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房间收拾好了。”安书兰的到来打破了满室的暧昧,瞧见褚归吃枣的动作,她点点褚归的额头,“馋嘴。”
褚归眨眨眼,他哪馋了,明明是贺岱岳非要喂给他的。等等,贺岱岳刚才好想说奶奶把房间安排在了他隔壁?
被贺岱岳喂栆动作打断的思绪重新连上线,褚归抱住安书兰的胳膊:“谢谢奶奶。”
安书兰轻轻拍了下褚归的后背,示意他有外人在,注意形象。褚归领会了安书兰的意思,他没撒手,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好丢脸的。
“别犯懒,把小贺的东西搬屋里去。”安书兰递给贺岱岳一个见笑的眼神,“小贺你要不要一起过去,看看有没有啥缺的。”
褚归双手使劲拎起贺岱岳的行李,他额头绷出一股青筋,贺岱岳试图帮忙,被褚归倔强地躲开。他一个成年人,搬几十斤的东西还是没问题的。
至于首长给的瓜果营养品,贺岱岳则留在了大堂,作为他上门做客的随礼。
褚归隔壁的房间长期空着,安书兰收拾完顺便将门窗敞开了透气。房间里的装饰很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衣柜,床上的枕头铺好了枕巾,凉席上是折叠的薄毯,安书兰贴心地在桌上放了两条新毛巾,以及喝水用的杯子。
贺岱岳身上仍穿着早上送别时的军装,好看是好看,但明显不够舒服,褚归放下行李拍了拍手:“你衣服有宽松些的吗?”
“没。”贺岱岳的衣服全是部队发的,结实耐穿唯独跟褚归要求的宽松沾不上边。
褚归默默比了比他跟贺岱岳在身形上的差距,得,他的衣服贺岱岳是铁定穿不上的,他二师兄的倒是有可能。
“衣服你继续穿着,裤子我去找我二师兄先借一条。”褚归把贺岱岳安排得明明白白,“给我坐好了别动,我马上回来。”
怕贺岱岳把他的话当耳边风,褚归端了根凳子把贺岱岳的右腿架上去,另外把拐杖放到了贺岱岳够不着的地方,确认万无一失后才去了前院。
贺岱岳全程听话地任由褚归摆弄,他指腹仍残留着褚归嘴唇柔软的触感,那是跟耳垂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耳垂是凉的,嘴唇是热的。
加速的心跳令贺岱岳难以自持,昨夜的梦境乘虚而入,险些让他当场出洋相。
想到昨夜的梦,贺岱岳猛然发现,他洗的裤衩忘收了……
算了,一条裤衩而已,贺岱岳可做不出为了条裤衩大老远再来回跑一趟京市医院的事。
姜自明在医馆备有换洗的衣服,听褚归要借裤子,他直接让褚归上他屋里拿。
五分钟后,褚归把姜自明的裤子递给了贺岱岳让他换上:“需要我搭把手吗?”
“需要。”贺岱岳并非故意戏弄褚归,他是真的需要帮忙,身上的长裤裤腿太窄,他把右腿的裤缝拆到了膝盖处,套是套上去了,往下脱却没那么容易,得麻烦褚归帮他撑着缝拽一拽。
行吧,褚归关上房门,往贺岱岳面前一站:“脱吧。”
贺岱岳单腿支撑住身体,
不知为何,对上褚归毫无遮掩的目光,他突然有些解不下去了。
褚归挑了挑眉,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大陆,贺岱岳竟然会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过了三秒,贺岱岳解开了腰带。长裤下坠,褚归耳朵发烫,眼神四下飘忽,论脸皮的厚度,他永远比不过贺岱岳。
咳,褚归清了清嗓子,心中的杂念被贺岱岳四角裤上的补丁驱退。那个补丁肯定是贺岱岳自己缝的,歪歪扭扭,针脚粗得能把小拇指塞进去。
曲腿半蹲,褚归两手握住贺岱岳卷到膝盖上的裤腿,拉开一圈缝隙,小心往下扯。
望着褚归顺时针打转的发旋,贺岱岳数起了发丝以分散注意力。
“好了。”裤腿褪到了脚踝,褚归仰头,视线从贺岱岳腰腹下略过,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个位置,好像比刚刚鼓了点。
打住打住!褚归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你自己把裤子穿上,我去厨房瞧瞧今天中午吃啥。”
张晓芳一张脸被灶台的火气熏得红亮亮的,锅铲与大铁锅在她手里翻飞,土豆丝断生,香醋沿着锅边淋下,翻炒两下,开胃下饭的土豆丝便能出锅了。
这是今天中午的最后一道菜,荤菜是肉末豇豆,配冬瓜汤,尽管只有三道,但要肉有肉、要汤有汤,快赶上某些机关单位的伙食了。
张晓芳在围裙上擦干手,她干活利落,边炒菜边擦洗,菜炒好整个灶台规规整整的,不像其他人做个菜跟打仗似的,到处弄得乱七八糟。
钱安书兰付过了,张晓芳叫褚归将盛好的菜直接提走,装菜的木制食盒是上了年头的老物件,上下三层,内外刷了生漆,可防虫蛀风蚀,再放上个几十年,也能算得上古董一件。
医馆里的主食是馒头、米饭、面条三类换着吃,今天轮到馒头,张晓芳在食盒顶层装了十二个,安书兰见贺岱岳长得人高马大,饭量指定不小,特意要了六人份的量。
褚归提回食盒,见时候差不多,安书兰把排骨花生汤盛到了桌上:“当归,叫小贺来吃饭了。”
“好的奶奶。”褚归应声而去,大堂到房间那几步路,拐脚便到。
贺岱岳坐在凳子上,左腿弯曲右腿伸直,姜自明的裤子宽度倒是够了,奈何他身高将将一米七,五五身材,他的十分长裤子到贺岱岳身上成了七分,看着相当拮据。
褚归瞅了眼贺岱岳露在空气中的半截小腿,手伸向贺岱岳:“吃饭了。”
贺岱岳迟疑一瞬,搭上褚归的手掌借力站起。等人站直,褚归松手递上拐杖,他能感受到贺岱岳刚才几乎没怎么用劲,像是在牵他一样。
两人磨磨蹭蹭地出了屋,与褚正清前后脚进了大堂,安书兰摆好碗筷笑着招呼贺岱岳随便坐,中午吃饭没别人,就他们四个。
贺岱岳挨着褚归坐了,褚正清和颜悦色地叫他动筷,他说的话虽没安书兰亲热,但内里意思是一样的,让他把这里当自己家,别拘谨。
褚归给爷爷奶奶盛了汤,
然后轮到贺岱岳:“我奶奶炖的汤最好喝了,
保证你喝了一碗想第二碗。”
安书兰笑褚归王婆卖瓜,她炖的汤又不是什么龙肝凤髓,无非是一次性加满了水,用小火慢慢煨,把骨头里的滋味儿全融进了汤里罢了。
火候足的汤喝进嘴里是浓稠的,香而不腻,贺岱岳在三人的目光中喝了半碗,几粒花生顺着汤滑进嘴里,嚼碎后香气更甚。
“真的很好喝!”贺岱岳真诚的语气配上他那张自带正气的脸,充满了可信度。
没人不爱听好话,安书兰乐得眉开眼笑:“喜欢就多喝点,锅里还有。”
贺岱岳连连道谢,为了让褚归的爷爷奶奶对自己有个好印象,他刻意放慢了咀嚼和吞咽的速度,不然按照他往常的习惯,一顿饭顶多十分钟。
食盒里的馒头仅剩最后一个,安书兰一边为贺岱岳的胃口感叹一边拿着递给贺岱岳,老头子跟孙子的饭量她一清二楚,吃完他们手上的足够了。
担心贺岱岳没吃饱,安书兰搁了筷子:“我再去厨房拿两个馒头。”
贺岱岳知道安书兰是怕他没吃饱,他赶忙将人叫住:“不用了安奶奶,我吃饱了。”
说着贺岱岳看向褚归,一起吃了六七天的饭,他吃没吃饱,褚归能作证。
褚归咽下嘴里的菜,他跟安书兰之间隔了个褚正清,于是他站起来绕到安书兰身旁,轻轻按着她的肩膀坐下:“岱岳吃得真差不多了奶奶。”
贺岱岳喝了三碗汤,若是再吃两个馒头,待会儿在胃里发涨了把人撑坏了咋办。
听褚归这样说,安书兰对贺岱岳的食量有了个大概的认知,能吃是福,家里的粮票富裕着呢,不怕多贺岱岳一双筷子的。
吃过饭,褚归抢着揽下了收碗的活,盘摞盆、碗摞盘、筷子夹在拇指与食指之中,姿态中带着生疏的小心翼翼。
“当归长大了。”安书兰满眼慈爱,瞅着褚归一步一个脚印地出了大堂,她转头跟贺岱岳拉起了家常。
等褚归洗完碗,安书兰已把贺岱岳的情况了解了七七八八,今年多大,几月几的生日,老家在哪里,家中有些什么亲戚,读了几年书,什么时候参的军,又因何退了伍……
贺岱岳全程有问必答,没有丝毫隐瞒,他面色坦荡,既不因为家在偏远山村而自卑,也不觉得父亲早逝由母亲独自抚养长大有什么可怜,说起退伍他虽遗憾却并不后悔。
无论路上是荆棘抑或泥泞,他总有一往无前的勇气。
贺岱岳的曲折经历使安书兰唏嘘不已,褚正清目露赞赏,不过他表达的方式很特殊,并非是用言语鼓励,而是叫贺岱岳伸出手给他把把脉。
褚正清本是打算通过贺岱岳的脉象看看他恢复得如何,未曾想这一把还真把出了问题。
“火气有点重,不是什么大毛病。”抛去腿伤,贺岱岳的身体比大多数人都要健康,褚正清没开药,贺岱岳是褚归的病人,用药自有褚归负责。
待褚
归洗完完,褚正清跟他提了一嘴,褚归甩甩手上未干的水滴:“把手给我,我看看,之前不好好的吗,怎么突然火气重了?”
贺岱岳心虚垂眼:“大概是天气太热了。”
褚归看破不说破,贺岱岳的脉象显示他的火气跟天热没一毛钱关系,纯粹是憋的。
直接跟贺岱岳说让他自己用手纾解?褚归纠结两秒,算了,他开不了那口。要是换做别的病人,褚归肯定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但面对贺岱岳,他着实办不到。
改药方吧,反正贺岱岳天天喝药,添两味清火的,喝上两天兴许能起效。
至于贺岱岳这火气能不能降下去,禇归心里其实有些没底,若是真能凭清火药解决,他上辈子也不会被折腾得腰酸背痛了。
不妙,上辈子他跟贺岱岳那啥时贺岱岳都年过三十了,现在正是二十几岁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两人要是在一块儿了,后果可想而知。
褚归的思维如同脱缰的野马般奔向了奇怪的方向,他悄悄往左边挪了两步,拉开与贺岱岳的距离。
褚正清与安书兰有午睡的习惯,褚归到点叫走了贺岱岳:“我带你在后院转转。”
贺岱岳欣然应好,褚归拿了把蒲扇,一边扇风一边介绍,他们走得极慢,似是在贪恋难得的悠闲时光。自相逢以来,褚归总是行色匆匆,两人仅能趁吃饭和查房的空当说说话,况且病房外面人来人往的,哪有家里自在。
回廊下**里的夜息香散发着清爽的气息,褚归弯腰掐了两片叶子,用水冲去表面的浮尘,放了一片含在嘴里:“很凉快的,试试?”
褚归把另一片递给贺岱岳,看着探到唇缝的叶片,贺岱岳莫名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夜息香的汁液在舌尖散发,呼吸间凉意直冲鼻腔,被夏日热气熏得昏昏沉沉的头脑瞬间变得清明。
跟着褚归转了一圈,贺岱岳摸清了澡房和厕所的位置,经过厕所时他脚步微顿,褚归一秒领会:“你去,我到前面等你。”
姜自明胖得匀称,他的裤子腰围大得能把贺岱岳和褚归同时塞下,贺岱岳系紧裤腰带,赶上靠着廊柱的褚归。
回廊四面通风,又晒不着太阳,反而比屋里舒服,褚归索性进屋搬了长凳,与贺岱岳并排坐下:“我昨天晚上做了个噩梦。”
“什么噩梦?”贺岱岳取走了褚归手上的扇子,他力气大,把扇子挥得呼呼作响,吹得褚归睁不开眼。
“你轻点扇。”褚归心里因噩梦升起的难过未来得及出现在脸上便被贺岱岳扇飞了,他没好气地瞪了贺岱岳一眼,“我梦见你回部队了,我去部队找你,所有人都拦着我,不准我见你。”
褚归用一句话概括的梦境实际上贯穿了整个昨夜,贺岱岳返回部队是梦境的开端,下一个场景,贺岱岳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满身狼狈,右腿鲜血如注,褚归全然忘记这是一场梦,他疯了似的朝贺岱岳飞奔——
下一秒褚正清勃然大怒地挡在他面前:你要是敢去,我立马跟你断绝关系!
然后是苦苦哀求的安书兰:当归,这条路太难了,你听奶奶的话,回去、回去好吗?
接着越来越多的人挡在路上,他们有的面目清晰有的面目模糊,无数双手从四面八方拖拽着褚归,而路的尽头,贺岱岳毅然决然地穿过层层了人墙。
梦境戛然而止。
褚归说话时脸上的难过十分真切,贺岱岳心急之下一把抓住了褚归的手:“不会的,梦是相反的,再说了我已经退伍了,回啥部队,梦里全是假的,你别怕。”
他手上的力道握得褚归骨头生疼,而正是这份不加掩饰的急切,让褚归心中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贺岱岳对他的好感,似乎超出了正常朋友的范畴。
褚归深深吸气,按耐住向贺岱岳索求一个答案的冲动:“嗯,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我打算先回老家看看我妈。”在遇到褚归之前,贺岱岳觉得他一个残疾,以后无非是在老家面朝黄土背朝天过一辈子,眼下贺岱岳后悔了,早知他不该推了部队给他安排的工作。
按照副连长的职级,贺岱岳本可以转业到地方派出所任职,他老家没啥好的工作机会,派出所是最适合的。
贺岱岳死犟,认为他无法胜任派出所的工作,当场把派遣函撕了,要不是念在他刚立了功,凭他这不服从调令的举动,高低得挨处分。
听完贺岱岳说完前因后果,褚归安慰地抱住贺岱岳拍拍他的后背:“我理解你的心情。”
上辈子他们的遭遇何曾相似,都是在各自领域天赋卓绝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当兵的残了腿,行医的废了手,褚归怎会不理解贺岱岳的心情。
磨难可以使他们跌到,但骄傲不允许他们低头。
所以贺岱岳选择了回到老家,而褚归宁愿被人斗得狗血淋头,也坚决不肯承认他有错。
猝不及防的拥抱令贺岱岳僵硬得像块木头,在他终于找回了四肢的控制权,想抬胳膊圈住褚归时,怀里骤然一空。
悄悄观察着贺岱岳表情的褚归藏起笑意,贺岱岳要是对他没那个意思,他就把褚字倒过来写!
贺岱岳假装若无其事地放下抬了一半的胳膊,下次他一定要拿出在部队做特训时的反应速度。
褚归不敢确定贺岱岳对他的喜欢到了何种程度,三分?五分?七分?褚归决定再等等,三分爱意不可抗时间,五分爱意不可抗流言,七分爱意不可抗世俗,唯有十一分爱意方能永远。
十一分,比世间所有多一分。
“你们俩在回廊上坐着干什么?”褚正清转过弯,眼前突然多了两个人,吓了他一跳。
几点了?褚归下意识看表,他爷爷竟然睡完午觉去前院出诊了。
“回廊比较透气。”褚归随口扯了个幌子,贺岱岳点头附和。
褚正清古怪地看他们一眼,甩甩手走了。
待褚正清离开,褚归赶紧招呼贺岱岳进屋,他爷奶的作息是一样的,安书兰要多道梳头的步骤,因此出门
会稍晚两步。
做贼心虚的两人躲进屋里,
瞧见贺岱岳换下来放在床尾的裤子,
褚归刚坐下又站起来:“我衣柜里有以前的旧裤子,你要是不嫌弃,我找两条让奶奶裁一裁,给你做成短裤。”
姜自明拢共几条裤子,贺岱岳借一条少一条,况且他也得换洗,不能老穿姜自明的。
安书兰老两口从未在物质上亏待过褚归,即使在困难时期,他一年仍然至少有一套新衣服。褚归小时候不像别的小孩那般淘气,衣服裤子基本上只有穿旧没有穿坏。经年累月地积攒下来,足足装了半个衣柜。
十四五岁前的衣服安书兰大部分拿去送人了,这年头家家户户都紧张,尤其是布票,一个人六尺,毛巾。被面、枕套、袜子,处处要用布,压根轮不到做衣服的份,一件衣服哥哥穿了弟弟穿、姐姐穿了妹妹穿是常态,韩永康和姜自明的儿子还穿着褚归的旧衣呢。
贺岱岳当然不会嫌弃,他打开包着钱票的青布褂子,从里面抽了十来张大面额的粮票、工业券以及布票,并五张大团结交给褚归:“生活费。”
褚归接了粮票和钱,退还了工业券跟布票,用他的旧裤子改,要啥布票。
“看不出来你挺富的嘛。”褚归从贺岱岳那堆钱票的厚度初步估计有小两千,怪不得贺岱岳上辈子在村里明明是个普通农民,却总能弄到精米白面来给他改善生活。
“一些是工资,一些是立功的额外津贴,我在部队里没啥要用钱的地方。”贺岱岳解释存款的来源,若不是接济了战友,他能攒更多。
即便是放在城里,两千块也不是个小数目,以褚归目前的工资,他哪怕不吃不喝也得攒上五年。在村里,谁家能有两千存款,说亲的指定能把他家门槛踏破。
展开的青布褂子平铺在桌面上,九成新,贺岱岳十六岁到部队后一直没穿过,六年过去,如今更是没法儿穿了。
褚归帮着贺岱岳把行李中的衣服放进了衣柜,剩下一些战友送的东西留着贺岱岳自己整理,那厚厚的一叠信,光是拆开就得费不少功夫。
做裤子要尺寸,褚归顺道拿走了贺岱岳上午脱下来的长裤,方便安书兰参考。他跟安书兰学的是绣花,缝缝补补的活儿他会,做衣服裤子这种高难度操作则在他的技术水平之外了。
回了自个儿屋,褚归好一阵翻箱倒柜,不常穿的衣服在柜子底下,褚归找出两条,从长度来看应该是他十八岁左右穿的。他高中三年身高蹭蹭往上窜,十八岁后缓慢增长,因此十八岁前的裤脚有做放量的痕迹。
安书兰在大堂纳鞋底,褚归把裤子放到针线篓边上,摸出裤兜里贺岱岳给的大团结:“奶奶,这五十块钱是岱岳给的生活费。”
“给什么生活费,你让小贺拿回去。”安书兰推开褚归的手,“你把你高中的裤子翻出来干啥?”
