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一打开,齐乐槿就立刻眼疾手快地将颜诺拉了出去。


    “眼睛怎么哭得这般肿?她欺负你了!?”


    青宛亦朝屋内疾言厉色:“你对我们姑娘做了什么?这是颜府,你若欺负我们姑娘,我可管不得你什么人!”


    阿诺站在屋内,门窗打开虽漏了光进来,照得屋内亮堂堂的,可她仍似笼罩在阴影里。


    “青宛……”她的声音低不可闻,只有她自己听见。


    她终是压抑住了,把那一声念了三年的哀恸摁进了破碎的残躯里。


    她被新帝裴晏赐婚给顾行远,是她从未料到的结局。


    父兄皆知她不愿,赐婚圣旨送到颜府来时,爹爹盛怒地吩咐所有人不准接旨,内侍不敢惹火上身,只匆匆宣读几句就赶紧走了。


    她着实不敢相信裴晏会这般对她,分明不久前他还许诺,等朝局稳定,必将迎她入宫。


    她真傻啊,她竟然一直信他。


    天底下没有这样傻的人了。


    等了七年,只等来一纸冷冰冰的赐婚。


    她将自己关在屋内痛哭了一场,不知为了裴晏,还是为了那不可追的昔日情谊。


    深夜,爹爹轻轻推门进来,走到缩在角落里的她面前蹲下,像她小时候那样摸着她的头发:


    “小诺,这是他的错,是他背信弃义,咱不哭,咱又没错,没什么大不了的。爹爹今日好好打听了番,那顾行远是个谦谦君子,不同流俗,二十岁中探花,二十五就升任礼部侍郎,模样也是一等一的好,爹爹看比满肚子算计和野心的裴晏要好多了,何况爹爹也不愿意你进宫当娘娘呢,当娘娘有什么好,家都不能回了。”


    颜诺像儿时那般靠着父亲手臂,双眼红肿着,哽咽道:“爹爹,我不想嫁人了,我想一直留在家里。”


    爹爹拍拍她道:“好啊,那当然好,爹爹就小诺一个乖乖女,也不舍得小诺离家,管他什么圣旨不圣旨,赐婚不赐婚,皇帝也不能逼姑娘嫁人,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这是强盗豪绅才能干出来的事,咱不用理会,就是不嫁,他裴晏也不会对咱们家怎么样的,爹爹身上的军功数都数不清,新帝还得靠爹爹帮他稳定边关呢。”


    “爹爹说的是真的吗?”


    “爹爹什么时候骗过你?小诺只要记住,有爹爹和哥哥始终在你前面,这天还塌不下来,明日你就收拾东西,和青宛一起去江南住一个月,找你小姐妹游山玩水散散心,等你回来时,什么事都解决了。”


    后来她不止一次想过,当灾殃临身,是避无可避的,她逃开,只能害了他人。


    翌日青宛在院中替她收拾包袱,她则去东院与嫂嫂道了个别,片刻功夫,再回到茗澈院时,青宛七窍流血地倒在地上,双目暴睁,面容扭曲,连四肢也怪异地蜷缩着。


    青宛死了。


    死于一种颜诺从未听过的毒药——牵机。


    若丹南县县令被斩首那次她没有直接目睹不算的话,那青宛被毒杀的惨状,是她第一次正面死亡的冲击。


    她脸上的血色被剥夺殆尽,重重地跪在了地上,连膝盖都差点跪碎了,但她浑身冰冷,血液像被凝固了一般,也感觉不到疼了。


    她伸出手,哆哆嗦嗦地从青宛手里取出一张被硬塞进去的纸,上面写着:


    “安心待嫁,勿累他人。”


    如果……如果当初……


    思及此,青宛那张痛苦扭曲的脸从记忆中浮现出来,逐渐与眼前的青宛重合,又如青烟渐渐消散。


    她望着青宛对她满眼敌意的样子,反倒感觉一阵轻松,从极致的苦痛里得救片刻。


    至少她好好活着,拥有这般鲜活的热烈的生命。


    真好。


    真美啊。


    上辈子青宛受她连累而死,少说青宛这会对她疾言厉色,便是打她,骂她,她都乐得受着。


    齐乐槿用帕子替颜诺擦拭眼泪,颜诺吸了吸鼻子,仍带着鼻音道:“青宛,她没有欺负我,我就是见到许久未见的周家姐姐觉得高兴才哭的。”


