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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定澜楼


    风暖处,晴昼不许人辜负,渭水畔处处是游人醉客,袖罗轻轻,玉郎来看。


    楚氏要将两个旁支的女儿嫁给看中的两个寒门书生,便趁次日,双方共约踏青时,互看了一眼,双方便都趁了愿。


    采采将事情详细报给楚姜听时,便见她神色并不欣喜,不免多问上了一句,“女郎,可是有什么不会?”


    她摇摇头,看在坐在另一边棚子里神情茫然的两位族妹,心情实在说不上好,“族中遂了愿,那两个书生遂了愿,却没有人问她们欢不欢喜。”


    采采愕然,坐在她身后半响才道:“女郎是受十娘那话激着了,但凡女儿家,若不是受家中娇宠的,哪能对自己的婚事多插嘴几句呢?便连十娘,婢子瞧着她也不是多喜爱赵六郎,说到这婚事倒是十分满意的样子。”


    楚姜抿唇,心知自己若不是去了江南一遭,应当也会与左十娘一般,夫婿或许不如意,却是再三权衡下最最合适的人选,只是她毕竟去了一趟江南,见到了水泽南国里生长出来的孤霜瘦雪。


    她看着此间翠袖青袍,细细莺语,便不由地想起了方晏,只是心中毫无旖旎心思,每见梁王安好一日,她心中的不安就多一分。


    魏王已死,他如今必定是在梁王身手谋划,不知他在魏王谋反一案中又发挥了什么作用?


    想着她便问道:“梁王可随殿下一并来了?”


    “来了,方才三郎特意交代了,说八公主也来了,就在定澜楼里,叫婢子引着您避避呢!”


    她舒眉一笑,拂袖起身,“我又不怕她,不须避什么,走,我们也去听听那些书生辩论。”


    说罢便径直起身,往不远处人声盈沸的定澜楼而去。


    过了几重树影,又穿了一间小院,沈当与采采一左一右护着她,等来到楼外几丛芭蕉旁,便听采采一声惊讶的喊叫:“六郎怎在此处?”


    楚姜看去,正见到一身湿漉漉的楚郁与陆十一,似乎是刚从一旁的溪水中淌起来。


    二人都十分狼狈地拧着袍子上的水,她忙停下脚步,“六哥,陆司直,这是怎么了?”


    楚郁一见妹妹便大倒苦水,“我们路过这里,忽来了一个书生要推他的书童下水,我们瞧那小孩可怜正要问一声,不妨那书生将我们一把推下去就往楼里跑,若不是我没有提防,哪会受他暗招?我已叫人去追了,无碍。”


    楚姜掩唇,“只叫人去追了,便不曾叫人去拿两身干衣裳来?哪一个书生这么大胆,我叫沈当去捉来。”


    陆十一耳根绯红,窘迫地抖抖袍子,“也不是无妄之灾,先前我与那书生曾有过一场辩论,算是结了怨,如今已经叫人去拿衣裳了,九娘先行吧!”


    “我不着急,只是春风料峭,六哥与陆司直还是先进楼里去避避的好,或是进了阁子里点个炉子烤烤也好,在此候着感了风寒可不好。”


    她刚说完,陆十一便以手掩唇轻咳了一声,见她看来更显羞窘,楚姜便也别开眼,听到楚郁抱怨道:“里头正热闹,除了殿下与梁王,还有父亲与左叔父,连左丞相都来了,我二人如此进去被人看见了,岂不丢脸。”


    楚姜立刻与他同仇敌忾,“那书生好歹毒的心思!想是不知道六哥与陆司直的身份,记恨陆司直与他辩论的仇,今日便不想要你们露脸。”


    说完她眼神流盼,嘴角轻扬道:“也不知六哥是遣的谁去拿衣裳,许久也未见人影,不如我撑着伞在前头替六哥与陆司直挡着?正好我在这楼里头也没有去处,就去六哥定的阁子里。”


    楚郁倒是赞同的,他们骑马出门,哪会多带一身衣裳,想必小厮此时也寻得焦头烂额呢,还不如先进了楼里去等着,打定主意他便推了推陆十一。


    陆十一却面有赧色,“在楼中打伞,旁人会否错责九娘?”


    楚姜明媚一笑,从采采手上拿过伞撑开,“不必担心,他们一知是我,便不会觉怪了。”


    此时楼中又传来一声喝彩,楚郁面色一急,不等他再说,便拉着他往楚姜身后去,“想必那小子正在楼里舌灿莲花,再不速去,他博得喝彩后就要跑了。”


    陆十一被他一扯,脸上擦过一片轻柔的袖角,隐有甘松香气拂来,脚下竟不觉失了章法,晃荡几下才站稳了脚步。


    便听他兄妹二人已经在商量着如何走了,“明璋,伞再低些,叫采采在前头引路……”


    定澜楼中有空庭,四周围有高楼,只在一边的楼上便能瞧清另三方的情形。


    空庭之中,正有两位书生辩论白马非马。


    正南方的二楼上,刘钿看着采采引着一人打伞进来,又是一声冷嗤,“又要凑热闹,又怕嗅人气,怕是这里又有漫天柳絮要她避了。”


    刘峤一听她的话便知是楚姜进来了,下探了几抹视线,正见轻绯薄柿的竹绢伞下洒过一撇窃蓝。


    他轻笑,“你但凡在她面前做个哑巴,她见你也不会像老鼠见了猫一般。”


    “我偏不。”刘钿昂起下巴往栏杆处近了几步,瞥见在伞后还有两道身影,慢慢蹙眉道:“她伞后头还有人。”


    刘峤漫不经心地上前一步,看了一眼,小心将她拉回,“有人便有人,你恼什么?”


    “我倒要看看是谁?瞧着像是个郎君,我去看看去……”


    正坐在这阁子里的方晏,手上动作微僵,脸上那张苍白的面具显得更不似活人了。


    他放下手中的杯子,看着刘峤将刘钿拉住,从容不迫地起身,“殿下若是不放心公主,方某愿护送公主过去,正好也叫某一睹这楚氏贵女的风采。”


    刘钿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对这瞧着半死不活却身手奇好的谋士一直便有着好奇,一听他这么说,急忙抚掌道:“我看这样好,我路上也向先生询几个计策。”


    刘峤不由哑然失笑,或也想知道楚姜伞后避了哪个郎君,便道:“如此便有劳先生了。”


    “殿下言重。”


    刘钿看着他揖身出了阁子,忍不住笑道:“先生,我六哥可不是谢你护我。”


    方晏脸上现出几分玄妙的笑,“哦?公主的意思是?”


    “他是怕我闹楚明璋。”她阔步先前,见楚姜几人进了一间阁子,急忙小跑起来,“先生,快些,等她进了阁子里,知道我在这楼里我再敲门她可不开了。”


    方晏便也跟上,却问道:“殿下与楚九娘可是有什么怨仇?”


    刘钿一听就停了脚步,脸上顿时阴沉下来,先前的好脸色荡然无存,“方先生,你不过是个幕僚,不该问的便不要多问了。”


    方晏从容点头,拱手致歉,“是方某失言了。”


    刘钿又才转身向前,等来到楚姜所在的阁子,门外候着的两个婢女正欲通传,便被她轻声喝住,“不要说是我,说是楚三郎。”


    婢女面色为难,方晏便道:“便称有一位姓方的先生求见。”


    刘钿立刻点头赞同,在婢女通传时又回身赞赏道:“楚明璋这人最是虚伪,你但凡讲些道理她就会礼待的,要是生人求见,她还真会应呢!”


    方晏微笑颔首,站在她身后不言,静等着房门打开。


    屋中的楚姜听到通传心中暗惊,不想方晏竟敢这么大胆来见她,却见屋中有楚郁与陆十一在,亦觉不好,正见楚郁疑惑地看向门外,“哪一位方先生?”


    门外的刘钿听到声音细细辩了辩,回身低叹道:“啊,是楚六郎啊,我还以楚明璋学那些夫人逗引寒门书生呢!”


    方晏眉头松弛,“殿下慎言。”


    “我知道,我不会胡说。”说完她便向屋中回道:“不是什么方先生,是我。”


    楚姜蹙眉,不知她假称方先生,是否是因为如今方晏在梁王身边已经表明了身份,然而等她见到门口的刘钿与一个面容陌生的男子时,倒心生了疑惑。


    屋中三人齐齐拜见,“见过殿下。”


    刘钿神色张扬,向陆十一多张望了几眼,见到他与楚郁的袍子都在向下滴水,便猜到了几分,挥手叫他们起身。


    楚姜看她目光游移,上前笑道:“殿下前来可是有事?”


    她故作轻松地摆摆手,向后引出方晏,“无事,这位是方先生,我引他来见见你。”


    “不知这位方先生是……”


    刘钿清咳一声,“是我二哥的幕僚,我看他半死不活的,想向你讨几颗药。”


    阁子里,陆十一似被咳声引动,又咳了几声,楚姜便对刘钿称了声得罪,叫采采去随身的匣子取来两枚克制风寒的丸药送给陆十一服下。


    方晏的视线悠悠看过去,正看到陆十一笑谢楚姜。


    他脚下动了动,向下揖身,露出了发冠下束发的叠山素纱,“方某不是什么要紧的病症,娘子不必劳心。”


    他一动,楚姜便觉似曾相识,一见他发冠露出的一点素纱,立时便悉知他身份。


    难得地,她说话有些吞吐,“我……殿下稍等,我为这位先生探探脉。”


    刘钿点头,久病成医,她自然知道楚姜是会些搭脉看病的本领的,便自顾自进到阁子里坐下,熟稔地望着楚郁,“六郎玩水去了啊?”


