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诺带着人过来时,她走在前方,青宛走在她左后方,阿诺则是低着头跟在两人之后,脚步声轻的几乎没有,像日光下的游魂。


    从茗澈院到东院,一路踏雪行至,阿诺的打扮引来了不少目光。


    好在颜府的下人都有规矩,没有漏出声的,只在私下嘀嘀咕咕,或叹息,或讥笑,或惊异,当做新闻热闹。


    颜诺每走一会儿都要停下来回头瞧一眼阿诺是否跟上来了,之前在厢房内她表现出的虚弱,让她不免有些担心她的身体。


    她虽不知她到底何方高人,总是个年轻女子没错的。


    青宛轻声道:“姑娘瞧着路,仔细着脚下,阿诺姑娘由我注意着呢。”


    颜诺这才笑了笑,提着裙摆跨进东院。


    刚进就见何夕迎面过来:“姑娘来了,大爷和大夫人都在屋里候着呢。”


    颜诺眨了眨眼,小声打听:“大哥回来了?”


    何夕亦眨眼悄声道:“是呢,不过是空手回来的。”


    颜诺瞬间想起大哥答应给她带杏花酥一事,既然空手,想必是忘了,那就是大哥理亏了。


    她“小人得志”起来,昂首阔步往里走:“大哥说话不算话,有一有二总不能有三吧。”


    颜宵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还未进来就编排大哥,越发骄纵了。”


    颜诺进了门,站定脚步,朝身后的阿诺招了招手:“快过来,过来吧。”


    阿诺在屋外伫立,躯壳宛如被冰封住了,一动也不能动。


    她浑身冰冷,却有一股热气从心口流出来,越流越广,呈排山倒海之势呼啸着,几欲将她整个人淹没了去。


    便是在这冰火两重天的折磨里,她大脑一片空白地移动着步子,跟着颜诺进了屋。


    丫鬟们都在外头候着,只有她俩站在屋里。


    门被关上,颜诺掀起帘子就跑了进去,而她望着晃动的帘子,竟连伸出手的勇气都没有。


    她知道,知道里屋坐着谁,原来,近乡情更怯是这副心境。


    “大哥!我的杏花酥呢!”颜诺在里间气势汹汹地问。


    “杏花酥?”颜宵记起来了,有些尴尬地朝妻子递眼神,“我刚……带回来的那个那个杏花酥…放哪儿了?”


    陈诗沅笑吟吟,根本不帮腔。


    “你可没带什么杏花酥,分明空手回来的,堂堂的兵部侍郎颜大人竟然失信于小姑娘?”


    “好啊大哥,你果然说话不算话!”颜诺内心窃喜,总算叫她拿捏住了大哥的错处,等下跟大哥提留下阿诺在府就更有底气了。


    这会儿她真高兴大哥忘了杏花酥这件事,纵然她好些日子没吃了,却似比尝到了还甜。


    颜宵只好妥协:“行行行,是大哥错了,真忘了,明日一定给你带。”


    “不行不行不行。”


    颜诺坚决摇头,“大哥说好买的,却言而无信,怎可谓之君子,除非大哥换其他的补偿我。”


    “你要怎么补偿?”


    颜诺高声道:“我要大哥答应我收留个姑娘在府上与我作伴。”


    颜宵皱眉,与陈诗沅对视了眼。


    陈诗沅笑道:“早起就听今夕提了句,好像是你儿时的故人,既来寻恩,我们自然要帮衬的,你不是要带人过来见见吗?现下人在何处?”


    “就在外面呢。”颜诺转身唤了声,“阿诺,进来呀。”


    阿诺?


    颜宵抿了口茶,眸色有些深沉。


    “这名字与小妹如此相似,难道是凑巧?”