    齐乐槿闻言鄙夷:“那你也太高兴了吧,至于哭成这样,许久未见我时也不见你哭呢,下次把这眼泪留给我。”


    颜诺从她手里拿过帕子:“哭你做什么,你人不是好好的嘛。”


    清安轻笑了声,齐乐槿轻轻打她一下,噘嘴:“不准笑。”


    有些凝固的气氛因颜诺与齐乐槿的玩闹消解了些,但青宛皱了皱眉,仍没有放松下来。


    眼前这人着实怪异极了,叫她不敢松懈,何况姑娘又是纯良至极的心性,旁人只要不将“坏人”写在脸上,她便总以善待之,青宛便是深知自家姑娘的性子,才时时思虑周全些,纵然也免不了招人烦。


    阿诺的视线落在齐乐槿身上,十四岁的少女亭亭玉立,言笑晏晏,正是动人年岁。


    她遗憾前世并不知好友的结局,在她嫁给顾行远的四年前,也就是她十八岁,齐乐槿十七岁时,齐乐槿被接回江南待嫁了。


    她那时正在病中,未能赶去江南,等她病好之后,收到了齐乐槿的来信,信中说,她嫁去了江东忠远伯府,江东距京甚远,愿她们还能再见。


    她立即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


    不知齐乐槿是否收到了,因为齐乐槿的第二封信足足是半年以后才送到了京城,信中也只谈及现状,并未提到颜诺回信中的内容。


    如上次一样,她又回了一封信,这次时间更长,直到一年之后的秋天,她收到了齐乐槿的第三封信,字迹潦草了些。


    好友于信中解释,近日手腕受伤,提笔不便,故而字迹潦草,望她不要介怀。


    至此之后,她便再未收到过好友的任何信件。


    她一封接一封地寄信到江东,如石沉大海,无有回音。


    此刻!此刻,她真忍不住上前一步,拉住至交好友的手,迫不及待地问一句:


    “你嫁去忠远伯府过得还好吗?”


    可惜她问不了,今日的齐乐槿也无法给她一个答案。


    上一世的齐乐槿已不知何方,如今的齐乐槿近在咫尺,她瞧着她的侧脸,她的额发垂在耳边,说话时总喜欢笑,耳垂上有个小小的耳孔,却不爱戴耳坠。


    朝阳升起来,斜斜划进廊下,日光落在她脸上,清晰的连皮肤上透明的茸毛都能看见。


    齐乐槿在金色的阳光下转过头笑着,触及她的视线,笑容如初雪消融般消失了。


    “你、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她有些紧张,也有些不舒服。


    “抱歉。”阿诺低声,慌忙挪开眼神。


    颜诺上前一步站在阿诺身前,对青宛道:“我已经确认过了,她就是周家的那位小姐姐,于我有救命之恩,但因为大火损毁了容颜,所以作此打扮,以后她就留在咱们家,跟我作伴。”


    青宛脸色微变:“姑娘,此事需大夫人做主吧。”


    颜诺点头:“我知道,所以我正要带她去见嫂嫂。”


    青宛没再说什么,只是取出帕子擦拭着颜诺身上不知何处蹭的黑灰。


    “姑娘去之前先换身衣裳吧,哪里弄成这样了?”


    “咦?啊!”颜诺经这一提醒才注意到自己衣裳好几处蹭的黑灰,嫌弃地脱口道,“好脏啊!”


    齐乐槿望向沉默的阿诺,抿了抿唇。


    “要不……你也换一身衣裳?”


    颜诺看过来,才意识到这些黑灰都来自阿诺,忙道歉:“不好意思,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阿诺沉默伫立。


    颜诺小心瞧了她一眼,看不见她黑纱之后是何种神情。


    她纠结片刻,还是提起裙子往主屋跑去:“我、我换身衣裳,马上就来,阿诺你先在这儿等我会儿。”


    她素来爱干净,屋内上上下下丫鬟们都是每日擦几遍的,她现下穿着如此脏污的衣裳,真是一刻也忍受不了了。


    见主仆俩走了,清安也跟着瞧了眼阿诺,然后悄悄挪着步子,站在她与齐乐槿中间,以隔开她们。


    “姑娘,外头怪冷的,咱们也回屋去吧。”


    齐乐槿顿了下,目光越过清安,提声问阿诺:“那你呢?”


