看不清楚了,林雪君终于折返向鸡棚门口。
阿木古楞率先跳上土路,转身伸手将她拉上来。
林雪君在人群中才站定了,不等张社长他们发声询问,便在众多疑惑的打量目光中朗声开口:
“挖渠小组就从土路边开始挖吧,明天开干,一直挖向乌加河。具体每一段渠挖多深,挖渠小组的组长来测算,可以吗?”
挖渠小组的青年们听了立即先后应声,带头的大哥举高手臂,答道:“放心吧林同志,这个我们专业。”
“好。”林雪君应声。
张社长和秦大队长都开了口,似要询问什么。
林雪君也朝他们望去,率先道:
“挖渠小组要想把渠挖好大概需要四天左右时间,够治好棚里活下来的病鸡了。”
“……”张社长怔怔望着林雪君,似乎有点没明白她的意思。
秦大队长也张大了嘴巴不知道该应什么,倒是之前闹事的汉子反应最快,嚯一声惊问:
“能治?林同志能治这些鸡?”
“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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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 ? 幸亏是林同志
◎那就跟人吃观音土吃死的是一样的啊,都是穷病!◎
林雪君啪啪拍了两声巴掌, 示意人群散开,“咱们先把东西放下,秦大队长带我们去安顿一下吧, 大家都饿了。”
“啊!”秦大队长应一声, 忙让围观的社员们散开,颠颠跑到前面给林雪君等人带路。走了几步,他眼睛逐渐火热,忽地驻足回头,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
“林同志已经看出鸡得什么病了吗?真, 真的能治吗?”
林雪君赶到他近前, 伸手拍拍秦队长的手臂, 脚步不停, 仍旧向前走。
她表情格外笃定, 语气里满满的胸有成竹:
“清出一片空地,把土地上的沙子都清掉, 盖个遮风遮沙的棚子,去后面林子里挖点沙尘下的泥土铺到棚子里,然后把还活着的鸡都赶进去。
“棚子里再隔开几个区, 拉稀的跟拉稀的放在一起, 劈叉的跟劈叉的放在一起,内八字的跟内八字的放一起, 羽毛长得格外差的放一起,腿肿骨头粗的放一起,什么症状都有的、病得乱七八糟的放一起。
“我们先去吃饭,秦大队长, 大家都赶了一天的路, 饿得狠了。
“我一边吃饭, 一边聊一聊这些鸡怎么回事,等聊完了,再告诉你们怎么弄药。”
林雪君的话实在太有条理了,听的人都觉得她一定已经对所有事都有了清晰的了解,已然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这种胸有成竹的态度太具有说服力,大家纷乱的情绪忽然都得到了安抚,每颗忐忑的心都稍定了下来。
生产队的大员们忙跑去大食堂安排立即开饭,又几人跑去给林雪君他们安排的住处开门、点柴烧炕。
一队人走进大食堂时,林雪君驻足回头望,一位老人略微佝偻的身影半遮半掩在人群里,正是负责喂鸡的老两口中的老汉,他牵着小孙女的手,也随着社员们跟了过来。
穿过人群,他沉默地望着林雪君,表情有些麻木,面上爬满的皱纹都书写着沧桑。耷拉的眼皮遮挡了他眼中的光,使老人看起来更加黯淡。
可即便他双眼都在阴影中看不分明,林雪君仍知道他在望着自己。那双眼睛里一定有许多许多苦涩,但现在,或许还会有些期望吧。
他们离得很远,林雪君没有穿过人群去与他讲话,却朝着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
苦不堪言的生产队,招待客人们的食物都是从地窖里千挑万选出来的——
不是说地窖里有很多物资可以挑,实际上只有那么一点点库存了。
所谓的千挑万选,其实是拿起这个大土豆,要递上去做菜招待客人,但考虑到接下来一段时间生产队的吃喝问题,又放回去,挑个小一点的土豆。
可是想到是市里派来工作的小组,大家都背负着非常重的任务担子,吃不饱饭就没力气干活。人家到这里也是来帮助他们治蝗的,都不容易,不能让同志饿肚子。于是又将大土豆挑出来,还从食物堆里捞起一袋豆子。
如此挑挑拣拣,凑做了这一顿饭。
林雪君吃得并不很合胃口,但她仍然认真吃了每一口菜每一口馍,并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在菜吃光后,用馍擦干净盘子里的汤汁。
逐渐往西走,她越发深地意识到中国之大,不止因为它的幅员辽阔,还因为看见了与自己过着截然不同生活的穷困中的人民。
偌大一个生产队,找不到一个有电的电池,大队长和仓库保管员那里仅有的两个手电筒都打不亮。
生产队本来是连了电的,但风沙大,好多地方的电线都断了,哪哪都亮不起来。
油灯和蜡烛一旦出了屋,就会被四处刮来的风吹灭。
黑暗就是这么霸道,哪里都不许有光,于是四周果真一片黯淡,人类在这一刻拿夜晚一点办法没有。
林雪君只好交代大家做屋子里点着油灯和蜡烛可以做的事,收集生产队里所有的麸皮、米糠、谷子和酵母,将这些食材放做一堆。
又将喂鸡的食物都送到林雪君暂住的黄土屋里,供她检查。林雪君将所有玉米粒放在一堆,打碎的各种食材混在一起的料子放在另一边,然后给一堆过来帮忙的妇女下发任务:把食物中混进去的沙子都筛出去,再重新装袋保存,并注意收口,不可以再混进沙子了。
接着大家又按照林雪君的要求,尽量收集生产队里的豆子和坚果……
秦大队长跟着忙活了一晚上,才忽然想起来还不知道病鸡们到底都生了什么病,为什么不是疫病,还能这么一大群一大群地一起得病。
林雪君正检查妇女同志们筛出来的粮食呢,听到秦大队长这句话,也才想起来自己居然还没说过病鸡们得了什么病。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片刻,林雪君才忍俊不禁,真是忙糊涂了。
她抹一把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又扑上来的细沙,喝一口混了沙子的白开水,答道:
“你们生产队这鸡,得的病才杂呢。”
“啊!”秦大队长和其他妇女们不约而同抬头低呼,鸡们生的病这么严重吗?还很杂?
“不过也不能说是病。”林雪君察觉自己的语言组织得不够精准,忙又矫正。
“那是什么?”之前闹事的汉子李坤恰巧走进屋,听到林雪君的话,当即开口问询。
其他人也都好奇地望向林雪君,等着她的答案。
“其实是比较严重的维生素缺乏症。”林雪君看一眼门口走进来的李坤,还有后面一起往里挤的三两个青年,以及缀在最后的后套公社张社长,伸手示意对方快关门不要让风沙吹进来,并继续解释道:
“人缺维生素也会得病,也可能会致死。
“就像缺乏维生素a会导致皮肤粗糙,比如肘部等部位起皮。比如缺锌会导致胃口不好,不爱吃饭,肚子疼之类,食欲下降就影响进食,孩子的话生长发育会慢,不长个儿等等。
“再比如缺乏维生素d会引发身体疼痛,脱发,容易跌倒,甚至走路困难,卧床不起,容易骨折,乃至驼背啊,身高缩短啊等等。
“还有缺乏维生素b1,可能会运动障碍,肌肉力量下降。还可能疲劳心悸,甚至心力衰竭而死。
“所以这虽然不是‘得病’,却可能比得病更严重,而且各种维生素缺乏可能长期存在于各种年龄段的不同性别人身上。”
“这么严重……”张社长走到桌边靠桌沿站好,听得心里直害怕,“咋就缺这些维生素呢?”
“饮食不均衡,比如只吃素菜不吃肉菜,不吃绿叶菜,或者不晒太阳等等,都可能造成,这就要根据不同维生素缺乏病症来单独分析了。”林雪君话题又拉回到病鸡身上,“我仔细观察过鸡棚里的鸡了,没有眼盲的,粪便中也没有虫卵和虫体,之前驱虫汤药灌得应该没问题。
“所以不是寄生虫病。
“其他传染病的症状也不太有,虽然许多鸡存在拉稀症状,但并非病鸡的主要症状。
“之前的兽医检查的没错,的确不是传染病。
“秦大队长,兽医来给鸡看病对方时候,给它们开了药吧?”
“哎,是是,您咋知道?”秦大队长听着林雪君越说越专业,不由得将称呼中的‘你’,改成了‘您’。
“是不是土霉素糖粉?”林雪君又问,土霉素糖粉是现在最被广泛使用的药了,人畜都用得起,她们生产队就囤了许多。
“哎哎,对,您咋知道?”秦大队长惊得又问了一次。
“因为鸡棚里的鸡,一部分腿软、拉稀、称观星姿态,就是坐在地上仰着头。还有的贫血,呼吸次数少,养鸡的大伯说好多都是慢慢、慢慢地呼吸着,慢慢的就死了——这些都是明显的维生素b1缺乏带来的。
“原因是饲料过度加热,正契合这段时间忽然高温日晒。
“碱也会破坏维生素b1,大沙尘暴中必然携带大量碱,卷在饲料里、鸡棚中,鸡平时采食的时候吃饲料中的沙子,往日在鸡棚里溜达着捡石子啥的吃,也会大量采食沙子,这个也符合。
“还有一个会导致维生素b1缺乏的,那就是大量使用抗生素。我想你们请兽医来看病,如果看不出什么来,说不定就会试着喂一段时间土霉素糖粉,果然如此。”
“哎呦,原来是风沙天气、暴晒天气和乱吃药造成的。”张社长啧一声,听着林雪君讲鸡生病的事儿,跟听侦探推理故事似的,竟不仅不觉得困倦无趣,还越发兴致勃□□来了。
“是的。”林雪君点头应声后又继续道:“但还不止,我发现另一部分鸡出现了羽毛无光泽、基本上没什么绒毛的情况,也有伴随腹泻的,还有就是内八字,两腿不能站立,用跗关节着地,翅膀展开着,行走困难,也是慢慢慢慢就死了,死前也没什么别的特殊症状。这跟维生素b1缺乏有一点像,又不太一样,是维生素b2缺乏症。”
“咋这么多维生素呢?这个什么‘必’还分1和2啊?”一位妇女仰起头,疑惑地皱起眉。
“分得可多了,我们吃的食物能给我们提供的营养,分类极其广泛,到现在都没研究明白具体到底有多少呢。”林雪君笑笑,继续解答:“维生素b2缺乏也跟日晒、碱和抗生素有关,还有就是麸皮、米糠、谷子这些吃少了。”
“之前没想到这些吃少了会病死啊,也不舍得喂嘛。”秦大队长嘶一声,忍不住唉声叹气。
还是肚子里文化太少了。
“还不止呢,鸡棚里的鸡还有出现生物素缺乏症状的,还有叶酸缺乏症状的,这是不给喂青绿饲料造成的。”林雪君啧一声,这些鸡是真的惨。
“哪有绿色的吃的啊,人都吃不上呢。你看这漫天遍野的黄,上哪儿找一星半点的绿呀。”秦大队长的叹气声更大了。
“嗯嗯,还有的鸡明显是锌缺乏,这个应该也跟风沙有关。沙子中含的许多元素会影响锌的吸收,当然也跟饲料单一相关。那些僵硬的,骨节大的,还有脚掌干裂,不怎么下蛋的,下的蛋多畸形的,多半都是锌缺乏。”林雪君也跟着秦大队长一起口气,“还有缺维生素E的,皮下水肿、腿劈叉的也挺明显了。”
这生产队里的鸡,维生素缺的是真全乎啊。营养嘛,要啥啥没有,症状呢,是一样不落下啊。
秦大队长等一屋子人听着林雪君‘如数家珍’地罗列病鸡的营养缺乏症,虽然那些啥玩意‘必一’‘必二’‘意’‘生物啥素’还有什么酸什么‘辛’的基本上都听不懂,但也明白过来鸡是咋回事了。
那就跟人吃观音土吃死的是一样的啊,都是穷病!
这一夜忙活完,所有人睡得都很沉,实在是太累了,连风沙拍墙撞门都没能吵醒轰轰打呼的治蝗人。
第二天一大早生产队里的主人们客人们就都醒了,吃过简陋但管饱的早饭,挖渠的背着铁锹等工具出了生产队,林雪君则带着大家给按照病症拆分开的病鸡们特殊饲喂——其实就是缺啥补啥。
一些病情比较严重的,林雪君则根据维生素缺乏症,利用现有的药剂给病鸡们打针输液,做紧急治疗。
好些社员都跑过来看热闹,他们自己都没打过针,可不能错过给鸡打针这种稀罕事儿。
待两天过去,大部分病鸡居然都神奇地康复了——维生素缺乏就是病症来得快,只要迅速补上,去得也快。
秦大队长带着全生产队的人跟着林同志忙忙活活,早上有成群的、洪亮的打鸣声响起时,才忽然高兴起来:他们生产队今年的养鸡任务,还有机会完成!