    颜诺没回这话,她唤了阿诺后见无人响应,便挑起帘子探出头:“阿诺。”


    阿诺正僵直着身子站在刚进来的门口,呆呆望着里屋方向,仿佛一尊黑石雕像。


    颜诺有些奇怪:“我叫你,你怎么不出声呢?快进来,我大哥和嫂嫂要见你。”


    见阿诺仍不动,她快跑过去,想伸手拉她,触及脏污的黑袍还是忍住了,只拍着胸脯悄声保证:“你放心,我有办法让你留下来。”


    阿诺像溺水之人骤然得救般,深深吸了口气,将微凉的空气吸进肺里,然后用嘶哑的几乎听不出来的声音应了声:


    “好。”


    阿诺一进来颜宵与陈诗沅的视线就落了上去。


    陈诗沅有些好奇地打量,颜宵则目光灼灼,看不出喜怒。


    “你是周猎户家的女儿?”颜宵的询问中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阿诺缓缓点头。


    “叫什么名字?”


    “大哥,她……”颜诺刚要出声就被颜宵挥手打断,他审视着眼前这个笼罩在黑袍中的人,“让她回答我。”


    阿诺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她站在那儿,双耳嗡嗡作响,从心口涌出的岩浆灼烧着她每一寸肌肤,在经络中流淌着,蔓延着,再从每一个毛孔中溢出来。


    虽勉力站着那儿,却好似已经熔化成一滩烂泥了。


    最后,滚烫的岩浆汇聚成两条瀑布,从眼眶的断崖上怒吼着冲了下来,化成两道灼热的泉水。


    她再也没有了一丝气力,朝大哥与嫂嫂缓缓跪了下来,额头贴在冰凉的地面上,浑身颤抖着。


    她喉间似乎有一头狂躁的野兽,寻常以理智与克制的锁链囚着它,此刻那锁链却被岩浆熔化,顿时化为乌有,野兽挣脱束缚,发出了一声悲怆的呜咽。


    “大哥……嫂嫂……”


    久违的称呼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又被呜咽声所掩盖。


    她所有的克制与理智被那积沉已久的委屈瞬间击穿。


    她好像走了很久,很长的路,才终于来到至亲面前,才能痛哭,大哭一场。


    她磕着头,在心里大声哭喊着——


    大哥,我是颜诺!


    嫂嫂,我是颜诺!


    混着血泪的哭喊最终也只能化为委屈的呜咽,再随着眼泪渗进尘土里。


    我是……颜诺啊……


    是你们的小诺回来了……


    内心的哭喊声振聋发聩,却只有她一人能听见,好似穿越了十年的时间,与曾经风中的哀哭混杂在一起,分也分不清。


    靖康四年,颜府被抄家,父兄三人皆被流放。


    爹爹穿了一辈子的盔甲,最后换了几十斤的枷锁,握了一辈子长剑的手,在流放路上被押解的官兵被挑断了手筋,从此连端碗都做不到。


    大哥从来挺直的脊背,在瘴疠之地被活生生打断,高昂的头颅再也抬不起来,要强一生却成了半死不活只能躺着喘气的废人。


    二哥一介文人,却被发配到天寒地冻的北疆充军,在一次异族突袭后坠下悬崖,生死不明。


    嫂嫂……


    阿诺头重重抵在地上,眼泪不要命地涌出来,湿透了面纱,她大口呼吸着稀薄的空气,窒息感让她的思维开始模糊,但记忆中嫂嫂的身影却愈发清晰。


    嫂嫂被充为官妓,抄家那日不堪受辱,用一根白绫吊死在了东院。


    阿诺手指紧紧扣在地上,手指都似乎要斫断了去。


    老天啊——我该恨你!还是谢你!


    让她堕为恶鬼,又弃她于光下!


    让她失而复得,又置镜月水花!


    颜诺与陈诗沅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痛哭声惊了惊。


    颜宵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却被陈诗沅打断,她叹道:“这姑娘想必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才哭成这样。”


    颜诺不知为何,听着阿诺的哀哭,她眼圈瞬间红了,泪珠子断了线的往下落,仿佛这股悲怆是从她身体里发出来的。


    颜宵有些不明所以。


    “小诺,你这是怎么了?”


    颜诺跑到嫂嫂身边靠着,嫂嫂用帕子替她拭泪,心疼道:“怎么了,我们的小妹怎么哭了?”


