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贺岱岳他们吃完晚饭,村里人陆陆续续下了工,他们扛着锄头挑着担子,三五成群地走着,嘴里谈论着贺岱岳母子与褚归,间或夹杂着感慨,贺岱岳多好的前程啊,可惜了。
“那褚医生年纪轻轻的,能有真本事吗?”村头蔡大家的婆娘言语中带了七分怀疑,她咋瞧着不太靠谱呢。
“年纪轻轻怎么不能有真本事了?人褚医生从京市来的,会骗我们不成!”回话的是王二家的媳妇,她男人身体不好,干不得重活,家里四个孩子张嘴要吃饭,日子过得格外紧巴,如今杨桂平把潘中菊养的牛划给了她家,一天能多挣六个公分,眼见有了盼头,她绝容不得人说褚归的坏话。
褚归是杨桂平亲自认可的,说褚归坏话,等同于质疑杨桂平的人品。
“你懂什么,成才跟我说了,早上褚医生走的时候,卫生院的主任跟医生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态度别提多好了,褚医生要是没真本事,卫生院的人能那样?”支书媳妇抬着下巴道,“人褚医生放着京市不待来我们这穷乡僻壤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我们,谁要是敢传闲话到褚医生耳朵里,到时候把褚医生气跑了,谁就是全村的罪人!”
身为村支书的媳妇,张红说的话也比一般人有分量,她看得长远,褚归对困山村的意义不仅仅是多了一个治病的医生那么简单,他更是村里第一个真真正正的文化人。再说了,村里办卫生所,褚归总得找一两个人打打下手吧,打下手总能学到点东西吧。
所以凡事不能单看表面,他们村必须把褚归留住了。
借着夕阳,褚归围着隔壁的空屋转了圈,王二家的牵牛时顺带打扫了一下,空屋里隐约有股牲畜气。屋外的艾草一如既往地茂盛,褚归洗过澡了,暂时没动手。
“褚医生,吃晚饭了吗?”路过的村民向褚归打招呼,将从自留地里扯的两株花生放到贺岱岳家的屋檐下,花生上沾着泥,莫脏了褚医生的手。
上辈子到困山村的褚归对人充满了敌意,唯有贺岱岳是个例外,他第一次体会到村民的热情,毫无招架的余地。
贺岱岳在厨房洗碗,褚归把带泥的花生一颗颗摘下来捧进厨房舀水淘了,剥开花生壳,露出里面裹着红衣的花生仁。
鲜花生口感脆甜,褚归自己吃了几粒,喂了贺岱岳几粒,剩下的送去了潘中菊的卧房。
“我今年在自留地里种的红薯,当归你喜欢吃花生我明年给你种花生。”潘中菊笑呵呵的,对复明充满了希望。
潘中菊养在后院的鸡进了笼,三只老母鸡一只大公鸡,公鸡长着鲜艳的尾羽,雄赳赳气昂昂的,豆子眼警惕地瞅着到后院刷牙的褚归。
贺岱岳提了桶热水到洗澡房,把香皂好毛巾放到潘中菊触手可及的地方,在外面守着潘中菊洗了澡,他自己再快速冲了冲。
褚归大字型瘫在了床上,浑身上下提不起一点劲,屋外静悄悄的,村里人体谅他们今日奔波,并未上门打扰。
“你忙完了?”褚归翻了个
身,眼睛直勾勾望着贺岱岳,不知为何,两人此刻均在对方眼中获取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安宁。
粗糙的手掌刺得褚归脚腕发痒,他下意识缩脚讨饶:“我真的累了。”
“不闹你。”贺岱岳失笑,“今天走了那么多山路,我给你按按腿,明天起床能舒服些。”
褚归被自己弄了个大红脸,他抻抻腿,趴在床上,任由贺岱岳捉着他的脚搁到了大腿上。尽管垫了双层鞋垫,褚归的脚掌仍被磨得发红,贺岱岳揉捏着他的脚掌,褚归哼哼两声,舒展了眉头。
接着是小腿肚,贺岱岳知道褚归不耐疼,给他打了支预防针:“力道小了起不到效果,忍着点。”
外力按压着酸痛的深层肌肉,褚归吃痛**,他锤了下床,紧紧咬住牙关。
贺岱岳按摩的手法是在部队学的,每次他们拉练完会互相按摩,褚归被他从脚按到腰,感觉下半身仿佛被拆解了一遍。但说实话,按完的确轻松了不少。
褚归往里面躺了躺,拍拍席子让贺岱岳上来。贺岱岳吹了煤油灯,合拢藏青色的粗麻蚊帐。视野朦胧,褚归抓着贺岱岳的手沉入了梦乡。
他一觉睡到了次日天光大亮,将之前缺的觉全补上了,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褚归探脚找到床凳上的拖鞋,贺岱岳不知何时起的,在堂屋跟一个小孩说话。
褚归认出了小孩,上辈子误传他死了,让贺岱岳跑丢鞋子的铁蛋,骤然见到生人,他往后躲了一步。
铁蛋是过来给贺岱岳送鸡蛋的,早上大人们要忙着上工,他负责跑腿。铁蛋奶奶跟潘中菊关系好,受自家条件所限,拿不出什么稀罕的东西,用篮子装了六个鸡蛋,当做她的一份心意。
好些人走亲戚才带四个鸡蛋,铁蛋奶奶的这份礼算得上厚重了。
“潘奶奶,我奶奶说她晚上来看你。”铁蛋举手接过篮子,转头一溜烟跑了。
褚归睡过了上工哨,贺岱岳跟潘中菊吃过早饭,在锅里给他留了一份,一碗稀饭,一个鸡蛋,以及两张葱花小饼。
困山村的土地上半年种小麦,小麦后是玉米,玉米套种红薯,红薯完了继续小麦,如此往复。
“你打算把卫生所建在哪?”贺岱岳吃了褚归剩的半张饼,理了理他睡乱的头发。
“我觉得把隔壁的空屋修整修整就行,中间挡一挡,挂个门帘,普通看病抓药在外面,若是要检查扎针啥的上里面。”褚归说出心中的计划,建新的卫生所耗时耗力,不如拿空屋改,省的钱用来买药,两全其美。
贺岱岳家的位置较为居中,村里人来往也方便。
满心要为褚归修一间漂亮青砖房当卫生所的杨桂平听完褚归的要求愣住了,这岂不是太委屈了褚归:“那空屋之前是岱岳他们养牛的,咋能做卫生所呢?我们村是穷,但这点钱还是有的。”
杨桂平合计过,修卫生的石头和木头山里多的是,出力的人按天记工分,
村里仅需要出一些买青砖和瓦片之类的材料钱罢了。
“杨叔,
建卫生所是花不了几个钱,
其他开销您算过了吗?”褚归细数各种常规中药的价格,卫生所是为村民而建的,不是为褚归而建。
杨桂平逐渐沉默,褚归说得在理,钱要花在刀刃上。
“褚归,我准备明天上午召集村民开个会,你在会上说两句,让大伙认认脸,再讲讲卫生所的章程,行吗?”杨桂平征求着褚归的意见,地里最近不是特别忙,耽搁上半天时间没啥问题。
褚归点头答应了,明天上午开会,后天去村里办理手续,把该备的备齐。想到困山村的山路,褚归暗暗叹气。
“行,我陪你去公社,老王安排人手修整空屋。”杨桂平一拍巴掌,干劲十足地说道。
杨桂平在下午上工时通知了开会的事,一家出一个人头,其余愿意来的来,不做硬性要求。
爱凑热闹是绝大多数人的天性,尤其是事关己身,他们更要去看看了。当下众人左右互相询问“明天你去不去”,得到的回答均是两个字“要去”。
“好了好了,大家赶紧上工吧。”杨桂平摆摆手,村民们背着背篓进了玉米地。
成熟的玉米穗一个个半干不干地挂在玉米杆上,两两一组,前面的人负责掰玉米,后面的人负责砍玉米杆。他们走在地垄间的沟里,砍玉米杆的人小心避开红薯藤,若是损坏的红薯藤超过规定的数,他们是会被扣相应的工分的。
村民们顶着烈日干得热火朝天,褚归同样在卧房里忙碌,距离给贺岱岳的腿做完手术已过去了五周时间,可以拆掉他腿上的固定物了。
伴随着固定物的去除,贺岱岳的右腿终于得以重见天日,伤口缝合处已完全愈合。褚归对比贺岱岳的左右腿,发现右腿白了两个度,明显细了一大圈。长期未得到活动,肌肉萎缩是必然的。
“你站起来,右脚慢慢用力。”褚归扶着贺岱岳的右手,缓缓向前迈步。
贺岱岳在褚归的指导下进行了初步的康复训练,右脚太久没落地,他险些忘了双脚走路的滋味了。虽然依旧无法脱离拐杖,但拆了固定物至少有一个好处——贺岱岳能正常地穿长裤了。
感受过脚下的地面,贺岱岳激动地抱住褚归,他两条腿是一边长的!
贺岱岳上辈子跛脚的原因是右腿腿骨严重错位愈合不良,导致右腿短了左腿一截,走路时一高一低。褚归遇见他时他的腿骨早已定型,况且褚归那会儿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对于贺岱岳的情况是真的束手无策。
潘中菊杵着棍子迈出里屋,怕她摔着,贺岱岳把堂屋里容易绊脚的东西收到了杂物房,凳子贴墙而放,潘中菊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行动相对自如了许多。
堂屋传来潘中菊的呼唤,贺岱岳拿上拐杖:“妈在叫我,我去看看。”
“去吧。”褚归轻轻推他一把,“右腿收着点。”
潘中菊忙碌惯了,乍一闲下来感觉浑身哪哪都不得劲,时间变得极为漫长,熬得她抓心挠肺。
“岱岳啊,我想去村里帮着麻包谷。”潘中菊不为工分,只求找点事做,麻包谷是靠手的活儿,她即使瞎了眼,照样做得来。!