“岱岳他没宽松的裤子,我想着他腿上的固定到时候要拆,没必要扯新布另做,不如用我的旧裤子改。”褚归拉过安书兰把钱塞她掌心里:“奶奶,钱你收着,岱岳
在医馆不是住一天两天的,你要是不收,他会不好意思跟我们一起吃饭的。”
安书兰被褚归说服,她收了钱,抖开褚归的旧裤子:“小贺的尺寸你量了吗?”
“量了。”褚归用手指沿着桌边拤了三拤半,代表贺岱岳的腰围,臀围比腰围多两拤。
见褚归用手比划,安书兰手一抖:“你这么在小贺身上量的?”
“不是,我对着他裤子比的。”褚归苦笑,用手给贺岱岳量腰围臀围,他奶奶真敢想。
拿手拤裤子的方法得出来的数据虽然不太精准,但对做宽松短裤而言完全够用了。安书兰估了估贺岱岳的个头,褚归的两条长裤,改个三条短裤是没什么难度的。
安书兰卷好纳了一半的鞋底,取出剪刀把褚归的裤子沿缝挑开,她做惯了针线活儿,手上动作不停的同时,还抬着头跟褚归说话:“我抓紧点,先给小贺改一条,过遍水下午晾干了晚上正好能穿上。”
“我来拆。”褚归搬了矮凳替安书兰打下手,祖孙俩互相配合,很快改好了第一条。
洗衣服的水池跟澡房挨着,他裤子不脏,仅仅是放的时间久了,褚归简单用肥皂搓了几下,拧干挂在了能晒到太阳下山的晾衣架上。
忙到近五点,贺岱岳三条裤子全部完工,褚归殷勤地给安书兰按摩肩颈和手臂:“辛苦奶奶了,您歇着,晚上的饭我去做。”
“你的手艺我能不知道?行了行了,你把针线篓给我端屋里去,晚饭用不着你操心。”褚归的水平顶多煮个面条,指望他操持一家人的饭菜,安书兰担心厨房给他烧了。
褚归悻悻闭嘴,他险些忘了,“自己”不会做饭,他做饭的技术还是上辈子跟贺岱岳学的。
烟囱冒出青烟,安书兰焖上米饭,泡了碗萝卜干。褚归将后面两条裤子洗了晾上,快步到厨房帮忙,他刚摸了下,第一条裤子干了八九分了。
晚上的菜是萝卜干烧肉、煸豆角、炒嫩南瓜丝、拌茄子和蛋花汤,萝卜干来自韩永康的老家,他分了一部分孝敬师傅师娘。
“帮我摆一下碗筷?”褚归用胳膊肘撞撞门,将看信的贺岱岳打断,事实上五个人的碗筷哪用得着麻烦贺岱岳呢,褚归不过是想让他自在一点。
前院向浩博与下班的员工做了交接,今晚轮到他值夜,姜自明从厨房给他送饭,想到向浩博蔫坏的人品,姜自明把安书兰盛的米饭倒回锅里,捡了两个中午剩下的馒头:“师娘,向浩博他不爱吃白米饭。”
向浩博不爱吃白米饭?安书兰虽诧异,却并未多想,喜欢馒头胜过米饭的大有人在,不稀罕。
“肉他也不爱吃,师娘您少盛点。”眼看姜自明越说越不像话,褚归从背后怼了他一下,让他适可而止。
姜自明小声嘟囔了一句浪费,垮着脸端起了托盘,临近前院换上一副笑脸:“小向,今晚你有口福了。”
张晓芳手艺是好,但员工餐的用料显然无法跟安书兰晚上做给自家人吃的相比,烧萝卜干的肉是上好的五花三层,
向浩博迫不及待地接过:“谢谢姜师兄。”
“晚上厨房煮的稀饭,
不顶饱,
我专门给你拿的馒头,怎么样,我对你好吧。”姜自明故意夸大了语气,巩固他在向浩博心里市侩的形象。
向浩博装出感动的模样,狂拍姜自明的马屁,姜自明惦记着后院的晚饭,忍着厌烦随口敷衍了两句,扔下向浩博跑了。
吃过饭,姜自明追着褚归进了厨房,他取下围裙套在身上:“我来洗,当归你帮我绑一下腰带。”
“好。”褚归挽了个活扣,舀了几瓢清水到空盆里,“二师兄,你前天跟向浩博吃饭他说了些啥?”
“还能说啥,挑拨我跟你们的关系呗。”姜自明抓了把面碱在热水里和匀,他洗一遍,褚归漂一遍,如此便能把碗洗得干干净净。
面碱有一定的腐蚀性,像张晓芳他们常年跟厨房打交道的,手上的皮肤均粗糙不堪,到了冬天甚至会皲裂,姜自明家里条件差,他干多了粗活倒是无所谓,褚归细皮嫩肉的,面碱能少碰尽量少碰的好。
手里的筷子被姜自明搓得稀里哗啦,像是在发泄他对向浩博的不满。
“他说我的资历比你高,天赋比大师兄好,等师傅退休,应该我来做馆长。”姜自明把两人的对话学给褚归听,“他得了失心疯我可没得,开什么玩笑,我当馆长,亏他说得出口。”
姜自明狠狠唾弃了一番向浩博的伎俩,接着笑嘻嘻地告诉褚归,前天的那顿中午饭,他花了向浩博小十块钱,着实把肉吃爽了。
“向浩博没怀疑你吧?”十块钱,褚归咋舌,万一向浩博心疼了,觉得他二师兄太能造,退缩了咋办?
“他保证没怀疑。”姜自明语气坚定,“我喝酒上脸你是知道的,他以为把我灌醉了,当我酒后吐真言呢。今晚他值夜,我再找机会跟他推心置腹地聊一聊,嘿嘿。”
听出姜自明笑声里的算计,褚归彻底放下了心,论精明,他跟韩永康加起来都比不过姜自明。
大多数情况下,医馆收容病人的房间都是空的,今日同样如此,因而晚上值夜的员工要负责整理药材,并对白日开出的药方进行汇总,次日早晨由韩永康或者姜自明抽查核对。
向浩博将吃完的饭盒放到凳子上,他天赋有限,平时又老是偷奸耍滑,进医馆三年多,依旧拿着一级员工二十块钱的月工资,没有半点长进。要不是他有高中学历,顶多在医馆当个学徒工。
熟悉药材的存放位置是每位回春堂员工的必修课,即使过了十二年,问及某种药材,褚归仍能脱口说出它对应的排列。
而向浩博则不然,他脑子里只记得使用频率最高的和最贵重的,例如此刻,他正仰望着药柜的右上角。
回春堂的贵重药材有两类,一类是值钱的,一类是毒性大的,前者容易惹人贪念——谋财,后者容易惹人恶念——害命,因此这两类均放在药柜顶部带锁的抽屉里,要拿取必须使用梯子并有钥匙,杜绝了员工在白日里浑水摸鱼的可能性。
“吃完了?”
一道声音响起,向浩博惊魂未定地转过头,发现是姜自明后,拍拍胸膛长出了一口气。
萝卜干塞牙,姜自明折了根刷把签剔着牙缝,他跟褚归把厨房收拾完了才想起忘了向浩博这的碗筷,褚归看向浩博一眼都嫌脏了眼睛,更别提洗他用过的碗了。
姜自明也不想洗,但把碗留着,就得他媳妇明儿早上来洗。在脏媳妇的手与脏自己的手之间,姜自明选了后者。
“姜师兄还要替他们洗碗啊?”
向浩博望着姜自明身上的围裙,一脸为他叫屈的模样,“这种事怎么能让您做呢!”
姜自明给他气笑了,把托盘往向浩博手里一塞:“可不是吗,天天把我当佣人我早受够了。”
看着手里的托盘与碗筷,向浩博愣住了,姜自明是要他自己去洗碗?
“小向,我替你看着前面,这碗你吃的,你自己去厨房洗了吧,顺便帮我把厨房收拾了,锅要刷两遍,灶台用抹布使劲擦,地上的垃圾扫一扫。”姜自明往凳子上一座,见向浩博站着没动,“要我把围裙解给你吗?”
“不用。”向浩博端托盘的手抖了两下,他从牙缝里挤出笑,“麻烦姜师兄了。”
目送向浩博进了厨房,姜自明乐悠悠地哼起了京剧:“尔今犯了贪赃罪,怎不叫我动无名……”
向浩博是家中小儿子,自来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他何曾受过这种气,恨不得将手里的碗筷狠狠摔在地上,摔个稀巴烂方能解气。但想到回春堂那些值钱的药材,他只能忍气吞声。
放在药柜顶上的药材不是回春堂最值钱的,褚家作为百年的中医世家,肯定有压箱底的好东西,什么何首乌、老山参,那才是真正价值千金的宝贝。
向浩博跟褚归是两类人,褚归在学校名列前茅,毕业考上中医药大学,向浩博却是三天两头请家长,险些拿不了毕业证。高中毕业后眼高手低,嫌工作累工资低,游手好闲地混日子,直到某天听人说起了回春堂的宝贝。
在南逃之前,回春堂的名声可谓家喻户晓,八年的颠沛更是为回春堂增加了一层神秘色彩,有人说褚正清当年南逃时带的家产价值连城,也有人说褚正清在南边带回了几大车的宝贝。总之一句话,褚家家底绝对超乎想象的丰厚。
向浩博没亲身经历过回春堂的辉煌,什么金银古董、宫廷秘药或许存疑,唯独药材这点他深信不疑。向浩博父母皆是普通工人,两人的工资供向浩博吃穿是没问题的,但也仅限于此,若要大富大贵,除非向浩博重新投胎。
重新投胎明显是痴人说梦,向浩博立马动起了歪心思,想要接触到回春堂的药材,首先得成为其中的员工。
为了让儿子走上正道,向家父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与前回春堂的一位老伙计搭上了关系,他们花钱请对方出面跟褚正清打感情牌,求褚正清把向浩博收进了回春堂。
正式入职后,向浩博拉虎皮扯大旗,利用空降的身份把回春堂不明真相的员工唬得团团转。然而收买普通员工并无法为向浩博提供助力,于是他把
目光转转移向了韩永康与姜自明。
根据向浩博的观察,韩永康为人极其正派,几乎是跟褚正清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拉他下水的难度堪比登天。而姜自明则和韩永康相反,向浩博曾经在鸽子市偷偷撞见过姜自明跟人交易。
事实上即使没有褚归的推动,向浩博也会在不久之后找上姜自明。可惜上辈子接二连三的出事,助长了向浩博的野心,让他不再满足于偷一两样药材去卖,他要干就要干一票大的。
因此向浩博继续隐忍,而后找准时机将褚归举报,带着一帮在外结交的混混闯进回春堂……
姜自明一段铡包勉》唱到忘词,向浩博终于按他的标准收拾好了厨房,洗碗、刷锅、擦灶台、扫地,过程中他几度抓狂。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向浩博其实挺能忍的。
“弄好了?辛苦辛苦。”姜自明见好就收,如褚归所言,万一把人气跑了岂不是便宜他了。
“我哪有姜师兄你辛苦,姜师兄,我真没想到原来你在医馆竟然要做这么多杂事。”向浩博同情道,“您是医生,您的手是治病救人的,怎么能像佣——对不起姜师兄,我不是说您像佣人。”
向浩博太懂怎么火上浇油了,他上学时贼爱起哄,丁点小事到他嘴里轻则吵架重则动手,把学校的老师烦的够呛。
“谁叫我是徒弟呢,小向你没成家你不懂,我上有老下有小,全指着这份工作养活,挣钱难呐!”姜自明无奈摇头,把一个中年人不得不为生活低头的无奈与不甘表现得淋漓尽致。
向浩博暗自叫好,提钱好办,他怕的就是姜自明不为钱。三年多了,可算让他找着了一个突破口。
前院两个人在那“推心置腹”,后院褚归升起了炉子给贺岱岳熬药,他不想碰到向浩博,宁愿自己动手。漆黑的药壶敞口收颈,导热迅速,壶内沸腾的水汽带出苦涩的药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光闻着味,贺岱岳嘴里便泛起了一股苦意。
褚正清跟安书兰先后洗了澡,褚归上厨房提了桶热水,取下晾干的短裤:“你去洗吧,洗完了喝药。澡房有凳子,注意别让腿沾水。”
趁贺岱岳擦洗的空当,褚归到屋里取了针线,把贺岱岳拆了半截的裤腿翻过来,一边看火一边对齐裤缝细细缝合。亏得他手稳且有耐心,两毫米的针脚排列整齐,跟缝纫机踩的一样一样的。
装着热水的木桶静静立在澡堂中央,边上的架子上放着香皂,两个凳子一高一低,完美照顾到了贺岱岳的伤腿。
处处细节将褚归的贴心展现得淋漓尽致,贺岱岳胸口涨涨的,他拂了把热水,温度恰到好处,心脏仿佛沉沉地陷入了一个名叫褚归的深谷。
痛痛快快地洗了澡,站起来时贺岱岳感觉浑身一轻,他抬着胳膊闻了闻,脑子里不知为何冒出个“当归这下不会嫌弃我了”的想法。
安书兰裁的短裤在膝盖上方,褚归穿过的旧布料柔软舒适,贺岱岳摩挲着手里的布料,屏着呼吸套上身,好不容易压下的火气似乎又有冒头的趋势。
在遇到褚归之前,贺岱岳从未如此“冲动”过。
药壶里的水降到了底部,褚归用帕子包着把手倒出深褐色的药汁,接着添满水继续熬。估摸着贺岱岳该洗好了,他拢起缝了三分之一的裤子放进房间,同时拿了身晚上睡觉穿的衣服。
贺岱岳带着身潮气回来,褚归端起药,眼睛向下瞅了瞅贺岱岳的短裤,蛮合身的,不枉他缝了一下午:“洗好了?药凉得差不多了,喝药吧。”
药碗凑近鼻子,嗅觉先感受到了其中的苦涩,贺岱岳仰头一口闷了,顿时清心寡欲,他怀疑褚归在药里加了黄连。
方子是褚归开的,熬出来的药有多苦他心里有数,贺岱岳眉头攒紧,褚归伸手:“张嘴。”
贺岱岳应声而动,褚归往他嘴里扔了块梅子干,酸甜的滋味渐渐抚平了贺岱岳的五脏六腑。
洗过澡换了件宽松的汗衫,褚归靠坐在床柱上把剩下的裤子缝完。下午缝晚上缝,褚归眨了眨酸涩的双眼,看看手表,差五分钟到九点。
贺岱岳屋里灯亮着,褚归左手拿着他的裤子,右手敲敲房门:“我能进来吗?”
安书兰做的汗衫是背心的款式,大圆领口,几乎露出了褚归二分之一的胸膛,肤色润白,瘦而有肉。柔软的布料微微贴身,勾勒出不甚分明的轮廓。
夏夜裹着褚归的气息编织成一张大网将贺岱岳罩了个密不透风,本能支配贺岱岳说了一个能,褚归跨过门槛:“你的裤子。”
军绿色的长裤搭在褚归的小臂上,衬得他皮肤越发的白,沿着小臂往上,肘窝弧度柔和,大臂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肌肉,肩膀连着锁骨,凸起的喉结轻轻滑动。
贺岱岳看直了眼,他怔怔地拿起褚归小臂上的长裤:“谢谢。”
裤腿扫过桌面,散放的信纸与钱票飞了一地,褚归蹲身去捡,贺岱岳受腿的影响慢了一步,视线瞬间透过褚归宽大的领口落在了不在落的地方。
本来平缓的呼吸,顷刻间犹如寂静的旷野燃起了燎原烈火。
啪嗒,一滴湿热的液体滴在了褚归的手臂上,蜿蜒出一道红痕,又是一滴——
褚归抬头对上贺岱岳的视线,顺着方向看向自己的领口,贺岱岳后知后觉地捂住鼻子移开目光,褚归连忙起身:“你流鼻血了!”
