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江归荑的心中闪过一分诧异。


    她清楚地记得, 她刚才和菲利克斯吃饭的时候,菲利克斯把整整一盘食物都吃光了。然而,他现在却说, 他饿了,还要去吃东西……


    “菲利克斯……”江归荑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问出这句话, 但犹豫了几秒后还是问道:“你的食量一直都这么大吗?”


    菲利克斯茫然状,挠挠头道:“啊?正常人不就应该一直吃东西吗?这有什么不对吗?”


    回应他的是一阵难以言喻的沉默。


    江归荑和易北洲隐晦地交接了一个眼神。


    半晌, 江归荑直视着菲利克斯的眼睛,轻声道:“菲利克斯,你的异化值有多少了?”


    菲利克斯不知所以:“上次测是215……怎么了,你们怎么都这样看着我?”


    异化值检测仪很快被取出,感应器贴向菲利克斯的手腕。


    漫长的五分钟期间, 菲利克斯一直紧紧盯着仪器表盘,像是注视着什么洪水猛兽。


    终于, 仪器表盘跳出了一个数字:233。


    菲利克斯长舒了一口气,一副“我没说错吧”的表情。


    江归荑的神色却更加凝重,紧紧注视着那个似乎安全无害的“233”,她突然开口道:


    “我一直在想, 为什么只有异化值达到三四百的人才会出现变异种的邪恶混乱的典型特性, 异化值一两百的人类就真的安全吗?如果依照我之前所猜想的那样, 变异是从细胞的某种变化逐渐堆积反映到人类外在形态的变化, 异化值低的人群也不应该毫无感觉……”


    江归荑看着菲利克斯, 眼中的表情一时难以言状:“原来,变化就体现在这里。”


    菲利克斯眨巴着眼, 一脸茫然:“什么?”


    江归荑转向易北洲, 道:“还记得我们上次遇到的, 那些围攻基地的变异种是拥有智慧的吗?”


    易北洲颔首, 随后眉头皱起:“你想说什么?”


    “每当暴风雨过后,蚂蚁的巢穴被冲毁,蚂蚁们需要渡过一片汪洋,找一片完全干燥的土地,重建它们的王国。不幸的是,蚂蚁们不会游泳,因此,它们会选择用抱团的方式渡河。”


    易北洲似乎明白了什么:“你是想说……”


    江归荑轻轻点了点头,眼神平静:“那些变异种再具有智慧,其实也并没有突破它们变异之前智商的限度,它们只是想要通过叠罗汉的方式跨越基地的大门,而这本质上,与蚂蚁抱团过河并不具有实质上的差别。”


    菲利克斯仍未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也并没有亲历基地大门口发生的一切,听到这里却觉得有些不对味,提问道:


    “可是,能够思考如何合作突破人类防线,这本身就很不可思议啊?我们平日在野外见到的变异种,只知道一味地攻击,吞噬……”


    江归荑摇摇头,道:“我在想,是不是有一种力量,促使处于变异种和变异后的人或动物变成失去理智的生物。”


    “现在,我想我找到了这个力量。”她直视着菲利克斯的脸,一字一顿道:“是饥饿。”


    江归荑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清脆丝毫不拖泥带水:“变异首先从细胞开始,逐渐演变为外表体征的变化。但是,受到污染的人类或者动物,不是在最终成为变异种的那一瞬间才失去属于自己原本的意识的。”


    她的神情似乎有些悲哀:“其实,变异摧毁的根本不是智慧和意识,事实上,它带来了另一种潜移默化、难以察觉、并逐渐加深的饥饿感,这种异常的饥饿感从变异伊始就开始产生,等到异化程度逐渐加深到四五百的临界值,就可能会彻底压倒人或者动物原先的意识,但即使到了这个地步,那些变异种也并没有失去思维能力,只是大多数的思维都被饥饿感所充斥,这才给了我们变异种通常都没脑子的假象。”


    易北洲:“所以,如果你的猜测成立,那么那些变异种并不是突然拥有了智慧,而是它们本来就有不超过原物种智慧限度的智商?”


    江归荑轻声道:“是的。”


    易北洲沉吟了一会儿,道:“那么,为什么之前从未有一项研究指出过这一点?”


    “我想,是因为太过隐蔽吧,食量增大,没有人会将这种无关痛痒的自身变化与变异联系起来。更何况,大多数涉及异化值快速增长的都是野外任务人员,他们日常消耗大量体力,不是在出任务,就是在基地的训练室训练,因此食量增大一些,可能也无人会在意。”


    说到这里,江归荑轻轻叹了一口气。


    “另外,让我意识到这点的还有另外一件事。”


    她盯着虚空中的一点,表情不辨喜怒:“细胞的变化,食欲的突然增大,你想到了什么?”


    随着她的发问,这段时间收集到的信息在易北洲的头脑中穿梭而过,起初是凌乱而不着边际的。


    只有活体变异种才会导致污染,而死亡的变异种样本不会……


    变异种多半在自己原物种的基础结构上“进化”……


    最开始变异时,人类不会有明显的外表上的变化……


    变异是细胞层面的……


    变异会导致饥饿感的急剧上升,并逐渐淹没人类本应有的理智……


    随着思考逐渐深入,凌乱的思绪逐渐织成一张惊天巨网,下一秒,一个本不可能在此出现的想法如流星般坠入易北洲的脑海。


    易北洲惊愕地抬起头,直直对上江归荑似有深意的目光,口中不由自主地吐出了那个本不可能的猜测:


    “这种变化的规律,我只能想到一中疾病的情况,但这……怎么可能是一样的呢?或者,怎么可能是有共通之处的呢?”


    江归荑脸上的表情却丝毫未变,依旧平静,像是已经猜到了易北洲接下来要说的话。


    一片寂静中,易北洲闭了闭眼,吐出了那句关键的猜测:


    “我想到了癌症。”


    他的话音刚落,一旁菲利克斯的嘴已经直直张成了“O”形,陈夙则刚从隔壁的房间打电话出来,刚好听见最后这句话,正满脸惊愕地看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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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时至今日, 江归荑终于理解了梦境中父亲给的那两句提示的含义。


    “在我看来,它可能给人带来永生……”


    “你可以想想,生命是如何衰竭的……


    说这话时, 江知秋的眼中是怀念,是希望, 是按捺不住的欣喜,却独独没有恐惧。


    为什么他不恐惧?


    是因为当年的他没有窥见到那截触手在短短几年后对人类造成的毁灭打击, 还是说,他真的认为那其中蕴含着永生的奥秘?


    而这种奥秘,甚至能解锁复活母亲的方法?


    江归荑深吸了一口气,垂下了眼帘,睫毛深黑浓密, 让人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那场短暂的记忆能以梦境的形式复现实属万幸,时至今日, 她无法再去追溯江知秋当年的想法。


    但不管如何,她已经触及了这场变异中最核心的一角。


    “癌症,为什么是癌症?癌症和众生畸变有啥关系……等等,我是一直在旁听吧, 我怎么完全跟不上你们的思路?”


    菲利克斯一脸怀疑地看向他们, 满脸都写着“你们是不是背着我用脑电波偷偷交流了?”


    陈夙也一脸“我是谁, 我在哪儿”的表情, 连透着清香的头发也不撩了。


    江归荑直视着易北洲, 轻声道:“你先说说你的想法。”


    易北洲脸上浮现出几分犹豫:“我还是觉得这个想法不太靠谱,但是你刚刚说到细胞的变化和随着变异程度加深、食欲逐渐增大, 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癌症。”


    “但如果这样说的话, 众生畸变难不成就是一场加重了的癌症?这也不对, 畸变会传染, 癌症可不会……”


    江归荑点点头,嘴角轻勾起一个弧度,尽管眼底毫无笑意:“对,因为变异和癌症的传播模式不同,我不认为变异就是一个加重了的癌症。”


    她并没有提及她在梦中所见的那截触手,事实上,那截触手的出现已经基本排除了众生畸变脱胎于癌症、完全自然产生的可能。


    众生畸变,远不是现在的人们通常以为的那样,是源自西京市华清路的一场偶然之变故,它的出现,必然存在着其他契机。


    她话锋一转:“但这不代表变异和癌症没有共通之处。”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的身上,一如当日她在台上宣誓的那样。


    江归荑却没有看任何人,她的目光异常坚定,仿佛穿透了重重迷障和假象,直至真相的彼岸。


    顶着众人的目光,她缓缓解释道:“对于癌症的出现,一直以来,学界存在着两类观点,一些人把它视为人类寿命终结的罪魁祸首,而另一些人却把它视为人类有朝一日成就永生的密匙。”


    “人类体内细胞的分裂和死亡是具有固定周期的,但在无数细胞循环往复的分裂消亡中,可能会有那么一瞬间,在内在因素或者环境因素的影响下,出现了一个结构异常的细胞,这个细胞拥有无限增殖、增长和繁殖的能力,它抢占养分,也会对其他正常的人体组织造成破坏,我们称它为‘癌细胞’。”


    “可是,这和变异有什么关系?”菲利克斯忍不住问。


    “在我看来,变异也是这样,只是整个过程比癌症的发展过程更为剧烈。还记得吗?不同物种的变异特征虽然不同,但大体上都基于自己原先的生物特征,就像是癌症中结构异常细胞的大量增殖与扩张,导致了邪恶混乱变异特征的外显。另外,与癌症相似,这种异常细胞的大肆繁殖必然会导致生物能量的加剧消耗,从而引起受到污染的人类或动物食欲的加剧。”


    空气一片沉默,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在默默梳理着方才所获得的信息。


    半晌,易北洲声音有些艰涩,道:“可是,癌症患者大概率会面临较高的死亡风险,但即使人类变成变异种,也只是变成了猎食本能压过理智的怪物而已……你如何解释这一点?”


    江归荑沉默了一会儿,长长的睫羽挡住了她眼中的神色,正当易北洲以为她没有想到这一层面时,她微微抬起下颌,眼中似乎闪过一分不知从何而来的悲意。


    下一秒,她轻叹了口气,道:“这就是我接下来想说的问题——”


    “癌症患者的死亡,是由于异常细胞的无限增殖与转移,挤压了正常细胞的生存空间,导致了正常器官的运转受阻。”


    江归荑的眼底映出面前每个人严肃的神色,缓缓说出了最后一句:“可是,如果这场变异,其结果是让人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变成异常细胞呢?”


    如果所有细胞都将一起变异,那么就无所谓正常细胞,也就无所谓正常细胞的生存环境被破坏了。


    无视面前三人眼底霎时浮现的惊涛骇浪,江归荑继续道:“我之前说,对于癌症,有些人把它视为永生的密匙,是因为这些人认为,普通细胞终有生命终结的一天,而随着人类年龄的逐渐增长,细胞分裂速度变慢,新陈代谢逐渐放缓,从而导致人类从衰老走向死亡,而癌细胞的无限增殖恰恰为人类提供了一条可能通向永生的道路,但是人类身体内其他的细胞却无法与癌细胞扩张的速度相适应,反而加快了人类寿命的终结。”


    但众生畸变不是这样,如果推测正确的话,其变异原理虽然和癌症有诸多相同,但其中最大的差异点,在于变异的范围涵盖人体内全部的细胞。


    这就导致了,众生畸变不会为人类寿命的终结敲响倒计时的警钟,而是有可能揭示永生的奥秘。


    陈夙挑了挑眉:“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既然如此,有没有一种可能,众生畸变就是人为搞出来的,为了满足个别人想要永生的野心?毕竟,照你这么说,这场变异简直就像是那群追求永生的疯子们搞出来的实验失败的产物而已……”


    “……”


    “而且,变异的源头在哪来着?西京市华清路,啧,我记得,那里是不是有个全国最大的生物研究所?”


    陈夙显然不知道江归荑和华夏生命科学研究所之间潜在的千丝万缕的关系,她看向江归荑的眼神坦率,不带有丝毫试探。


    江归荑的心跳却猛然加速,她狼狈地避开了陈夙的目光:“我不知道,但我……希望真相不会是这样。”


    这是她的真心话,此时的她,不可能在这么多人面前毫无保留地说出那场离奇的梦境,以及其中蕴含的可怕暗示。


    但她仍保留着一丝缥缈的希望,祈求真相并非她所看到的那样,她所见所闻的冰山一角之下仍有无尽深海。


    尽管记忆缺失,但她仍奢望,那个暗暗期待着女儿到来的父亲,那个受到国家格外重视的父亲,不会为了一己私欲牺牲所有人类的安宁与福祉。


    所幸,陈夙并没有继续纠缠,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江归荑一眼。


    他们说话的时候,菲利克斯一直微垂着头,似乎在默默思考着,无人能看清他的表情,这一刻,他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猛然抬起头道:


    “我不知道变异和癌症有没有关系,可是假如变异真的从细胞开始,逐渐外显到生物特征,那么,我们这些具有一定异化值的人,真的还能算人类吗?”