第42章
贺岱岳懂潘中菊的心情,跟他断腿躺在病床上是一样的,他好歹能看看书打发时间,潘中菊整日枯坐,去村里麻包谷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行,我送你过去,你要换身衣服吗?”贺岱岳取下挂在墙上的草帽,见潘中菊摇头,进屋给褚归讲了一声,便扶着潘中菊去了老院子。
麻包谷的活儿轻省,村里上工的中老年人们按照分配各自忙碌着,屋子里呲呲麻包谷的声音夹杂着大伙儿高高低低的嗓门,贺岱岳扶着潘中菊出现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哎哟,中菊你怎么过来了?”铁蛋奶奶忙不迭起身,视线扫过潘中菊木然的双眼与手中的长棍,她万分唏嘘。
“我在家实在闷得慌,来找你们说说话。”潘中菊只字未提工分的事,贺岱岳把潘中菊交给铁蛋奶奶,拜托他们帮忙照看,他下工前来接人。
“说这些话做什么,岳娃子你忙你的吧,你妈我下了工顺道就给送回去了。”铁蛋奶奶在自己位置旁边加了根板凳,一边让潘中菊注意脚下,一边领着她坐下。
潘中菊捞了穗玉米到手里,动作熟练地搓下玉米粒,贺岱岳在门口站了会儿,见潘中菊精神焕发,笑着跟众人道了别。
褚归趴在桌上写卫生所的规划,他列了一长串药材采购清单,不知公社卫生所能否一次性配齐,如若不能,他许是得亲自跑一趟县城。
“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贺岱岳想为褚归分担,要不是为了他,褚归何至于放弃安逸的生活,到困山村来吃苦。
透过贺岱岳的表情,褚归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放下手里的钢笔,褚归扭头进了卧房,贺岱岳紧随其后。
“把门关上。”褚归指指卧房的木门,贺岱岳照做,一人面对面,“把双手张开。”
贺岱岳依言伸展双臂,褚归向前一步钻进他大敞的胸怀:“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褚归舒服地喟叹,他环着贺岱岳的腰,胸膛下的震动似乎形成了共鸣,褚归脖颈微仰,贺岱岳低下头,唇舌交缠的刹那,褚归浑身一颤,抓紧了贺岱岳的衣摆。
有了上辈子的经验,贺岱岳愈发如鱼得水,褚归被他亲得舌根发酸腿脚发软,简直无法招架。
盛夏的燥热在两人的身体里燃了一把火,褚归很快露了行迹,他艰难挣开贺岱岳带着他体温的手,欲盖弥彰地扯下耸到腰腹上的衣摆。
“等你腿好了。”褚归移开视线,年轻人可真经不起撩拨。
待一人各自平复,褚归接着写规划,贺岱岳拿着蒲扇替他扇风,板凳下蚊香升起袅袅青烟,褚归穿着长裤套着袜子,把防护做到了极致。
贺岱岳弯腰挠了下脚腕,被褚归吸引来的蚊子无从下口,饥不择食地落到了他身上。
后院母鸡下了蛋,咯咯哒地叫着,三只母鸡,平均一天能有两个蛋,潘中菊往日一个不舍得吃,全攒来拿到供销社换钱。贺岱岳上辈子收拾潘中菊的遗物,床脚下的地坑里,小木盒
里放满了钱票,一数有上千块,几年来贺岱岳寄的钱潘中菊一分没花,年底结算公分还倒攒了钱。
“我去捡!”褚归像个孩子似的小跑到后院,从鸡窝里摸出热乎乎的鸡蛋,放到米缸里,这样不容易坏。
潘中菊住院期间家里的鸡是贺大伯在照料,他早晚来一次,并非怕人偷,而是担心老鼠作乱。
“我刚数了下,缸里有三十个蛋了,要卖么?”褚归洗了手,把凳子搬到厨房与堂屋的过道处,那有穿堂风,吹着凉快。
贺岱岳家的小土房结构简单,进门是堂屋,堂屋左边两间卧房,靠外一间是贺岱岳住的,里侧则是潘中菊的卧房,厨房与堂屋的过道在潘中菊卧房墙后,中间隔着杂物房。
“不卖,留着我们自己吃。”贺岱岳道,鸡蛋送去供销社一毛三个,三十个鸡蛋方能换一块钱,不如让潘中菊和褚归吃了补补身体。
贺岱岳跟潘中菊骨子里其实一个样,对自己节俭,对别人舍得,他早上煮了两个鸡蛋,潘中菊一个褚归一个,而他则是稀饭小饼配咸菜。
临近下工,褚归把米饭焖在锅里,去老院子接潘中菊。
“等等,成才啊,你潘大娘干了一下午的活儿,你给她记上两公分吧。”王成才是村里的记分员,铁蛋奶奶拖出一个装玉米芯的箩筐,虽然潘中菊主要是为了打发时间,但干了活该拿的工分得拿,甭管两分三分的,到年底多少能折算一点。
“不用不用。”潘中菊摆手拒绝,“该我谢谢你们不嫌我添麻烦才对。”
“要的要的!”王成才给潘中菊记了两分,“潘大娘,我把你名字加上了啊。”
潘中菊笑着谢过王成才,原来瞎了眼一样能挣工分,她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进了家门,潘中菊欢喜地跟褚归分享她下午干活挣了两个工分的事,嘴里念叨她今儿去晚了,明天按时出工,一天估计能有五六个工分。她之前天天拿八九个工分,属于村里女人中佼佼者,如今瞎了眼,也比村里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强。
褚归夸潘中菊能干,不知不觉间和她聊起了安书兰,听褚归讲他身上的衣服鞋子全是安书兰做的,潘中菊直说安书兰厉害,她摸着褚归衣服上的针脚:“你奶奶手艺可真好。”
潘中菊的针线活仅限于平日里缝缝补补,汗衫褂子之类的她勉强能做做,完全比不得安书兰的水平。
“嗯,我曾奶奶原来是王府里的绣娘,我奶奶打小跟她学,打算继承我曾奶奶的衣钵,后来不是王府没了么,曾奶奶便在京市开了间成衣铺子,正好挨着我家医馆。”褚归语气怀念,他想安书兰、想褚正清他们了。
潘中菊和贺岱岳父亲的故事说来普通,跟多数村里人一样,到了年纪经人介绍,互相觉得合适,接着就是定日子办酒。贺家跟潘家都是实在人,公婆大度和善,兄弟互相帮衬,没啥糟心事。
随即提到贺岱岳父亲的意外去世,潘中菊并未表现出多难过,近一十年过去,当初的悲恸早已成了伤疤。娘家人劝潘中菊改嫁,
她一个女人带着几岁的小娃娃过活哪是件容易的事。潘中菊动摇过,
但她狠不下心把贺岱岳丢下,
带着贺岱岳改嫁,她又怕男方家对贺岱岳不好,最终放弃了。
贺岱岳的外公外婆可怜潘中菊命苦,时常帮衬她。等贺岱岳长大进了部队,眼见着生活渐渐有了好转,却赶上了三年**。
“我回回过去他们回回说有吃的,直到他们去世,岱岳舅舅才跟我说了实话,哪有什么吃的啊,全是糠壳。”潘中菊抹泪,褚归递上手帕,暗自懊恼说错了话,若非他先说起过往,怎么牵扯出潘中菊的伤心事。
贺岱岳端着菜从厨房出来,疑惑地看着情绪低落的两人,什么情况?
“没事,我跟当归说你外公外婆呢。”潘中菊止住眼泪,“你煎鸡蛋了?”
“嗯,煎了两个蛋煮汤。”贺岱岳放下手里的汤碗,想到一件事,他忘记让人给两个舅舅带信了。
潘中菊摔倒住院贺大伯是通知了潘家的,他们回漳怀的第一天潘大舅跟潘一舅还来卫生院探望了潘中菊,让贺岱岳有事随时叫人转告他们。
“那你明——”明天上午要开会,潘中菊顿了顿,“后天去前进大队和你舅舅他们说一声,免得他们担心。”
前进大队跟困山村同属青山公社,困山村在外叫困山大队,村里人习惯了开口闭口“我们村”,索性一直没改。尤其是老一辈的,无论走哪,依旧是前进村、漳怀镇地称呼,反正又不犯法。
“好。”贺岱岳盛了饭,把菜夹到潘中菊碗里,用油煎过的鸡蛋煮出来的汤呈奶白色,搭配嫩绿的丝瓜断,卖相完胜褚归第一次做的丝瓜汤。
褚归默默喝汤,准备晚上把张晓芳写给他的菜谱悉数交给贺岱岳,以后家里的做饭大任就全靠贺岱岳了。
入夜,贺岱岳点燃了煤油灯,微弱的火光摇摇晃晃,褚归记得直到他重生前,困山村仍未通电。
张晓芳写的菜谱褚归放在了安书兰陪嫁的竹箱里,七张纸上写了十来个菜谱,褚归郑重拍到贺岱岳手上:“未来的贺大厨,加油!”
“保证完成任务!”贺岱岳在褚归脸上亲了一下,他大致浏览了一遍菜谱,指着最上面张晓芳写的万能凉拌汁,“明天中午给你做凉拌茄子怎么样?”
褚归捞了本医书躲入蚊帐:“都行,你做啥我吃啥。”
早上醒得迟,褚归这会儿毫无睡意,尝试借着煤油灯看书,结果晃得他眼晕,他干脆扔了医书,靠着贺岱岳小声说话。
“不知道我奶奶他们收到我寄的信了没。”贺岱岳的手从背后环过,褚归把玩着贺岱岳的手指,头顶挨着他的下巴蹭来蹭去。
如果顺利的话,他的信今天应该刚好寄到。
“肯定收到了。”贺岱岳胸膛贴着褚归的后背,窗外虫鸣阵阵,突然他耳朵动了动,锐利的视线射向衣柜处。
“什么声音?”褚归同样听见了异响,他蹭地坐直,贺岱岳预判到他的动作,提前偏了偏头,避免了一场脑袋磕下巴的惨剧。
窸窸窣窣的声响在褚归的音量放大后停了一瞬,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贺岱岳家里,是有耗子的。
“去!”贺岱岳拍着床板暂时吓退了耗子,潘中菊上辈子的死因让他对老鼠药始终心存抗拒,“你怕猫吗?”
“不怕。”猫抓老鼠,挺好的,褚归重新缩进贺岱岳怀里,“明天开完会问问村里谁家有没有小猫崽,我们抱一只回来养上。”!
第43章
后院的公鸡扯着脖子高声打鸣,贺岱岳小心松开胳膊,露出被他的身型完全包裹的褚归。鸡鸣到第三声,贺岱岳起了床,清晨微微有些凉意,他扯过被单盖住了褚归的腰腹。
“你屋里昨天晚上闹老鼠了?”潘中菊向来是鸡鸣第一声起床,她昨晚听见了贺岱岳赶老鼠的动静,“没把当归吓着吧?我衣柜抽屉里有老鼠药,你拌点剩饭放到墙角和床底去。”
“当归说用老鼠药不安全,死老鼠毒性大,容易传染到人身上。”贺岱岳给潘中菊讲了用老鼠药的危害,“我打算弄只猫来养,妈你知道村里谁家有小猫吗?”
“小猫啊?你蔡大爷家倒是有只母猫,不晓得生小猫没。”潘中菊想了想,觉得养猫的确是个好主意。
母子俩到后院洗漱,贺岱岳用刀片认真刮了胡子,褚归老嫌他胡茬扎人。潘中菊坐在板凳上拿着木梳慢慢将头发梳平整,末了让贺岱岳帮她看看有没有哪里不妥当。
“挺好的。”贺岱岳摸了摸下巴,确定胡茬刮干净后擦干刀片,以免生锈影响下次使用。
褚归今日生物钟正常运转,贺岱岳刚擦了火柴把灶里的柴点上,他便醒了。拿扫把扫了衣柜脚下的老鼠屎,褚归养猫的决心愈发坚定。
八点,村里人早早到了老院子集合,如杨桂平所料,来的人远不止一家一个,基本上能走路的全出动了,热闹程度堪比年底结算公分的时候。
褚归穿了身新衣,他的衣服来漳怀时在行李箱中压出了折痕,贺岱岳昨天用搪瓷杯装着滚烫的开水一点一点给他熨平了。
白衬衣,黑长裤,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褚归一出场,喧闹的人群立马变得鸦雀无声。
哎哟喂,褚医生可真比公社的大领导都体面!
贺岱岳扶着潘中菊站在人群后方,眼带笑意地望着台上的褚归——杨桂平连夜让人在老院子搭了个台子,大家凑的板凳,上面盖上木板用绳索固定,乍眼看去还有那么几分像模像样的。
褚归远远看到了高出人群一大截的贺岱岳,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直至杨桂平结束讲话,轮到褚归发言。
数百人的视线落到了褚归的身上,孩童天真的眼神中充满了好奇,身带病痛的老年人眼里充满了希冀。褚归扫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举起了喇叭状的扩音筒。
困山村的扩音筒扩音效果十分有限,为了让所有人听清他的发言,褚归努力提高了音量。凭良心讲,他欠困山村的村民们一句感谢,上辈子若无他们的包容与体谅,褚归不可能过得那般安稳。
褚归几乎是喊出了卫生所的章程:凡是困山村本村村民,卫生所一律不收诊疗费每次抓药,病人仅需支付两成的药费,其余由集体承担要是有不方便到卫生所的,褚归可以上门看诊……
困山村目前的难点是看病难而非看病贵,褚归的收费与公社卫生所一致,他在规定的基础上尽可能地为村民们提供了最大的便利。
褚归放下扩音筒清
清嗓子,
人群中有人高喊“谢谢褚医生”,
他笑着看向众人,表示这是他应该做的。
杨桂平趁此把用空屋改建卫生所的工作提上了日程,开销走村里的账:“大伙儿有没有什么意见?”
“没有意见!”“没有!”