一阵兵荒马乱后,贺岱岳低头露出后颈,褚归用手舀水往上淋。血滴在水里散开,总算止住了鼻血,褚归已知道了贺岱岳流鼻血的原因,他晚上一直是穿汗衫睡觉,哪晓得贺岱岳会燥成这样。
不自在地提了提领口,褚归捡起地上的信纸与钱票,留下一句“你早点休息”,闪身逃离。
贺岱岳洗去指间的血迹,浑浊的水面倒映出他模糊的面容,他把褚归的反应理解成了厌恶躲避,自我唾弃地攥紧了拳。
隔壁传来褚归的关门声,贺岱岳满脸不安与纠结,想解释,然而却无从说起,他的确对褚归起了不该起的心思,既是事实要怎么辩解?
但不解释,褚归跟他断绝
朋友关系怎么办?
褚归人好,他不会主动赶自己走,但他会慢慢疏远,直到彻底与他形同陌路,贺岱岳想到此,神情愈发绝望。
过了许久,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了褚归门口,他咚咚叩门:“是我,你睡了吗?”
“没。”褚归欲上前给贺岱岳开门,走了两步顿住,“你等一下。”
开衣柜取了件衬衣套在汗衫外,褚归系上扣子打开房门,贺岱岳木头似的杵着,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狡辩,不,解释一下。反正今日褚正清与褚归均说他火气重,他可以把流鼻血推到上火头上,一切纯属巧合。
然而褚归身上的衬衣深深刺痛了贺岱岳的内心,也打破了他残存的侥幸。褚归很聪明,人赃并获,他若是狡辩,会更让褚归厌恶吧?
他真的要用谎言来欺骗褚归吗?
“那什么,晚上有点凉。”褚归扯扯衣摆,他不准备戳穿贺岱岳,“夜深了,你早点休息。”
关门的动作落在贺岱岳眼里似乎成了某种坏讯号,他猛地上前抵住门:“刚刚的事对不起。我……我明天就走,不,我现在就走。”
贺岱岳语无伦次,说出这句话后,他心痛得像被人挖了一块。
褚归懵了,贺岱岳什么意思,走?走去哪?
眼见事态的发展超出了预料,褚归疾步追上贺岱岳,伸手拽向他的胳膊。贺岱岳走得急,褚归一手差点没把他拽住,怕他们的动静把两个老人吵醒,褚归加大力道:“进屋说。”
期间褚归理清了前因后果,贺岱岳的心思他用脚指头都能想到,无非是认为自己会觉得男人喜欢男人龌龊,所以行迹暴露,怕被疏远被厌恶,干脆走了还自己一个清净。
褚归拉着提线木偶般的贺岱岳进屋,转身关门上闩,贺岱岳全程沉默,上辈子的无赖劲荡然无存。
“坐。”嫌仰头费劲,褚归指着凳子让贺岱岳坐下,如此一来他便比贺岱岳高了。
贺岱岳脊背挺直,提着心等待褚归的宣判。
“你喜欢我?”褚归手撑着桌沿,堵住贺岱岳的退路,他没打算现在挑明的,但贺岱岳要跑,把他上午刚成型的计划打得稀巴烂。
“嗯。”事到如今,贺岱岳的否认毫无意义,他破罐破摔,望着褚归表明心意,“我喜欢你。”
褚归抿唇,艰难按下嘴角上翘的欲望:“我跟你认识才仅仅九天。”
“但我喜欢你,想做你对象那种喜欢。”贺岱岳豁出去了,反正过了今晚他就要跟褚归桥归桥路归路,索性把憋在心里的话全说了,“自从第一天在医院跟你见面我就有种非常熟悉的感觉,你帮我治腿,说要跟我做朋友,我觉得我们上辈子一定非常要好,这辈子是来续缘的。我最开始确实当你是朋友,但病房老爷子说要跟我介绍对象,问我喜欢啥样的人的时候,我脑袋里第一个想到的是你。”
“三天,老爷子问这话那天是我们认识的第三天。”笑意从褚归的心里眼里溢了出来,贺岱岳却在说完后偏过了头去,不
敢看褚归的反应。
“对不起,褚医生,我不该对你抱有那种想法。”
贺岱岳改回了初时的称呼。
“为什么不该?”
褚归看着贺岱岳独自纠结,语气里的笑意也快藏不住了。
“褚医生你是个好人,家里又有钱,医术又好,将来肯定能娶到门当户对的姑娘。”贺岱岳话里的颓丧宛如实质,“我……褚医生,我走了以后还能给你写信吗?”
贺岱岳鼓起勇气转过头,猝不及防的撞进了褚归浸了蜜的笑容里。
“你一直没想过,我对你那么好,会不会是也喜欢你呢?”褚归不再憋笑,放肆展颜。
贺岱岳被褚归的问题砸昏了头,褚归也喜欢他?怎么可能,他、他怎么配!褚归喜欢他?
“不、你不能喜欢我!”贺岱岳不喜反忧,褚归要是跟他在一起,岂不是自毁前程。
“迟了。”褚归双手捧住贺岱岳的头,凝望他的眼睛,让他好好看清自己的表情,听清自己接下来的话,“贺岱岳,我已经喜欢上你了。”
——上辈子就喜欢了,你说的没错,我们上辈子非常要好,这辈子是来续缘的。
在贺岱岳惊诧的眼神中,褚归低头亲了下去。
贺岱岳的双眼睁得更大了,唇上的柔软消失,他脑袋里噼里啪啦的烟花仍未停歇。
褚归说喜欢他,还亲他了!!!
贺岱岳恍恍惚惚地接受了真相,他如同被从天而降的金子砸中的乞丐,先是怀疑金子的真假,随后狂喜,复而患得患失。
同性这条路,实在太、太难走了,他真的要把天上的云拽入泥潭吗?
他是在做梦吧,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有梦里他方能放出埋藏在心底的奢望。贺岱岳念叨出声,褚归用额头撞了他一下:“痛吗?”
“不痛,我果然是在做梦。”贺岱岳一把将褚归抱进怀里,长长地喟叹,“吓死我了。”
好好的气氛让贺岱岳破坏得一干二净,褚归无言以对,抬手揪住贺岱岳的耳朵提高音量:“我数到三,一、二——”
贺岱岳麻溜放开褚归:“不是梦,你是真的。”
“给一晚上时间考虑要不要跟我在一起,明天早上告诉我答案。”为防贺岱岳偷跑,褚归拿走了装有他退伍证以及介绍信的纸袋。
瞧他多民主,不像上辈子那个无赖贺岱岳,表了白非要他当场答应,笃定了温水煮熟的青蛙跳不出锅,把他吃得死死的。
夜深人静,贺岱岳躺在床上,刚刚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想跟褚归在一起吗?想的。
真的很想,但前路艰险,而他一无所有。!
第25章
褚归心情远没有他对贺岱岳说话的语气那般平淡,他在床上左手翻转,回忆着贺岱岳的那翻发自肺腑的表白,他把头埋进枕头笑出了声。
上辈子贺岱岳是怎么跟他表白的来着,哦,他想起来了。
彼时是他到困山村的第九年零十个月,即将开始他的第十年。困山村是村名——四面环山,被山围困,故称之为困山村。韩永康从京市寄了信来,信中表示近日情况好转,韩永康计划想办法找找路子,看能不能让褚归回城。
褚归看完了信,心情却没有想象中那般高兴,回城意味着他要离开困山村,离开贺岱岳。
他在困山村的第九年零十个月,亦是跟贺岱岳相处的第九年零十个月,贺岱岳对他的好,褚归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且不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凭贺岱岳的所作所为,褚归的心哪怕是石头,也能被捂活了。
当初褚归辗转进村,身上的伤与长途跋涉的疲惫让他整个人憔悴到了极致。俗话说哀莫大如心死,至亲先后离世、右手残疾前途尽毁、褚正清在战乱中护下来的回春堂断在了他手上……褚归的经历放在常人身上怕是早已死去活来了八百回。
但他全撑了下来,他咬着一口气,发誓有朝一日他定要让向浩博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在这样的场景中,褚归和贺岱岳迎来了首次碰面。贺岱岳长得高大,在村民里宛如鹤立鸡群,褚归由此多给了两个眼神。
观察到贺岱岳走路的姿势,竟然是个跛子,看着长得高高大大的,可惜了。
受伤的右手隐隐作痛,褚归心想待会儿得护着些,否则再断一次就彻底废了。
然而预料的痛苦并未到来,是贺岱岳替他解了围,说他们村位置偏僻,谁要是生病了还得跑大老远去找医生,现在有了褚归,他们相当于多了层保障。再怎么说褚归也是从京市来的,医术肯定比隔壁村的土大夫好。
贺岱岳的话说到了点子上,因此几个村干部商量了一下,同意了贺岱岳的提议。
由于村里的条件太差,他们把褚归安排到了贺岱岳家隔壁的一间门空屋。空屋年久失修,四面土墙充满岁月的痕迹,不过打扫一下勉强能住人。
后来褚归问贺岱岳为什么帮他,贺岱岳是这么回答的:“谁都有困难的时候。”
褚归犹记得自己那一秒的触动,于是他对贺岱岳道了声谢,谢他的无私与坦诚。
贺岱岳给褚归铺了张草席,帮他打来干净的井水洗去满身尘污。清扫干净的土屋毫无异味,这个环境对褚归来说算得上十分不错了。
安顿好时已是傍晚,村里家家户户的房顶飘起了炊烟,褚归闻到了食物的香气,他坐在贺岱岳端来的小木凳上,咬了口干透的粗粮馒头。
馒头掺杂了黑面与麦麸,干得硌牙,褚归嚼得腮帮子发酸,粗糙的麦麸刺得喉咙生疼,为了不饿肚子,他皱着眉用力吞咽。
“喝点热的。”手里的馒头被人拿去,换成了一碗充满米香的锅巴稀饭焦黄的锅巴被煮得软烂,上面飘着淡淡的油花,对多日未见的荤腥的褚归极具诱惑力。
身体的渴求让褚归咽了咽口水,他推开稀饭,伸手去拿属于他的馒头:“把馒头还我。”
褚归不领贺岱岳的情,让贺岱岳离他远点。贺岱岳端着稀饭走了,褚归以为他意识到了利害,自嘲地笑笑,继续咽馒头。
山里的盛夏蚊虫肆虐,半下午的时间门,褚归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除了脸以外无一处幸免。暮色渐起,褚归填饱肚子,借着夕阳的余光在路边拔了些艾草,取叶片揉碎了抹在蚊子包上止痒,剩下的团成一把,准备点燃了驱蚊。
村委送来的基础生活用品里包含了火柴,褚归右手使不上劲,他将火柴盒放在凳子边缘,右手手肘压住火柴盒,左手划燃火柴,小心凑到艾草下面。
伴随着一股青烟,火柴灭了,艾草叶片烧黑了指甲盖大小的一片。此类生活经验基本为零的褚归数了数火柴棍的数量,开始了第二次尝试。
结果与第一次相同。
“你这样是点不然的,要用干柴引火。”
贺岱岳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褚归身后,似乎将他两次点火全看在了眼里。
干柴,褚归望向土屋的茅草屋顶,贺岱岳失笑:“我厨房有火,你把艾草给我,我帮你点。”
见褚归犹豫,贺岱岳补了一句:“天快黑了,没人会看见的。”
日落西山,倦鸟归林,村里人都在屋里吃饭,不然天黑了得点上煤油灯,又要多花一笔灯油钱。
“麻烦你了。”褚归松口将艾草给了贺岱岳,夜里的蚊虫比白日更厉害,若是不用艾草熏一熏,他今夜怕是别想睡了。
贺岱岳家的厨房在土屋隔壁,褚归方才闻到的饭香正是从厨房墙上的窗户里飘出来的。贺岱岳拿着艾草进屋,在草把中间门添了团干燥的松针,点燃后湿润的艾草冒出滚滚白烟,伴随着其独特的气味,所到之处蚊虫拼命奔逃。
“吃吧,我来熏。”贺岱岳左手艾草把右手稀饭,原来他进屋是为了等天黑,“不是什么好东西,天热容易馊,你要是不吃我只有倒掉了。”
褚归明白贺岱岳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多少人一年到头粗粮果腹难见荤腥,漂油花的大米锅巴稀饭怎会不是好东西。
贺岱岳作势欲倒,褚归一把端过来:“谢谢。”
没筷子没勺子,褚归直接沿着碗边吸溜,香香的锅巴滑入喉咙,褚归闭了闭眼,浑身的疲惫与痛楚得到了极大的抚慰。
即使落魄,他捧着碗喝稀饭的模样依旧很是斯文,贺岱岳移开目光,拿着火把围绕土屋四处走动起来。
一碗稀饭见底,褚归满足地放下碗,吃得有些撑,他没忍住打了个嗝,在朦胧的夜色里分外清晰。
贺岱岳把未烧尽的艾草把插在土屋的墙上,伸手示意褚归把碗给他:“我锅里烧了热水,你今天走了山路,最好用热水泡一泡。”
褚归再次接受了贺岱岳的好意:“你有针吗,能不能借我一根?”
贺岱岳给他拿了针:“要我帮忙吗?我看你右手好像不太方便。”
从褚归进村起,他右手一直垂在身侧,贺岱岳没见他动过,同样有过类似经历的他推断褚归的右手可能伤得不轻。
“你说我的右手么,断了,是不太方便。”
褚归轻描淡写道,“幸好左手还能用。
通过数月的适应,褚归目前的左手能完成大部分的动作,可绝不包括拿针挑水泡这种细致活。但贺岱岳帮他够多了,褚归不想把自己的狼狈全展现出来。
贺岱岳把唯一的煤油灯拿到了土屋:“需要帮忙的话随时叫我。”
木盆里的水冒着热气,贺岱岳甚至送了一小块肥皂,褚归脱下布满尘土的布鞋,脚底大大小小的水泡看得人头皮发麻,有几个甚至磨破了,血肉模糊。
脚底的水泡能痊愈,而他右手的残疾是永久的,褚归疼到麻木,他用帕子沾了水慢慢擦去脚上的黑泥与血水,把针在煤油灯上烧了烧,挑破水泡引出里面粘稠的清液。
挑水泡反而没走路时疼,左手偶尔生疏地戳到肉,褚归略微皱眉,接着挑下一个。
直到土屋的煤油灯被吹灭,站在门后的贺岱岳都没有等到褚归的求助,他瞅了眼土屋的方向,跛着脚摸黑进了里屋。
铺了稻草的床板躺着并不咯人,褚归透过墙体与屋檐的缝隙望着远方的天际,那晚的星星,闪烁着落进了他的心底。
后半夜艾草燃尽,蚊虫卷土重来,褚归眼皮上被咬了个包,看着像哭肿了一样。
“蚊子咬的。”褚归顶着贺岱岳疑惑的眼神解释,他昨夜睡得极好,脚底的水泡结痂了,走路时总是用后脚跟着地,慢吞吞地挪动,“我今天要做些什么?”
村民尚要每日下地挣工分,褚归没想过他能置身事外。
贺岱岳穿着一双胶鞋,裤腿挽到脚踝上,他背着背篓,看样子是刚从地里回来。
“我跟村长说了,你今天先休息。”贺岱岳放下背篓,他去自留地摘了些菜,水嫩嫩的黄瓜带着顶花,他撸去表面的小刺递给褚归,“村里现在没余粮,你的口粮暂时从我这出,后面再还我。你会做饭吗?”
褚归咬着黄瓜摇头:“村里的事不是村长说了算么?”
“是村长说了算,你的脚能下地干活?”贺岱岳同情褚归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村里难得有个医生,褚归好了,村里人相当于多一层保障,何乐而不为呢。
“既然你不会做饭,那你跟着我吃吧,我饭做的一般,你凑合下。”贺岱岳把背篓里的菜倒出来,“早上吃豇豆稀饭行吗,你择豇豆,我去烧水淘米。择豇豆会吧?”
“会。”择菜褚归是做过的,为了证明,他弯腰捡起根豇豆,掐头去尾撕掉筋络,撇成手指长的小段,“可以吗?”
“可以。”贺岱岳进屋取了个筲箕给褚归装择好的豇豆,“注意虫眼。”
厨房堆满了贺岱岳从山上砍的柴,他虽然跛脚,但在村里照样拿满工分,又只有一张嘴吃饭,因此到了稻
收前这个青黄不接的时节仍有余粮。灶火门上面挂着几块腊肉,贺岱岳割了一小截洗干净切成丁,放在稀饭里一块儿煮。
锅里的米翻滚着,贺岱岳搅了搅锅底,该放豇豆了。
“豇豆择好了吗?”贺岱岳穿过堂屋,“你全择完了?”
褚归的指尖被豇豆的汁水染成了黑色,他茫然抬头啊了一声,不能择完吗?
“没事,多的晚上炒着吃。”贺岱岳端走了筲箕,“你洗洗手,马上吃饭了。”
后面择菜的次数多了,褚归才知道其中的乌龙,他把贺岱岳掐的嫩豇豆择了,那本来是用来整根放泡菜坛里做酸豇豆的。
因中途去村长家商量褚归的事耽搁了时间门,贺岱岳快速喝完稀饭,村里上工的哨声便被吹响,他搁了盆,丢下一句“碗留着我中午洗”,扛起墙角的锄头健步如飞。
褚归默默咽回了没来得及出口的哦字,他吹着滚烫的稀饭,暗暗佩服贺岱岳的铁胃。
沾了油的碗褚归反复清洗了数遍方才洗干净,他像个田螺小伙一样把贺岱岳家里打扫了一遍,不过仅限于厨房和堂屋,其他房间门没碰。
后院养了两只鸡,咕咕叫着在地上翻找食物,褚归昨日走多了山路,双腿酸软,实在无事可做,于是又拔了些艾草,晒在土屋门口的空地上。
乡村的地上杂草旺盛,对不懂药理的庄稼人而言,它们是会妨碍他们种地的烦人东西,在褚归眼里却不乏能加以利用的草药。
新鲜的艾草揉碎了能消肿止痛,食用可清热去火,晒干了做成艾条烟熏穴位能温经散寒,驱蚊只是它众多功效里最粗浅的一种。
土屋正面的窗户处是一个大洞,蚊虫困扰是其次,关键是任谁经过一眼就能看个通透,全无隐私可言,褚归想弄个帘子挡一挡。布料金贵,褚归打起了山上茅草的主意。
等中午贺岱岳收工,问他借把刀好了。
褚归想着事,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他的身体需要更多的休息。
村里的大人上工,小孩们到处撒欢,听说村里来了个外人,几个素来调皮捣蛋的小孩结伴摸到了土屋。
他们叽叽喳喳地放声吵闹,瞧见褚归靠在木栏上垂着头一动不动,孩子头往前迈了一步:“他不会死了吧?”