    他的眼神绝望:“我们与那些常规意义的变异种真的有区别吗?这条从人类变成变异种的路,是不是一旦踏上就再也下不来了?”


    “我……”


    “江小姐,我并非想要否认你的努力,但是,如果我们终将走向既定的结局,那么像我这样已经走到食欲异常增大阶段的人,可能……可能根本就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研究成果……”


    “可是……”


    他单手拿起遗落在一旁的手提袋,笑了笑,尽管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听说,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掩耳盗铃,如果人类的结局真的是既定而不可更改的,那么为什么,我们还要投入这么多在研究上,为什么我们不能享受最后快乐的时光?为什么,我们不能当一个快乐至死的傻子?”


    说罢,他转身而去,没有告别,就离开了执政官办公室,手中的手提袋中是那束还没送出的红玫瑰。


    待站在办公楼门口,菲利克斯仰着头,冰蓝色的双眼直直对着正午的太阳,几秒后,几滴泪水终于承受不住溢出,打湿了眼眶。


    他其实是个乐天派的,在外人面前,在自己心里,都是。


    也正因如此,他才能每次示爱都如飞蛾扑火。


    他的视线扫过基地中匆匆走过、不知要去往何方的人们,也扫过在空地上肆意打闹的孩童。他想,他们很悲哀,因为他们一无所知;他想,他们又很幸运,因为他们一无所知。


    因为一无所知,他们就能无端生出不合实际的希望和无尽的勇气。


    沉默的白人站在办公楼下,整个人被灿烂的日光照耀着,五官深邃而立体,像是西方造物主精雕细琢才塑成的雕塑。


    但他周围的气场又无疑是悲伤的,乃至无人靠近。


    他想,其实他不单单为人类共同的命运伤心,他知道江归荑方才想要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


    她想说,不要那么绝望,人类或许还是有希望的。


    但是,世上的事,努力了就一定有希望吗?


    他联想到了自己,次次以自以为最热情饱满的姿态冲上去,又次次铩羽而归,从母国到华夏,他似乎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从来都没有拥有过……


    他很快就将和所有人一起,堕入这场注定消亡的命运轨迹中了。


    他真的羡慕,那些曾经拥有过的人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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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陈夙并没有停留太久, 只告诉他们,活细胞成像仪幸运地没有被处理掉,因为她的手下人觉得弄成破铜烂铁有些可惜, 又一时找不到人脱手,因此临时搁置了。


    临走前, 她道:“我的人将会在最短时间内把那劳什子仪器送来,快的话一两天吧。”


    她伸了个懒腰, 气质慵懒,棕红色的几缕碎发在耳侧打了一个旋:“现在,经历了舟车劳顿和这么久的头脑风暴,我要去休息了。”


    “易执政官,你的人应该会给我安排一个好住处吧?”


    说这话的时候, 她的尾音虽仍旧习惯似的微微上挑,但语调已经没有了原先故作暧昧的味道, 而是公事公办。


    事实上,当她知道了易北洲和那个长相乖乖女的女研究员是一对时,就对这个男人失去了兴趣。


    她话音刚落,姗姗来迟的秦粒终于赶到, 再三承诺会让来自蓬海基地的贵客吃好住好玩好, 才带着她走出了门。


    门合上之前, 陈夙含有深意的目光在江归荑面上一掠而过。


    她想, 男人算什么, 还是能为人类作出贡献的研究员比较香。


    何时才能把这么厉害的人才挖到蓬海基地呢?


    不过,这个叫江归荑的乖乖女, 温软的表面下仿佛也有自己的小秘密呢。


    办公室内又只剩下了易北洲和江归荑两个人, 从上次不欢而散后, 两人就没再见过面。


    但很奇特的一点是, 二人都能从其他人耳中听到关于对方似真似假的讯息。


    江归荑知道易北洲整日忙于处理林邱实留下的后果和隐患,以及与联合政府交涉;而易北洲知道江归荑这几日都在埋头研究,几乎住在了研究院。


    他们明明几日没有见面,却仿佛日日相对。


    江归荑的脑中胡乱地涌现着很多想法,不知道为什么,当房间里还有第三人存在的时候,她还能照常谈起严肃的话题,但当房间里只剩他们二人的时候,就连寂静的空气都显得格外黏着。


    “你……”易北洲先开口了,但刚说了一个字就犹豫地止住了话头。


    江归荑抬头看着他,眼中期待,她满心以为他会继续方才的学术探讨来打破这片沉默。


    易北洲对上了江归荑的眼神,却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上前一手握住了江归荑单薄纤细的手腕。


    江归荑猝然睁大眼,下一秒天旋地转,她被易北洲抵到了一侧的墙上,背后紧贴冰冷的墙,身前是男人硬.挺的胸膛。


    易北洲用一侧的手臂堵住了她的出路,轻轻呼了口气。


    江归荑的耳垂受热而瑟缩了下,下一秒只听到他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抱歉,但我想知道,刚才那个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的纯白衬衫衣领扣到最上面一颗,正装中间一颗纽扣也严严实实,简直能够直接出席重大晚宴,整个人显得内敛又禁欲。


    但江归荑却在他具有压迫性的视线下,生出一种被大型野兽紧盯的错觉,仿若下一秒就会被生吞活剥。


    江归荑移开视线,不看他的眼睛与支在一旁鼓起青筋的手臂,轻描淡写道:“你不是已经调查过了吗?”


    她指的是,易北洲从安西、菲利克斯交上去的工作报告中能够清楚地得知,她是如何与他们相识的。


    易北洲嘴角轻勾,眼底却毫无笑意,显而易见他并不满意,他将另一只手臂也抬上来,两边死死堵住了江归荑的去路,口中徐徐道:


    “匆匆一面的相识……”他似乎轻嗤了一声,但那笑意并不明显:“他就单独约你吃饭,还送你玫瑰花,嗯?”


    他的尾音上挑,显得有几分漫不经心。


    在这一瞬间,江归荑终于意识到,这个男人并非仅有内敛好说话的一面,或者说那只是他在多年军旅生涯的打磨下刻意营造出的假象而已。


    她望进他的眼底,看不出明显的喜怒,却只觉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被这样的一道视线牢牢锁定着,永远不得抽身。


    如果是其他的女孩子,面临这样危险的注视,可能会急急忙忙解释,也可能会默然不语。


    但江归荑不会这样,她甚至微笑了一下,小小的梨涡绽放在她的嘴角:


    "那么,你第一次见到我,把我背到背上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注视着她有些耀武扬威的笑,易北洲感到牙尖痒痒,他沉沉注视着位于她右耳垂上的褐色小痣,眼神危险。


    他靠了过去,江归荑屏住了呼吸。


    易北洲咬了咬牙,但终究没舍得,只用粗糙的指腹在她的唇瓣间一擦而过,激起一阵微微战栗.


    纽约曼哈顿,联合政府大楼。


    一位身着西装,手中拿着几页纸的白人男子敲响了一间办公室的门,在得到里面人应允后推门走了进去。


    联合政府大楼最高层的每一间办公室都宽敞透亮、装潢豪华,这一间也不例外,垂着上百滴人工水晶的大吊灯照亮了造价不菲的大理石地砖,也照亮了在办公桌前伏案工作的人。


    “史密斯先生。”进门的人递上几张打印的纸张,待办公桌后的棕发绿眼白人接过后,解释道:“我刚才收到一条讯息,华夏的蓬海基地派人到西京基地访问,来意不明。”


    史密斯快速地翻过手上几张纸,深绿色的眼睛眯起,不知在思考什么,半晌,他道:“可能只是一些物资上的合作吧,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必理会。”


    秘书低声道:“蓬海基地此前一直不太平,陈源的管理模式一直深受诟病,基地内大乱小乱不断,正因如此,我们从来都没有机会派人进去探查过……”


    “你是担心,蓬海基地来意不明,他们之间的合作,可能有猫腻?”


    秘书的声音放得更低:“我们从来没把手伸进蓬海基地过,我也担心,他们的地盘上,有些不该有的东西……”


    办公桌后,美国代表史密斯的眼神锐利起来,薄而平直的嘴角讽刺地轻勾,像一只桀骜的苍鹰:


    “让人看着他们点,别搞出什么大乱子就行。”


    秘书应声轻诺。


    史密斯站起身,眼神含着轻蔑:“蓬海基地之前内乱也就罢了,现在既然已经太平了,也就应该听联合政府的话了。”


    秘书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可是,史密斯先生,华夏代表那边一直对我们插手他们本国的事务感到不满……”


    史密斯整了整衣领,冷冷道:“有什么不满的?都是联合政府了,各国共同应对众生畸变的来临,还有区分的必要吗?”


    秘书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却见史密斯已经一手拎着公文包往外走了,他连忙跟上。


    “走吧,我还有会要开。”


    第44章


    陈夙没有骗他们, 当日傍晚,活细胞成像仪就被送达了西京基地。


    研究院地下一层的活体变异种实验室内,陈夙挑了挑眉, 满脸怀疑地问道:“名字听着挺威风的,实物看起来怎么这么小, 能行吗?”


    在覃吟的帮助下,江归荑将体积小巧的设备调试好后, 放入细胞培养箱中,解释道:“正是因为它小巧玲珑,才能适应各类体积的细胞培养箱,才能时时刻刻监测活细胞的生长和变化。”


    陈夙拨了拨红棕色的卷发,露出暗橙色的指甲, 风情万种地笑道:“我这人呢,虽然没读过几年书, 但最喜欢听你们这些文化人、这些知识分子讲话,怎么样,要不要弃暗投明跟着我干?”


    说罢,她还向江归荑抛了一个媚眼。


    江归荑没有吭声, 继续进行着手上的工作。陈夙见状, 表情夸张地叹了口气, 嘀嘀咕咕着“只晚了那么一会儿, 怎么就错过了呢……”


    江归荑首先试验的是比较弱小的变异种, 几分钟后,全彩的细胞动态成像在连接终端上清晰地显现出来。


    起初, 众人并未发现这些细胞与普通动物的细胞有明显的形态上的区分。


    研究表明, 癌细胞的形态结构会较正常细胞发生显著变化, 以成纤维细胞为例, 体外培养的正常细胞呈扁平梭形,而当其转变为癌细胞时,就会变成球形。


    但是,在动态成像上,这些来自变异种的细胞与原物种却并不具有明显的形态上的改变。


    就连江归荑都缓缓皱起了眉。


    “难不成,是我们的方向错了?”覃吟小声问道。


    她虽然这么问,却仍然将目光紧紧盯着连接终端上的屏幕,心中暗暗祈祷。


    因为,就连覃吟也不得不承认,变异从细胞开始,是唯一能够解释变异种所有已观测特征的合理路径,但西京基地一直没有相关的仪器,且联合政府那边也没有研究出成果,因此她从来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如果这个方向都是错的,那么变异的原理到底是什么……


    覃吟头疼地看向江归荑的方向,却发现比她年龄小了近十岁的年轻女孩脸上却没有丝毫慌乱,眼中波澜不惊,身上的白大褂勾勒出她苗条的身形,本应该看起来弱不禁风,却没有掩盖住她沉稳、可靠的本质。


    覃吟不知道,江归荑并没有将一切的信息和推理过程都与他们分享,她还有最关键、也最难以与人言说的一道信息。


    那就是她的父亲曾透露给她的话语。


    此时,江归荑的心里也逐渐泛起疑虑,难道永生的奥秘指的不是类癌症的变异?


    但她并没有将疑虑说出口,而是当机立断道:“再试一下其他变异种身上提取的细胞。”


    覃吟取来的变异种,正是那日林邱实在江归荑身上实验的麻雀变异种。


    麻雀变异种的变异特征极其明显,如黑斗篷一样的翅膀,被急剧拉长的足,细细密密的昆虫复眼,都让人望而生畏。


    但它受限于原物种的体型太小,被判定不具有较高破坏力,因此还留在活体变异种实验室中。


    不知是不是错觉,透过玻璃培养箱,江归荑竟觉得麻雀变异种较之那天显得无精打采,就连翅膀都似乎缩小了一圈,蜷缩在圆滚滚的肚子下面。


    在江归荑看向它的一瞬间,原本无精打采的麻雀变异种的复眼齐刷刷地同时张开,对上了江归荑的双眼。


    那复眼本是阴森恐怖的,本是不应该有丝毫感情流露的,但不知为何,江归荑却从其中看到了一种隐秘的、执着的扭曲感情。


    那或许不应该被称之为感情,而像是森林中的猎手遇见最可口猎物时的穷追不舍,也像是飞蛾奋不顾身扑向将之燃烧殆尽的火焰。


    江归荑有一种预感,如果不是麻雀变异种因为未知的原因而显得精疲力尽,它还是会像那日一样,像其他遇见她的变异种一样,直接扑上来的。


    江归荑假装不经意地问道:“它看起来有点虚弱,那日后来是发生什么了吗?”