回答空前一致,杨桂平乐呵呵地抬手让大伙安静下来,他点了几个人的名字,安排他们从今天下午开始跟着村支书去空屋干活。
散了会,贺岱岳朝着蔡大爷走过去,询问他是否有小猫。蔡大爷背手拿着根烟杆,闻言睁着被松垮眼皮盖住的浑浊双眼摇头,贺岱岳说迟了两个月,他家大猫生的猫崽早叫人买走了。
早些年除四害,村里没啥人养猫,蔡大爷费了老大功夫才从隔壁公社买了一只母猫。
“只有明天上你舅舅家看看了。”村里没寻到小猫崽,潘中菊想到了前进村,前进村离公社近,兴许能问到。
说曹操曹操到,等贺岱岳他们从老院子回家,潘家大舅和二舅正提着东西在门口站着,满身热汗的样子显然是刚到。
“大舅,二舅。”贺岱岳赶紧上前,然而他仍慢了一步。潘大舅瞧着他的腿,一声“岱岳你腿能下地了啊”脱口而出。
之前他们在卫生院见到贺岱岳时,贺岱岳行走时右腿是抬着的,与此刻截然不同。
“岱岳你腿咋了?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潘中菊急得没空搭理两个哥哥,循着声上前便要去摸贺岱岳的腿。
“妈,我没事,你听我解释。”贺岱岳一脸无奈,褚归上前帮忙扶住潘中菊,贺岱岳掏钥匙开了门,示意懵了的两位舅舅进屋说。
腿伤露馅,贺岱岳干脆将退伍的事一块说了,以免潘中菊后面他接连的隐瞒生气。
“当归帮我治好了腿,带我到他家医馆调养,要不是他,我右腿肯定得落下残疾。”贺岱岳与褚归对视了一眼,“妈,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潘中菊眼中盈满了泪,她隔着裤子摸上贺岱岳的右膝盖:“妈不怪你,疼坏了吧。退了伍也好,上前线多危险啊,你在部队,妈老担心你出事。”
“不疼。”贺岱岳撩起裤腿,让潘中菊仔仔细细摸了一遍,“当归说我恢复得快,过一个来月就能好全了。你莫哭了,哭多了伤眼。”
贺岱岳忘了托人带信,潘家两位舅舅昨天白跑了趟卫生院,得知潘中菊出了院,他们今儿又抽了半天时间,来困山村瞧瞧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谁曾想弄巧成拙,贺岱岳请全村人帮忙瞒的事,被潘大舅一嘴捅破了。
见潘中菊除了眼睛暂时失明外其他一切安好,两位舅舅放了心,在屋里略坐了一会儿便说要走了,潘中菊留他们吃午饭,潘二舅连连推辞:“我跟你大舅接了个打家具的活儿,下个星期交货,我们空了再来。”
潘家舅舅的木匠手艺在公社远近闻名,他们每次接了活儿,按比例上交一部分到大队,剩下的钱兄弟俩平分,条件比普通农民能稍微强点。
两人坚持要走,潘中菊一手拉住
一根胳膊,
叫贺岱岳去厨房煮两碗开水蛋,
哪有空着肚子走的道理。贺岱岳立马行动,见大局已定,潘家舅舅扒下妹妹的手,坐回了板凳上。
潘中菊满意了:“对了大哥,岱岳想养只猫,你们前进大队有没有猫儿卖?家里老鼠闹得凶,我们村的猫儿被卖完了。”
“可能有,你要公猫母猫?我回去给你问问。”潘大舅迟疑道,前进大队养猫的人家有那么十来户,开了春天天晚上能听见猫叫。关键是母猫一般四五月份生小猫,如今八月中旬了,很少会有把小猫养到三四个月的。
“当归喜欢公猫母猫?”潘中菊看向褚归,她无所谓公母,全凭褚归的意见。
“啊?”被问到的褚归愣了下,“不管公猫母猫,能抓老鼠就行。”
潘大舅点头记下,到时候他打听打听,给他们找一只抓老鼠厉害的。
热腾腾的开水蛋上了桌,贺岱岳煮了四碗,分次端到堂屋,省得潘家舅舅他们跟潘中菊谦让。潘中菊误以为贺岱岳煮了他自己的份,埋头喝了口甜汤,褚归溜下饭桌,站到刷锅的贺岱岳身后:“你吃了么?”
“吃了。”贺岱岳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蛋壳已被他扔到后院喂鸡,毁尸灭迹。
“哦,那你放糖了吗,我怎么吃着没味?”褚归夹起一个荷包蛋送到贺岱岳嘴边,瞥了眼米缸,暗示贺岱岳自己识破了他的伎俩。
贺岱岳失笑,张嘴吃下荷包蛋:“我们一人一个,行了吧?”
粗瓷碗里的荷包蛋白白胖胖,汤里搁了白糖和猪油,吃进嘴里又香又甜,甜到贺岱岳心坎上了。
送走两位舅舅,贺岱岳开始做午饭,他根据张晓芳的菜谱调了碗简易版凉拌汁。
潘中菊在自留地里种了两种辣椒,一种本地辣椒一种朝天椒,考虑到褚归的吃辣能力,以及他和潘中菊忌辛辣,贺岱岳象征性地摘了两个本地辣椒切碎,与蒜末一起用热油泼香,加入酱油、白糖、陈醋搅拌均匀。材料有限,张晓芳菜谱里写的芝麻、五香粉他一律没放。
大蒜是潘中菊秋天种的,长到春天,拔起来捆成捆挂到墙上,够吃一整年。
贺岱岳用筷子蘸了点凉拌汁让褚归尝尝咸淡,褚归嘬了嘬:“我感觉可以稍微多一丢丢盐。”
将凉拌汁调到合适的咸度,贺岱岳把煮熟的紫皮长茄撕成了条,浇上凉拌汁,抽了双筷子递给褚归。
“三个字。”褚归伸手比了个三,“特别棒!”
白糖酱油提鲜,陈醋酸爽开胃,蒜香扑鼻,隐约带一点点辣,和水煮茄子本身的甜味相得益彰。
“芳嫂写的调味料我们缺了好几味,不知道县城能不能买到。”贺岱岳是亲自尝过张晓芳手艺的人,他十分清楚自己做的菜跟张晓芳做的菜之间的差距,褚归的特别棒里有七成是感情分。
“不用买。”褚归挑挑眉,“我们的调味料保证在路上了。”
以褚归对张晓芳的了解,她既然写了菜谱,指定会给他寄调味料。况且供销社顶多卖些油盐酱醋,哪有什么五香粉之类的。
贺岱岳上辈子做菜,放的调料翻来覆去也就是盐、酱油、醋、辣椒、大蒜几样,普通人家皆是如此。至于放白糖提鲜?想都不敢想!!
第44章
半明朗的天光裹着穿山拂岗的清风,照进了堂屋,贺岱岳碎碎念叨:“水壶里给你灌的是温水,可以直接喝,糖饼我做了八张,你在路上吃。中午要是赶不回来就在公社歇歇,等四五点钟太阳没那么晒了再走。”
褚归与杨桂平约好了六点在村口碰头,贺岱岳一路把人送到村口,杨桂平先到,草帽背在身后,冲二人打了声招呼。
“路上小心。”贺岱岳把水壶和背包从肩上卸下,褚归左肩挎水壶,右肩挎布包,军绿色的布包是贺岱岳在部队时发的,布料非常结实。褚归低头左右瞧瞧,莫名联想到了贺岱岳十六七岁刚参军时的模样。
“嗯,我跟杨叔走了。”褚归朝贺岱岳挥挥手,杨桂平在前面引路,行出数十米远,褚归回头,贺岱岳仍站在原地。
杨桂平放慢脚步迁就着褚归的速度,中途停下歇息了十来分钟,褚归把贺岱岳烙的饼分了杨桂平一张。纯白面加白糖的甜饼吃进嘴里是杨桂平愣了下,褚归再递第二张,他死活不肯接了:“我在家吃了早饭的,一张够了。”
细细嚼着嘴里的糖饼,杨桂平内心百味杂陈,一斤白面能换两斤粗面粉,两斤粗面粉,能抵他们家一天的口粮了。
怕吃多了赶路肚子疼,褚归填了个三分饱,活动活动手脚,继续爬坡过坎。
青山公社的卫生所是由几间门小平房组成的,禇归的事具体怎么个流程两个人均没有经验,杨桂平找到认识的医生说明来意,对方显然同样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看向禇归的目光充满了不理解。
他带二人去了所长办公室,卫生所的所长姓曾,四十多岁的年纪,褚归依稀从他身上了看到了京市医院副主任的影子,不是指面容身材相似,而是他们同为西医的气质。
“曾所长您好,我是来自京市回春堂的褚归,毕业于京市中医药大学。”褚归递上行医证明和褚正清以回春堂的名义开的介绍信。
曾所长站起来同褚归握了握手,他走的是西医的路子,未曾听过回春堂的大名,京市中医药大学却是知道的。
“请坐。”曾所长指了指他办公室内的椅子,看过褚归的行医证明和介绍信,他抬起头,“情况我了解了。”
大队办卫生所的案例前所未有,公社卫生所的人手都不够,哪轮得到大队。对于褚归的做法,他个人是赞成的,然而行医证明仅仅是一张纸,褚归必须经过现场的专业考核。
这样也是对困山村村民的一种保障,褚归表示理解:“我愿意接受考核。”
曾所长拿出了一套考题,规定褚归在两小时之内做完,考试地点直接设在所长的办公室,杨桂平在外等候,时不时从窗户探头望一望,神情紧张得仿佛被考核的是他而非褚归。
褚归捏着考题,莫名有种重回中医药大学教室的感觉。考题的难度间门接体现了公社医生们的水平,褚归并未托大,认真阅读了每一道题的题干,随后写下自己的答案。
考题涉及到的知识点于褚归而言十分基础,
有关西药的部分他尽量答了,实在不清楚的,他便空着,或用中医的辩证方法进行了阐述。
“所长,我写完了。” ??”
曾所长改完考题,在右上角打了个勾,这考题是县卫生院出的,他手上有答案。公社卫生所的医生们大多学得不是特别正统,杂七杂八的,没有明确的中西医之分。
“看过几本书。”褚归谦虚道,若有机会,他其实挺想把西医也学一学。
见二人出了办公室,杨桂平一脸关切,褚归冲他点点头,接着是实际操作,在曾所长的安排下,褚归接连诊治了三位病人,他沉稳老练的表现令曾所长频频侧目,看来褚归的行医证明确实没什么水分。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曾所长心道他今天可能真碰上传说中的天才了。
第四位病人是个三十出头的敦厚男人,他咳嗽两声:“医生,我感冒了,你给我开点药吧。”
“感冒多久了?”褚归探过脉,感觉男人的脉象不似普通风寒,因此多问了几句。
“大概半个月了。”男人自觉身强体壮,半个月前淋雨受了凉,他喝了碗媳妇煮的姜汤,压根没放在心上,一个小感冒,过两天自然会好了,哪用得着看医生吃药。谁料此次过了半月,仍反反复复的,他才不得已来了卫生所。
男人舌苔厚腻,隐隐透着灰色,中间门有裂纹,褚归让他量了体温,三十八度六,是感冒但又比普通感冒严重。为了让男人理解,褚归用了个通俗易懂的说法:“重感冒,是不是有时候会觉得头晕、打寒战,晚上睡觉经常出汗……”
男人点头如捣蒜,他的症状全叫褚归说中了。
褚归给他开了一剂大柴胡汤,酌情调整了其中所含药材的剂量,男人一看是中药,变了态度:“能换成西药吗?中药还得煎,太费功夫了。”
费功夫是一回事,男人主要是嫌苦,只不过没好意思说。
褚归顿住,曾所长三言两语把男人打发走了,卫生所的西药一直紧巴巴的,中药平日消耗少,库存相对充足,他当然更希望对方喝中药了。
顺利通过了考核,褚归现场写了一张申请表,曾所长在上面签下他的大名,剩下的手续要盖了章,到公社政府做相应的报备与审批。简而言之,办卫生所比褚归和杨桂平想象的麻烦。
到了上午的下班时间门,褚归和杨桂平到公社唯一的饭店吃了顿午饭。卫生所是替困山村办的,杨桂平抢着要请客,褚归随便点了碗便宜的汤面,凑合着吃了。
“曾所长,您看看还有什么差的吗?”褚归在卫生所与公社政府之间门往返了数次,千层底都磨平了一层,终于把报备的手续跑完了。
“行了,我让他们准备准备,你周一来领东西吧。”曾所长的话犹如喂了褚归他们一颗定心丸,“社员们看病难的问题其实政府的领导跟我们也讨论过很多次了,可培养一个医生有多难褚归你也清楚,治病救人的事不是儿戏。”
曾所长沉重地叹了口气,青山公社下面包含十一个大队,不知他们何时才能彻底实现病有所医。!