    楚郁神情微凝,“不慎落水了,让殿下见笑了。”


    她淡笑一声,看向站着的两人,她倒不担心楚姜探不出什么来,毕竟方先生瞧着便是命不久矣的样子,要是真是个病鬼,她还能多坑些楚明璋的药,是她赚了。


    只是她不知道那对立站着的两人,远看着似乎疏离,一方帕子搭在那方先生的手腕上,楚姜也隔着几步伸手细听着,却在那轻薄的手帕上,有暗流涌动。


    楚姜的手在锦帕上轻点了几下,他伸出的手也轻握了握拳,以示回应。


    “咳咳咳。”和水服下丸药的陆十一似是被呛着了,又陆续咳了几声,楚郁上前替他拍了拍背,便见他虚弱一笑,“有劳六郎。”


    楚姜回身看了一眼,“陆司直应当先去屏风后避避风才是,采采,你去……”


    她话未完,便觉手下脉象突然大变,一时脉率迟滞,一时歇止无力,又一时急促有力,她蹙眉回身,看着方晏,缓缓交代完剩下的话,“去叫他们送两个炉子上来。”


    陆十一温仁一笑,“九娘不必顾我,不过风寒,等几日也就好了。”


    楚姜自小病痛缠身,尤其听不得别人轻忽病症,正欲劝他谨慎,身前这人却面色痛苦起来,“楚娘子,方某偶有心痛之症,不知该用些什么药?”


    作者有话说:


    方晏:可恶,他茶我!


    第102章 定澜楼辩论


    哪怕楚姜的医术并不高深,也知道眼前人这脉象诡异了,听他开口便收回手来,眼神促狭,“我不过浅显会听几声脉,说医术且谈不上,先生的心痛之症,应当请疾医仔细瞧瞧才是。”


    方晏顺着她的话点头,“听说娘子您是遇上了神医,方治愈了顽疾。”


    “是啊。”她惋惜地转身,“不过苍天不顾,竟叫神医罹难。”


    刘钿一听还以为她要搪塞,忙起身来她跟前,“神医是可惜,不过我二哥极为重视方先生,你有什么好药都拿出来,我花钱买。”


    她笑着摇头,“吃药也要讲究对症下药,可不能胡乱吃的。”


    方晏便一脸的赞同,却又疑问道:“方才见九娘只听那位郎君咳了几声就给他吃了药丸,就不怕吃错了药?”


    楚郁闻言便蹙了眉,觉得这方先生怪里怪气。


    陆十一微笑颔首道:“多谢方先生关怀,九娘心细如发,所思所行自有章法,自不会胡乱赠药。”


    方晏展眉一笑,普通寡淡的面容上一双眼睛熠熠生辉,“郎君所言有理,是方某多言了。”


    楚姜还当他来只是为了见自己,不过听到刘钿说梁王极其重视他,心中又有了些计较,转身走到书案前,“我倒是知道个方子,先生回去后可找个疾医瞧瞧是否对症。”


    说罢便叫采采给她研墨,刘钿立刻就要跟着去看,被她挡了挡,“殿下,这是一位医者给我的密传方子,这回若不是您带着方先生来,我是决计不会给出去的。”


    刘钿听到这话,被她拒绝了也无怒色,反而有些得意,“这才对,只要你听话,往后我也不会亏待了你去。”


    楚姜提笔几行便收了墨,将纸张折了折便叫采采递给方晏。


    方晏感激地拱了拱手,“谢九娘慷慨。”


    “先生客气。”


    刘钿见此情形,越发觉得是自己的功劳,美滋滋地对着楚姜挑挑眉,“近几日进贡的常山真定梨我那里还余了一筐,明日送来谢你。”


    说罢便带着方晏离开,等出了门却叫他把那药方给自己看,方晏笑着将方子揣进怀中,“楚娘子既说不可外传,殿下还是守着她的规矩才好,叫她知道了,怕会与殿下置气。”


    她这才歇了心思,嘴上又不肯饶人,“本公主还不稀罕看呢,给她梨?我每一个上面都咬一口再给她,气死她算了。”


    “殿下,梨不可两分,民间常有说法,吃梨须得整齐,若是分开了吃……”


    屋中的楚郁等二人出去便起身不悦道:“这什么方先生,好生个怪人,瞧着半死不活的,说话倒是阴阳怪气,说不定尽是给梁王出些阴毒主意。”


    陆十一按下激动的他,好奇道:“来长安数日,倒是并不知梁王殿下还有这样一位幕僚,看八公主的意思,似乎梁王殿下对之极为重视,不知是何方神圣。”


    楚姜站在窗前,暗想他的身份说出来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足够令陆氏惊上一惊了。


    就在她思想间,楼下关于“白马非马”的辩论已经分出了胜负,楚郁便懊恼地拍了拍腿,“都怪那书生,害我错过了听这一场。”


    楚姜便安慰他道:“回去之后,叫三哥复述一遍,我们不就能听见了?”


    他这才脸色好了些,又听下方高声报出了下一道辩题,“性善焉?性恶焉?”


    陆十一闻之轻叹,“人性善恶之辩,这定澜楼的楼主倒是偏好古题得很。”


    楚郁便笑了笑,“幼琰不知,这定澜楼以辩论为噱头,不知招揽了多少生意,每年春三月,都是古题再加上几道偏诡新题,且等等,这一题过了便该轮到新鲜的了。”


    楚姜坐在楚郁身边,闻言笑道:“要听新鲜的,该去太学外的茶寮酒馆里听,表兄上回与我说,有些太学生读书闲得慌,连吃菜该不该喝酒、酒宴该不该奏乐都能辩上一辩,该当要比定澜楼里规规矩矩地你来我往有趣些。”


    陆十一受教地点点头,楼中突然响起一阵轰然的人声,打断了几人的交谈,楚郁忙唤人来问,“已经开始了?说了什么?”


    “回郎君,一位钱郎君出来应了性恶论,一位孙郎君应了性善论,钱郎君上来便陈明道:‘人生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①’”


    陆十一便道:“荀子的老话了,不新鲜,是说了些什么叫楼里轰动了?”


    “这钱郎君下一句便道:人同野兽无益,性嗜杀,故仁善,性享乐,故劳作,禽兽驯于灵囿,便称凤凰神龟,长于山野,便称恶兽,故荀子言:性恶。又驳人性非善,不过法度、礼仪束缚天性,才有性善之论。”


    陆十一曾将人同兽相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提起湿漉漉的袍子走到朝向楼内的窗户旁,敞开听了起来。


    楚郁便也随之过去,不时将辩论情形说给屋中的楚姜听。


    待听完此局,三人皆有些意犹未尽。


    楚郁抚掌道:“荀子言: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②说起来真是法度、礼仪所规束,常说漠北粗莽、江南细腻,若一胎双生,一人居漠北,一人居江南,自然也性情不同,这例子举得恰当。”


    陆十一却隐有不服,“言谈虽有过人之处,却不尽详细,孟子阐述恻隐之心,此乃心中内隐之情,不受法度所规束,人见灾祸而心生恻隐,是人心之善,钱郎君却又要说此情是礼仪教养之下的情不自禁,殊不知这情一字便合性善之说了。”


    “不然,情亦是文明所养,何不见野兽见灾荒而不食人?”


    “若以野兽论,野兽生子而养之护之,难道野兽也受文明所养?”


    两人越说越激动,后来竟将楚姜也扯进去。


    她笑道:“古有孔夫子自认不如两小儿,今时六哥与陆司直怎么还要旁人决断?”


    辩论的两人脸上俱是一赧,对视一眼俱大笑起来。


    楼下又呈上了一道新辩题,楚郁站得累了,袍子又还湿着,便回来坐下,正好他的小厮送来了两身干净衣裳,楚姜一见,便称去寻楚晔,好叫他们换了衣裳。


    她在廊子上刚走了几步,楼下中庭上已经站了两个书生,正在彼此问候。


    楼中伙计高声报道:“颍州吴郎应题:日月之远,永不可及。荆州沈郎应题:日月之远,人可及之。”


    她不禁笑了笑,驻足听了起来,“这题出得有意思。”


    然她不知,在楼中另一间阁子里,顾氏几人在听到辩题之时顿时神色大变,对视之间望见彼此眼神,俱是惊骇。


    楼下却已经开始了激辩,那吴郎道:“日月之照临,拂天下万物,天涯不过共一轮,而如烛火立身前,所照只一人一衣,立一丈之外,所照三五,一仞之外,所照数十,而其光若明似日月光芒,于千里之外可照州郡万民。而今天下,极北至瀚海,极东极南至汪洋,极西见昆仑,未见车马脚步越此天下,而见日月照拂远不止四极,可知人力绝不能抵日月。”


    楚姜顿觉惊艳,与采采道:“话虽粗陋简单,却以实际喻理,天下疆域未必不能走遍,却无人走遍过,日月未必不能抵达,却无人抵达过,他这开题便精彩。”


    说罢便期待地看向此人对面的沈郎,要听他如此应对。


    “兄台所言,我见烛光,烛光亦见我,我见日月,日月应见我,倘若我不去日月,而日月来就我,是否日月与我两近?”


    “是。”


    这沈郎便朗声笑道:“烛火之光,当属烛火,那么日月之光,应当属日月,谁人断定,日月就一定是那两轮?我若说那两轮便似烛光汇聚。烛光聚于一屋,晦暗隐约;聚于手心一团,可照掌纹清晰,即日月亦当如此,是光芒聚做日月,今我所照日光,即我所触日月。”


    楼中顿时响起议论,显然二人这第一个来回已经足够精彩。


    那吴郎却十分从容地问道:“沈兄所言,日月乃光团一簇,而日月东升西落、日月之蚀、今时人照古时月又当如何解释?莫非光芒可任意走动、随意消减、永久不消,君比之烛火光,烛火将有灭时,日月之光何不曾灭?”