在生产队土路上与张社长走在一起时,秦大队长几番慨叹过,忍不住拍着大腿啧啧:
“幸亏来的是林同志,要是其他教授啥的,恐怕还不会给牲畜治病呢,那咱们的鸡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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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3 ? 实战
◎大自然的战争发生得无声无息,除了风沙,人们看不到任何刀枪剑戟的碰撞。◎
第一次出门的阿木古楞发现, 草原的天是蓝的,蒙西的天是黄的。
推开黄土屋的嘎吱嘎吱响的木门,清晨迎接他的不是夹在草香的、沁人心脾的空气, 而是劈头盖脸打过来的黄沙。
斜对角院子里林雪君也起床了。生产队负责喂鸡的老两口佝偻着身体搀扶着站在院子门口, 一瞧见林雪君便迎上去,将土灰色的箩筐推给林雪君,里面装着他们早上捡的最新鲜的鸡蛋。
林雪君伸手要推拒,干巴巴的老头子居然颤巍巍地要下跪。吓得林雪君忙伸手去托,这么一伸手, 那装满鸡蛋的篮子便挂在了她手腕上。
两位老人又操着偏西北边的方言口音, 不住口地道谢, 等林雪君喊他们一起去大食堂吃饭, 两位老人又相携着走了。他们一大早起来照看鸡群, 早吃过饭了。
一小筐的鸡蛋,满满当当, 其实也不过6个,煎蛋的油不够,大食堂只能给林雪君水煮。
蛋是稀罕物, 林雪君虽然也很想吃, 但考虑到自己在呼色赫的时候每天都能吃上蛋,有时甚至一天可以吃两个, 而这里的孩子们明明是最需要鸡蛋的年纪,却一周甚至一个月都吃不上一个,便总是将生产队送给她的蛋给队里的孩子吃。
久而久之,队里的小朋友们都知道, 他们这边来了位仙女, 帮他们挖水渠, 助他们治理虫害,还每天送好吃的鸡蛋给他们吃。
补维生素的效果真好,鸡圈里脏兮兮丑哈哈的鸡眨眼间就变得好看起来。
尤其恢复得好的大公鸡在鸡圈里溜达时,雄赳赳气昂昂的,林雪君总算明白为什么古代画家们那么喜欢画大公鸡了,真的漂亮。
鸡的维生素缺乏症一旦恢复,公鸡们便开始跃跃欲试。秦大队长忙安排人去给公鸡眼睛前缠布条,公鸡们看不见其他公鸡,也就不打架了。
“维生素缺乏的如果严重,发作是很快,也会很严重。但我看鸡群里的这些鸡的情况,各种维生素的缺乏应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林雪君蹲在新鸡棚前,转头对秦大队长道:
“有条件的话还是不要圈养,在生产队外面圈一块儿地,拿木板和绳索之类的圈围着不让鸡跑丢或者被野兽掏了就行。
“野地里有各种虫子、野草、草籽,这一片地呆几天,再换一个地方圈,像养羊一样。其实养鸡还是比养羊省心一点的。”
“行,回头我们圈几块地专门养鸡。”秦大队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之前就觉得养鸡有什么难的,也没怎么上心,那么一块泥地,能把这些鸡都放进去就行。有没有空间给鸡溜达,鸡棚里有没有草啊树啊之类的,根本没考虑。”
“还是太轻视养鸡这件事了。”林雪君撑着膝盖站起身,“养鸡其实的确不难,但咱们这边反正地界广,不耕种的地方,能掌控得了的地方,都可以让鸡自由跑,只要看住了不丢,它们就能比死圈着长得好。”
“就是母鸡会乱下蛋,怕找不着。”秦大队长有些犯难。
“孵出来的小鸡也是增员嘛,你在生产队里布置一些舒服的干草堆之类,作为固定点,这些蛋就捡拾。剩下顾不上的就让它们自己孵化。”林雪君想了想自己生产队的做法,又道:
“或者把公鸡和母鸡分开养,公鸡肉饲放养。母鸡下蛋,就圈着养。”
“好啊,回头场部有养鸡的课,我再派人去认真听听。”
“对,还是得跟专业的人好好学。”
林雪君这边治好了鸡群,这个陌生的生产队便立即认识了她。
挖渠小队吃喝是个难题,林雪君来这边时带的物资本就不太够吃,之前商量是张社长从他们场部调食物,结果运东西的马车在路上遇到沙尘暴,车倒了,马跑了,秦大队长还要派人去接。
一时没能接济上的食品供给一下成了大困境,这片地区林雪君他们都不熟,总不能再陌生地方出去打猎。
第一生产队食物储备也不多,林雪君实在有些开不了口,但不能让挖掘小队饿着肚子干活,她还是硬着头皮在自带的食物耗尽时去找了秦大队长。
秦大队长正在自家的土炕上跟仓库保管员拨算盘,见到林雪君进门,立即跳下炕,鞋都来不及趿拉上,光着脚迎她进屋上炕。
林雪君为难地支吾半天才提起食物的问题,秦大队长听了后脸上笑容瞬间僵住,他方才正跟仓库保管员算计的就是食物的问题。
鸡死了一群,他们今年的收益必定大大降低,现在食物就够少的了,接下来需要卖鸡买粮的月份只会更难。
但他静了几秒,不等林雪君尴尬,就忽地又笑了:“你们过来给我们挖水渠治蝗,这事儿本来就该我们担。林同志你不用管了,接下来挖渠的同志们的伙食我包了,你们几位同志也尽管在大食堂里吃。你给鸡治病我都掏不出钱给你,今年买种子啥的花费掉了积蓄……话是这么说,你来了免费帮我们治鸡,可不能再让你们饿肚子。”
送走林雪君后,秦大队长一拍大腿,当即将晒腌货的死鸡分出一半——鸡都是缺维生素死的,不是生病,还都能吃。本来他是想全做成肉干,能放得久一点,补充一下大食堂的库存,省下一些钱,也能贴补贴补亏空的库存。
那一半的鸡送去大食堂,都做成熏鸡一类,粮食啥的能放得住就先不吃了,全生产队跟林雪君带来的人一起吃鸡。
第二天秦大队长又派出6个青壮小伙,都是擅长挖掘的,跟着挖掘小队一起去挖渠。
林雪君听说了专门过来道谢,秦大队长不好意思得满脸通红。他面上是派人去帮忙,实际上是希望帮着挖渠小队快点把渠挖好,到时候挖渠的青年们就能回呼和浩特,不用再吃他们的大食堂,他们生产队的食物紧缺问题能缓解一下。
但这话他是真不好意思跟林雪君提,只能不尴不尬地应了林同志的谢意,又继续安排生产队里的人配合林雪君做拦截蝗灾的准备。
6月初的后套平原、敕勒川草原一带其实比蒙东呼伦贝尔那边暖和得多,如果不是干旱、大风沙和虫灾的问题,也早该是一片绿了。
如今却只有最坚强的草才能从干裂的土地中钻出芽,长成草茎——但也许不等它迎风茁壮,便会被饥饿的牛羊或者虫子吞吃入腹。
林雪君心里着急,眼看着努力冒草的平原上贴满匍匐爬行的虫子,每时每刻都在担心着那些草扛不住虫咬蝗噬,即便等绿僵菌喷洒下去,也救不回这片绿。
焦心的等待到第四天中午,她正在房间里反复捋此行工作的流程,确保没有纰漏,生产队里忽然响起一阵阵吵闹。
好奇地裹上布巾出门,恰巧一位身材细高的姑娘冲进院子,一看见她便让嚷嚷:“林同志,林同志,水来了!”
林雪君忙裹紧布巾跟着姑娘往生产队外跑,还没出生产队,便远远望见一条蓝色如蛇般的条带,波光粼粼。
生产队的社员们围着水渠欢呼雀跃,有的从水渠里打了水去喂鸡,有的挑到生产队取水的大缸里储存起来。
秦大队长忙制止大家的取水行为,这水渠就是放在这里用于浇灌附近农田、滋养附近土地、给林同志混绿僵菌的,都被社员们取走了,万一干涸怎么办。
“下午我们就去浇田!要是水渠里一直有水,我们就可以天天浇田了。”社员们喜不自胜,劳动的热情都提升了。
“下午就出发吧!”林雪君也早已迫不及待了,当即折返了召急起四名治蝗小组的干事和阿木古楞等人。
下午挖渠小队回呼市,他们也出发,去上风口,沿途一边混搅绿僵菌,一边喷洒。
她将喷洒的浓度、多大面积喷多少等等再次交代一遍,吃过午饭便要出发。
张社长带来的人都听林雪君的命令做配合工作,秦大队长又在她临出发时送来6位手脚麻利、细心的姑娘。这些人都成了治蝗小组有力的帮手,本地姑娘们最识得附近的路,分担起带队工作,如此便解放了林雪君手里的地图。
大家坐着马车到整片区域的边界,一边按照林雪君的方式将恢复活性的绿僵菌混水、油等做稀释,然后便井然有序地喷洒了起来。
除了绿僵菌混合剂的喷洒外,林雪君还布局了带毒蝗群的放生小队、烟叶水辣椒水等生物药剂的喷洒小队、布兜网兜捞虫后挖坑焚烧小队与他们搭配着工作。
连康复的鸡也被秦大队长派几个人集结成了吃虫小队,在风暴小的日子到野地上游牧吃虫——要是早把鸡牧出来,何至于缺营养到那种程度呢。
当然也只能选风小、空气可见度高的日子,不然牧出去的鸡都得被风吹飞或者走丢,那就不是牧鸡,是放生了。
恼人的风只要不太大,在喷洒药剂时竟也成了助手,它们吹着细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绿僵菌翻越土坡,播撒向比预期更大的一片区域。
风的吹拂也像呼吸,时而大力地吐气,时而又停歇。吐气时,绿僵菌跑啊跑。停歇时绿僵菌自由飘落,直至寻找到它们喜欢的虫子,悄悄入侵。
药剂喷洒后,为了提高绿僵菌的存活率,林雪君又安排了一个喷水小队,在绿僵菌喷洒后的第二天,一路喷水雾帮助停留在土地上没能入侵虫子的绿僵菌保持活力。
大自然的战争发生得无声无息,除了风沙,人们看不到任何刀枪剑戟的碰撞。
更西边的治蝗战现上风沙更大,迟予教授一时没抓住喷雾器,它就那么被风吹跑了,在后面怎么追竟也追不上。
中年教授从没受过这种苦,心里又压着任务,一边追喷雾器一边哭——他们的绿僵菌都是有数的,丢一壶也是巨大损失。
塔米尔发现这边情况,几步超过迟予教授,终于在喷雾器撞上石头前将它捞了起来。
将迟予教授送回挡风的低凹地,塔米尔带着扛得住风、体重够大的青壮们继续完成喷药剂的工作。
另一片草区里,杜川生教授带着一队人也在广喷药。他还骑不好马,就骑着老乡的驴赶路。人戴着口罩,驴也戴着,嘎嘎驴叫因为蒙了口罩,声音都变得低沉憨厚了起来。
另外还有丁大同等不同的小队,在不同的区域喷洒绿僵菌药剂——这群人就这样被拆分在治蝗阵线上,迎着黄沙河烈日,日夜不休地忙碌着。
跟着离开城市来到草野,忙活了小半个月的杨志勤主任已经完全变了样。不仅脸上的皮肤皴了,脸黑了,头发长长毛糙了,嘴唇干裂了,连嗓门都变大了——
在野外想沟通想什么工作,不喊是不行的。
这种环境里,没有人还能优雅得起来。爆裂的大自然能把每个人磨炼成适合这里的样子,虽然狼狈,却拥有了韧劲儿和生命力。
呼和浩特内蒙草原局办公室内,局长开过周会,瞧着窗外昏黄的天色。虽然没有刮沙尘暴,但也许久没有看到蓝天和白云了。
“杨主任那边有什么信息递回来没?”会议结束,局长询问向秘书和其他干事领导。
“出了呼市就一点消息都没有了。”大家没有人得到过杨主任只言片语,城市外的大多数电线和电话线都需要重连、维修,专门的工作人员根本忙不过,要维系城市电力和信息网的正常运转已经很不容易了。
“杨主任那边估计忙得抽不出人进城做汇报。”秘书答道。
“嗯。”局长看了眼时间,距离上面下达的蝗虫、黄沙拦截任务的截止日已经越来越近了。
草原局内部专家估算,如果治蝗失败,黄沙和蝗虫会在下面一周内抵达。
局长内心逐渐忐忑起来,黄沙吹进来虽然也要挨批评,但也还好说。如果蝗虫和风沙一起进城,那后果就严重了。
“派一小队人去敕勒川草原上看看杨主任他们吧,如果杜教授他们治蝗工作遇到了困难,我们加紧再想别的办法。”
可是天地辽阔,要想在这么高阔的天地间拦住黄沙和蝗虫,哪有什么办法呢。
但探访小队还是在周会2个小时后出发了,迎着风沙一路直奔敕勒川。
……
蝗灾来时,漫山遍野都是蝗虫。
它们密密麻麻地爬行,部分集成群体的拥有了飞行能力,黑色的大蝗虫组团迁飞,遮天蔽日,像乌云一样。
可有经验的老人仔细一望便知道那并不是会带来雨露的乌云,那是会吞没更多绿色,繁衍更多蝗虫的飞蝗群。
林雪君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要包裹得严严实实,站在蝗虫风暴中劳作。
以前她看远远到一只蟑螂都会尖叫着逃跑,现在身上落了蝗虫都还要咬紧牙关逼迫自己面不改色地继续朝着蝗群喷洒绿僵菌。
人总是不得不在环境中成长,再柔软的小公主也会在成年人的社会被磨砺成女战士。
蝗虫抖动翅膀的沙沙声过境,人们一脚下去都会多许多虫尸。
以往总是鸟儿吃蝗虫,可在蝗灾时,鸟儿也可能变成蝗虫的食物。
林雪君在路上救了两只离巢的雏鸟,将它们揣在兜里,免受蝗虫的追咬。
在黄沙满天的狂野里,人类同所有生灵共抗风暴。
治蝗队伍紧锣密鼓地工作,仰起头,便能看着蝗虫卷在风沙中,被吹向东南。
“林同志,蝗虫真的会得病,会死吗?”跟着林雪君干活的年轻姑娘的声音透过围布传出,闷闷的。
“会的。”林雪君的声音同样被布巾变低沉,但她的语气是坚定的。
年轻姑娘揉了揉发酸发痛的肩膀,望着从身侧飞走的蝗虫,心中仍有希望。
林雪君蒙在围头布巾下的眉毛却悄悄皱起,插在兜里的手也不由得攥起拳。
蝗灾会被扑灭在内蒙后套平原、敕勒川一带吗?