昨日褚归进村他们在现场,褚归憔悴的模样像极了将死之人,村里人都忍不住嘀咕万一褚归死在村里咋办。正因如此,村长告知众人今日没有让褚归上工时,他们议论归议论,但并未有人站出来表示反对。
听见孩子头的话,胆小的开始后退,或许贺岱岳的行为让褚归放下了戒心,他睡得极沉,以至于对外界的干扰失去了反应。
“不好了!死人了!”
末尾的小孩大喊着朝地里跑去,其余小孩一哄而散,他们毕竟是孩子,平日里胆子再大,面对死人时也不免感到恐惧。
死人了?谁死了?
村民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朝小孩围过去:“铁蛋,谁死了?你说清楚。”
“昨天那个人,他死了!”铁蛋惊魂未定,“我跟赖娃哥他们去土屋,赖娃哥说他死了。”
铁蛋的话吓得村长连忙扔了锄头,褚归昨天刚来,今天就死在了他们村上,他这个当村长的难辞其咎。
一时间门众人皆顾不上手里的活,好奇地跟在了村长后面,贺岱岳分到的地稍远,铁蛋爸跟他关系好,专门过去通知他:“贺老弟,你快回去看看吧,住你家隔壁土屋那个人死了!”
贺岱岳险些一锄头挖到了自己脚上,他早上出门时人不是还好好的吗,死了?怎么可能!
“你听谁说的?”地里的泥粘鞋底,贺岱岳拖着沉重的胶鞋快步往家里跑,他右腿跟左腿不一边高,跑起来跛得愈发明显。
“我家铁蛋说的。”铁蛋爸追着贺岱岳,他一个四肢健全的,竟然追不上贺岱岳的速度,两人之间门的距离越拉越远,他无奈停下,双手杵着膝盖喘气,不追了。
贺岱岳赶上了村长,与他同时到了土屋,褚归仍垂着头,他心里咯噔一下:“褚归?”
带着试探的音量低于正常大小,褚归缓缓抬头:“嗯?你下工了?”
说完褚归睁开双眼,大堆人围在村长跟褚归身后,发生什么事了?
“你没死啊!”一个村民脱口道,贺岱岳的心重重落下,好在是虚惊一场。
“小孩子弄错了,看你没动,以为你死了,把我们吓惨了。”村长看了看日头,招呼大伙收工,“散了吧散了吧,中午早点吃饭,下午提前二十分钟干活。”
村长说的是方言,褚归其实没听懂几个字,他把目光转向贺岱岳,贺岱岳替他翻译了一遍。褚归突然意识到,贺岱岳的普通话说得非常标准,他不是在村里长大的吗?
人群散去,贺岱岳走了两步,褚归扫过他的脚:“你右脚的鞋呢?”
贺岱岳一怔,难怪他总感觉哪里不对,他啥时候把鞋跑丢了?贺岱岳右脚踩着左脚的鞋后跟,把左脚的鞋脱了,打起了赤脚,先做饭,找了鞋该不赶趟了。
屋里的变化没逃过贺岱岳的眼睛,厨房的碗筷被褚归摆得整整齐齐,筲箕倒挂在墙上,擦桌子的抹布平顺地摊开,贺岱岳的厨房跟堂屋从未这么井然有序过。
当然,贺岱岳不是懒人,他会扫地会洗碗,只是日子过得粗糙罢了,没褚归这么讲究。
贺岱岳一个人,常常是早上做两顿的量,中午热热直接吃,省时省力。早上的腊肉豇豆稀饭剩了一大盆,贺岱岳另炒了盘空心菜,两下盛碗端桌:“吃吧。”
跟安书兰与张晓芳的手艺相比,贺岱岳做的饭菜确实不咋样,但跟麦麸馒头比,那简直是人间门美味。
时间门一天天过去,褚归逐渐适应了在困山村的生活,而贺岱岳对他的特殊随着两人相处时间门的增加日渐凸显。
以贺岱岳的条件,娶上一房媳妇完全没问题,然而每次有人表现出要帮他介绍对象的意思,都会遭到贺岱岳的拒绝。某年除夕夜,两人守着火盆聊天,褚归问贺岱岳为什么不想结婚。
贺岱岳当时没有回答,而是盯着褚归看了很久,看得褚归若有所觉的别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这一夜如同褚归亲手打开了贺岱岳的某种枷锁,自那以后,贺岱岳私底下的行迹彻底放弃遮掩。
褚归到困山村是是二十四岁,贺岱岳与他同年,长他五个月,在褚归十岁生日的当天,贺岱岳弄来了一壶酒,说要为褚归庆祝生日。
受韩永康来信的刺激,褚归喝了五分醉,无论在何时何地,他依然坚持保持清醒,若有病情方便即刻出诊。
贺岱岳不清楚信中的内容,满壶的酒他喝了大半,醉得一塌糊涂。他喝醉了也没干别的,就是死死地抱着褚归,非要褚归答应他做他对象。
仅此而已。
褚归答应了,与其为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分别而痛苦,不如遵循本心及时行乐。况且回城并非永别,他总能找到两全的解决办法。
思绪从回忆中脱离,褚归捏了捏右手手腕,希望贺岱岳能学学他,答应得果断一点。!
第26章
“小向啊,我记得你来我们医馆有三年多了吧?”姜自明从兜里摸了把炒豌豆,漏了点到向浩博手里,“你真觉得我比大师兄天赋高?”
“真的姜师兄!”向浩博毫不犹豫道,“我上次生病,喝了你一副药就好了,我还听病人说你的药见效比韩师兄快。”
向浩博又开始胡说八道,姜自明清了清嗓子,做出一副受用但碍于身份得端着的模样。亏他有清醒的自我认知且意志坚定,向浩博那张嘴,简直能把死的吹活了,不去做点保媒拉纤的活真是埋没了人才。
姜自明嘎嘣嘎嘣嚼着炒豌豆,感觉火候到了,向浩博把话题转到当年褚正清带着回春堂南逃,姜自明是跟着他从南边回来的徒弟,他说的话准比外人的传言靠谱。
“南边的药材多啊。”姜自明来了精神,“当年我还亲自和师傅出去收药材,茯苓你知道吧,上百年的茯苓你见过吗?”
胡说八道谁不会,姜自明真真假假掺杂着唠了好长一通,百年茯苓、人形何首乌、百年老山参、海碗大的灵芝……把向浩博唬得一愣一愣的。
“那咱们医馆有吗?”向浩博心情激荡,“肯定有吧?”
“当然——”姜自明话说到一半改了口,“你打听这些干啥,老老实实值你的夜。”
姜自明吊够了向浩博的胃口,兴冲冲地找褚归分享他今晚的收获去了。
褚归屋里熄了灯,姜自明趴在门上拉长着嗓子喊:“小师弟、小师弟。”
姜自明到底不敢惊动褚正清他们,打算喊两声试试,褚归要是睡着了便算了。
“二师兄?”褚归没睡着,他开了门放姜自明进来,看看他身上的衣服,“你刚从前院过来?”
“对。”姜自明吃豌豆吃得口干,“有水吗,我喝两口水。”
褚归把装着凉白开的杯子拿给他,姜自明咕嘟喝了个底朝天,畅快出了口气。
“你猜向浩博今晚找我打听啥了?”姜自明买了个关子,眉毛上挑,笃定褚归猜不到。
“他是不是问你医馆有没有特别值钱的药材了,例如千年灵芝百年人参之类的?”上辈子向浩博带人来医馆闹事时,褚归也想过向浩博的动机,他起初觉得是报复,向浩博在医馆经常挨训,很可能怀恨在心。
然而向浩博的行为推翻了这个理由,他第二次闯入医馆,让其他人在前院和东厢搜,自己则直奔正房,结合后来听到的那些话,褚归方得到了结论。向浩博不知从何处听说回春堂有价值连城的药材,要是褚归愿意上交,他可以撤回举报,当做无事发生。
褚归呸了向浩博一脸,说回春堂没有什么价值连城的药材,即使有,干他向浩博啥事。
向浩博早已被自己洗脑,褚归的话他自是不信,肯定是褚归把药材藏起来了,所以他才扑了个空。
“你咋猜到的?”姜自明眉毛僵住,褚归莫非有读心术?
“二师兄,你以前问过我同样的问题。”褚归给姜自明提了个
醒,
“我九岁那年,
你忘了?”
姜自明条件反射地起了身鸡皮疙瘩,时隔多年,那天发生的事姜自明仍记忆犹新。当时他在家给大儿子办满月宴,人逢喜事,多灌了二两酒,哪个缺德的在他耳边起哄,说褚正清手上有百年老山参,问他是真是假。姜自明转头叫住了想偷偷把鸡腿拿给韩永康闺女的褚归,然后褚归便把这事捅到了褚正清面前。
九岁的褚归哪分得清人情世故,他回答不上来,可不得去问他爷爷么。
褚正清误以为姜自明起了不该起的心思,险些把他逐出师门,姜自明跪着认错,他怎么可能忘。
“谁知道你会去问师傅。”姜自明兴致全无,“你睡吧,我走了。”
屋内重归寂静,褚归熄了灯躺回床上,他毕业后方与向浩博有正式接触,因此并未特别关注过向浩博进医馆的始末以及他在医馆的表现,现在听姜自明一说,褚归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推测——什么对中医感兴趣、想学中医全是假的,向浩博进医馆的目的至始至终只有一个,偷他爷爷价值连城的药材。
珍贵的药材褚正清的确有,但称不上价值连城,上辈子安书兰临终前告诉过褚归。向浩博注定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因为药材根本不在回春堂。
挂钟滴滴答答地转动到了凌晨五点,药房的电灯因电压不住而忽明忽暗,向浩博统计药方统计得头晕眼花,他上学时都没这么认真过。
啪,停电了,药房陷入漆黑,按道理天该微亮了,向浩博却不见半点晨光。他把笔一扔,恐惧地扫视四周,抖着手哆哆嗦嗦地点燃了煤油灯。手提式的煤油灯外面罩了个透明的玻璃灯罩,拉长的影子在墙上投射出巨大的阴影。
起风了。
院子里的槭树枝叶乱晃,发出沙沙的声响,向浩博做多了亏心事,瑟缩地躲到了长案后面,要不是为了找机会偷药材,他才不值这什么破夜。
回春堂的夜班有额外的补贴,经常被员工们争抢着上,向浩博看不上那两个小钱,十次轮值里有八次会找人换,为了跟姜自明拉近关系,他这周老老实实服从了安排,谁料竟遇上了停电。
或有阵雨来袭,京市连着晴了大半个月,是时候下场雨润润土地了。
狂风过后,天边果然响起了闷雷,雷雨天气肯定不会有人上门求医,再者马上要天亮了,向浩博提着煤油灯把小门落了闩,打算稍微眯一会儿。
震耳的雷声将褚归从睡梦中惊醒,他暗道一声不好,院子里的衣服没收。
褚归匆匆起床,架子上的衣服在风中左右摇晃,褚归一股脑取下衣服,奔到屋檐下,豆大的雨滴随即噼里啪啦地打在了地上。
空气里泛起潮意,停了电,到处黑漆漆的,唯有偶尔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将视野照得大亮。
收了衣服,褚归沿着回廊绕去前院,向浩博守夜他着实不放心,这种天气,对方肯定会趁机偷懒。
雷雨声掩盖了褚归的动静,他走进药房,向浩博躺在病人候坐的椅子上睡得鼾声震天。
“向浩博、着火了!”
褚归一声大喊,骇得向浩博从椅子上摔了下下来。
“着火了!”
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向浩博挣扎着爬了起来,“你吓我干什么?”
煤油灯是屋里唯一的光源,哪有着火的痕迹,向浩博揉着磕到的胳膊肘,愤怒瞪向褚归。
“谁让你栓门的?”贺岱岳指着门闩,“值夜睡觉,你可真能耐!”
褚归厉声将向浩博骂得抬不起头,他面色涨红,握着拳头似是想狠狠揍褚归一顿。
骂完褚归不给向浩博反驳的余地,一把扯下门闩,此时临近六点,张晓芳即将来回春堂做早饭,接下来的时间,他准备亲自守。
向浩博敢怒不敢言,若此时负气走了,他之前的忍耐与努力将全部白费,眼看着姜自明就要上钩了,他说什么也不能放弃。
褚归翻着向浩博统计的数据,内心迟疑,他将向浩博放在医馆真的对吗,若真有病人因向浩博而耽误救治,他此时的行为与助纣为虐有何区别?
一直认为自己重生掌握了主动权的褚归察觉到了他想法中的疏忽,他让姜自明去接近向浩博,但事实上主动权仍在向浩博身上。
褚归盼着向浩博动手,好抓他个现行扭送派出所,判他个十年八年的。但假如向浩博一日不动手,那么他就要一直等下去。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向浩博小心谨慎的程度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
无论向浩博在外有多混,迄今为止,他身上没背过任何一个处分。
“这雨下得可真大。”张晓芳推开小门,把收拢的雨伞立在墙角,她一路小跑,勉强用伞护住了上半身,下面的裤腿与鞋子湿透了,裤子贴在腿上,一个劲往下滴水,鞋子走一步咕叽一声走一步估计一声,“小师弟,怎么是你在值夜?”
张晓芳没注意到边上的向浩博,她惊诧地看着褚归,闹不明白究竟是咋回事。
“我被雷吵醒,发现停电了,所以上前面来看看。”褚归把煤油灯递给张晓芳,“嫂子你快去换身衣服吧,别受凉了。”
裤子鞋子湿漉漉的确实叫人难受,张晓芳没跟褚归客气,接过煤油灯去了后院,她出门时见风急雨骤的,特意带了身替换的衣服。
她一走,药房的气氛重新凝滞,向浩博咬咬牙,对褚归认错,道他不应该在值夜时栓了门偷懒睡觉,请褚归原谅他一次,保证下次绝不再犯。
向浩博的忍耐力令褚归打定了主意,他不能继续等了。既然向浩博想要价值连城的药材,那就给他好了。
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雷声渐停,乌云消散,天光透窗而过,韩永康照例早到了半个小时,褚归唤了声大师兄,偏头直打哈欠。
“困成这样,昨晚没睡好?”韩永康是走到半路时雨停的,行道上的石板松松垮垮,他不幸中招,被污水溅湿了鞋面。
褚归含糊不清地应了,向浩博诧异抬头,褚归竟然没向韩永康告状,是想等人到齐了吗?
韩永康到后院换了双鞋,顺带吃了早饭。
褚归捧着水洗了把脸,驱散了困意,将贺岱岳的药从井里提了上来。天热,熬好的药不用井水湃着容易变质。
今早吃面条,张晓芳做的手擀面,褚归跑了两趟,用食盒装了五碗到大堂,他跟褚正清和安书兰一人一碗,贺岱岳两碗。
贺岱岳辗转反侧了一整夜,眼底的红血丝十分明显,见到褚归,他下意识要说出考虑好的答案:“我——”
“停。”
褚归打断了他,“面要坨了,吃完面再说。”
吃面比他的答案重要么?贺岱岳被褚归的话弄得无所适从:“哦。”
安书兰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碎发仔细别到了耳后,瞧见贺岱岳神色憔悴,她语带关切:“小贺是换了床不习惯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安书兰对他越好,贺岱岳越心虚。
“他昨天晚上看战友的信看太晚了。”褚归替贺岱岳编了个借口,“奶奶你上午要出去吗?”
安书兰是个讲究的老太太,她出门跟在家的穿着是不一样的,熟悉的人一看便知。
“家里的线快用完了,我跟你吴奶奶约了今天去百货大楼转转。”安书兰口中的吴奶奶是韩永康的岳母,老伴去世后她搬来了这边跟女儿女婿住,平时帮他们做做饭带带孩子,跟安书兰是相识了大半辈子的老姐妹,“小贺有啥要买的吗?我给你带回来。”
贺岱岳摇摇头,他行李已经打包好了,等跟褚归说完,他就拿着介绍信去火车站买票,买最近的一班火车离开京市。
受心事影响,贺岱岳破天荒没吃完两碗面,他撑得打嗝,望着碗里的半碗面怀疑人生。
不对劲,这两碗面,是不是多了点?
张晓芳早上到屋里换衣服时跟姜自明说了会儿话,期间聊得最多的自然是他们小师弟的好朋友贺岱岳,姜自明提了嘴贺岱岳的食量,张晓芳默默记住,刚刚舀面的时候专门多盛了半勺。
两个半勺面,加起来约莫是安书兰的量了。
安书兰跟褚正清吃完下了桌,褚归拉过贺岱岳剩下的半碗面:“我没吃饱。”
贺岱岳第二碗是挑到第一碗里吃的,因此不存在吃过了有他口水等顾虑。实际上哪怕贺岱岳真吃过了,褚归也不会嫌弃,他跟贺岱岳之间没那么多计较。
面碗清空,褚归让贺岱岳回房等他,自己去厨房还碗。
拐过回廊,褚归捂着胃——嗝!