    “君亦比之烛火光,烛火自有点灯人,你我执烛台,仙人掌日月,东升西落、日月之蚀、古今一轮,不过仙人俯仰之间。”


    楚姜听了轻叹一声,“这句倒是俗了,先前既然以实际而论,便不该说得玄了,这句一出,怕是要落了下风。”


    果然,那吴郎便笑道:“若是仙人所掌,何谓日月是光芒?烛火有物,故曰烛光一体,而仙人手持日月之光,仙人若要灭了那光,且不是人间再无日月?若无日月,如何抵达?”


    楼中众人亦纷纷赞同,殊不知那沈郎却意不在此,只听他笑道:“兄台与我所辩,乃是日月是否抵达,你我辩论前提,便是有此一物,而此物若无,这辩题便也不必再谈。我且问兄台一句,眼前之物,与天边故人,孰近孰远?”


    吴郎倒是颇有风度,“眼前之物近。”


    沈郎一笑,“故我言,日月可抵,君先前所言不见有人越此天下,却见日月照拂四极,以此推论无人可抵日月,我便也做一推论,我在长安,得见天上日月,却不可见荆州故人,眼前日月何不是比荆州故人远?而再作推论,我可去荆州见故人,荆州故人亦可来见我,我能抵达更远的荆州,难道不能抵达更近的日月?”


    作者有话说:


    ①《荀子·荣辱》


    ②《荀子·劝学》


    第103章 欺她


    “虽是诡诳之辩,却也激昂可听,有意思。”


    “非也,我看并非诡辩,而是论之有理……”


    而在楼中议论纷纭时,顾氏几人面上俱有恐慌之色,顾媗娥的一位堂兄,正是担任了太子少傅的顾晟,形色比其他几人要沉稳些,看向下方那吴郎蹙眉道:“当初以为那些纸页只是恐吓之作,未想大敌竟埋伏在此,此事若宣扬出去,不仅我顾氏有急,太子殿下的声名亦会受妨碍,这一手,想来是冲着顾氏与东宫来的。”


    其余人便都急起来,顾晟又看了一眼那逐渐落了下风的吴郎,看出他意不在辩论输赢,心一横便起身道:“还是先去殿下面前请罪,若让他从旁人口中得知,顾氏前途怕是更难定了,今日趁伯安也在,或许殿下看在他的情面上会饶上几分。”


    说罢,他又叹了一声,“着人看着那沈郎,若不得活人,便不必令他活命了。”


    另几人忙应承下来,目送着他去往太子所在之处,此时楼下的辩论也分出了胜败,只见那沈郎败亦欣然,与对面的吴郎互通了住处,两人颇为相投的样子。


    又见两人并肩走下中庭,甫入人群中便被围住,有虚心请教的,有替家主询其门第的。


    两人都有些神采飞扬,那沈郎被人问了几句是如何想出这般辩驳之语时,洒脱地挥了挥手。


    “亦是受教于小儿,沈某三年前曾做客于长安的一场宴会,躲酒时遇见一个小儿,尚是垂髫,沈某与他戏耍时他笑问沈某自何处来,我言自荆州,小儿问我荆州与江南相比哪一个远,我说江南更远,那小儿又问荆州与日月哪一个远,我言自是日月,未想小儿大笑,说日月比江南近,怎么反而比荆州远。”


    “沈某惊奇之下问了才知道这小儿是江南人,尚未知事便随家人北上,未见江南如何,恰那日宴会上他家祖父见到一位江南故人,二人思念故土,潸然之中谈及江南永不可见,小儿便叹原来日月不及江南之远,不然何故举目得见日月,不见江南,沈某……”


    他一脸快意地畅谈,却不见身边所围着的人群脸色俱显异常,那吴郎与他相惜,已然听出不对,赶紧拉了他一把,“沈兄,说了这许久你也该口渴了,不若去外间茶寮共饮一盏。”


    他这才慢慢收了声,对周围人异样的神情颇为不解,正待要问,便被吴郎拉出了酒楼。


    楚姜凝眉看着楼下的熙攘,缓缓将视线移到了梁王那间阁子,轩窗前栖了一片竹帘,有两只画眉在竹帘前遮荫。


    她启唇轻声道:“原来是一招一石二鸟,这算计真是打得好。”


    如今南北通达,什么人永不可见江南?自是南齐旧主齐王。


    谁人与齐王是故人?自是南齐旧臣,江南世家。


    方晏骗了她。


    除了虞氏与齐王,他还要将陆氏与顾氏一并毁掉,为了这个目的他还要将护着江南世家的东宫一并拉下来,便会碍及她父亲。


    她置在栏杆上的手骤然收紧,眼中现出几丝冷芒,回身对沈当交代道:“去看住那沈郎君,他走出这楼,怕是再难见踪迹了。”


    沈当便立刻动身,她又看了梁王所在那阁子一眼,终于下定了决心,提起裙摆向东侧的楼走去。


    采采看她神色冰冷,忙上前扶着她,“女郎慢些。”


    “慢不得,我因情废理,已是荒唐,如今再不幡然醒悟,恐是终生皆要亡于他手。”


    方晏在窗口看到她往太子阁中走去,逗引画眉的手顿了顿,向刘峤告罪一声便去到廊上。


    他侯在楼道拐角,等她过来,“九娘……”


    楚姜顿下脚步,裙摆拂在栏杆上,眼中晦暗不明,本欲质问他,却看到他眸中一如的深情,忽向后退了一步,头也不回地与他擦肩而过。


    他眸光霎时间黯淡了下来,深看了她背影一眼,却并未多做停留,回到阁子中便将梁王请到窗前,将她的去向指给梁王看。


    “殿下,此女巧黠。”


    刘钿不知他们说谁,也来窗前看,一见是楚姜便赞同笑道:“看来我与先生所见略同。”


    刘峤却侧头看了眼方晏,“先生何有此言?”


    他向后退了几步,看了刘钿一眼道:“方某欲报殿下以实情,却只欲叫殿下一人知情。”


    刘钿顿时竖起眉头喝道:“二哥的事便是本公主的事,难道还有什么是我听不得的。”


    刘峤轻笑,看着这听了下头一番辩论还毫无察觉的妹妹,暗想以她的天真,有些事,她还真是一丝一毫都听不得,而自己有意于那位置,对她更该隐秘,让她一直以为自己淡泊卑微才好。


    想着他便哄了几句,才叫刘钿心甘情愿地出去了。


    方晏的目光正看向窗外,那一袭倩影已经去到了太子的阁子前,正在窗口与她的兄长对谈。


    他嗓子紧了紧,“殿下先前好奇方某的身份,适时不谈,实是伤痛难提,而今楚九娘却要先行揭露了,方某便也不该隐瞒。”


    “先生此话何意?九娘她,如何知道先生的身份?”


    方晏听他竟也唤得亲近,手指动了动,先前想说的话便拐了个弯,“她去金陵寻的那位神医,正是方某的恩师。”


    如此奇巧,便是刘峤再镇定也无法淡然了,复问了一句,“那位神医,是先生的恩师?”


    方晏点头,脸上那张面具竟也将他愧疚的神情呈现得分明,“我本不姓方,而是姓罗,南齐的大鸿胪罗瞻,正是我祖父。”


    刘峤凝神,向亲卫看了一眼,谢倓立刻禀道:“其人曾在齐王面前为南阳王求情,却连带了家族俱被杀害,只有一女留在宫闱,后沦落风尘,去年虞氏大乱,方脱离苦处。”


    刘峤便蹙眉看向方晏,“虞氏之祸,亦是先生所为?”


    他点点头,“恩师与我祖父有旧,将其弟子与我调换,因此我才得以幸存,恩师博学,除医术之外,本领尽数授于我身。楚九娘前往求医时,我与虞氏的暗斗波及于她,兼之恩师对她毫无防备,叫她知晓了我的真实身份,之后我便再未重返药庐,方才知其在楼中,便是想看看她是否能够识破我的伪装。”


    谢倓听得入迷,一听他停下便好奇道:“故而是先生的伪装令她识破了?先生您是如何伪装……”


    “谢倓。”刘峤轻唤,“可是她听出了下头这辩论不对?想到了先生的身份?”


    方晏点头,“我之所以相投于殿下,并非为功名前途,只是想要为家族报仇而已。我与江南世家之仇,楚九娘亦从我恩师处得知,适时恩师以救治之恩恳请她隐瞒,而今却见其背信,也是怪我并不曾改换了姓氏,又去她面前试探了一番,不想她竟聪慧灵巧至此。”


    说着他起身向刘峤郑重地鞠了一躬,“殿下,方某面具下这张脸,被大火焚烧,实在丑陋不堪,难以见人,故才以此伪装示人,今……”


    刘峤立刻阻止了他要掀下面具的动作,心中对他的话,已经姓了九分,对他的相助之心,更是毫不生疑。


    一个心慕前程的谋士,跟一个身怀仇恨,那仇家还是在自己敌对一方的人,自是后者更令人信任。


    方晏便又含着感激对他一揖,“我与虞顾陆三姓,仇深似海,当初使计毁杀虞氏时,我与殿下之间,颇多猜忌,故才利用了殿下,此为方某之过,甘愿受殿下责罚。”


    刘峤却心中更为满意,如今一看,方晏目的实在过于单纯,为了毁掉虞氏,不惜与自己生嫌隙,若是自己承诺他势必会为他报仇,此人的利用价值,可比一个忠心不二的谋士更高。


    “先生不必如此,齐王残虐,人神共愤,而江南三姓却任其施为,亦属奸佞,我朝绝不能容下此等臣工,先生尽可放心,小王必不会令先生的苦心白费。”


    他将方晏扶起,又感慨道:“先前先生献计令定澜楼中有此辩论,我还颇有担忧,以为不过流言,伤不到东宫实际,如今想来先生与东宫既有如此深仇,此计必有后招,先生,小王实在叹服。”


    方晏受他如此赞扬,并无喜色,却也叹他言语巧妙,将自己与顾陆两族的仇恨加到了东宫去,便又看了看东楼那间门窗紧掩的阁子,“殿下,实不知楚九娘会如何编排于我,我的身份,怕是会给殿下招来一场麻烦了。”


    刘峤毫不在意地对他一笑,“她知你身份,可有实际证据?书信、证人、证物?若无这些,仁善的东宫怎会贸然来质问?”