    秦粒茫然道:“没有啊,那天扫尾的工作都很顺利,我们看它没什么攻击性的样子,就把它装在了原先的培养箱中。”


    江归荑刚松开眉头,就听秦粒话锋一转:“不过,您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它的状态已经比那天好很多了,那天真的是病殃殃的,不知道林邱实对它做了什么……”


    江归荑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心中升腾起巨大的疑惑。


    她知道,林邱实没对这只麻雀变异种做任何事,事实上,就在麻雀变异种接触到她之前,它都是正常的,而在它紧紧贴上她之后……


    由于她要时刻关注林邱实的一举一动,并小心应对,她并没有注意到在她被测出异化值为0后,这只麻雀变异种的状态。


    难道是因为接触到她……


    这个猜想实在是过于惊人,且尚未经过验证,江归荑自然不会在此刻突兀地提起。


    她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流转了一圈,见没有人注意到她方才未掩饰好的惊讶,也没有人对这个问题紧抓不放,于是,她送了一口气,也未对秦粒的猜测作出否认,而是和其他人一样,将目光投向覃吟的操作上。


    覃吟动作熟练地提取了麻雀变异种身上的组织,制作成观测样本,放入细胞培养箱。


    几分钟后,麻雀变异种的细胞形态再次通过显示终端显现出来。


    然而,令众人失望的是,麻雀变异种的细胞形态较普通麻雀仍旧没有明显的形态上的改变。


    正当覃吟想要再换上另一个变异种样本碰碰运气时,她突然听到江归荑说:“等一下!”


    江归荑轻蹙着眉,清透双眸紧紧盯着连接终端上的显示屏,良久,她轻声道:“你没发现,这些细胞的增生、增殖、复制速度有些过快了吗?”


    易北洲、秦粒、陈夙等人自然看不出来,因此江归荑这句话是对覃吟说的,覃吟闻言仔细观察了半天,有些惭愧地笑道:“我看不出来。”


    几分钟后,覃吟比较了处于前后两个时间点的细胞数量和大小,严肃道:“确实加快了,这些细胞的增生、增殖、复制速度几乎是普通细胞的数倍。”


    秦粒一脸困惑:“这说明……”


    江归荑接过话头:“细胞的增生、增殖、复制速率是细胞活性的重要指标,这说明我们的大方向没有错,变异的细胞具有和癌细胞相似的特性,只是不具有明显的形态变化而已。”


    这可能就是联合政府耗费了这么长时间,都未往细胞层面变化的方向推测的原因吧,毕竟极易观测到的细胞形态并未发生改变,而细胞活性的变化,就是另一个不易察觉的领域了。


    陆陆续续地,他们又尝试观测了其他变异种的细胞,他们发现,最开始实验的变异种也具备细胞活性较高的特征,只是这种变化并不明显,因此他们没有观测到。


    事实上,所有变异种的细胞活性都具有或多或少的提高,而它们细胞活性的高低程度和它们的污染能力密切挂钩。


    在这一刻,江归荑的耳边又响起了林邱实喊出的那句话:“变异种的等级有高低之分,变异种的污染能力有高低之分,而这是联合政府高价聘请的那么多研究员都无法得出的研究成果!”


    当时,她听到这句话时只觉得悲哀,如今的她再次想到这句话时,又觉得有些可笑。


    紧接着,一个想法如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


    变异种的污染能力等级高低与细胞活性保持一致,这是他们观测得出的结论。


    那么,是什么决定着变异种的污染能力等级高低呢?


    众生畸变从西京市华清路伊始,向全国乃至全球呈辐射状蔓延。易北洲也说过,华清路附近的变异种非常强大,直到现在都无法派人接近那里进行深入探索……


    这是否暗示着,距离西京市华清路的距离,就是最初决定变异种污染程度的重要因素呢?


    即使变异种们可能像那条蟒蛇变异种一样,通过接触与吞噬影响自身的变异程度,但根据邻近原则,这也往往不能打破距离对变异种污染程度的决定作用。


    这是否代表着,最初将她困在梦境中的变异种,那个拥有着隐藏自身气息和铺设幻境能力的强大变异种,在众生畸变发生的一瞬间,就处在离污染源头极近的地方?


    那么,它为什么要困住她呢?


    真的只是一场巧合吗,还是源于其他的目的?


    它会不会卷土重来?


    明明身处安全的实验室,明明身旁都是较为熟悉的、可以信任的人,江归荑却如同身处冰窖,被滔天的寒意瞬间淹没过顶。


    恍然间,她意识到,早在她从那场长达一年多的梦境醒来之前,就有一张滔天巨网悄无声息落下,将她从头到尾罩了个严严实实,让她无法挣脱分毫。


    第45章


    除了江归荑, 在场的大多数人脸上都洋溢着压不住的兴奋和骄傲,毕竟变异与细胞活性.息息相关这个结论,不说西京基地, 就连联合政府,付出了那么多人力物力, 也终究没有对畸变的本质和起源提出一点有用的想法。


    覃吟以一种欣赏的眼神注视着江归荑,但比欣赏更加明显的是, 自从他们通过实验观测得出了结果,她整个人就松懈了下来,在此前的日日夜夜,她既为受到千夫所指的研究院忧心,也为江归荑忧心。而如今, 他们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终于能为基地众人乃至全人类给出一个交代。


    易北洲脸上却并未露出太多激动的神情, 表面上,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连接终端的显示屏,但他的余光却牢牢追随着江归荑。


    江归荑注意到易北洲始终停留在她身上的视线,下一秒勾起了一个轻松愉悦的微笑。


    在这一刻, 她的神情看起来和其他人没有丝毫差别, 思绪似乎也别无二样, 如果易北洲方才没有注意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恐惧的话。


    这种习惯性的余光追随, 可能是由于根植在他心上的深深的不安全感在作祟, 两次失而复得的经历足以让一个内敛稳重的男人变成惊弓之鸟;但也可能,他的心上始终萦绕着对江归荑挥之不去的疑虑。


    这种无法掩盖的猜疑和顾虑, 让他们即使对彼此心动, 却又始终无法真正交心.


    熟悉的教室, 熟悉的听众, 但不同的是,这次的主讲人变成了江归荑,覃吟则坐在讲台旁边的椅子上,进行辅助工作。


    如果说,江归荑上次来到这个地方时,面对的还是虚心求教的野外小队成员,那么这次,她所面对的境遇则要险恶得多的多。


    教室的最前排挤满了研究院的反对者,他们高举着横幅,上面写着“取缔研究院!”、“停止大规模变异种实验”、“将研究院实验经费转为基地居民日常生活保障支出!”


    教室的中后排则是站得密密麻麻的普通群众,他们一边阅读着反对者们递给他们的传单,一边用怀疑和讽刺的目光看向台上的江归荑。


    即使这是基地中最大的一处宣讲场地,但它毕竟只能容纳上百人,因此,还有更多人被门阻隔在了外面,只能在走廊中遥遥听着宣讲的内容。


    江归荑拿起话筒,刚要开口,就见位于第一排的一个人突然站了起来。


    她年纪不大,打扮像是大学生的样子,一双杏眼目光灼灼地看向江归荑,举手道:“能否请您为我们解答一下,研究院在蟒蛇变异种逃窜这件事中究竟有没有介入?”


    她的语气给人一种请求的姿态的错觉,然而她问话的内容却无疑是犀利且直接的。


    江归荑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提问女孩的面上。


    答案无疑是肯定的。


    但如果直接作出肯定回答,必然会引起进一步的骚乱,今日的这场宣讲则将毫无意义。


    江归荑对上年轻女孩咄咄逼人的目光,脸上并未如对方所期待的那样露出惊慌的模样,而是轻轻笑了一下,温柔如春光,道:“关于这一点,我们作为研究院的普通打工人,其实了解得并不十分清楚,就连执政官也在带领手下人员持续进行跟进调查……”


    她笑容一收,话锋一转:“但我今天站在这里,恰恰是要汇报研究院的最新研究成果,我认为,这才是我们真正应该关心的话题……”


    随着她清透的声音在大教室中响起,一个个爆炸性的思路和观点被提出,不知从何时起,挑衅的女孩慢慢坐了回去,众人也都安静下来,他们的神情也逐渐从看好戏变成了一派认真,又逐渐转变为若有所思。


    毕竟,研究院即使真的作出了那样的罪孽,也只是过去发生的事罢了,人们更关心的显然是未来对畸变的解决办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追随着江归荑,因此无人注意到,易北洲也在教室的后方,望着江归荑的身影。


    与其他人竖起耳朵听江归荑的发言不同,易北洲虽然也在认真听,但他更多的注意力则放到了江归荑本身。


    无人注意到,素日冷静内敛,情绪不随意外露的执政官,此时眼底竟是一片柔软。


    他在很久之前就知道了,那个在被劫持直升机上显得单薄、脆弱而无助的女孩子,不过是她的假象而已,就连温软好说话也不过是她的另一层表象,她真实的一面就应该是这样,站在台上闪闪发光,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她,所有人都能为她的睿智、聪慧和决断的气质所倾倒。


    易北洲垂在身侧的右手握紧了拳,几秒后却又缓缓松开。


    真奇怪,明明这一幕是他想象过无数次的情景,他爱上她,究其本质也是由于她无法掩盖的光芒,但当这一幕真的展现在所有人的眼前,一种怅然所失的感觉却从他的心底油然而生。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此从他手心溜走了。


    台下众人的表情逐渐变得惊诧,半晌,一个带着眼镜的男生站起身,提问道:“如果变异在初期阶段反映在细胞活性的增强上,那么在您看来,污染是如何发生的呢?总不会说,不同人的细胞相互之间还能感应吧?”


    审视的目光透过他厚厚的镜片落在江归荑的脸上,随着他话音落下,其他人注视着江归荑的目光也都带上了不加掩饰的怀疑。


    任何一个人在这样的场合下都可能会感觉到如芒在背,但江归荑却依旧平静地道:“对此,我有一种不成熟的猜想。”


    话中虽然下了不成熟的定义,但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口时仍是掷地有声:“我认为,变异种由于细胞活性的增强,会在周围形成一种类似于磁场的特殊物质,由此对其他在一定范围内的生物的细胞产生影响,从而让它们的活性同样增强。这就构成了变异种传递污染的链条。”


    眼镜男生反问道:“可是这只是你的猜想而已。”


    江归荑却没有生气,她甚至摊了摊手,面色波澜不惊道:“这当然只是我的猜想,毕竟这种‘磁场’看不见摸不着也无法观测,所以,这只是我对你的问题提供的一种解答思路而已。不过,这种思路的可能性很高,毕竟它能够很好地解释假性异能的机理。”


    眼镜男生悻悻坐了下来。


    之后,还有一些听众陆陆续续对江归荑进行了发问,但无论是之前讨论过的问题,还是没想过的新问题,江归荑都凭借着极度敏锐的思维速度,以及快速的随机应变能力一一进行了应答。


    答疑时间足足维持了一个多小时,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了江归荑的理论,只是,这些接受的人的脸上并没有即将重见光明的希望,更多的是接受既定命运的沉重。


    最后站起身和江归荑对话的是一位年近七八十的老人,老人拄着拐,在江归荑讲话的时候一直神情认真,此时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脸上浮起几分悲意:


    “江小姐,我老了,也不是学生物的,你的理论验证过程我听不太懂,但是结论我还是听得懂的。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一句准话,人类真的还有未来吗?”


