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你再捣乱信不信我把你一起送到派出所!”姜自明替过禇归的位置,他长相普通,发怒时眼角下垂,很有几分唬人的凶悍劲。
向母这种人最是吃硬不吃软,她缩了缩脖子,刚刚胡搅蛮缠的勇气化为了怯懦:“我又没犯事你不能抓我。”
“不能抓你?行,那我倒要去你单位找领导好好说道说道,向浩博偷盗集体财产证据确凿,你当妈的不劝儿子悔改,反而上我们医馆撒泼,你这种思想觉悟,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必须严肃处理。”张晓芳一把抓住了向母的命门,向浩博眼见是没救了,再把她自己搭进去,那是万万不行的。
向母灰溜溜地跑了,姜自明给媳妇竖了个大拇指,张晓芳微仰着头,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蒸笼刚刚上汽,她是出来通知大伙儿今天午饭得推迟半小时的,恰巧碰到向母,她登时撸起袖子上了。
梅菜扣肉做法繁琐且费火候,供应所送来的五花肉要先烫皮烧毛,洗净了切成方块大锅煮透,晾干水汽在表皮上抹了酱油下锅炸。
正常炸梅菜扣肉用的是大锅宽油,现在条件有限,张晓芳换了省油的小锅,因此多花了点时间。
医馆里有病人,张晓芳只道有事耽搁,所以午饭推迟。医馆的员工心知肚明,笑嘻嘻地应了,有梅菜扣肉,别说推迟半小时,推迟一个小时他们也愿意等。
临近中午,后厨梅菜扣肉的香气一个劲儿地往外飘,药房里仅有零星的几个病人,他们咽咽口水:“哟,你们今儿吃什么呐,这么香。”
“我哪知道啊。”抓药的员工说话都带口水音了,他加快手上抓药的动作,“您的药拿好。”
等病人走了,第一批吃饭的员工迫不及待地交了班,在后面人一叠声的“你吃快点”中小跑去了厨房。
中午的主菜自然是张晓芳忙了一上午的梅菜扣肉了,配菜没啥好说的,反正是翻来覆去的老三样,厨房里梅菜扣肉的味道强势掩盖了一切。
六斤五花肉要分给十几张嘴,为了让每个人能多吃两口,张晓芳将刀工发挥到了极致,炸过的肉皮呈虎皮状,肉片薄得恰到好处,肥肉与瘦肉都被汁水浸成了褐色,整齐地码在吸满了肉香的梅菜上。
肉片大小均匀,绝不会出现你的比我的大,他的比我的厚的情况,一人四片肉,大半勺梅菜,要是不怕咸,可以叫张晓芳添上半勺。
褚归的饭被贺岱岳提回后院了,他们桌上那碗装得满满的,明显不止一人四片。安书兰昨儿特意去了趟西厢,租了他们西厢正房那家人的大儿子在肉铺上班,安书兰托他买了条肉,早上拿给张晓芳一起收拾了。
难得吃顿梅菜扣肉,当然得吃好吃饱,一条肉安书兰留了一半,剩下的两个徒弟平分。
“赶紧趁热吃,凉了就没这么香了。”安书兰往贺岱岳和褚归碗里夹肉,蒸软了的肥肉颤颤巍巍,入口即化,梅菜的咸香完全中和掉了肥肉的油腻感,尤其是垫在底下的咸菜,滋味十足,比肉还要下饭。
褚
归吃得正起劲,贺岱岳伸筷子从咸菜夹走了什么,小小圆圆的一粒,定睛一看,原来是颗花椒。
——褚归吃不惯整粒的花椒,上辈子贺岱岳做菜极少会放,即使放了,也会像现在这样在褚归吃前替他挑出来。
碗里的饭似乎更香了,褚归一手拿筷子一手扶碗,桌面下的腿动了动,右膝盖轻轻磨蹭着贺岱岳的左膝盖,贺岱岳手一抖,筷子尖的花椒粒掉在桌上,骨碌碌滚到了地面。
“当归。”褚正清看向褚归,两个膝盖火速分开,褚归正襟危坐:“爷爷。”
褚正清今日告了假,安书兰说得对,无论怎样,身体是排在首位的,他们身体健康,褚归在外面才能安心。
“我写了封信,你待会儿上邮局把它寄了,另外问问你齐爷爷明天上午是否得空。”褚归借了齐家的人参,如今人参被向浩博摔坏了,无法完璧归赵,他们理应上门道歉,至于如何赔偿,全看齐家的意思。
褚家向来与人为善,京市的医药世家基本上都与褚家有些交情,齐家离褚家最近,事急从权,褚归单想着借来用完立马还回去,未曾料到会出意外。所幸他借的是种植参,而非什么真正的百年野山参。
褚正清写的信在书房,收信地址对于褚归而言既熟悉又陌生。泽安,褚家南逃的小城,他出生的地方。
“孙荣。”褚归念出收件人的名字,“三师兄?”
“嗯。”褚正清没瞒着褚归,当年他先后收了向浩博、姜自明、孙荣三人为徒,孙荣年纪最小,但天赋却在两位师兄之上。
孙荣虽未和褚正清回京市,但这些年一直有保持联系,京市是回春堂的根,孙荣是老回春堂在泽安留下的种子。
齐家跟邮局在同方向,褚归蹬着自行车寄了信,跟齐老爷子约了时间,再答复完褚正清,刚好上班。
既要赔礼道歉,褚正清让安书兰备了两封点心一壶酒,另数了一千块钱。损坏的人参和完整的人参是两个价格,这一千是褚正清预计的差价。
人参的大小跟生长年份息息相关,三指粗的人参,在别家恐怕能当成传家宝了,也就齐家底蕴深厚,敢说借就借。
齐老爷子与褚正清年纪相仿,他面色红润,蓄着长胡须,朗笑着把爷孙二人迎进门:“咱俩谁跟谁啊,你讲究那些虚礼干什么?”
“你戒酒了?”齐老爷子行事颇有几分古道热肠,褚正清同他开玩笑,“既如此我便提回去了。”
“别别别。”齐老爷子护住酒坛子,招呼站在褚正清身后的褚归坐下。
褚归站着不动:“齐爷爷,我是来跟您道歉的。”
齐老爷子收了笑意,道歉?道啥歉?
褚归借人参时用的理由是想对比一下种植参和野山参在外形和气味上的区别,齐家的这支种植参在圈子里并非什么秘密,齐老爷子不疑有他,痛快借了。瞧爷孙俩一个比一个严肃的神色,齐老爷子立眉,他们莫非未经自己允许把人参用了?
“您借我的那支人参我没保管好,
被医馆的员工弄坏了。”
哦,
弄坏啊,
齐老爷子松了口气,他以为咋了呢,人参本是切片入药,仅药性而言,坏与没坏是一样的。
人参仍在派出所,褚归少不得交代一番缘由,褚正清把钱递给齐老爷子:“等派出所归还了人参,我再让当归给你送过来。”
“褚大哥,你这是看不起我。”齐老爷子板脸把钱塞到褚正清手上,“我们几十年的交情,当归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叫了我二十多年的齐爷爷,甭说是把人参弄坏了,弄丢了我也不可能跟他计较啊。”
齐老爷子死活不肯收钱,他站起来离褚正清三步远,勾手让褚归到他身前:“你爷爷是老顽固,我们不听他的。齐爷爷跟你说实话,那人参我早想处理了,我没你爷爷有本事,放久了怕是护不住,你明白吗?”
“我明白。”褚归心头一跳,暗暗为齐老爷子的敏锐与远见惊叹,“谢谢齐爷爷。”
话题从人参转到了时局,褚归努力调动上辈子关于齐家的记忆,一无所获。兴许是齐家人没出什么大事,褚归心道,总之有爷爷和师兄们在,到时候让他们多关注关注。
齐家、乔家、院长……褚归沉沉叹了口气,他一个人力量有限,只能帮一个是一个了。
派出所过了一周方才归还了人参,同时给褚归带来了向浩博的消息。
在心理与生理的双重折磨下,向浩博短短数日憔悴得失了人形,除了他妈以外,他爸、他大姐和他二哥没一个来派出所看过他。
听见向母流着泪对他说好好接受改造后,向浩博意识到他彻底被放弃了。
向浩博枯坐在冰冷的铁床上,开始回想他是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处境的,对,他进回春堂的确是不安好心,但如果不是瘦猴引诱他去赌博,设局让他输钱,他绝对不会毫无准备地去偷人参!
是瘦猴!凭什么瘦猴可以逍遥法外!
他要戴罪立功!什么报复,自己已经这样了,他怕什么报复!
“我要举报!”向浩博疯狂晃动铁门,“城东有人非法赌博,你们快去抓!”
向浩博的举报迟了两步,瘦猴得知他进了派出所,当晚连夜通知财哥换了地方。派出所的警察们扑了个空,随后根据现场遗留的蛛丝马迹以及根据向浩博的供出的内容,快速锁定了瘦猴与财哥的方位。
目前瘦猴是抓到了,财哥仍在潜逃,派出所的警察们为此忙得人仰马翻,耽搁了归还人参的事。
面对他们的致歉,褚归表示理解,不过相较于财哥的去向,他更关心向浩博是否算戴罪立功。
“算那么一点吧。”警察满脸晦气,“前提是他活着出院。”
就在昨天晚上,向浩博在牢里被人揍了个头破血流,送到医院时已进气多出气少了,原因尚在调查,他们怀疑是财哥的人蓄意报复。
“向浩博,他在哪个医院?”褚归声音轻得毫无情绪,褚正清默默扭头看着褚归,眼底闪过一抹心痛。
说完向浩博所在的医院后,警察起身告辞,褚归送他们出了医馆,转身低头:“爷爷,我想去看看。”
“去吧。”褚正清拍拍褚归的肩膀,“早去早回,爷爷在医馆等你。”!
第32章
褚归隔窗见到了昏迷中的向浩博,他脸上如同打翻了调色盘,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旁边的医生在说着向浩博的伤势,脑部受到严重撞击,肋骨骨折,另外右手百分之九十九会留下终身残疾。
“他能醒吗?”褚归收起内心复杂的情绪,和医生讨论向浩博的病情。
医生摇头:“估计难,打他的人下了死手。”
褚归失神地回了医馆,他没有去见褚正清,而是直接进了卧房,脑袋里重复回想着医生那句“我们尽力了”。
同为医生,褚归很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褚归沉默地盯着自己的双手,他治病救人的手,如今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推向了死亡。大仇得报,他应该高兴的。
我应该高兴的,褚归调动嘴角的肌肉,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贺岱岳闯入了一室的寂静,他关上门,把呆坐在床沿的褚归拢紧。盛夏的天,褚归双手的温度凉得吓人。
“我看到向浩博了,他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我是想报仇,但我没想过——我不知道他真的会死。”褚归恨向浩博恨得最狠的时候想啖其肉饮其血,他曾经历过无数次死亡,悲痛、懊恼、后悔……
“如果能重来一次,你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贺岱岳捂着褚归的双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将之暖热。
会吗?褚归犹豫半晌点头:“会。”
“那说明你的选择是对的。”正如褚归理解他一样,贺岱岳也能理解褚归的感受。他第一次在前线扣动扳机时,对面的人胸口炸出血花应声而倒,贺岱岳表面镇定,实则夜夜难寐。
营长为他做心理辅导,问他重来一次他是否会扣动扳机,贺岱岳回答会。对方或许是某对父母的儿子、某个女人的丈夫、某个孩童的父亲,他们又何尝不是呢。
褚归被贺岱岳安抚,以齐家那支人参的价格,向浩博顶多能判个三五年,终究是后患无穷,眼下的结局反而是对褚归最好的。
贺岱岳掌中的手慢慢恢复了温度,褚归扣住他的掌根,心上一片安宁。
两人静静依偎着,铺天盖地的疲惫感将褚归笼罩其中,他睡眼朦胧地打了个哈欠,脑袋抵着贺岱岳弹韧的胸肌:“我好困,你帮我跟奶奶说一声,我晚上不吃饭了。”
褚归睡得极沉,期间门安书兰和褚正清来看过他数次,若非他脉象平和,褚正清定要担心他是受什么刺激晕过去了。
想到褚归上辈子的经历,褚正清替褚归掖好被子,睡吧,上辈子的一切,全当是一场梦,别难过,别痛苦,睡醒了就过去了。
单薄地衣衫勾勒着褚归清凌凌的骨骼,安书兰莫名心疼,之前没觉得,好好的孩子咋突然瘦了这么多。
一觉到天明,晨光透窗,清脆的鸟叫声在树梢跳跃,褚归深深呼吸,犹如沉疴尽散,连骨头缝都透着一股轻快。
他拿着搪瓷杯和贺岱岳挤在一块刷牙,贺岱岳往常用的是牙粉,褚归挤了坨牙膏给他,两人唏哩呼噜漱
了口,姜自明在廊下瞅着:“你俩感情可真要好,连刷牙洗脸都一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褚归动作僵了一瞬,让开位置叫姜自明洗脸:“谁叫以前我俩一块洗脸的时候你故意泼我水。”
“嘿!”姜自明反手呼了一把褚归的脑门,他手上沾着水,把褚归的头发呼得乱七八糟的,“我泼你一次你从八岁记到了一十一啊!你个小记仇鬼。”
褚归拉着贺岱岳走了,姜自明是个幼稚鬼,褚正清老说他三十几岁快四十的人了没个正行。
回春堂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被褚归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三遍,不合适的东西全被他收进了后院的地下室里。地下室是四合院修建之初挖的,入口在褚正清的卧房后面。褚归头一次进,不过里面没啥特别值钱的,用褚正清的话来说:褚家值钱的分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看得见的在博物院里放着,看不见的在他们脑子里。
地下室的钥匙有两把,一把在褚正清手里,一把给了褚归。
今日是把祖宗排位请下来的日子,褚正清翻了黄历,提前和褚归把地下室打扫得纤尘不染。他与褚归换上了青布长衫,上香、磕头,与列祖列宗叙话。
安书兰默念阿弥陀佛,她依然不知道褚归重生的事,褚正清编了个别的借口。对于褚正清与褚归,安书兰是全然信任的。
万事俱备,褚正清锁上地下室:“当归要走了,明天晚上叫永康和自明他们两家人一起过来吃顿饭吧。”
安书兰含泪应了,褚归搀着她的手臂,心头阵阵发酸。
如今的每一言一行,都充满了分别在即的惆怅与不舍。
下午褚归拿上两封介绍信去了火车站,贺岱岳的老家在双城,京市无直达列车,他们得到湖省中转。说来好笑,褚归活了两辈子,倒是头一次来京市火车站的售票口。
褚归站在外面找了会儿方位,身后传来一声迟疑的:“褚医生?”