她引导着杜教授推进绿僵菌的研究,第一次落地实战……真的能如期望中般发挥效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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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4 ? 50颗糖
◎绿色总会长出来,早长晚长,都一样的娇艳蓬勃。◎
整片风沙地带几乎都断电断通信了, 治蝗到底情况如何,发展到哪一步了,各个战线节点之间都不互通。
派出去的人往往也回不来, 搞不好都被留下帮忙了, 毕竟哪里都缺人力。
风沙太大了,出门跑步都有‘被风刮起的东西砸到、压到’的危险,更何况是去野地里修电线。
没有人愿意干这个活,大家都怕大风暴,也害怕在风暴中触电。反正人们都是从没电的生活中走出来的, 也还不至于才几年就习惯电和电话到离不开的程度。那么就再停电一段时间吧, 反正没有风暴的时候, 也三天两头有各种状况会停电的。
可是虫害和沙暴当前, 城里想联系下面的公社一起联合办事, 没有电话不方便,好多事都会耽误。
巴虎知道了这事, 他不怕风暴也不怕电,带着自己电工的家伙出门,跟领导报备后拉上小徒弟便出了城, 一路检修一路缠绑电线、扶电线杆, 直插进山野。
修到后套公社的时候,他发现不止他和小徒弟在野外顶着风沙干活, 还有一队人也各个灰头土脸,蹲在土地上捉虫子、挖土,瞧起来比他们还狼狈。
那是观察虫子被绿僵菌寄生进度等情况的林雪君小队。
巴虎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他不像其他电工一样做熟了觉得自己已经很了解‘电’了, 便在做一些看似简单工作时不做全方位的防护。
巴虎无论面对的是多复杂的工作, 哪怕是在断电的情况下连电线也会穿戴整齐——他敬畏自然, 也敬畏这些被人类驯服的力量,是以,他做电工这么多年,从没出过意外。
修好了电路,巴虎爬下被风吹得仿佛摇摇欲坠的电线杆,用几根木桩包裹支撑柱电线杆,又将木柱狠狠砸进地下,确定电线杆足够稳固,他这才朝着草原上忙碌着的人群走去。
他不知道那些人在干什么,只瞧见他们不断地在干涸的土地和零星的干巴巴草茎间捕虫,捕到了不直接丢进兜囊,而是拿着个小放大镜先盯着虫子观察好半天,实在奇怪。
大踏步走到队伍最前面的一位同志跟前,走近了才发现头巾下包着的是长辫子,被风沙吹得脏兮兮的人原来是位女同志。
他走到跟前便蹲身好奇地去看,开口问:“找啥呢,同志?”
拿着放大镜看虫子的女同志并没有搭理他,仍对着蝗虫仔仔细细地看。她不仅不怕虫子,反而还捏着虫子翅膀将它翻过来,凑近放大镜认真欣赏。
越来越奇怪了,巴虎腰弯得更厉害,怀疑对方没有听到自己的话,刚想再问一遍,女同志忽然就抬起头来,她脑门差点撞上巴虎下巴,吓得他忙直起腰后退一步。
女同志却对自己险些造成的事故毫无所觉,对着巴虎这个陌生人举高捏着的蝗虫,兴奋地大叫:
“感染上了,第三天,虫身钻出菌丝了!”
巴虎愕然地望着朝着自己快活大叫的女同志,她的笑容可真灿烂啊,比盛夏大晴天的太阳还灿烂。
……
在派出探访队后的第7天,内蒙草原局局长没有等回探访干事,反而先等来了铺天盖地的黄沙。
晌午该是天色最明亮的时刻,呼市却被沙尘暴提前带入黑夜。
开灯的窗变得幽蓝,整个世界都蒙上了末世般压抑的气氛。
局长昨天就从天气预报中得知了今天要来沙尘暴,老天爷的愤怒谁也拦不住。
他心情压抑地走到电话机前,拨给观测站的同志。
盲音响了好一会儿那边才有人接通,局长来不及自我介绍,便开口问:
“黄沙中有飞蝗吗?”
他的声音沉沉的,竭力克制的轻颤只有自己才听得出。
“你是哪位啊?”对面吵吵囔囔的,接线员语气并不很客气。
“草原局办公室,刘丰收。”
“啊,啊,刘局长!”接线员忙郑重起来,不等刘局长再问,已倒豆子般汇报起来:“没有飞蝗,局长。我们安排了几十个人出去做采集,风里都是沙子和被风吹起来的垃圾,没有飞蝗群,没有!”
“……”刘丰收好半晌没有说话,只握着话筒,望着窗外天地不见的一片黄。
“局长?局长您还在吗?”话筒中传来呼喊声。
“在,好,好。”刘丰收终于回过神来,对着话筒,只能一个劲儿地念好。
一天后,今年最厉害的一场沙尘暴过境,直吹向了首都。
之后的几天里,附近公社的电话终于陆续恢复,自治区草原局办公室终于打通了几大公社的电话,了解了杜川生教授等人的工作情况。
杨主任临时治蝗工作组安排了多个区域多个小组分批先后针对蝗灾区进行治蝗工作,鼓励社员捕蝗、兜捕焚烧、喷洒烟叶水等作为辅助治蝗手段,喷洒绿僵菌为本次治蝗工作的主要策略。
风从西北吹向东南,蝗虫便在西北风中逐渐集结,治蝗小组最西北处的战线最先开始喷洒绿僵菌,他们只负责喷洒,却没办法得知效果。
可几天后的下风口公社却认真记录下他们观测到的情况:
【蝗虫集结迁飞,路过公社才开垦过的农田。社员们组织起多个捕蝗小分队,捕捉的过程中发现蝗虫虽仍在迁飞,速度却十分缓慢,且大量蝗虫并没有很强的蚕食田苗庄稼的能力,它们动作缓慢,反而不如本地蝗虫活跃。】
【在迁飞来的蝗虫身上发现绿色绒毛。】
【迁飞过来的蝗虫大批量死亡,田垄间的本地蝗虫也出现动作迟缓,不爱啃食的情况。】
【本地蛾类、甲虫类害虫也出现感染绿毛的情况。】
少部分蝗虫仍在顺风迁飞,可它们没有使更大区域庄稼和草野受害,反而将‘疾病’传播向很大一片区域,连没有像飞蝗一样泛滥的害虫也遭了殃。
社员们顶着风沙努力挖渠,将阴山下乌梁素海、乌加河、艾不盖河等湖泊、河流水引向田野,不服输地与风沙和干旱抗衡。
最初会迁飞的蝗虫逐渐死光,最后一批被感染的害虫移动的范围有限,而新的蝗蝻尚未集结成具有迁飞能力的飞蝗,渐渐的,流动中的绿僵菌的威力在一定区域后失去效用。
蝗蝻们爬啊爬啊吃啊吃啊,又组成了新的集群,待它们在群体中生长出可以迁飞的翅膀,西北风助它们一臂之力——在下风口区域,又集结起新的飞蝗群。
而在它们即将抵达的田野,塔米尔他们的治蝗队伍早已蓄势待发。
治蝗各个小组仿佛接力一般,在从西北而向东南的阴山脚下,拉出了一条守卫阵线,帮助今年因干旱等原因而晚种的庄稼争取生存的空间。
飞蝗便这样一茬又一茬地死去,在新的区域重新集结,再死去。它们迁飞途中带着疾病和坏胃口,没能如往年般造成大规模的杀伤力,反而将疾病传播向更多害虫。
直至最大的城市外,最后一茬飞蝗被林雪君扑杀在距离呼市几公里外,这条漫长的治蝗战线终于收网。
沙尘风暴没了黑色飞蝗的加入,孤零零地卷过城市,没落地消弭在远方山林屏障前,不得寸进。
…
林雪君并没有用尽所有绿僵菌,在蝗虫于后套公社附近的草野间集结迁飞时喷过药,她便一边带着后套公社第一生产队的社员们一边拓宽水渠,沿着水渠种遮阴的胡杨树,一边跟张社长和秦大队长商量建蓄水池的事。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没有等到新一批迁飞路过的飞蝗,整片平原的害虫在绿僵菌放肆生长的一周多时间里悄无生息地死亡。
而在新一批害虫生长起来前,绿僵菌也在这片土地间扎根潜伏,等待新的寄主出现。
人类也没有闲着,他们趁这个空地,翻土浇水施肥,努力耕种。
飞蝗过境到发现虫体感染用了3天时间,飞蝗彻底过境再未出现时已是第六天。
这天傍晚,灰蒙蒙的沙尘天气中,忽然出现了丝丝潮湿气息。
一群人簇拥着林雪君聊着治蝗、挖渠和鸡群健康问题,走出大食堂,忽然都被定在了院子里。
林雪君摸了下突然湿润的鼻子,又仰头伸出右手。一滴水落在掌心,托到眼前,湿润晶莹,裹着几颗细沙,在傍晚晦暗的光照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是雨水。
天空变得愈发阴沉,所有人抬头,扫视整片天空。雨忽然哗啦啦变大,猝不及防地泼了社员们满身满脸。
可没有人恼它,大家齐声欢呼,不躲不跑,全站在雨中大叫蹦跳,奔跑着口口相传:
“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啊——”
秦大队长仰头对着天,万千雨滴落下,湿润了他的头发和眼睛,他抹一下脸低下头,却发现眼睛没有雨水却仍湿润着。
林雪君脸上露出笑容,同行的姑娘和妇女忽然都朝她拥过来,大家哈哈大笑,又在雨中放声哭泣。
终于下雨了,他们一起扛过了这一年的春天。
只一夜雨,空气中飞卷、漂浮的沙便被拍落了大半。植物在雨露的滋润中疯长,只一夜,灰蒙蒙的世界就忽然有了绿意。
阿木古楞清晨推开窗看到的总算不是一片闷人的黄,草野中的绿色精灵都冒了头,嫩嫩的新芽上托着露水,湿润而可爱。
连黄土房窗檐下也钻出了一只无名小草,迎着朝阳伸展轻薄而有力的芽叶,于细小的风中悄然舞蹈。
希望也许会晚到,但不会不到。
绿色总会长出来,早长晚长,都一样的娇艳蓬勃。
在这个绿色的下午,林雪君作为最后一个治蝗小组的负责人接收了来自呼和浩特草原局的感谢和慰问电话。
局长秘书语气非常兴奋,声音充满了遮掩不住的喜悦,他不住口地道‘辛苦’,一直不停地关心治蝗小组的工作是否遇到困难,成员们的身体如何。
又真诚地表示,如果有什么需要,尽请提出来,每一位治蝗小组的成员都是功臣,草原局一定竭尽全力帮助他们。
“今天会有一辆车从呼市出发,装满您提出的胡杨树苗,送至后套公社,如果林同志还有什么别的需求,您现在提出来,我立即给您准备上。”秘书的话语诚恳,等待话筒另一边的林雪君提要求。
话筒中不时传出平稳的呼吸声,显然对面的人正在思考。
足足过了一分钟,秘书才听到林同志的回答:
“那请帮我买一袋糖吧,我想要五十粒,最普通的小圆粒糖就行。得请你帮我垫付金额了,等我回到呼市会将钱还给你。”
“……”局长秘书无论如何没想到林雪君同志提的要求会是糖。
他静了一会儿,才忍不住摇头轻笑,果然还是个才19岁的年轻人啊,做着如此重要的任务,心里惦记的居然是糖。
拢了下头发,他语气中带了些纵容,柔和地道:
“没关系,不需要给我钱,这次任务有预算,买糖是绰绰有余的。50粒可够多的,怕会吃坏牙齿呢。”
话筒对面顿了下才传出林雪君的道谢:
“多谢你了,沈同志,后套公社第一生产队的孩子一直在帮忙捉活蝗虫做寄主传染源,跟着帮了很多忙。
“他们出生起,从来没有吃过糖。”
285 ? 把论文写在大地上
◎“总要有人脚下有泥,“心中有农,“把论文写在大地上。”◎
送胡杨树苗的几辆马车抵达第一生产队, 全生产队社员都放下了手里的工作来耕土、种树苗、浇灌、施肥。
林雪君召集起全生产队所有孩子,挨个发糖。
孩子们看着林雪君手伸进裤兜,抽出来时掌心便变魔术一般多一颗糖, 真是神奇。
拆开糖纸, 将糖放在嘴里,像林雪君说的那样,不要吞咽,不要嚼,把糖放在舌头上, 细细地嗦。
那是什么味道啊, 天啊!那是什么幸福快活的感觉!
这就是糖嘛?!
这一天的快乐, 和很长一段时间记忆里鲜明的幸福, 都是林同志提供的。
从吃过糖的时刻开始, 林雪君就征服了全生产队的孩子。以后这帮大小不一的小家伙们就是林雪君指哪打哪的亲亲小弟了,她去哪儿, 大家就跟到哪儿,她要干什么,大家都支持!
一群快活而充满活力, 绝不会扫兴的可爱生命。
治蝗成功, 公社很快会得到一部分的配合奖金。
张社长从场部调了大厨师过来,另外还有一车场部最好的田里种出的蔬菜瓜果, 以及一些珍贵的佐料和猪肉条。
这天晚上第一生产队的大食堂里炊烟滚滚,香气弥漫了周围整片山野。
晚饭时林雪君给孩子讲大驼鹿的故事,负责喂鸡的老人家里的2岁小姑娘居然也记住了,话都还学不全, 却已开始整天“驼鹿”“驼鹿”地喊。
当杜教授他们来到第一生产队与林雪君汇合, 饭后与凑过来好奇提问的孩子聊天时, 杜川生问孩子们对于林雪君的印象,孩子格外认真地回答:
“林姐姐啊,第一天给了我一个鸡蛋,第二天给我了半个蒸土豆,第三天给了我一把炒黄豆,我跟妈妈一起吃了,第四天给了我…”
“哈哈哈……”
“哈哈!”