    之前经受了那么多次的质疑、讽刺、攻讦,江归荑都没有退缩,但独独这一次,她沉默了。


    她想起了菲利克斯曾说过类似的一句话。


    当时,菲利克斯字字悲怆,绝望的目光看进她的双眼,却好像透过了皮肉的表面阻隔,直直看进了她的灵魂深处:


    “我们这些人,可能根本就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研究成果……”


    不知过了多久,江归荑打破了寂静:“对不起,我不知道,任何人,其实都无法对人类的未来下一个准确的判断,人类的路是要靠自己走出来的。”


    面对一片沉寂,她补充道:“对不起……我知道这样的研究成果对你们来说很残忍,但是,我始终认为,你们拥有知晓一切的权利。”


    “虽然,我不知道,将一切都告知,对人类的未来是好是坏……”最后一句话她压得很低,与其说是对所有人讲的,不如说是喃喃自语。


    教室后方的易北洲却身体一震,他深深地看了江归荑一眼,低下头,嘴角扯出一个苍白的弧度,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讽刺谁。


    之后的一切都很顺利,江归荑鞠躬,听众退场,无穷无尽的讨论和其中混杂的猜疑仍会在茶余饭后被提起,但至少,基地中的人们对研究院重新建立起了信心。


    人渐渐散了,江归荑却始终立在讲台上,脊背挺直,像一把绷紧的弓弦。


    最后,易北洲走过来,和她的鼻尖只隔了一尺距离,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了什么:“你在想什么?”


    也是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江归荑的眼中带着一丝根本不应该在她脸上出现的迷茫。


    “我在想……”江归荑没有多做思考,就脱口而出:“我在想,我们的研究真的是有意义的吗?”


    在这一刻,她显得迷茫而怅惘,甚至有一点脆弱,简直与当年在直升机上那个无辜可怜的女孩形象重合了。


    易北洲心中怜意渐生,像一池温柔的水,简直要溢出来:“你还在想刚才那个老人说的话吗?没关系的……”


    他刚想挖空心思找几句话来安慰她,下一秒却听到她令人意外的否定:“不是的。”


    “在我看来,即使我们目前仅仅提出了问题关键,暂时没有提出解决思路,这样的研究也是有意义的。研究总是要一步一个脚印,才能走到尽头的。”


    易北洲疑惑:“那么,你在想……”


    江归荑的目光和易北洲对上:“我之所以怀疑我们研究的意义,是因为想到,联合政府研制出了异化值检测仪和污染值检测器,这两台机器的原理是什么……”


    她清冷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响起,显得有些瘆人:


    “联合政府,真的对畸变的原理一无所知吗?”


    第46章 (三合一)


    自从他们二人重逢后, 江归荑从未见过易北洲露出如此惊愕的表情。


    良久,他的嗓音艰涩,仿佛每一个字都夹杂着血丝:“联合政府如果真的要隐瞒畸变的真相, 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江归荑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她的脸上是如此风平浪静, 平静到易北洲没有捕捉到她眼底闪过的那一分微妙。


    她的脑中再次响起父亲看向培养箱中的乌黑触手的表情,还有他如同恶魔低语的那句话:


    “在我看来, 它可能给人带来永生……”


    自从那次梦到过往的记忆后,其实她再也不曾有过相似的梦境,然而,这句话却始终在她陷入沉睡时闯入脑海,搅乱一片平静, 唤起无数梦魇。


    “永生”,这个词的可怕之处, 不仅仅在于能联想到变异与癌症机理相似,更重要的是,“永生”自古以来都是人类所追求的东西,它代表着一种诱惑。


    陈夙的冷笑仿若近在眼前:“这场变异简直就像是那群追求永生的疯子们搞出来的实验失败的产物而已……”


    明明心里隐约有所猜测, 望着眼神干净、对她的心理一无所知的易北洲, 江归荑还是冷静开口:“我不知道。”


    在这种时刻, 她的演技堪称以假乱真, 就连她也为此感到悲哀。


    易北洲沉吟了一会儿, 然后道:“其实还有另外一种可能的解释。”


    “我曾读到过一本书,其中提到, 在现代物理史上, 物理公式的发展并非是先找到物理量, 然后再去定义其中的物理关系, 事实往往是反过来的,在更多时候,物理学家们往往是先通过数学手段得到函数方程,然后再去寻找其背后的物理意义。”(注1)


    江归荑眨了眨眼:“也就是说,我们先知道了F=ma,然后再有了F代表力的大小。”


    易北洲点点头:“就像薛定谔提出波动方程时,也是先发现它在计算和实际应用中的意义,之后才进一步思考方程中波动函数的含义。”


    “我在想,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联合政府的研究员们先误打误撞地发明了污染值检测器和异化值检测仪,发现它们确实具有实践应用的意义,但是不理解其背后的原理。”


    江归荑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良久长舒了一口气,从她的表情,易北洲看不出来她是否接受了他的观点,但她还是轻松地笑了笑,道:“的确不排除这一种可能。”


    易北洲话锋一转:“但目前,我们亟需解决的还有一个问题——”


    他俊秀的侧脸变得严肃起来,眼中闪过一分冷光:“我们是否需要将你的实验结果报送给联合政府。”


    江归荑平静道:“报送不报送有什么差别?今天这场宣讲,这么大的风吹草动,太平洋那边的联合政府估计都知道了我的名字。”


    她的话中并没有对将实验结果在基地公开的后悔,毕竟她知道,在基地民众对研究院攻讦的形势下,她站出来,以突破性的研究成果为研究院背书,这是唯一的路。


    虽然林邱实麾下的研究院没出过什么成绩,但研究院这一机构,若一旦取缔,将会对西京基地产生不可挽回的影响,即直接影响其面对联合政府时的话语权。


    因此,在种种因素下,只能由她站出来。


    易北洲深深看了她一眼,眼底不知是惭愧还是心疼:“那你打算报送吗?”


    江归荑勾起唇角,在这一刻,她显得有几分洒脱:“为什么不报?我的研究成果,我就要让它光明正大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几小时后,纽约曼哈顿。


    华夏西京下午三点时,大洋彼岸的纽约正处于凌晨两点,往日的繁华已经不再,曼哈顿大桥上不再有川流不息的车辆,摩天大楼中不再有加班到深夜的金融白领、娱乐产业中心中也不再有稠密的追逐夜生活的人群。


    自从众生畸变开始,地标建筑就仅仅成为了建筑而已,毕竟各地慕名而来的游客,以及当地赖以生存的旅游业都沉寂下来了。


    在末世来临后,这座全世界最繁华的、人口最稠密的小岛,终究也成为了一座空城。


    但与之格格不入的是,在曼哈顿行政区正中心的一座高耸的写字楼内,一些窗口仍发出幽幽的灯光,隐约能看清其中有人走动。


    这是联合政府总部大楼。


    菲奥娜打了个哈欠,她睡眼朦胧地一边脱下身上的白大褂,一边艰难地分辨电脑屏幕上的文字。


    半晌,她惊愕地睁大眼,睡意一扫而空,连忙指着屏幕道:“西京基地发来的讯息,据说他们的一位研究员提出了针对众生畸变的原理相关猜测……”


    她的其他几位连夜加班的同事聚拢过来,其中一位亚洲人漫不经心地说:“猜测而已,我们也提出过那么多猜测了……”


    菲奥娜分辩道:“不是,她这篇论文里说,他们通过可靠实验证明……”


    十几分钟后,所有研究员的睡意都一扫而空了。


    他们争相传阅着打印出的那几张纸,用荧光笔标注出重要的内容。


    原本不屑一顾的亚洲研究员此时已经换上了一副兴奋的表情,捶着大腿道:“活细胞成像仪,我怎么没想到要用这个……”


    “细胞活跃程度……细胞活跃程度……”


    一阵喃喃自语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朵,虽然这声音足够轻微,但在沉寂的夜色中仍显得格外明显。


    菲奥娜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奇道:“爱尔莎,你在自言自语什么?”


    被提问到的研究员拥有一张欧亚混血的美貌脸庞,以及棕色蜷曲的蓬松马尾,被提问到时,她的目光有些胆怯,小声道:“我总觉得,我听说过这个词……”


    亚洲研究员笑了笑:“可能是我们之前提到过这样的猜测?”


    爱尔莎想了想后,否认了这个回答:“不,是在更早之前。”


    亚洲研究员又道:“细胞活跃度本身也是一个生物名词,代表着细胞增生、增值、复制的快速程度。你听过这个词,这很正常,任何一个上了专业课的人,都听说过这个词……”


    他的话里话外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嘲笑,但爱丽莎仍是摇头。


    菲奥娜刚要将此事圆过去,就见爱丽莎抬起了头,宛如洋娃娃般细长卷曲的睫毛上翘,眸中一片清明:“我想起来了!”


    她本是羞怯的性格,却第一次在这么多人注视的目光下没有紧张:“我曾经看到过一篇小报的报道,那篇报道很快就被举报撤下了,但依然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她深吸了口气,嗓音微颤:“有人目睹,一块陨石曾坠落在卡里科的荒漠上,直到坠落在地,那块陨石仍旧因大气层的摩擦而不断燃烧,目击者隔得也比较远,因此并未看清那颗陨石的样子……”


    “但是,最令人奇怪的一点是,在那颗陨石掉落之处的周围,一些沙漠植物变得膨胀、焦黑,几秒后就爆裂开来,一些与陨石距离较近的动物也相应地爆体而亡,场面一度非常血腥混乱。”


    “就像……”她的眼中透露出几分迷离的光:“就像是,一场邪恶混乱扭曲的献祭。”


    亚洲研究员摸了摸下巴,道:“听起来是有点惊悚,深更半夜鬼故事,我这背后都有点冒冷汗了——”


    他话锋一转,轻笑了几声:“但是,爱丽莎小姐,这个鬼故事似乎和我们要探讨的问题关系不大啊。”


    爱丽莎的面上露出苦笑的意味:“献祭是那份小报为了夺人眼球杜撰的,但在报道的结尾,报道引用了一位生物专家的观点。”


    “那位生物专家认为,那些爆体而亡的植物和动物,是因为在极短时间内,细胞活跃程度达到了它们所不能忍受的峰值,才承受不住爆裂开来的……”


    迎上其他研究员惊愕的表情,爱丽莎苦笑着,投下了最后一颗定时炸弹:


    “而我为什么对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报道内容如此有印象,是因为,那位发表意见的生物专家,正是我们联合政府研究中心的领头人——丽茨·克拉克女士。”


    她话音刚落,还没等她的研究员同僚们满脸惊愕地追问,下一秒,房门被从外面“轰”地一声踹开!


    一个身穿制服、面容严肃的军官率先从门外踏入,将手.枪的枪口对准了爱丽莎的眉心。


    在他身后,同样身着标准制服的士兵们接踵而至,迅速填满了研讨室的每一处角落,他们手中的手.枪接连抬起,对准了每一个研究员的眉心。


    良久,研究院们相互对视了一眼,缓缓举起了双手。


    那是投降的意思,毕竟他们手无寸铁。


    一片寂静中,面对众研究员迷惑不解的神情,领头的军官面容严肃,仿佛周身都散发着冷气,他在众人脸上反复扫视了几遍,待把所有人的面目都牢牢印在脑海里,才冷冷道:


    “有证据表明,你们涉嫌窃取国家机密,按照法律,予以全员逮捕!”.


    联合政府大楼下面有一个地下室,研究员们从来不知道它的用途,但这次,他们知道了。


    被身后士兵们用枪指着,身着白大褂的研究员们通过长长的走廊,他们能清楚地看见,走廊两侧都是看守间,有些看守间是空置的,有些则能通过监室门,看到里面在床上躺着的人们。


    凌晨两点半,大多数被羁押的人都已经陷入沉睡,但也有那么三两个人,被走廊传来的声音和随之而来的灯光惊醒,揉揉眼睛朝着门外看去。


    忽然,菲奥娜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望向其中一个看守间,脚下的步子突兀停下了。


    后面的士兵催促道:“看什么呢?还不快点走?这就是你们之后的生活……”


    年轻士兵手中的枪几乎戳到了菲奥娜的太阳穴上,但她却置若罔闻,难以置信地发出了一声:“老师……”


    她看向的方向,正是其中一个看守间,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正端正坐在椅子上,他看起来没有丝毫睡意,而是持着一本书,在看守间的台灯下阅读。


    当走廊间的脚步声响起时,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他与菲奥娜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老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菲奥娜,怎么是你?”


    他想要站起身说几句话,但是菲奥娜已经被士兵强行押着走过他这间囚室,往远处走去了。


    她回头看向他的最后一眼,是饱含绝望与困惑的眼神。


    这阵小小的骚乱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但其他的研究员却借此惊讶地发现,这里的大多数囚室中,关押的都是他们熟悉的脸庞,有同专业的同学,有在学术交流会议中曾大展风采的人物,也有他们的师长,早有听闻却缘悭一面的专家学者……


    虽然仍有一部分囚室中的人他们不认识,但是,他们已经能够大致判断出这些人的身份。


    惊涛骇浪同时在众人的心中涌现,研究员们不禁想到:


    联合政府一直在号召世界各地的生物专家和年轻力量加入联合政府研究中心,共同研究众生畸变的原因。


    其目的,真的仅仅是为了研究吗?