第45章
褚归沉默片刻,培养一个医生确实很难。准确来讲,县级以下的各卫生所配备的许多人根本不能算作医生,只能叫做普通卫生技术人员,高级医务人员在大城市扎堆,村里人经常自嘲他们是小病不用治,大病治不了。
“曾所长,关于社员们看病难的问题我有一个想法。”褚归上辈子在困山村虽然消息闭塞了些,但并非完全与世隔绝,他知道明年初上面会组织巡回医疗队下基层,不过由于医疗队人数有限,加上交通困难和食宿等原因,医疗队下乡仅惠及到了少数农民。
褚归觉得公社卫生所可以借鉴巡回医疗队的方法,定期安排卫生员到大队去:“这样一来既改善了乡亲们对看病的需求,又不耽搁干活。”
“我会认真考虑的。”曾所长若有所思,公社的卫生员大都跟底下的生产队沾亲带故的,动员他们下队巡诊应该不难。
事实上还有另一项真正能改变现状的举措——开展医学速成培训班,向学员们教授医学常识和对常见病的简单治疗方法,培养一批专门为农民们看病的“赤脚医生”。
上辈子这种医疗模式最先在海城的某个公社兴起,后来在全国范围内推广,褚归无意抢开创者们的功劳,况且村里人没读过多少书,文化水平较低,赤脚医生们的组成群体多为当时的下乡知青,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褚归即使提前也没多大的意义。
离开卫生所时已临近五点,褚归扣上草帽去了趟公社的邮局,看看是否有京市的来信。邮递员鲜少往村里去,之前韩永康第一次给他寄信,寄了整整一个月,后来贺岱岳便养成了但凡上公社就要去邮局转转的习惯。
“京市来的信啊?我找找。”邮局柜台的员工翻了翻台账,“有!一封信,一个包裹。”
褚归取了信和包裹,寄件人是姜自明的名字,看时间是在他离开后的第二天寄的。
杨桂平提过了包裹,褚归没跟他客气,十来斤的重量他是能提动,但提得动跟提着走两个小时的山路明显是两码事。
村里,王成才吹响了收工的哨声,潘中菊今日拿了六个公分,自从昨天晓得贺岱岳伤了腿,她再不肯让贺岱岳接送,而是跟着铁蛋奶奶一块。
潘中菊进门的第一件事是问贺岱岳:“当归回来了吗?”
“没有。”贺岱岳望了望门外的田埂,语气故作轻松,“估计快了,下午日头太晒,我让他晚点回,反正不着急。”
隔壁的空屋经过一日半的修整,顶上的破旧的茅草被拆卸一空,村支书昨天下午去瓦片厂订了批瓦片,卫生所可以不新修,但房顶必须换。屋里坑坑洼洼的地面铲平了两寸,届时在上面铺层石板,免得下雨天返潮。
贺代光穿着件灰布褂子打了一天的石板,粗壮的大膀子油亮亮的,他抖掉身上的石头屑,冲潘中菊喊了声叔娘:“叔娘,我喝点水。”
借着喝水瞅了眼水缸,夏天用水快,水面沉到缸底,贺代光冲贺岱岳使了个眼色:“待会儿我把水挑过来,你注意
打掩护。”
“不用了光哥,
我妈都知道了。”贺岱岳说了潘大舅一嘴给他嚷嚷露馅的事,
知道了也好,省得想方设法遮掩。
贺代光一气儿挑了四担水,他揉了揉肩膀,白天抬了石头,压得他肩膀有点发疼。
“光哥你肩膀怎么了?”禇归一路未曾停歇,走得汗湿了后背,总算赶在太阳落坡前进了村。
“没事,不小心使过劲了。”贺代光绕绕肩膀,“你今天跟杨叔到公社办事顺利吗?”
禇归答了声顺利,听见动静的贺岱岳迈过门槛,大步走到禇归身边,接过他手里的包裹:“回来了。”
他堂弟跟褚医生的关系可真好,贺代光莫名有种多余的感觉:“岱岳我走了,家里等我吃饭呢,要挑水随时叫我。”
“好。”贺岱岳分了三分注意力给与贺代光回应,“饿不饿,想先洗澡先吃饭?”
褚归其实是想先洗澡的,但不好让潘中菊等着,遂选了先吃饭。
吃过饭褚归拆开了姜自明写的信,如他所料,包裹里装的是张晓芳给他寄的调味品。用各种罐头瓶子装的二八酱、五香粉、大料……沉甸甸一大堆,几乎承包了褚归小半年的量。
姜自明的字跟他的人一样跳脱,末尾两段话的语气似是出自张晓芳,褚归对折信纸,让贺岱岳把调味料小心收捡,千万莫被老鼠糟蹋了。
他们在堂屋拆的包裹,褚归一巴掌拍在胳膊上,吸饱了血的蚊子当场毙命,贺岱岳伸手赶了赶蚊子,替褚归进卧房拿了换洗的衣服。
褚归一手擦着头发,一手将脏衣服放到盆里:“明天我要和杨朗去趟前进大队,请你舅舅他们打一个药柜。”
贺岱岳承包了家里洗衣服的活,他支棱着长腿,弯腰在搓衣板上搓得唰唰作响,照他的力度,一件衣服至少要折两个月的寿命。
“你腿受得住吗?”贺岱岳停了搓衣服的动作,在清水盆里涮了涮手,捏捏褚归的小腿肚。
褚归疼得嘶了一声,小腿酸胀无比:“我清单上的东西卫生所的曾所长说只能尽量帮我凑一凑,药柜、桌椅板凳和病床全需要我们自己准备。”
桌椅板凳好解决,病床杨桂平表示他能用竹子做,唯独药柜得找专业的木匠。
困山村到前进大队往返至少六个小时,贺岱岳担心褚归吃不消,于是给褚归出了个主意:“你大概画张图纸,标明药柜的尺寸,交给杨朗,你在家歇着,叫他跑一趟前进大队找我大舅二舅不也一样的吗,何必跟着折腾。”
“对啊,我之前咋没想到呢!”贺岱岳一语点醒了褚归,他放下毛巾,顶着一头东倒西歪的头发,上卧房拿了纸笔,“岱岳,家里有尺子么?”
尺子自然是没有的,贺岱岳削了两根平滑的竹片,以其中一根竹片的宽度为标准,替褚归现制了一把直尺。
褚归拿着竹片比了比空屋的长宽,在纸上画了一个简易的药柜,另外是一张与药柜同宽的柜台,煤油灯的光线暗淡,褚归不由自主地趴着凑近了桌面。贺
岱岳晾完衣服,用剪刀绞了煤油灯烧成碳状的灯芯。
“谢谢你。”
褚归地亲了亲为他扇蚊的贺岱岳,“我把图纸送到村长家马上回来。”
外面的天黑透了,贺岱岳单手揽住褚归的腰:“这个点杨二哥他们早睡下了,明天再给他吧。”
褚归抬手看了眼腕上的表,他画图纸画了有一个小时?村里人没什么娱乐活动,晚上向来睡得早。
贺岱岳牵着褚归上厨房舀水洗掉他手上画图纸时蹭到的铅笔灰,褚归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他踮着后脚跟,老觉得前脚掌有些不舒服。
发现他走路姿势的异常,待褚归上了床,贺岱岳瞧了瞧他的脚底板,磨得通红,明儿要是继续来回奔波,指定得起泡。
“哎——痒!”褚归笑着缩脚,“你亲我脚干嘛,多脏啊。”
“不脏。”贺岱岳松开褚归的手欺身向前,看出他的意图,褚归连忙翻身躲开。
在贺岱岳面前,褚归犹如小鸡崽似的,哪是老鹰的对手,他一手捂住贺岱岳的嘴:“去擦脸,不擦不准亲我!”
怕隔壁的潘中菊听到,褚归压着嗓子眼,毫无威慑力。贺岱岳无奈下床洗了脸,随后逮着褚归可劲亲了一通,直到褚归求饶。
“是你自己招惹我的。”褚归扭腰往旁边挪了挪,努力忽视贺岱岳的存在感,“叫你停你不听,咳,我睡了。”
褚归闭上眼装缩头乌龟,耳边是贺岱岳清晰的呼吸声:“睡吧。”
昨天到村口,褚归跟杨桂平依然说的是六点碰面,订做药柜的事无需杨桂平出面,因此杨桂平派了杨朗给褚归带路。
杨朗五点五十出的家门,远远望见村口站了个高大的人影,走近看到是贺岱岳,面带疑惑地扫了眼他的右腿:“褚医生让你跟我去?”
贺岱岳的腿能行吗?
“不是,褚归脚起泡了,他画了药柜的图纸,今天要麻烦你单独跑趟前进大队了。”贺岱岳递上图纸,拿手电筒照着讲解了一番,“”
“我记住了。”杨朗把图纸揣进裤兜,他一个人跑快点,到家还能赶上午饭。
一夜无梦,褚归醒时一缕朝阳斜斜撒在衣柜顶端,几点了?褚归蹭地起床,胡乱踩着鞋子冲到堂屋,他的图纸呢?
“图纸我给杨二哥了。”贺岱岳带出厨房的香气,他今天换了鸡蛋的做法,蒸了碗黄灿灿的鸡蛋羹,火候稍过了几分,鸡蛋蒸老了,表面呈蜂窝状,像蓬松多孔的发糕。
困山村到前进大队有条小路,杨朗腿脚倒腾得飞快,一路问到潘家所在的院子,他循着锯木头的声音找到了潘二舅。
潘家正经拜师跟人学木匠的是潘二舅,潘姥爷原本打算的是两个儿子,一个学木匠,一个种地。按照村里的习俗,父母老了归大儿子奉养,所以潘姥爷托关系把潘二舅送到老木匠那当了学徒。
潘大舅的手艺是潘二舅学了悄悄教给他的,老木匠去世后,兄弟俩搭伙干起了木匠的行当,他们活儿做得细致,渐渐有了口碑,如今谁家娶
妻嫁女请他们打家具,至少得排两个月的工期。
二舅娘替杨朗倒了杯水,潘二舅看了看褚归画的图纸:“他啥时候要?”
“最快能什么时候?公社卫生所让褚医生下周一领东西。”
杨朗捧着水一饮而尽,自己动手倒了第二杯。
“下周一肯定不行。”潘二舅眉头皱得老高,今天周五了,三天时间,除非他跟潘大舅不吃不喝,“最快要下周五。”
他们手头上下周交货的家具基本上弄好了,把其他活往后推推,赶赶工,勉强能把工期压缩到七天。
“麻烦潘二叔了!”杨朗交了定金,若是贺岱岳要,他们当然一分不收,但药柜走的是困山村集体的账,看在贺岱岳的面子上,潘二舅少收了三成工费。
商量好下周五杨朗带人来提货,潘二舅起身送客,走到院门口,迎面撞上提着个笼子的潘大舅,杨朗停住脚步,喊了声潘大叔。
“你是?”潘大舅感觉杨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岱岳村里杨村长家的老二,褚医生托他来请我们打套药柜。”潘二舅为他做介绍,他之前见到杨朗的反应跟潘大舅差不多,潘中菊嫁到困山村二十来年,他们走亲戚时必然碰见过。
“哦,你来得刚好!”潘大舅提起笼子,“岱岳叫我找的猫儿,你顺带帮他带回去一下。”
竹编的笼子里垫着干稻草,蜷缩成一团的小猫炸着毛向眼前的巨人凶狠地哈气,四条小腿抓着稻草,尾巴翘得老高。
潘大舅昨晚得知大队东头的一家人有小猫,他特意一早出了门,从一窝小猫里选了只个头最大,提起来会缩后腿的,老话说提起来缩后腿的猫避水,爱抓老鼠。
装小猫的笼子转移到了杨朗手中,两个来月的小猫加上笼子三斤重,对杨朗而言算不上什么负担。
多了个小东西,杨朗略微放慢了返程时的速度,以免把它给吓坏了。离开了母猫的小猫在路上叫得十分凄惨,一声接一声的,杨朗拍了拍笼子:“你要享福了,养你的人可是我们村里条件最好的,别叫,留着精力等会儿讨好你的新主人。”
说完小猫果然不叫了,杨朗忍不住惊讶,这猫莫非听得懂人话?
杨朗径直将猫送到了贺岱岳家,三人正在吃午饭,贺岱岳招呼他吃饭,杨朗放下笼子:“不吃了,我妈煮了我的饭的,潘大叔让给你带的猫儿。褚医生,药柜最快下周五提货。”
“辛苦了。”褚归放下筷子,杨朗摆摆手,好似怕贺岱岳强留他吃饭,转身一溜烟跑了。
褚归低头看向竹笼,对上两只圆滚滚的小猫眼。
“喵~”小猫冲着褚归嗲嗲地叫了一声,浅蓝色的眼睛镶了圈黑边,贺岱岳手伸进笼子抓着小猫的后脖颈提溜起来,褚归方看清小猫的花色,一只狸中带白的狸花猫。
头顶、背部跟尾巴带有花纹,面向褚归的腹部则是纯白,细细的尾巴夹在蜷缩的后腿间,怪乖巧的。
“缩后腿了吗?”潘中菊望着贺岱岳的方向,听贺岱岳说缩了后腿的,满意笑道,“缩后腿的猫才会抓老鼠。”!
第46章
贺岱岳与褚归均没有养猫的经验,巴掌大的小猫,可能刚断奶,不知该给它吃点什么。褚归留了两口饭,用菜汤加碎肉给它拌了拌放到地上。
骤然到了新环境的小猫表现得有些怕生,贺岱岳用背篓将它倒扣在里面以防逃跑。透过背篓的缝隙,褚归见闻着味的小猫爬到碗边,埋头吃了起来,尾巴根蜷着,一副防备的姿态。
小猫吃得肚子溜圆,褚归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用背篓扣着,它该拉在哪?