满屋子的大人都被逗得发笑,林雪君也忍俊不禁,关于孩子的日历,她愿称之为美食纪年表。
又是几个月不见了,杜川生教授一行人都对林雪君和阿木古楞表现出了久耐思念后的、超乎寻常的热情。
大队人马帮着扩渠种树,一边劳作一边有聊不完的话。
…
风沙渐小后,内蒙各杂志、报社和机关单位的笔头子人员也陆续赶到了受灾地区。
林雪君虽然是个好笔杆子,但她忙着组织治蝗,别说写稿子了,忙得觉都睡不好、饭都要抽空吃,来自各单位的笔杆子只得围着他们采访问询,自己完成撰写治蝗文稿的任务。
虽然没有现成的好文章,笔杆子们却发现了新的惊喜——来自阿木古楞画的治蝗场景写生。
阿木古楞尚没有时间去细化这些概念稿,但对于报社杂志等需求方来说,这些用简短线条勾勒出治蝗场面的画稿,已足够珍贵了。
那些艰难的场景、那些恶劣的环境、那些深深弯下去的腰、那些被风沙模糊了面容的身影……都太有情绪了。
一时间阿木古楞被众多后续赶来的人员包围,一张又一张的稿子卖出去,好多稿子卖到这家报社后,被其他报社杂志预定转载,又多一笔稿费。
国家规定文稿不直接支付稿费,一些画稿却能钻空子不在其列,阿木古楞拿到了许多现金——来时瘪瘪的钱包,忽然就丰满了起来。
再加上他之前《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再版的稿费,和即将出版的《手术缝针等技术学习图鉴》稿费,一向沉默少言的小伙子才16岁就成了个低调的小富豪。
…
迟予教授一路走来捉了近百只不同科属不同品类的虫子,都风干了用酒精泡过,要带回去做标本。
林雪君在种树时发现了很像蚕的虫子,交给迟予教授时忽然想起一个一直遗忘的细节,忙找到杜川生教授和迟予教授:
“绿僵菌对虫子的威力如今已经被证实,它们恰巧对大多数害虫有效,其实对许多益虫也是致命的。
“刚才捉虫子的时候我才想到,农人养的蚕是不是也逃脱不过绿僵菌的寄生?”
迟予教授哎呦一声,忙跑回她在第一生产队暂住的房间,找出自己还在养的生物特征与蚕最接近的虫子做实验。
第二天这虫子就开始生细细的菌丝了——不仅会被绿僵菌寄生,还寄生得很快。
当下在第一生产队的工作已经完成了,迟予教授一天也呆不下去了,她急于去呼和浩特找养蚕人做实验,去证实这件事。
林雪君一队便跟张社长和秦大队长以及第一生产队所有共同战斗过的社员们道别,隔日出发时,全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出了家门,一路将他们送出生产队,又送上拐向城市的土路,久久地向他们挥手。
“一定要好好照顾胡杨林啊,胡杨树是最好的防沙好树,只要有一点点水就能生长,耐寒耐热耐碱耐干旱,等它们枝繁叶茂了,生产队就不怕风沙了,还能巩固水渠,帮助改善水土。回头有机会,就种更多,即便再需要柴,也不要砍它们,多捡牛羊粪!”
林雪君对着骑驴一路送行不舍得折返的秦大队长反复叮嘱。
“知道了,这是林同志跟草原局的领导们好不容易求来的胡杨树苗,我们一定将它们种好。”秦大队长认真点头,“我会好好照看它们,将来接替我的职责照顾这片土地的人,也会好好照看它们。
“林同志,等你再来阴山脚下看望胡杨树啊。”
也许很多很多年后,这片生产队旧址已难寻觅,但只要顺着胡杨林走,总会呼吸到旧时他们一起攻克难关时挥洒的汗水与黄沙摇匀混合的味道。
胡杨树会永远立在这里,模仿它们治蝗时的动作与体态,将人类努力生存、不向困难低头的模样一年年地传承。
回到呼和浩特,林雪君和阿木古楞跟着草原局开了几次会,得到了无数掌声和荣誉,衣服上别了治蝗奖章,兜里收入了治蝗成功的奖金,受了多个采访。
草原局负责带着教授和治蝗功臣们受访的时候,原本还担心林雪君年纪小,面对镜头和记者会紧张,讲话卡壳之类,一直跟着随时准备帮林雪君解围。
却不想所有来采访林雪君的人都认识林同志,上来跟林同志握手聊天像老朋友一样。
草原局的同志们看着表单上关于林雪君的介绍,曾投稿成功内蒙多家报社,曾荣获抗旱灾标兵——文字总是单薄的,不能描绘出更丰满的现实。
大家只恨当代信息传播困难,许多林同志的情况,大家根本没办法更详细、更深入地了解啊!
林同志哪需要别人解围啊,甚至是工作人员想要记者和镜头在做宣传的时候多说一些草原局的好话,还要请林雪君帮忙跟记者与摄影师讲好话帮忙沟通——
林同志前年做标兵的时候,基本上就见过所有呼市内的报社记者、电影厂的摄影采访团队了,而且许多报社记者在几年前林雪君大量投稿时就跟她熟识,早已是老朋友了。
负责宣传和公关的草原局专员望着林雪君与记者聊天时游刃有余的样子,忍不住悄悄慨叹:
别看人家年轻,在‘厉害人士圈子’里,可已经是个人尽皆知的老人喽。
…
林雪君完成了治蝗工作的收尾,吃完杨主任招待的最后一顿感谢加庆功宴后,又陪着阿木古楞跟多个出版社和报社负责人见了面,沟通了许多可以合作的项目——
《内蒙日报》等几家单位甚至直接跟阿木古楞约起稿子。
这个时代能吃饱肚子还能学习画画、有时间和余力去画画的人实在太少了,更何况是他这种灵气十足的天赋选手。
治蝗用去大半个月,在呼市完成各种后续工作又耗掉半个月。
等大家准备上路回归自己的日常时,已是7月下旬的盛夏时节。草原上的牛羊等牲畜都要开始筹备人工授精等工作,为来年的‘收获’做准备了。
临行前,杜川生给农大打了一通长电话。
当晚他便找到林雪君,郑重地沟通起他预想的事:
“小梅,绿僵菌的研究获得了成功,接下来我们会发表一系列的文章——停滞多年的研究不仅有了突破,还在实践中被证实可行。
“这在整个农业牧业中都是巨大的成就,将来我们将这种治蝗方法彻底流程化后……”
杜川生忽然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忽然有些激动的情绪,才继续道:
“甚至连国外发达国家都会来跟我们买知识,买方法。
“你知道嘛,我国现在各行各业的技术都落后,常常想跟技术发达的外国买技术,都要求爷爷告奶奶——”
他语声艰涩,这样令人难过的话实在说不下去。
林雪君抬头望着他,心中有好多话想要向他说:
教授,将来我们国家的各项技术都会发展到全球领先行列。
无论是我们的水稻种植,还是优种畜牧业养殖,以及其他行业。
现在我们的制造产业想要做汽车、机械等,都要低姿态去观摩别人的车,我们的专家要想尽各种办法跑去看别人的车展,充满向往地去偷偷观察记录外国车的构造,还可能遭人驱赶。可是未来!会有外国大牌车制造人员千里迢迢跑来我们的国土,给我们的新型车拍照,蹲在车边算我们汽车的数据和技术。
我们研制的新能源电车还会大量抢占国内外市场,引导汽车行业新的潮流。
未来,我们的军工产业也会非常非常厉害,再没有任何人敢欺负我们。
甚至,我们的宇航员会上天。从月亮上取回月球土壤,使全世界都眼馋。曾经最厉害的国家,都想从我们国家乞得一些月球土特产。
教授,不要为当下的落后悲伤,这个有5000年历史文化积淀的民族会崛起的。
林雪君越过茶桌,伸手拍了拍杜教授的手臂,眼眶微微发红,眼中却没有悲伤,只有蓬勃不息的不屈服和冲劲儿。
杜川生点点头,继续道:
“迟予教授昨天晚上与我谈话,她也说你是难得的天才,有超乎寻常的直觉和开拓性,这在科学研究工作中是非常珍贵的。
“她认为你在呼伦贝尔生产队里守着兽医站实在是太屈才了,其实我也常常这样觉得。
“虽然你不时地发表文章,将自己的新知识与探索结果广泛传播,但这个国家不识字的人太多了,以报刊为形式做传播的效率还是太低。
“我和迟予教授沟通过,又跟农大校长通过话,我们都希望——小梅,你能来农大做教师,或者开一段时间的分享课,将你的知识以更系统的方式,传播给专门学习这些科目的未来人才,帮助祖国培养一批重要人才。
“小梅,迟予教授在跟我出来做绿僵菌研究时,还是副教授,如今她已经要升正教授了。
“我的身份也将有所提升,农业部不时打电话来希望吸纳我进入。
“你的‘突发奇想’成就了我们这么多人,你也要为自己着想,你本来也可以在自己的事业中有大跨步的。”
小梅自己乐安天命,可他们这些受益于她的人,却开始操心起她的事业。
“……”
能做农大的教授,像杜教授一样受尊重,被校史记录,可以帮助国家农业牧业整体阶段做拔升……这些林雪君几乎不敢想。
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农大研究生啊,未来每年都会有成千上万的农大学子毕业,她不过是万千学子中的一员。
竟居然有机会成为大家的师长前辈,使知识从她的口中授出,被一代代地传承下去……
林雪君不敢置信地悄悄消化着杜教授的话,读在杜川生眼中却成了一种迟疑。
他忍不住再次开口:
“小梅,农大需要你,更广阔的牧场、更多牛羊需要你。
“我们……”
他抿唇朝着她笑笑,才一字一顿继续道:
“总要有人脚下有泥,
“心中有农,
“把论文写在大地上。”
【📢作者有话说】
【努力冲榜,大力求营养液呀!】
…
【“需要有人脚下有泥,心中有农,把论文写在大地上。”是非常出名的三农箴言。许多了不起的先辈、大人物都借用过这句话。】
📖 卷十四 新四季致富路-冠军 📖
286 ? 有用的大坑
◎给人腌酸菜,给牛羊腌‘酸草’。◎
听着杜教授的话, 林雪君胸腔里的热血汩汩地往脑袋上涌。
去农大!
将她在那里学到的东西,还给它!
可坐了几分钟后,她脸上涨红的血色渐渐平复。
“老师。”她开口, 抬头望向杜教授。
“嗯, 你说。”杜川生望着林雪君的眼睛,等着她的回答,居然觉得有些紧张。
“我前年从呼和浩特带了6只怀孕的小尾寒羊回生产队,你知道的,草原上非常苦。呼和浩特距离首都太远了, 距离这个国家的中心区域太远了, 那边地广人稀, 什么东西想在那片土地上传播都很慢。”
她握着大茶缸子, 感觉着掌心缓缓传递过来的暖意, 继续道:
“一年365天,它几乎300天都在冬天。一场风雪暴就可能让牧民几年游牧喂养的牛羊死掉大半, 彻底摧毁一家人甚至一个生产队的生活和希望。
“这几年终于有些起色了,大家知道了母牛生大犊子会难产,要找牧医卫生员帮忙接生。羊可以一年就出栏, 立即给生产队和牧民们回血, 也减轻草原的负担。大家开始有余力铺路、种多些粮食蔬菜、造更大更好的房子、挖更适合耕种的水渠引流……
“在我刚到呼色赫公社的时候,一年四季都在养牛羊的人, 居然常常1个月吃不上肉。
“牧民们回到冬牧场,明明有一个靠山面草原的驻地,却也没办法人人都住房子睡火炕。
“后面那一年的冬天,因为我们生产队牲畜存活力大大提升, 冬天就多囤了许多肉, 大食堂争取每天有一顿饭能吃到点肉, 肉丸也好,肉碎也好。
“好多社员每天都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觉得要多干点活才配得上每天的肉——其实真的只有一点点。
“我们国家已经熬过饥荒年很多年了,草原上却还有人要把自己养的牛羊全送出去做罐头,给苏-联抵债,自己只吃最基本的温饱食物。”
“……”杜川生隐约已明白了林雪君的意思。
“老师,我想让我们生产队,我们公社顿顿吃饱饭,年年有新衣,冬天也不饿肚子,自己养的牛羊自己能吃得到……”林雪君伸出手指比了个6,接着道:
“6只小尾寒羊到草原就生了28只,公的去年底已经出栏,新生的母羊5个月可以发情,怀孕后5个月产羔,也就是说,这6只小尾寒羊生的母羊在去年10月、11月就生下了它们的第一胎羔子。
“母羊产后2到3个月可以怀第二胎,最早的6只羊在7月又生第二胎……
“这样最早的母羊一年两胎,它们生的羔子长大了也是一年两胎,羔子生的羔子也是如此。
“到我回到生产队的时候,除掉去年出栏的,我的羊群可能已经从最初的6只,变成二百多快三百只了,而且这其中还有许多待产母羊,到年底可能还会再收获300只左右羊羔。”
林雪君深吸一口气:
“老师,算上已经出栏的小公羊,两年6只母羊繁衍到近1000只羊。”
“如果所有牧人都能这样……”杜川生感到自己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比林雪君听说要去农大当老师还更热血沸腾。
“可是要做到这一步,医疗得跟上,科学喂养得做到,最重要的是,老师,我的羊群这样扩张下去,就要没草吃了。”她定定望着杜川生,真诚道:
“我很想去农大。”
向母校报恩也好,成就自我也罢,或者帮助国家培养更多的人才、振兴祖国,她是非常渴望的。
可是——
“今年不行,我还有事要做。”
“好,好,如果你的小尾寒羊能养成,不比在农大当老师差。这,这太厉害了,我们太需要这样的成功了。”杜教授早已放下了手中捧着的水杯,热切地望着林雪君,专注地畅想着那样丰收的未来。
如果林雪君可以成功喂饱这么一大群小尾寒羊,能将成功的方法推广,那……距离全国人人都吃得上牛羊肉就越来越近了?
“加油,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随时跟我说,我一定为你提供最大的支持。”
“谢谢老师。”林雪君舒口气,又笑起来,“明年,明年我争取做好这件事,到首都与您汇合。”
“好。”杜川生忽地站起身,格外郑重地向她伸出手。
与她做笔友如此之久,他没有因为见到了真人,识破了最真实的她而失望,反而愈发地尊重起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友。
她总是能拿出惊喜,总是会令他赞叹。
“老师!”林雪君忙也站起身,双手握住杜川生,如初次见面时一般,用力地摇晃,灿烂地笑。
……
第二天,治蝗小组都踏上了归途。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又收获了许多特产和奖金,除去邮寄给小爷爷林春桂的东西以外,都装在包袱里,上火车,背回草原。
坐在火车上,她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不知道沃勒有没有好好吃饭,跟红狐狸它们相处得如何。苏木有没有想她,等她回去后会不会跟她闹别扭。小红马赤焰有没有闯祸,不会又跳进菜园子里偷啃甜菜吧……
归心似箭。
……
一路兼程,终于顶着夏末的大雨赶回了生产队。
呼伦贝尔草原一如既往地绿油油一片,这一年在这片蒙东草原上,草长莺飞的春天没有缺失。额尔古纳河依旧滚滚流淌,湿润的风早已将这片平原染成了牛羊最喜欢的颜色。
林雪君跳下马车的时候,身上的袍子早就湿透了,好在雨并不大,风也不劲,空气中还弥漫着夏日的潮热,她一点都不冷,只觉得兴奋。
回来了!