    方晏立刻一副放松的神情,却叫谢倓好奇他这面具怎么如此逼真,眼神来来回回,就差往他脸上直接招呼了。


    他便笑了笑,又要上手掀,刘峤忙瞪了亲卫一眼,又对他好一番劝慰。


    而东楼那间阁子里,刘呈刚听完那场辩论,又被顾晟一番老实交代给惊着,心中正是惊疑不悦,楚姜此时前来,直说有要事要独自禀奏,实在令他一颗心高悬不定,怕她再说出什么棘手的来。


    此时他与楚崧、楚姜三人在内间,看到楚姜神情惭愧便叹道:“今日我所受惊吓并不少,九娘有话便直说吧。”


    楚崧也不知女儿要说些什么,有些忐忑,却见到她抬眉时眼神十分委屈,话音委顿道:“殿下,父亲,梁王殿下身边一位姓方的幕僚,德行不正,方才公主领他前去向我讨药,我好心为他诊脉,不想……不想他竟然……轻薄于我。我本想今日定澜楼里如此热闹,殿下正是好兴致,便不想声张,谁知方才我在廊子上吹风,那幕僚竟然……竟然拿出一张纸来,说我约他夜里相见,我分明是好心给他写了一张药方,他却换成了那一纸,九娘实难忍受,求殿下为九娘做主。”


    楚崧气得面色铁青,不等她说完便起身道,“是哪个混账?”


    刘呈一听竟是这般荒唐事,正想那场辩论必是梁王手笔,十分乐意为她出气,便起身向楚崧劝慰道:“太傅勿躁,九娘一向柔善,如今受此欺侮,我绝不会坐视不理。”


    说罢他便向外道:“去请梁王前来,叫他带上他那位姓方的幕僚。”


    楚姜眼中带泪,捏起袖子揩了揩,感激地对他一礼,“九娘多谢殿下。”


    楚崧也慢慢从愤怒中清醒了些,听到一个方字,暗觉不对,眼神下挑看了看女儿,正见她轻轻抽泣,不等他怒气填胸,便见女儿抬起罗袖,借着轻纱遮掩对他眨了眨眼睛。


    作者有话说:


    方晏:三分真七分假,梁王为我把call打。


    明璋:男人把我骗,把他腿打断。


    第104章 不舍杀


    梁王听到太子相请时,并不认为他会把方晏如何,方晏却没有如此自信,心中尚存一丝欺骗了楚姜的愧疚,与梁王对视一眼便摇了摇头,离那前来传话的人远了几步,对梁王低声道:“殿下,若事有不当,不必护我,我自有应对之法。”


    刘峤对他的本领已然知晓七八,得他此话便点了点头。


    而刘呈处,待他出来见到顾晟与左融,便直言有要事与梁王相商,请他们先行离去,二人自能猜测到与楚姜有关,即便顾晟心中顾忌颇多,想到今日太子也尚未对自己冷脸,也知道见好就收,暗中向楚崧递了个恳求的眼神才与左融一道出了门。


    此处便只剩太子与楚姜一家三人,楚晔看到妹妹神情委屈,问了才得知她受了人欺负,等一见到梁王与方晏进来,若非礼仪规束,他便要动手收拾人了。


    “殿下……”


    “二哥这位幕僚好生眼生!”刘呈起身打断刘峤的问候,携着他坐下,含笑打量起方晏来。


    楚姜背身在兄长怀中,闻言又轻轻抽泣了一声。


    方晏见此便生侥幸,心中又有暗喜,猜测她未必是说出了自己的身份来,应是不舍才是。


    然而刘呈的下一句话便似一盆冷水般浇来,只见他不等刘峤回答便目光一冷,嘴角的笑也凛冽起来,“二哥若是缺了人手使唤,有满长安的子弟供二哥挑选,实不该将如此德行败坏之人留在身边。”


    刘峤蹙眉,“殿下此话何解?臣这位幕僚,老实本分……”


    “二哥想是被骗了,若不信,二哥问问九娘,你这位幕僚都做了些什么。”


    方晏立刻揖身道:“回禀太子殿下,小人并未与这位娘子有多余交集,实在不知……”


    楚姜转身过来,眼中凄凄惶惶,饶是可怜姿态,“难道我还能冤枉了你!”


    刘峤一看楚崧与楚晔的愤怒神色,隐隐猜出了几分,看向楚姜道:“九娘若受了委屈,还请直说,小王但能弥补,势必不会叫九娘吃了亏。”


    刘呈噙笑往后仰了仰,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要看他究竟要如何弥补。


    方晏却因楚姜梨花带雨的嗔怒暗叹了数声,垂下眼睫道:“某实不知错处,望娘子言明。”


    楚晔正欲上前,便被楚姜拉住。


    她只是望了方晏一眼,眼中便又起了晶莹,纤指立在他眼前,莹白柔软,扑面而来的话却似利刃。


    “方才公主带你前去求药,我好心为你诊脉,你做了什么难道你不清楚?”


    控诉着,她又上前一步,“方才在廊子上,我赠你的那张药方,怎么突然就成了那般不堪的内容?”


    “方某不知娘子所言……”


    “你自然是不认。”她擦干泪冷哼一声,“我为你诊脉时你不安分我便忍了,可方才在阁子里,公主是看着我写下药方的,怎么那方子,到了你手中竟成了我夜里约见你?”


    刘峤登时便站起身来,方先生怎会做出如此行径?


    他不得不疑心是太子指使她所为,毕竟今日,楼下那场辩论确实伤及东宫了,他若是要将不满发泄到自己身上,未必不会使如此手段,只是……


    只是若是太子授意,涉及楚姜,楚崧也应当答应才是,难道方先生……


    方晏见他眼神看来,自要开口解释,但是楚姜毫不给他机会,质问道:“方才在廊子上,你说那药方不抵暗约之乐,还当着我的面撕了,你若未曾对我口出狂言,何不将药方拿出来,但凡那方子齐齐整齐完好无损,便是我冤枉了你,你可敢?”


    方晏被她逼得后退一步。


    他当然不敢,她写的也自然不是药方,只是在纸上唤自己阿询,原来那时所见情意,竟是字字作逼害。


    他若拿出来,又该怎么解释呢?


    说自己与她早已互通情意吗?那自己在梁王面前说过的话,又要怎么解释?


    楚姜少有地骄横起来,咄咄逼人地叫他将药方拿出来,便连刘峤,也生了疑窦,“先生,可有药方?”


    刘呈与楚崧父子也都凝神望着他,他看着楚姜眼中的盛气凌人,猜不透她究竟是要将自己如何,却自心底爬上一股缭乱,像是秋水涨,将情愫冲来荡去。


    此时她的心情应当是戏弄的,傲慢的,愤怒的。


    他怔然想道,她不舍得杀自己的。


    有此念头,他顿时便自认猥獕,那张苍白得仿似要僵死的脸上懊恼与羞愧交织,甚至连他的动作也惭怍起来,“方某这里并无药方,方才……方才……”


    一句话,吞吞吐吐半日也讲不完整,看在众人眼里便当是他认罪了。


    刘呈心情大好,敛着神色,自若地看了一眼刘峤,“二哥,这位先生是你的幕僚,我不该多言,只是九娘从来没有受过此等委屈,若叫她难受了,我第一个便不应的。”


    刘峤如何也不曾想到方晏会做出这种事来,对楚姜自心底涌上一阵愧疚,却也舍不得方晏,对她拱手道:“是小王识人不明,此人小王先行带回惩治,待回去之后,必以厚礼表意。”


    楚晔面色铁青,且顾不上什么颠越不恭了,拱手道:“梁王殿下的好意我们便心领了,只是九娘又何曾缺过什么,臣所求的,只是想叫这脏东西……”


    “三哥。”楚姜听到他这么骂,眼神闪了闪,看着在众人面前卑微的方晏,又心生怜惜,不过这怜爱只一闪她便又冷下心,看向刘峤与太子道:“太子殿下,梁王殿下,若不叫他付出代价,不知有多少无辜娘子要受他欺负,便送至府衙里,治他个戏辱良家之罪。”


    刘呈看向刘峤,“二哥之见如何?”