声音有些耳熟,褚归转过头,穿着铁路局制服的男人笑了:“褚医生真是你啊,您来火车站是接人?接人在前面,我带您过去。”
“不是,我来买票的。”褚归认出对方,是京市医院带母亲看病那人,名叫赵方德,约莫十天前褚归刚给他母亲做了复诊。
“买票?您到哪?”赵方德走近,似是要帮忙帮到底,褚归对火车站的确不太熟悉,遂接受了他的好意。
顺利买到票,褚归记下了赵方德的联系地址,出门在外,多认识个铁道局的小领导能方便许多。
为了照顾贺岱岳的腿,褚归买的票均是卧铺,车票是长方形的硬纸卡片,上面印了出发站、到达站、票价和乘车日期等内容,相较坐票,卧铺多了张铺位号的便签。
这些东西全丢不得,褚归仔细放到包里,安书兰给他缝了个装东西的小包,不止是小包,从褚归说要去贺岱岳老家的那天起,安书兰便开始忙活了。
穷家富路,钱是必不可缺的,另外通用的各种票证褚归不会做衣服,安书兰一气给他做了三套,若
非没布了,她恨不得把春夏秋冬全做齐了。
安书兰替褚归收拾的行李很快就超过了贺岱岳六年的量,褚归好说歹说才把安书兰劝住,他一个人,贺岱岳伤腿算半个,行李多了反倒成了累赘。
韩永康跟姜自明感觉最近医馆的氛围很是奇怪,主要源头来自于褚归和褚正清,自打向浩博进了派出所,两人坐诊的时间门一日短过一日,他们师傅更是早出晚归的,不知在外面忙什么。
褚归买完车票,被姜自明在医馆门口堵住:“你上哪去了?”
姜自明胖墩墩的,像堵肉墙,褚归按下他拦路的手臂,“一师兄,你该减减肥了。”
“我自己辛辛苦苦长的肉,干嘛要减。”姜自明一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师娘下午叫我跟大师兄两家人明天晚上全部到医馆吃饭,不年不节的,是有啥大事要宣布吗?”
褚归弯腰躲开姜自明的胳膊:“是有点事,明天晚上告诉你。”
早说无非徒增伤感,何必呢。
褚归将车票交给贺岱岳保管,他的行李后面肯定要重新整理,别到时候东放西放的找不到了。车票的日期是三日后,八月一号,褚归看着上面的数字眉眼低垂:“我去陪陪奶奶。”
安书兰在大堂缝鞋子,千层底布鞋,棉布用面浆一层层粘了,前四层后五层做成布板,接着在布板上剪下鞋底料。鞋底是比着禇归的脚画的,他脚瘦,市面上的鞋子虽然有长短合适的,但穿着总没安书兰做的舒服。
剪下的鞋底料白布包边,八个鞋底料合一个鞋底,麻绳线一针一针地纳,几十层的布料,力气小的根本做不下来。纳完鞋底锤鞋底,锤完鞋底缝鞋面,别看鞋子不起眼,做上一双鞋少说得三五天的功夫。
安书兰食指上套着金色的顶针,禇归拿起针线篓里纳好的布鞋,让她停一停。
“奶奶,够了,你做那么多,我哪穿得过来。”安书兰做的衣服鞋子,禇归一套能穿两年,他是要去乡下,但不是一辈子待乡下不回来了啊。
安书兰停手,禇归替她按摩手上的穴位疏通经络,一老一少的手搭在一块,风霜与岁月扑面而来。
“不多,趁我还做得动。”怎么会多呢,安书兰心想,一双鞋穿一年,一年三双鞋换着穿,她得至少做八十双。
她的当归,是要长命百岁的。
“奶奶,你教我做饭吧。”禇归怕安书兰把眼睛熬坏了,于是用做饭转移她的注意力。
“哎哟!”闻言安书兰一拍大腿,“我怎么把这忘了!”
禇归一个人去乡下,不会做饭咋行。他跟贺岱岳关系好归好,可也没有一天三顿顿顿上别人家吃的道理。
在安书兰的指导下,禇归成功做出了一道丝瓜汤和一道炒土豆丝,忽略丝瓜条的大小与土豆丝的粗细,单论味道还是到了及格线的。
安书兰没指望把禇归教成什么大厨,只要会做几个简单的家常菜就行了,自己吃饭,管他切的是土豆丝土豆条呢。
“回头再让你芳嫂教你两招。”安书兰掰着手指数,吃有了、穿有了,住,“小贺家里住得开吗?”
“住得开住得开。”禇归连连点头,他俩睡一张床,哪可能住不开,“奶奶你放心吧。”!
第33章
褚归上辈子跟贺岱岳学的做菜,师傅不是什么好师傅,徒弟也不是什么在做菜上极有天分的好徒弟,触类旁通举一反三样样不会,唯有依葫芦画瓢,色香味勉强占个味,偶尔心血来潮搞一搞色和香罢了。
姜自明盯着桌上颇具新手风格的丝瓜汤和炒土豆条,谁进厨房了?目光狐疑地扫向两位嫌疑人,小贺是客人,排除——天上下红雨了?有生之年他竟然吃到了小师弟亲手做的菜!
安书兰把丝瓜汤和炒土豆丝放在了自个儿跟褚正清面前:“当归第一次下厨,卖相差了点,但味道没什么问题。”
姜自明举起了筷子,打定主意,甭管吃进嘴里味道如何,他都要夸好。
“好吃。”
一双筷子夹走了最粗的土豆条,姜自明抬头,贺岱岳竟然抢他的台词!你装好歹装得像一点,夹着菜说好吃,筷子长舌头能替你尝味了?
在姜自明愣神的功夫,褚正清喝了口丝瓜汤:“不错。”
准确来讲,褚归的土豆是加水焖熟的,他切得太粗了,炒得炒到猴年马月去。土豆条软烂软烂的,贺岱岳和着饭咽下,这个味道和口感,他似乎在哪吃过?
丝瓜和土豆做起来简单,只要咸淡合适了,味道基本上差不到哪去,因此贺岱岳他们夸得并不违心。
桌上的丝瓜汤和土豆条很快见了底,大部分进了贺岱岳的肚子,褚归这个做菜的反而没尝到几口。放着安书兰做的肉不吃,抢他那上不得台面的小菜,真是……
褚归用碗挡住脸上的笑意,明天找芳嫂多写几个菜谱吧,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他们两个臭皮匠,照着菜谱还能研究不明白一道菜?
韩永康跟姜自明师兄弟加起来五个孩子,年纪最长的是韩永康的闺女韩佳云,比姜自明的大儿子长一岁,今年十四,在读初中,长相随母亲,是个秀气的小姑娘,但说话做事很有长姐的风范。
安书兰跟张晓芳是今晚厨房的主力军,韩佳云带着弟弟妹妹们帮忙。
姜自明的小儿子姜飞趁机溜了,前院是大人们上班的地方,他不敢过去,捣腾着小腿在后院乱窜,猛然瞅见一个生人,他倒是胆子大,炮弹似的冲了过去。
“你是谁啊?怎么在我小师叔屋里?”姜飞虎着脸,“你是我小师叔的好朋友吗?”
“对。”贺岱岳打量着胖墩墩的小孩,眉眼像张晓芳,嘴巴和鼻子像姜自明。
贺岱岳的身高对于姜飞而言仿佛巨人一般,他用力仰着脖子,蹭蹭往后退了两步:“你好高哦,你的腿咋了,受伤了么?我爸爸是医生,很厉害的,不过小师叔更厉害。”
姜飞小嘴叭叭的,充满了机灵劲。
张晓芳稍不留神外面的小萝卜头就少了一个,她支使大儿子去找找弟弟跑哪去了,简直皮得叫人头疼。
“小孩子爱玩很正常。”安书兰把韩佳云择的菜倒进盆里淘洗,扭头招呼几个孩子上后院玩,后院宽敞,厨房热得慌,别把他们闷坏了。
热?韩佳云抬头望望阴沉沉的天,看出安书兰要和张晓芳说悄悄话,懂事地牵着弟弟走了,她包里揣了粉笔,可以到院子里玩跳房子。
“师娘,医馆到底出什么事了?您说出来,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张晓芳对安书兰他们的敬重胜过亲生父母,她昨夜愁了半宿,把娘家亲朋好友想了一遍,若真出了事,她找谁帮忙最有用。
“不是什么大事。”左右离晚上没几个小时,安书兰便提前说了,“农村缺医生,当归准备过两天随小贺回他老家。”
“小贺老家不是在双城吗?”张晓芳吓了一跳,“上面要求的?非得去那么远,换个近点的地方不行?”
这年头谁没几个乡下亲戚,农村是缺医生,张晓芳下意识以为是上头的安排,她并非是觉得褚归不能吃苦,京市医生多了去了,怎么数也轮不到褚归。
“当归自个儿要去,他跟你们师傅一样,主意正着呢。”安书兰语气无奈,“他从小到大没下过厨,昨天晚上切个土豆丝,手指粗。我寻思着让你写两个简单的菜谱给他,省得他到了乡下瞎糊弄。”
张晓芳明白了安书兰的意思,褚归下乡是板上钉钉了:“我待会儿空了马上写。”
现成的菜谱张晓芳家里有,不过上面全是费功夫的大菜,以褚归的水平绝对无法掌握。张晓芳仍有些恍惚:“去多久?今年能回来过年吗?”
厨房静了下来,灶膛里火焰熊熊燃烧,锅里冒起了青烟,安书兰唤醒失神的张晓芳:“快下班了,炒菜吧。”
姜自明抓心挠肺地上完了一天班,他攀着褚归反复念叨,求褚归给他个痛快。他们穿过回廊踏入了后院的区域,正在跳房子的姜飞一边喊着小师叔一边朝褚归跑了过来,两只在地上扑了灰的小黑手在褚归的衬衣衣摆上按下两个鲜明的掌印。
“瞧你手脏得!”姜自明揪住小儿子的后领把他从褚归身上扯开,姜飞顺势埋头,用姜自明的衣服擦了脸上的汗,趁姜自明吼他前躲到了他哥身后,探头做了个鬼脸。
姜自明掸掸衣服上的灰,他咋生了这么个混世魔王!
下一秒,做鬼脸的姜飞站直了身体,姜自明扭头一看,乐了,幸好家里有个能治住混世魔王的老爷子。
姜飞的黑手印泥土混着汗,拍是拍不掉的,褚归进屋换了件衬衣,出来时饭菜已经上了桌。大圆桌被十三个人挤得满满当当,褚归与贺岱岳调了位置,以免其他人碰到他的右腿。
今晚的菜色丰盛程度堪比年夜饭,一顿饭吃到尾声,小孩们下了桌,褚归抱着酒瓶给满桌的大人倒上酒,举起杯子敬了一圈:“大师兄、二师兄、燕嫂、芳嫂……”
严肃的气氛让所有人停了筷,包括啃骨头啃得正香的姜自明。
“有件事想跟大家说一声,后天我要离开医馆,去往岱岳的老家行医了。”
平地起惊雷,姜自明睁大了眼睛,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离开医馆去小贺的老家?乡下?韩永康等人的反应与姜自明如出一辙,此刻他
们皆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内容。
褚归干了杯子里的酒, ?**,
一脸迷茫,好好的去什么乡下?
“京市的医生太多了。”褚归看向贺岱岳,“在认识岱岳之前,我从来想象不到农村的医疗条件竟然如此恶劣。”
褚归把上辈子的见闻掺杂到贺岱岳老家的情况中,韩永康和姜自明的脸色逐渐凝重。
“以后爷爷奶奶和回春堂就拜托你们了。”安书兰侧身抹泪,褚归指甲掐进手心,忍住眼眶的涩意,饮下了第二杯酒。
韩永康回敬褚归:“我们一定会照顾好师傅师娘,守好医馆……”
姜自明附和,难怪褚归要拖到现在说,说早了谁能有心情吃饭?
暗夜无光,韩永康打着手电筒照亮前路,徐燕挽着他的胳膊,叹褚归走得太急了,一天时间,他们想帮忙都帮不上。
“小师弟是故意的。”韩永康清楚褚归的为人,他苦笑摇头,拍拍妻子的手背,“等他到了地方我们再给他寄些东西吧。”
徐燕点头,明日褚正清定然不会准他们的假,眼下只能如此了。
姜自明依旧宿在医馆,他顶着上了酒气的红脸找到贺岱岳:“小贺啊!”
“姜师兄你说。”贺岱岳弯腰迁就着姜自明的身高,即使同坐在板凳上,姜自明仍矮他一截。
“我小师弟是个性子很好的人,他特别容易心软,你千万不能让人欺负他。”姜自明为褚归操碎了心,“小师弟没一个人生活过,尤其是在乡下,诸多不便,你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顾他。”
“嗯,我决不会让当归受任何委屈的。”贺岱岳语气坚定,他保管把褚归照顾得无微不至!
“好。”姜自明猛拍贺岱岳的后背,见贺岱岳纹丝不动,他满意起身,瞧小贺的身板,待他腿好了,轻轻松松打十个,“那我就把小师弟交给你了。”
“对了姜师兄,”贺岱岳拉住姜自明,“您上次说当归被褚爷爷打得在床上躺了三天,真有这回事吗?”
贺岱岳想问很久了,一直没找到机会。
“当然!”姜自明一屁股坐定,压低声音,“我告诉你你别往外说啊。”
这事发生在褚归将满五岁那年,褚正清外出看诊,褚归跟西厢正房家的孩子玩捉迷藏,在墙洞里躲了一下午。安书兰遍寻不到人,以为褚归丢了,急昏了过去,褚正清又是报案又是派出全医馆的人四处打听,把周边的胡同全翻遍了。
结果到了天黑,褚归自己回来了。褚正清问他外面那么多人叫他的名字,他为什么不答应,褚归说他在玩捉迷藏,捉迷藏的规则是躲起来,不能被“鬼”捉到。
然后褚正清就动了家法。
小孩不经打,褚正清的目的是让褚归长记性,而非将人打坏,他收着力道,褚归之所以躺了三天,是因为他在墙洞里受了凉,发烧烧的。
“小师弟拢共玩了一回捉迷藏,他的童年全是在各种医书中度过的。”姜自明意味深长地看着贺岱岳的双眼,“小贺,小师弟心思重,他背负了太多,如果可以,希望你能让他活得开心一点、放肆一点。”
面对姜自明的眼神,贺岱岳突然有种被看穿了的感觉:“谢谢二师兄,我知道了。”!