贺岱岳敞着房门怔怔地等,下过雨后的空气湿润而清新,像昨天含在嘴里的夜息香。
褚归一路小跑,站到贺岱岳身前:“考虑好了么?”
他气息微喘,仰着头,穿门掠窗的风吹得两人衣摆交缠,褚归垫脚,几乎把自己贴到了贺岱岳的身上。
“我不能跟你在一起。”贺岱岳字字苦涩,他欲往后退,拉开与褚归的距离。
他退一步,褚归上前一步,再退一步,褚归再上前一步,直到贺岱岳后背抵上床柱,退无可退。
“我不接受。”褚归手
指点在贺岱岳的胸膛,
他无法反驳。
“我知道你在顾虑些什么,这条路有多难我跟你一样清楚。”褚归的气息吐到贺岱岳的唇瓣上,声音仿佛充满了蛊惑的意味,“我做好了面对所有后果的准备,你不想为我勇敢一次吗?”
上辈子是贺岱岳先踏出的那一步,这辈子换他来往前吧。
“贺岱岳。”褚归把手掌贴上了贺岱岳起伏的胸膛,里面的心脏隔着肋骨与肌肉和皮肤疯狂撞向他的掌心,“你不想要我吗?”
掌心的跳动愈发急促,贺岱岳粗重的呼吸带着炙热的温度,他眼神挣扎,理智与情感碰撞。
褚归贴得更近,嘴唇挨着嘴唇,呼吸不分你我,贺岱岳脑中名为理智的那根弦瞬间崩断。
他按住了褚归的后脑勺,不允许怀里的人逃离,牙齿生疏地撞到嘴唇,血腥味在齿间弥漫。
“我想。”良久,贺岱岳松开了褚归,“我想跟你在一起。”
褚归舌尖舔了舔被贺岱岳牙齿磕破的下唇,真是巧了,跟上辈子在同一个位置。
“这还差不多。”褚归奖励性地亲了一下贺岱岳,眼见他有抱着再来一次的架势,褚归急忙伸手抵住,“我要上班了,早上的药在厨房温着,你去喝了,老实在后院待着,不准乱想,以后的事我们晚上一块商量,听见了吗?”
贺岱岳连连点头:“听见了。”
他咧着嘴,笑得似乎开出了一朵花,褚归被他感染,忍不住也笑了。
紧赶慢赶到了前院,褚归头一回踩点上班,姜自明好奇打量他一眼,他小师弟来的路上捡着钱了?
药房的员工开了大门,回春堂不用西药,往常周围的人有个头疼脑热的皆爱往回春堂来,随着吞服方便的西药逐渐推广,回春堂慢慢失去了部分年轻患者群体,此时排在外面的人基本上全是三十岁往上的年纪。
回春堂跟京市医院不同,京市医院是医院的名气比医生大,而回春堂的病人绝大多数是冲着某个医生而来的。
韩永康与姜自明来京市二十多年,名气虽不及褚正清,但在接诊过的病人中称得上有口皆碑。见病人径直朝他们走去,而自己无人问津,褚归神色自若地翻看着病案,他缺的并非能力而是时间。
时间会替他正名。
“请问您哪里不舒服,想挂哪位医生的号?”回春堂没科室之分,接待的员工耐心询问病人的症状。
对方捂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在凳子上坐下:“我头疼,麻烦您帮我挂褚医生的号。”
他的话让员工愣了下,褚医生?
“请问您预约了吗,褚老的号需要提前预约。”褚正清毕竟上了年纪,精力有限,没法儿跟徒弟们那样天天坐诊一坐坐一天。
“啊?褚老?预约?”病人满脸意外,不是说褚医生是个年轻人么,“你们医馆有几个褚医生?我不找褚老,我找年轻的那个。”
“不好
意思,
麻烦您说一下您的名字,
我帮您挂号。”员工赶紧道歉,暗想褚归可真厉害,这么快就有病人慕名而来了,“您进去第三个隔间。”
上午在接诊与看病案之中度过,到了十一点半,韩永康招呼姜自明和褚归去吃饭,作为大师兄,他向来很照顾底下的两个师弟。
褚正清有病人,褚归同姜自明到了厨房,他探头瞅了眼灶台,没见着食盒。
发现褚归的动作,张晓芳说贺岱岳刚把食盒提走:“你在厨房吃吗?在厨房吃我给你打一份。”
“不用了嫂子。”褚归干脆地抛弃了姜自明,他上后院大堂吃去。
褚归上班后贺岱岳一个人在屋里傻乐了半天,摆在他们面前的困难太多,他一时无从下手,于是暂且搁置,听褚归的话,等他晚上一块商量。
去厨房喝了药,跟张晓芳聊了会天,得知褚归他们通常十一点半下班,他便提前五分钟到厨房提走了食盒。
褚归一路追到大堂,贺岱岳正在和安书兰说话。
安书兰此次收获颇丰,她买了五种颜色的线筒,运气好碰到卖瑕疵布的,跟吴奶奶一人抢了六尺。
“幸好我手快,瑕疵布不要票,卖得还便宜。”安书兰炫耀着她的战绩,“那瑕疵布只是有点杂色,到时候我绣点图案遮一遮,保管看不出来。”
安书兰手头宽裕,本来是不想抢的,是吴奶奶非要拉着她,费大劲到了售票员跟前,安书兰想着来都来了,不买白不买。
“您真厉害,人那么多,没把您挤着吧?”褚归上前把食盒打开,取出里面的饭菜,“爷爷在接诊,叫我们先吃。”
“我没挤着,倒是你吴奶奶差点让人挤摔了。”安书兰别在耳后的头发乱了,她心有余悸地拍拍手里的瑕疵布,开心是真开心,抢起来也是真吓人,“下回遇上这样的我可不去了,万一摔了不值当。”
占便宜跟身体孰轻孰重安书兰是分得清的,她六十几岁的人了,比不得年轻那会儿,磕着绊着自己遭罪不说,累得褚归他们跟着操心。
安书兰心里有数,褚归遂咽下了规劝,帮着把买的东西放到边上,搀她坐下吃饭。!
第27章
惦记着早点解决向浩博这个隐患,褚归加快了吃饭的速度,他放下筷子在桌底扯了扯贺岱岳的衣角,面上一本正经:“奶奶,我吃好了。”
贺岱岳抬眼,他试探着把左手伸到桌子下面与褚归短暂交握。
“我去前院换大师兄。”褚归软软地松开手,安书兰笑着让他去忙,下午给他煮绿豆汤喝。
姜自明快褚归一步换下了韩永康,褚归拖着凳子坐到姜自明边上:“二师兄,我们不能让向浩博继续留在医馆了。”
褚归把向浩博凌晨时的行为和他推测的后果详细讲给了姜自明听,姜自明越听神色越凝重,褚归说得没错,若真有病人因向浩博耽误了救治,他们在某种程度上相当于是向浩博的帮凶,这辈子将良心难安。
“但他目前的行为只能算作偷懒,偷懒够不上开除。”姜自明犯了难,“你有什么办法?”
褚归附在向浩博耳旁一通嘀咕,语罢,姜自明猛地拍掌叫好:“你去准备,向浩博那边交给我。”
师兄弟二人商议妥当,褚归顶着烈日出了医馆,直到上班方才浑身热汗地跑回来。
两人默契地没有把向浩博的事告诉给他们之外的第三人,一方面人多口杂,另一方面褚正清跟韩永康太正派了,极有可能会表示反对。
向浩博心神不宁地下了班,他总觉得褚归对他有莫名的敌意,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却死活没发现他究竟哪里得罪过褚归,明明之前褚归对他的态度挺正常的。
褚归不会因为他栓门偷懒的事把他开除了吧?向浩博十分忐忑,他要是被开除了,以后还进得去回春堂吗?
不至于不至于,偷懒而已,顶多扣工资。向浩博自我安慰,指定是他多虑了,褚归不是没告状么。
烦闷地回到家,过道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他一脚踢开地上的木板,大拇指撞到尖角上,疼得他直骂娘。
今日真是诸事不顺!
屋里冷清清的,一口吃的也没有,肚子咕咕作响,向浩博这才想起来忘了吃饭。摸摸空空如也的荷包,他轻车熟路地走到他妈放钱的地方,抠下松动的砖头,取出墙洞中的铁盒拿了几张钱票。
在将铁盒放回去的刹那,向浩博动作一顿,重新打开铁盒,把里面的钱拿了个干净。
溜达出了大杂院,向浩博上国营饭店要了碗面和半斤卤肉吃了个痛快。填饱肚子,向浩博穿过两条胡同,停在一棵大槐树下,大槐树挨着堵院墙,他吹了三声口哨。
“谁啊?”很快一个头发乱糟糟的青年叼着根烟趴在院墙上向下瞅,“哟,今儿吹的是什么风,把我们的大高材生吹过来了。”
向浩博跟叼烟青年是初中认识的,一群混混在校外浪荡,其中就他考上了高中,所以对方故意叫他大高材生。
“什么风,西北风呗。”向浩博招了招手,“听说你最近发财了?”
青年脸色一变,扔了手里的烟:“等着,我马上出来。”
他绕
到大门口,
提了提松垮垮的裤子走到向浩博边上,
瞅了瞅周围,见没人,掏出烟递给向浩博一根:“怎么,手头紧了?”
向浩博接过烟,认出香烟的牌子:“牡丹,哪弄的?”
“抽就是了,管那么多干什么。”青年给他点了火,“你不是在医馆上班么,咋,干不下去了?”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向浩博念了高中又如何,一样不是啥好货色,青年叼着烟吞云吐雾,脚踩在大槐树裸露在外面的树根上一抖一抖的,十足十的二流子模样。
“干着呢。”向浩博吸了口烟,干部抽的果然跟小老百姓抽的不一样,“一个月二十几块钱的工资,养得起谁啊,天天跟个孙子似的。”
青年将抽完的烟扔到地上踩灭,向浩博抽得格外慢,这么好的烟,他舍不得太快抽完,青年嘲他那没见过市面的样,有心再拿一支炫耀,但他自己拢共得了一包,散出去一半,抽一支少一支。
他手搭到向浩博的肩膀上,哥俩好似的罩着他,弯腰压低声音:“想发财?钱带够了吗?”
“带够了。”向浩博点点头,掏出兜里的钱露了边,让青年看清了厚度。他知道青年的钱是跟人赌牌赢来的,具体在哪堵他不清楚,外人过去得靠熟人领路做担保。
他自认是玩牌的好手,以前跟别人一直是赢多输少,瘦猴能抽上牡丹烟,他至少要抽个前门。
瘦猴是青年的外号,他直起背,拍拍向浩博的肩膀:“跟我来,哥们带你发财。”
他们参与的赌博是违法的,一旦被抓全都得劳改,因此赌钱的位置十分偏僻,瘦猴弄了辆自行车,搭着向浩博骑了快两个小时方到地方。
这里是一座破旧的平房,没围墙,四周有许多小路,逃跑非常方便。瘦猴在外面学了几声猫叫,跟平房里的人接上讯号。
一个长相憨厚的中年人打开了门,单看面相,绝不会有人把他跟坏字扯上关系。
瘦猴叫了声财哥,介绍向浩博是他铁哥们,说话时瘦猴手垂在腿边比了个圈,财哥抬眼,侧身让两人进屋。
平房面积不大,摆了几张桌子,约莫有二十来个人在里面,一部分在玩纸牌,一部分在摇骰子。
向浩博选了纸牌,恰好有人不玩了,挪出一个空位,瘦猴叫他赶紧坐下。
“你玩,我去摇几把骰子。”瘦猴跟人使了个眼色,去了摇骰子的那边。
向浩博刚开始有输有赢,整体而言赢的金额比输的多点,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来越上头,待回过神时,方才惊觉手里的钱比来时少了大半。
他心下一慌,站起来说不玩了,他理智尚存,心里清楚若是钱输光了会有怎样的后果。
“钱输光了?”时刻关注着向浩博动静的瘦猴放下骰子站到了他身后,“要不要我借你点?”
向浩博此时已对瘦猴产生了怀疑,他佯装自认倒霉地拒绝了瘦猴的好意:“我今天手气不好,下次、下次吧。”
瘦猴心知向浩博的下次不过是托词,他若
是走了,以后绝不会再来。向浩博从小如此,他们几个干点啥,见势不对,向浩博永远是跑得最快的那个。
小平房的赌局开了有段时间了,他们总结出了一套对人的方法,好拿捏易上钩的放长线钓大鱼,先让他赢,赢到红眼着手让他输,输到红眼骗他写借据,直到把他扒下一层皮。
像向浩博这种的,则做一次性买卖。
风险肯定是有的,赚快钱嘛,哪有没风险的。
见向浩博铁了心,瘦猴扫兴放人:“哎,早知你今天手气不好,我就不该带你过来。害你输了那么多钱,实在对不住。”
甭管向浩博怀没怀疑,该做的戏瘦猴得做全套。
“输了?”
财哥一改之前憨厚的面孔,配合瘦猴做戏,“明白规矩吗?”
“明白!明白!财哥,我跟他讲过了。”瘦猴拉着向浩博往外走,规矩是用来恐吓人的,哪会儿在把人骗进来之前说。
一路把向浩博送到了家门口,瘦猴横着自行车挡在门口:“别怪哥们我没提醒你,财哥在京市的人脉宽着呢,今天的事你可千万别往外说,要是惹财哥生气了,我可保不住你。”
向浩博心有不甘,他出言试探瘦猴:“能不能借我点钱,我今天输的钱是从家里拿的,待会儿我妈回来了没办法交差,借我点应应急,我发了工资马上还你。”
瘦猴当即哭穷,称他的钱全潇洒了,实在有心无力。向浩博垮了垮脸,闷不做声地绕开自行车走人。
瞧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瘦猴呲笑一声,什么念了高中的大高材生,怂蛋一个。
向浩博把所剩无几的钱藏回了墙洞,蹬了鞋子倒头便睡,他并非家中独子,上面有一个大姐一个二哥,二哥结了婚,带着媳妇住家里,向二嫂认为两老迟早得靠他们养老,对向浩博这个小叔子颇有微词。
二十几岁的人了,天天吃家里的用家里的,不往家里交一分钱的生活费,碍于向浩博父母尚未到退休的年纪,她埋怨归埋怨,却没有撕破脸,向家父母偏疼小儿子,现在撕破脸对他们小夫妻没好处。
向浩博起初躺在床上难以入眠,一面恨瘦猴算计一面担心偷钱的事泄露,奈何上了一整晚夜班,身体与精神的疲惫让他在悔恨交加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向二嫂最先下班,向家给她找了份临时工,这是当时结婚前说好的条件,向家要给她安排一份工作。她本来盯上的是向母正式工的名额,谁料向母宁愿掏钱给向二嫂买工作,也不肯提前退休。
索性临时工干好了找着机会一样能转正,向二嫂捏着鼻子认了,她上班的地点离家近,每日下了班还要负责做一大家子的晚饭。
向浩博的房间门关着,向二嫂做饭时故意摔摔打打闹出动静,她同样累了一天,凭什么向浩博能在家安稳睡大觉。
可惜她的不满注定无人知晓,向浩博睡得太死,直到向母他们到家准备吃饭了,他仍未有醒来的迹象。
“浩博呢?”饭菜上桌,向母没看到小儿子,轻轻推门复
又关上,进厨房拿了个碗,给向浩博夹了一碗菜留着。
向二嫂晚上炒了肉,眼见婆婆尽挑好肉夹到小叔子的碗里,向二嫂忍不住摔了筷子:“妈,一共半斤肉,你全夹了我们吃什么啊?”
一场争吵即将爆发,向二哥扯了扯妻子衣袖,向父清了清嗓子:“吃饭,吃饭。”
向浩博一觉睡到了晚上八点,去外面上了个厕所,一边坐在桌上吃饭,一边留意着父母房间里的动静,祈祷家里最近不需要啥人情往来。他妈每个月除了发工资那几天,基本不会动装钱的铁盒子。
屋内向母对丈夫念叨了几句儿媳的不是,小儿子上夜班多辛苦,她夹几片肉怎么了。向父保持沉默,心想你那是夹几片么,他虽然偏心,但自诩公道,今晚的事的确是老妻理亏。
念叨完媳妇,向母歇了气:“过几天老赵儿子结婚,你说我们随多少好?”
“老赵儿子要结婚了?”向父抓了抓膝盖,“老二结婚他们随了多少,我们照着回多少呗。我手上可没钱,工资全交给你了。”
“谁找你要钱了!”向母瞪他一眼,起身走向墙洞,“我记得他们随了五——我钱呢!!!”
向浩博的筷子掉在了桌上,他同听到向母惊叫声出屋的二哥二嫂一块围到二老门口:“妈,发生什么事了?”
“家里遭贼了啊!”向母拿着仅剩一层底的铁盒子急红了脸,“我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的钱!”
向母急火攻心,身体软倒了下去,向父连忙把她接住,家里放钱的地方向来只有他们两口子知道,向母嘴上喊着家里遭贼了,而屋里除了钱别的一样没少,更没有被翻动的痕迹。
显然,他们遭的是个家贼。
向母被扶着在床上坐下,她缓过劲来,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心目中的怀疑对象,家里唯一的外人,老二媳妇。
向二嫂被向母盯得头皮发紧:“妈,你看我干什么,钱不是我拿的!”
“不是你?你天天最早下班,不是你是谁?”向母认定钱是老二媳妇偷的,“把钱给我还回来!”
向二嫂不敢置信地望着向母,一伸手指向向浩博:“我回来的时候浩博已经在家了,你怎么不怀疑是他偷的?”