    他们的据理力争和反抗都被视作无物,最终,整个研究团队的成员都被分别关押进了看守所的房间。


    有人想到,他们曾经也听说过类似的传闻,原本就在他们隔壁办公的,某某课题组的成员因为异化值超标、违反法律规定,或是其他各种各样无法求证的原因,从此消失在了联合政府研究中心。


    但他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原来他们也会迎来同样的结局。


    如此想来,到太阳升起的时候,其他课题组的同事也会好奇他们去了哪里,然后得到上级关于他们莫须有罪名的冷冰冰的回复,之后就在日益繁忙的工作中慢慢地忘记了他们。


    反正,末日已经来临,少数人能得到基地甚至联合政府庇护,安居一隅生存已经是无比幸运的事,有什么必要去关心其他人的生死存亡呢?


    看守所的门被重重关上,随后被一只手拿过钥匙锁上,一串钥匙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轻响。


    手的主人正是领头的军官,他将手.枪熟练地插到腰侧,随后大步向门口走去,一旁的下级士官连忙追上来,口中喋喋不休:“还好我们对西京基地传来的信息及时进行了拦截……”


    军官的嘴边浮起一丝冷笑:“及时的拦截?还是有一个研究团队收到了……”


    下士摸摸鼻子,显得有些委屈:“我们也不知道他们会加班到这个时候,筛选和拦截只慢了短短几秒……”


    军官对他的辩解不置可否。


    下士问道:“对于西京基地那个女研究员我们怎么办?”


    军官冷笑了一声:“还能怎么办?先用优厚待遇吸引来,最高等级的资源分配、优良的医疗资源、各种保险保障福利待遇,这些都统统安排上。这些不用我教吧?”


    下士一边疯狂点头,一边拿出小本本记录,然后道:“那她要是不来呢?”


    军官的语气仿佛能压出冰碴:“礼若是不成,那就只有兵了。”


    听到这话,下士的背后不由得沁出一层冷汗。


    在他们踏出地下一层看守所大门的同时,一阵苍老的喊声从遥远的尽头传来,声若钟磐,如泣如诉,简直像是从地狱中传来的诅咒:


    “困住我们,只为了掩盖血淋淋的真相,为了掩盖你们无尽的欲望所带来的毁灭,你们都是历史的罪人!”.


    西京基地,易北洲的住处。


    与很多人想象的不一样,执政官的住处并不穷奢极欲,甚至与一般人住处的温馨舒适都毫不相干,易北洲住在一栋普通的居民楼中,其装潢设计都与其冷冰冰的办公室一般无二,简直是可以睡觉的办公室。


    即使如此,易北洲都很少回到他的住处,事实上,大多数时候,他都会在办公室中加班到深夜,随后草草睡下。


    林邱实事件的告终,以及关键研究成果的突破,让易北洲终于可以提前结束一日的工作,随后回到住处早早休息。


    长时间累积下来的疲惫将他的眼皮压得越来越沉,很快他就进入了梦乡。


    大多数时候,易北洲都是不做梦的,但这次,冥冥之中,一个很久以前经历过的片段闯入了他的梦境。


    明亮的吊灯,光洁的地砖,铺陈着印花餐布的餐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椅子,餐桌上还放着一个插着花的花瓶。


    这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客厅,陈设干净而温馨,看起来似乎有些熟悉,但一时间易北洲没有判断出这里是哪里。


    直到,他的目光落在了坐在他对面威严含笑的中年男人脸上,电光石火间,他瞬间想起了这个人是谁。


    江归荑的父亲,华夏生命科学研究所所长。


    之后,梦境里的一切就如他记忆中的继续演绎下去。


    他看见,江所长站起身,拿起放在一旁橱柜上的相册,随后放到他面前,翻开。


    相册看起来有些旧了,像是被人翻阅了很多很多次,塑料膜上还残余一些并不明显的水渍。


    每一张相片,都是同一位长相温柔笑容弯弯的女子,从她颊边的梨涡、眼睛的弧度,能依稀看出江归荑容貌的源头特征。


    但与她的母亲截然不同的是,江归荑虽然面相温软,给人一种好说话的错觉,但其眼中永远保留着一池坚定而睿智的光。


    易北洲低声道:“这是……”


    江知秋闭了闭眼,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其实很难想象,这样过尽千帆的专家学者也会露出如此悲伤而又无能为力的表情:


    “这是我的妻子,她死于一种不可逆转的罕见基因病。”


    下一秒,易北洲从梦中惊醒。


    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梦见这幕?明明只是很小的一段对话,早已尘封入记忆中,如果没有契机去刻意回想,就根本想不起来。


    罕见基因病?


    再次将这几个字在心里咀嚼了一番,不知为何,他有一种隐隐不详的预感,但思量少顷,却没有头绪。


    易北洲保持着平躺的姿势,静静地注视着一片漆黑的天花板。


    他卧室中的床和办公室中用来小憩的一样,是军人常用的钢制床,坚硬而冰冷,不过,多年的从军生涯让他已经习惯了。


    将思维放空躺了一会儿,易北洲遗憾地发现,经过梦境这么一打岔,好不容易积累的睡意已经离自己而去了。


    钟表上时针刚刚迈过十一点,他坐起身,翻身下床,走向台式电脑,叹了口气,接受了自己要继续加班的事实。


    电脑屏幕上闪动着一封未读消息,在深黑的夜幕中发出幽幽的光。


    由于全球各地的无线通讯基站尚未修复完成,因此人类基地内部只能采用有线通讯,基地之间的有线通讯甚至时灵时不灵。


    但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的是,无线通讯在末日中并不是完全失去了作用,截至目前,联合政府已经与各个人类基地执政官建立了双向的即时沟通渠道,以对各个基地的运行进行指导。


    易北洲移动着鼠标,点开了那封跳跃着的邮件。


    发信的时间是一小时前。


    邮件的内容不长,易北洲很快就读完了,然而,他的眉心皱了起来,神色不明地盯了一会儿屏幕上的文字,才把它关上.


    上午九点,研究院活体变异种实验室。


    江归荑独自一人站在装有陈真的培养箱前,一手托着下巴,静静思索着什么。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她空闲之时下楼看陈真了。


    在此期间,陈真从未苏醒过,但他的异化值也从未升高过,就像是,他整个人被冻结在了它被收容进培养箱的那刻。


    他周身恍若藤蔓的触手是混乱而无序的,但也是无知无觉的,似乎只有到主人醒来的那刻,才会带有攻击性。


    江归荑靠近了些,观察着那些邪恶混乱的触手,即使它们不应当有意识,但在某一瞬间,江归荑产生了一种错觉,这些触手的摆动方向并非无序,而是朝着她的方向奔涌而来。


    江归荑轻轻皱了皱眉,向后退了退,将自己的身体远离了陈真一点。


    突然,她眼尖地注意到,营养液的水面似乎波动了些许——


    那不是错觉!


    与此同时,陈真身上的所有触手突然开始暴动,虽然触手涌动的姿态仍旧是混乱无序的,但无论是谁在这里,都能意识到,触手运动的速度明显加快,不是之前的随水波浮动,而是一种有意识得摆动。


    下一秒,陈真睁开了眼。


    这一幕是极其阴森可怖的,陈真原本清明澄澈的双眼早已变成了昆虫才有的的无数复眼,当它们齐刷刷睁开的那一瞬,江归荑恍然间竟觉得自己像是被密密麻麻的昆虫层层包围着的猎物,下一秒就要被分食殆尽。


    而就在陈真睁开眼的下一秒,他脸颊上仅存的那片莹白的面积开始快速收缩!


    江归荑电光石火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说了句:“别!”


    但即便是她,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陈真的变化,而无法作出任何手段来干预。


    很明显,陈真的苏醒,引起了他自身情绪的剧烈波动,从而对细胞活性产生了一定程度上的促进影响。


    简而言之,他的异化值正在急剧上升,他很快就要在江归荑面前,蜕变成一只真正的变异种了!


    就在这一刻,江归荑却听见了一声如同呢喃的低语,她的脸上闪过不可置信的表情。


    但是她没听错,陈真脸上的最后一块白色正在渐渐消弭,这证明陈真距离真正变成变异种愈来愈近,但他又是真真切切地再次开口说了一次:


    “靠近你,好像很舒服,你能不能再靠近一些……”


    陈真脸上已经几乎全部被黑色混乱的复眼所遮盖住了,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江归荑却隐隐从这张怪异的脸上,看出几分期待而迷醉的表情。


    未加过多思索,她将双手贴上培养箱的玻璃,几乎是下一瞬间,陈真的无数触手就缠绕了上来,似乎是要汲取她手心的温度。


    只是,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玻璃。


    陈真的表情逐渐变得痛苦,他的声音嘶哑:“不,这还不够……能不能,能不能再近一些……”


    在这一刻,江归荑突然想起来那只麻雀变异种在接触她后变得无精打采的样子。


    眼看着陈真脸上的最后一抹莹白即将要被吞噬殆尽,这一瞬间,江归荑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她的脑海中,只有陈真在变异的那一刹那绝望和恐惧的表情,陈真奶奶难过却隐含希望的神色。


    下一刻,随着她举起重物击中了培养箱,培养箱中心出现了一处裂痕,裂痕不断扩大,无数玻璃碎片崩溅开来,营养液从不断扩大的裂口处滔滔不绝地涌出来。


    几乎是同时,陈真的无数触手裹上了江归荑的手臂、脚踝及一切外露的皮肤。


    但这种滑腻腻触感的包裹仅仅维持了几秒就消失了,在江归荑愕然的眼底,她看见陈真接触到她的触手开始渐渐退化、收缩,就连触手上的复眼都开始变少、变小、消失。


    短短几秒后,陈真的触手慢慢离开江归荑的身体,此时的他,看起来虽然还像个变异种,但周身的触手已经少了将近四分之一,就连他眼中分裂而来的复眼,都显得黯淡了些许。


    陈真似乎清醒了些许,刚想说什么,就听到门外刷卡声一响。


    江归荑和陈真同时向外看去,就见实验室气密门应声而开,易北洲站在门口,一脸愕然地看向他们,以及实验室中满地的玻璃碎片和流淌一地的营养液。


    在易北洲的眼中,这一幕其实是无比诡异的。


    原本整洁的实验室被一片混乱所取代,一个舞动着触手的大型变异种位于实验室中,正张牙舞爪地扑向江归荑,江归荑洁白的手臂上都似乎残余着变异种滑腻触手爬过留下的黏液。


    在实验室白花花的灯光下,江归荑脸上的惊慌与愕然无比明显。


    掉落一地的玻璃碎片和流淌了满地的营养液,似乎昭示了变异种破困而出的事实。


    眼看着变异种的无数触手就要再次向江归荑的身上伸去,易北洲果断地从腰间掏出手.枪,拉开保险栓一气呵成,就在他叩下扳机的同时——


    “等等!别——”


    江归荑的声音刚发出一半就突兀地止住,疾速而过的子弹映在她愕然的眼底,她几乎是绝望地眼睁睁看着那颗子弹向着它选定的目标坚定不移地飞去,即将精准击中陈真的要害。


    在她的耳边,似乎已经响起了陈真饱含痛苦的悲鸣。


    但那声音终究没有出现。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颗子.弹穿透了离她脖颈最近的一根触手,随后速度丝毫不减,又相继击穿了几根。


    随着被子.弹击穿,所有离她较近的触手一瞬间都瘫软了下去,其他的触手见大事不妙也如潮水般退回到陈真的身体中。


    所幸,触手被击中,并不会对陈真造成太大的伤害。


    与此同时,易北洲也注意到陈真身上触手、复眼等变异特征的消退,他举着枪的手垂落,怔怔道:“这是……”


    接触了江归荑,又被易北洲击中了触手,陈真看起来有些蔫蔫的,但他似乎又恢复了一些作为人时的意识,睁开了狰狞恐怖的复眼,吐出了几个字符:


    “接触你……好像很舒服……”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能从一个接近变异种的存在的脸上看到困惑的表情。


    但陈真脸上的困惑又是实实在在的,从他的每一只复眼中都流露出同样的光。


    “接触后,明明会让我变得虚弱……但没碰到你时,我似乎能感受到从你身上传来的一种……”


    在陈真停顿的一瞬间,他的所有复眼都齐刷刷看向江归荑的脸,无数的六边形小眼密密麻麻堆积着,流露出一种痴迷的阴森味道:


    “令人镇定的感觉。”


    江归荑的瞳孔紧缩,从陈真断断续续而不着边际的话中,她似乎隐隐捕捉到了什么。


    另一边,易北洲已经按响了实验室中内置的警报器,过不了多久,安保部的人员就会赶到,将陈真重新关在培养箱中。


    易北洲向着江归荑走来,他的余光紧紧盯着陈真,以防它再次靠上来,但就在他即将要将江归荑牢牢护在身后时——


    江归荑突然动了,在与易北洲擦身而过的瞬间,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眸光中闪过了很多情绪。


    是愧疚?不安?还是对即将所做之事的决绝?