第34章
褚归清点完了行李,大箱子里是衣服和鞋子等生活用品,小箱子里是钱、各类票据、户口簿,张晓芳写的菜谱,贺岱岳的营长从部队寄的表扬信,院长替褚归上卫生部争取的书面嘉奖,刊登有槐花胡同居民送锦旗的报道的报纸,以及褚正清奔波半月为褚归批下来的行医证明。
有了行医证明,褚归便能在全国各地的医院、卫生所坐诊和领用药品,其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褚归是回春堂的正式医生,隶属卫生部管理,自然是不能说走就走的,行医证明相当于把褚归的工作单位从固定改成了流动,工资照发。为这,褚正清搭尽了人脉关系,好在没有白折腾。
“我们褚家的确有传世的药材。”褚正清递给了褚归一张清单,“当年形势不明,我怕路上出乱子,所以把它们留在了泽安,由你三师兄保管。但是当归你要记住,人永远在药材之上,如有必要,你可以找你三师兄取用,我之前已经在信里同他交代过了。”
“我知道了爷爷。”褚归扫过清单上的内容,和上辈子安书兰临终前告诉他的完全一致,生死人肉白骨终究只是传说,不管什么百年、千年,药性再好终究是药材,若真有那么神奇,褚正清怎会不带走。
“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到了小贺老家给我们发个电报。”安书兰一句句叮咛着,“天凉了加衣,累了该休息休息,注意安全。”
“嗯。”褚归任由安书兰抓着他的手,耐心听着,电线吊着的白炽灯晃啊晃,晃啊晃,将深夜拉得如同影子一样漫长。
“夜深了,睡吧,当归明儿还得赶火车呢。”褚正清隐藏了语气中的情绪,催褚归回屋睡觉,“小贺腿脚不方便,我借了车请人送你们去火车站,约的是八点出发,你们别迟了。”
褚正清嘴上说着早点睡,实际上今晚又有几个人能睡着呢。
彻夜辗转,褚归顶着明显缺觉的憔悴脸起了床,褚正清亦然,安书兰肿着眼,昨夜定是偷偷抹泪了。
时间门尚早,爷孙俩站到院子里打起了五禽戏,安书兰倚在门框上,时光仿佛倒流回了十数年前:“吃饭了。”
一老一少同时收势,褚归额头出了层薄汗,安书兰捏着手帕替他擦干。以前做这个动作的她需要俯身,现在得抬手才能够到了。
早饭是安书兰亲手剁馅揉面包的饺子,香菇猪肉馅的,饺皮筋道,肉馅鲜香,褚归蘸着醋往嘴里塞,安书兰叫他吃慢点,莫呛到了。
表盘上的指针匀速向前,一碗饺子见了底,褚归撑得肚子溜圆。
姜自明从前院过来:“小师弟,车到了。”
吧嗒,一滴透明的液体坠入了饺子汤中,褚归混着咽下,怎么吃到后面变咸了呢。
行李先上了车,褚归撤了凳子,冲褚正清和安书兰跪下磕头,两人赶忙把他扶起来。
出医馆,韩永康等人纷纷前来相送,一句路上小心包含了千言万语,临上车前,褚归将二老紧紧抱住,安书兰强忍眼泪:“等回来,奶奶
给你煮面条吃。”
“好。”褚归松开手,
转身上了后座。
一路到了火车站进站口,
褚归远远瞧见赵方德探着脖子左右张望,他莫非是在等自己?
褚归猜得没错,下了车,赵方德小跑过来,褚归买票时说明了贺岱岳的情况,他默默记在心里,特意跟人换了夜班,早早到门口等着。
列车九点半发车,两人提前了大半个小时到,站台人来人往,赵方德把他们带到了休息室。
褚归向他道谢,赵方德连连摆手,称他母亲病情缓解全靠褚归,现在头不疼了,心情好了,一顿能吃两个馒头,该道谢的是他。
“能借我份纸笔吗?”褚归承了赵方德的情,默了份滋补的方子给他,“你母亲的身体要慢慢调养,有条件的话可以照这个方子每个月抓一副煎了吃,但切勿贪多过量。”
赵方德如获至宝地收了,他人到中年,身体同样多多少少有点毛病,趁火车未到,褚归索性帮他一块看了。
休息室有赵方德的同事,都是铁道局的,住一个家属大院,赵方德老母亲的病在他们职工医院没治好,结果被回春堂的一位年轻神医药到病除的事他们皆有所耳闻,如今见到赵方德口中的年轻神医本人,他们惊诧之余难免产生怀疑。
这年轻人真那么厉害?
在好奇心以及看看不吃亏的驱使下,有人凑到了褚归面前。
火车进站了,赵方德及其同事簇拥着褚归从特殊通道直接上了火车。
赵方德的妹妹赵芳秀恰好是褚归乘坐这趟火车的列车员,她热情地到车厢跟褚归打招呼,末了让褚归有事随时叫她。
京市为始发站,能坐得起卧铺买得到卧铺票的没几个是普通人,褚归坐下没一会儿,一个提着公文包戴着眼镜、大概五十左右的男人领头进了车厢。
他身后的下属看了看褚归与贺岱岳,视线在贺岱岳的右腿上停留了半秒,随即转向褚归:“这位同志,能麻烦您和我们换个铺位吗?”
在对方的介绍中,褚归得知他们是临时接到出差的通知,火车票卖得七七八八,仅有褚归他们车厢有足够的空位,但唯二的下铺被褚归跟贺岱岳占了,他们睡中铺上铺无所谓,但他们何工有腰伤,爬上爬下的实在有些为难。
褚归并非不通情理的人,对方言语恳切态度谦和,他痛快答应了换铺位的请求,坐到了贺岱岳的床上。
下铺比上铺贵,对方掏了两张大团结作为补偿,褚归收了一张,找了三毛,是多少拿多少,他从不占人便宜。
跟褚归搭话的人姓沈,是团队里最活络的:“我们得借车厢讨论点问题,烦请二位多担待。”
看得出来这差是很急了,何工展开图纸,几人围成一圈,控制着音量,尽量减少对褚归他们的打扰。
专业术语褚归听不懂,他敲了敲贺岱岳的膝盖:“腿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贺岱岳摇头,昨天褚归拆开固定夹板帮他检查过了,骨头长势良好,再过一个来月他就能开
始适当的康复训练了。
在列车车头的轰鸣声中,
火车哐当哐当驶出了站台,
速度逐渐加快,褚归望着车窗,倒退的人群与建筑表明他正在远离这座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城市。
与上辈子的心境不同,褚归在短暂的失落后打起了精神,对面的大忙人们结束了讨论,好像是必须现场勘查。
“两位小同志是要出远门?”贺岱岳的床底下塞满了行李,褚归手上还提了个竹箱,显然是出远门的打扮。
闲谈中双方交换了名讳,沈工对他们的称呼从小同志变成了小褚小贺,相逢即是有缘,京市到湖省要两天,互相聊聊天,权当消磨时间门了。
得知贺岱岳曾在部队待了六年,沈工拔高了一个音调:“你在哪个部队?我们何工的儿子也在部队上当兵。”
贺岱岳说了部队的编号,何工终于加入了他们的交流:“跟我儿子一个部队,他叫何兴复,你认识吗?”
“何团长,原来您是何团长的父亲。”贺岱岳见过何兴复几次,勉强能算认识。
有了这层关系,沈工的语气愈发热络,讲到口渴,他从包里拿了盒茶叶:“正宗的西湖龙井,小贺你们来点尝尝?”
“不用了,我们水壶是满的。”走前安书兰给他们的茶壶灌满了凉茶,褚归拧开壶盖,和贺岱岳一人喝了两口。
沈工端着搪瓷缸上外面接了杯开水,他吹着气嘬了一通:“马上中午了,要不我们去餐车车厢看看吃什么?”
火车上的餐食贵,一般坐火车的人通常会自备干粮,褚归上辈子是在拥挤人潮中啃的馒头,没见过餐车车厢长啥样。
念及床底下的行李,褚归婉拒了沈工的邀请,况且他有安书兰烙的鸡蛋饼,不赶紧吃掉,放到下午怕是该馊了。
赵方秀忙完手头上的事到车厢时,褚归刚撕了半张鸡蛋饼,他昨夜缺了觉,加上早上的饺子吃多了,此刻不太有胃口。
“那我给你们盛两碗汤吧。”赵方秀说完走得飞快,压根没给褚归拒绝的机会。
大锅煮的冬瓜汤,面上闪着油花,汤里有猪肉的香气,据赵方秀所说,是餐车的大厨用汤煮过肉。
冬瓜汤褚归喝了半碗,剩下的让贺岱岳解决了。他到餐车车厢还了碗,顺便洗了把脸。
“你要上厕所么?”褚归换下贺岱岳守着行李,卧铺这边的人少,无需担心贺岱岳被谁撞到。
窗外的阳光晃眼睛,褚归拉下了窗帘,手撑着额头假寐,思绪逆着火车前行的方向飘到了回春堂。
褚同和走后,褚归成了安书兰唯一的精神寄托,说褚归是安书兰的命根子是毫不为过。褚归要走,安书兰表现出来的不舍,远没有她内心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
安书兰在褚归的房间门枯坐了一上午,褚正清在旁边守着。姜自明暗自发愁,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你说我回家把小飞带过来怎么样?”姜自明和张晓芳商量,“小孩子闹腾闹腾,给后院添添人气,兴许师娘能好受点。”
“行,死马当活马医罢,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师娘难过。”张晓芳心里百味杂陈,“干脆把孩子全叫来好了,你跟燕姐说一声,请吴婶帮忙开导开导。”!
第35章
在孩子们一声声的安奶奶中,安书兰终于出了褚归的卧房,褚正清替她擦泪:“瞧你,当归又不是走了不回来了,病从心起,你难受,当归在外面也牵挂不是,咱好好的啊。”
安书兰看看老伴,再看看为她担忧的徒弟徒媳徒孙们,脸上露出了笑意,姜飞拍手转圈:“奶奶笑咯!奶奶笑咯!”
姜自明等人松了一口气,张晓芳火速端来了午饭,料想到大伙儿可能胃口欠佳,她特意做了些简单清爽的小菜。
向浩博进了派出所,褚归去了外地,回春堂一下空出了两个正式工的位置,医馆的工作是香饽饽,前院有几个员工不禁动了心思。
“姜师兄,你听说了吗,向浩博被他家里人放弃治疗了。”之前跟向浩博交好的员工提心吊胆的,他无暇觊觎其他,近日来一直致力于洗清过往,把跟向浩博的关系摘干净。为此在回春堂的所有普通员工里,数他最关注向浩博的动向。
“放弃治疗?”姜自明停下脚步,“人死了?”
“可不么,昨儿拉到火葬场火化了,他家里人连场丧事都没办。”对方唏嘘摇头,向浩博的家人未免太冷血无情了些,向浩博是偷了集体财产,但人死为大,总该让他走得体面点。
姜自明闻言哼了声,他没褚归那么重的心理负担,这叫恶人有恶报,向浩博落到如此地步完全是咎由自取。
其实向浩博家里人不是不办丧事,是不敢办,一怕丢人,一怕丢命。向浩博在派出所被打,向母吵着要讨个说法,得知来龙去脉后,顿时缩成了鹌鹑,那财哥心狠手辣,万一迁怒到他们头上,对他们打击报复怎么办?
向家人对向浩博的死讳莫如深,同院的人只当他是被发配劳改了,京郊的墓地多了座新坟,粗糙的石碑上刻着向浩博的姓名与生卒年份,烧尽的纸钱灰随风四散,渐渐失了踪迹。
火车哐当着驶离了京市的范围,褚归躺在贺岱岳的下铺上睡得香沉,贺岱岳坐在床沿,宽阔肩背的阴影将褚归罩住,犹如捕梦网一般,为褚归钩织了一场美梦。
车厢内仅有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在褚归的行李中,除了衣服,占比最多就是各种医书,乔德光把本草要术》送给了他,贺岱岳此刻看的是第三册。
无人说话,火车驶入一片旷野,褚归在狭窄的床上翻了半个身:“几点了?”
他仍旧困顿,肚子里的饺子和半张鸡蛋饼消化殆尽,饥饿感迫使他睁开了眼睛,贺岱岳递上拧开的水壶:“七点四十。”
夕阳沉入地平线,暮色盖过残存的天光,或有渡鸦盘旋,夏日昼长夜短,换做其他季节,外面的天早黑透了。
褚归一觉睡过了晚饭,难怪饿得慌,沈工带着身烟味进车厢,瞧见褚归醒了,叫两人赶快去吃饭,贺岱岳守了他大半天,先前肚子叫得跟打雷似的。
一口凉茶清醒了褚归的头脑,过了饭点,餐车车厢空荡荡的,得亏赵方秀给他们留了饭,否则今晚估计只有吃面条啥的凑合。
吃过饭消消食, ??,
他口头上说着不累,褚归却是心疼的,他爬上中铺,让贺岱岳躺下休息,虽然床短了点,贺岱岳的腿躺得略显憋屈,终归比坐着舒服。
夜彻底黑了,窗外隐约出现了高高低低的山林,光怪陆离的树影在夜色中透着几分渗人的气息。褚归探头向下瞅了瞅,贺岱岳闭着眼,似乎睡着了。
对面沈工的鼾声如雷,褚归揉了两个纸团塞住耳朵,还是贺岱岳好,睡觉是抱得紧了点,但至少不打呼噜。
到了半夜,鼾声中掺杂了磨牙声与说梦话的声音,上铺的人一声大叫将褚归吵醒,他彻底失了睡意,对面下铺黑乎乎的一团,褚归吓了跳,定睛一看是何工靠坐在床上。
上午沈工请褚归换铺位时说何工有腰伤,褚归没想到他竟然严重到无法入睡了。
“媳妇我错了!”上铺的梦做得十分精彩,褚归没忍住笑了声,底下何工抬起头,于黑暗中对上褚归的视线。
褚归踩着辅助点下了床,贺岱岳顿时惊醒:“当归?”
“你接着睡,我去上个厕所。”褚归安抚住贺岱岳,大半夜的,别折腾了。
过道的光照进车厢,何工突然皱眉:“小褚,能麻烦你帮我个忙吗?我腰好像动不了了。”
何工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疏松平常的小事,他出现这种症状不是头一回了,前些年动了次手术,医生叮嘱他要静养,可他哪静得下来呢。
褚归立马回过身,何工伸着手,想借力站起来。
“何工您别动。”褚归扶住何工的手,“您仔细跟我说说您腰现在是什么感觉?”
“胀痛,麻,跟针扎似的。”何工因腰伤看过无数次医生了,如何回答已形成了条件反射,“小褚你是医生?”