向母哪会怀疑到向浩博头上呢,在她心里,向浩博以前是混了点,但偷钱的事是绝不会做的。
“我下了夜班直接进屋睡觉了,没进过妈他们的屋。”向浩博矢口否认,向母无条件的信任让他底气大增,“二嫂你前两天不是跟我哥说想给你弟弟买个工作吗?这钱你不会是拿回娘家给你弟了吧?”
“放你妈的狗屁!”向二嫂气得破口大骂,“我弟弟的工作我妈他们会想办法,关我什么事,妈,钱真不是我拿的,我要是拿了钱,我出门被雷劈死!”
“我呸!你的工作还是我掏钱买的,你妈他们能想什么办法,你把钱藏哪了?”向母说着朝向二嫂扑过来,试图搜她的身。
向二嫂躲到丈夫身后寻求庇护,向二哥木头桩子似的站着,不
躲不拦。
向家彻底乱作一团,邻居们纷纷循声过来凑热闹,向父是个爱面子的人,秉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则,他拉住了老妻,打着哈哈把围观人忽悠走了。
向二嫂没偷钱,向母自然在她身上一无所获,她不甘心地去两人屋里翻找,衣服被褥漫天飞舞,她别的没找到,反而把向二哥的私房钱翻了出来。
向母丢了近千块,向二哥那几十块的零散毛票跟铁盒子沾不上边,向母恨恨地望着向二嫂,觉得她定是把钱给娘家了。
“今天晚上你要是不把钱拿回来,明天我亲自去你娘家要。”
向母气得声音嘶哑,胸口重重起伏,对儿媳妇的哭诉无动于衷。
在向家吵得不可开交时,褚归正跟贺岱岳关了门头挨着头、肩贴着肩细细商量将来。
贺岱岳是必须返回原籍的,要想留在京市,除非他能有个正式工作,把户口从老家迁到京市。且不提贺岱岳老家与京市相距千里,单单农村户口转城市户口的限制就能把贺岱岳卡死。
“我们不留在京市。”
仅仅靠着褚归嫌不过瘾,他往贺岱岳怀里蹭了蹭,“我父母的身份有点特殊,我要是待在京市会比较麻烦。”
上一辈的对错褚归不做评价,他浅浅带过,说出自己的打算。
“等你腿好了,我们一起回你老家吧。”褚归计划一周内搞定向浩博,再把其他事情安排安排,主要是他爷奶那关要多费点功夫。
两位老人皆六十多了,褚归这一去千里,定然互相牵肠挂肚。但迫于形势,褚归主动离开京市,到农村去,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我老家特别偏僻,没啥好东西,日子恐怕会很艰苦。”贺岱岳心脏狂跳语气迟疑,他自己吃苦无所谓,不能亏待了褚归。
“怎么,你对自己没信心?”褚归摸上贺岱岳的耳朵,“难道你要让我饿肚子?”
“不会,我不会让你饿肚子的。”耳朵在褚归手里,贺岱岳不敢乱动,他收了收双臂,褚归切切实实窝在他怀里的感觉令他极其满足,“我能挣工分,你喜欢吃野鸡吗?我们那山里野鸡挺多的,以前我经常进山在外围逮野鸡、捉兔子,更里面村里人说不能去,有狼和野猪。”
贺岱岳说着跃跃欲试,他离家前十几岁,不敢往山里面去,现在他二十二了,在部队里学了许多本事,或许能往里面走走。
“野鸡肉太柴了,我不喜欢。”褚归当然清楚山里野鸡多,上辈子贺岱岳十天半个月进一次山,借砍柴的名义偷偷抓野兔之类的给他补充荤腥。狼和野猪同样是真是存在的,贺岱岳曾遇到过一匹孤狼,后来狼皮成了褚归的围脖。
即使隔了一辈子,褚归想起贺岱岳当时的经历仍觉后怕,村里人结伴都不敢进的深林,贺岱岳单枪匹马往里闯,一去去了三天,褚归在家忧得寝食难安。
到了第三日,依旧未见贺岱岳归来,褚归取了墙上的柴刀,左手握着,追寻贺岱岳的脚步进了山。越往里,草木越盛人迹越浅,褚归险些迷失了方向。虫蛇在草丛与树枝间若隐若
现,
褚归提着心大声呼喊贺岱岳的名字。
或许是心有灵犀,
不知走了多久,褚归终于找到了瘫在树下的贺岱岳,在他身旁,一匹死去的灰狼长大了嘴,露出尖利的牙齿。
灰狼的獠牙离贺岱岳的腿仅仅几毫米,从褚归的角度看去,犹如灰狼咬住了贺岱岳的小腿,褚归大脑一片空白,他飞扑过去,一刀砍在了灰狼的脑袋上。
狼是铜头铁骨豆腐腰,柴刀砍破表皮,骨头反震的力道令褚归左手发麻,柴刀脱手而出,接着贺岱岳抱着他一个劲安抚:“狼死了,我没事,我真的没事。”
褚归突然察觉他露了馅,这辈子的他还没吃过野鸡肉来着,贺岱岳炒的兔丁倒是蛮不错。
“好,那我给你捉兔子。”贺岱岳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野鸡肉确实柴。
为免压到贺岱岳的大腿影响他小腿的血液循环,两人目前的姿势是褚归屁股坐在床沿上,上半身倒在贺岱岳的怀里,贺岱岳的双手紧紧从后面把他抱住,正好环在褚归的腰上。
褚归每天正经的运动仅一套五禽戏,他身上的肉不像贺岱岳那般全是肌肉,放松时候尤其软弹,贺岱岳赤着的手臂隔着薄薄的布料箍着褚归的腰,温软的触感让他渐渐有些心猿意马。
昨夜贺岱岳流鼻血的模样他仍历历在目,出于人身安全考虑,褚归今晚穿好了衬衫才进的贺岱岳这屋。
腰间的手臂存在感越来越强,褚归挣了挣:“松点,腰快被你勒断了。”
贺岱岳瞬间松开胳膊,褚归始料未及,上半身失了力,一下歪倒在贺岱岳的大腿上。
他似乎砸到了啥关键部位,贺岱岳闷哼一声痛苦皱眉,褚归慌张地撑着手坐起来:“没事吧?”
“没事。”贺岱岳咬牙,幸好他给褚归做了肉垫,不然痛的就是褚归了。
“要不我给你看看?”同为男人,褚归对贺岱岳的遭遇勉强能够感同身受,见贺岱岳忍得脖子上冒起了青筋,他不由得心下惶惶。
看?怎么看?贺岱岳一把捂住,脸红到耳根:“真的没事。”
年轻的贺岱岳简直纯情得令人心动,配上他硬朗的外形,剧烈的反差让褚归不禁笑出了声。
“好好,我不看。”褚归找回身为罪魁祸首的自觉,他收敛了笑意,“咳,你多注意,千万别讳疾忌医。”
痛楚来得尖锐,但去得也快,贺岱岳缓过劲脸色恢复了正常。褚归没准备跟他睡一屋,见此放下心,跟贺岱岳道了声早点休息,起身欲走——
没走动,贺岱岳把他拉住了,在褚归惊讶的眼神中亲了他一口:“早点休息。”
天光大亮,褚归做了半夜被贺岱岳追着亲的怪梦,醒来时腰酥腿软,打五禽戏的力道都弱了几分。贺岱岳差不多和他同时醒,褚归在院子里打五禽戏,他便在回廊上看。
看了半天,他抛出一个疑问:“你打的是什么?”
贺岱岳在部队进行的是高强度训练,训练时多流汗,上了战场少流血,褚归打的五禽戏他从未见
过。
“五禽戏。”褚归打完最后一个动作收势,目光扫过贺岱岳的下半身,“没坏吧?”
贺岱岳想到早上的情形:“没。”
张晓芳今早做了花卷,发好的面团抹上香葱花椒盐,卷成了螺旋状。花卷做起来比馒头稍微多两道工序,张晓芳喜欢弄吃的,从不觉得麻烦,她要让褚归的朋友好好尝尝他的手艺。
熬成了沙状的绿豆汤在井里镇了一夜,安书兰加上白糖搅匀,喝进嘴里清甜适口,跟昨天下午完全是两种口感。
褚归笑自己是沾了贺岱岳的光,平日里哪吃得到这么多好东西。
冲着张晓芳的手艺,回春堂的员工上班从来没迟到过。八点半上班,几个员工为了一口吃的,八点前就陆陆续续到了。
“我瞧着太阳是打东边出来的啊。”一人玩笑着瞅了瞅天上的太阳,自向浩博进医馆以来,他首次在门口把人碰上。
向浩博问了声早,脑子里寻思开了,莫非褚归是刀子嘴豆腐心,昨天骂了他一通,私底下却帮他做了隐瞒?向二嫂早上依旧是那句话,钱不是她拿的,向母闹着要去她娘家,向浩博借口上班,脚底抹油溜了。
其他员工态度如常,向浩博渐渐露出了发自内心的轻松笑意。
姜自明嘴里嚼着花卷,眼睛盯着厨房大门,看到向浩博,他举着剩下的半个馒头朝其挥手示意。
向浩博领了花卷走到向浩博对面:“姜师兄早。”
“嗯,你赶紧吃,吃完了跟我进仓库。”姜自明催促向浩博加快动作,“你前天咋值的夜,下雨——待会儿跟你说。”
食堂人多,姜自明似是顾及向浩博的面子,一句话只说了前半段,守夜与下雨两个关键词让向浩博顿觉不妙,他食不知味地咽完花卷,跟着姜自明往没人的库房走。
待听不见外面的人声,姜自明一边掏钥匙开仓库一边数落向浩博:“你说你也是,值夜怎么能偷懒呢,要不是我跟小师弟说情,你等着挨处分吧你!”
向浩博诺诺认错,不要钱的好话使劲往姜自明身上拍,末了左右望望:“姜师兄,我们来库房干啥啊?”
说话间姜自明带向浩博到了库房一角,指指存放药材的架子:“想不想长长见识?”
意识到什么的向浩博眼神蹭地亮了起来:“想!”
“去搬梯子。”姜自明指挥向浩博搬了把木梯,他在下面扶着,向浩博爬上去把顶上的箱子取了下来。
“姜师兄,您前几天不是才带人盘过库房吗?”向浩博小心翼翼地下了梯子,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价值连城的药材随便放在库房,如此轻易就让他接触到了?
姜自明没吭声,另拿了把钥匙打开箱子上的铜锁,向浩博探着头,见箱子里全是普通药材,不由满脸失望,这算哪门子的长见识。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姜自明把面上的普通药材捧开,底下是一层油纸,掀去油纸,内里大有乾坤。
古朴的木盒镶着银扣,揭开银扣,三指粗
的大人参用红绳固定在金黄的锦缎上,
姜自明仔细检查了一番,道了声没受潮,然后将盖子扣上。
“姜师兄,这人参得有几十个年头了吧,放在库房,不担心被人偷么?”原来是怕受潮,向浩博咽了咽口水,三指粗的人参,得卖多少钱啊!
“几十年?呵,一看你就不识货,这是真正的百年野山参。至于偷,你来医馆三年多,要是今天没我领着,你能猜到这下面放的是老山参吗?”姜自明甩了甩手上的钥匙,“走了,见识长过了,该上班了。”
向浩博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库房,他自认从未露过马脚,因此完全没想过姜自明在给他挖坑。他跟姜自明走得近,前夜又刚聊过珍贵药材,姜自明正好要上库房,顺道带他长长见识实数情理之中。
姜自明把向浩博的神态尽收眼底,暗自嘲讽向浩博白在医馆待了三年,连野山参和种植参都分不清楚。
不过三指的粗度,即便是种植参也很难得了,他小师弟上哪弄来的?
三指粗的野山参啊,向浩博心头火热,以至于干活时频频走神,旁边同事抓了三副药,他手里的药方一半都没配齐。
“同志能麻烦快一点吗?”抓药的病人家属在案台外等急了,连声催促。
向浩博面色不耐地看了眼戥称就要关抽屉,幸好同事眼尖拉了他一把,压低声音严厉提醒:“抓多了!”
一副药折腾了二十分钟,总算到了病人家属手里,向浩博放了戥称——
“向浩博!”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男人停稳自行车,来势汹汹地冲进回春堂,一声怒吼吸引了回春堂内所有人的目光。
接待的员工将他拦住,被他用力推开:“向浩博你给我出来!”
认出来人,向浩博心知对方来者不善,正想装作不认识,他已越过了接待的员工。有人闹事,员工们的第一反应是制住对方,保护向浩博这个自己人。
“我姓钟,我姐姐是向浩博的二嫂!”对方喊出他与向浩博的关系。
接待员工瞥了向浩博一眼:“有什么事上外面说,别耽误病人抓药。”
向浩博无奈跟钟家小弟去了医馆外面,刚要说话,被钟家小弟一把揪住了衣领。
“有话好好说。”向浩博比钟家小弟大两岁,但个头与身板皆不如钟家小弟,衣领勒着脖子,他抓住钟家小弟的手腕用力拉扯。
近一千块钱,放在哪个家庭都不是个小数目,向母嘴角一夜长出了两个燎泡,她托同事请了假,夫妻俩叫上大女儿,上亲家家讨说法去了。向二嫂更没心思上班,追着回了娘家。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到了老东营,向二嫂他爸在老东营的厂里烧锅炉,她妈没工作,在家做点杂活,挣几分针头线脑的散碎钱。
向二嫂能嫁给向二哥,老东营的街坊邻居全说她攀上了高枝,周围的姑娘数她嫁得最好。向二嫂当初有多得意,此刻就有多难堪。
老东营临湖,钟家
小弟想拜托别人帮他介绍工作,空着手不好上门,想来湖边试试运气,看能不能钓两条鱼。鱼钩刚下水几分钟,没见鱼儿咬钩呢,同院的小孩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钟哥,你家出事了!” ?,?
了解完前因后果,他几乎要气笑了:“你说你家丢了钱,是我姐拿的,证据呢,你们有证据吗?”
“要什么证据,把钱还我!”向母若是有证据,也不会像泼妇一般闹了,“我是看在你姐是我向家儿媳妇的份上才找你们还钱,否则我早报派出所了。”
“你报,你现在去报,谁不去谁是孙子!”钟家小弟眼神凶狠,那模样仿佛恨不得从向母身上咬一口肉下来。
直到此时此刻,向母已没了之前的坚定,她强撑着面皮:“要是不还钱我就让老二跟你离婚!”
“我不离婚!”向二嫂瞬间束手束脚,离婚二字使她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瑟缩了身体,“我不离婚。”
向母得意仰头,限令向二嫂不拿钱不准回家,接着趾高气昂地走了。
向二嫂跌坐在凳子上,钟家小弟瞅着家里两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气得来回踱步:“姐,钱不是你拿的你干嘛受她拿捏啊,照我说索性离了拉到!”
老东营的人羡慕钟家女儿嫁了个好人家,其实不过是穿绸子吃粗糠表面光,他姐嫁过去除了一份临时工,根本没捞着什么好处,更别提补贴娘家。
向二嫂有苦说不出,她嫁进向家几年,肚子始终毫无动静,如果在这个节骨眼离了婚,向母指定会到处编排她,她还怎么另嫁。
“钱肯定是向浩博拿的。”向二嫂眼里浮上狠色,钱她是拿不出的,谁偷的谁还!
“我去找向浩博。”钟家小弟扭头问人借了自行车,直奔回春堂找向浩博算账。
钟家条件不好,钟家小弟的力气是实打实干活练出来的,向浩博的拉扯对他而言跟挠痒痒一样,他手上使劲,把向浩博拽到身前,低头眼睛对着眼睛:“你妈他们上我家撒泼,威胁我姐不还钱就跟你二哥离婚。”
向浩博眼神躲闪,钟家小弟怼着他到柱子上:“你猜我在来的路上碰到谁了?向浩博,纸牌好玩吗?”
听到钟家小弟最后的那句话,向浩博的表情瞬间失控,他惊悚地睁大眼睛,肚子里的辩解化作一团废气排了出去。
老东营是京市有名的穷困地儿,人口繁多鱼龙混杂,向浩博的那点子经历,在钟家小弟面前完全是小巫见大巫。
上面风头越来越紧,钟家小弟因此萌生了找个正经工作的念头,近日安分了许多,可人脉还是有的。
打听向浩博昨日的动向几乎没费钟家小弟多少功夫,他用手背拍了拍向浩博的脸:“你妈偏心眼,我姐想跟你哥好好过日子,所以你偷了多少钱,三天之内给我还回来,否则我打断你的腿,明白吗?”
钟家小弟浑归浑,却不似向浩博那么没人性,他看重血脉亲情,虽然
很不赞同,
但仍照顾了他姐的意愿。他松开向浩博的衣领,
厌恶地看着吓破胆的向浩博失力倒在地上。
自行车铃声叮当远去,向浩博心有余悸地扶着柱子站起,他失魂落魄地回了药房,进柜台时碰落了边上的戥称,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向浩博慢慢清醒,同事捡起戥称:“咋了?你嫂子家出事了?”
同事的询问未得到准确的答案,向浩博用勉强的笑容打发了他,钟家小弟让他三天内还钱,他三天内上哪弄那么多钱!
金黄缎面上的三指粗野山参再次浮现在向浩博的脑海,这么贵重的药材,找点路子卖出去,至少能值个一两千吧?
大门外锣鼓喧天打断了向浩博的沉思,领头的两个中年男人一左一右抬着面锦旗迈上医馆的台阶,身后敲锣打鼓的人停下。
“请问褚归褚医生和姜自明姜医生两位医生在吗?”中年男人喜气洋洋地踏入医馆,红底的锦旗用金线绣了大大小小几列字,中间两列大字是“怀悬壶济世之仁心,行救死扶伤之善事”,小字绣着赠与人、槐花胡同全体和日期等内容。
“在的。”接待员看向被锣鼓声惊动的褚正清几人,“褚医生、姜医生,槐花胡同的人来给你们送锦旗了!”