    他当即便点头道:“如此自是好,不过此罪太轻,他家中财富颇丰,想是几日便赎出来了,不足以惩治,自然,是要看九娘的意愿。”


    楚姜回身看了父亲一眼,想想便道:“那便罚这恶贼去道观里修一年的道,念一年的清净经,一年期满,再不得回长安,否则……”


    她话头一转,“殿下不要怪九娘说话难听,这等恶人留在殿下身边,实在是于您名声妨碍过多,昔日虽有曹操唯才是举,可是殿下身边这般魑魅魍魉多了,您一向来的好名声,怕是也抵挡不住的。”


    低头饮茶的刘呈暗笑一声,知道楚姜这后头的话是在扳回今日这辩论将要带来的局面,倒是突然明白了她的用意。


    他一向便知她懂事,若没有今日那场辩论,她应当会忍下此事,不过看她如今这话,他便知往常对她的爱护并不枉费,一时竟觉她比刘钿那异母的妹子更要贴心些。


    刘峤的神情也有一瞬的怔愣,又观她神色认真,便笑了笑,“多谢九娘提醒,小王记得了,那便依照九娘的意思来办。”


    在一旁沉默的方晏该要多谢脸上那张面具,不然他也不会泯然至被众人搁在一旁,如今听到自己的去向几句话便被定下了,嘴角嗫嚅几下,“多谢娘子手下留情。”


    楚姜轻哼一声,再不看他,自然知道那道观关不住他,看他脸上这张面具,怕是过几日又会换了副新的再次出现。


    楚崧在一旁虽未发言,却一直关注着女儿与方晏,心中暗叹连连,等到刘峤指派人手要将方晏押送至道观时,他才终于出了声,“便送去长生观吧。”


    刘峤神情微凝,长生观的观主可是楚氏一位奉斋戒的族老,去了那里,再要将人偷换出可就麻烦了,然而方晏却递给了他一个眼神,他便也不再推脱,吩咐人照做了。


    等到梁王离去,楚姜便向太子道了谢,刘呈却温和笑道:“九娘,今日是我要谢你。”


    楚姜听出他的意思,想到初来时他与几位臣子脸上的愁色,便大胆道:“殿下,那场辩论未必就棘手。”


    楚崧不妨她如此,开口唤了她一声,刘呈却抬手让她继续。


    她便对楚崧摇了摇头,继续道:“殿下您居东宫,是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天下之主,您有兼怀天下之德,这是臣民之福。


    齐王昏庸,自覆宗室,其千百臣工,临危不能受其主命,是南齐恨事,我朝幸事,然但凡臣子,一朝国灭,若心中无憾,此等臣子,我朝又焉能安心用他?怕是要时时提防他,会否因小利便变节。


    而此等臣子,一旦臣服,必是为我朝所动,故摒弃私心,甘受殿下驱使,春秋士燮曾赞钟仪,‘不背本,仁也。不忘旧,信也。无私,忠也。尊君,敏也。’①如此仁信忠敏之臣,我朝得之,竟不称幸事,反有小人以之来攻讦殿下识人不明,以九娘拙见,那小人才该称奸佞。”


    刘呈眼神璀璨,她这一番话,竟是瞬间扭转了局势,先不说那些个臣子是否仁信忠敏,她这话,已然足够摆脱今日那辩论带来的逆局了。


    想着他抬眼看了眼楚崧,“太傅,九娘之智慧卓然,不下东宫里诸多郎君。”


    楚崧骄傲之余却也有担忧,向他笑道:“殿下过誉了。”


    刘呈看出了他的情绪,笑道:“楚氏于我,比外家更亲近,太傅与三郎、六郎俱是我臂膀,而九娘亦时常为我解忧,待将来九娘出嫁,我当以兄长之礼亲自送她出门。”


    都是聪明人,楚崧与楚晔一听便松了口气,楚姜却毫无此种担心,太子不是短视之人,亦非好色之徒,他求贤若渴,礼贤下士,自己即便是女子,只要身具智慧,能出得良策,便不会被他埋没。


    作者有话说:


    ①《左传·成公九年》


    第105章 父女谈心


    回程路上,楚崧看着女儿,顿觉她早有种种心事,心中愧疚自己忙于朝事竟疏忽了她。


    “父亲是要问我那位方先生吗?”


    他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他,是谁?”


    窗外春光袭扰进来,啼莺舞燕,流水飞红,楚姜的手指在车窗上轻轻弹了弹,面色踌躇,眼睫颤动,久久不曾答话。


    这让楚崧想起来她小时候与八公主闹了生分,八公主受了天子与皇后的训斥,之后再不愿与她玩耍。


    她知道后来寻自己,为八公主辩解,然而那年却实在不巧,杨戎正在南伐之战中所向披靡,同年她祖父,在丞相任上病逝,那般情形之下,天子决计不会委屈了她。


    可是她那时候不过垂髫,并不懂,只当是自己这病躯拖累,哭得又大病一场,待她病好后,就是如今这般神情。


    然而她如此,却让楚崧笃定了方先生的身份,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可是方晏?”


    即便轻声,还是惊着了她,尤其是她抬眉看到楚崧担忧的眼神时。


    “父亲,我……没有证据能揭穿他的身份,我知道他是南阳王之后,可是我没有证据。”她说着便红了眼眶,“父亲,我被他骗了。”


    楚崧叹息,将她的委屈、懊恼听得分明。


    “父亲。”她眼中滚下泪珠,落在她的手背上,车轮压过一地青草,声音瑟瑟,又显春风嶙峋。


    楚崧伸手替女儿擦干泪痕,听到她可怜地哭泣,“可是我舍不得他死。”


    “我儿,明璋。”他叹了数声,此情此景,他如何不能知晓其中儿女痴事,然而面对这娇疼着长大的女儿,他又怎么忍心指责呢?


    只得可怜他这女儿,初识儿女之情便栽了这样的跟头。


    转念在想到方晏之时,他心中怒意大盛,恨不得亲手杀之,他这女儿,是他如此小心才呵护着养大的,却受他欺骗,因他落泪,天底下,没有一个父亲能忍下此事。


    楚姜的泪水却已经打湿了一片衣袖,窗外的鸟雀啾鸣,随风拂乱车帘,“父亲……我不该受他蛊惑的,可是我……我不舍得他死。”


    楚崧疏去心中怒意,细细替女儿擦着泪,“父亲明白的。”


    情爱苦人,总叫叶叶声声,独看空阶。


    他想起了元妻,陡叹死别之恨,望着女儿哀伤的神情,眼中怀缅,她与她的夫婿,该同他与元妻当年。


    “我儿该当配这长安最出众的郎君,美姿容,贵气质,迎你以华屋金碧,翠庭葳蕤,绝不是那等匿影藏形之徒。”


    楚姜却摇摇头,眼中含泪,“父亲,您与母亲,难道是不得已而求其次吗?”


    他被这句问住,神情微凝,年少细密又深厚的爱意,随着他埋没于案牍中那些久藏的思念,一并齐涌现而来,再念元妻,苦痛不下失她之日。


    “我与你母亲,年幼便订了亲事,与你对那方晏的情意,不可共提。”他看到楚姜脸上泪痕已经半干,眸中满是决然,更觉不妥,势必要斩断她这念头。


    他既知相思苦,便不会叫女儿再路此程,然而苛骂是不忍的,他只是轻声哄道:“明璋,你未历世事,如何好妄谈终身?他于你,终究只是一时新鲜。”


    楚姜沉默许久,“父亲,女儿是分得清的,我不舍得他死,我也不会放任他与楚氏作对。”


    楚崧想到她方才所为,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不愿让她背负如此责任,“明璋,即便你与他毫无交集,今日之事也一样会发生。”


    “父亲,女儿不是在愧疚。”她少有地与楚崧说了反话,看着父亲脸上一瞬间的愕然,她将湿了的那片衣袖提起来,眼底还留着淡淡的红意,“父亲,这是我第一次因他哭泣,也是最后一次。”


    养了这个女儿十七年,楚崧第一次不明白她的话中深意,分明她初时哭得如此委屈,却又不肯放手,此时又似冷了情意。


    “明璋,为父不明白。”


    她目光清亮,因着方才一场哭,说话还带着鼻音,“父亲,我是真是,很喜欢他,我从来没有如此喜欢过谁。”


    楚崧见她此态,知是情意已深,并不急着问她两人往来。


    “我早便知道他与我终有对立的一日,只是他这个人,是死是活都应该要在我手心里。”


    楚崧愕然,竟从她眼中看出一丝执念与阴鸷,一向以为他将这女儿教养得温和知礼,却不想……不,却也寻常,她从来没有被辜负过,想要什么自有大把人捧来给她,如今乍遇情爱之苦,这样的念头是很寻常的,不过执掌一个人的生杀,并不算……


    他实在说服不了自己,目光落在女儿的眼睛上,这双眼睛像极了她母亲。


    那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女子,美丽,善良,敏锐,她眼中没有女儿眼中这样的偏执。


    不觉间,他竟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我也是父亲的女儿,母亲眼中没有的,父亲的眼中有。”


    他错愕地看着女儿。


    “母亲去后十六年您不肯续弦,若非东宫有急,您也绝不会续娶继母,父亲,为什么我便行不得此事呢?”


    “这不是行不行得之事,那方晏是个什么人?亡国的王孙,他身尚无依托之处,你要叫为父眼睁睁看着你苦头吗?”


    “父亲,那我嫁给谁,不是吃苦呢?”


    楚崧震惊她怎会如此发问,“我怎么舍得叫你嫁给一个,会让你吃苦的人?”


    她双眉颦蹙着,将左十娘那日与她说的那番话说了出来,“嫁了人之后,即便我能逞贵妇的威风,若是不顾惜名声,还能任意交游,山水玩乐,可是父亲,叫我面对着一个,甚至处处不如我的人,是他的痛苦,还是我的痛苦?”


    楚崧本想说世上自然有卓然儿郎,才华气度不下于你,相貌姿容配得上你,家世与你登对,只是一想他自己都想发笑,他这女儿平日里温和,可是骨子里早被养得傲气了,便是有这样的人,她也不会服气,总有她能挑剔的地方。


    又听她继续道,“若我成了婚,今日我在殿下面前说的那番话,我那世家出身的夫婿听见了,他的反应会是将这献策的功劳尽数揽在自己身上,还是在外人面前赞颂我?父亲,我们这些世家儿女,都是一贯的虚伪自私,太多人所求的,都是自己的痛快,我不能同这样的一个人过一辈子。”


    楚崧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这话,他想不到所见的哪个儿郎,面对功名能心静如水,而今时今日尤可见,分明是女儿所献计策,太子第一时间却是看向自己,先同自己说话,将来若是她成了婚,再多智慧,何不是归于她那夫婿身上。


    他这骄傲的女儿,怎能接受?


    他曾经叫女儿不要枉费了这些年来读的书,若自己将她嫁给一个不如她的郎君,岂不是自相矛盾?