“阿木,我们到家啦。”
两个人才跳下马车,闻讯而来的大队长便高兴地从驻地里跑出来迎接她。
他脸通红,眼睛亮晶晶的,‘喜笑颜开’说的就是这种表情。
“治蝗工作完成得怎么样?”
“在那边吃得好吗?吃得习惯吗?”
“路上累不累?顺利不顺利?”
“哎呦,晒黑了点,那边太阳也很大吧?”
“走走,第八生产队有只牛受惊撞墙死了,我们去买了好些肉回来,大食堂炖了筋头巴脑的肉,烂烂的可香了,正好赶上饭点。”
“咱们还从场部买了些排骨,本来放进地窖里冰着想过阵子再吃,正好你回来了,咱们铁锅炖排骨。菜园里的茄子、豆角都成熟了,现摘一点,最新鲜的时蔬往锅里一丢,茄子可最适合铁锅炖了,吸饱了汤汁那才叫鲜呢!”
“再炒一盘绿豆芽,新鲜的豆芽,你是没看到哇,那一根根的晶莹剔透,粗胖粗胖的,肯定老脆老香了。上次留的那点花椒拿出来用了,一过油炝锅,出了花椒的香味了,把小辣椒往锅里转一圈儿,豆芽一下,嗤啦啦响了,大火翻炒几下,下点醋,熟了立马出锅。又脆又甜,咱们今天还想吃啥?”
大队长一句话接一句话地说,林雪君几乎插不上言。
他高兴簇着林雪君和阿木古楞走进驻地,路过大食堂的时候直接拐进去跟司务长点菜,也不知道瞧见案板上的什么东西了,忽然又想起大土豆,于是嚷嚷道:
“切点土豆片,薄薄的,炸得酥脆一点,上周从场部买回来的孜然沫儿撒一点,再整点辣椒沫儿。马奶酒还有吧?用井水冰镇一些,咱们好好吃喝一顿。”
“好嘞,小梅回来了,大队长这高兴的,跟以后的日子不过了似的,啥都往出掏啊,全要喂到小梅嘴里。”司务长握着菜刀,瞧着风尘仆仆的林雪君也高兴地哈哈笑。
马上入秋了,生产队的牲畜们还要林同志帮忙做检查了才能出栏。
草原上可缺不了她啊。
…
回屋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裳,衣秀玉便来敲门了。
林雪君坐在炕上乖乖由着衣秀玉给她梳头发,沃勒和糖豆它们便像嗅到她的味道了一样,从山上和大队不知谁家狗窝里跑回来了。
沃勒还算冷静,坐在林雪君膝边仰着脑袋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糖豆却像烧开了的沸水一样,又爆鸣又翻腾,林雪君抱着它们亲热的时候,不时拽痛头发。
衣秀玉忍不住道:“我给你编完辫子你们再闹嘛。”
“好。”林雪君只得老实了,仅手可以在有限范围内活动,用力揉摸沃勒的围脖。转手去摸糖豆的时候,手腕直接被它叼进了嘴里,沾得全是口水。都是大狗了,糖豆居然还能保持这种活力,这才是真正的‘不忘初心’啊。
灰风虽然不像糖豆那么闹腾,但它另辟蹊径,直接跳上炕,拱到她腋下开心得吭吭。臭灰狼长大了,也越来越会讨人喜欢了。
倒是银狼和小秃子还在学习撒娇中,总是排不上号。
小红狐狸已经学会了摇尾巴,在那儿学狗叫,狐里狐气地吭叽汪汪,十分好笑。
衣秀玉用皮筋帮林雪君系好头发,这才对着红狐狸哈哈笑起来。
现在狐狸毛越来越蓬松了,跟着沃勒混得风生水起,有肉吃,有狼王保护,过上了神仙生活,漂亮得不像话。
看着养得这样好的小红狐狸,才总算明白为什么有‘狐狸精’这个说法,撒起娇来真是谁也顶不住。
衣秀玉握着林雪君辫子的手才撒开,林雪君就已经倒在狗(狼)堆里了。
被几条大家伙又是舔又是抱又是拱的,她还不忘伸长手臂去摸不会争宠的老实狗阿尔丘。
刚洗得香喷喷的人类很快便罩上了一身狗狼味,真是干净不了10分钟。
在大食堂吃上牛羊肉排骨铁锅炖,啃上水灵灵的番茄黄瓜青椒,嚼上吸饱肉汁的大茄子,林雪君幸福得几乎从椅子上滑下去。
到这时候才忍不住感叹,草原上虽然缺少衣服锅等工厂生产的东西,但依山傍水、广阔而富饶,在短暂的春夏秋季里吃得真的太好了。
吃得打饱嗝了,林雪君才停筷子。
赵得胜等人看得都笑,这个笑里既有对林雪君的喜爱,也有骄傲——她吃得这么香,让大家觉得这小小的生产队好像比她才去过的大城市还好。
饭后,林雪君一边往外走,一边问大队长:
“我离开时交代大家挖的大坑,挖好了吗?”
“当然,你交代的事儿能不办好嘛。”大队长和穆俊卿几人说罢便带着林雪君拐向新开辟出来的空地,给林雪君看4个又大又深的方方正正土坑。
林雪君围着转了几圈,点头道:“不错,穆大哥再联合陈木匠做几个厚实的木盖子吧。给方坑用木头包个边,再盖上木盖子,到了冬天蒙上羊毛毡子和大棉被,就不怕受冻了。”
“干啥啊?做化粪池吗?”穆俊卿好奇地问。
“做发酵池。”林雪君神秘兮兮地笑答。
“发酵?”穆俊卿疑惑地挑眉。
“放咱们中夏刚割下来的青草。”林雪君挑眉点点头。
“咋地?给人腌酸菜,给牛羊腌‘酸草’啊?”大队长疑惑地瞎说。
“哇!”林雪君望着大队长,忍不住赞叹这超厉害的总结能力:“阿爸完全说对了!”
“?”大队长脑袋一歪,眼睛里仍满满疑惑。
啥就说对了?
他自己可是一点没明白是咋回事。
【📢作者有话说】
【大家有猜到林雪君要干什么的吗?】
287 ? 这是啥技术?
◎第一次,他们竟开始期待冬天。◎
盛夏带给人的记忆多么美好呢, 应季的鲜甜莓果、现摘鲜吃的时蔬……
骑在树上一边摘果子一边吃,等一小筐摘满的时候,肚子也已经圆溜溜了。
往来路没有阻碍, 去场部购买物资的车能非常快地赶回来, 一到生产队,场部现杀的猪肉镇在井水桶里还鲜着,立即送去大食堂下锅,肚子里的果子刚消化就有香喷喷的肉吃。
孩子们放学后疯跑着上山,在大孩子的监督下于清浅凉爽的小河中蹚着玩, 偶尔还能捞到些鱼, 给晚饭加餐。
园子里每天都有新鲜的时蔬成熟, 大食堂的洗菜槽里永远装盛着最鲜甜的菜果。
可就是这样幸福而饱足的夏天, 埋藏着生死攸关的隐患——如果盛夏不做好储备, 北方边疆的人和动物到了冬天就要挨饿受冻了。
生活在东北部的人最懂得储藏,他们是比仓鼠也不逊色的人民。
新鲜的果子吃一半留一半, 晒干成果干放进干燥而阴凉的地窖;
新鲜的蔬菜吃一部分切丝晾晒一部分,也收进地窖;
肉风干同样往地窖里装。
家家户户的地窖不止是盛装食物的四季冰箱,还是寒带人民生的希望。
去年雪大, 生产队储备了那么多草都不够吃, 大家不得不顶着寒风一路铲雪到草原。说起来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做起来有多苦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知道。
脚上手上生冻疮, 肉烂得又痛又痒,随便一碰都呲牙咧嘴,却还要忍着继续去冰天雪地中干活——那种环境,让人呆一会儿都难, 他们却要在极寒中劳动。
这个时代每年草原上都有因为在超低温环境下干活而炸肺死人的事。
为什么许多知青觉得做知青苦?不是知青苦, 而是在苦寒之地生存苦, 苦是从来不是某一类人,而是所有人。这里皮坚肉硬的牧民们也不是天生就适应这种气候,他们也是从幼小柔软的孩子长成的,不过是咬着牙要活,才渐渐磨砺出一身铜皮铁骨。
林雪君虽说一直努力与生产队的同志们同甘共苦,但其实始终是受照顾的群体。
最苦最累的活从轮不到她,大家都说她够辛苦了,不要去遭那些罪了,受不住的。其实是心疼她而已。
被心疼的人也知道心疼别人,她不想让大家再经历那样的冬天了,不要在暴风雪中到大草原上铲雪挖冰,不要为了给牛羊找一点草而跪在雪地里抠干草,落下一身疼痛毛病。
林雪君回生产队后的第二天早上,起床便开始忙活。
大队长将四个大窖挖在地势偏高的地段,出口小,深度大,很适合做密封窖。它又在地下水位上,距离任何一户的水槽、水渠都很远,四周也没有养鸡养猪的棚圈,离生产队的化粪池是对角线距离,绝不会被污染。
林雪君再次检查过大窖后,又去催穆俊卿和陈师父快些做盖子和大窖封口木条——盖子要做得比口小一点,最好是完全契合,可以下沉压下去的那种。
弄好后,她又去山坡上检查他们今年种的玉米和庄稼,8月下旬,各种作物就差不多可以收割了,到9月份天气会飞速降温。
算计好各种工作的搭配,她立即召集留在生产队的妇女做乳酸菌。
这时候刚生产完的小尾寒羊妈妈们就立了大功,要做乳酸菌就得有奶,生产队的其他牛羊都在冬天和春天产犊,到时候才有奶,可等到了冬天可就来不及了,他们现在就需要奶。
牧区的妇女们最擅长的就是做奶制品了,别说酸奶,就是奶酪、奶豆腐、奶皮子、酸奶饼,什么都能上手。
是以林雪君的任务一下达,妇女们便齐聚到土坯房面积最大的人家,聚在一块儿干活。
这边生产着乳酸菌,另一边林雪君又请大队长号召社员们上山下草原尽可能地收割牛羊爱吃的草、叶子等食物。
于是所有人都背上了箩筐麻袋,分拨去各种地方收集牧草,连孩子们也在放学后加入了这个队伍。
另一方面林雪君盯上了中夏收割的一批冬牧场上的牧草——每年大家都会在冬牧场上收割两次牧草,一次在中夏,一次在秋末下霜前,供作冬储草。
生产队剩下的人被她安排了剁草工作,所有草切剁成2-3厘米长度。
后世牧草切割工作都要用机器,可现在没有机器,人类就是机器。大家肉臂当切割机,从早挥舞到晚,咚咚咚地将所有牧草切成了草絮堆。
第八生产队赶了几辆车过来卖苹果等果子时,瞧见生产队里人热火朝天地忙活,充满了疑惑。
“赵得胜,你们这四处搜刮树叶牧草,还都给切碎了,这是干啥?整成这样风一吹就跑了,想晾干了储存就不好装盛,牛羊马的牙好使着呢,拿需要你这么费力气帮着切?”
卖果子的社员老王光是瞧着赵得胜他们在大菜板上切草就觉得累得慌,八月时白天还是挺热的,不却歇着,怎么都在这里做傻事,干无用功?
“不知道要干啥。”赵得胜听林雪君简单说过一遍,但也没听明白。
“啊?不知道干啥是啥意思?那你们为啥在这儿剁草?”老王更不解了。
“林同志让的。”另一位切剁员放下菜刀,抹汗的同时甩了甩手臂,稍作休息。
“啊——”老王嘶一声,转而恍然点头道:“是,林同志让干啥,干就是了,不用管有啥用。”
他望着这些切剁牧草的人,刚才还觉得他们在干傻事,这会儿却已然觉得一定有点什么了不起的道理,只是他不懂而已。
林雪君和生产队各买了一车果子,另外两车虽然没买,却也请第八生产来卖果子的人将果子上连着的叶子都剪了下来,全堆到叶子草堆里,回头都要用。
“果子叶现在嫩着,对牛来说还能好吃,等放到冬天就完全枯了,比树皮还不如,林同志,你们留着也白扯,牛羊不吃的。”第八生产队的阿茹娜蹲在边上看林雪君他们忙活,好心提醒。
“没事儿,我们就是青着喂,放心,放不干。”林雪君笑着将苹果叶堆好,开心得不行。苹果叶、桃树叶、梨树叶这些都能做饲料,牛羊猪禽都爱吃,是好东西啊。
反正放着不用到了深秋也会掉干净,那多浪费。
“啊?啥意思啊?现在喂吗?那也不用费事儿摘啊,你院子里那巴雅尔它们不都每天上山嘛,自己仰脑袋叼叶子吃不就行了。我们生产队留在驻地里的牛也都自己上山采苹果叶吃,吃不下的也没有摘了留下来的必要嘛。”阿茹娜怎么觉得自己越听越迷糊了呢?
