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乐槿的马车在长金街走了一半时被叫停。


    她掀帘喊道:“颜知?国子监放学了?我记着还有几日啊,你莫不是逃学了!”


    颜知本就不是个能坐得住的主儿,何况马车里又堆满了书册,他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只得探首窗外聊以解闷,却正好被齐乐槿瞧见。


    颜知挑眉:“我请假不成吗?”望了眼顾府马车来路,他嗤道:“又去我家,你这么喜欢,干脆住进来算了,云遮院给你空着。”


    齐乐槿嘁声:“我是为小诺生辰去陪她的,就住了一晚。”说罢她又想起,补充道:“你家来客人了,云遮院现在不空了。”


    “客人?谁啊?”


    “你回去了不就知道了。”齐乐槿故意吊他胃口,笑道,“保证你会大吃一惊。”


    “我不信,你嘴里没几句实话。”颜知伏在窗框上,被日光一照,眉眼愈发清俊。


    他漫不经心地笑:“这回怎么就住一晚回去了?转了性子了?”


    “我表哥来了。”


    “你表哥?顾行远?”颜知有些讶异,与颜诺不同,他与顾行远还有几分儿时交情呢,“他来过年?”


    “不,他来长住。”齐乐槿摆摆手,“不跟你说了,我赶着回去。”


    马车帘子被放下,顾府的马车在长金街上驶远。


    颜知亦催促赶车的小厮:“快些快些,我要回去瞧瞧,家里来了个甚么客人。”


    这边颜知尚未到家,齐乐槿已在门口下车了,姑姑让贴身丫鬟夏青候在门口接她。


    齐乐槿一下车便问:“夏青姐姐,是顾行远表哥吗?”


    夏青点头:“正是,姑娘和表少爷儿时见过的,想必不会陌生。”


    齐乐槿撇嘴:“儿时的印象可不怎么好。”


    清安在后头笑道:“姑娘和表少爷如今都大了,又怎么会像儿时一样玩闹,表少爷若再欺负姑娘,就真是失了礼数了。”


    齐乐槿转身按了按清安的肩,一脸认真:“借你吉言。”


    她穿过回字游廊,绕过莲池来到后院时,小姑姑已经招待这位天降的表哥快半个时辰了,问了好些话。


    她站在外头听了会儿,直到夏青看不下去了,主动出声:“夫人,姑娘回了。”


    齐乐槿慌忙端正姿态款款走了进去,先朝姑姑行了行礼。


    齐思茵见她不住用眼角余光去瞥那位坐在下首处的白衣少年,便颔首道:“这是你行远表哥,你们小时候是见过的,可还记得?”


    齐乐槿这才大大方方地转过头去看他,待看清后,不由怔了片刻才想起行礼:“表哥。”


    少年容貌虽还余几分儿时的影子,气质却截然不同,窗外穿过竹林的日光斑驳地落在他身上,他端坐如松,虽衣着朴实,却似白玉置于匣中,光映照人。


    真是风姿特秀,朗如明月照怀,肃如松风徐引。


    齐乐槿一边暗赏,一边在心里咂摸出一个贴切的词,“文人风骨”。


    从前,她都是用这个词形容姑父顾璋的,不曾想拿这个词放在眼前这个未及弱冠的表哥身上,竟还觉得十分妥帖。


    顾行远起身还礼:“乐槿,多年未见——”


    他说到这里时顿了下,缓缓抬眸,星辰般的目光似涉过千山万水而来。


    “过得…还好么?”


    齐乐槿愣了下,生出种莫名怪异的感觉,一时又没想出由头,便很快丢开,只扯了扯嘴角,玩笑道:“没表哥欺负的日子,挺好。”


    “你们兄妹之间玩笑倒也罢了,只在外人面前莫这般言语无状。”齐思茵提醒道。


    齐乐槿忙道:“姑姑放心。”


    齐思茵招二人对面坐下,才又道:“你毕竟不同于一般的世家姑娘,有皇上亲封的郡主之荣,一言一行代表着咱们齐家,私底下倒还罢了,人跟前要时刻端礼,别叫人家背后偷偷笑话了去。”


    齐乐槿脸色发红,有些局促。


    “姑姑,乐槿谨记。”


    齐思茵满意点头,又向顾行远问道:“你如今还在孝期,可有什么需我们特别注意的?”