    这念头让他心中震撼不已,可是这却不意味他认同了方晏,“谁说世家里面,便挑不出一个叫你服气的人呢?”


    “即便有这样的郎君,他就一定愿意娶我吗?”


    楚崧一怔,“怎会不愿?满长安不知多少郎君想要求娶你,但凡我儿看得上……”


    “父亲,他们想娶的,是楚太傅的女儿,杨大将军的外甥女,不是楚姜,她的字是明璋还是暗璋都不重要,只要有这么一个人,能让他们成为楚太傅的女婿,不论貌丑还是貌美,才高还是粗鄙。”


    她抿抿唇,坦然道:“我不想嫁给这样的人,父亲,您与舅舅,应当也不需要我嫁给这样一个人,对吗?”


    楚崧不知她竟想得如此深,诚然,他自是不需要让女儿联姻,于是他点头道:“父亲养你一场,只想你欢喜。”


    “那父亲知道,方晏是怎么与我说的吗?他说诸多世家男子,懦弱卑微,不及女子勇,他们不知道我敢拿着银钗威胁人,他们会害怕我兵不血刃便擒了贼人,他说父亲您,不可能看得上他们。”


    楚崧竟不知方晏还有如此花言巧语,分明他这话里的意思是恭维自己眼光高,却令他生出一股被高高架着的感觉,彷佛自己只要应了哪个郎君,便是对女儿不负责任一般。


    想着他冷哼一声,“真不枉费了他遮掩面目一场,原来还是个挑拨你我父女亲情的小人。”


    楚姜终于才笑了一声,却只有一声,她望着衣袖上的绣着的春藤,那藤曼的缠绕仿似她将要出口的话,“我喜欢方晏,我也不一定要嫁给他,我便是不想放过他,我也不想嫁给哪一个世家儿郎。”


    他能预见到她将要出口的话势必会叫他惊讶,竟暗暗抚了抚衣袖,“不愿嫁给方晏,也不愿嫁给旁人,明璋,人生百年,将来我不在了,你要如何?”


    她凝神半晌,“父亲,长姐曾经要出去看天下,是您替长姐拦下了那些流言蜚语,是您在左叔父与左家叔母面前说,谁说女子便不能随心而行,如今我不想顺着世间女子必经的轨迹走,父亲您为何会感到惊奇?”


    楚崧怔然,忽觉竟是自己将女儿养成了如此,长叹一声,“可即便是你长姐,也是同她丈夫一道出去的。”


    楚姜微愣,忽然想起了长姐出嫁前的欢喜,那时只以为她深爱左敬之,此时听了父亲这话,竟觉她是不是知道自己挣脱不了那藩篱,所以便选择嫁了人,才能……她不敢再深想。


    对面的楚崧神情也有些不对,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这种想法令他心中乍然生出些悲苦来,恍然以为,是不是他刻意将两个女儿养成了这般惊世骇俗的样子,然而他只是教她们读书识字,像教养儿郎一般教养她们。


    第106章 长生观(一)


    楚姜看着他神色变换,以为是自己的话伤了他的心,愧疚地唤了他一声。


    楚崧从思绪中抽离,看着女儿神色,终于说服了自己,不过娇惯女儿,这是很寻常的事,前朝李司马的有个女儿暴虐到将丈夫打残了,照样养尊处优地活到了七十九岁。


    既然自己像教养男子一般养大了女儿,便该接受她们似诸多男子一般行事,无情也好,多情也罢,如今他这女儿不过不想嫁人,想要去折磨一个玩弄了她感情的郎君,这不算大事,楚氏的山林里,是有多余的地方安置坟茔的。


    这样的宠溺,发生在楚太傅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身上,也不是多么令世人惊讶的事,他曾经能对女儿说出“闺阁是你的居所,不是你的天地”这般言语,便注定他会妥协于楚姜今时这番话。


    他不忍心女儿面露愧疚,伸手抚平她的眉头,“你的弱症,尚未好全了,如今神医已去,未免那方晏手上留着什么秘方,你且下手注意些轻重,在你病好之前留他一命。”


    楚姜怔然失笑,知道自己之前那番话逼得急了,叫父亲以为自己要做出多么残虐的事。


    殊不知楚崧已经将她与前朝李司马那位打残丈夫的女儿相比了,如今是提前将最糟糕的结果给设想了出来。


    看到女儿笑起来,他也跟着展眉,又谓叹道:“明璋,你要的自在,即便有为父铺路,也会很难啊!”


    “父亲,不会很难的。”她轻轻笑着,看向窗外的渭水,河水润湿两岸青草,有娟娟戏蝶,翩翩轻燕,那般自在,仿佛除了时节的衰退,再无任何外物能干扰他们。


    “父亲,今日我在殿下面前说的那番话,您以为如何?”


    楚崧明白她的意思,有意谦虚,“为父亦不如也。”


    “必不如父亲,我是父亲教出来的。”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那女儿比之长安诸儿郎如何?他们是否也能献出此策?”


    楚崧至此时已经明白了她“不是很难”的意思,明白她今日绝非只是想在太子面前出一回风头,顿时眼神有些复杂,又有些难言的骄傲。


    看着她期待的眼神,他望向车前骑马的儿子,毫不吝啬地拿他出来作比,“端看今日你兄长,他比长安诸子,已是佼佼,今日他不言,或是心有计较,却不敢大胆说出来,或是真的心无计策,若要比较,今日你更胜一筹。”


    楚姜笑起来,搀上父亲的手,“那女儿可否在东宫众多谋士中获得一席之地呢?”


    楚崧又看了一眼儿子,正见他关切地望来,对他一笑,“有今日你所献之策,不必为父为你多提,若遇难题,殿下也会先想到你了。”


    得了父亲的认同,她自心底欢欣起来,靠在父亲肩头伸手,感喟


    一声,“若是这般,我自少时便听父亲议政,蒙父亲教养所读的那些书,便不是枉费了。”


    楚崧听了也笑叹一声,看着车外明媚,细想起这番对谈,是如何从方晏谈到了楚姜想要做个谋士的?


    应是自她落下第一滴泪,便已经想好了这最后一句话,旁人或要叹多智近妖,然而这样聪慧的孩子是他的女儿,是他一手教出来的,胸中横添的,只有自豪。


    翌日,御史台风闻奏事,在殿前将定澜楼中那沈郎所言说来,句句犀利,直指向齐王与陆氏、顾氏,甚至是太子身边的虞少岚与虞氏那名太子亲卫。


    太子当殿便承认了陆氏族长曾有此言,却是感慨周朝得纳贤臣,众臣惊讶之后他才将楚姜所说那番话讲来,其中自有不少添减,却并不妨碍天子心悦,连赏了被御史台弹劾的几人,便连齐王,也得了一张江南春景图。


    楚姜在家中刚听完此事,又值沈当前来汇报那位荆州沈郎的下落,“跟随他的人不少,以属下分辨应有四五家之多,他也察觉到了,今早他与那位吴郎君相约前去渭水畔赏春,便有几人冲出去要捉他,他竟纵身跳入河中,多人齐齐打捞,都不见踪迹,如今渭河春水湍急,若不是水性奇好之人,实难活命。”


    “如今下游有人守着吗?”


    沈当点头,“此人或许是梁王那方派来。”


    楚姜并不惊讶他这观点,魏王之死,百姓们便以为那是夺嫡之争的落幕了,殊不知,那只是夺嫡的开始,梁王即便隐忍多年,然而种种迹象,并不难看出他的野心,尤其是,方晏做了他的谋士。


    想着她便站起来,取过外袍披上,“今日朝上,御史弹劾几位东宫属官心念故国,便是那日月之远所带来的了,去长生观吧,看看罪魁祸首。”


    沈当依言,随着她走出几步,见她又突然折返,俯身对采采低说几句,片刻后,便见采采拿着一只小匣子走了过来。


    他心中好奇是什么,却看楚姜眼中神采奕奕,似是对此行颇为期待的样子,便不好再问,一路护着她去到了长生观中。


    楚姜先是拜见了观主,又才来到囚禁方晏的屋子里。


    说是叫他修行,可扭送他来的人却没好好说,只说这人得罪了九娘,叫观主看守他一年,观中自然便将他囚禁在了这屋中。


    楚姜站在门外,看着几扇脆弱的门窗,竟有些不敢进去,这屋子自然囚不住他,以他的本领,他随时都能离开,或是让谁替他受囚,楚姜当日便是在赌,赌他会留在这里,起码见到自己一面。


    万一里面不是他,她就输了。


    她在门前徘徊了几步,心生委屈,从采采手中将那小匣子拿过来,豁然推开门。


    屋中只有一张草席,一张琴几,内中一人正坐在琴几前,目光流转,望着门口。


    楚姜松了口气,回身将门合,“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要进来。”


    屋中那人听声笑了笑,手支在琴几上,竟先向她诉起了委屈,“九娘,这观主好生无礼,这屋中空荡至此,真叫我待上一年,我便要移情这张琴几了。”


    她冷冷一哼,缓步走去他身前,越见他脸上那张面具越不高兴,伸手在他脸上用力捏了一把,直叫他颦眉张口呼她狠心。


    她伸手在他脸上多摸了几下,找不出他这面具的破绽在哪儿,心中恼火更甚,“这张假脸,如斯丑陋,我该用刀子割开它,看看底下那张玉一般的面容上,有没有一丝的愧疚。”


    她的手又顺着方晏的脖颈移至他胸膛,顺着心脉的方向,她以手作刃,挑拨起衣袍,“若是脸上没有,我再拿刀子刨开师兄的胸膛,看看师兄的心里,究竟有没有我。”


    方晏微微起身,半跪在地上,被她俯身时倾来的香冷之气笼罩着,颈上身上被她胡乱碰触,抬眼处便是她因气愤而涨至红面色,眼中还隐有珠光。


    他喉中一紧,长臂一揽,触及她的肩背,任她的外袍罩住自己,也拢住她。


    不知他在手上抹了些什么,一伸手便撕下了面具,用俊美的脸哄她,轻声循循,“是我心狠,九娘,你别气坏了身子。”


    楚姜抚摸着他的眉眼,眸中水光盈盈,却似笑非笑,“我怎么会气坏了自己,师兄,我多么不舍得你死啊,我都在我父亲面前坦白了你我情意,你却如此负我。”


    他心头一颤,将双手送至她掌中,仰头看着她的时候,像个虔敬的香客,仿若眼前是降世的神佛。


    他阖眼倾嗅着她身上的香气,谓叹道:“九娘,你我之间,不至于如此的,等我事毕,便做你的奴仆,为你砍柴,为你做个渔翁,何必非要今日便见了敌我呢!”