“要不我白天把它栓到后院,晚上放杂物房里?”两人对着这么个小东西不知所措,潘中菊听得发笑,道土猫好养活,不用那么小心。
贺岱岳将小猫提溜到了后院,用箩筐做了个窝。小猫一身的奶毛炸呼呼的,褚归伸手戳了戳它的头顶,柔软的触感通过指腹传导至神经,直叫人心头发软。
小猫怯生生地缩着身体,但没再躲避褚归的触碰,褚归嘴角浮现一丝笑意:“给它取个名字吧。”
“啊?”贺岱岳一脸茫然,猫还要取名字的吗?他瞥了眼被褚归挠得完全放松了警惕的小猫:“你来取,我不会。”
褚归脑中空白了一瞬:“天麻?”
狸花猫在漳怀的方言里叫做麻猫,加上白白的肚子跟蓝眼睛,褚归下意识蹦出了天麻二字。
“行,就叫天麻。”贺岱岳赞成道,褚归哭笑不得,他们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反正小猫的名字定下来了,天麻是只性格温顺的小公猫,很快适应了新环境,第二天便会在褚归喂饭时主动蹭他了。
天麻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炒的空心菜照样左嚼嚼右嚼嚼吞进肚子里,褚归总怀疑若是让它敞开了吃,它能把自己的肚子撑爆。
贺岱岳解了拴着天麻的绳子,这下可不得了了,天麻直接成了褚归的跟屁虫,褚归走哪,它迈着四条小短腿颠颠地跟哪,简直成了精了。
周日,贺代光几个负责翻修空房的青壮年将瓦片挑了回来。从困山村的高处往下看,村里的房子几乎全是瓦片顶,无论盖房时预算是否充足,买瓦片的钱是一定有的。
天麻蹲在褚归的脚边和他一起看铺瓦,贺大伯踩着梯子爬上房顶,他盖瓦片的技术在村里数一数二,灰黑色的瓦片交相重叠,无论下多大的雨,十年内绝不带漏。
空屋的土墙糊了新泥,装上新的窗户,待瓦片铺好,外部结构便算完工。
褚归仰头看得脖酸,弯腰拎起了天麻,小东西凑啥热闹,人多事多的,万一被人踩死了。
日上中天,贺岱岳开始生火做饭,飘散的香气惹得在空屋干活的人频频咽口水,今天的菜又有肉,真馋人。
褚归烧火的动作已非常娴熟,他鼓捣着火钳夹了把柴火,顺势在灶里掏了掏。腊肉要先水煮一遍,锅里的水咕嘟咕嘟沸腾着,贺岱岳在菜板上咚咚咚切苦瓜。
细长的苦瓜绿油油的,表皮疙疙瘩瘩,贺岱岳拿盐腌了会儿,减少苦瓜中的苦味。褚归第一次吃贺岱岳做的
苦瓜时,
以为吃到了黄连,
苦得他险些当场吐了出来。
煮熟的腊肉切成薄片,贺岱岳菜做得一般,刀工却很好,他投喂了褚归一片瘦肉,天麻仰着脑袋喵了一声,向贺岱岳讨食。
“腊肉太咸了,你不能吃。”贺岱岳无情拒绝了天麻的乞求,褚归叼着瘦肉转了个身,让小猫猫眼睁睁看着自己吃实在太残忍了。
腊肉在锅里煸出肥油,下腌过的苦瓜,无需再放盐,炒到苦瓜断生即可。
炒好的肉贺岱岳盛了两份,一份端给贺大伯,让他带回去吃,当是孝敬爷奶的。否则贺岱岳天天吃肉,而贺家爷奶顿顿青菜,说出去绝对会被人戳脊梁骨。
贺家爷奶上年纪干不了重活,每人一天挣四五个工分,贺奶奶早早把管家权交给了大伯娘,老两口时常帮着喂喂猪、做做饭,打理家里的自留地,从不吃闲饭。
例如今天大伯娘跟儿媳下地掰玉米,贺奶奶请了半个小时的假,提前回家做饭。
“爸、妈,岳娃子给你们端的肉。”贺大伯把苦瓜炒肉搁到桌上,与贺奶奶做的两道缺油少盐的炒四季豆和空心菜形成一个三角。
“岳娃子咋顿顿做肉呢,中菊也不拦着他点,三两下霍霍完了,以后吃啥。”贺奶奶瞅着油汪汪的肉急了,“等下我得说说他去!”
贺奶奶拿了个空碗将肉倒出来,残留的油用空心菜反复抹了,贺代光的小儿子贺聪盯着肉流口水,贺奶奶喂了他一块肥肉:“瞧瞧你妈和你奶她们到哪了,祖祖马上盛饭。”
大伯娘瞅见桌上的肉,心里一突,冲贺大伯使了个眼色,无须多问,除了贺岱岳,不年不节的,没人会给他们松肉。
贺岱岳家顿顿吃肉的消息已经在村里传遍了,大伙儿都在猜照贺岱岳如此大手大脚,潘中菊攒的肉能坚持到哪天。
不止是肉,听说贺岱岳炒一个菜要两勺油,有荤有素有菜有汤,赶得上当年地主家的生活了。
“我看呐不是岳娃子大手大脚,你们忘记褚医生在他家搭伙了?人褚医生可是京市来的,家里指定有钱,不吃肉,难不成让他跟我们一样吃糠咽菜?”
王二媳妇一副掌握了事实真相的模样,她刨着粗瓷碗里的杂粮饭,心想不知道褚医生一个月交多少伙食费。
“妈,我也想吃肉。”听见大人提肉,小孩眼巴巴地望着王二媳妇。
“吃吃吃,一天到晚只晓得吃。”王二媳妇没好气地瞪了眼儿子,“家里哪有肉给你吃?”
四个孩子被王二媳妇蔫头耷脑的,不敢吭声,默默捧着碗刨饭。
村里人的步调基本一致,紧赶慢赶地吃了饭,歇歇晌,下午接着出工。贺奶奶没睡午觉,拎着粗瓷碗去了孙子家。
见到生人,天麻蹭地一下跑了,贺岱岳把老太太迎进堂屋,搬了椅子让她坐。
褚归同贺奶奶打了声招呼,看出她似乎有话要对贺岱岳说,寻了个借口回避到了卧房。
贺奶奶没坐,而是上厨房和杂物房转了圈,潘中菊这个媳妇
平时如何节俭她是清楚的,对房梁上挂的肉心里大概有数,看到空了的勾子,她心疼地吸了口气:“你煮了几条肉了?”
“三条。”
贺岱岳如实答到,两条风吹肉一条腊肉,潘中菊分的肉约莫是两斤一条,风干后重量变轻,平均下来一天吃的肉不到一斤,其中包含了孝敬两位老人的。
三条!贺奶奶直呼老天爷:“你妈拢共攒了十来条肉,你是打算一个月给她吃光啊?”
“吃完再买就是了。”贺岱岳话音刚落,胳膊挨了老太太一巴掌。
“吃完再买,你钱是大风刮来的吗?你有多大的家业拜不完?”贺奶奶又急又气,“你二十二了,马上该娶媳妇,没钱谁家姑娘能愿意嫁你?”
贺奶奶隐晦地扫了眼潘中菊,原来贺岱岳在部队当兵,媒婆年年上门说亲,潘中菊全依着贺岱岳的意思回绝了,她当时想着贺岱岳年轻,晚一两年也无妨,最好是找个同样在部队的,以免小夫妻分隔两地。眼下贺岱岳退了伍,潘中菊瞎了眼,贺岱岳说亲定是没那么容易了。
不愿意嫁正好,以防刺激到老太太,贺岱岳把心里话吞到了肚子里,任凭她念叨。待贺奶奶说够了,贺岱岳扶着她到堂屋坐下:“奶奶我有分寸的,你莫担心。”
贺奶奶依旧愁着脸,她指了指卧房:“褚医生住你家,跟你说没说过伙食费的事?”
贺岱岳一时失语,他跟褚归的关系,怎么可能算伙食费?
“妈,褚医生对我们有恩,要不是褚医生治好了岱岳的腿,他得当一辈子的残废,而且褚医生帮我看眼睛一分钱没收,我们哪能要他的伙食费。”潘中菊摸索到堂屋,恰恰听见了贺奶奶问伙食费那句话。
被儿媳妇这么一说,贺奶奶不自在地动了动,她到底是跟着大儿子过日子的,帮不得贺岱岳什么:“总之你们要节约点用钱,种地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岳娃子没成家,经验少,中菊你当妈的多教教他。”
贺岱岳跟潘中菊连连应是,贺奶奶叮嘱完起身要走,贺岱岳送她出了院门。
“岱岳,你跟我来一下。”待贺岱岳送了老太太,潘中菊让他随自己进了里屋,“你奶奶说的话确实有她的道理,你总归是要成家的,你跟当归——”
潘中菊本想问褚归会在困山村待多久,几个月半年倒罢了,若是时间门长,三年五载的,怕是会耽误贺岱岳说亲。
“妈。”贺岱岳打断潘中菊,“我现在没工夫想那些,你别瞎操心了。”
贺岱岳的心情重重跌到谷底,上辈子他和褚归两人皆是孑然一身,贺大伯与潘家舅舅他们作为亲戚,对贺岱岳的人身大事无法过于插手,他跟褚归在一起并未考虑太多。如今潘中菊失明,他与褚归尚能在家中亲密相处,有朝一日潘中菊恢复了视力,他们难道要一直偷偷摸摸的吗?
上工的哨声暂时解救了贺岱岳,铁蛋奶奶在外面叫潘中菊的名字,贺岱岳隐藏好情绪,笑着把潘中菊托给铁蛋奶奶。
贺奶奶念叨时没压着声音,褚归在卧房听得一清二楚,原来是吃肉闹的。
外面没了动静,褚归拉开房门,见贺岱岳站在屋檐下出神:“岱岳,你怎么了?”!
第47章
贺奶奶娶媳妇那两句话褚归完全没放在心上,他很坚定贺岱岳并不会因为任何人的话而改变对自己的感情,一如他本身。
褚归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而在这个打算中,他坚决与贺岱岳同进退。
“没事。”褚归的声音搬走了贺岱岳心头上的巨石,他捏了捏褚归的手,两人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彼此的心意,无论前路上有什么艰难险阻,他们都会并肩走下去的。
贺岱岳换了另一个问题思考,他并非坐吃山空的人,虽然右腿尚未完全恢复,但挣钱的事的确该好好合计合计了。上辈子他天天干活拿满工分,却仍需要动用积蓄和进山打猎方能稍微改善褚归的生活,这辈子他想让褚归顿顿吃细粮、餐餐有荤腥。
若不想想其他法子,褚归指定得倒贴。以贺岱岳的“大男子主义”思想,挣钱养家是他的责任,跟褚归有钱与否没有关系。
褚归顺着贺岱岳的视线望向屋外绵延不断的群山,他掐了把贺岱岳的腰:“你少打什么歪主意,上辈子吓我吓得不够,还打算再来一次吗?”
贺岱岳肉骨凡胎,深山里的毒蛇猛兽危险至极,褚归宁愿贺岱岳在家做个做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每天同村里人听着哨声上下工,也不愿他以身犯险。
“那次是意外,当归,我在部队打靶比赛年年前三。”说起曾经的辉煌,贺岱岳神采飞扬,他有足够的把握,只要他带了枪,什么豺狼虎豹皆近不了他的身。
看着贺岱岳的神情,褚归又软了心,他怎么舍得让这样的人甘于平庸呢?
“不准一个人去。”褚归做了让步,村里设立的民兵队有配土枪,到时候贺岱岳带着杨朗他们进山,应该不会出事。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生在困山村的人,哪有不进山的。
“一二、一二……”贺代光他们喊着号子把打好的石板抬下山,沿着小路运到空屋。见几人累得大汗淋漓,褚归将贺岱岳早上烧好晾凉的水提了出来,他在里面放了干薄荷和竹叶心。
贺岱岳家后院的小坡长满了竹子,褚归得闲时抽了一簸箕晒干,切成小段,随取随用,薄荷则是褚归从医馆带来的。
“褚医生你在水里放了鱼香吗?”贺代光闻到了水里的特殊气味,他砸吧砸吧嘴,凉悠悠的,他竟不知鱼香泡水还挺好喝。
村里的河沟边长了一大片的鱼香草,香气与形状跟薄荷十分类似,两者同属不同种,村里人做鱼时会掐一小搓当配料。贺岱岳不会做鱼,褚归没见过鱼香草,上辈子偶然间转到河沟时把它误认成了薄荷,摘来泡水,结果味道完全不对。
“不是鱼香。”褚归解释了鱼香跟薄荷之间的区别,“最简单的就是摘生的放嘴里尝尝,发凉的是薄荷,香气更重的是鱼香。”
薄荷与竹叶心均有清热解暑利尿的功效,夏天适量饮用利于身体健康,不过两者性寒,不可多服。
听到清热解暑,贺代光大口吞咽,一碗见底,他拎起水壶倒了第二碗。褚归的不可多服
让他僵住了胳膊,几碗算多?