    她看向他的那一眼太快了,简直是转瞬之后就移开了,易北洲无从判断出她所有的情绪变化,但他几乎在她避开他庇护的同时,就意识到了她想做什么。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在他的一句“别去!”响起的同时,江归荑的一只手牢牢抓住了陈真刚刚伸出来的触手。


    下一秒,陈真的触手再次变细变短,脸上密密麻麻的昆虫复眼渐渐收缩合并甚至消失,在易北洲不可置信的目光下,他身上的变异特征逐渐变得轻微,人类的特征渐渐显现出来。


    上次,陈真主动接触江归荑,仅仅碰触了她几秒,触手就自动松开了。


    但那短短几秒的接触,仍然让陈真的变异特征消退了一些,也让他恢复了很短时间内的神智。


    而这次,江归荑紧紧握着陈真的一截主干触手,陈真无法自行抽回,江归荑眼睁睁看着,陈真的变异特征越来越少,神情也越来越清醒。


    但与此同时,她却能感觉到,她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像是要跳出她的胸膛。


    终于,她脱力一般向身后倒去。


    随后落入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她松开了那截触手,手心黏腻而冰冷,她无意识地用手指搓了搓手心来减弱那种不适感。


    但下一秒,她的小动作就被易北洲捕捉到,男人温暖的手掌覆盖上了她的手心,刚刚好对上了她接触变异种的位置。


    江归荑想要说“不要……”,她想要说“我的异化值是零,而你不是……”,她想要抽出手……


    但她的心跳愈来愈快,呼吸愈来愈急促,心悸感愈来愈盛,就在男人为了缓解她的不适,把她的手握得愈发紧的时候,她终于经受不住翻江倒海而来的混乱感和疲倦感,重重闭上了双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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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江归荑睁开眼的时候, 发现自己在一间实验室中。


    从精良齐全的设备来判断,这一定不是西京基地的研究院实验室。


    她目光一转,瞳孔紧缩, 在她一步开外的距离,她再次见到了她的父亲, 江知秋。


    江归荑瞬间意识到了自己身处什么地方。


    从外表上看,江知秋和上次梦境中的形象相差不大, 身上透出科学家独有的睿智儒雅气质,但不知为何,他的脊背似乎没有上次那么直了,展露出了几分中年男人的沧桑。


    他似乎在把很多卷宗、档案和研究材料等文件分门别类打包,塞进保险箱和书柜中, 并上锁封存。


    待把最后一个文件也封存进保险箱种,他似乎长呼了一口气, 缓缓站起身,转头看向江归荑,笑容苍白又无力:“长达一年的研究,既然没有结果, 也只能就此落下帷幕了。”


    “从明日起, 你不必来研究所了, 专注完成你的学业吧, 毕竟, 你来研究所的初衷不就是为了它吗?”


    顺着他的目光,江归荑注意到, 操作台上放有一个上了锁的培养箱, 其中有一根触手泡在营养液中。


    那根触手依然色泽乌黑, 长相邪恶, 看不出来与上次在梦境中见到时有什么变化。


    江归荑没有回答。


    江知秋也并不意外,他微微叹了口气,转过头道:“你和那个叫……易北洲的,怎么样了?”


    江归荑听见自己说:“什么怎么样?我和他没什么关系。”


    话虽如此,她却听见自己胸膛传来的心跳微微加快。


    江知秋有些失望地道:“既然如此,我就不邀请他到家里吃饭了,原本还想见见他的……”


    江归荑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当然可以邀请他到家里吃饭,毕竟这是你自己的事情。”


    她的话语有些冷漠,但江知秋却听出了其他的意思,望向她的目光中逐渐染上了些许欣喜。


    “那我最近就邀请他来。”


    少顷,江知秋环顾了一圈周围,目光在那些被封存的研究报告以及实验品上面轻轻扫过,似带有几分怀念与悲哀,紧接着突然道:“我为这番研究倾注了无尽的心力,但最终也没有什么结果,我在想,我不切实际的追求和愿望真的能够实现吗?”


    “想要让母亲起死回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爸爸。”


    这是江归荑在两次梦境中,第一次听见曾经的她称呼江知秋为“爸爸”。


    江知秋苦笑了一声:“你说得对,起死回生不可能,永生不可能,我本就不应该,将已经为数不多的精力与热情耗费在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上。”


    “耗费在这些……已经无力转圜的事情上……”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的告诫,也像是对过去一直无法放下、无法走出的怪圈的告别。


    他转向江归荑,眼中流露出希冀与期待的光:“从今以后,我每晚都会回家吃饭,尽可能推掉可去可不去的出差……”


    “归荑,你愿意给爸爸一次机会吗?”


    江归荑无从得知当年的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因为就在江知秋话音落下的同时,她突然感受到一阵心悸,紧接着,仿佛拼尽全力才钻出了冰冷深海,她控制不住地大口喘着气。


    下一秒,她睁开了眼。


    这次是真正睁开了眼,她发现自己平躺在一张白色的病床上,手背上扎着一根紫色的针管,其上缠绕有几层薄薄的纱布,未知的液体正顺着针管源源不断地输入进她的身体。


    她强忍着胸口传来的闷滞感,以及初睁眼时脑中的天旋地转,勉强抬头向着输液瓶看去,待看到瓶子上贴有的标识时,她提着的心放了下去,缓缓松了口气。


    输液瓶是透明的,根据上面贴着的标签,江归荑一眼就看出这是葡萄糖,旁边还挂着一个空袋,上面标着生理盐水的字样。


    “你醒了?”


    江归荑顺着声音看去,发现易北洲就站在不远处,听到她发出的声响后回过头,眼中有惊喜,但也有隐约的担忧。


    她的病床边放着一个可折叠的椅子,易北洲端着一杯水,走过来坐在了她身边,非常自然地将那杯刚刚接好的水递到她唇边。


    江归荑坐起身,易北洲就将她之前躺着的枕头动作自然地垫到她的腰后,江归荑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无比自然,似乎不是他第一次做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可能没有人能想象到,身居高位的、华夏仅有的两位基地执政官之一,能做出如此贴心的动作。


    江归荑并没有直接顺着他手上的杯子喝水,而是接过水杯,目光在杯沿上停留了一会儿,眼底神色微妙,几秒后,她转了个角度,轻轻抿了一口水。


    水流滚入喉咙的瞬间,她没看见的是,易北洲的眼神紧紧盯着她的嘴唇,紧接着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江归荑放下水杯,静静打量着她所处的这个房间,脑中缓慢消化着昏迷之前和梦境中得到的信息。


    半晌,她抬起头看向易北洲,问倒:“这是医务室吗?”


    由于刚刚醒来,江归荑的眼神还带有一丝不太清醒的迷蒙,她细瘦白皙的手腕挂着点滴,其上被纱布缠绕,又展现出一种格外的破碎感。


    此时,她仰着头,看向易北洲的眼神,像是把他当成唯一的依靠。


    易北洲突然从心底泛起一种由衷的苦涩感和愧疚感。


    他点了点头,随后目光沉寂下来,轻声道:“对不起。”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沙哑,像是摩擦过粗糙的砂纸,但其中又带有一种滚烫,像是被架在熊熊燎火上的情意,不知要如何表达。


    江归荑摇了摇头,平静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一定要去试试……”


    “那么,易执政官,你能告诉我,我的尝试结果是否如我所料吗?”


    江归荑的眼神带上了一丝狡黠。


    易北洲轻轻抽动了下嘴角,他知道江归荑不想让他陷入无尽的愧疚和怀疑中,才刻意地转移话题。


    可他表面虽然克制,很多时候却真的很想,不顾一切地将她牢牢按在自己的怀里,让她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听他一遍遍诉说自己长达一年半的思念,只能听他讲述那些滚烫的情意,以及那些最晦暗、邪恶、不能与任何外人言说的想法。


    可他偏偏又理智地知道,末世畸变尚未解决,基地内部局势不稳,联合政府态度暧昧不明,而最重要的是,她还没想起来他们的曾经。


    他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用这样的愧疚来表明对她的在乎,上次被那束玫瑰刺激的疯狂情绪和举动,如同昙花一现,但他知道,那已经是现阶段的他能做出的极致了。


    他的心中住有一只猛虎,时时叫嚣着占有与吞食,但那只猛虎却被冷冰冰的牢笼关押着,不见天日。


    那是他名为克制和冷静的面具。


    可是终有一日,面具会碎成千片万片,牢笼上的钥匙会从锁孔中重重坠下,届时猛虎出笼,无人能够阻挡。


    见易北洲迟迟没回答,江归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易北洲回过神来,不自然地别过头,半刻后换上了一副冷静的表情,道:“正如你所料,陈真的异化值降低了,根据刚刚的测量值,已经降到了420左右,比他突发变异那次测量的470还要低,他现在已经能维持住最基本的理智了。”


    江归荑轻轻呼了口气,神情放松下来,下一秒就听易北洲声音沉沉地说道:“但是你,异化值上升到了30,你不再拥有始终为零的异化值了。”


    气氛冷凝下来,一时间,仿佛就连二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江归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故作轻松道:“毕竟这次是真正接触了很久……这很合理,不会有人永远那么幸运的,如果我真的是那个全世界独一无二永远不会发生变异的幸运儿,我简直以为……”


    “可是,你的异化值值是波动的。”


    易北洲突如其来地打断了她,神色是少见的凝重。


    江归荑立即听懂了他话中的暗示,瞬间瞳孔紧缩,眼中浮起惊诧:


    正常情况下,异化值只会随着接触变异种次数和程度的增加而上升,绝无可能出现波动。


    因为,波动的意思是,异化值就像是围绕着一根平直的线上上下下的浪潮。


    可是,异化值怎么可能向下走呢?


    “上下波动仅仅是短期的异化值发展态势,在你昏迷半小时后,我再次测量了你的异化值,发现数值只有25了。”


    江归荑睁大了眼,她已经预料到了易北洲接下来的话,眼睁睁地看着他继续向下陈述:


    “而就在你清醒之前……”


    易北洲拿出刚刚使用过的异化值检测仪,上面的数据还没有经过清零,表盘上赫然写着“15”。


    江归荑重重地闭上了眼,饶是她已经从易北洲所说的“波动”中隐隐预料了他接下来的话,但仍有一阵不可思议之感直冲天灵盖。


    “这是为什么?难道我,真的是那个幸运儿?”


    江归荑不可置信地看着易北洲。


    其实她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笑得温柔而沉静的。只是现在的她,头脑里太乱太乱了,像是有一大把理不清楚的乱麻,接二连三的信息冲击让她脑中的乱麻愈发胡乱缠绕、愈加混乱。


    “我不知道。但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你身体里可能确实有一种机制,对变异种有一种莫名的致命吸引力,真正接触了他们后又会降低他们的细胞活跃程度,由此反映在异化值的降低。但你自身的异化值也会降低,就像是被什么神奇的机制消解了一样。”


    江归荑思忖了一会儿,道:“这就是为什么,我接触麻雀变异种和陈真后,会让他们显得虚弱的原因。”


    很高的细胞活跃程度表现为身体机能的极致亢奋,贸然降低,必会导致一段时间内的提不起力气,也就是外在表现中的虚弱。


    但是,长久异常的细胞活跃程度突破了人或动物身体能够承受的极限,必然也会让变异种不那么舒服,菲利克斯感受到的饥饿就是最好的佐证。


    因此,变异种们会本能地渴望接近会让他们细胞活跃程度降低的江归荑,这也就是陈真所说的“令人镇定的感觉”。


    原来,从变异兔不理睬发出声音的安西而执着向她扑过来开始,海星变异种撞向她一侧的玻璃引起林邱实注意,麻雀变异种将身躯紧紧贴上她的膝盖的刹那……


    这曾经的一切,冥冥之中,早早就昭示了今天的所见。


    第48章


    “这听起来, 简直像是一项上天赐予的异能。”


    江归荑仍然靠坐在病床上,五官精致下颌线流畅,但面容上却始终有一分挥之不去的苍白。


    就在不久前, 他们还信誓旦旦地认为,人类不存在异能, 所有像是异能的存在都是假性异能造就的谎言。


    那么,眼前的一切又算是什么?