    楚姜抱住他的颈,俯身在他头顶,一头的墨发倾泻,与他的发交缠着,她也轻叹,“师兄啊,我父亲是太子的老师,你却为魏王谋划,我怎能置之不理呢!”


    二人一跪一站,都用尽了全力亲近彼此。


    她环着他的颈,任他的头坠在自己腰间,环佩绶带繁复,与他的发冠泠泠相击。


    方晏睁眼,眼中似燎了一团火,只是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便带着她一同坠在草席之上,那张琴几碍人,被他横踢着摔下草席。


    楚姜落在他怀中,浅笑着伸手,将他近在咫尺的脸又勾画了一遍,语气轻飘,“等我把师兄杀了,也去寻个异人,将这张脸做成面具,等我想念师兄了,便叫人戴上,师兄,好不好。”


    他斜搂住她,唇瓣翕动,含住了她在自己脸上动来动去的手,细细吻了几遍,“九娘,你舍不得杀我的,我也舍不得令你楚氏陷入溃局。”


    她在他怀中失笑,翻了个身,覆在他胸膛上,左手支起脸,右手在他脸上游移,眼神兴味,像在把玩什么有趣的物件,“可我不信你了,梁王想要的,当然也是皇位,他若是得了皇位,我父亲可怎么办?我父亲是人称三百年日月方养出的楚氏麒麟,由他辅佐的,才该登上皇位。”


    她说着便低下头来,伏在他肩头,唇抵在他颈上,“师兄啊,哪怕我爱你至此,我也不会容许你成为我楚氏的障碍,你是南阳王遗骨,应当为你家人报仇,我是楚氏女,应当护我家族,师兄,你我之间,如何圆满?”


    她不设防的亲近叫方晏浑身都发紧起来,抱着她的双臂更是僵硬难言,这样的旖旎,却是在如此境地之下。


    他喉结滚动,默念了几句清静经,复才低头吻着她发顶,“九娘,你我的圆满,只在你我之间。”


    楚姜顿觉无力,他终究还是没有放弃为了梁王筹谋。


    良久,二人只是相拥着,彼此无言。


    楚姜望着屋顶的横梁许久,在他怀中动了动,忽然抬头轻轻啄了他的喉结一下。


    似山洪忽来,他坚似铁石的双臂将她勒得更紧。


    春阳透进那闭窄的窗,将草席煽动激起的半分灰尘纠缠进阳光,楚姜不知道自己的动作引来他如此大的反应,被他反身压下,抬眼便是他一双幽暗的眸子,


    “九娘事后又该怨我轻薄了。”


    楚姜不言,微笑着用指点了点他的唇。


    这一下方晏再顾不得什么矜持,将手垫在她脑后,温柔却又不容拒绝地与她唇齿相接,任彼此灼热的呼吸交缠。


    而下一刻,楚姜被他含着唇,却低低笑了起来。


    他这才察觉到唇齿间一股药香,知道上了她的当,却发了狠地更加抱紧她,咬着她的耳垂,吻着她的颈与肩,“是什么药,令我昏睡,令我沉眠,还是会让我变得痴傻?”


    楚姜身子酥麻一片,无力地轻擂他几下,“我叫疾医特意配的,我舅舅军中对待俘虏的药,让他们手脚无力,一枚能抵三日。”


    然而他亲吻的动作却越发凶狠起来,她搂着他的肩,畅意笑道:“师兄赶紧逞威风吧,再过半刻药效便该发作了。”


    作者有话说:


    阿啊啊啊,他们亲嘴了,写到这里我今天工作的疲惫一下子都消去了o(* ̄▽ ̄*)ブ


    第107章 长生观(二)捉虫


    方晏腾出一口气的空来,支起身子含笑看她,目光似野狼凶狠,


    入目是她洒了满地的乌发,润湿的眼眸,红得滴血的唇瓣。


    他又拱在她颈间,声音呜咽,“九娘,你好狠的心。”


    楚姜大觉畅意,抚着他的肩背,丝毫不知这动作带来的危险。


    顷刻间他的手便来到了她的腰间,春衫轻薄,他常年习武,不知揣摩的都是些什么武器,指腹的茧子厚重,透过春衫将她腰侧的肌肤刺得微疼,她立时便被激起一阵战栗,不觉蜷了蜷肩,却被他的手紧紧擎住,肩上一热,便是他灼热的气息。


    她不可抑制地轻喘出声,云鬓散乱,面色潮红,更将他拉入无边地狱之中。


    半响,那药效终于发挥了作用,楚姜只觉手脚无力,却见伏在自己身上的那人动作毫无消减之意,伸手轻推了推,却只似挠痒一般勾得他肩背僵直,一只手轻易地捉住了她,在她掌心轻吻着。


    “登徒子!”她笑骂。


    方晏受她嗔骂抬起头来,便见她的头发被汗浸,贴在雪白的肌肤上,无疑又是一股刺激。


    他被眼前艳色所迷,目色猩红啄着她的唇,手指摩挲着她光滑的肩头,借此消减着心头的欲望。


    他呢喃道:“九娘含血喷人,分明是你要喂我吃药。”


    楚姜手脚皆使不上劲,却见他还如此兴致勃勃,在他的吻落下时便用力一咬,“怎么这药全作用在了我身上,真是便宜了你这登徒子。”


    方晏大笑,伸手揩了揩唇,见指腹一点嫣红,便轻轻抹上她的唇,直将这腥色送入她唇齿间。


    “那药对我自是有用的,只是我不舍,便是撑也该撑到占尽了便宜。”说完他又伏在她颈间,以唇色描摹着她纤细的颈。


    楚姜被他戏弄得浑身酥麻,却是浑身无力推不开他,只得任他施为,又是恼又是气,无力的手胡乱揉着他的头发解气,直叫他发冠坠地,铿锵作响。


    他这才歇了歇,抬头时看到彼此头发皆被汗水浸湿,缠在一起乱作一团,他不觉笑了起来,拿起一缕置在二人眼前,口中轻问道:“九娘,我们成亲后住在哪里好?你喜欢金陵吗?还是扬州?还是留在长安,你去过东海吗?我们可以去那里买一个宅子,就在城寨之上,春宵过后伴海潮晨起……”


    楚姜脸一红,从他手中夺过头发,“师兄倒是想得美。”


    此时,那药效才是真是上了方晏的身,他便也搂着她谓叹了一声,仰躺在草席上,牵过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楚姜身上尽是薄汗,有些禁不住春寒,不禁向他怀中蜷了蜷,他便也顺势将她抱得更紧,缱绻过后,他终于知道安抚佳人了,“九娘,梁王想要登上那大位,除非杨大将军公然向他投诚,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她蹙了蹙眉,脚下轻动,踹了他一脚,“师兄竟说这番话,真是枉费了梁王殿下对师兄的一番信任,他今早还送了一份厚礼去我家中,试图叫我放了你呢。”


    “九娘为何不顺了他的意?”


    “我为何要顺了他的意,放你出去四处作乱吗?”她笑着拂了拂衣裳,用尽全力想要起身,却实在无力,又被他紧紧抱着,刚起了一寸又坠进他怀中。


    见他一脸春风得意,她的手贴在他脸上轻轻拍了几下,极为轻佻,“你这宵小,怕是一枚药不够使的,来,师兄,张口。”


    方晏眼见着她从那小匣子里取出一枚药丸来,用白皙纤细的手指捏着,像是哄小孩子一般哄他吃下。


    他反手抓住,眼神潋滟,“自小我便吃不下药,要么佐了蜜饯,要么得有桨饮,今日尝了个新鲜的,以后旁的法子都不好用了。”


    楚姜可不容他花言巧语,佯做要送进自己口中,却忽然伸手塞进了他的嘴里,却不妨他的动作也快,一瞬间便仰头又亲了上来。


    采采守在门口,听到其中嬉笑之声,心中闪过无数不好的画面,一时想起长安有个贵妇囚禁了一个落魄公子,也是制了这药,叫那公子供她日夜玩耍。


    一时又想起来路过烟花之地时撞见有客出来,便是一面调笑那些可怜的女子,一面说着下次再来。


    又有一阵笑声传出,采采剁了剁脚,担忧地想,她家女郎应当不会堕落得如此之快吧!


    屋中场景与她所想,倒也大差不差了。


    楚姜连着吃了两回药,又非方晏这样的体格,早浑身没了力气,好不容易叫方晏放过了,坐起身来,想要梳理头发且抬不起手来。


    方晏虽失了大半气力,却还是使得上手的,跪在她身后,用手指为她梳拢着头发。


    旖旎散去,楚姜感受他指下的轻柔,一面理着身上的衣裳,一面含笑道:“师兄还为谁梳过头?”