乌压压的一大群人把褚归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粗略点点人头,当时在那场火灾中被救的人差不多全来了。
其中几人身上带着显眼的伤疤,病人们顾不上看病,通通挤在药房凑热闹。
在奏响的锣鼓声中,双方完成了锦旗的交接,姜自明笑得见牙不见眼,他行医二十年,从没有如此风光过。
向浩博杵在人群外围,视线不由自主地从姜自明的脸上下移向了他装钥匙的裤兜,一把铜制的小钥匙挂在裤兜上摇摇欲坠。
姜自明卷起了锦旗,锦旗上的丝绦不经意间把钥匙勾落在了地上。
无人注意到这个小细节,向浩博咽了咽口水,上前两步踩住了钥匙。
槐花胡同的人有大堆的感谢话要说,为了维持医馆的正常秩序,褚正清让褚归将人带去了他的问诊室。
人群散开,向浩博弯腰一手捂住肚子一手飞快捡起脚底的钥匙:“哎哟我肚子疼,我去上个厕所!”
向浩博飞也似地跑到了厕所,他嘭地关上门,举起手中的钥匙呼吸急促,他拿到了!
被簇拥着的姜自明垂手摸了摸裤兜,转头给褚归使了个眼色,他裤兜深得能塞下整个手掌,放好的钥匙怎么可能那么轻易的掉出去。!
第28章
随槐花胡同的人一同前来的还有记者,在火灾发生的次日报社便想对他们进行采访,奈何一直没凑到合适的时间,得知槐花胡同的人要来送锦旗,报社当然不会错过这个锦上添花的机会。
褚归本不是爱出风头的人,但为了让自己以后的安全多一份筹码,他十分配合地接受了采访,姜自明更是积极,话茬多得仿佛他才是真正的主持人。
姜自明讲了当日的始末,他直言褚归的功劳比他大,那些受伤的人有七成以上是褚归救的。褚归是他们师兄弟中天赋最好的,别看他年轻,医术一点不差,姜自明说着说着跑了题,褚归轻咳一声以作提醒。
姜自明早上特意让张晓芳给他带了套九成新的体面衣裳,张晓芳问他不年不节的干嘛穿好衣裳,姜自明卖了个关子,说她到时候就知道了。
“瞎讲究。”张晓芳嘴里说着,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笑意,姜自明见义勇为被送锦旗、上报纸,她别提多有面了。
安书兰同样高兴,今天的午饭已经做好了,她跟张晓芳商量着明天加个菜庆祝庆祝。虽然对回春堂而言收锦旗不是什么稀罕事,但上报纸却是难得。
张晓芳满口答应,她甚至开始琢磨明儿加个啥菜了,厨房的菜是定量的,她下午空了得去跟供应所的打声招呼,明天帮她多送点肉。
问诊室内的采访接近尾声,姜自明主动提出要带记者参观一下回春堂,他与褚归都是回春堂的医生,即是写关于他们的报道,怎能少得了回春堂的着墨。
“采访完了?辛苦记者同志了。”安书兰见姜自明领着人出来,以为结束了,上前相送。
“师娘,记者同志想给我们回春堂写一篇文章呢,我带他在前院转转。”姜自明略略一停,解释了两句。
给回春堂写文章?哟,这可不得了。在场热员工皆不由自主地整了整衣衫,作为回春堂的一份子,他们不能给回春堂的丢脸。
等等,向浩博去厕所去了半天了,咋还没回来?
厕所弥漫着难闻的味道,向浩博无暇顾及,手上的钥匙重如千斤,前面正热闹,库房空无一人,简直是天赐良机。
待姜自明忙完,定会发现他丢了钥匙,届时他肯定会到处找。
钟家小弟的威胁悬在头顶,向浩博没时间犹豫,他攥紧钥匙,猫腰摸到了库房,鬼鬼祟祟地打量四周,精神高度集中,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心惊肉跳。
取下门锁,向浩博垫脚进了库房,搬着梯子径直走到放有人参的货架,他没有把箱子取下来,而是直接趴在梯子上打开了箱子。
木盒到手,向浩博用裤腰卡住木盒,谨慎地将一切恢复原状,梯子下了一半——
“库房的锁怎么不见了?”
姜自明刻意放大的惊疑清晰地穿透了库房,向浩博心一慌,脚下踩空,咚地摔到了地上,他仰着脸,眼睁睁地看着木梯向他压下。
剧烈的哀嚎声传出,褚归率先推门而入,姜自明与记者紧随其
后。 ?,?
身体的本能让向浩博在木梯倒下时抬手护住了头,梯子压在他的手上,姜自明赶紧跟人搬开了木梯,向浩博的手以不正常的姿势扭曲着,无需多余的检查,他的手必断无疑。
可惜了,可惜木梯不够重,仅仅是压断了他的手,远不如褚归当初碎骨那般惨烈。
人参从木盒中摔出,参须四分五裂,姜自明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裤兜:“向浩博,你竟然偷了我的钥匙进库房偷东西!”
记者心中刚要因断手生起的同情被姜自明的一句话打散,地上的人参钉死了向浩博偷盗集体财产的行为。
“当归,去派出所报案,自明,把人抬出去。”褚正清不知何时到了库房,他面若寒霜地走近,“记者同志放心,我们回春堂绝不会包庇任何人。”
“不要,不要报案!”向浩博从疼痛中清醒,“我没有偷东西,钥匙是我捡的,我没有偷东西!”
人赃并获,向浩博犹在垂死挣扎,褚归深深地看了一眼向浩博的断手,上辈子幻想过无数次的画面终于实现,他强压下心中的激荡,大跨步迈出了库房。
他忘了骑车,一口气走到派出所门口,回过神方察觉有泪从脸颊滑落。
褚归擦掉泪水,深吸一口气:“同志,我要报案。”
警察到回春堂时褚正清已接上了向浩博的断手,向浩博的脸色和他手臂上的纱布一样白,褚归站到贺岱岳旁边,在其关切的目光中轻轻摇了摇头。
“警察同志——”
“警察同志,我是冤枉的,我没有偷东西!”向浩博急切地打断姜自明,“我只是好奇,想再看看!”
“再看看?你那叫看看?”姜自明嘲讽向浩博此地无银三百两,看看为什么要把箱子恢复原样?他的狡辩毫无意义。
“自明。”褚正清语气严厉,姜自明一缩脖子,噤声了。
听完案件经过,警察到现场取证,向浩博的解释根本站不住脚。证据确凿,向浩博的神情愈发绝望,完了,他全完了。
偷盗集体财产的罪行轻重与财产价值息息相关,他们带走了人参,表示确认价格后会送还至医馆。
向浩博被警察带走,记者跟着告辞,至于槐花胡同那些人,在褚归去报案时褚正清便让韩永康送客了。
一通折腾下来早已过了午饭时间,褚正清视线在褚归与姜自明身上逡巡片刻:“吃饭。”
姜自明头皮发麻,背着褚正清向褚归挤出个苦笑,熟悉褚正清脾气的他心里明白,现在是暴风雨前的临近,等吃了饭,上完下午的班,才是他们的死期。
“别担心。”褚归落后一步,安抚地拍拍贺岱岳的手臂,他面上的笑意无比轻松,贺岱岳表情稍缓,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右眉。
医馆下午的氛围堪称凝重,熬到下班,员工们下意识松了口气,然而在褚正清出现时,又猛地吸了回去。
“耽搁大家几分钟的时间。”关上大
门,员工们在门后排成一排,褚正清背手站到他们前面,“中午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希望大家引以为戒,切莫起什么歪心思……”
“爷爷,这件事跟二师兄无关。”褚归伸手挡住姜自明,直面褚正清的眼神,“主意是我出的,人参是我放到木箱里的。”
回春堂的药材褚正清一清二楚,库房的药材存放一直是按品种与性质归类,从未有过一个箱子上面放普通药材,下面放贵重药材的。
况且那根人参一看就不是回春堂的。
褚正清没有说话,他转身自顾自去了后院,褚归给姜自明使了个眼色,抬脚跟上。
后院有个房间专门放着褚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这个房间常年门窗紧闭,见爷孙二人进去,安书兰在大堂坐立难安。
褚正清对着牌位上了一炷香:“人参哪来的?”
“我找齐爷爷借的。”褚归在蒲团上跪下,腰背挺直。齐家祖上是做药材生意的,跟褚家是世交,当年安书兰想让褚归父亲娶的就是这位齐爷爷的女儿。
“所以今天的一切全是你有意而为,你明知道向浩博心术不正,所以你上齐家借来了种植参,伪装成百年野山参,用锦盒装了放到箱子底下。然后让你二师兄引诱向浩博,让他看到人参藏的位置,令他心中动了贪恋。你料到今日槐花胡同的人会来送锦旗,你二师兄故意掉了钥匙让向浩博捡去,你们算准时机,带人去库房,把向浩博抓了个现行,人证物证俱在,好啊,你算得真好!”褚正清越说声色越厉,“褚归,你把回春堂的名声置于何地!”
褚正清把回春堂看得比命重,在他心目中,回春堂的声誉绝不可损毁。若向浩博的行为完全是出自个人便罢了,谁曾想到头来却是褚归的一场算计。
“我平日的教导是让你去算计人的吗?是让你去引诱人犯错的吗?”褚正清抽出了藤条,用力打在褚归的背上,“你知不知错!”
“我没错。”褚归闷哼一声,他咬紧牙根眼眶赤红,他盼这一天盼了十年,他没错,“向浩博进回春堂本就是冲着今日来的,没有今日也有明日,我——”
第二鞭落下,褚正清气得双手发抖:“向浩博有问题你可以告诉我,按照医馆的规章制度将他开除,而不是诱他犯下大错,害他断了右手!褚归,医者仁心,你的仁心呢?”
褚正清声音发沉,他看重回春堂的名誉是真,但褚归是褚家是回春堂的未来,褚归如果长歪了,褚家百年基业必将毁于一旦。
“向浩博不配我的医者仁心。”断了右手算什么,向浩博今日的痛比不上他当年的十分之一。褚归咧了咧嘴,褚正清下了大力气,打得他后背火辣辣的疼。
“原因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一个心术不正?”褚正清举起藤条,新的痛意迟迟未落,褚归扭头,见他把藤条放了下去,“当归,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跟爷爷说说行吗?”
褚正清的话让褚归心神巨震,眼泪顷刻间盈满眼眶,他爷爷看出来了?!
第29章
整个回春堂,与褚归相处时间最多的唯褚正清莫属,褚归的反常他其实早有所察觉。褚归给首长做全身检查的行为目的性太明确了,他从小在京市长大,对蜱虫的了解远远超出了他应有的认知。
尽管褚归竭力掩饰,但在褚正清眼里,依然漏洞百出。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褚归的任何行为都会被无限放大。十二年的经历,很多刻进骨子里的习惯,不是褚归想掩饰就能掩饰得了的。
褚归的生长环境十分单纯,自小跟中医打交道的他仍残存着几分赤子的天真,以他的性格,今日的行为简直反常到了极致。成长是时间的产物,若褚归身上没发生什么,他怎会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
褚归宁愿受硬抗他的藤条也不愿承认错误的表现更坚定了褚正清的猜测,他百思不得其解,褚归一直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这样的变化究竟是因何而起。褚正清唯一能确定的是,不管发生了什么,褚归依旧是褚归。
要告诉爷爷吗?褚归内心挣扎,重生说来太过离奇,他倒不是怕褚正清不信,而是不想惹褚正清难过。
“当归。”褚正清看出了褚归的纠结,他像幼时一样拍了拍褚归的头,“有爷爷在呢。”
无论他是否老去,身形是否佝偻,只要一息尚存,他永远会为褚归撑起一片天。
“爷爷。”褚归声音哽咽,他跪立着抱住褚正清的腰,嗅着褚正清怀抱中醇厚的中药气息,眼泪潸然而下。
感受到衣衫的湿意,褚正清不禁老泪纵横,他虽不清楚褚归到底经历了什么,但那一定是非常惨痛的回忆。
褚正清始终记得褚归出生的那天,儿媳半夜发动,他当公公的不好进产房,愣是在堂屋紧张地守了一夜,直到黎明,旭日初升,婴儿的啼哭如同仙乐奏响。
“正清,我们有孙子了!”安书兰过来给他报喜,褚正清表面一派从容,实际上激动得差点摔了茶杯。
“佳灵怎么样?”褚正清关心了一句儿媳,“生孩子极伤元气,该好好给她补补。”
“母子平安,这些哪用得着你操心,我全安排好了。”安书兰是位好婆婆,不仅在孕期把唐佳灵照顾得很好,连生完孩子坐月子都考虑到了。
“我去看看孩子。”褚正清彻底坐不住了,他快步到了产房外,接生婆把收拾干净的孩子抱出来给他们看,小褚归重六斤四两,包裹在襁褓里,脸蛋红彤彤皱巴巴的,脸朝向他时立马咧嘴笑了。
“正清,他冲你笑呢。”安书兰接过襁褓,怜爱地晃了晃,“奶奶的当归,哎哟,真可爱。”
褚正清抬了抬手,似是想抱抱孙子,又害怕自己粗手粗脚抱不好,安书兰注意到他的动作,笑着把襁褓往他怀里塞。
小小的襁褓仿佛易碎的珍宝,褚正清顿时大气不敢出,僵硬且紧张地收拢了胳膊,安书兰摆弄着他的手臂,调整出一个让褚归舒服的姿势。
怀里的小褚归不吵不闹,闭着眼睛,柔软浓密的胎毛贴在头皮上,安书兰瞧着小孩的眉眼“鼻子长得像你。”
刚出生的小孩能看出什么像不像的,
◢,
像我。”
褚同和进产房陪妻子去了,没听到两人的对话,褚正清恋恋不舍地把孩子还给安书兰,让她送回了儿媳身边。
褚正清记得褚归成长过程中的每一个点滴,他第一次摇摇摆摆地走路,第一次用嫩乎乎的小奶音喊爷爷,第一次跟他学认字,第一次掉牙,第一次问诊……
褚归是个懂事的孩子,或许是父母的缺失,他鲜少哭闹任性,在学校被同学问及父母,他会说我有爷爷奶奶就够了,我的爷爷奶奶是天底下最最最好的爷爷奶奶。
褚正清一下一下抚着褚归的头:“哭吧、哭吧,有爷爷在呢。”
褚归的哭是无声的,憋藏在心底的委屈因有了褚正清的安慰排山倒海地翻涌而来,他哭得肩膀抽搐,哭得畅快淋漓。
褚正清的前襟几乎被泪水湿透了,褚归抬起头,刚要张口,鼻子吹了个鼻涕泡泡。褚正清拿手帕叫他擦擦:“不急,你慢慢跟爷爷说。”
褚归窘迫地擦了脸,和褚正清在椅子上坐下,将前世的经历一一道来。
从医闹到安书兰离世,再到回春堂的牌匾跌落,他下放去贺岱岳所在的小山村,褚归隐去了右手受伤的部分:“对不起爷爷,我没护住回春堂。”
他声音沙哑,褚正清心揪成了一团:“不怪你,当归,爷爷的好孩子,你受苦了,疼吗?”
了解完褚归上辈子的经历,褚正清后悔不迭,他竟然为向浩博对褚归动了家法!
“不疼,上辈子有岱岳帮我,我没受多少苦。”褚归忍了忍,压下向褚正清坦白他与贺岱岳关系的冲动,他头脑清醒,明白现在并非坦白的最佳时机。
如果现在说了,褚正清绝不会允许他跟贺岱岳走。
“你的事,小贺知道吗?”见褚归摇头,褚正清展开了紧皱的眉头,重生实在过于惊世骇俗,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褚正清花了点时间来消化褚归说的内容,褚归默默陪着,时不时回答几个褚正清的问题。
“我跟你奶奶不用担心,你……你登报和那边断绝关系吧。”褚正清语气艰难,他何尝不知晓老妻的牵念,但眼下更重要的是褚归的安危。
“不至于走到这一步,他们毕竟是我的父母,而且奶奶肯定会很伤心的。”褚归欲言又止,“爷爷,我想到农村去。”
“你——”
“爷爷你听我说。”褚归打断褚正清,说出了他思量了许久的理由,“我去农村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爷爷,您觉得京市缺医生吗?”
答案是不缺,尤其是京市医院,医护人员已然超过了病人的数量,高级病房一个病人配个医护更是常态,还有一大堆什么专职的保健医生、保健护士。
“京市不缺,农村缺。当年我去的那个村子,几十年里没有一个医生,村民们病了要走两个多小时的山路到村外求医,有的人甚至一辈子没看过医生。”
小病村民们要么自己扛,
要么用土方法治,
随随便便一场大病,就很可能要了他们的命。
“爷爷,在京市,我是治病,到农村,我是救命。”褚归跪下给褚正清咚咚咚磕了个响头,以示他的决心。
褚正清长叹了一口气:“你计划什么时候走?”