“我水里加得少,你们渴了尽管喝,不会过量的。”
褚归笑道,眼角余光扫过贺代光的肩头,上面红肿的痕迹使他收敛了笑意。贺代光的肩膀,似乎比他随口说的“使过劲”
要严重许多。
贺代光连喝了三碗,抬胳膊擦掉下巴上的水迹,解下捆石板的麻绳缠绕到抬杠上。空屋的面积大概五十个平房,他们打了二十几块石板,昨天抬一半今天抬一半。轻活重活岔着来,没那么累人。
“光哥,你肩膀以前是不是受过伤?”褚归视线落至贺代光的左肩,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以贺代光的年纪,他肩膀的损伤绝对不是正常劳作形成的。
“前年剔柴被掉下来的树枝砸了一下。”贺代光轻描淡写道,剔柴指的是用长竹竿绑了镰刀将树干高处的树枝勾下来,如此一来既得了柴火,又不影响树木的生长,即所谓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能被镰刀勾下来的侧枝顶多两三指粗,贺代光当时没放在心上,该干嘛干嘛,右肩肿了几天自己消了,后来的肩膀痛他一直以为是使过了劲。褚归这样问,难道他两年前被树枝砸留下了后遗症?
“很有可能,我给你看看。”褚归按了按贺代光的肩膀,感受内部肌肉和骨骼的状态,“光哥,你的肩膀不能继续受重力了,抬石板的活你找人换一换,晚上过来我替你针灸。”
贺代光的肩伤未紧迫到必须马上治疗的程度,褚归因此没耽搁他下午上工。
不能受重力,那他能做什么?上房顶跟他爸一块铺瓦?贺代光找到村支书说明了情况,村支书一听,连忙叫了另外的人接替了贺代光,跟杨朗搭档着抬石板。贺代光则上了房顶,他铺瓦的技术是贺大伯手把手教的,约莫有贺大伯七成的水平。
贺大伯铺着瓦感觉房顶上多了个人,抬眼看见贺代光踩着架子往屋脊上抹砂浆:“你咋上来了,石板抬完了?”
说着贺大伯低头瞧了瞧,空屋的地面分明是泥土。
“没有,我肩膀有点痛,褚医生让我找王叔换了个活干。”抹了砂浆,贺代光拿起瓦片对齐贺大伯铺的坡度放瓦,要想房顶滴水不漏,瓦片的重叠的宽度与挑高均有严格的标准。
“痛得厉害吗?”贺大伯关切道,“不然你请半天假算了。”
“不用。”贺代光铺了一溜瓦片,“爸,你看这样行吗?”
杨朗带着新搭档爬到了采石板的山坡,地上到处是飞溅的碎石子,脚踩上去石子哗哗啦啦的。要是困山村离公社近一些,兴许能建座小型的采石场,以工业改善困山村的经济条件,偏偏中间拦了几座大山,开发成本远远大于了回报,只得村里人自己消耗。
有人问了句贺代光的动向,杨朗边绑石板边大声宣扬褚归如何一眼察觉贺代光肩膀受过伤:“我们天天跟代光一块上工,你们谁晓得这事?”
众人纷纷表示惊讶,两年前的伤都能隔空瞧出来,神医啊!
下午的阳光慢慢越过院角晒到阶檐,褚归捏了捏发烫的耳朵,把
割下的艾草抱到堂屋,抬石板的人怎么老打量他,跟看啥稀奇玩意儿似的。
褚归割的艾草是用来制艾灸条的,村里人干多了农活,到了岁数肩背腰腿多多少少会有点小毛病,艾灸条舒筋活络,得闲时熏一熏可以有一定程度的疗养作用。
抓着艾草杆尖端,褚归逆着植株生长的方向将艾叶撸了下来,连续撸了几根,他没干过粗活的手掌便被磨红了。
“我来。”
褚归指导贺岱岳如何处理艾草,“家里的捣臼在杂物房吗?”
制艾灸条的艾草得舂成艾绒,贺岱岳在堂屋撸艾草,褚归上杂物房找出了捣臼洗净晾干。
撸下的艾叶摊到簸箕里放太阳底下晾晒,照今天的日头,差不多得晒上两天。二人忙活一下午,艾叶装了一箩筐,全部晒干后至少会缩水四分之三。
艾草杆扔到院子里,晒干了当柴烧,贺岱岳拍拍衣服上的灰,准备开始做煮今天的晚饭。
水缸中的水即将见底,老是到贺大伯家挑水感觉挺麻烦的,贺岱岳淘了米跟褚归商量,干脆在院子里打一口井算了。
家里有井当然会方便许多,尤其是等卫生所建好,用水量必然会增加,褚归双手赞成贺岱岳的提议:“我们院子里能出水吗?”
“能。”贺岱岳家的院子挨着村里的水田,后院靠山,打井绝对有水。
“那就打。”褚归拍板道,“村里有会打井的人么?”
村里基本上是一个大院子的人共用一口井,褚归难免高估了打井的复杂程度。贺岱岳表示打井不难,在院子里画个圈往下挖,一直挖到有水的深度就行了,不过是费些力气而已。
待潘中菊下工,贺岱岳给她说了他想请人打井的事,潘中菊没有反对。困山村水源充足,打井花不了多少钱,以往她一个人住,挑一缸水管一个星期,犯不着打井,现在既然贺岱岳回来了,打一口井也好。
“对了,我路上听人说代光的肩膀伤着了,咋回事?”村里上下工的时间是统一的,潘中菊脚步慢,自然跟贺代光父子碰不上面。
“是以前的旧伤。”褚归回答了潘中菊的问题,“我这两天经常看见他揉肩膀,像是有肩周劳损。肩周劳损常出现在中老年人的身上,光哥比我们大不了几岁,所以我猜他肩膀之前伤到过。”
“那能治好吗?”潘中菊语气担忧,贺代光年纪轻轻的,可别落下什么病根啊。
“能治好,光哥本来伤得不重,他自己没好好修养,把小伤拖成了病。”褚归借贺代光的教训来提醒潘中菊,“伯母你若是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第一时间跟我说,千万莫以为小毛病不用重视。”
许多小毛病往往是身体给人的警示,如果任由其发展,很可能会造成致命性的后果。
“哎,我晓得了。”潘中菊连连点头,“我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第48章
贺代光回家洗了个澡,估摸着褚归他们吃过了晚饭,穿着身短褂来了堂弟家,贺大伯不放心,跟在他后面。
“光哥坐。”褚归把银针用开水反复烫了数遍,细长的银针看得贺代光缩了缩脖子,那么长的针,等下要全扎到他身上吗?
贺代光肩颈肌肉僵硬,褚归用热毛巾敷了数分钟,按摩至放松,一边说话转移贺代光的注意力,一边拿起银针或直刺或捻动地插入穴位。
贺大伯新奇地看着儿子针灸,见银针的尖端消失在皮肤之中,他提着气儿问了句疼不疼。
“啥?”贺代光扭头,褚归什么时候下的针,他咋一点没感觉?
“别动。”褚归挡了挡贺代光的脑袋,银针顶部轻轻晃动,根据穴位的不同,插针的深度略有区别。
疼贺代光倒是没觉得,反倒是淡淡的热胀感从穴位发散,叫人格外舒坦。
贺代光顶着针乐呵呵地描述自己的感受,褚归把握好时间收了针,贺大伯凑近瞧了瞧,细小的针眼像一颗颗红痣似的,这就行了?
“针灸的地方别沾水。”褚归将银针泡进开水中,贺代光的肩膀需要做两个疗程,每个疗程七天,如此方能根治。
两个疗程之间间隔三天,贺代光一算,做完刚好到月底,他原以为一次能好来着。
禇归闻言笑了:“光哥,我是医生不是神仙,你拖了两年,一次哪治得好。”
贺大伯拍了贺代光一巴掌:“现在嫌麻烦了,谁叫你当初逞能。”
“我没。”贺代光冤枉,他庆幸还来不及,怎敢嫌麻烦。
贺大伯训完儿子,手摸裤兜掏了卷毛票询问褚归他该付多少医疗费。
“不用不用,顺手的事。”褚归摇头拒绝,贺大伯一家对贺岱岳母子俩向来多有照拂,褚归从未想过收贺家人的钱。远的不说,贺代光替他们挑水也没谈什么辛苦费不是。
与贺大伯的拉锯以褚归获胜告终,送二人离开时,月色朦胧,星光暗淡,看着像是有雨的样子。雨后山路泥泞,走起来十分湿滑,若明天下雨,他们怕是得把去公社卫生所的日子往后挪。
用棉布一根根地擦干银针,中途小腿频频传来尖锐的痒意,褚归当是被蚊子咬了,随意挠了挠,动作利落地收拾好针灸包,洗手上床。
小腿的痒渐渐到了大腿,褚归翻来覆去地挠,随即到了腰上,他终于忍不住起身坐了起来。
“怎么了?”听褚归喊痒,贺岱岳点亮了煤油灯,他睡前分明检查过蚊帐里面,确定没有漏网之蚊。
褚归穿着衣服裤子,蚊子哪能咬到腰上,他撩开裤腿,昏暗的火光中,嫩白的皮肤分布着不规则的疙瘩,带着褚归抓挠过的痕迹,看着颇为触目惊心。
腰上同样有好几个疙瘩,痒得褚归一脸难耐,莫非他发风丹了?褚归自己给自己把脉,疙瘩一直发痒,但跟风团的症状大相径庭。
“我去弄点盐水来给你擦擦。”贺岱岳到厨房后门拿了洗脸盆倒了半壶开水,加盐和凉水兑到略微烫手的温度端到卧房。
烫呼呼的帕子减缓了痒意,褚归吐了一口气。贺岱岳吹了煤油灯,重新躺下,然而没过多久,发痒的地方转移到了小腹,褚归伸手去挠,突然间指腹似乎按到个什么东西。
“岱岳,你把灯点上。”
褚归僵着身体,手指死死按住,待贺岱岳点了灯,他捏着手指凑到灯下,缓缓分开手指。
会飞的黑芝麻?褚归只看到黑黑的一点从他指尖上闪过,恰恰跳到煤油灯的火苗上,呲一下被烧了个精光。
“是跳蚤。”
贺岱岳道出了元凶,“肯定是天麻传给你的。”
家里三个人中,天麻最粘褚归,时不时挨着他脚踝蹭。褚归的神色如同遭遇了晴天霹雳,他慌慌张张地站到地上使劲蹦了两下。
蹦完觉得不够,天麻蹭了他那么多次,谁知道有多少跳蚤,褚归一把将自己脱了个赤条条,白得晃眼。
“我刚在床上躺了那么久,你把席子卷了上外面抖抖,抖了再换身衣服。”褚归双手推着贺岱岳的胸膛,催他赶快行动。
两人的动静闹醒了隔壁的潘中菊,她开门望着堂屋喊贺岱岳的名字,问他咋了。
“当归被天麻带的跳蚤咬了,我把席子铺盖抖一下。”贺岱岳胳膊肘夹着竹席,小臂上搭着做铺盖的被套。这年头家家户户手头的布料都不宽裕,一床被套用一年四季,天冷了加棉絮做被子,天热了去掉棉絮当毯子。
跳蚤咬人可比蚊子厉害得多,蚊子咬的疙瘩顶多维持一两天,跳蚤咬的疙瘩至少得一周。
潘中菊哎哟一声:“那床铺盖你莫用了,明天烧热水来烫,在柜子里拿一床干净的。”
折腾了半夜,卧房总算恢复了宁静,贺岱岳抓住褚归的手,让他别拿指甲挠,他皮肤薄,挠多了容易破皮。
“我痒。”褚归伸腿在席子上蹭,小腿大腿腰腹,凡是被咬过的地方无一处不痒。
贺岱岳收着力度,小心在褚归的疙瘩上来回蹭,他指甲修得平,指腹粗楞楞的,挠得褚归舒爽极了。
腰腹跟小腿的疙瘩好办,衣服裤子往上拉一拉,贺岱岳的手活动自如。跳蚤咬得刁钻,有两处在大腿根上,一处在肚脐下一拳。
褚归大腿的皮肤较小腿更为软腻,贺岱岳挠着挠着,褚归猛地按住了他的手背:“我不痒了。”
卧房黑漆漆的,褚归的脸红得发烫,被贺岱岳挠过的疙瘩是不痒了,但另一种痒意却越演越烈。褚归经常腹诽贺岱岳年轻气盛经不起撩拨,然而他跟贺岱岳一样是二十二岁,又能强到哪去?