上午光顾着聊部队当兵的事了,褚归仅透露了一个姓名,何工他们下意识以为褚归是在部队里干文职的。
“嗯。”褚归把着何工的脉搏,神色慢慢变得凝重。
“我的腰伤是不是复发了?”何工毫不意外地猜出了答案,“有没有办法缓解一下?撑个三五天就行。”
何工倒是很有自知之明,褚归最不想遇到的便是这种患者,明知会有怎样的后果,依然义无反顾地把责任放在身体前面。
“最多四天。”褚归打开了车厢里的灯,叫醒打呼噜的沈工,他要替何工针灸,得来个人帮他把何工从靠坐的姿势改成趴着。
车厢内的人全醒了,沈工前一秒睡眼朦胧,后一秒慌乱下床,腰伤复发不是一刻的事,何工定然早有察觉,把他们瞒得死死的。
“火车上应该备了应急药箱,你们谁去找列车员说明一下情况,尽快带一瓶酒精回来。”褚归取了针囊,上粗下细的银针整齐地排列在里面。
“我去我去!”沈工步伐凌乱地跑了出去,另外两人紧张地询问褚归有没有他们能帮上忙的地方。
沈工带回来的不止酒精,还有值班的列车员。在几人的围观下,褚归用酒精给银针
消了毒,稳稳地扎在何工的各处穴位上。 ?,记住?
褚归捻动银针,何工表情舒缓,腰部的胀痛和刺麻逐步削弱。
沈工与何工共事多年,深知他的腰伤有多严重多难治,因此他看向褚归的目光里满是震叹。
褚归收针时何工已睡了过去,他示意沈工他们噤声:“让何工睡吧,到湖省前我再给他施两次针,不管你们问题有多棘手,一周内必须送何工去医院,不然他腰部以下很可能会瘫痪。我跟何工定的期限是四天,你们别说漏嘴了。”
瘫痪一字沉沉在了沈工三人心上,沈工张了张嘴,褚归明白他的意思,摇头道:“我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麻烦小褚医生了。”沈工郑重道谢,“我一定会送何工去医院的。”
沈工下定了决心,到时候他即便是绑,也要把何工绑到医院。
后半夜相安无事,三日凌晨,列车进入湖省的地界,离到站仅剩五个小时。褚归尚未适应鼾声与梦话交杂的夜晚,活生生熬出了黑眼圈。
三次针灸,何工付了五块钱的诊费,多了褚归不肯收。
赵方秀拿着喇叭提醒乘客即将到站,行至褚归所在的车厢,她关掉了喇叭:“褚医生,待会儿到站你在车厢里等我几分钟,我带你们去办换乘的手续。”
她对褚归的态度比刚上车时更加热情,赵方秀有宫寒的毛病,褚归给她开了个药方,没要诊费。
褚归学得杂,什么内、外、男、女、老、少大大小小的毛病均有涉猎,着实让沈工等人开了一番眼界。
湖省到了,火车停靠站台,何工他们随人群下了车,褚归埋头靠在贺岱岳肩窝上小声嘟囔:“我快困死了。”
沈工的胡噜真的好吵!说梦话那个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他媳妇的事啊,天天晚上在梦里道歉!
烦死了!
贺岱岳像胡噜小猫一般胡噜褚归的后颈:“坚持,等到家了我给你重新铺床,保证让你好好睡个痛快。”
赵秀芳请男同事把褚归一人的行李搬下了火车,湖省到双城的车次下午三点发车,褚归把行李寄存在车站,跟贺岱岳到外面透了透气。
作为数条铁路的中转站,车站外的国营饭店生意非常红火,褚归点了两道当地的特色菜,辣得他龇牙咧嘴,贺岱岳倒了碗热水,褚归涮掉上面的辣椒,方尝到了滋味。
贺岱岳面不改色地咽下红艳艳的辣椒,见他吃得香,褚归跃跃欲试。
小炒肉里的青红椒多过连肥带瘦的肉片,褚归一边伸着舌尖吸气一边刨饭,辣得脑门冒汗脸颊发红。
辣是真的辣,上瘾是真的上瘾。
“吃多了小心肚子疼。”贺岱岳挡住了褚归的筷子,之前没吃过辣的人,乍然过量很容易闹肚子。
褚归遗憾收手,他一师兄貌似挺能吃辣的,哪天有机会给他寄点干辣椒回去,他以前总嫌京市的辣椒不够劲。
湖省到双城的火车标准时长是八小时,下午三点发车,到双城恰好晚上十一点,褚归准备找招待所住一晚,调整好体力,真正的困难还在后面。
贺岱岳的老家位于泽城西南的漳怀县,县下是公社,公社过了才是村或者大队。
这路,远着呢。!
第36章
泽城的建筑明显不如湖省气派,深夜,下车的旅客面容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抱着棍子坐在台阶上打瞌睡的挑夫们一拥而上,操着浓重的乡音拉客。
火车站的招待所在出站口对面,几步路的功夫,褚归两手提着箱子,艰难护在贺岱岳前面。在一众灰布衣衫青布裤子中,穿着白衬衣的他们充满了大城市体面人的气势。
“麻烦让一让,我们去前面招待所。”褚归肃着脸,挑夫们回头望望招待所,麻木地散开了。
褚归递上介绍信,接待员拎出钥匙:“要一间房还是两间?”
“一间,谢谢。”褚归交了钱,跟着接待员往里走。
同是招待所,火车站边上的与京市医院的差别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面积小了近三分之一,床上的枕巾洗得发黄,搪瓷盆破了皮,处处透着寒酸。
褚归扫了扫床上的灰,放松地坐下,比这更差的地方他都住过了,没啥好矫情的。
“辛苦你了。”贺岱岳替褚归捏肩揉腿,心疼地亲了亲他疲惫的眉眼。
褚归摇摇头,缓过劲去水房打了盆热水,接待员说太晚洗不了澡,他们只能将就擦擦身。
擦身得脱衣服,褚归本想让贺岱岳扭过头去,又觉得似乎多此一举,算了,早晚是要坦诚相见的。自我说服后褚归解开了衬衣扣子,贺岱岳把帕子拧到半干,殷勤地举起:“我帮你擦背。”
褚正清打的鞭痕已经消散,褚归的皮肤恢复成了光洁平滑的模样,天花板上的灯照得他后背发亮,凸起的蝴蝶骨宛如振翅欲飞。
劲瘦的腰肢弧度柔软,相比贺岱岳,褚归少了几分力量感的身体略显单薄,像细弱枝头上攀手易折的嫩芽,任凭风雨如何欺凌,始终保留着一股不屈的韧劲。
湿热的棉布帕子擦过润白的皮肤,很快浮起一层浅红,贺岱岳呼吸一滞,以为自己力道重了。
感受着后背上若有似无触碰,褚归无奈转身,贺岱岳是要给他擦出一朵花吗?
前方风光更艳,贺岱岳嗓子眼里烧了一把火,往上口干舌燥,往下……
褚归擦完了上半身,套上干净的汗衫,他身上的肉仿佛全长在了一处,等褚归穿上了裤子,贺岱岳那把火差不多也烧穿了。
“我重新换盆水。”褚归的帕子精准命中贺岱岳的下腹,贺岱岳闷哼一声,愈发精神。
褚归第一盆水磨磨蹭蹭地打了一十分钟,估摸着贺岱岳该完事了,敲敲门:“我能进来了吗?”
“能。”门后传来贺岱岳的声音,低沉中带着一丝紧绷。见他衣衫齐整,褚归愣了下,委婉地暗示憋久了对身体不好。
“再给你十——”贺岱岳脱衣服的速度永远令褚归猝不及防,他接下褚归手里的搪瓷盆放到板凳上,说了句“不用管它”便动作豪迈把帕子浸到了水里。
褚归抬眼,真的不用管吗?
吸引从来不是单方面的,褚归眼睛黏在贺岱岳的身上,其实他有点想管一管了。
在褚归意动的瞬间,理智及时上线,提醒他明早得继续赶火车,走山路。褚归立刻清心寡欲,他打了个哈欠,催贺岱岳擦快点。
火车站附近向来是嘈杂的,尤其是褚归他们住的是招待所一楼,马路边的动静清晰地破窗而入,告诉赶路的人该起床了。
吃了碗热乎乎的面条,褚归鼓起干劲将行李提上火车,赵方德兄妹俩的人情照拂到了泽城,让他们得以在人潮涌动的车厢中拥有一席之地。
泽城到漳怀花了两小时出头,上午十点,褚归站上了漳怀火车站的地面。
“你以前是怎么从公社到县城的?”
贺岱岳回忆着他仅有的几次上县城的经历,“我到农资站问问有没有车能捎我们一段。”
贺岱岳他们青山公社在漳怀县的十三个公社里常年吊车尾,至今未通公路,公社里的人上县城多数靠步行,更多的人活了一辈子,没见过县城长啥样。
这事只能贺岱岳来,褚归寄存了大件行李,提着竹箱随他一处处打听。
漳怀县的粮站、农资站、供销社等单位集中分布在火车站的东面,包括县卫生院,褚归以后少不了要跟这里的人打交道,他记住位置,打算等安顿好了再来一趟。
烈日炎炎,褚归汗湿了后背,他们连问了三个地方,今日均没有往公社方向的车。
“你们上卫生院看看吧,昨天青山公社有人摔到了头,他们要是回去,你们正好一块。”最后是粮站门口的人给贺岱岳出了个主意,他媳妇是卫生院的护士,晚上吃饭时提了一嘴,所以他有印象。
贺岱岳谢过对方,到供销社称了一两白糖,去卫生院找人总不能空着手,何况他有求于人。
县卫生院是由三栋排成一排的两层小楼组成的,大门在中间,贺岱岳杵着拐杖到咨询台:“同志你好,请问昨天青山公社送来的病人在哪个病房?”
“青山公社?”不知为何,褚归在护士眼里看到了一丝同情,“左边直走第五间病房。”
一、一、三……贺岱岳默数着,一个男人垂着头险些跟贺岱岳撞上,幸好贺岱岳反应迅速,侧身贴到墙上躲开了。
“对不住。”男人抬头,看清贺岱岳的长相后惊讶地拔高了声调,“岳娃子你回来了!你腿咋了?”
“大伯!你怎么在这里?”贺岱岳认出了对方,那病房里住的是谁?
“你快跟我进来。”大伯顾不上回答,拉着贺岱岳往病房里走,“春娟,岳娃子回来了!”
褚归匆匆跟上,随后就看到贺岱岳扔了拐杖,冲着病床上的人喊了一声妈。
贺岱岳有妈?上辈子贺岱岳不是说他妈死了么?褚归彻底乱了,没等他理清时间线,身前的贺岱岳轰然倒了下去。
“岱岳!”褚归吓得魂飞魄散,用力托住了贺岱岳。
“哎哟我的天老爷!”大伯连忙搭手,把贺岱岳放到了
凳子上。
一番兵荒马乱后,褚归从大伯口中了解了事情的始末。上个月困山村忙完双抢,月底交了公粮,村长通知一号分粮。前天上午分了粮,下午贺岱岳母亲进山砍柴,到了夜里,贺岱岳大伯母找她借针线,发现屋里黑着无人应答,猜她在山里出了事。村里人打着电筒找了半宿,终于在某个山坳里找到了人。
他们连夜把人送到了公社卫生所,卫生所的医生水平有限,称他治不了,让往县里送。
“我昨天下午刚给岳娃子发了电报。”
大伯愁眉苦脸的,好好的娃断腿退了伍,他妈又摔到了脑袋昏迷不醒,这以后咋办哦!
褚归出示了行医证,跟卫生院的人表明了身份,他把过贺岱岳的脉了,受了刺激气血逆行,过会儿自然会醒。
棘手的是贺岱岳母亲,医生说她脑部有淤血,是否能好,他们也拿不准。目前医生的治疗方案还算可行,褚归暂时没有进行干预。
五号病房住满了,贺岱岳被安排到了隔壁,他晕了大概一十分钟,睁眼却恍如隔世。
贺岱岳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一时忘了身在何地,脑袋中纷杂的记忆阻碍了他正常思考,看上去跟傻了似的。
“岱岳你醒了。”
褚归快步行至病床前,“你母亲的病情——”
贺岱岳的眼神让褚归中断了言语,他为何如此惊喜地看着自己。
“当归。”贺岱岳起身,一把抱住了褚归,“当归,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岱岳?”褚归语气颤抖,他的梦想成真了?
贺岱岳一切的疑惑都有了解释,为什么他在第一次见到就感觉特别熟悉,为什么老爷子问他喜欢啥样的对象时他会想到褚归,为什么褚归对他这么好……
“对不起,我来迟了。”贺岱岳紧紧拥了一下松开,“谢谢你,当归。”
谢谢你依然选择了我。
“不迟,你来得正正好。”褚归握住贺岱岳的手,眼底眉梢皆是笑意。
眼下并非互述衷肠的时候,待贺岱岳情绪平复,褚归问出了他的困扰:“我记得你上辈子跟我说伯母不在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以贺岱岳的角度时间线倒退至上一世的七月四日,褚正清遭遇医闹的当天。
听闻有人持刀闹事,贺岱岳奋不顾身地冲上楼梯,然而在右腿的拖累下,他的手堪堪擦过褚正清的衣角。褚正清急救的同时,因剧烈奔跑导致右腿腿骨再次移位的贺岱岳被送往了另一间手术室。
首长苏醒后,坚决不允许贺岱岳提前出院,直到他收到大伯发来的电报。
柱子护送贺岱岳回了老家,迎接他的是唢呐吹奏哀乐,以及挂满白幡的灵堂。
若说右腿残疾是贺岱岳心头难以愈合的伤疤,那么母亲的去世便是伴随他永生的不可提及的痛。
“上辈子遇到你的那天是我妈的忌日。”贺岱岳故意模糊了他母亲去世的细节,褚归自然无法理清楚时间线。
“不对啊。”褚归知道时间节点后反而更乱了,“按照伯母的脉象,持续昏迷是最坏的结果。”
“我大伯他们不是那种人。”贺岱岳被褚归未言的假设骇住,“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
凡事无绝对,意外同样具有可能性,褚归点点头:“我去申请一个单人病房,后面几天我们轮换守着伯母。”
上辈子的事他们改不了,这辈子,一定不会让意外发生。!