“我有办法让所有的叶子、牧草、秸秆、玉米棒子、谷壳、麸子这些东西到了冬天还绿着,比夏天还鲜嫩。”林雪君站起身,双臂一抱,笑着得意地宣称:
“我还能用这些到了冬天也绿的草料,仅6个月就将牛喂到500多斤,冬天也照样不掉膘。”
“……”阿茹娜和老王几个都转头朝林雪君望了过来,脸上满满都是不可置信和憧憬。
“真的吗?林同志!”这下连赵得胜都惊呆了,忍不住大声询问。
“不然你以为我回来后在忙活什么。”林雪君灿然一笑,表情认真,胸有成竹,可一点不像在开玩笑。
而且,林雪君从来不会吹牛皮,大家都是知道的。
这下老王和阿茹娜他们都不走,非要留下来跟林雪君学习做法。
还把剩下的两车苹果都卸到了林雪君的院子里,说是当学费。除了阿茹娜和老王以外的两个来卖苹果的社员则赶着空马车直接回第八生产大队了,3天后又赶着几马车苹果树叶子折返,一卸一大堆。
绿油油的嫩叶子,可真是稀罕人啊。
卸下苹果树叶子,几个社员又要往回赶。
“林同志,我们生产队留在驻地的人都上山摘苹果去了,顺便把叶子也都摘了,堆了好几座山,你等着,我们很快再拉几车过来给你。”
马鞭轻抽,几个车把式才忽然想起来回头问:
“林同志,我们副队长托我问你呢,这个让叶子牧草到冬天也绿着的方法叫啥?他跟其他人吹牛的时候,好能说得出名目来。”
“哈哈,叫青贮,青草的青,贮藏的贮。”林雪君声音朗朗,提起‘青贮’这两个字便觉得开心——这可是对牧业最好的储存方法了。
青贮不仅能解决冬天牧草储存的问题,还能解决精料稀少、贵重难购买的问题——青贮饲料可是喂畜、增膘的超级好东西。
虽然从50年代国家就开始推广秸秆黄贮了,但到80年代才开始推广全株玉米青贮。而且这个年代草原上主要是牧业,农业才开始推广,秸秆啥的没有中原地区那么多,黄贮也没能传到这么远的土地上。
以后青贮推广起来,冬天牧场上就算下大雪,大家也不至于那么无助了。
像小尾寒羊这种娇气羊,游牧等于减肥,只能棚养,青贮不仅能给小尾寒羊补充各种不同草料提供的不同营养、解决棚养时饲料单一的问题,还能让不好喂养的小尾寒羊快快增膘,壮壮地生羔。
像需要精料喂养的小尾寒羊等优质品种,青贮就是救命一般的存在——有了青贮技术的支撑,许多优种改良试验品才能活。
农民牧民们真的太困难了,想要连年的辛苦有收获,这些优种改良、青贮等等技术,一个都不能少。
全都搞起来,让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们,少受些苦吧。
第一个青贮窖撒料时,全员都围了过来,跟新公司开业剪彩一样热闹,就差吹拉弹唱搞点气氛了。
林雪君一声令下,赵得胜、额日敦几人便开始往青储窖里铲青贮物料,见水不滴水的物料落地散开,随装随踩,边缘尤其要踩得很实,必须生产队里体重最大的人才能干这个活,要又高又壮。
阿木古楞虽然只有16岁,如今已经长得比赵得胜他们都更高了,居然也被选在其列。
小伙子脸上虽然不显,心里却格外地得意,干活时无论头低得多厉害,下巴都是抬着的,眼睛亮晶晶的东看西看,一副请所有人欣赏自己这个壮汉的小表情。
踩料后还要洒发酵好的乳酸菌,帮助青贮物料充分发酵,不长霉不腐烂。
就这样一层又一层,青贮窖里的物料越堆越多,窖里踩踏的青年少年也越来越高,直到青贮物料已彻底与地面平行。
“发酵过程中草料会下沉,再堆高点。”林雪君看着大家将物料堆得高出地面,这才压上木盖板,四周围上木板,压上厚密的被子毡子,使窖内不透气,最后再压重石头,埋盖厚土。
忙活完,大家仍很兴奋,于是只休息一会儿便又去做第二窖。
如此这般,大家采集、切剁、发酵乳酸菌、撒料装窖、盖草封土,忙活了半个月才将四个窖装满。
装窖后还要等物料发酵下陷后继续装填,几次之后窖内物料高度差不多稳定后,就可以彻底封盖了。
窖顶会被层层叠叠封好几层,不仅让它不透气,同时也保证了入冬后它不会受冻。
最后青贮窖上方被土盖成了个馒头形状,大家用锹将之拍得平平整整,做成全生产队最漂亮的四个等高小山。
辛苦半个月的社员们开开心心大吃了一顿,又在星空下围着四个馒头山跳舞唱歌。
林雪君抚摸着趁夜归家的巴雅尔的牛角,初见时它还是第一次当妈妈的年轻小母牛,如今却已是生过3胎的可靠资深大姐头了。
“巴雅尔,等到了冬天,咱们也有绿色的草料吃,还是酸酸的有营养的美味。”她的手顺着巴雅尔大大的脑袋向后摸至它高高平平的背,掌心感受到力的回馈,它的毛发厚厚的、滑滑的,还有恰到好处的温度留在掌心。
靠在它身体上,林雪君幸福地听它稳健有力的心跳。
站在远处山坡上的妇女忍不住朝林雪君招手,大喊:“林同志,过来嗑瓜子吃苹果啊。”
“好。”对了,她今年还收到了比往年多好几倍的苹果!
转回屋从侧卧地库里捡了一大兜子苹果,到院子里分给所有大动物们,欣赏过它们幸福地咔嚓咔嚓,这才出院子跑上山。
赵得胜等男同志正坐在倒放的圆木上聊天,穆俊卿想站起身去抓一把瓜子,脚上用劲儿一蹬,人没站起来,屁股底下的圆木却动了。
呼啦啦一阵惊呼,坐在圆木上的所有男人都倒了——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待大家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又是阵阵笑声此起彼伏。
“哈哈哈……”
“哈哈哈哈……”
大队长笑了一会儿转回头,见林雪君也抱着膀大笑,忍不住走到她身边,低声说:
“今年冬天,我们的牛羊可有口福了。”
“希望能一次就成功。”林雪君又忽然有些忐忑。
“会成功的。”大队长拍拍她肩膀。
第一次,他们竟开始期待冬天。
【📢作者有话说】
【呼伦贝尔,寒温带和中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冬季寒冷且漫长,夏季温凉短促,春季干燥风大,秋季气温骤降。】
288 ? 冬日奇迹
◎这草是哪里来的?冬天怎么可能有青草?◎
深秋总是各个生产队最热闹也最忙碌的季节, 要为接下来漫长的冬天储备人类和牲畜的食物,要给牲畜做体检,统计出栏数量, 再运到场部或等场部的车队来接畜。
秋高气爽的美好, 总是来不及细细领略便已如划过天际的鹰一般消失无踪。
再回神时,已入冬了。
潮湿的玻璃窗在夜晚迅速结上冰晶,如果有人坐在窗口盯着看,会瞧见大自然绘制冰花的整个过程。
若人类缩小一百倍,站在窗台上仰望冰花的凝结, 一定会赞叹这是神迹吧, 那该是多么壮观。
清晨起早为生计忙忙碌碌的人常常没有欣赏冬天造物的心境, 便让这些可爱的细小礼物又于正午时分悄然消逝。
下第一场雪时, 林雪君杀了3只鸡。
一只分成几份, 一小份生肉切碎放在房屋顶的采食板上给海东青飞白,其他炖汤, 等分给沃勒它们。
另外两只送去大食堂,请王建国按照她的做法烹饪成炸鸡。
王建国将她提议的各种各样烹饪方法记录成了一小本菜谱,66年出版的《大众菜谱》收录了经济实惠的大众菜肴264种, 封面简单, 内容称不上丰富,却也一再重印, 仅靠一己之力确立了中国轻工业出版社以美食图书为基础的生活图书强社的地位。
是以他也将林雪君和大家提出的各色菜谱整理成文稿形式,经大家同意投递给了出版社。如果能出版,无论是收到书籍、邮票,还是其他物资做稿费, 对他个人以及生产队来说都是额外的馈赠。
这一次林雪君提出的做法又更神奇, 鸡肉腌制后包淀粉、面粉、鸡蛋清包裹, 油炸一次再复炸,已经如此美味了居然还没结束。
她还写了个调酱汁的秘法:
“将这个酱汁调配方法泄露出来,可是违背祖宗的决定,请王同志一定好好调配,我们也一定超认真品尝。”
王建国看了眼单子,调料配方里居然还有珍贵的野蜂蜜和芥末——都是林雪君才有的珍贵佐料,她也掏出这些压箱底的宝贝送到了他面前。
吃各种青草和虫子,跑动着长大的土公鸡肌肉紧实且不柴,鲜嫩嫩泛着漂亮光泽的肉块洒上各种调料后,伸手不断按摩至入味。
接着均匀包裹蛋清面浆,丢入油锅小火炸熟,再复炸炸酥。
酱料调配好后,王建国悄悄捏了一块儿肉,蘸了下酱,嗅一嗅那股特殊的甜香味,接着试探地咬了一口。
十几秒钟后,他瞳孔轻轻收缩,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掉整块肉。
蜂蜜和芥末的碰撞怎么会迸发出如此鲜甜而辛辣的味道?实在太特别、太好吃了!
呱唧呱唧,呱唧呱唧。
王建国不知不觉间已吃了4块肉,司务长走进来时瞧见烹饪的大厨站在那儿眯着眼睛享受,吃惊地问:
“你在干嘛?”
王建国吓了一跳,见是大师傅,这才不好意思地说明原委。
“做厨师呢,就要有做厨师的操守。我们是过来劳动的,不是来享受先吃的福利的——唔。”司务长走过来,一边皱眉说教,一边接手漏勺帮忙炸鸡块。结果王建国居然趁他开口说话的机会,塞了一块蘸好酱料的鸡肉。
他回瞪王建国,嘴巴却很诚实地嚼嚼嚼。
接着,他嘶一声抽气,细细品味之后,不舍地咽下。然后……非常扭捏地、不好意思地、羞愧地……又来了一块儿。
……
细雪簌簌,又为这片亲切的山林草原披上轻薄的白沙,使柔美的山野仿佛含羞的新娘,披着蕾丝头盖,随风慢舞。
还好,这一年的雪既没有来得太早,也没有来得太晚。既没有下得太少,也没有落得太厚。
一切都恰到好处,又配上炸鸡和马奶酒,19岁已成年的林雪君饮得微微醺,吃得饱足,在朦胧的月色里于清浅风雪中高展双臂,摇摇晃晃地漫步。
平整的碎石地悄悄变硬,安静地回应了初至的寒冬。
哈出一口气,在面前结成一团带着酒味的白雾。
转头看向伙伴们,穆俊卿也喝了酒,脸上红红的。天气还没有太冷,大家虽然戴了帽子,却没有裹围巾。
夜晚的冷风一窜,所有人都成了乌龟,缩起脖子保暖。
只有阿木古楞才16岁,与她刚来时的年纪一样,却还不能像大人一样喝酒。
可他也早褪去青涩乖巧模样,走在人群中,掩映在夜色里,偶尔望之,那沉默内敛的人仿佛已然是个心怀家国大事的青年了。曾经的野性和稚嫩都被率先舒展开的皮肉掩藏,眉眼和鼻梁都渐渐长开了,与那长手长脚的外型逐渐一致。
在朦胧的夜晚看人,每个人好像都不太一样。
夜色让大家都显得深沉,少年也忽而成熟。
“胡其图阿爸他们要回来了吧。”林雪君忽然说。
第一场雪下起来了,只要在草原上积累一层薄雪,畜群赶路就不会口渴,四季迁徙的队伍又要回返冬牧场了。
……
在草原上第三场雪下起来时,转场的队伍终于陆陆续续折返。
早已对草原了若指掌的糖豆带着它的从不打架的爱人和孩子们早早就跑向雪原,大队伍目的清晰地迎接奥都的羊群,然后兴高采烈地围赶着这几年里最大的一群羊回驻地。
奥都那个曾经一脸稚气的弟弟航新也长成了小伙子,骑着曾经断过腿的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坠在队伍后面。年轻的面容被风雪吹皱,有了成年人般的忧郁和深刻。
胡其图阿爸和乌力吉大哥他们的牛队是两天后才到的,岁月催老了每一人,老阿爸的头发更白了,老阿妈的腰更弯了。
阿如嫂子曾经抱在怀里的襁褓早已穿着肥厚的袍子满地跑,再也不能一直背在背后或抱在怀里了,他实在长得太快了。
远远穿进驻地时,胡其图老阿爸几乎认不出这里是他的冬窝子。
碎石路一直深入冬牧场,仿佛再过几年便要贯穿这片呼伦贝尔大草原。
驻地门口的木柱上缠满了彩色的哈达,老远时便能看得分明。建在高处的亭子好像重新刷了漆,在日光中闪耀光芒。
踏进驻地后,老旧的大食堂和储存牧草的大棚子都翻了新,食堂居然多出了一层,烟囱也更高更粗了,汩汩地喷出更大团的烟气,瞧着可真壮观啊。
大棚子被加固后围了新的木横栏,再大的风也别想将干牧草吹走。
骑马悄悄靠近,里面满满当当的牧草可真让人安心。
衣秀玉的新院子和林雪君的兽医站一如往昔,每个院子外的院墙下都整齐地堆满了干牛粪饼,这个冬天她们肯定都能过得暖暖和和。
再往深里走,胡其图看到了好多像大食堂一样的二层小楼,结实的木架子外糊着厚厚的土坯墙,烟囱穿过两层楼屋钻向朗空。
驻地没有扩大,能住的人却大大地增加了——这几年新来的几批知青和调过来的牧民都能住上土坯房,可以在大雪中坐在炕上透过双层玻璃窗观雪,能脱掉袍子只穿秋衣秋裤睡在大炕上暖和地睡觉,不用再架冬毡包。
才过了两季,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那些二层的小楼可真奇特,真漂亮啊。
大队长和赵得胜几人远远迎出来,代他们接管牛羊,围赶着入棚,使他们获得自由,可以回家安顿一番。
从草原上带回来的毡包放入仓房,屋里屋外早有生产队的社员们帮忙清理过,他们将家当摆进宽敞的土坯房里一一规整收拾,大炕烧起来,驱赶走潮气和寒意。
灶上烧起火,牧民不能断顿的奶茶煮上,坐在炕上烫着屁股喝上两口,赶路积累的寒意退散,人终于能长长吐出一口气。
春天夏天和秋天的游牧任务完成,他们终于带着扩张后肥壮的牛群回到了冬牧场。
胡其图喝饱了奶茶,步出家门转拐去牛棚,心里还是不放心,要再去看一看——大队长和饲养员有没有给牛群及时围上水和草料,今年的牛棚又是否同样扩张到足够宽敞,垒建得足够遮风挡雪。
拐过小路,远远便听到牛群哞哞叫声,声音既不焦虑也不急躁,反而好似充满了满足感。
他戴紧帽子,看一眼天,再往前走便瞧见了变得更高、更宽阔的干净牛棚,才经历了长途跋涉的牛群全站在里面也不显得拥挤。
牛棚圈围高度被建得跟牛下巴差不多高,外围搭挂了一圈儿木食槽,里面放了草料,牛群被几位饲养员赶着整齐地、面朝外地站了一圈儿,全都低头吃自己面前食槽里的食物。
这个办法好,食槽够大够长,几乎可以满足所有牛同时到食槽前吃草,干净整齐,还很方便。
站在牛棚门口,瞧见中间还有几头没有排上队挤到位置的牛正着急地哞哞叫,林雪君干脆把着它们先做体检,等其他牛吃完了再推它们去外围食槽前吃草。
胡其图跟热情的林雪君打过招呼,才要走过去跟林雪君聊两句天,说一说牛群的健康情况,余光忽然扫见食槽里的草料,接着便忘记了要跟林雪君唠嗑的事儿。
天!