    顾行远恭敬答道:“父亲去前吩咐一切从简,该置办的规仪在河郡已尽数到位了,如今我人在京城,服丧无需刻意做与人看,忌讳只在小事上自己遵守便可,请伯母不必劳心顾及我,侄儿借住在此,已十分不安了。”


    “你父亲与你大伯本就是兄弟,你安心在此住下,不必拘束,不过你这孩子果真同儿时变化很大,那会儿还是个嬉闹顽童,这会儿进退有度,举止有礼,言语有状,已经有大人的样子了。”齐思茵赞道,“可见是你父亲教导得好。”


    “伯母过誉。”


    “我和你大伯原先想着年后就派人去接你,毕竟河郡距今甚远,高山远水的,你年岁又小,不曾想你自己来了,要早知道我们就早些去接你便好。”


    这话也是齐乐槿好奇的,她原想听听缘由,但顾行远低眸执礼,只道了谢,未有过多解释。


    听说侄儿到了,下午顾璋从礼部下值时,还特意绕路买了京城的周记烧鸭回来,又叫仆人摆了宴,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热闹吃了顿饭。


    散席后,顾璋将顾行远单独叫去书房,破天荒地叫妻子准备了壶酒,伯侄二人灯下独酌。


    顾璋忆及往昔,眼角隐有泪光,便抚袖倒酒。


    “二十年前你父亲赴任时我便不同意,河郡那地方太过偏远,我顾不到他,他又胶柱鼓瑟【1】,认定原则绝不改志,要同所见不公斗争到底。官场有他这种人是大幸,他这种人在官场却是大不幸。”


    他仰头将一杯清酒尽灌下喉咙,长叹:“暌违久矣,不想世事无常,一别竟是永别啊。”


    饮罢又问:“你父亲可有什么话留下的?”


    顾行远低声道:“父亲尽职尽忠,倒也无悔,只遗憾一生无有建树,连河郡一地都不得清除沉疴弊病,赍志以殁【2】。他去前嘱咐我必定继承遗志,踏入官场,行正直之事,执正义之言,我治丧事毕,便一刻也不敢耽误地赶来京城,唯怕误了年后会试。”


    “会试?”顾璋怔然片刻,执杯之手顿住,喜不自胜,“你已中举了?”


    顾行远点头。


    “好!好!好好好……”顾璋连连赞叹,激动起身,“我顾家后人大多无用之辈,却出了你这般人才,想来顾玄就是顾玄,在河郡之地都能教出你这般好学生。”


    天下学子众多,然受限于各地情况,自古以来多是富庶地区出文人,尤以江南最多,似河郡这般西北偏远之地,地广人稀,连学堂都无几座,多年来中得功名的学子寥寥无几。


    顾行远忙谦道:“晚辈资质愚钝,唯赖父亲严厉教诲,勉强有用。”


    顾璋按他肩坐下,给他倒酒,顾行远立即起身:“大伯……”


    “坐吧,无有外人,不过我们伯侄间,无须多礼。”顾璋问,“能喝吧?”


    “不胜酒力。”


    “那就小酌一杯。”


    顾璋叹道,“我曾担任过两届监试官,也出过几个还不错的学生,只是人性使然,年少时的狂言大志落在现实里,到底是唯唯诺诺,泯于众人,于朝廷百姓皆无益。原不想与你说这些,但这些话我与你父亲也讲过,他都知道,却仍不改其志,趁今日有几分醉意,便与你随谈几句,你姑妄听之。”


    顾行远端正坐姿,神色肃然。


    顾璋道:“朝廷弊病在于其制,自建朝以来,积弊日久,文官与武将不能共利,互相钳制忌惮,上下早已不能同心,你父亲看得很透,当初一朝登科,年少轻狂,立志改制,却遭贬黜河郡,他毅然前往,无有半句分辩,如今圣上龙体不康,想要做些什么就更难了,我知你愿承父志,却不要学你父亲,一头碰在石头上,碰个头破血流也无大用。”


    顾行远神情平静,一时无言。


    顾璋以为方才这话太过锐利,恐伤少年之志,正想说些什么时,顾行远忽地说了句:“大伯言轻了。”


    “什么?”


    “朝廷弊病在制不错,阻碍改制的却非圣上,圣上曾经也下过变法决心,只是后来抱恙许久,半年不曾临朝,更无心力处理这些事情,事实上,真正不想改制的……”顾行远不疾不徐地道,“是钱相。”


    顾璋脸色一变:“谁教你这些话的?”旋即回神:“顾玄与你说这些,这是将你往火坑里推!”


    顾行远露出几分天真:“大伯亦姑妄听之,侄子年少胡言,路上听了几句,不是父亲教导。”


    顾璋松了口气,摇头:“我就说……”顿了片刻又提了句:“你说的等太子继位倒也无妨了。”


    言罢他转了话题:“你为了会试赶路也过于莽撞了,天寒地冻的山下多有匪盗,会试在三月底,便是年后出发也完全来得及的。”


    顾行远呷了口清酒,双颊很快泛起绯红,眸子里灯火跳跃,像水洗过一般灿若明镜。


    “大伯,我在路上还听了几句大逆不道之言,说钱相与太子不睦,唯恐殿下继位后遭到清算,暗中已有改立新帝之心。”


    这话轰的一声让顾璋耳中嗡嗡作响,加之醉意上头,不及思考便脱口问:“他想扶持谁?”


    “六皇子,裴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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