第37章
贺岱岳家的亲戚关系并不复杂,他父亲那边一个大伯一个三姑,母亲潘中菊这边两个舅舅,爷奶健在,倒是外公外婆去得早,三年**,折了不少人。
贺大伯跟大伯娘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皮肤被太阳晒成麦色,双手粗糙,指甲缝里嵌着泥灰。
贺岱岳在病房里守着,贺大伯随褚归上火车站取行李,他走路时拘谨地往边上靠,生怕自己把褚归身上的衣服弄脏了。
贺家的男人身材都比较高大,听说他们祖上是北边来的,不过超过几代人里超过一米八的只有贺岱岳一个,其他成年男丁基本在一米七七左右。
庄稼人力气大,别看贺大伯五十多了,扛着褚归装了半箱书的木制行李箱脸不红气不喘,甚至想把贺岱岳的行囊一块提上。
“大伯我来。”褚归跟着贺岱岳喊大伯,态度谦虚且亲和,完全是以小辈自处,“大伯身体真好,您在村里干活肯定拿的是满工分吧?”
提起干活,贺大伯挺起了胸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们村里的人勤快,拿满工分的多得很。”
褚归赞同地点点头,困山村的人穷归穷,但个顶个的勤快,哪怕是集体作业,也鲜少有人偷懒,换在条件好的大队,绝对年年评先进。
马路缝里长了一窝野草,贺大伯穿着草鞋的脚从上面踩过,他挑惯了百八十斤的担子,步伐一颠一颠地极富节奏感,褚归险些被他落下。
气喘吁吁地回了卫生院,潘中菊已换到了单人间。贺岱岳还了贺大伯他们垫付的医药费,他多给了五块钱,大伯娘使劲摆手:“又不是什么外人,你跟我们客气撒子。”
说完大伯娘看看贺大伯,提出要走,少干一天活少记一天工分,家里的自留地、牲畜,农村嘛,一年到头难得清闲。
时值正午,贺岱岳让他们吃了饭再走。贺大伯答应了,到了国营饭店,夫妻二人各点了碗最便宜的菜汤面,贺岱岳加了份炒回锅肉,贺大伯心疼得用筷子抽他:“你不过日子啦!”
如果贺岱岳仍在部队当军官,这份红烧肉贺大伯吃就吃了,但他眼下的条件,不省着点以后咋娶媳妇,彩礼低了,姑娘能看上他?
贺大伯苦口婆心地劝,贺岱岳无奈把回锅肉取消了,吃碗菜汤面了事。
“大伯他们走了?”褚归合上医书,病床上的潘中菊呼吸平稳,脸上摔下山坳时被荒草树枝划出的伤痕结了痂,脑侧的肿包是致使她昏迷的原因。
“走了。”昨天公社的人把牛车赶了回去,贺大伯他们得走上四个多小时方能到家,送完他们,贺岱岳到供销社买了两个饭盒,借水洗干净给褚归打包了午饭。
晶莹的白米饭装了一个饭盒,另一个是炒空心菜和肉沫茄子,他刚瞧了隔壁桌的回锅肉,对褚归而言太肥了。
二人在卫生院守了三天,第四日早上,褚归照常买了包子到卫生院换贺岱岳去招待所休息。
今日的县城比前些天热闹,供销社门口乌泱泱全是人,看打扮和
行头似乎是从各个公社来的。褚归从路人的交谈中得知今日逢大集,难怪连卫生院也忙碌了许多。
褚归上辈子由于身份原因并未体验过农村的集市,他把热乎的包子喂了个到贺岱岳嘴里:“外面好热闹,等你腿好了我们抽空去逛逛。”
中年男人的声音从迟疑转为惊喜,“真是你回来了啊,你大伯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
“杨叔。”来人是困山村的村长杨桂平,杨姓是困山村的第一大姓,其次是王与蔡,贺岱岳起身将他迎了进来。
杨桂平手里提了五六个鸡蛋:“你妈怎么样了?”
“一直没醒。杨叔,这是我朋友褚归,京市的医生。”贺岱岳介绍道,“他是特意下乡支援农村医疗的,我想让他住我们村里,您看行不行?”
啥?住我们村?杨桂平愣住,随即激动地点头:“行!当然行!不过我们村地方偏僻,你朋友……”
杨桂平盼困山村有个驻村的医生盼了几十年,可京市来的医生,真愿意去他们村吗?
“杨叔,村里的情况岱岳全跟我讲过了,正是因为大家缺医生,我才更应该来。”褚归给杨桂平看了盖有卫生部印章的函件,“我的户口在京市,具体的手续后面可能要麻烦杨叔您带我到公社办理一下。”
“好好好。”杨叔连连答应,“褚医生,你真是个大好人啊,我替我们村的大伙儿谢谢你了!”
说完杨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褚归好像跟他说的是方言?
“褚医生,你竟然会说我们当地话。”杨桂平啧啧称奇,“你以前来过吗?”
“杨叔您叫我褚归或者小褚就行。”褚归撒了个谎,“以前没来过,我跟岱岳学的,不然大家来看病,说半天结果我没听懂,岂不是白费口水。”
褚归故意开玩笑和杨叔拉近了关系,杨叔转而问起褚归想把卫生所建在哪个地方。
“岱岳家旁边——”
“这个等褚归到村里再说也不迟。”贺岱岳打断褚归,“对了杨叔,我不打算让我妈继续喂牛了,她身体不知道要养多久,你看看村里谁家合适,让他们把牛牵走吧。”
杨叔略微思考了片刻,觉得贺岱岳的话在理,于是同意了他的提议。
村里有人在集市上摆摊,聊了十来分钟,杨叔放下鸡蛋准备离开,临走前他想起一件事:“医生说你妈哪天能出院了吗?到时候我叫你二哥赶牛车来接你们。”
“后天。”褚归代替贺岱岳答道,明天若能平安度过,以潘中菊的状态,接回家兴许反而有利于她的恢复。
定下后天出院的时间,拒绝贺岱岳的相送,杨叔转身出了病房。
“你家旁边的空屋现在养着牛?”聪明如褚归,很快猜到了贺岱岳打断他的缘由。
贺岱岳父亲去世后,村里人可怜他们孤儿寡母,将放牛的任务
交给了潘中菊,每天割草喂牛记六个公分,比下地干活轻省,贺岱岳因此得了个放牛娃的外号。后来村里王二家的接手了耕牛,贺岱岳家隔壁原先喂牛的屋子才成了空屋。
“小时候村里的孩子可羡慕我了,为了骑牛背,他们经常抢着帮我割草。”
贺岱岳说起幼时的趣事,他童年生活虽然清贫,却不曾缺失过快乐。
村里的孩子到了七八岁,早的五六岁,多多少少得为家里干活出力,放牛、割猪草、背柴、拔草、洗衣做饭,贺岱岳上无兄姐下无弟妹,村里活计比他多的小孩大有人在。
贺岱岳口中的童年褚归未曾经历过,他垂眼想象着贺岱岳描绘的画面,上山打鸟、下水摸鱼,该多快乐啊。
漳怀县的集市十天一场,周围的公社纷纷以大队为单位在街上摆摊,粮油米面等计划商品有公家管制,不允许私下售卖,集市上多是各类农副产品,例如瓜果蔬菜、自家做的扫把、簸箕等等。
困山村四面环山,出行难,但山里资源丰富,七八月正是菌子的季节,鲜菌、干菌摆了几堆,杨桂平到集上时,他们已经卖得七七八八了。
“杨叔。”
跟着杨桂平到县里的两人蹲在地上,身后放着之前装菌子的背篓和麻布袋。
“卖了多少钱?”杨桂平跨过摊位,其中一人打开装钱的小包,零碎的毛票约两指厚。他们鲜菌卖的三分一斤,干菌一毛,加上扫把啥的,共卖了十三块七毛五。
能买两三头小猪崽了!
“嗯,把钱收好,千万别丢了。”杨桂平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大声吆喝着,将剩下的鲜菌子用五分钱两捧的价格卖了,招呼两人收摊回家。
干菌耐存放,卖不完下个集接着卖。
“啊?桂平叔,我们不买小猪崽了吗?”管钱年轻人叫杨庆功,跟杨桂平是实打实的亲戚,他一脸殷切,养猪多好,能分钱能吃肉,早上杨桂平明明说了卖完东西上牲畜区买两头小猪崽的。
“不买了,钱攒着有更重要的用处。”想到褚归即将到困山村当驻村医生,杨桂平心头阵阵火热,人家千里迢迢从京市而来,他不能把人亏待了。
杨桂平决定给褚归用青砖修一个卫生所,其他医生有的待遇,褚归通通要有。
面对两人疑惑的视线,杨桂平凑近:“我们村马上要有医生了,京市来的大医生!嘘,小声点,莫让别个晓得了。”
褚归的手续一日未落实,杨桂平的心一日不能安稳,万一被人挖了墙角,他怕是要呕死。
医生,京市来的大医生,二人闻言捂住了嘴,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兴奋。
“你俩有啥捎带的吗?”公社的供销社货品没县里齐,遇上大集,村里人偶尔会喊他们捎带点东西。
“我妈叫我买两条绣了红双喜的枕巾。”杨庆功挠了挠头,她妈托人替他说了门亲事,他前天跟姑娘见了面,互相看对了眼,红双喜的枕巾是干嘛用的不言而喻。
杨桂平打趣了一句,同他进供销社买了枕巾。
集市仅在上午开放,三人凌晨便起了床,揣上昨夜备好的干粮背着背篓翻山越岭,到公社搭了牛车,方在七点赶到了集市。牛车的速度慢,唯一的优点是能拉东西,回程背篓空空,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步行。!
第38章
县医院的医生护士忙得团团转,病人大排长队,严学海憋得不行,趁间隙去上了个厕所,刚脱了裤子,碰到同事,两人互相念叨了几句,每次逢集都跟打仗似的。
“严医生,你说院长咋不让那个叫褚归的来帮忙呢?京市的医生,本事肯定不差,要是有他帮忙,我们好歹能轻松点。”
小县城的人对京市自带光环,无论人或物,但凡沾上京市两个字,立马高出几个档次。
“那可不一定。”严学海哼了声,“有本事能来我们这种小地方?你要是他,你愿意放着好好的京市不待,去乡下当土大夫?谁知道是不是闹出人命来避风头的。”
严学海是县卫生院的医生,从业七年,见褚归年纪轻轻,他下意识认为褚归是家庭背景深厚的特权人士,对褚归的态度颇为冷淡。
有如此猜测的不止严学海一个,他无所谓这话会不会传到褚归耳朵里。
“我哪比得了褚医生。”对方打了个哈哈,拉上裤链悄悄撇嘴,人褚医生是思想觉悟高的好同志,愿意主动献身农村医疗事业,你严学海胡咧咧个屁。
甩干手上的水珠,二人继续在各自的办公室坐诊,听病人讲什么腰酸啊、头疼啊、咳嗽啊,重复且枯燥。
待到散集,新进的病人慢慢减少,严学海喝了口水,暗想今天运气挺好,没遇着啥棘手的病人。
事实证明,人闲着不能乱说话,严学海手上的搪瓷杯底刚挨到桌面,一个男人就抱着个孩子冲进了县卫生院的大门,身后远远跟着三个满脸焦急的大人。
男人顾不上挂号,径直把孩子抱到了严学海面前:“学海你快给你外甥看看,他早上突然喊肚子痛,一直哭!”
原来男人是严学海的姐夫,他抱着的小孩已陷入了昏迷,脸色绯红,严学海一摸,额头滚烫。
“你们早上喂壮壮吃了些什么?”严学海一边甩温度计,一边问,“我大姐呢?”
严学海知道孩子主要是他姐在照顾,孩子的事他姐更清楚。看了眼温度计的刻度,严学海将其放到壮壮腋下,让姐夫按着壮壮的手臂夹紧。
“你大姐在后面,早上吃了些啥我也不晓得,我赶着上班,你大姐喂的饭。”姐夫紧盯着严学海把脉,“壮壮是吃错东西了吗?”
“有可能。”严学海松开壮壮的手腕,检查了一下他的眼睛和嘴巴,发现他舌苔发慌,嘴里臭气熏人。
“壮壮!壮壮!”此时严学海的姐姐赶到,她头发跑得乱糟糟的,急得脸色发白,“学海,壮壮怎么样了?”
严学海抽出了温度计,红色的线在四十的刻度下,昏迷中的壮壮手脚抽搐,他心下一紧,连忙让护士进行紧急降温。
“大姐你别慌,你把壮壮早上吃过的东西给我说一遍,除了喊肚子痛,他拉肚子了吗,大便如何?”严学海沉着语气,安抚他姐的情绪。
严大姐急促吸气,咽了咽口水:“他早上吃了半碗稀饭,一个鸡蛋,几口面条,跟他往他
吃的一样,他拉肚子了,大便我没看。”
壮壮今年三岁,饭量跟正常同龄人相当,至于大便,臭烘烘的,即使是亲生母亲,严大姐也难免会嫌弃。
严学海又仔细问了问,严大姐能答的一一答了,壮壮是她生的老二,有了带老大的经验,她便少了许多当初的小心翼翼,况且两个孩子,她哪做得到时时刻刻盯着呢。
壮壮的爷奶站在严大姐的后面,闻言奶奶眼神心虚躲闪,严学海无法立刻确定病因,凭经验开了退烧药,给壮壮扎了支屁股针。
昏睡中的小孩吃痛挣扎,严大姐心疼得直掉眼泪。
严学海开的药迟迟未见效,壮壮的体温仍在三十九到四十度之间徘徊,再烧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严学海求助到卫生院的主任,壮壮奶奶终于受不住内心的煎熬,说她给壮壮喂了昨天的剩菜。
“那剩菜倒了浪费,我本来是热来给我和老头子吃的,壮壮吵着要,我就喂了一点。”
壮壮奶奶言语中带着后悔和不解,几口剩菜,她跟老头子吃了好好的,怎么孩子凶险成这样?
“小孩子能跟大人比吗?”严学海简直服了,大夏天的,什么菜放一夜不坏,小孩子肠胃弱,吃了不出事才怪!