    阿诺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转身进了身后的屋子,并将门关上了。


    “这人……”齐乐槿不悦。


    哪有人这般没礼貌的,果然是猎户家的女儿,想必是没学过规矩的。


    不过——


    她转念一想,这姑娘家遭大难,火海逃生,想必是受了很大的打击,性子古怪也是常理之事,这样想想倒是有些可怜。


    何况她还算是小诺的恩人,看在这些份上,姑且就原谅她吧。


    齐乐槿撇了撇嘴,朝主屋而去:“走吧清安,咱们回屋歇会儿,吃点早膳。”


    东院。


    何夕刚进院报了声大爷回来了,就见颜宵已披霜戴雪地大步跨进了院子。


    陈诗沅连忙跑出来迎接,还未说话,便被颜宵往宽大的斗篷里一裹,带进了温暖的屋里。


    “外衣不穿,不许出门。”他道。


    陈诗沅从他的斗篷地下钻出来,整齐的发髻被扯出几根乱乱的青丝,此刻有些赌气地别过脸。


    “那还不是某些人整夜未归,叫人担心。”


    “是我的错,兵部那边事情太多,忘了递信回来。”


    颜宵瞧妻子这般可爱,不禁笑了声,取下斗篷交给何夕。


    何夕为主子理好乱发后笑着退出去,将斗篷拿出去挂在外间的架子上,却瞧见打络子的晚梨,不禁诧异问:


    “我听今夕说府上来了个陌生姑娘,叫你在客厢房陪着,你怎么回来了呢?”


    晚梨忙答道:“那人路过茗澈院就不走了,我没办法就进去说了声,正巧姑娘起了,听说了这事,就叫人进去了,没我的事,我就回来了。”


    何夕斥道:“你好歹也是东院的丫头,怎么这样的规矩都不懂,大夫人都未见过的人你却敢往小姐院里带,万一是个歹人,把你娘老子的性命全赔进去都不够的!”


    晚梨小脸“唰”一下白了,正不知说什么,又听外间有丫头站着问:


    “何夕姐姐,茗澈院那边的人说姑娘等会儿要带一人来见大夫人,问大夫人用好早膳了没有。”


    “用好了。”何夕打起帘子出去,“只是大爷才将回来,还未用膳,不过此事特殊,特事特办,你且告诉茗澈院,让姑娘来吧,我这就去先知会大夫人一声。”


    “欸。”丫头应声去了。


    何夕转身回屋,瞧着拿着打了一半的络子,正有些不知所措的晚梨。


    “罢了,算你走运,饶你一回,你且记住,姑娘的事无小事,在府里办事要用点心。”


    “是。”


    “这络子打的不错,明儿也替我打两个吧。”


    晚梨立即眉开眼笑:“何夕姐姐喜欢,二十个也能打得。”


    “少巧嘴了。”何夕笑了声,进了里屋。


    陈诗沅正与夫君说着话,见何夕又进来,便问了句:“你方才在外头说什么呢?”


    何夕便将今早发生的奇事简单说了遍。


    “……姑娘说等会儿要带人来见大夫人。”


    颜宵听着耳熟:“周猎户……隐约有些印象。”


    陈诗沅掩唇笑道:“那次你狠狠斥了我们小妹,还罚了颜知鞭子,连这也能忘了?”


    想起来了。


    颜宵沉声哼道:“提及这事我就来气,仗着长了腿就带着妹妹乱跑,偌大的京城都关不住他了,合该他这会儿不在家里,不然我还得提到跟前来斥一顿,让他好好记住。”


    “牢牢记得呢,打那以后颜知便再没敢带着小妹出城了。”陈诗沅露出无奈之色,“你做大哥的这般凶神恶煞的,二弟见你真是怕得很,如耗子见了猫似的。”


    颜宵端坐着,端起温热的茶杯抿了口。


    “长兄如父,爹不在家,我自然不能纵容他们无法无天的性子。”


    言罢,他吩咐何夕:“让小诺把人带过来,我与夫人一起过过眼,瞧瞧你们口中的怪人到底有多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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