    颜诺紧紧抓着陈诗沅的手臂,整个人都软软地贴了上去,哽咽道:“嫂嫂……让她留下来吧,我觉得她很可怜。”


    陈诗沅温柔地将她揽在怀里,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对颜宵温声道:“小妹心善,见人家难过,自己便也跟着难过起来,你且暂时休问,我瞧着这姑娘不过是个举目无亲的可怜人罢了,府里多张嘴,自是养得起。”


    颜宵深深看了跪付地面颤抖啜泣的阿诺,朝妻子无奈地咧了咧嘴角,起身道:“那我先回书房处理事情,这里先交给你吧。”


    陈诗沅点头:“我让何夕将早膳送去,你记得吃。”


    颜宵大步出去了,路过阿诺身侧时,略顿了顿,但什么也没说。


    陈诗沅的目光轻的像一片羽毛落在阿诺身上:“你叫阿诺是吗?跟我们小妹倒是有些像呢。既然小诺与你有故,你又遭逢难处,便留下来吧。”


    阿诺颤抖着,弓着背,维持着一丝清醒,将血与泪的尖锐疼痛重新塞回破碎的躯壳里:“……谢……谢夫人。”


    “好,你先起来吧,咱们这里没这么多跪来跪去的规矩。”


    “谢谢嫂嫂!”颜诺亲昵地靠在陈诗沅怀里撒娇。


    陈诗沅笑眼弯弯:“跟嫂嫂客气什么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瞧了阿诺一眼,叫来何夕:“替这位姑娘收拾个院子。”


    颜诺立即道:“就让她住茗澈院吧!”


    “不妥,她是客人,总归只是暂住,不会一辈子在这里的,让她住进云遮院可好?反正离茗澈院也近。”


    “嗯。”颜诺乖巧点头。


    云遮院就在隔壁,反正也不远,何况她还的确有些莫名害怕这位阿诺姑娘。


    何夕伸手扶起阿诺:“姑娘,起来吧,我们大夫人不喜欢这些规矩,以后见面行个礼就是,不必跪着。”


    阿诺在她的借力下忍着膝盖的剧痛站起来,低低道了声谢。


    何夕收回手,瞥见手上沾到的黑灰,不着痕迹地用帕子擦了擦手。


    “我领姑娘去云遮院吧,那儿之前有客人住过,所以收拾的倒还干净。”


    颜诺忙从嫂嫂怀里起身:“我也要一起去帮忙收拾。”


    陈诗沅有些讶异,不知这人到底哪来的魅力,怎得如此吸引自家小妹亲力亲为,幸亏是个女子,否则她真要怀疑小妹要被歹人拐了。


    阿诺随何夕颜诺出了里屋,颜诺问着何夕云遮院的收拾细节,边与她出了屋子。


    阿诺望着二人的背影却浑身绷紧地顿住了步子,陡然转身再度猛地掀开帘子冲进了里屋,噗通一声跪在陈诗沅面前磕了个头。


    陈诗沅吓了一跳地站起来:“这是做什么呢……”


    阿诺起身,像是卸下了一些沉重之物,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这回脚步轻松得多。


    陈诗沅心神未定,低头瞧着地面那一滩泪渍,怔然无言。


    *


    颜诺没能跟去云遮院,她走了一半就被赶来的齐乐槿匆匆忙忙地拉回了茗澈院。


    “怎么啦?”颜诺抚了抚被她扯乱的衣角。


    “你是不是有了新朋友就不跟我好了?”齐乐槿像审判似的叉着腰,又故意踮起脚将眼神居高,“我可是怕你过生辰无趣特意深夜冒雪为你来的,你把我丢在一旁去找别人玩去了,没良心。”


    “哪有!”颜诺不甘示弱地也踮起脚,跟她视线齐平才说话,“她是客人,你又不是,我自然先招待客人嘛。”


    齐乐槿双手搭着她肩膀,高昂着头:“我怎么不是客人了?”