严学海愤怒的同时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找到原因了。
主任诊断为痢疾,重新用药,在严学海等人满心以为壮壮会有所好转时,跌到三十八度的体温再次飙升到了四十。
“要不请褚医生来试试,人家从小学医,又是京市中医药大学的高材生,兴许能有办法。”跟严学海在厕所打招呼的蒋姓医生小声提议道,他早想见识见识褚归的本事了。
严学海正欲开口,严大姐已抓住了对方的胳膊,求他请褚医生救救壮壮。
褚归在病房给躺着的潘中菊做了经络按摩,潘中菊身材中等,一米五几的个子,齐耳短发,看双手的印记,同样饱经风霜。
贺岱岳的长相有三分随了潘中菊,母子俩皆是薄耳垂,褚归抬手捏了捏自个儿的肉嘟嘟的厚耳垂,街坊邻居常夸他厚耳垂有福气,他幼时不觉得,遇到贺岱岳后深以为然。
他确实很有福气。
“褚医生。”蒋医生猛地推开房门,“有个孩子高烧昏迷,我们用了药丝毫没见效,想请您帮忙去看看。”
褚归迅速起身,把潘中菊交给住院部的护士,健步如飞地随蒋医生前往严学海的办公室。
尽管对褚归的身份存疑,严学海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他如实告知了褚归壮壮的病情和用过的药:“早上七点半左右吃了隔夜的剩菜,八点多开始肚子痛,拉肚子,发烧昏迷,中途伴随手脚抽搐……”
褚归诊完脉,查看过舌苔后扒了壮壮的裤子,臭气袭来他眉头纹丝不动。
“不是普通痢疾,是中毒性痢疾。”普通痢疾常见,症状主要为腹痛腹泻,和中毒性痢疾有所区别,褚归一语断定。
褚归取了三棱针重刺壮壮手上的十宣和十二井穴位放血,没过多久壮壮出了一身冷汗,
睁开眼睛哇哇哭着喊妈。
“醒了醒了!”蒋医生兴高采烈,他崇拜地看向褚归,不愧是医药大学的高材生。
褚归拟了药方,请主任在上面签字,他未在卫生院挂职,柜台不认他的名字,得主任签了字,严大姐他们才能抓到药。
主任治过数次痢疾,他默默比对了褚归的药方,白头翁、二花、牛子、白芍、炒扁豆……痛快签了字,他将药方递给严大姐。
严学海神情复杂地向褚归道谢,蒋医生瞥了他一眼,心想让你背后说褚医生坏话,怎么着,打脸了吧。
褚归对卫生院众人对他的态度早有心理准备,他到医院三天,今日是第四天,院长跟主任对坐诊一事只字不提,明显是不信任他医术的表现。
他们的做法在情理之中,毕竟严学海说得对,一个人好端端地怎么可能放弃大好前程,从京市跑到偏远的双城,到青山公社下的小山村当村医。
何况他们在此之前丁点消息都没收到,摆明了有隐情。
现在他们相信了,隐情不隐情的暂且不谈,褚归是的的确确有硬本事的人。
简短的交谈后,褚归婉拒了主任让他在卫生院坐诊的邀请,若有棘手的病情他倒是随时可以帮忙。
十二点,壮壮服下了煎好的中药,约莫十分钟,出完汗,身上的热度降到了正常范围,去厕所拉了两次,神色恢复如常。
严大姐抱着壮壮来给褚归道谢,严姐夫买了一堆水果让褚归务必收下。褚归摸了摸壮壮的脉,笑着揉揉孩子的头发:“下午再喝半剂就好了,余下的扔了,是药三分毒,能少喝尽量少喝点。家里的锅碗瓢盆用开水烫一烫,注意卫生。”
痢疾是传染性疾病,虽然严学海很可能交代过了,褚归仍然叮嘱了一番。
贺岱岳睡到下午三点,他早上回招待所先洗了个澡,接着把换下的衣服搓了,睡醒擦把脸,收了衣服叠整齐,随即顶着大太阳到医院。
严姐夫送的水果是当地种的紫皮葡萄,葡萄粒指头大小,香气浓郁,瞧着蛮诱人的,褚归有段时间没吃新鲜水果了,他拿饭盒洗了一串,揪一粒进嘴,酸酸甜甜,还行。
“哪来的葡萄。”贺岱岳吐出几颗葡萄籽,连皮带肉咽了。
褚归笑他吃葡萄不吐葡萄皮,把壮壮的事讲了:“他爸非要送,好吃吗?”
“好吃。”贺岱岳以为褚归喜欢,“等回去了我在院子里给你种一棵。”
一般的葡萄酸大过甜,他记得谁家好像有纯甜的薄皮葡萄,到时候去讨一段葡萄藤来。
“再搭个架子乘凉。”褚归伸手比划,贺岱岳家的院子大,搭了葡萄架还有很宽的面积,“对了,今晚我不回招待所睡了。”
不知为何,褚归从下午起,心里总感觉慌慌的,上次他在京市医院眼皮子跳了一下午,晚上槐花胡同起火,他直觉今晚一定有事发生。
“嗯。”贺岱岳喂了褚归一粒剥了皮的葡萄,葡萄皮紫色的汁水流了他一手。褚归砸吧砸吧嘴,葡萄的酸涩大部分来自于葡萄皮,剥完皮的葡萄口感更上一层楼。
饭盒里的葡萄全光溜溜地进了褚归的嘴,他满足地打了个嗝,摇摇头:“我吃不下了。”
贺岱岳这才洗了手,顺便端了盆水替潘中菊擦身。!
第39章
是夜,褚归倚着贺岱岳的肩膀打起了瞌睡,卫生院的单人病房容纳一张病床后,单边的空隙仅够摆一张陪床的躺椅,贺岱岳让褚归躺着睡,他坐凳子上守是一样的。
躺椅的宽度无法容纳两人,除非褚归趴贺岱岳身上,但褚归到底是个成年男性,一百多斤的重量,压久了贺岱岳照样吃不消。
“到半夜叫醒我,我换你。”褚归侧身躺倒,脸朝着贺岱岳的方向缓缓入睡。
心里惦记着事,褚归睡得不太安稳,他梦见了贺岱岳上辈子回村时的情形,望着跪在灵堂中痛哭的贺岱岳,褚归的眼泪从眼角滑至鬓发间。
刚刚搭建好的灵堂十分简陋,潘中菊走得突然,贺大伯翻遍了屋子,找出了几毛钱,亲戚们凑钱给潘中菊买了副薄棺,棺材两角点着白蜡,贺岱岳重重磕头,称他不孝,回来晚了。
高大的汉子哭得无声无息,神色中的悲恸令人喉头发堵鼻头发酸,褚归捞了个空,难过得近乎窒息。
“当归、当归。”褚归的抽泣惊到了贺岱岳,他试探着将人摇醒,褚归泪眼婆娑的扑着抱住他脖子,眼泪蹭湿了他半张脸。
擦干泪水,褚归贴着贺岱岳的耳朵:“我以后会一直陪着你的。”
贺岱岳心软得一塌糊涂,他拇指拂过褚归通红的眼角:“你梦到什么了?”
褚归的视线转向病床,正想说他的梦,就发现潘中菊的手指好像动了一下,是他眼花了吗?
“岱岳!”褚归用力眨眼,激动地把住贺岱岳的胳膊,“伯母的手指动了!”
贺岱岳唰地转过头,病床上,昏迷了五天的潘中菊睁开了双眼,她茫然地转动着眼珠,贺岱岳握住她的右手:“妈,你醒了!”
“岱岳?”潘中菊听出了贺岱岳的声音,“岱岳你怎么回来了?”
潘中菊的反应有些异常,她的下一句话让贺岱岳的心瞬间跌入了谷底:“岱岳,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啊,你没点灯吗?”
困山村没通电,晚上的照明全靠蜡烛或煤油灯。
潘中菊眨了眨眼,她想起来自己在背柴时摔倒了,所以不是贺岱岳没点灯,是她瞎了?潘中菊反抓住贺岱岳的手,脸上写满了慌乱:“岱岳,我看不见了!”
“妈,你别怕妈,我在呢。”贺岱岳安慰潘中菊,“医生说你摔到了头,脑袋里有淤血,失明是暂时的,等淤血散了就能看见了。”
事实上贺岱岳并不确定潘中菊的失明是否能痊愈,犹豫间褚归揽住了他的肩:“伯母,岱岳说的没错,等淤血散了你的眼睛自然会好的。”
潘中菊循声偏了偏头,她分不清此时是白天抑或黑夜:“岱岳,是医生在说话吗?”
“妈,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在京市交的朋友,叫褚归,他也是医生。”贺岱岳牵着潘中菊的手放到了褚归的手背上,褚归双手握住,和贺岱岳交换了一个眼神。
“伯母,您放心,我从小跟着爷爷学医,保证能把你的眼睛治好。”褚归从不
曾夸赞自己的医术,但此刻他故意在潘中菊面前把自己讲得很厉害,“我们家的医术是祖传的,开了一百多年的医馆,我白天刚帮县医院治了个病人。”
潘中菊果然信了,她渐渐平静下来:“那麻烦你了。”
“不客气,伯母。”褚归将潘中菊的手还给贺岱岳,用口型朝他说了句放心。
贺岱岳给潘中菊讲了她摔倒后的经历,贺大伯把她送到县医院,给自己发了电报,他收到电报立马跟部队请了假。为免潘中菊情绪激动,贺岱岳隐瞒了他受伤退伍的事。
“多亏了你大伯。”潘中菊发出劫后余生的感叹,“等回去了岱岳你一定要帮我好好谢谢他们。你在部队过得怎么样,我这会眼睛看不见,不知道你瘦没瘦。”
“没瘦,我在部队过得特别好,不信你摸摸。”贺岱岳领着潘中菊的手放到脸上,他被褚归养了一个来月,身上的肉长了十几斤。
褚归心说幸好潘中菊没见着他们刚在医院相遇时和岱岳那模样,脸颊内凹,面如土色的,跟逃荒的难民一样,别提多叫人难受了。
潘中菊抚摸着儿子硬朗的五官,六年的时间,稚气少年长成了高大的青年,潘中菊喜极而泣,贺岱岳拥住母亲,褚归露出了感动的笑意。
母子二人说了会儿话,待潘中菊睡下,褚归跟贺岱岳轻手轻脚地出了病房。
“伯母能醒过来是一个好现象,说明她脑内的淤血在消散,单靠她自身能恢复到何种程度我不能下定论,但我可以用活血化瘀的药和针灸辅助,至少能有七成痊愈的把握。”
褚归的话让贺岱岳安了心,经过了上辈子的惨痛结局,他所求不高,只要潘中菊能活着便是万幸。
“我想我大概知道我妈当时是怎么死的了。”贺岱岳声音发钝,结合村里人的表现和贺大伯某次酒后醉言,他推测潘中菊的是不是意外而是人为,“我妈为了不拖累我,自己吞了老鼠药。”
上辈子潘中菊住在多人病房,醒后失明的她听着同病房人的议论,道她眼睛看不见了会如何影响她当兵的儿子。
“听说他儿子在部队当军官,还没结婚,一个人谁来照顾?”
“不是说她儿子很孝顺吗,当妈的瞎了,他会不会退伍转业啊,可惜了……”
潘中菊痛苦无比,懊恼她怎么不干脆死了算了,死了一了百了,省得给儿子添麻烦。
大伯娘不清楚她打个早饭的功夫,潘中菊为何一下子闹着要出院,恰好贺大伯来送衣服——家里的活多,夫妻俩商量着让贺大伯回去了,大伯娘留在卫生院照顾潘中菊。
无论贺大伯跟大伯娘怎么劝,潘中菊死活不听,在她的坚持下,医生开了些药,给她办了出院。
三人沿着路走了半天,到公社时值正午,家家户户在屋里吃饭,路上空荡荡的,翻山越岭进了村,把潘中菊安置到卧房,大伯娘饿得前胸贴后背:“弟妹,我去厨房弄点吃的,你有事叫我,行吗?”
“行,嫂子你去,实在是麻烦你们了。”潘中
菊装得很好,她冲大伯娘歉意地笑了笑,“嫂子你能帮我烧锅热水吗,出了一身汗,我想洗一洗。”
“吃了饭我帮你洗。”大伯娘爽快答应,她到厨房对贺大伯说潘中菊看开了,先前实在是把她吓得不轻,“你上地里摘两根黄瓜,顺便跟妈他们说一声。”
潘中菊认认真真地吃了顿饭,她眼睛看不见,大伯娘把菜夹到她碗里,她埋头吃了个精光。待大伯娘刷了碗,锅里的水烧热,潘中菊从头到脚洗了一通,换上干净衣服。
待潘中菊收拾齐整,贺家公婆跟村里人纷纷前来探望,潘中菊一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样子,道自己运气好捡回了一条命,众人七嘴八舌地附和,暗暗佩服潘中菊的坚强乐观。
天色渐晚,潘中菊称她累了,搀着大伯娘的胳膊进屋躺下。
卧房的木门吱呀合上,堂屋里依稀传来大伙儿刻意压低的说话声,“睡着”的潘中菊摸索着下了床,从衣柜的抽屉里摸出一个纸包。
冲人的药味直冲鼻腔,潘中菊双手颤抖地打开纸包,将药粉倒进搪瓷杯里,那是贺岱岳参军后公社发的光荣杯,灰色的药粉撒了一部分,但其中绝大多数仍然溶化在了水里。
潘中菊无声痛哭,她擦了擦泪,毅然决然地端起了搪瓷杯。
农村老鼠泛滥成灾,这包老鼠药,是村里交公粮那天,潘中菊托人帮她买的,毒性正烈。
潘中菊在漆黑的卧房中走得悄无声息,贺大伯担心贺岱岳知道真相后过分自责,联合全村人隐瞒了此事。贺岱岳自小与潘中菊相依为命,母子俩的感情村里人皆看在眼里,若让贺岱岳知晓潘中菊是为了不拖累他而吃了老鼠药,贺岱岳必然会愧疚终身,甚至做出什么傻事也极有可能。
再者村里人对潘中菊的死心怀愧疚,那么多人在堂屋,竟然没一个想着中途进去看一眼。
贺岱岳之所以能想到老鼠药,是因为上辈子家里闹老鼠,某天他买了老鼠药,路上碰见杨桂平,两人打了个招呼,杨桂平随口问他买了啥,贺岱岳说是老鼠药,杨桂平瞬间变了神色。
父亲去得早,贺岱岳对他记忆全无,前线牺牲的战友们情况特殊,因此贺岱岳以为潘中菊遗容灰败是正常现象,并未产生过任何怀疑。
如今细细想来,处处都是破绽。
“难怪大伯当年跟我说要是我妈先晓得我已经退了伍,兴许不会死。”贺岱岳握紧了拳头,他理解成了潘中菊得知他退伍,肯定没心情进山砍柴……
“好了,你别自责了,伯母现在还活着不是吗?”褚归掰开贺岱岳的拳头,轻揉他掌心的指甲印,“上辈子的事全让它过去吧。”
深夜的住院部走廊一片寂静,贺岱岳裹住褚归的手指闷闷不语,他需要时间调节一下心情,褚归勾指挠挠他的掌心,一手抚上他眉头的沟壑:“莫学我爷爷,皱眉老得快。”
平心而论,贺岱岳与褚归同年出生,贺岱岳生日在一月,褚归六月,贺岱岳长褚归五个多月,面相上跟差了三五岁似的。
老得快?那可不行!贺岱岳展平眉头,心中的沉闷一扫而空。走廊的尽头有脚步声响起,贺岱岳抬头一看,是某个值夜的医生,拉着褚归回了病房。!