念及褚归明天有重要的事情,贺岱岳收了手,两人的呼吸在寂静中交融,窗户纸摇摇欲坠。
次日天阴沉沉的,好在没下雨。手电筒的光在蜿蜒的山路上忽远忽近,月色被云层遮挡,而朝阳未至,山林间的昏暗让众人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褚归盯着脚下的路面,王成才与杨朗一前一后将他护在中间,生怕他一不小心踩空。考虑到万一
中途下雨挑着担子不方便,
杨桂平叫每人背了个背篓,
褚归也有一个,不过他背的是贺岱岳给他找的小背篓,容量仅有大背篓的三分之一。
中医历史源远流长,在册的中药数以千计,褚归当初在京市上大学时凡是学校库房有的,他均或深或浅地接触过。交到卫生所的清单是他在回春堂的基础上进行了大幅的缩减,最终留下了一百五十种。若曾所长按清单给他备全,总重量大约是两百斤,四个人足够了。
以公社卫生所的条件,备全是不可能备全的,曾所长尽力替褚归凑了九十多种、一百来斤。这个结果在褚归的意料之中,毕竟公社的医疗水平摆在那,能有九十多种常见药已经很不错了。
褚归清点过药材的数量后在交接单上签了字,装在袋子里的药材被杨桂平三人装进了背篓,褚归的小背篓则装了一杆秤中药的药称,两瓶酒精,并几样杂物。
照例去了趟邮局后,褚归的背篓里多了四封信,分别来自于褚正清、韩永康、乔德光以及院长。
回程时四人加快了速度,乌云仿佛下坠到了头顶,他们紧赶慢赶,走得气喘吁吁,总算赶在下雨前进了村。
贺岱岳上午把昨天换下来的衣服洗了,被套用热水烫过,褚归他们回来时,他正在将院子里晾的东西转移到屋檐下。
药材连着背篓直接堆在了空屋,顶上的瓦片铺得密不透风,正梁下是一道竹墙,竹墙上开了个两米高的小门,以青布门帘进行遮挡。地面的石板平平整整,缝隙用砂浆浇灌填充,行走间没有丝毫晃动。
桌椅板凳与病床已置齐,瞅着眼前初具模型的卫生所,杨桂平满眼笑意,等周五潘舅舅他们打好药柜,卫生所就能正式开张了。
“不对,我总觉得缺点什么。”王支书站在空屋大门前左看右看,眉头拧紧,末了一拍手掌,“我们卫生所缺个名字!”
杨桂平一怔,真是缺个名字,怎么办,找人刻一个?
必须刻一个,王支书走了两步,转过身:“让褚医生来写,多亏了褚医生我们村才能建起卫生所。”
在场的人纷纷附和,褚归盛情难却,在纸上竖着写下了“困山大队卫生所”七个大字。
王支书拿着字续散去,褚归上后院洗手,见天麻往他脚边跑,他立马躲出了老远。天麻不知所以,停了一秒,继续跑向他。
褚归身上的疙瘩仍时不时发痒,他被天麻追得躲到了贺岱岳身后,天麻蹲在地上,仰着小脑袋,溜圆的大眼睛望向褚归,表情非常无辜。
贺岱岳拎着天麻的后颈把它关进了杂物房:“待会儿吃了饭我给它捉跳蚤。”
大雨在午后落了下来,稀里哗啦地打在屋顶上,雨水顺着瓦片的凹槽流下,经年累月地在屋檐下冲出了一个个小坑。
贺岱岳放倒板凳,把天麻按在地上细细翻找起了它携带的跳蚤,天麻起初挣扎了几下,发现无法逃出贺岱岳的手掌心,认命地露出了白肚皮。
褚归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默默选择了退避。
一次性捉了十来个,天麻身上暂时没有了跳蚤的踪迹,贺岱岳松手放了它。重获自由的天麻钻到八仙桌下,看了贺岱岳一眼,低头舔起了毛。!
第49章
京市来的四封信中,褚归先拆了褚正清的,寄出时间为褚归到漳怀的那天,两张信纸上的字迹前三分之一为褚正清所书,后三分之二是安书兰所写。
“当归吾孙,你离家三日余,已应至漳怀,不知途中顺利与否,我与你奶奶身体安好,医馆一切如常,你在外勿念……”
褚正清的措辞文白参半,字如其人,笔画一板一眼,规规矩矩地在方框之中。而安书兰的字体娟秀,她没正经上过学堂,仅仅是念了几本开蒙书,与褚正清成婚后,夫妻俩感情甜蜜,褚正清为安书兰找了字帖让她临摹,并教她看报,安书兰方认全了常用字。
因此安书兰写的语句更偏大白话,她在信里絮絮叨叨了一通,问褚归路上适不适应,有没有吃好喝好睡好,听说车站多小偷,他们可千万要当心,小贺的腿没磕着碰着吧,张淑芳给他寄了东西,不晓得褚归收没收到……
整整两页纸,一字未提他们对褚归的思念,字里行间却处处写满了牵挂,褚归从头到尾看了三遍,调节好情绪,打开了第二个信封。
韩永康的信是和褚正清同时寄出的,前半段依旧是对他路途的关切,后半段韩永康提到乡下偏远,他给托人给褚归买了一台收音机,方便褚归听新闻了解外部的消息,亦能在无聊时解解闷。收音机大概九月初寄到,让褚归到时注意查收。
褚归虽然不清楚韩永康买的什么收音机,但肯定花了不少钱,韩永康跟姜自明两家的经济情况差不多,他们自己都没舍得买收音机,反倒给褚归安排上了。
乔德光和院长的信内容如出一辙,得知褚归主动前往了艰苦落后的西南乡村,他们在惊讶中对褚归的奉献精神给与了肯定,并表示褚归若遇到任何困难,皆可以随时联系他们,他们永远是褚归的后盾。
“褚爷爷他们来信了?”贺岱岳的迈过卧房的门槛,视线落到褚归手中的信纸上。
“嗯。”褚归闻言抬头:“洗手了吗?”
“洗了。”贺岱岳伸出犹带湿意的手让褚归检查,“身上还痒不痒,我给你挠挠?”
“哎呀你别提!”褚归本来好好的,贺岱岳一说,浑身上下的疙瘩又痒了起来,他昨天数过了,那只该死的跳蚤凭一己之力咬了他九个包。
褚归治病在行,被跳蚤咬倒是头一回,他早上特意问了曾所长要如何处理,曾所长在卫生所工作了十几年,兴许有见效快的土办法。
除非感染溃烂,否则村里人是从不会因蚊虫叮咬找医生的。褚归问得巧了,曾所长恰好经历过同样的事,他给褚归出了个主意:用肥皂打湿了抹在跳蚤咬的部位,等十分钟洗掉,然后涂两遍碘伏,如果疙瘩有水状鼓包,涂碘伏之前用针挑破把水挤了。
褚归方才没顾得上,经贺岱岳提醒,立刻打算照曾所长的方法试试。
碘伏在小背篓里,肥皂在后院洗澡房,褚归让贺岱岳去帮他拿碘伏,自己上洗澡房脱了衣服裤子涂抹肥皂,所幸现在是夏天,即使下雨温度依然在三
十度左右,不用担心着凉。
白色的肥皂沫滑不溜丢的,随着水分蒸发在红肿的疙瘩上留下一个个干涸的印记,褚归别开眼,滴滴答答的雨声在心上溅起一片潮意。
冲掉肥皂沫,褚归穿好衣服到卧房涂碘伏,贺岱岳坚持要帮忙,褚归小声叫他把门关严实。为免碘伏沾到布料上,贺岱岳关好门转身时,恰恰撞见褚归抬脚抽出了裤腿。
贺岱岳拿着碘伏的手晃了晃,褚归蜷着脚趾搭在床沿,隐藏在头发中的耳尖微微发红。贺岱岳倒了半瓶盖的碘伏,涂抹时认真的神情仿佛在给金贵的瓷器上釉。
宽松的衣摆在腰间堆叠出褶皱,褚归双手提着衣摆,肚子上的软肉一起一伏,圆润的肚脐内凹,勾得贺岱岳的动作变了力度。
待两遍碘伏抹匀,两人之间的煎熬宣告结束。青天白日的,加上下雨潘中菊没去上工,贺岱岳克制地与褚归交换了一个短暂的亲吻。
曾所长的方法效果非常好,一通操作下来,褚归身上的跳蚤疙瘩果然不痒了。等碘伏干透,他滚到床里边躺平,昨夜被跳蚤闹了半宿,大清早起床,褚归打算睡会儿午觉补补瞌睡。
褚归望着贺岱岳眨了眨眼,贺岱岳看懂他的意思,拧紧碘伏的瓶盖搁到一旁,与褚归面对面侧躺,一手搭着他的腰往怀里拢了拢。褚归的头发蹭过贺岱岳的锁骨,听着耳边的心跳与屋外的雨声,他无比放松地贴着贺岱岳阖眼。
大雨让忙碌的村里人得到了片刻的悠闲,雨幕中的困山村别样寂静,青山苍翠,田里的水稻默默生长,水面泛起密集的圆形水波。
云层渐淡,雨幕消散,视野由朦胧转为清晰。褚归睡到了半下午,屋檐缓慢往下滴着瓦片上残存的雨水,他醒醒神到了堂屋,见贺岱岳在削竹子做刷锅的刷把。
家里潘中菊之前用的刷把断得差不多了,贺岱岳一手握柴刀一手拄拐去竹林,被贺代光撞见,贺代光当即放下肩上的锄头,替他砍了竹子拖到院子里。
大伯娘跟儿媳在暴雨转为细雨时上山捡菌子去了,贺大伯下了自留地,唯独贺代光肩上有伤,被他们勒令在家,以免淋雨沾了湿气。
菌子喜湿热,困山村的野生菌持续的时间特别长,从五月起便有菌子陆续冒头,一直到十月,七八月是高峰期。
七月忙着双抢,八月稍微空闲些,村里的男女老少们冒雨出了门,菌子不等人,去晚了走在别人后头,到头来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往常潘中菊也是捡菌子大军中的一员,奈何今年力不从心,只能在堂屋念叨哪里的菌子多,哪里去的人少。
贺岱岳剃光竹节上的侧枝,将竹子从中劈开,削成约三十五公分长一公分半宽的竹片,在竹节的另一端用柴刀轻轻劈上十来下,放在膝盖上,一手压着竹片,一手捏着劈过的尖端向内撅,竹片顺着力度与与劈口裂成细细的竹签,最后到离竹节一厘米的位置停下。
一把刷把是由几十根竹片组合而成的,底端用竹条捆紧,贺岱岳手指灵活地翻转,将捆刷把的竹条缠绕出
了对称的图案,顶部用柴刀削平,刷把便做好了。
褚归看得手痒,拿了跟竹片让贺岱岳教他。
“小心手。”
贺岱岳担心竹片将褚归划伤,另从地上捡了根竹片拿刀刃在两侧刮了刮,换下褚归手上的那根。
仗着潘中菊看不见他们的动作,贺岱岳握住了褚归的双手,手把手亲自教学:“力道慢慢来,用手指的巧劲。”
褚归的后背贴着贺岱岳的胸膛,贺岱岳的脸贴着褚归的脑袋,姿态极为亲密,褚归心虚地缩了缩肩,回头用眼神示意贺岱岳收敛点。
“我不做了,你自己弄吧。”撅了两根竹条,褚归挣开贺岱岳箍着他的双臂,“我上隔壁把药材弄一弄。”
到了傍晚,采菌子的人陆陆续续下了山,打头阵的大伯娘婆媳二人满载而归,大伯娘捡了一篮子品相好的送到贺岱岳家,褚归给贺代光治肩膀不肯收钱,他们只有用此种方式表达感谢了。
篮子里的杂菌五颜六色的,困山村的菌子种类多如牛毛,村里人捡菌严格遵循着一个原则——不认识的一律有毒,毕竟为了口舌之欲把小命搭上,实在一件极其不划算的事。
褚归上辈子在困山村待了近十年,基本上没遇到过吃菌子中毒的事件。
红色的红菇,青色的青头菌,黄色的鸡油菌,白色长杆的鸡枞……带着泥土与松针等杂物飘在水面上,贺岱岳用南瓜叶洗干净分门别类地放到筲箕里,褚归搬了小板凳和他一起清理。把自己的奶毛舔顺了的天麻悄悄凑到了褚归脚边,看在贺岱岳给它捉了跳蚤的份上,褚归这次没再躲开。
“鸡枞是炒了吃还是炸鸡枞油?”大伯娘送的蘑菇一顿吃不完,贺岱岳洗了一部分,另一部分打算做成干菌或炸菌油保存。
鸡枞菌算是野生菌里较为难得的一种,大伯娘寻到了两窝,全放到了给贺岱岳家的篮子里,称褚归以前没吃过,让他尝尝鲜。
“鸡枞油吧,过两天新鲜干菌下来了,我收点给爷爷他们寄回去。”褚归将鸡枞撕成条状,鸡枞油拌面拌饭皆是一绝。
“行,那我跟大伯娘说一声。”野生菌是村里人额外的收入来源之一,肥水不流外人田,贺岱岳第一个想到了大伯娘。
当晚村里家家户户的餐桌上均有野生菌的身影,杂菌汤、炒杂菌,野生菌自带的鲜味无需什么高超的厨艺加持,若是像贺岱岳一般舍得放油,美味程度将更上一层楼。
肉质肥厚的野生菌切片,腊肉大火煸出油,放蒜片、野生菌翻炒,直到菌子被炒到微焦,彻底熟透为止。褚归闻着香味,口腔里的唾液不由自主地分泌,贺岱岳挑了两片菌子投喂到褚归嘴里,拿碗把锅里的腊肉炒菌盛了起来。
锅里接着放油,小个头的杂菌炒后加水,煮二十分钟,吃野生菌不能心急,野生菌中毒百分之八十都是菌子没弄熟造成的。
和腊肉同炒的菌子口感干香,杂菌汤入口滑脆,各有特色,褚归吃撑了,挺着腰在院子里溜达消食。!