    “你自己说说你哪有客人的自觉,我这院子与你的没有分别了。”颜诺眼疾手快地挥去她手,趁她站不稳时饶她痒痒。


    齐乐槿不防,一下破功,缩起身子嗤嗤笑起来:“你偷袭!”


    颜诺得逞之后便笑着逃开一段距离:“就是偷袭!”


    站在一侧的青宛对清安道:“姑娘和郡主大了,每每一起时却还像稚童一样玩闹。”


    清安望着自家姑娘,笑道:“也只有在颜姑娘面前,郡主才能如此。”


    那边齐乐槿追了颜诺一圈,企图“报仇”,但没追上,只好放弃了。


    “小诺,我是跟你说正事的,我等会儿就回家去了。”


    “怎么?不是在我家住几天吗?昨儿晚上才来的。”颜诺懵了。


    “刚刚姑姑叫人来跟我说,我表哥来了,叫我赶紧回去呢。”齐乐槿转着黑而发亮的眼珠子,笑道,“我也要回去跟你一样‘待客’了。”


    “表哥?”


    “就是顾行远啊!”齐乐槿接过清安递来的斗篷系上,“昨晚你还跟我提过的,他父亲任上去世,姑姑姑父本打算年后接他来的,河郡离京城千里之遥,不知他独身一人是如何自己过来的。”


    她摆手:“不跟你说了,顾府马车外头巷子里候着呢,我要赶紧回去了,等你办生辰宴我再来,有礼送你。”


    颜诺点头:“那你路上注意安全,雪化了,路上要结冰的。”


    齐乐槿朝她张开双臂,软软糯糯地道:“小诺,抱抱。”


    颜诺不设防,刚伸手过去,就被她挠了挠腰,一阵酸痒使得她叫出声,转身瞧得齐乐槿已在得意的笑声里走远了。


    云遮院那边,何夕有条不紊地吩咐小丫头重新打扫了一遍,铺了新的床垫褥子,搬了炉子过来,还生了炭。


    屋内渐渐暖起来,何夕从屋里走出来,瞧着阿诺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廊下,不知在想什么。


    “阿诺姑娘,这边已收拾妥当,晚些我安排个丫头服侍你,其余粗使丫头婆子也有,你既是投奔我们姑娘来的,以后便安心留在这里吧,无非多张嘴,也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而且咱家不像别的人家有那些七七八八的规矩,几位主子都是极易相与之人,除了你今日见过的大爷,大夫人,三小姐之外,还有一位在国子监念书的二爷,没几天也会回来的。”


    “谢谢你,何夕。”阿诺转过身轻声说。


    何夕犹豫了下,还是直言:“阿诺姑娘,恕我失礼,我知道你身上有些难处,不知是否需要府上请个大夫来瞧瞧呢?”


    阿诺微微瑟缩,下意识裹紧了黑袍:“……伤口都已结疤了。”


    “那……”何夕斟酌词句,“能否盥洗沐浴呢?”


    阿诺沉默着。


    何夕绞了绞帕子,为难:“非我强人所难呀,实在你的打扮过于怪异,本是为了遮掩,却反倒引人注目了,不如换身寻常干净得体的衣裳,再给你置办一套手衣、帷帽也好。再说咱们姑娘是最爱干净的,你既是投奔姑娘来的,便是自己不爱干净,也该替她想想,方不失礼。”


    “我知道了。”阿诺的声音很轻,“送来吧。”


    “什么?”何夕乍没反应过来。


    “衣裳,送来吧。”


    “哦、哦,好。”何夕讪笑了声,“阿诺姑娘真是通情达理,我过会儿指个丫头过来。”


    来的丫头是晚梨。


    原先何夕让别人去的,只是愿意离开东院的丫头少,又不愿伺候个又脏又怪的人。


    昨晚以及早上的事在下人之间发酵,传来传去,那些未晓真相之人都觉着阿诺一定性子乖僻又奇丑无比,否则谁会用那样脏的黑袍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何夕没法子,只好将这事派给了晚梨。


    “你是见过她和她说过话的,她虽古怪却不难相处,还是咱们姑娘的故人。”