    除了某种超自然因素, 没有任何科学理论能够解释,为何其他人会因为接触变异种而加重变异程度,而江归荑恰恰相反,她不仅能够降低与她接触变异种的变异值,甚至能够缓解自身的异化程度。


    简称在为别人解毒的同时, 自己还能百毒不侵。


    易北洲思忖了片刻,突然说道:“你的父亲曾和我说过, 你的母亲死于一种基因病。”


    “你认为,我的这些特别之处,是与此有关?”


    易北洲的目光中带着探究:“我不知道,在我的印象里, 他并没有跟我说这种基因病的具体后果。你有想起什么吗?”


    江归荑摇了摇头:“我只在偶尔, 能想起一些零星的过去的片段, 但并没有与此有关的内容。”


    她想了想, 补充道:“但我回忆起, 我的父亲非常爱我的母亲,母亲去世后, 他就常常沉浸在研究工作中, 经常不回家。”


    易北洲的表情有些意外, 看起来, 他之前不知道这件事。


    说罢,她轻轻勾起唇角,似乎有些讽刺:“让我的母亲去世的基因病,到了我,却能成为命运赐予人类对抗末世的关键武器。”


    易北洲声音有些艰涩:“你的父亲没有说这种基因病是遗传的,你不一定真的遗传了……仍然有其他可能性……”


    江归荑轻轻笑了笑,眼神淡淡,看不出眸光中的情绪:“没关系,我只是觉得,如果真的能成为末世中的救世主,也是一种幸运的事。”


    易北洲却没有说话。


    他想,这未必是一件幸运的事,至少对江归荑而言,即便它真的是全人类的幸运,也未必是她的幸运。


    在接触其他变异种后,江归荑虽然能够在异化值上升后的一段时间后,再次将异化值降低到较低的水平,但这一过程仍然需要时间。


    换而言之,如果江归荑在短时间内需要为大量异化值较高的人类降低异化值,那么很难保证她不会因为异化值的急剧上升而直接变成变异种。


    而且,在短时间内接触全球大量的变异种和即将变异的人本身也是不现实的,肢体上的接触本来就是一个非常低效率的方式。


    易北洲看着江归荑苍白的脸,一颗心在不断地发沉,和联合政府以及其他基地的反复斡旋的经历让他明白:


    人们对救世主的要求极其严格,一个人若当不好救世主,等待他的就可能是万人谴责与唾骂——


    既然如此,在其他人的眼光中,他与“灭世主”也并无什么区别了。


    易北洲的心底总有些惴惴不安,但他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在心里反复宣誓:


    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即使是再汹涌的风浪,再淋漓的风雨,我都一定会保护好她的。


    他绝不会,让当年站台上发生过的事,再一次重演。


    江归荑自然不知道他心中万般思绪,她仍然感觉到从心底升起的疲惫感,强扯着精神道:“上次的论文,还没得到联合政府的回复,这次我这件事,还要如实报告给他们吗?”


    易北洲已经恢复了冷静的情绪:“还是先找机会进一步试验吧,毕竟你现在仅仅在陈真的身上发挥了降低异化值的作用,但陈真的状况很特殊,他正处在人类和变异种的界限上,距离变成变异种其实只余一步之遥,因此,很难说你在变异种和其他人的身上是否能发挥相似的‘异能’”?


    江归荑轻轻地笑了笑,伸出了她的手,望向易北洲的目光中带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清的意味:“这个简单,你不如试试?”


    她口中说的明明是试试她能否在他身上发挥相近的异能,但她狡黠的眼神却似乎在讲述另一件事。


    易北洲将目光移到她小巧玲珑的手上,一时间没有移开目光。


    自从他以为她“死”后,不知有多少多少次,他从噩梦中惊醒,满心只有一个想法:


    如果,上天能让他再看见她笑一次,再碰触一次她的温度,他愿意做任何事。


    但是此时此刻,即使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叫嚣着立即行动,他强大的自制力还是生生制止住了自己,将目光从她细软白皙的手上一寸寸移开。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好的时机。


    紧接着,他声音有些沙哑地道:“不,你需要休息,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


    他表面上说的也是尝试异能,但从他有些刻意躲闪的目光,他心里想的,也是另一件事。


    易北洲生硬地转移话题道:“上次你的论文,联合政府已经回复了。”


    江归荑讶异道:“这么快?”


    这下她是真的有些意外了,毕竟按照她之前所想,联合政府研究中心总要花时间验证一遍她的结论,才会做出相应的回复。


    易北洲道:“这就是我来活体变异种实验室找你时,想要和你说的事。”


    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过于让人措手不及了。


    他没再多言,而是言简意赅道:“联合政府在回复中写到,相关高层在看完你的论文后,他们一致认为,你的科研水平完全符合加入联合政府研究中心的条件,因此,他们愿意付出丰厚的回报,把你从西京基地挖走。”


    易北洲说完后,静静地打量了一会儿江归荑的表情,虽然表情依然平静无波,但眼底自然的情绪流露仍然暴露了他的几分焦灼。


    他故作平静地问道:“你要去吗?”


    江归荑故作思考了一会儿:“让我想想……”


    “是不是加入联合政府研究中心,能够为人类作出更大的贡献……”


    易北洲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与不知所措,他惯常冷清的眸子中此时满是江归荑的身影:“联合政府这次邀请似乎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我倒觉得,诚意是很明显的呀。”


    易北洲锋利的眉眼柔和了些许,近乎有些哀求:“他们没有验证你的成果,就贸然邀请你去……”


    江归荑假装思忖了一会儿,见易北洲清冷俊秀的脸上表情几度风云变幻,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道:“别那么紧张,我心里清楚,联合政府如果真的看中的是我这个人,那么他们必然要试验我的研究成果究竟是否可行,也必然要在回复中告知我的猜想是对是错……”


    她收起笑容,眼神中有一些冷意:“不告知实验相关,却只是一味地邀请我前去联合政府总部。这不由得让我怀疑,联合政府真的有问题了。”


    江归荑和易北洲对视了一眼,二人都在彼此眼底看到了凝重。


    易北洲前去回复了联合政府,告诉他们江归荑感谢联合政府的厚爱,但暂时不打算加入研究中心,而更愿意暂时留在西京基地进行后续的研究。


    江归荑则仍躺在医务室的床上,静静思索着什么。


    白色的病房,极细的紫色针头,源源不断的输液,不知为何,眼前这一刻,让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她摇摇头,止住了自己凌乱的思绪。


    但独自一人身处这间医务室,她还是感觉到有一些孤单。


    她对易北洲始终是保持一定距离的,在记忆还未找回前,她很难相信任何人。


    况且,在今天之前,她一直对自己,对自己的父亲,保持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怀疑。


    这场变异究竟与父亲是否有关?


    那截先是被用于研究,之后又被锁上的触手究竟是什么?是否与现在的众生畸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她,又在这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为什么那只变异种,会用幻境困住她,这真的仅仅是一场巧合吗?


    但在今天,她对易北洲态度的软化,不仅仅是由于她身体的虚弱。


    更重要的是,她对自己和父亲放下了一半的心。


    从梦境反映的记忆来看,那个实验最终由于没有研究成果而叫停了,至少,父亲将研究对象封存了起来。


    而结合众生畸变发生时她的年龄,和研究仅仅维持了一年来看,早在众生畸变发生之前,她的父亲就已经终止了这项研究。


    另外,她能够降低其他变异种的异化值,这项独一独二的、很有可能成为人类对抗众生畸变大杀器的异能,也似乎成为了她被困在变异种编织的梦境长达一年半的可行的解释。


    第一个思路是,就像此前的变异兔、麻雀变异种、陈真一样,变异种极易被她吸引而来,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她才被那个变异种圈.禁了一年半之久。


    另一个思路就比较可怕了。


    当初困住她的变异种的异化值很高,还变异出了比较高级的异能,这代表着,那只变异种在畸变发生时可能就位于核心区域,那么,处于核心地位、如此强大的变异种,会不会是因为知道她能够降低变异种的异化值,才刻意困住她、不让她回到正常的人类社会、从而拯救人类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那只变异种,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而是潜藏在暗处,等待着对她发出致命一击。


    第49章


    江归荑梳理着脑中凌乱繁杂的线索和思绪, 过了一段时间就感觉胸腔深处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


    正如她的异化值已经再次降到了一个较低的水平,照理来说,她应该不会感觉难受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依然能感受到, 胸腔深处和四肢中每一处骨骼、每一层皮肤、每一处细胞传来的焦灼感,像是有几股力量进行厮杀。


    随着难受感和困倦感一波波地席卷而来, 渐渐地,她感觉有些累了,眼皮越来越沉。


    医务室中只有她一个人,很安静,只有输液时滴滴答答的轻微声响, 不知不觉间,江归荑就再次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可能是由于在睡前想到了易北洲的缘故, 这次,她梦到了他们相处的画面。


    准确来说,并不是相处,而是他们继他在机舱中救下她后的首次相见。


    西京大学礼堂里坐满了人, 新生们兴奋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每个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讲台左侧通向备场区的入口。


    “听说这次学校请来宣讲的是一位空军飞行员, 上尉军衔……”


    说话的女生一脸神秘地小声说道, 脸上期待兴奋的表情没有丝毫掩饰。


    她的女伴理智一些, 听到她的话,怀疑地眯起眼:“是吗?这军衔听起来也不那么高啊, 他是取得了什么特殊的荣誉吗?毕竟每年西京大学的开学典礼, 请到的都不是一般的人物, 才成为开学季最大的看点……”


    女伴向后环顾了一圈, 脸上疑惑之色更重:“今天,也没怎么看到新闻媒体,往年明明都能上热搜头条的。”


    说话的女生翻了翻手机,找出了消息通达的朋友给她发送的小道消息,一字一句地念道:“好像是因为,他完美执行了很多非常艰巨的任务,唔,他有好多奖项,金头盔、金飞镖……诶,他之前还执行了一项跨境救援人质任务,好像是营救了什么科学家的女儿,具体细节查不到,但就在这项任务后他才从中尉升为了上尉……”


    “不过,最重要的是,他好年轻啊。”


    说话的女生一边嘻嘻哈哈地笑着,一边把手机递到女伴眼前。


    在她们后面坐着的江归荑,余光不经意间地扫到说话的女生举起的手机屏幕,下一秒,她的目光对上了易北洲的俊美面容。


    照理来说,军人的照片是不允许发布到网络上的,但这张照片似乎拍摄的是某场颁奖典礼的场景,因此在网络上留有痕迹。


    易北洲身着整齐的军装,显得他身材格外修长挺拔,如同直立劲松,即使在双手接过金色的奖杯的刹那,他的脸上也并未流露出明显的情绪,而是一如既往地严肃与淡漠。


    江归荑的心上涌过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前排的说话女生和女伴继续叽叽喳喳,江归荑的室友也注意到了这张照片,双手捧脸眨着眼对着江归荑道:“年轻俊俏的军官救下了科学家的女儿,听起来就像是什么言情小说的桥段。”


    没等江归荑反应,她微微叹了口气,故作忧愁道:“如果我是故事的女主角,我一定要当即立断抓住他的心,然后……再天天吊着他,让他为我魂牵梦萦……”


    江归荑上下扫视了室友一圈:“你昨天是不是又在被子里熬夜看言情小说了?”