第40章
后半夜褚归让贺岱岳在躺椅上睡的,潘中菊醒了,白天贺岱岳要陪着她,没办法补觉。
早上帮母子俩买了早饭,褚归顺道去了趟邮局,他到漳怀那天给褚正清他们发了封电报,同时寄了一封信说明了一下原因,以免他们挂念。如今贺岱岳母亲醒转,褚归把她的脉象和症状以及自己治疗的设想写在了信上,以此咨询褚正清的看法。
他虽然有上辈子多出的十二年记忆,然而褚正清始跟着褚归曾祖父出诊,是实打实的行医五十载,论经验,褚归远在褚正清之下。
褚归四号到漳怀,五号电报送达回春堂。邮差把自行车停在回春堂门口,跑上台阶,亲手将装着电报的信封交给了收件人褚正清。
电报一个字七分,褚归再不差钱也不能把电报当信纸用,因此电报上的内容十分简短,仅有“平安至漳怀勿念详见来信”十一个字。
褚归发出的内容经过转码由工作人员抄写在纸上,褚正清跟安书兰看完,接着轮到韩永康与姜自明他们。一张纸在几人手里传来穿去,最后回到安书兰手上。
加钱办了挂号的信从漳怀寄往京市时效约为一周,尽管赵方秀说过褚归若是有需要,可以让漳怀火车站的人帮他转达,但一来一往皆是人情,褚归并不打算轻易动用。
邮局八点半上班,褚归略微等候了片刻,柜台的工作人员仍是上次的那个,他对褚归印象深刻,一是褚归的出众的长相与气质,二是他工作十几年,极少见人写的信厚得要分三个信封装的。
褚归在火车上详细记录了他一路来的见闻,他心里清楚,自己写得越多,安书兰看得越开心。为了让安书兰在思念他时能有所慰藉,褚归准备尽可能每周寄上一封。
寄完信,褚归回医馆睡至下午,他是被热醒的,双城夏日的平均温度比京市高近五度,他灵魂适应了,身体尚得从头再来。
摇着蒲扇喝了杯凉茶,褚归去了卫生院,一个戴草帽的中年妇女挎着篮子环顾四周,朝褚归快步走了过来,她掀开篮子上的土棉布:“自家树上摘的大鸭梨要么?”
大鸭梨果皮呈黄绿色,表面分布着褐色的小点,皮硬核大,胜在汁水充足,褚归瞅了眼:“怎么卖的?”
妇人比了个一,一分钱一个,她挑来卖的全是树上最大个的,赛过成年人的拳头,她神情有些忐忑,鸡蛋一个才几分钱,年轻人穿得体体面面的,看着挺有钱的,应该不会嫌贵吧。
“你买上五个我送你一个。”私下卖东西属于投机倒把,妇人怕耽搁久了被发现,自己砍了价。
褚归掏了五分钱,用手捧着六个梨进了病房。
“当归来了,怎么没多睡会儿?”潘中菊对褚归的称呼从褚医生变成了当归,得知褚归从京市而来,要去困山村当村医,潘中菊直夸褚归心善。
“我睡饱了伯母。”梨梗在褚归的胳膊上压出了一个个红印,他衣服上站了梨皮上的灰,贺岱岳伸手掸了掸。
上午褚归不在,主任给潘中菊做了检查,诊断结果跟褚归一致。潘中菊感觉她好得差不多了,心疼住院花钱,问主任能不能马上出院,主任嘴快说能,贺岱岳把她劝住了,道褚归昨儿没睡好。况且他俩带着行李,走路太不方便,他们跟杨桂平约了明早赶牛车来接,不差这一天的。 ??,记住?
褚归前脚进病房,后脚蒋医生找了过来,他是个极具上进心的,奈何县医院的医生们水平有限,碰到疑难杂症多数情况下只能听天由命。昨天见识了褚归的能耐,他晚上到家翻出了从医以来积攒的笔记,打算今天找褚归为他答疑解难。
蒋医生的笔记汇成了一本书,褚归对此很乐意帮忙,他抬手示意蒋医生上办公室说。
“村里给当归安排住处了吗?”潘中菊刚刚亲耳听见蒋医生非常客气地跟褚归说有问题请教,对褚归的本事有了更具体的认知,“村里全是土房子,不知道当归住不住得惯。”
“妈,我跟当归说好了的,他跟我们住。”贺岱岳给潘中菊削了个梨,切成月牙状的小瓣,放到饭盒里让她自己拿着吃,褚归跟他讲的,适当让潘中菊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能增加她的安全感,减轻失明对失明的恐慌。
“跟我们住?可我们家就两间卧房,还是你爸在时修的。”潘中菊担心怠慢了褚归,“要不把堆杂物的那间房收拾出来,你搬过去,让当归住你屋子。”
潘中菊的本意是好的,但贺岱岳不接受,他倒不是嫌弃杂物间:“用不着麻烦,当归跟我睡一屋,家里的床大,睡得下我们两个。”
笑话,他上辈子追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把褚归哄到手,哪能分房睡。
潘中菊直觉哪里不对,褚归进来了,贺岱岳把另一个削好的梨递给褚归:“当归,我们说好了你跟我住的对吧?”
褚归疑惑,他不跟贺岱岳住跟谁住?见贺岱岳指了指潘中菊,他随即反应过来:“对,我们说好了的。”
“妈,当归跟我都是男人,我们俩的关系比兄弟还亲,住一屋正正好。”贺岱岳话里有话,“你当多了个儿子想,当归从小跟爷爷奶奶长大,他一个人跟着我来了漳怀,你忍心叫他孤孤单单的吗?”
“岱岳说得没错,伯母,您千万别把我当外人同我客气。”褚归助攻,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成功说服了潘中菊。
“好孩子,辛苦你了,以后你啊就把我和岱岳当家里人,你先跟岱岳挤一挤,反正他一年到头在家待不了几天。”潘中菊说着想起来一件事,“岱岳,你这次探亲假能休多久?”
“两个月,我不是有三年没回家了么,领导体谅我,叫我在家好好陪陪你。”贺岱岳搬出准备好的借口,左右青山公社只有他一个当兵的,随他怎么说了。
潘中菊连连称好,看得出她很是满足,心里越发迫切的希望她的眼睛能尽快复明。
褚归是来拿医书的,他到了蒋医生的办公室方知道蒋医生今天轮
休,在医院等了自己大半天,无论蒋医生天赋如何,这份心性值得表扬。褚归大致翻过蒋医生的笔记,觉得有本医书很适合他。
褚家藏书甚广,能让褚归千里迢迢自京市带到漳怀的医书均是优中选优。褚归拿的是病理综述,蒋医生的问题在于学得太笼统,而人体复杂,他所学仅够应付些常见病。要想盖高楼,地基必须打好。
蒋医生如获至宝地收了医书,褚归让他先看,反复看,把上面的内容嚼碎了消化了,记到脑子里,下次自己来卫生院,再替他讲解。
“谢谢褚医生。”蒋医生语气充满了尊敬的意味,若非担心冒昧,他甚至想当场拜褚归为师。什么年龄,他压根不在乎。
褚归给蒋医生留了贺岱岳家的地址:“要是有事可以叫人给我递信。”
蒋医生郑重地把写了地址的纸条夹进医书扉页,他决定,以后这本书就是他蒋家的传家宝了!
当晚依旧是褚归睡招待所,睡前他将二人的行李规整齐全,待明日杨桂平赶来牛车,直接放上去就行。
漳怀环境湿热蚊虫繁多,丁点大的墨蚊、咬人特别毒的花蚊、占比最大的黑蚊,褚归近几日体验了个遍,他到供销社买了蚊香和清凉油,用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一并装到行囊里。
凌晨四点,杨桂平准时起了床,作为村长,他是村里唯一有闹钟的。以前没闹钟,怕睡过头,他们要么提前睡,要么硬熬。尤其是农忙时节,常常人起了鸡还没叫嘞。
叫醒隔壁屋的二儿子,父子俩打着电筒去了贺大伯家,潘中菊昏迷,贺岱岳伤着腿,山路崎岖,他们得多去几个,好把人抬回来。
工具他们都备好了,两把椅子,几段麻绳,四根抬杠。
杨桂平领着五个青壮年出了村,他们各自带了干粮,头天烙的杂粮饼,贼扎实。透亮的月光穿透山林,手电筒其实派不上多大用场,偶尔遇到拐角,杨桂平会按下开关照一照,行走速度与白天几乎一致。
夏日凌晨的山风扑面,几人渐渐湿了衣衫,是走出的热汗。天边黎明的曙光盖过了月色,杨桂平一行人到了公社,杨二郎坐上牛车,扯动牛绳,黄牛甩甩脑袋,迈开四蹄哒哒向前。
旭日东升,马路尘土飞扬,两边的田地秧苗郁郁葱葱。漳怀一年种两季稻,早稻是四月至七月,晚稻七月至十月,每年七月抢收早稻抢种晚稻,称之为双抢,能累得人脱层皮。
现下是八月初,双抢忙过了,不然杨桂平真抽不出人。天气变幻莫测,双抢关乎着村里人全年的口粮,在双抢跟前,凡事皆要绕道。
黄牛摇着尾巴到了县城,杨二郎停好牛车,见他爸对着站在卫生院门口一个长得特别眉清目秀的高瘦青年喊了声“褚归”。
前日跟杨桂平赶集的是杨二郎的堂弟和村支书家的小儿子,听杨桂平说村里即将有医生,他们光顾着激动,杨桂平说啥是啥,换做杨二郎,他绝对会跑到县医院把人见上一见。
看着年轻得过分的“褚医生”,杨二郎忍不住产生了怀疑,对
方真的是正经医生吗?
怀疑归怀疑,杨二郎终究没敢吱声,别看他爸平时对人和和气气的,实际上揍人可疼了。
贺岱岳在里面给潘中菊办完了出院,褚归一时无事,遂上院门口等着,见杨桂平带了五个人,他怔了怔。
“这位是褚归褚医生。”
贺家到贺岱岳一辈本来行的是代字辈,贺岱岳出生那年潘外公找人给贺岱岳算卦,卦象显示他命里缺土,于是在代字下加了山,取岱岳为名。
褚归友善地同他们打了招呼,杨朗性格和他名字一样爽朗,冲褚归笑得最为灿烂,王成才稍微内敛些,总体而言都是好相处的人。褚归上辈子早跟他们打过交道,因此言行间并未有初见的生疏感。
“杨叔,有件事我想请你们帮个忙。”褚归用身体拦住往卫生院里走的杨桂平,杨桂平一停,杨朗五人跟着停下。
“什么事你说。”杨桂平往旁边站了站,让出中间的通道。
褚归将潘中菊苏醒失明的事讲了,为了避免潘中菊情绪激动,贺岱岳隐瞒了腿伤退伍的事,请杨桂平他们别说漏嘴,另外村民们那边也需要杨桂平帮忙知会一声,至于褚归自己公社的手续无需着急,哪天空了再办一样的。
“我明白了,二郎,待会儿回公社我们走小路,你去还牛车取抬杠,我们在长坡脚等你。”杨桂平很快规划好了路线,走小路避开公社熟人,王成才腿脚快,进了村再让他跑前面给大伙儿提个醒,能瞒一天是一天。
商量好后几人兵分两路,杨朗赶着牛车随褚归上招待所拿行李,杨桂平带着剩下三人进卫生院把贺岱岳母子俩接出来。
贺岱岳已替潘中菊收拾妥当了,床头柜上放着褚归配的药和一个小包袱。趁杨桂平跟潘中菊说话,王成才拉着贺岱岳到外面,告诉他刚刚他们跟褚归商量的办法。
“你腿脚不方便,等下和潘大娘一起坐牛车,我们带了两副抬杠,到了长坡脚莫吭声,尽管坐上去,保证潘大娘发现不了。”王成才比划了一下抬杠的结构,贺岱岳人高马大的,普通椅子坐着窄了点,他们特意找了把大的。
“平路和上坡我自己能走,下坡劳成才哥你们搭把手。”贺岱岳没逞强,他一米八七的身高,满身的肌肉,体重比潘中菊多了七十来斤,抬一路绝对能把王成才他们累趴。
装了行李,褚归搀着潘中菊上了牛车,贺岱岳坐在他的对面,杨桂平他们则在地上走。现在不是互相谦让的时候,褚归虽是他们中最年轻的,但论体能还抵不上杨桂平,只有保存好体力,到了山路方能跟上他们的脚步。
潘中菊瞎着眼,难以分清哪些人在牛车上哪些人在牛车下,加上杨桂平他们故意找话题分散潘中菊的精力,她丝毫未察觉出什么问题。
“岳娃子拿行李,代光你来扶着你叔娘杨桂平使了个眼色,
贺代光伸手扶着潘中菊下了牛车,
王成才与另外两人提上行李,褚归双手空空如也,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摇摇头,追着他们到了长坡脚。
长坡脚是个地名,亦是公社进困山村山路的起点。
贺岱岳扫了扫路边的石头,叫褚归坐下喝口水:“中途若是累了就喊我,我让他们走慢点。”
褚归点点头,上辈子挑脚底水泡的经历他记忆犹新,他又不是受虐狂,这辈子自然懂得该怎么做。
还了牛车的杨朗挑着椅子健步如飞,到地方站定,杨朗卸下抬杠,把两头的椅子分别绑在抬杠的中间,制成简易的抬轿,前方是段上坡,王成才和贺代光抬着潘中菊走在前面,杨朗在末尾。
上坡、平路、下坡、拐弯、上坡……出村进村的羊肠小道被一辈辈人踩实,逐渐炽热的阳光透过小道上方的天空洒落,小道旁的杂草扫过脚背裤腿。幸亏连续晴了一周,小道路面干燥,换做是下雨天,滑得那叫一个要命。
褚归双腿发胀,他坚持走过上坡,喘着粗气喊停,杨桂平抬眼看了眼日头:“休息会儿,吃点东西。”
他们凌晨四点出门,一路马力全开,将四个多小时的路程缩短了三十来分钟,离开卫生院时是八点,此刻褚归手表上的指针转动到了十一点二十七分,进村的山路,他们走了接近一半。
褚归揉了揉双腿,贺岱岳把他在国营饭店买的白面馒头分给杨桂平他们,杨桂平连连摆手:“你们吃,我带了饼。”
贺岱岳坚持给他们一人塞了一个:“今天多亏了杨叔你们,要是为了一个馒头跟我客气,以后有啥事我怎么好意思再找你们帮忙。”
潘中菊目光失焦地跟着贺岱岳劝,一直以来杨桂平对他们都多有照顾,甭说一个馒头,哪怕是一桌席也吃得。
褚归接了个馒头,挨着贺岱岳,他看了看潘中菊,靠近贺岱岳的耳朵悄声问他腿疼不疼。
“不疼,你脚痛不痛?”贺岱岳见褚归一个劲地揉小腿肚子,心知他走得艰难。
褚归脚上穿着安书兰纳的千层底,两侧的白边和脚尖被泥土染成了灰色,褚归事先在鞋里多垫了层鞋垫,他勾着脚掌感受了一下道没事。
休息结束,杨桂平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王成才跟杨朗换了位置,继续抬着潘中菊赶路。
褚归收紧草帽的帽绳,小道边的枯叶丛里躺着几朵枯败的蘑菇,偶尔有各种昆虫爬过,长着一身黑刺的毛虫蠕动着爬上路面,贺岱岳一脚踩过,褚归木着脸避开,地上的虫不足为虑,要注意的是道旁的松树,小小的松毛虫落到皮肤上,那又痛又痒的滋味,褚归至今心有余悸。
杨桂平持树枝走在前面,时不时左右拍打,驱赶栖身在草丛中的长蛇,世世代代在山里的人,自有一套生存经验。
所幸一路有惊无险——一条蛇从褚归的脚背爬过,把他吓了一跳。
困山村遥遥在望,王成才加快速度,到了村口,一群人无惧正午的烈日聚做一团,见到王成才,他
们连忙围了上去:“成才, ??,
你杨叔他们呢?”