第50章
贺代光过来针灸时仍能闻到屋里炸鸡枞油的香气,大伯娘做的缺油版炒杂菌瞬间被比到了地上,跟着贺代光的贺聪抽抽鼻子,一把拽住贺代光的手臂:“爸爸,二婆婆家里好香啊!”
贺岱岳盛了一碗鸡枞丝,在上面撒点盐拌匀,端给贺聪让他吃着玩。炸过的鸡枞黑乎乎的,看着不像什么好吃的,但架不住香气逼人,贺聪尝了一块,仿佛发现了绝顶美味,捧着碗左右开弓。
“好吃鬼。”贺代光揉了把儿子的头发,放松身体等待褚归为他针灸,有了昨天的经历,他对细长的银针完全没了惧意,甚至隐隐有些期待。
屋里的好吃鬼不止贺聪一个,许是见贺聪人小,天麻将其判定为无害生物,腆着脸到他脚下讨食来了。
“猫猫!”贺聪低头与天麻四目相对,见它冲着自己手上的鸡枞丝喵喵叫,贺聪试探着往地上放了一根,天麻退后两步,等贺聪直起身,上前叼着鸡枞丝吃了起来。
天麻是真的不挑食,养它的几天来,褚归没见过有它不吃的东西。
鸡枞丝表面油亮亮的,贺代光暗暗嫌弃贺聪糟蹋东西,他努了努嘴,叫贺聪给他吃两口。碗里的鸡枞丝被贺聪吃得只剩了一层碎碎,贺聪手指捏了一撮送到他爸嘴边:“吃完啦。”
“厨房还有。”贺岱岳拿过贺聪吃光的碗作势要进厨房,贺代光连忙叫住他喊不用了,贺聪晚上吃得够多了,别待会积了食。
贺代光用没扎针的手戳了下儿子凸起的肚子,恐吓他小心肚子炸了。贺聪护住肚子,悄悄把手心藏的一块鸡枞盖丢到了桌子底下。
半个小时后,贺代光带着撸猫失败的贺聪走了,天麻骗了贺聪那么多鸡枞,临到小孩想摸摸它时,转身跑的动作那叫一个迅捷。
褚归收了针灸包,今天弄菌子费了些功夫,晚饭吃得比平日迟了一个多小时,他尚未来得及洗漱,贺岱岳向来是在他之后。
将煤油灯和热水提到洗澡房,煤油灯的油量似乎快见底了,火光暗淡得仅能勉强照亮洗澡房的一隅,贺岱岳挑了灯芯依旧无济于事。
“家里有煤油吗?”褚归瞧着在熄灭边缘徘徊的火苗问,贺岱岳摇头,他看过家里装煤油的油壶了,空的。
“你先洗,我明天问大伯他们借点煤油用着,后天县城赶大集,在让杨叔帮忙带一壶。”贺岱岳移了移煤油灯,避免褚归洗澡时水溅到。
煤油灯顶多能撑十来分钟,等褚归洗完,贺岱岳估计得摸黑了。
贺岱岳走到了洗澡房门口,身后传来褚归的声音:“你把衣服拿过来一起洗吧。”
褚归不管他的话在贺岱岳心中落下了怎样的一颗惊雷,他拽过洗衣服的大木盆搁到洗澡房,一桶热水可不够两个人用的,经过门口时他轻轻推了贺岱岳一下:“愣着干什么,赶紧的,待会儿灯熄了。”
贺岱岳如梦初醒,他本来想说家里有手电筒的,但既然褚归忘了,他也不打算提醒。
捞起床头的衣服,贺岱岳心
跳加速地进了洗澡房,关门的动静让褚归呼吸一滞,他故作镇定地脱了上衣。昏黄的火光在他身上罩了一层薄纱,贺岱岳的目光如有实质,褚归被他看得背过了身。
脱下的衣服放在了一处,褚归三两下淋湿了皮肤,朝贺岱岳伸手:“香皂给我。”
贺岱岳喉头上下滚动,满眼全是褚归。
“谁要你帮忙!”褚归抢过香皂,用完朝贺岱岳一丢,滑溜溜的香皂从贺岱岳手中滑落,蹿到褚归前面。
洗澡房的空气凝滞了片刻,褚归瞪了贺岱岳一眼:“你怎么连个香皂都接不稳?”
褚归飞快地弯腰捡起香皂,放到贺岱岳手上,下一秒却被贺岱岳抓住了手腕往身前一带。
香皂沫蹭得乱七八糟的,贺岱岳的嗓音发沉,气息喷洒在褚归的耳边。
煤油灯灭了,洗澡房一片漆黑,看不见贺岱岳的脸,褚归反而没那么紧张了,他贴着贺岱岳催他快点,不然盆里的水该凉了。
褚归穿上衣服,贺岱岳冲了个冷水澡,两人做贼似的摸回卧房,贺岱岳打开手电筒,褚归心道中计了,贺岱岳是故意的!
手电筒照亮了二人的身影,看清贺岱岳此刻的形象,褚归没忍住笑了出来,他指着贺岱岳的胸膛:“你衣服穿反了。”
贺岱岳晚上睡觉一般套的是无袖汗衫,前面领口大,后面领口小,如今穿反了,后领口勒到脖颈,画面十分滑稽。
“难怪我感觉勒脖子。”贺岱岳将汗衫翻了个面,舒坦地出了口气。
褚归举着手电筒,辅助贺岱岳捉蚊子,贺岱岳眼疾手快,一巴掌一个蚊子。在床上膝行绕了一圈,贺岱岳掖好蚊帐,表示褚归可以安心睡觉了。
褚归关了手电筒:“干脆让杨叔帮我们多买一盏煤油灯,顺道带两对电池,下个月入了秋,天一天比一天黑得早,得多备些。”
“嗯。”贺岱岳接过电筒搁到枕头旁边,随着二人躺倒,竹席下的稻草一阵窸窸窣窣。
“现在药材有了,我想让杨叔跟大家伙说一声,明天起卫生所就能接诊了,不用非得等药柜到位。”褚归轻声说着他的计划,“缺的药材我写信让爷爷他们凑一凑。”
褚归的底气来自于在京市坐镇的褚正清,另外困山村四面环山,药材资源同样丰富,褚归可不会放过它们。
贺岱岳替褚归揉着手腕静静倾听,褚归说着说着意识到一件事,他噤声竖起耳朵:“家里好像没闹老鼠了?”
细细回想,自从养了天麻以来,晚上的确安静了许多。尽管天麻小小一只抓不了老鼠,但血脉天性依然对老鼠有一定的威慑力。
趴在杂物房稻草窝里的天麻动了动耳朵,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黑暗中的某处,它悄无声息地爬出了窝,猛地扑了上去。
成功吓退老鼠的天麻得到了加餐的奖励,一小碗猪油拌饭,褚归挠挠它的下巴,天麻胡噜着往他手心蹭,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跟昨晚躲着贺聪触碰时判若两猫。
贺岱岳提着油
壶上贺大伯家借灯油,村里连接各个院子的主路相对宽阔平坦,通常是摔不了人的。
贺奶奶在屋檐下哐哐剁猪草,为了多捡点菌子,大伯娘他们天没亮就带着干粮进山了,家里的杂务交给了两老,这是村里的常态。
“奶奶,我借点煤油。”
贺岱岳递上油壶,贺奶奶进屋倒灯油,他把拐杖靠到墙上,接替了剁猪草的活。
贺岱岳上次剁猪草是六年前,在他走后,潘中菊一个人上工、打理自留地、放牛、喂鸡、养猪,结果把自己给累病了,在大伯娘他们的规劝下,潘中菊放弃了养猪,如今猪圈成了柴房,堆满了她从山里背回来的柴。
太久没剁猪草,贺岱岳刚开始的几下有些生疏,后面逐渐变得顺畅,哐哐哐哐地一通剁,贺奶奶赶紧招呼他:“哎哟,不用你来,我自己能行。”
“我来是一样的。”贺岱岳坚持将背篓里的猪草剁完,见他剁得有模有样的,贺奶奶没再同他争。
“你腿咋样了?”贺奶奶摸了摸兜,抓了把炒豌豆捏在手里,家里没什么零嘴,贺岱岳童年时期吃得最多的便是贺奶奶炒的各种豆子,炒豌豆、炒胡豆、炒黄豆,嚼着嘎嘣响。
“快好了。”贺岱岳刮干净剁猪草的墩子倚在墙上,拍拍手像小时候一样牵着荷包让贺奶奶把炒豌豆放里面。
贺奶奶炒豌豆是有诀窍的,晒干的豌豆表皮皱巴巴的,热水泡两分钟,下锅小火不停地翻炒,如此炒出来的豌豆脆而不硬。当然要说多好吃谈不上,但磨牙解馋正好,唯一的问题是豆子类的东西吃多了容易放屁。
不过贺岱岳大方,得了炒豆会同小伙伴们分享,倒是阴差阳错地保住了自己的脸面。
贺奶奶倒了二两煤油,贺岱岳一滴未洒地添入了煤油灯装油的底座。联想到昨夜灯灭后他跟贺岱岳在洗澡房干的事,褚归的右手不由自主地在裤缝上蹭了蹭。
“我去杨叔家了啊。”知会了贺岱岳一声,褚归踏出家门,因为不放心潘中菊,他们特意错开了时间。
来困山村一周了,褚归还未在村里四处转过,换了种境遇,他第一次领会到了困山村的山明水秀。
杨桂平住在老院子旁边,沿着河沟往下走,昨日的大雨抬高了沟谷的水面,水草摆动,沟底的鹅卵石与细沙清晰可见。
路上碰见几个村民,他们热情地朝褚归喊着褚医生“褚医生你上哪?”“褚医生我们啥时候能去卫生所找你看病啊?”。
“今天。”褚归回答道,“我刚要找杨叔通知你们,大伙儿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今天下午起,随时能到卫生所找我。”
村里人对褚归的医术原本没有任何具体的概念,直到他看出贺代光肩膀受伤并且仅靠几根针将其治好的事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夸大成了他一针治好了贺代光十年旧伤。
贺代光被问到时整个人都懵了,他两年前受的伤怎么变十年了?他是讲过褚归给他针灸完肩膀好了许多的话,十四天的针才扎了两天,谁说的治好了?
总之褚归获得了村里人的信任,他们收起了起初由于褚归太年轻而产生的质疑,暗自思衬着下午要不要上卫生所请褚归扎一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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