那草料怎么是绿色的?还很湿润新鲜似的……
这个季节了,哪里都只能找到黄色的干草料,哪怕是冬牧场上埋在雪下、根茎仍深扎泥土的活着的草也是枯黄的。
他们生产队怎么还能有青绿色的草呢?
他不敢置信地大踏步向前,挤开一头大母牛,惹得对方不高兴地哞哞连叫,兀自伸手捞了一把草料——
触手湿润,松软,细小的草段和叶碎都是鲜亮的。
嗅之有轻微的酸味和青草芳香,甚至还有一点点酒味,连他都恨不得来上一口。
被他捞走一把食物的母牛探头到他手心里抢食物,刚被林雪君检查过、还没吃上一口的母牛也挤过来,伸着脖子探着头,伸长了舌头想从胡其图掌心偷点尝尝。
胡其图忽地回神,将草料丢回食槽,推开想偷草母牛的牛角,转身朝林雪君几人大声问:
“怎么,怎么,怎么还有绿色的鲜草呢?哪里来的?”
他一着急居然磕巴起来,惊喜的表情将他脸上的褶皱都熨平了许多。
牛群大快朵颐的咔嚓咔嚓声和愉悦的哞哞赞叹此起彼伏,融入他惊呼询问的尾音,绵延不绝。
289 ? 青色不可思议
◎如果鹰和马一起参加作文考试,考官大概会发现,他们描述的初冬森林,一◎
胡其图阿爸和其他游牧归来的人们每每看到青贮草料都会惊叹不已, 当饲养员开窖取料时,他们总会兴致勃勃地跑过去参观,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就这样放在窖里, 加工加工,居然能让草绿着过冬。
“这是中华羊茅啊,只要它还绿着,就算剁碎了我也认得出来。”胡其图阿爸蹲在窖边,开心地指着青贮窖里的一团草说。
“那是咱们养的苜蓿!”乌力吉大哥蹲在胡其图身边, 也笑着炫耀起自己对牧草的了解。
不止第七生产队今年有青草, 第八生产队也有3大窖——虽然有一个青贮窖因为没有林雪君亲临监督, 封窖的时候没有做好密封, 上层的草被污染了一些, 不得不丢掉。即便如此,他们也收获了两整窖加大半窖青贮草料。
第八生产队的副队长嘎老三可真是活泼的人, 没两天就炫耀得整个场部都知道这件事了。
陈社长专门给林雪君打了电话询问情况,林雪君这才说尝试成功,欢迎全公社各个生产队都派学员来学习青贮技巧。
陈社长二话不说给各个生产队下派送学徒指令, 按照林雪君的要求, 每个生产队除了派出一名专门学习青贮等技术的人员外,另外派来的两个学习兽医知识的学员仍是前面两年来过的年轻人——林老师今年会安排更深更难知识的课程, 不是前面来过的学员、没有基础的话,只怕学不成。
一到冬天,第七生产队的冬驻地总是会变得无比热闹。
这一年因为各大生产队都落实了林雪君提出的‘1年羊出栏’政策,又都有了两个跟林雪君学习过兽医知识的兽医卫生员, 接犊接羔成功率高, 小病又都能自己治, 疫苗自己打得更及时,牲畜健康率高、存活率高、出栏数量高,是以各个大队都渐渐宽裕起来,冬储菜、肉等物资都比以往更丰富。
来第七生产大队时学员们带的东西就多,不止带了去大食堂吃饭的钱,还带了好些好羊皮牛皮、羊个子(全羊肉)、大牛腿等等好东西。
学员们一到了生产队,就先去大队长那儿交‘粮’,然后拐去林雪君院子里交‘敬师礼’。
林雪君一时不查,院子里就多了一堆东西。第二个学员见前面的人都堆在院子里,就把自己的东西也堆上去。
阿木古楞一瞧见院子里这些吃的喝的用的,不用谁吭气,自己就去做冰桶去了——在大桶里灌水,等外围和底子冻上了,把中间还没冻上的水倒掉,就成了个晶莹剔透的用冰做的桶,肉啊之类的存放在里面,从桶外面就隐约能看出里面装的啥。
盖子一盖,狗啊狼啊还是什么外来的野兽啊(虽然没有野兽敢来林雪君的院子)就都偷不到林同志的肉了。
零下十几二十几度的天气,桶很快冻好。阿木古楞带着几个冰桶过来的时候,发现院子里的东西已经堆成山了。
他忙将肉全掏出来装桶封存,又搬到屋后去。
林雪君跟着大队长一起忙活学员们的住宿等问题,等安排完了跑回来才发现院子里这一大堆东西。
且当场逮到叼着一张柔软羊皮进自己狼窝里,东刨刨西拱拱给自己铺得软软呼呼、舒舒服服的小秃子。
“你这家伙倒是会享福,你家头狼沃勒睡的是它自己打败的狼王的皮,你这算怎么回事?自己凭本事叼回来的,也很了不起吗?”林雪君瞪着已经不秃的小秃子,望着那张好羊皮,很有些想跟它抢一抢的冲动。
“算了,它是家里的老小,来了就生病,还没在你怀里呆多久你就去呼市治蝗,让它睡吧,回头我再给你整一张好皮子。”奥都蹲在狼窝前望着小秃子,喜欢得想伸手摸摸又有点不敢。
入冬了,年初来的小秃子如今已经长成半大狼了,那咬合力可不是谁都敢随便挑战的。
“好吧。”林雪君转头看看羊倌儿奥都,笑着道:“那回头你要是有好羊皮,可得想着点我。我不白要你的,我花钱买。”
“知道了。”奥都哈哈笑笑,转身又去羊圈帮忙收拾了——他从羊牧场上回来后可以休息一个月,做点大队里轻快的活,过了这阵子就还是要带着羊群去冬牧场上放羊。
他跟大队里的羊群处久了,有了感情,也跟头羊和老羊们熟了,不放心完全交给其他人放。
陆陆续续来到生产队的学员们每个进驻地后都会大惊小怪一番,不是羡慕地看着那些二层小楼,许愿在第七生产队学习时能住一住小楼;就是站在林雪君的院子里大呼小叫‘又增加了的狼’之类的,也有围着青储窖不想走的。
很是闹腾了一段时间。
等所有学员都到了,生产队终于又回到正轨,林雪君每年冬天必开的课也开始了。
有时教一些阿木古楞学过的课程时,他就坐在教室里画各大报社定制的图。
最近衣秀玉炮制好了秋采的所有草药,分批分种类卖到场部供销社后,又跟陈社长和其他场部干事一起开了个会,汇报了自己半野养半种植中药的性价比如何,又分享了自己的经验。
陈社长觉得很靠谱,半野养能保证中药就在浅山,社员不用耗时间冒危险进深山漫无目的地搜找中药,消耗的时间和体力也都可控,便让衣秀玉把这个技术整理整理,能成册就用小册子传播,让认字的人学习后教给自己生产队的人,再选定各个大队的负责专员,推广开展这项工作。
争取明年把药材卖出公社,卖出草原。
衣秀玉回到生产队后,觉得很多东西要用文字描述根本不可能讲清楚。
比如植物的叶子什么样,种子什么样,根茎什么样,一月龄健康状况什么样,不健康什么样,遭虫害后表现的特征如何,都很难具象描绘。
于是她也找到了阿木古楞,请他帮忙绘制。
从今年初开始,阿木古楞便在生产队领成年全日工分了,如今接到越来越多重要的、且只有他能完成的工作,大队长又给他提供了奖金,鼓励他多多加油,也能让他更有余裕买颜料、笔、纸等用具。
大队里所有人冬天的工作上正轨后,林雪君不止当老师,也当起了学生。
她开始跟阿木古楞学习马术,不是骑马而已,这个她会,是那种可以骑着快马射箭,可以在疾驰的马上躺下去,还能到急骋的马肚子侧面拉弓射箭那种。
一边跟苏木磨合共同学习,一边还要学习射箭。
来学习的学员中不乏好弓箭手和好骑士,总会在林雪君学习时过来帮忙一起教、一起讨论技巧。
每每这种时候,牧场上都是蒙语夹杂着汉语,叽里呱啦吧啦吧啦,像在开冬季那达慕一样热闹。
大队长常常站在驻地门口的凉亭里,背着手看年轻人们在积了浮雪的冬牧场上笑闹,仿佛自己也变得年轻,拥有了几十年前的活力一般。
在这样的日子里,驻地又迎来新的客人。
琪娜哈和另一位会讲汉话的族人到场部去换取生活用品,转道来第七生产队探望林雪君和其他朋友,然后从第七生产队的后山回部落。
在这里,她认识了林雪君‘动物园’里的动物朋友们,跟其他学员们一起上了两天课,吃了7顿大食堂的美味,在二层小楼里睡了两觉,踩着碎石铺就的平整小路与朋友散步,见识了青储窖里鲜美而娇艳的绿色,跟林雪君一起给她带来的鄂伦春马掏了马粪球,这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
初冬的森林还透着秋的棕黄色泽,路过松林抬起头,仍是满眼绿色的针叶和浓棕色的树干。但想来鹰翱翔在高空,低头俯瞰时,已是白茫茫一片了吧。
如果鹰和马一起参加作文考试,考官大概会发现,他们描述的初冬森林,一点都不一样。
琪娜哈用林雪君给的被子紧紧包裹着青贮草料,一路穿林越山坡,哪怕是上厕所时都没敢松一下手,全程抱着大包袱,珍视异常。
直到终于走进自家部落营盘,才总算松一口气,顾不上跟族长多讲话,一头扎进温暖的撮罗子里,才终于敢打开棉被。
组长岔班莫随后跟进,探头去看琪娜哈带回来的东西。
被子掀开,布包拆开,里面装着的居然是鲜绿的草料!
“哎!”岔班莫不敢置信地惊呼,忙蹲跪过去抓一把来看,接着又呼一声:“哎?哎!”
怎么是草?
这绿色的怎么是草?
冬天的草都黄了,干的,这个怎么是绿色的?还湿润着?
琪娜哈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能跨越季节,在冬日里得到夏季的草料?
她得到了自然神的馈赠吗?
岔班莫不敢置信地望向琪娜哈,双手犹不相信地在青贮草料间捧抓,为了确认它到底是不是真的草,还捏了几根送入口中细细的嚼。
有些奇怪的酸味,似乎还有一点点奶香,但主要的味道就是草啊!
可是,真的是草吗?
这明明是冬天啊!
“阿爸,这叫青贮草料,是大好的精料。太好了,没有受冻,快给咱们的马群吃,对它们很好的,帮助它们提高免疫力,度过寒冬。”琪娜哈生怕草料一出了撮罗子就会冻坏,居然让部落里所有的马挨个进撮罗子吃加餐。
神马最先吃,接着是最能干的马,依次排队。
在马进撮罗子吃青草的过程中,全部落的人都跑过来围观。
老萨满站在撮罗子里,望着那一大捧泛着特殊味道的青草,看着已经吃了1个月黄草干草的骏马们大快朵颐鲜嫩青草,忍不住向自然祈祷。
这真是神迹啊!