“大概半个月后。”褚归面带愧疚,形式尚未到严峻的时刻,他本该在京市待到后年年初,在褚正清和安书兰身前尽尽孝。可一来他不放心贺岱岳独自上路,二来他想到困山村提前做些准备,好让自己到时候没那么被动。
褚正清沉默片刻:“给祖宗牌位上柱香,另外这两天多陪陪你奶奶。”
褚归取了支香,在蜡烛上点燃,对着牌位鞠躬拜了拜,插在香炉之中,青烟上行,烟灰下落,褚归看了看刻着祖宗名姓的牌位:“爷爷,我们找个时间把他们收起来吧。”
要收起来的不止祖宗排位,褚归打算在走前把回春堂前后仔细检查一遍,将该藏的全藏了。
爷孙二人在里面待了快个小时,安书兰忧心忡忡,几次想凑过去听听动静,脚迈出去又收了回来。桌上的饭菜凉透了,姜自明顾不上腹中的饥饿,苦着脸站着,和安书兰一块发愁。
韩永康也留了下来,贺岱岳杵着拐杖站在旁边,安书兰之前让他先去吃饭,贺岱岳拒绝了,丝毫没拿自己当外人。
“你们俩究竟干了些什么?”韩永康晕头转向的,他起初以为是姜自明出的主意,谁料褚归竟然才是主谋。
姜自明支支吾吾:“小师弟说向浩博心术不正,叫我试探一下他来医馆的真实目的,然后我就跟向浩博走得近了点,结果他真的有问题!他请我吃饭,趁机灌我酒,挑拨我们的关系。前两天他找我打听师傅手里有没有啥稀罕的药材,指定是想偷,这种人是万万不能让他待在医馆的。于是小师弟在库房藏了根人参,接下来你们都看到了。”
向浩博平日在医馆爱偷懒是事实,至于心术不正,褚归跟向浩博并未接触多少,他是如何发现的?
“大师兄你忘了,小师弟跟向浩博读的是同一所高中。”姜自明嫌弃撇嘴,“向浩博跟馆里的员工吹嘘他和小师弟铁哥们,在医馆装不认识是避嫌。我呸,他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小师弟会跟他那种人交朋友?”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是这么用的。”贺岱岳看向姜自明,“姜师兄,你在医馆犯过错吗?”
“我打个比方嘛。”姜自明言辞闪烁,他们师兄弟几个,数他犯错最多,“你是想问我师父会怎么惩罚小师弟吗?”
姜自明做了个爱莫能助的手势,小师弟跟他们不一样,褚正清对褚归的严厉是翻倍的。
“上次小师弟犯错,我师傅用藤条打得他在床上躺了天。”姜自明在贺岱岳耳边小声道,“马上个小时了,小师弟莫非被打晕过去了?”
姜自明倒吸了一口凉气,韩永康瞪了他一眼,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在床上躺了天?打晕过去?贺岱岳心头一跳,说到底向浩博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褚正清的惩罚未免太重了。
褚归上次犯错是怎么回事?!
第30章
韩永康明显觉得姜自明说的太多了,贺岱岳垂眼,准备后面私下去问姜自明。
“不行,我得去看看。”安书兰坐不住了,她扶着桌子起身,看看三人,“永康你和自明上厨房把饭菜该热的热一热。”
话音刚落,褚归跟着褚正清进了大堂,贺岱岳的视线第一时间落到了褚归的脸上,注意到他红肿的双眼,贺岱岳抓着拐杖的手加大了力道。
“你动家法了?”安书兰心疼地低呼,“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么?”
“奶奶我没事,爷爷没动家法。”褚归任由安书兰拉着他前后打量,隔着衣服,安书兰看不见他背上的鞭痕。
没事褚归能把眼睛哭肿?跟两个桃子似的,安书兰能信才有鬼了,她直觉爷孙俩有秘密,不过大伙儿饿了一晚上,眼下不是说话的好时候,先把饭吃了要紧。
韩永康扯着姜自明去了厨房,姜自明生火,他热菜。热完菜姜自明刷了锅,掺上一大锅水,借余下的灶火烧热,待会儿洗澡用。
安书兰心疼地用温热的帕子给褚归敷眼睛,可怜见的,这该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褚归仰着头,安书兰托着他的后脑勺,手上的动作极其温柔。韩永康跟姜自明把热好的菜端上了桌,往常挨着褚正清坐的安书兰挪着凳子到褚归边上,一个劲地往他碗里夹菜。
热过的菜烂糟糟的,但并不影响味道,褚归第一次收到锦旗,安书兰特意做了桌好菜,本来高高兴兴的,结果闹了这么一通。
感受到老妻无声的埋怨,褚正清心堵得慌,食不知味地咽了半碗饭,他放筷下桌,微颓的背影透着几分萧瑟。粮食金贵,褚正清破天荒地剩了饭,安书兰立马心软了,跟着搁了筷子:“没事,你们慢慢吃。”
两人前后离了大堂,姜自明立马捧着饭碗换了位置:“小师弟,你还好吗?”
他说话时眼神频繁落在褚归的背上,褚归盖住碗口,挡住姜自明夹来的菜:“我好着呢,向浩博的事我解释清楚了,二师兄你安心吃饭吧。”
怕被褚正清训斥的姜自明肉眼可见地放松了许多,他欢快地刨了两口饭,饿死他了!
“以后切莫再惹师傅生气了。”韩永康一人劝诫了几句,“尤其是自明,你作为师兄,应当以身作则。”
姜自明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大师兄,我去给你拿手电筒。”
他们师兄弟说话,贺岱岳插不上嘴,默默夹了块肉,把瘦肉撕扯下来放到褚归碗里,自己把肥肉一口吞了。
看着碗里多出来的瘦肉,褚归悄悄勾了勾嘴角。
韩永康吃过饭打着手电筒回家去了,姜自明洗碗,大堂没了其他人,贺岱岳立马握住了褚归的手:“你真的没事吗?”
“有事。”褚归嘶了声,“我后背挨了两下,疼死我了。”
明明缓过了劲,贺岱岳一问,跟沾了辣椒水似的,痛意顿时变得格外有存在感。
“我看看。”贺岱岳说着便掀起了褚归
的衣服,劲瘦的腰肢一闪而过,褚归扯下衣摆,低声让贺岱岳注意场合。
回到自个儿屋,褚归拉开电灯,贺岱岳的视线令他如芒在背。哪有盯着人脱衣服的,褚归耳根发烫,解开了衬衣扣子。
衬衣里面是无袖汗衫,透过汗衫,两道鼓起的红痕若隐若现。
褚归后背一凉,汗衫被拉到了肩胛骨处,他皮肤生得白,中央的脊骨骨节像一个个算盘珠连成了串,藤条挥出的印记交叉,受力最重的地方甚至渗出了血丝。
后背传来贺岱岳指腹粗糙的触感,有些发痒,褚归躲了躲,贺岱岳逼近,低头朝他伤口吹气:“好点了吗?”
褚归放下汗衫,布料擦过伤口泛起阵阵刺痛,他转身对上贺岱岳心疼的眼神,笑意浮上嘴角,“我这点伤可比你的腿伤轻多了。”
“我皮糙肉厚的,你不一样。”贺岱岳在屋里看了一圈,“有药吗?我给你上点药。”
“有,不过我想先洗澡。”方才哭久了,即使敷过热毛巾,褚归眼睛依然干巴巴的,他忍不住揉了揉。
“你后背有伤。”贺岱岳皱眉,十分不赞同褚归洗澡的想法。
“药在我爷爷那里,你去帮我拿。”褚归垫脚亲了他一口,贺岱岳愣了下,扭头走了。
后院正房以大堂为分隔,褚归住左边,褚正清在右边,临着做客房的东厢。虽然医馆主体是木质结构,但有大堂隔着,通常不闹出啥大动静,基本上是传不到对面的。
进了卧房,褚正清拖着步子心事重重地坐在床沿,安书兰顿了顿,挨着他坐下:“你和当归说啥了?”
看着陪伴了自己四十多年的发妻,褚正清覆住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据褚归所言,上辈子他去世后,发妻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便随他而去,褚正清感慨地揽住了安书兰的肩头。
他和安书兰是民国七年成的婚,那年他二十一,安书兰十九。正值芳华的姑娘穿着大红嫁衣,牵着红绸和他拜了天地,烛光摇曳,红盖头下安书兰眉目含情,褚正清心头如同小鹿乱撞,脑海中蓦然生出一个念头:眼前的姑娘,是要跟他过上一辈子的。
如今姑娘的芳华已逝,及腰的青丝成了齐了的花白短发,脸上皱纹充满了岁月的痕迹,褚正清摩挲着安书兰为他操持了大半辈子家务的双手:“书兰,这些年辛苦你了。”
“老夫老妻的说这些干什么。”褚正清突如其来的温情让安书兰颇有些不好意思,“别东扯西扯的,你晚上抽藤条了吧?”
“嗯,是我冲动了。”褚正清愧疚啊,一想到当归的眼泪和上辈子的经历他的心就跟被人揪住了一样痛,他可怜的孙子,一个人承受了那么多的苦,“当归说他想去农村,我当时气昏了头,抽了他两下。”
怕安书兰伤心,爷孙俩一致决定对她隐瞒上辈子的事情,为此商量了一套说辞。
“哎,你——你怎么能动手呢!”安书兰急了,褚正清打人的力道她再清楚不过,当归后背指定肿了,“不行,我得看看去。”
“等等。”
褚正清拉住了安书兰,“当归要去农村你不介意?”
安书兰重新坐下:“你答应了?”
“答应了。”褚正清叹气,把褚归治病救命的话复述给安书兰,“孩子大了,总归是上外面闯一闯的。”
安书兰沉默许久,褚正清安慰地拍着她的肩膀,他明白安书兰的感受,养了二十几年的小鸟,要离巢了,肯定会不舍的。
“当归说去哪了吗?什么时候走?”安书兰擦了擦眼角,“去多久,一年,还是两年?”
“他打算去岱岳的老家,也好互相有个照应……”褚正清一一答了,至于去多久,能回来时自然就回来了。
灯光越过门槛洒在廊下,过大堂的一段黑漆漆的,拐杖杵在石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贺岱岳五感敏锐,听见屋内两位老人的谈话,他故意放大了脚步声。
“褚爷爷、安奶奶。”贺岱岳敲敲房门,“褚归让我来拿药。”
药?安书兰尚在反应,褚正清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取出白底青花的罐子,起身走到门口。
“麻烦小贺你跑一趟,我正准备给当归送过去呢。”安书兰抢了瓷罐,跨过门槛,“当归他爷爷脾气不好,让你见笑了。”
爱之深责之切,贺岱岳懂,但他没接话,无论褚归犯了什么错,褚正清都不该动手。
“安奶奶,褚归洗澡去了,没在屋里。”贺岱岳伸手,示意安书兰将药罐给他,“待会儿我来帮他上药吧。”
没亲眼瞧见褚归的伤势,安书兰心下难安,她跺了下脚,把瓷罐放到贺岱岳手上:“这孩子伤着洗什么澡!”
被安书兰甩下,贺岱岳拿着瓷罐回了褚归的房间等待,过了约莫十分钟,褚归一个人进了屋。
“安奶奶呢?”贺岱岳看向褚归身后,“她刚刚上澡房寻你来着,你碰到她了么?”
“碰到了。”褚归看见了桌上的药罐,考虑到贺岱岳站着不方便,他干脆趴在了床上,撩起汗衫,下巴抵着枕头:“来吧。”
瓷罐内消炎止痛的药膏是用褚家祖传的方子做的,膏体呈半透明状,淡褐色,闻着有股淡淡的枯草味。褚归经热水冲洗过的皮肤泛起了薄红,带着微微的热气与湿意,两道伤痕愈发狰狞。
贺岱岳用扣动扳机的食指挖了坨药膏沿着褚归的伤痕涂抹,力道轻得像羽毛在挠,药膏的清凉感减轻了伤口的刺痛,褚归眉头舒展,他扭着脖子指挥贺岱岳:“抹匀点,别弄太厚了,否则该粘到衣服上了。”
粗糙的指腹,湿滑的药膏,细腻的皮肤,贺岱岳喉头滚动,时间仿佛变得格外漫长,按褚归所说的抹匀,贺岱岳收了手指:“好了。”
他嗓音低沉,褚归无端觉得口干舌燥,后背阵阵发烫。本想让药膏再晾晾的褚归慌乱地拱着从床上爬起来,拉下汗衫换了个安全的姿势。
尽管贺岱岳不会趁人之危,但之前的场景实在太容易让他联想到上辈子的某些画面了,褚归并拢腿,努力掩盖自己的失态。
咔哒,贺岱岳扣上陶瓷罐,随后抱住褚归,今天听姜自明说褚正清以前把褚归打得在床上躺了三天以及什么把他打晕过去之类的话,差点把他急坏了。
褚归抓着贺岱岳的衣服把脑袋放到了他的肩膀上,张嘴打了个哈欠,哭是件体力活,他有点累了。
疲惫地闭上眼,褚归拖长了声音:“我跟爷爷说了去你老家的事了。”
“没~”贺岱岳的怀抱太舒服,褚归更想睡了,他脑袋困成了浆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你怎么还没想起来啊。”
“什么想起来?”问完贺岱岳没听见褚归的回应,轻轻把他从怀里拉起来,发现人已经睡着了。
原来是在说梦话。
贺岱岳托着褚归正欲把他放到床上,顾及他后背的伤,一时犯了难,躺着怕他疼,趴着怕他喘不过气,纠结半晌,贺岱岳脱鞋上了床。
他侧躺在床的外侧,一手环着褚归的腰将他固定,如此一来便完美解决了睡觉的难题。
睡梦中的褚归迷迷糊糊喊了声热,身体却熟练地蹭了蹭,在贺岱岳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得极为安稳。
瞅着窗外的天光,安书兰披衣服起床,褚正清几乎辗转到了天明,知道他是后悔打了褚归,安书兰替他搭了搭被子:“我给当归熬点小米粥,你多少睡会儿吧,别把身体愁坏了。”
厨房燃起了炊烟,张晓芳昨儿下午在供应所定到了六斤上好的五花肉,她今日早早来了医馆,计划做完早饭把坛子里去年做的梅菜拿出来,中午蒸梅菜扣肉吃。
安书兰上厨房借火生炉子,张晓芳跟她打了声招呼,将袋里的面粉倒在案板上,中间掏一个窝,加水和酵头揉匀。张晓芳手上有力气,面揉得又快又好,面揉好,锅里的水也差不多开了。
张晓芳把淘洗好的杂粮倒进锅里,大火冲半个小时,杂粮稀饭出锅,正好蒸馒头,步骤紧锣密鼓,每个时间点都掐得恰到好处。
炉子上的小米粥熬得金黄发稠,上班的员工们陆续到了医馆,安书兰疑惑地瞧了瞧褚归打五禽戏的院子,今儿怎么没见着人,难不成睡过头了?
哎哟,可别迟到了!
“当归,当归。”安书兰一边喊一边走向褚归的卧房,“赶紧起床吃早饭了。”
褚归这觉睡得无比香甜,以至于听到安书兰的喊声时仍有些不想睁眼,他下意识翻——没翻动。
面前是一堵肉墙,腰被人箍着,褚归睁眼,对上贺岱岳冒出胡茬的下巴,整个人顿时清醒了。安书兰的声音逐渐靠近,褚归吓得猛地抽开了贺岱岳的手臂。
“我奶奶来了,你快藏起来!”门没栓,安书兰随手就能推开,要是让她看到贺岱岳在自己房间里……
初醒的贺岱岳蹭地起身,左右寻找屋内能藏身的地方。
“当归。”安书兰到了门外,闭合的木门在外力的
作用下敞开了一条缝,门缝越来越大。
“奶奶,我起了。”鞋子、拐杖!褚归将拐杖扔到床上掀盖住,把鞋子踢到床下,冲进门的安书兰扯出了一个笑容。
“快把衣服换了,我去叫小贺。”安书兰犯了嘀咕,今儿咋一个二个都睡到了这么晚。
贺岱岳根本不在他的房间,褚归心一紧,顾不上换衣服,推着安书兰往外走:“奶奶您别叫他,他又不上班,您让他继续睡吧。”
褚归的声音渐行渐远,贺岱岳灰头土脸地拿着鞋子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偷偷溜到了隔壁,一早上过得简直惊心动魄,比他上前线还刺激。
吹着气喝了碗小米粥,褚归擦擦嘴,换了身衣服的贺岱岳姗姗来迟,视线交错的瞬间,两人心虚地别开眼。
“后背还疼不疼?”贺岱岳第一时间关心褚归的伤势,他昨晚前半夜一直没怎么合眼,后来受到褚归的感染,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结果没想到险些被安书兰撞见。
祖传的药膏功效显著,褚归反手隔着衣服摸了摸:“不疼了,对了,我刚鞋子没砸到你吧?”
被鞋底砸了一脸的贺岱岳摇摇头:“没砸到。”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今早的经历估计他们能记一辈子。
早上的开端似乎预示着褚归今日注定不得宁静,十点半,一位中年妇女哭喊着冲进医馆,但她嘴里喊的跟治病救人无关,而是求医馆放过她儿子。
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向浩博的母亲。
向浩博彻夜未归,向家人本不以为意,猜测他可能去哪个朋友家了,直到今早,单位的同事对向母问起向浩博偷盗集体财产被抓的事,他们才知道向浩博进了局子。
向母起初认为同事在胡说八道,跟对方大吵了一架,后见对方说得煞有其事,着急忙慌地去了派出所了解情况。得知向浩博的确被抓,向母在派出所纠缠无果,于是找上了回春堂。
只要回春堂改口,出面撤案,向浩博就能无罪释放。
“我儿子没有偷你们的东西!”向母在地上打滚,“求求你们放了他吧!”
员工们要拉她起来,却无从下手,褚归站到人群前方,看着地上的女人:“案是我报的,撤案,绝不可能。”
向母尖叫一声,爬起来便要撕咬褚归,嘴里骂得非常难听,褚归趁机抓住她的双手,张晓芳在后面把她拉住,合力将人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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