    晚梨被何夕指了这么个事本有些不愿的,谁也不想从东院调去甚么云遮院,可想到早上阿诺那个可怜的样子,她忽然就心软了,自我安慰:“当丫头就是要伺候人的,反正都在府里,伺候谁都一样。”


    她应下来后,同在府里做事的老娘赵婆子还特意找来骂了她一顿:“人家都不要的差事,偏你上赶着,好容易在东院做了二等丫头,这会儿又去伺候个疯子。”


    “她不是疯子。”晚梨有些不高兴,自顾收拾着小包袱,“主子们都不喜欢背后编排人的人,娘少说些坏话吧,我的事就不必管了,离了东院月例银子又没少我的。”


    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她抱着一大包何夕给阿诺临时准备的换洗衣裳就去了云遮院。


    她去时屋里的炉子已经烧得暖暖的,她没瞧见阿诺,就将衣裳放下,朝里头走去,果然见阿诺趴在桌上小憩。


    她虽动静很轻,阿诺还是醒了。


    晚梨便问:“姑娘困了吗?怎么不去床上躺着。”


    阿诺低声道:“我很脏。”


    晚梨怔了下,又打起笑脸:“我吩咐厨房烧水去,待会伺候姑娘沐浴如何?干净衣裳都拿来了。”


    阿诺坐在凳子上,静静注视了她一会儿,忽然问:“你不怕我吗?”


    “为什么要怕呢?”


    “都说我是个怪人,我听见了一些。”


    晚梨心直口快:“你穿成这样确实挺奇怪的,不过你是遇上大火死里逃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小时候,村子里有个小子,被鸡啄了眼,后来半张脸都烂了,只有外面人看着吓人,他在村里从来不遮脸,村里人都习惯了。”


    习惯了……


    阿诺沉默着,在她的目光里缓缓起身,一点点解开缠手的黑色布条,将手伸到窗外漏进来的一点点光下。


    “这样呢?”她低声问。


    晚梨瞪大了眼,这双手哪里还像手啊,深深浅浅的紫褐色伤疤蚯蚓一般互相纠缠,勾在森白的指骨上,很像被藤蔓缠至枯死的白杨。


    “啊!!!”


    晚梨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仍失声尖叫,随即赶紧捂住了嘴,只余手掌上方瞪大的布满惊恐的眼。


    阿诺颤了颤,慌乱地将双手藏到黑袍底下去:“把……把衣裳都拿进来吧,不必伺候我沐浴了。”


    晚梨捂着嘴惊恐地点了点头,转身就逃了,将换洗的衣裳并一些用物放在桌上后,又快速退了出去。


    阿诺隐在黑暗后的眸子黯然无光,沉默地伫立了许久。


    之后她走到窗边将窗户关起来,谢绝了日光的探照。今日艳阳高照,碧空如洗,一切都是光芒万丈的,可她这样的鬼,在这世上已经是没有容身之所了。


    她像是一个为世间所不容的怪物,从阴诡地狱里爬出来,念叨着自己的名字走了许久的路,才最终在生辰这日找到了家,可当她回到家的那一刻,她的名字就丢了。


    因为这世上,已经有一个颜诺了。


    她缩在角落里,瞧着丫头们将热水送进净室,又被人追赶似的匆匆忙忙跑走。


    净室内氤氲着雾气,她像一个影子飘进去,蛇蜕皮一样地撕扯下裹身的黑袍,暴露着遍体鳞伤的躯壳和脆弱不堪的灵魂。


    她没有去舀凉水,而是任由自己整个人浸没在滚烫的热水中。那些丑陋的可怕的疤痕,在热水的作用下烫出了红色,好像让她忽然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肌肤传来的痛楚让她维系着一丝清醒,她靠在浴桶壁上慢慢闭上眼睛,好似又回到了那日。


    她知道颜府被抄家之后,从顾府不要命地跑回家,连鞋子也跑丢了。她赤脚踩着秋日的枯叶,跌跌撞撞地闯入了东院。


    才到九月,风却凉薄。


    嫂嫂悬吊在横梁上的影子,正随着风,微微晃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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