到了冬天,还能见到青草,能让猎马吃到青草,即便是在梦里,他们也从未奢想过。
“这是林同志做的吗?用几个方形的大坑就做成了这些永远青绿鲜嫩的草料?”老萨满忍不住地一问再问,像个要家长不断重复他最爱听的故事的孩子。
“是她,就是她带着生产队里的社员们做的。好多人去跟她学呢!”琪娜哈肯定地回答。
“林同志真厉害啊!这太神奇了!”老萨满不住口地赞叹,离开撮罗子后,又来到营盘挂萨满面具的大树前,轻声祷告,仿佛在向神灵转述自己在凡世看到的凡人创造的神迹。
回转身,便见刚在撮罗子里吃到青绿草料的花马不愿意走,被人拽着往森林里带,却倔着脖子唏律律地回望,显然还想进去再吃一些。
哈哈,它还没吃够啊。
“过阵子,我们整理些好皮子和野味,再去林同志的生产队换一些青草吧。”老萨满伸手抚摸了下正吃青草的骏马的脖子,向岔班莫族长申请。
“好啊。我们是幸运的,能在森林里见识这样的奇迹。”岔班莫仍在不住地感慨。
他总觉得光是见证冰雪覆盖冬日里的鲜嫩青草,已然是一种好运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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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0 ? 大肚子驼鹿姐姐
◎雪落在头脸上时,三丹眼眶也红了。◎
因为小尾寒羊不适合长距离游牧吃草, 溜达得但凡远一点,对它们来说都是减肥。
是以冬牧场距离驻地近的区域都是给小尾寒羊的,天气但凡有一点不好都还要留圈饲喂——繁殖能力强也是有代价的啊。
林雪君一边给生产队的学员们讲课, 一边观察小尾寒羊的情况, 不断对它们的习惯、对寒冷的忍耐极限、最佳饲喂组合等等做着专业统计,以便将来把喂养小尾寒羊的最科学的方法传授给牧区的牧民们。
同时她还收到了生物学家迟予教授的不少书籍和笔记,里面记载着她几十年学习、研究过程中针对食草动物的各项细节知识和结论,也探讨了关于优种改良的方法和如今教授能涉猎到的基因方面专业知识。
这个冬天看似是近几年里最平静的冬天,实际上忙碌却并不逊色往年, 只是有些忙碌在室外风雪中, 有些忙碌在室内的头脑风暴里。
不仅这些事要处理, 林雪君还要为将来去农大做分享课作准备, 那是最正式的‘舞台’, 必须把教案写得滴水不漏。
她这些年记了好几个笔记本的前世所学的誊抄终于要起作用了,之前为了方便自己回忆, 她都是先从大一学的科目开始列纲,然后根据每一科的学习进度去做记录。
虽然不可能像未来的课本一样全面细致,难免有疏漏。但她的笔记上有目录有分册分章, 几乎等同于未来的各大重点课程的教科书转述记录了。
写教案的时候当然不能照抄这些东西, 很多内容在当下环境下肯定不能直接口述出来,一定是要通过引导如杜教授、迟予教授等专家、由他们帮忙研制出来, 才显得顺理成章。
但除开这些不能直接传授的、当下道出还为时过早的内容外,仍有大把知识可以做更先进的归类整理,和更深入的挖掘。
另外一些只要多个教授耐心整理,耗费大量时间就能整理出来, 但因为当下国内各项内容需要教授专家们研究而未能抽出时间去整理的东西, 她也可以直接将未来已经整理好的内容拿出来, 能省却国内研究人员、学术人员们大把时间精力,帮助整个国家的文教规范等工作直接向前跨越几年甚至十年时间。
越深入想到自己能做的,林雪君就越发热血沸腾。
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对于林雪君来说,大有可为的不止是在草原上,更是在这个时代啊。
……
在冬日课程里终于讲完青贮方法,所有学生都能在林雪君提问时举一反三后,终于要继续兽医的课程了。
在整体梳理兽医大类目前,林雪君针对青贮做了些兽医知识方面的延伸——
青贮是发酵后微酸有酒香的精料,一定要跟其他粗料混吃,不然很容易造成反刍动物不消化,严重的甚至可能引发酸中毒,乃至死亡。
解释原理时,已经是第三年课的几位同学异口同声地抢答,看样子大家学得都很认真。
“鸡为了助消化还要吃石子呢,牛不吃石子也得吃点粗料嘛。就像我们人,不吃粗纤维蔬菜,只吃肉的话,很容易拉不出屎的嘛。”一位同学大声炫耀自己的智慧。
例子举得很好,很生动。
在黑板上写下治疗方案和几个药方后,林雪君开始细细地讲解原理。
从解剖学到反刍动物的构造,再到肠蠕动的万用常识,进而讲到马是单胃动物,虽然不会影响反刍,但也会引发胃胀气等后果,同样要想办法助消化、解毒、药物促泄,甚至洗胃……
学员们都发现了,这一年林雪君的课讲得特别细,不像过往有些知识只考虑实用,讲些方法和粗浅的原理。
现在林老师是要大家更深入地理解公社养的这些牲畜,要将大家的水平从优秀的执行者,提升到深入理解乃至能够自行对牲畜各类大小病举一反三、灵活治疗的程度。
老师要切断大家对她的依赖,将每个人培养成足以出师独立的兽医员了。
书写着笔记,不时互动问答,牛棚教室里学习气氛极佳。
忽然跑过来的一位妇女打破了这份冬日安宁,一闯进牛棚教室,便急切地道:“林同志,一直在我院子里照顾的那个每天跟着巴雅尔上山的母牛,肚子涨得老大,好像要不行了。”
“怎么回事?”林雪君放下粉笔,在粗糙的旧黑板前转身,穿过排排坐的学员走向妇女。是丈夫腿瘸的赵姐,夫妻俩的女儿去场部做文员,他们则留在驻地做杂事。
生产队春天不适合游牧的牛常常会分拆给留在驻地的社员们照顾,白天跟着巴雅尔上山吃草,晚上回它们被安排的社员家院子反刍和休息。
赵姐春天时就领了两头母牛,一直照顾得不错,怎么忽然生病了?
而且……肚涨?这……不会这么巧吧?
林雪君当即跟着赵姐往外走,忽然想起什么,转头朝着齐刷刷回头看她的学员们一招手,木凳咣当声此起彼伏,一瞬间所有学员就跟了出来。
如果有一个镜头从牛棚外推进,就会发现这一幕实在好像‘小梅姐’出街,身后跟了浩浩荡荡一众小弟。
要是大家腰间再别个唐刀,手上拎个棒球棍,走路再摇摆不逊一些,味儿就更足了。
“我刚才拎着东西受大队长嘱托去守林人小屋给王老汉送东西,看见大花居然没有跟着巴雅尔上山,而是在守林人小屋上方的树林间站着。那肚子大的吓人的,哎,大花一看见我就哞哞叫,跟向我求救一样,我当时心里就慌了,把东西往王老汉屋里一送,抓紧跑下来找你啊。”赵姐一边说一边抹眼泪,急得不行。
一众学员一边跟着上山,一边交头接耳讨论病情,回忆什么病会导致肚大如球。
寄生虫?
还是——
大家呼哧带喘地跑上山坡,跟站在院子门口的守林人和他的赤兔狗打过招呼后,便拐向站在林子间因为肚大如球而行动艰难的母牛大花。
行到跟前,林雪君抽下手套往大花屁股里一插,停顿几秒钟便回头道:“应该没发烧。”
用雪搓洗过右手,她又带着学员们做其他检查,贴耳听听心跳,听听胃肠,听听呼吸,都没有太大问题。
于是又去观察牛的眼睛、耳朵、口腔等。
阿木古楞取了林雪君的兽医箱赶上来,给大花一测体温,果然不高。
再去听心音等,果然没问题。
“林老师在这里给牛看了三年各种病,经验丰富到都可以不依赖器械给牛看诊了。”宁金抱胸啧啧道。
“经验丰富嘛,是这样的。说不定以后上来往那儿一站,朝着大母牛看上一眼,就能知道是啥病了。”表情愈发沉稳的第15生产队学员三丹向往道,去年他们回去给自家羊群治好了传染病,为此骄傲了一整年。
拥有了那么大的成就感,对更高深医术的渴望也更强烈了——以后真想成为像林同志一样的厉害兽医。
当各种检查结果确定下来,学员们的表情都变得神秘起来。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等林雪君开口,三丹已忍不住朝赵姐问:
“大姐,你什么时候喂了青贮饲料给大花牛?喂了多少?”
“哎?你们咋知道我单独喂了青贮饲料给大花?”赵姐疑惑地将学员们从左看到右,发现每个人脸上都是笃定的表情,各个仿佛都在说:你肯定喂了,快说喂了多少。
她便回忆道:“因为大花和二花在我的院子里呆习惯了,天天都跟巴雅尔上山,也不跟群去冬牧场上,就也没跟大群牛一起吃草。大队长就单独分了些青贮饲料给我,让我喂给大花和二花。
“昨天收到饲料后,晚上它们从山上回来,我就喂了啊。”
“喂了多少?”宁金急切地追问。
“哎呀……刚开始喂了大队长说的量,但是大花没吃够嘛,哞哞一直叫,我一心疼就多喂了些,这东西不是对牛好嘛。”赵姐挠挠头,忽然有些忐忑起来,难道是自己做错了?
“多喂了些是多少?”宁金不放过地继续问。
“就——”赵姐才要比划,忽然想起什么般整个人一愣,接着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已快步跑向山下。
大家等了好一会儿,赵姐才又粗喘着跑回来,急道:
“都没了,我放进仓房里,用被子包起来的——被子被掀开了,里面的青贮饲料都被吃了,连被子上沾的草汁都被舔了。”
她冲回家一看,那被子都被舔得起毛了,要不是大花足够聪明,说不定连被子一起吃。
“我早上一直忙着干活,都没注意到——”
“林老师,我去大食堂借盆!”一名学员不等赵姐说完,忽然迫不及待地举起手高呼。
林雪君才点头,他便蹬蹬蹬跑了下去。
另一个学员忙接着大喊:“我去兜雪!”
“我去找大队长,多背些干牛粪。”
“我去取软管、漏斗和大桶!”
“我去找衣同志领药。”
“我去准备保定剩——”
一群人争先恐后地抢活,呼啦啦全跑向山下,跟赛跑一样。
赵姐话才说一半,转眼就见方才还在这儿的人都跑没影儿了,只剩个林同志在这里。
“咋,咋回事嘛?”她惊慌而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赵姐,大家都知道大花得了啥病,去准备治病需要的工具啥的了。”林雪君笑呵呵地走到大花身边,伸手抚摸大花胀大的肚子,转头又补充道:
“不是特别严重的事,就是青贮饲料喂食时必须注意量不能超过,不然会跟吃玉米面一样胃胀气。一会儿洗胃结束,再喂点药,应该就好了。
“就是牛有点遭罪。”
“哎呀——”赵姐听了悔恨地猛锤自己肩膀,嘴里不住口地道:“都怪我,大队长还跟我说了量,特意叮嘱我分批喂,我,我当时没想到这么严重,就多喂了点。后来往仓房里放的时候也没背着大花,门都没锁好……哎呀,都怪我!”
赵姐在这里自责地嚷嚷,大花便在边上跟着哞哞叫,一牛一人像唱双簧似的。
林雪君忙又一通安抚,赵姐不骂自己了,大花才不哞哞,真是什么动物养久了都跟孩子似的。
几分钟后最先跑下去取锅的人便跑回来架锅等柴和雪好烧水了,赵姐走过去帮忙,一边摆锅一边叹问:
“咋就一下子都知道大花得啥病了呢?”
“哈哈哈,大姐,你来之前,我们正听林老师讲这个课呢。你看,虽然说起来让牛遭罪了不好意思,但一学到啥,这不就来了病例让我们练手嘛。哈哈哈——”
学员说了自觉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也不是练手啦,我们也跟着林同志给牛洗过胃,大姐你放心,肯定好好地把大花治好了。”
“嗯嗯,那当然,那当然,林同志的学生嘛,放心,放心的。”赵姐忙应和,在这个生产队里,谁还能不信林同志嘛!
这边大家烧水兜雪,准备听林雪君再细细讲一次给大牛插胃管,哪知道林雪君往保定好的大花身边一站,居然将胶皮管递给了三丹。
“?!”三丹不敢置信地瞠圆眼睛,望着林雪君递过来的胶皮管,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看着我干嘛,接啊。”林雪君笑着朝她又一递。
三丹颤巍巍地接过胶皮管,兴奋到有些磕巴地问:“我,我来插胃管吗?”
“嗯,刚才直肠检查是宁金做的,现在胃管你来插。”林雪君见三丹怀抱着胶皮管仿佛抱着什么宝贵得不得了的东西一样,忍俊不禁道:
“每个课程三丹都学得非常认真,插管这套流程的口诀你连去吃饭的路上都在悄悄背诵,一定能做好的,相信自己。”
“我,谢谢老师,谢谢林同志!”三丹激动地咬住下唇,转头看向其他那些也渴望能获得这个机会,却没她如此好运的同学们,忽地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走到大母牛三花跟前,两步踩上牛头前垫起来的平板石块和木板堆。
另一位女同学走到她跟前,怕她踩不实会摔倒,伸手扶住她。又怕自己的搀扶影响三丹插管时的手感,女同学没有扶她手臂,而是扶住了她侧跨。
三丹站稳后,又对母牛面部做了些检查,伸手安抚过母牛后,在几名男同学帮忙拉开牛嘴后,稳了稳心神,开始向牛口中缓慢插胃管。
她的动作并不快,既怕戳伤牛内脏,又怕找错位置。
但四周没有任何人催促她,学员和林雪君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去打扰她工作。
三丹感到手指触碰胶皮管时能清晰地感觉到下插的阻力变化,几分钟后,胃管终于插入,她来不及抹一把因太过紧张而冒了一脸的汗,忙去嗅闻胃管上端口里传出的味道。
酸酸的——好像,好像插对了!
林雪君这时也凑近闻了闻,又伸手上下轻轻挪动了下胃管,笑着点头认可:“插对了!恭喜你,第一次上操作就成功,三丹。”
一只小松鼠忽地从头顶的这一棵松树上跳上另一棵,荡得树上薄雪簌簌飘落。
雪落在头脸上时,三丹眼眶也红了。
她是笑着的,但情绪一激动,就控制不住泪腺了。
抹一把眼泪,她嘿嘿傻笑两声,忙在宁金举漏斗插在胶管上口时退后让出空间方便其他同学往大花肚子里灌温水。
围在外围的几位同学伸出手与她相握,低声道恭喜。
这年冬天的这一日,三丹大概许多年都忘不掉了——真幸福啊,当兽医学员真幸福呀。
林雪君盯着看了会儿大家给大花灌水、找木板抬压大花肚子助它呕吐,确定全是熟手,这才让出学员包围圈儿,站到外围做好随时帮忙解疑或指导两句的准备,默默地守着。
二十几分钟后,帮大花做了一轮催吐的宁金走出人群休息。
他站在林雪君身边,望着后山高坡上走下来的巴雅尔队伍,这才忽然发现天色已经渐渐晚了。
冬天的呼伦贝尔白天很短,不到5点就日落了。
他学着林雪君的样子,每个大动物路过时都伸手抚摸一下,拍拍动物屁股。
忽然,他歪头盯着一只大驼鹿的肚子看了一会儿,低呼道:“老师,你的大毛驴驼鹿肚子也胀得圆圆的!”
因为母驼鹿没有角,一年四季脸都灰突突、长长的,很像驴,是以宁金一直称呼这只驼鹿叫毛驴驼鹿。
“这是驼鹿姐姐。”林雪君回头瞪他一眼,抬臂抚摸了下在她身边停下来的驼鹿姐姐的背脊,又轻轻抱抱它的脖子,这才小心翼翼地、缓慢地抚摸过它圆溜溜的肚皮,低声道:
“它不是肚胀,是有宝宝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手里还有营养液吗?江湖救急求灌溉呀】
【驼鹿3岁性成熟,9月中发Q情,隔年5-7月产仔,妊娠期8-9个月,每胎1-2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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