“杨叔他们马上到。”王成才伸脖子瞧了瞧,来的人真不少,倒省得他挨家挨户地通知了,“潘大娘醒了,但医生说什么脑部淤血影响了视觉,她眼睛瞧不见了……杨叔让我跟大伙儿说一声,岱岳这次是回家探亲的,没伤腿没退伍,见了面千万别声张,明白吗?”
“明白明白。”脑子活的立马领会了王成才的意思,脑袋转得慢的,听身边的人解释完,一脸恍然大悟。
“成才,那褚——”村里人聚集到此处,可不单单是为了贺岱岳母子。
“褚医生在!杨叔说的是真的,我们村要有医生了!”王成才的话引起了一片激动的欢呼,多少年了,终于有医生愿意到他们困山村了!
王成才交代完,折身迎了回去,村里的男女老少通通跟在他后面,浩浩荡荡的队伍挤满了小路,杨桂平转头看着褚归:“乡亲们接你来了。”
队伍形成了三个梯队,小孩在前欢快地一路小跑,中间是腿脚灵活的大人们,末了是上了年纪的老爷子老太太。
看看人头,一家至少来了一个。
所有人的目光移向了在场唯一的生面孔,他们眼中有好奇、有疑惑、有惊讶,褚归望着一张张熟悉的脸庞,笑着做了开场白:“乡亲们好,我是褚归,以后请大家多多关照。”
贺岱岳带头鼓掌,稀稀拉拉的掌声逐渐雷动,杨桂平抬手:“大家的心情我知道,但褚医生一路奔波,我们先让褚医生进屋歇歇啊。”
困山村共四十来户人家,总人数在三百左右,围绕着水田呈院状分布,像贺岱岳家那种独门独院属于少数,当时贺岱岳的父亲跟潘中菊结婚,一间房隔成两间,着实挤得慌,两口子索性找村上划了块宅基地,自己盖了座小土房。
村民们把人送到家门口,识趣地止住脚步,贺岱岳跟潘中菊眼下的模样显然不方便招待他们。
“褚医生,我家在进村左边第一个院子,有空来我家来坐嘛。”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人话音刚落,其他人争先恐后地邀请褚归上自己家。
褚归谢过众人的热情,熬到进屋,他一屁股瘫坐在了板凳上。
潘中菊勤快,家里到处规规整整的,泥土夯实的地面经年累月失去了最初的平坦,变得疙疙瘩瘩的。褚归屁股下的板凳腿下正好有个坑,他没注意,整个人坐下的瞬间往后仰去,贺岱岳连忙拽住他,板凳哐当倒地。
褚归一手撑在地上,狼狈地借力站直,贺岱岳抓过他的手吹了吹:“没摔着吧?”
“怎么了?当归摔着了吗?”潘中菊语气关切,她听见板凳倒了的动静。
“没。”贺岱岳拉得及时,褚归的手仅在地面上轻轻蹭了下,沾了点灰。
“妈你坐会儿,我带当归去厨房洗手。”褚归在贺岱岳家里住了近十年,对厨房的布局一清二楚,贺岱岳替他遮掩,一块儿进了厨房。
粗陶烧制的大水缸在灶台旁边,表面涂着深棕色的釉,上
大下小,两个半圆形的木板做盖。褚归揭开盖子,葫芦锯的水瓢浮在水面上,缸里的水约莫有三分之一深。
贺岱岳舀了瓢水,替褚归冲掉手掌上的泥灰,露出细白的掌心,确实没受伤。厨房开了个后门,屋檐下的洗脸架放着木盆和刷子毛巾等物品。
贺岱岳洗干净木盆盛水,褚归浸湿手帕将就擦了把脸,疲惫地往贺岱岳身上靠:“我想喝水。” ??”
贺岱岳取下潘中菊用土棉布裁的洗脸帕,把水端到堂屋,潘中菊路上虽未下过地,但太阳明晃晃地悬着,难免热出了汗。
贺大伯父子俩把行李提进了贺岱岳的卧房,贺代光贪凉快,舀了缸里的冷水,褚归喉头滚动:“生水有细菌,喝多了容易闹肚子。”
贺代光瞅瞅瓢里透亮的清水,干干净净的,哪有什么细菌,他仰头咕嘟咽了几大口,抬胳膊一擦嘴:“褚医生,我们井里的水可干净了,不会闹肚子的。”
贺代光的回答在褚归的意料之中,村里人盼医生、尊敬医生,但几十年的习惯,不是他一句话能改变的,除非他拿出切实的证据。
慢慢来吧,褚归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心理准备。
“走,去我家吃饭,你大伯娘在家煮好饭了。”中午收了工,贺大伯到村口接人,大伯娘跟媳妇回家做饭,贺大伯跟大伯娘生了一子二女,贺代光是老大,两个妹妹嫁去了其他村。
贺大伯他们吃了饭下午要上工,褚归不好意思为了一口水耽搁,蔫哒哒地去了贺大伯家。
农村人结婚早,贺代光今年二十六,孩子六岁了,他媳妇后来又怀了一个,结果遇上三年**,落了胎,肚子至今没动静。
“大伯娘有开水吗?”到了贺大伯家,贺岱岳直奔厨房给褚归找水喝。上辈子他才不在乎啥生水熟水,褚归花了老大功夫纠正了他的坏习惯。
“开水?你看看堂屋暖壶里有没有。”大伯娘正在拍蒜拌黄瓜,她腾不出手,抬下巴指了指隔壁堂屋。
他们夏天通常是喝生水,贺家老院子里有井,每天提上几桶灌满水缸,渴了舀一瓢直接喝便是,连贺岱岳年近七十的爷爷奶奶皆是如此。
贺代光媳妇肚子迟迟没动静,夫妻俩去公社卫生所看了医生,医生说贺代光媳妇宫寒,要忌食辛冷,大伯娘于是三天两头烧上一壶开水,让儿媳妇喝热的。
贺岱岳提了提暖水壶,沉甸甸的,他倒出开水,用两只碗来回倒腾降温,半碗给褚归,半碗递给潘中菊。
大伯娘把粗瓷碗洗了又洗,乡下人没那么多讲究,但褚归是城里来的,听说城里人日子过得精细,吃饭前碗啊筷的,全得用开水烫一遍。
贺大伯家的桌子是方方正正的八仙桌,褚归在堂屋见到了贺岱岳的爷奶,两位老人看上去比褚正清他们老了不止十岁,白发苍苍,腰背佝偻,嗓门倒是大,中气十足地震得褚归脑瓜子嗡嗡作响。
“一些粗茶淡饭,褚归你莫嫌弃大伯娘摆好碗筷,
她难得煮了锅白米饭,紧着给褚归他们盛了,盛饭勺掉了两粒米饭在桌面上,贺代光的儿子立马伸手抓进了嘴里。
荤菜是青椒炒腊肉,和用干菌炖的小公鸡,这会儿政策没那么严,且困山村地势偏远,村里的人多多少少都超标准养了几只。
其余的是各种素菜,拌茄子拌黄瓜,炒空心菜,炒嫩南瓜丝,冬瓜汤,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普普通通的家常菜,因为放的油少,味道略显寡淡,跟安书兰做的自是没法比,不过比贺岱岳强,褚归接受良好。
褚归看了看剁成小块的鸡肉,以及眼巴巴望着他的小萝卜头,默默把鸡腿夹到了他碗里:“我不喜欢吃鸡腿。”
哪有不喜欢吃鸡腿的呢,小萝卜头一口咬住,大伯娘无奈缩回手,把腊肉往褚归面前推了推。
吃了一碗白米饭,褚归放下筷子,拒绝了大伯娘的添饭:“大伯娘我吃饱了……没跟跟你客气,我们十一点多钟刚吃了馒头,不信你问代光哥。”
吃得狼吞虎咽的贺代光抽空点头,心想褚归长得斯文胃口也斯文,一个馒头一碗饭,真好养活。
饭后闲话了一会儿家常,三人回了小土房,贺岱岳的屋子许久未住人了,得好好打扫一番。潘中菊帮不上忙,坐在堂屋指挥贺岱岳。
“凉席在你柜子顶,你烧锅热水烫一烫,晒到院子里去,蚊帐在我屋的衣柜里。床上铺的稻草潮了,正好上个月收了稻子,你跟你杨叔说一声,上草垛子那挑几个新稻草,挑二十个吧,铺厚点,当归睡着舒服些。”
贺岱岳一口一个好,他从柜子顶取下凉席,进了潘中菊卧房,径直打开抽屉,果然从里面翻出了一包味道刺鼻的灰色粉末。
上辈子的老鼠药。
褚归与贺岱岳对视一眼:“找地方挖个坑埋了吧。”
说干就干,贺岱岳拿了放在墙角的锄头,将老鼠药埋在了屋后的竹林里。
两人处理完老鼠药,贺代光挑着一桶水进了院子,贺岱岳家没水井,潘中菊用水经常是他帮忙挑的,反正离得近,潘中菊一个人,挑上一缸水能管四五天的。
尖锐的哨声响起,是上工的信号,潘中菊下意识站了起来,迈出一步后悻悻摸索着坐下:“谢谢代光了,你赶紧上工去吧,让岱岳来挑。”
贺代光瞅瞅贺岱岳的腿,再瞅瞅褚归瘦削的身板:“没事叔娘,我两下挑完了不耽搁上工。”
水缸填满,贺代光提着空桶,小声跟贺岱岳说道:“水用完跟我说,我悄悄地挑。”
锅里的水烧开了,贺岱岳灌了两壶,晾了一茶缸。他提溜着洗衣服的大木盆放到灶台边,凉席卷着竖在木盆里,他扶着,褚归舀热水从上往下一遍遍地淋,直至淋透。
蒸腾的水汽熏红了褚归的脸,他热得汗流浃背,不由得加快了速度,早干完早收工早洗澡。
“你在家歇着,我去找杨叔拿稻草铺床。”贺岱岳摸了摸褚归的脸,“放心,我会喊人帮忙的。”
旧稻草抱到院子里晒干做柴烧,新稻草一层层交叠着铺在床板上,最后铺上晒干了水汽的凉席,用冷水擦两遍,挂好蚊帐,完活儿。
褚归按按凉席,感受了一下手感,窸窸窣窣的,还行。
接着整理行李,贺岱岳的衣柜里一半的空间放了秋冬的被褥,另一半如今被两人的衣服填满,褚归的医书只能暂时搁在箱子里。
“回头我给你打一个书柜,跟你屋里那个一模一样的书柜。””
中午褚归必然是没吃饱的,贺岱岳跟他一样,以他的饭量,若是敞开了吃,大伯娘估计得心里滴血。
潘中菊在自留地里种了菜,每年分的年猪肉,潘中菊会用盐腌了,一部分挂在灶台上熏腊肉,一部分挂在屋檐下做风吹肉。她生性节俭,尽管贺岱岳经常给她寄钱,她依然舍不得多花。
房梁上的肉成色有深有浅,明显不是来自同一年,杂物房的大木桶里干豆角、干萝卜、豆子装了好几个麻袋,靠墙一溜烟的泡菜坛,酸萝卜、酸豇豆、泡姜、泡辣椒、咸菜头……林林种种不胜枚举。
在无数人拉饥荒的年代,潘中菊攒下如此多的粮食,可见她平时在家过的是什么日子。
贺岱岳家的厨房顶冒出了炊烟,他挑了块瘦肉多的风吹肉煮熟切片,跟藠头炒了。褚归闻到味,吸了吸鼻子。他头发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身上带着淡淡的香皂气息,是他在医馆用的那种。
安书兰给褚归备的日用品,够他连续不间断地用上三个月。
“能吃饭了么?”褚归望着锅,语气诚恳,“我觉得你的厨艺好像进步了。”
“马上。”贺岱岳爆香蒜末,道出其中缘由,“我在医馆闲着的时候跟芳嫂请教了几招。”
褚归瞪圆了眼睛,神情越发期待:“我拿碗筷!”
张晓芳教贺岱岳时说过一句话,只要贺岱岳肯用心学,按照她教的步骤,炒出来的菜再差也有三分。大火爆炒小火焖,炖汤加水一气呵成,爆炒要快,焖煮要慢,炒熟放盐,锅边淋酱油提色增香……
贺岱岳牢牢记住,做的过程中虽然波折了一些,但成果似乎不错。
“好吃!”褚归对贺岱岳竖起大拇指,风吹肉咸香四溢,贺岱岳煸出了肉里的肥油,激发了藠头本身的风味。原来贺岱岳做饭不是没有天赋,而是缺少一个好师傅。
潘中菊尝了口肉片,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好吃,第二个念头是贺岱岳莫非被部队调去当了火头军?否则贺岱岳在部队天天吃食堂,上哪学的做饭?
“一个做菜特别厉害的人教我的,他们祖上是宫里的御厨。”贺岱岳含糊了张晓芳的身份,“妈你尝尝我烧的茄子。”
茄子费油,贺岱岳到底缺乏经验,油放多了,吃着腻嘴。潘中菊丝毫没嫌贺岱岳浪费,她攒那么多东西,不就是给贺岱岳留着的吗,一两勺油而已,吃完了她接着攒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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