    室友“嘿嘿”笑了两声,没有说话。


    江归荑眼神微妙,语气平静地指出:“可你不是科学家的女儿,你甚至还在上次的入学考试中……”


    “哎呀!你怎么总揭我的短!”室友一下子贴过来,笑着作势要闹她。


    这个话题就算是翻篇了。


    这次的梦境不同于以往,江归荑并非是附在曾经的自己身上重新经历过去,而是仿佛飘浮在空中,以一个居高临下的视角打量着曾经的自己、周遭的环境和发生过的一切。


    这一看,她就发现了一些曾经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比如说,当她被困在变异种的幻境中时,她梦中的室友和真实记忆中的室友的面貌其实是一模一样的,二者之间仅仅是死板与鲜活之间的差异。


    与此时看见的真实记忆中的室友相比,幻境中的室友更像个假人,就连微笑时唇角勾起的弧度都是一模一样的。


    江归荑的心缓缓放松了些许。


    幻境中的人物和场景基本取材于真实记忆,这更加说明江归荑在幻境中梦见的东西并非是变异种主动选择的,而是由她自己自然而然由思维产生的。


    换句话说,她与困住她的变异种之间的联系,或许没有那么深,或许,那真的仅仅只是个巧合而已。


    江归荑在空中飘浮着,思索着,忽然,她注意到礼堂坐席间的喧嚣渐渐平息了下来,逐渐变得安静。


    她向着讲台上看去,就见易北洲一步步走了出来。


    易北洲身着平整整洁的军装,衣领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五官线条俊秀清晰,甚至有些隐隐的锋利,他一手握着话筒,垂下眼睫时显得有些漠然,也展露出几分禁欲之感。


    他抬眼的刹那,江归荑的心漏跳了半拍。


    明明知道她此时以类似隐身的状态飘浮在半空中,易北洲绝无可能注视到她,但当他抬头望过来的那一秒,江归荑仍然觉得冥冥之中,她与易北洲隔着三年的岁月和离乱,隔着礼堂的茫茫人海,终于目光交汇了。


    之后,随着易北洲的分享一步步展开,年轻大学生们逐渐将注意力从他的外表上移开,而是沉浸在他讲话的内容本身,当易北洲讲到死里逃生的经历时他们紧张刺激,当易北洲讲到令人振奋的经历时他们神情激动。


    易北洲的分享结束,女生们纷纷挤上台前名为咨询实则要联系方式,几乎是转瞬间,他就被密密麻麻的女生们围起来了。


    江归荑飘浮在半空中,看见这一幕,心中不知有什么滋味,下一秒,她望向了三年前的她。


    三年前的江归荑刚刚进入大学,却已经显得比平常人沉稳很多了,她没有像其他的女孩子那样一窝蜂地冲到台上去,而是抱着自己的臂膀,靠在身后的椅背上,眼神遥遥望着易北洲,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的神情无论是任何人看来都应该是极其平静的,目光不带有一丝波澜。


    但江归荑自己,却从三年前她那宛如平静面具的脸皮下,注意到了一丝违和。


    凭她对自己的了解程度,她的真实情绪,绝没有表面上这么平静。


    下一刻,在江归荑审视的目光下,易北洲拒绝了所有女孩子们索要联系方式的要求,女生们悻悻地返回了座位。


    与此同时,没有人注意到的是,江归荑的唇角绽放出一抹幽微的笑意。


    三年后的江归荑望着那抹笑意,心中涌过几分莫名的苦涩和伤感。


    在这不合时宜的时机,她想,如果没有那次悲痛的离别,没有那些如同梦魇般的混乱和猜测,没有众生畸变的来临,可能他们真的会如她室友所说的:


    成为一对言情小说里才有的佳偶吧。


    下一秒,她仿佛隐隐听见了一阵阵敲门声,礼堂中是不可能出现敲门声的,她有预感般地向着门口看去,下一秒,梦境空间撕裂,所有人和物事都坠入无边黑暗。


    与此同时,她睁开眼,医务室的门口确实传来一阵阵敲门声,那敲门声格外急促而猛烈,似乎蕴含着不详的讯息。


    但门外敲门的人并未选择推门就进,而是似乎顾忌着什么。


    江归荑深吸了口气,应声道:“请进。”


    门“唰”地一声打开,进来的赫然是易北洲。


    易北洲快走了几步到了江归荑面前,下一秒说的话却让江归荑整个人完完全全愣在了原地:


    “联合政府的人来了。”


    第50章


    距离易北洲发送江归荑婉拒加入联合政府的讯息仅仅过去了几个小时, 谁也没想到,联合政府的反应竟会如此之快速,如此之剧烈。


    易北洲一边带着江归荑走出医务室的大门, 一边飞快解释道:“联合政府未经告知就派来了专机,我收到消息时已经晚了, 他们的专机已经降落在了西京基地的机场……”


    江归荑突然止住了脚步:“那你现在是要带我去哪?这可不是前往机场的方向。”


    易北洲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弯下腰, 目光中含有一分不易察觉的隐忍,平视着江归荑道:“此前,联合政府只有在运送物资时才会派遣专机,而且每次都会提前通知,从未出现过不告而来的情况。”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


    他的语气逐渐冷淡下来:“联合政府此次前来, 多半是为了你。”


    随着他话音落下,江归荑心中升腾起一阵巨大的寒意。


    她曾经问易北洲:“联合政府, 真的对畸变的原理一无所知吗?”


    在那之后,他们还进行了一番深入的讨论,但即使在那时,即使二人的心中都短暂浮现了惊疑不定, 隐隐察觉到如果一旦猜测属实, 那么众生畸变的背后必然蕴含着更大的阴谋, 但是——


    他们从未想过, 当时的猜测可能是真的。


    江归荑的语气一寸寸冷下来:“如果我只是一个意外发现了新成果的研究人员, 那么联合政府在盛情邀请我后,若接到我的拒绝, 最多只是再做邀请罢了。他们如此大的反应, 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心中有鬼, 而这个鬼却被我戳破了。”


    说话间, 易北洲已经带着江归荑来到了一栋居民楼,闻言微微颔首,道:“所以,你就留在这里,基地内有上百地下室,这里很安全,一般人找不到这里。”


    他回答了最初江归荑提出的问题,神情非常平静,不露丝毫异样,仿佛理所应当。


    顺着他坦然的目光,江归荑看到了位于这栋居民楼的侧面,一个极其隐蔽的地下室的入口。


    地下室大门紧闭,门口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锁。


    江归荑知道,只要她走进这个避风港,易北洲再照原样锁上大门,就不会有任何人能找到这里。


    毕竟,从外表来看,这个地下室真的只像一个年久失修、长年无人使用的地窖,和基地中其他任何一个废弃的地窖没有丝毫差别。


    联合政府派来的人终究只是外来者,即使他们把整个西京基地翻过来,也未必能够找得到她。


    可是……


    江归荑直视着易北洲的双眼,问道:“那你呢?你要去做什么?”


    易北洲抿了一下唇,道:“你留在这里,我去阻拦他们。”


    “……不,你阻拦不住他们,基地和联合政府之间的关系是,联合政府给基地提供食物和其他物资,基地向联合政府上交野外小队捕猎的变异种样本。我没说错吧?”


    易北洲深吸了一口气,道:“对,这是一种交易的关系。”


    “不,这根本不是一种平等交易的关系,联合政府可以从无数基地那里获取他们要用于研究的样本,但人类基地却无法找到营养液的替代途径。”


    江归荑微笑了一下,虽然笑意未达眼底:“这是一种管辖和被管辖的关系。”


    易北洲的眼中却没有丝毫惊讶,只是因为被戳破心中真实所想而微叹了一口气,道:“对,作为执政官的我可能无法阻拦他们,但我必须去试一次。”


    江归荑摇了摇头,目光坦然:“你不用为了我才……”


    “不。”易北洲却打断了她,随后沉默了一会儿,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起来似乎有些难过和伤感。


    “我不只是为了你……”他苦笑着摇摇头,语气酸涩:


    “我是为了西京基地中的每一个人,以及全人类唯一的希望……”


    迎上江归荑的目光,他坦然解释道:“无论从你的研究来看,还是从你自身能够降低变异种的变异值来看,你都是人类的希望。”


    易北洲轻声道了一句:“冒犯了。”随后牵起了江归荑的手,江归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被他带着往地下室门口的方向走去。


    “我会从外面把门锁住,但是门从里面也可以打开。”


    一边说着,易北洲打开地下室的门,不同于江归荑设想的那样,地下室并不阴暗潮湿,而是整洁宽敞的,基本的家具用品摆放地整整齐齐,桌子上甚至还放有几管营养液和可以长期保存的食品。


    “这里是我之前特意准备的。”


    他并没有解释为何要刻意准备这样的地方,只是交代道:


    “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就算是,就算是基地乱了,我不见了,也不要出来……”


    易北洲看了眼手表,转头离去前,目光如有实质般落在江归荑的脸上,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口,但最终没有说,只是勾起一侧的唇角。


    他的目光似乎在说:我希望,这次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记得我……


    然而,他刚转身,手腕就突兀被握住了。


    江归荑微笑着,语气却不容置疑,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她的理由如同连珠炮弹:


    “你一个人,无法对抗联合政府,联合政府完全可以就地解聘你,再换上另一个执政官,到那时,你认为我还是安全的吗?”


    “另外,就算联合政府真有猫腻,我也不相信,在他们知道我可以降低变异种变异值的情况下,仍然会对我做什么。”


    最后,江归荑直视着易北洲的双眼,目光似乎是宣示,一字一顿道:


    “我不是被你护在身后的人,我会和你同担风险,共度命运。”


    易北洲再也忍不住,他的目光在江归荑的面容上流转几度,紧接着慢慢低下头,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那只是一个薄如蝉翼般的亲吻,不缠绵,不流连,一触即分,但被这个吻对待的人却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珍重与温柔。


    附近没什么人,只能听见从远方遥遥传来的轻微声响,他们也知道,联合政府的专机已经抵达机场,派来的人还在等待着易北洲复命。


    明明前方情势不明,处处都透着诡谲和古怪,他们却于争分夺秒间,静静享受着这一刻的平静与隐秘的亲密.


    西京基地军用机场。


    这是江归荑第二次来到这个机场,她的心境却与上次完全不同。


    上一次,她初到西京基地,满心都是对末世的种种怀疑,以及对人类基地的好奇。


    而这次,在短短一个月后,她不仅对众生畸变的种种形成了一定的理解,而且再次出现在这里时,还面临着新的挑战——


    联合政府的专机停在机场正中心,有一个人站在直升机一侧,他身着整齐军方制服,面容严肃,看起来像个军官,他不断地看表,像是等得不耐烦了。


    见易北洲和江归荑到来,他终于挤出一个假模假样的笑来,伸出一只手作势要与易北洲握手。


    易北洲没有伸出手,军官也丝毫不在意,至少从面上看不出什么,他收回了手,目光向江归荑的方向扫去,微笑寒暄道:“这位就是江研究员吧,年轻有为,真是年轻有为。”


    易北洲语气有些冷淡:“联合政府不告而来,究竟有何指示?”


    军官摆摆手,看起来他已经在虚与委蛇的环境中浸淫太久了:“谈不上什么指示……基地和联合政府之间的关系不过是通力合作而已,这也是联合政府设立的初衷……扯远了,扯远了……”


    他对不告而来避而不答,而是话锋一转,明明语气中还是笑着的,眼神却如毒蛇般阴冷:


    “不过,我受研究中心委托前来,研究中心特意嘱托我,像江小姐这样的人才,务必要邀请到研究中心,才能让人才不至于明珠蒙尘啊。”


    江归荑缓缓道:“可我已经回复了贵方我的意向,我从一开始就来到了西京基地,华夏是我的母国,我对它也更为熟悉……”


    军官却直接打断了她:“不不,江小姐,你一定是没搞清楚,联合政府研究中心有多么先进的设备,有多么优厚的待遇,有多么和你一样的优秀人才与你共事……”


    军官目光带着微微的讽刺,扫视了一圈目之所及的居民楼和研究院等建筑,语气带着说教的意味:“江小姐,你还年轻,人生还很长,不应该被困在这样的一隅之地。”


    江归荑心中腹诽,我如果真的和你走了,估计这一生也就加速走完了。


    江归荑坦然道:“可我,就是想要待在自己熟悉的地方。”


    军官见她油盐不进,遗憾地摇摇头,口中道:“江小姐你要知道,有很多人想要得到联合政府的青睐,却得不到,你真的要放弃这样的机会吗?”


    江归荑刚想要再次拒绝,却见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微笑道:


    “我记得,西京基地研究院的前院长林邱实就是欲加入联合政府而不能,最后才做出那样的事……我说的没错吧?”


    他原先的话虽是对着江归荑说的,但到最后却直直看向易北洲。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


    要知道,基地里面虽然流传着诸多猜测,但没有人真的能证明前阵子蟒蛇变异种事件和研究院有关,而那流传的猜测,也都由于江归荑的宣讲暂时平息了下去。


    一旦基地中的其他人知道蟒蛇变异种的真实来源,情况将不堪设想。


    江归荑立即看向易北洲,直接捕捉到了他眼底的一分惊疑不定。


    是了,易北洲没有如实告知联合政府那场变故的前因后果。


    那么,联合政府又是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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