    方晏被她这醋意的一句给逗笑,竟假作沉思,“九娘容我数一数。”


    她立即便转身看他,眼神含嗔,“原来方祜与我说师兄在山中便常以美色蛊惑其他小娘子,哄得她们为你送瓜果蔬菜,便连成婚的妇人你也不曾放过,原是我错付了。”


    他低笑,“我数了数,便也只有方祜与玢娘了,玢娘爱俏,去药庐里玩的时候你跟采采也爱为她梳头的,至于那些送我瓜果蔬菜的小娘子,我可一句话不敢与她们说,倒是方祜来者不拒,九娘竟是相信那小滑头的话。”


    “稚子天真,我不信他的,难道信你这面是心非、袖里藏刀的?”


    她手上结着腰间环佩,心念一转,又取出一枚药丸递进他嘴里去,这回方晏倒是毫不抵抗,含下药丸时将她手指也轻含了去,眼神又荒唐起来。


    楚姜脸一红,抽出来拍了拍他的脸,“赶紧为我束好了头发,我表兄等着我去玩呢?”


    方晏神色顿时委屈起来,幽怨道:“先是陆十一郎,这下又有个表兄,九娘真是交游广阔。”


    她被他这眼神看得无端生出些愧疚之情,猛然想起诗文传奇里唱的什么痴情女对薄情郎来,忙折回身去,“谁叫师兄先骗了我。”


    方晏正为她挽好了发髻,闻言便伸手来到她身前,为她理起衣裳,却是紧紧贴在她后背,呼吸都扑在她颊侧,“这就不讲理了,我骗九娘,九娘也骗我就是,却要三心二意来伤我的心。”


    她怔然失笑,“师兄手眼通天,又四处闯荡,可怜我只是闺阁女儿,略会写几个字罢了,如何骗得过师兄呢?”


    说罢她便要起身,却是徒劳,连转身的动作都费了些劲,她看了眼周身凌乱的方晏一眼,眼中流光闪过,“师兄也该收拾收拾,我唤采采进来了。”


    这话浑似一个不负责任的风流郎,哄了黄花闺女后便要速速打发了人。


    方晏亦有此感,可怜他连着吃了三枚药丸,铁打的身躯也扛不住了,将先前被他踢翻在地的琴几扶起来,用它支着才稳住了身形。


    他似是自暴自弃一般,随意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叫采采看见她家女郎有多么无情才好。”


    楚姜心情大好,倾身在他脸上落下一吻,“师兄真乖,等我三日之后再给你送药……再来看你。”


    这话一出,方晏便想起了李甫珃去见他那位外室时,每每离别,都是这句话。


    楚姜看他神情,越发觉得快意,向外唤了一声采采。


    采采甫一进门,便见她家女郎神色端庄,衣饰整齐地端坐在草席上,除了额角一点湿意外,全看不出她经历了什么,然而在她对面的方晏,却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眼角微红,眉梢带着一股餍足。


    她忙避开眼神,看着楚姜伸手忙上前去扶起她,却是废了好大的力气。


    临出门时,面对方晏一脸的恋恋不舍,楚姜回头,嫣然一笑。


    屋外等候的其余婢女一见,都忙上前来搀扶,等到了马车上,她才对采采道:“快给我解药,那药配得真是要命了。”


    采采忙喂她吃下一粒,又倒了温茶给她服下,却不慎碰到了她手中一物,手感细腻,又十分怪异。


    她惊奇地抬起楚姜的手,看清那是什么之后吓得瞪大了双眼,“皮……女郎,人……”


    楚姜笑着扔下,任那□□摔在锦褥上,“没错,□□!”


    采采看她竟丝毫不怕,便往她身上靠了靠,害怕道:“这个东西,女郎拿来做什么?”


    她轻笑出声,不答她这话,待稍有了些力气便掀开帘子对沈当道:“季甫,我落了块玉佩,怕是被那贼子偷了,你速去叫观里带人去寻,以免被他藏匿起来再寻不到了。”


    而长生观中,方晏自送走楚姜后,正欲整理一番,却忽然发现方才撕下来的面具不见了,心中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她要做什么,又待起身才发现自己手脚无力。


    便用尽力气将琴几抬起,砸向了窗户。


    不过片刻,便有一青年人探出头来,面色赧红,尤其是望着屋内凌乱的草席跟凌乱的方晏时,脸色更似红得要滴血。


    “主子,属下还是个童男子呢!”


    方晏被他气笑,“再不赶紧,你便做一辈子的童男子罢。”


    他这才赶紧翻身进来,轻巧将人扶起,嘴上却喋喋不休,“方才属下在外听着,真是羞人,主子您被人玩弄了……”


    方晏耳根绯红,却冷冷道:“再多嘴,你便留在此处替我好了。”


    来人便撇了撇嘴,然而还不等他们翻出窗,便闻门外一阵动静。


    作者有话说:


    先发了,明早上班路上再捉虫


    第108章 渭水见凭吊


    方晏侧头看了下属一眼,眼中之色昭然。


    那青年人顿时就哭丧起脸,“主子,大郎,一会儿戚三便来换属下的值了,不如叫他留下,属下不想听道经,这观里吃得又清淡……”


    话虽如此,在听到门口脚步声越来越近时,他还是迅速换上了方晏的外袍,并攀上房梁将他藏在屋顶的横梁上。


    待几个道士推门进来时,便只见一个青年男子站在残破的窗户前,一张清秀的脸上满是愁色。


    他看到道士们进屋,立时便感慨道:“几位道长,贵观这窗户真是脆弱啊,方某不过想推开吹吹风,手下轻轻一动,竟是坏了半扇。”


    出口的声音,竟与方晏的声音别无二致。


    进来的几位道士却是满脸的狐疑,盯着他的脸道:“先前那人呢?你又是何人?”


    青年人洒脱一笑,摸着脸道:“不怪道长认不出方某,方某打小便因这张脸招了不少烂桃花,入长安时听闻长安贵妇剽悍,实在惧怕,便戴了一张假面具示人,方才得见楚娘子前来,心生妄念,不想这张脸却不曾入了她的眼……”


    方晏在屋梁上听着他这大言不惭的一番话,拢了拢身上凌乱的衣衫,因为外袍褪去,只剩一身素白的里衣,实在显得有几分可怜。


    又见到那几个道士将他那位油腔滑调的属下一番搜检,更有两个在搜检时往他脸上扯了几下。


    “如实说来,你将楚娘子的玉佩收在了何处?”道士一边问着,一边在屋中四处翻寻,又向屋外找了找,显然有些不信他就是原本囚在这屋里的人。


    然而却寻之无果,只得如实去向楚姜回禀。


    楚姜吃过解药后渐渐恢复了气力,听到回禀后便脸色惊讶,“竟是如此,那贼子真是满口的胡言,我去时分明是个半死不活的文人模样,怎地你们去看时便成了个清秀健朗的,我看分明就是他矫饰面容,要遁逃离去,这可不是小事,他是受太子殿下之命在此清修,又曾是梁王殿下的幕僚,竟是伪饰了面容蛰伏在梁王身边,恐是有天大的阴谋在身,怎不叫人恐惧?”


    说着她还心有余悸拍了拍胸口,“罢了,那玉佩便不要管了,这等大事,必要报于太子殿下与梁王殿下知情,未免哪一日这贼子再易了面容藏在哪位皇子或是重臣身边,那般才是骇人呢!”


    道士一听,立刻便明白过来,“如此贫道便禀明观主,由观里将此事上报去东宫与梁王府。”


    她面色惊忧,顺着点了点头,待看到他们折返了才叫马车起行。


    而方晏那张□□,已经被她收在了一方秘匣里,留待后用。


    马车行经渭河时,忽见河畔人群熙攘,楚姜好奇望了一眼,竟见不少书生在其中,便向沈当道:“三日之后便是太学入学试,这些书生不温书备考,在这时候竟还想着游玩,你去瞧瞧。”


    沈当领命即去,去了才知他们皆是来此凭吊那位沈郎,为首的正是当日与沈郎辩论的吴郎。


    观者身份各异,有布衣百姓,有华服男女——/依一y?华/


    他听着那吴郎的悼词,深感异样,急忙回去禀道:“女郎,是书生们在凭吊荆州沈樊,为首的是定澜楼中与其辩论的吴郎,他所念悼文,意有所指,似乎以为沈樊是为江南世家所害,话中又对东宫有要挟之意,似是东宫若不出面查明沈樊为谁所害,便是东宫包庇。”


    楚姜怔了怔,目光森然地看向那方,注视了许久才道:“我们也去听听。”


    因着先前服下的药,她手脚还十分绵软,带上帷帽后更显弱不禁风,等她走进了人群中,众人都只以为是个来看热闹的寻常小娘子。


    吴郎站在河畔,不停有浪花激去他身上,而他神色痛苦,对着湍急的河水撒下了数篇诗文。


    “昊天不吊,不慭遗我知音……神龙自珍,深潜九渊,却为蛭蟥扰,而门阀走狗,谗谀得志,浊世得飞升……”


    楚姜轻叹一声,沈当闻声便请示道:“女郎,这是不是……”


    “他骂得挺对的。”她轻声道。


    沈当心生疑惑,随着她走出人群,问道:“这会不会是梁王一派所为?”


    她轻轻摇头,“季甫,他骂世家呢,梁王若有意于大位,便不会有这胆子,我看这位吴郎,倒是真的舍不得他那位知己,竟愿意舍了前程来为他鸣不平,殊不知他那位知己,早早便逃了去,倒是可惜了他的才华。”


    沈当一听便明白了,“女郎的意思是,这次太学选拔,吴郎君必不会入选?”


    楚姜点头,回身又看了看那方,见到书生们在听到他痛斥门阀作为之后都渐渐散去,心中竟多了丝惋惜。


    她走了几步便停下来,“季甫,恐怕有人要他的命,自今日起,你带人暗中保护他,待太学试后,送他回乡。”


    说罢她便深感自己虚伪,自己不正是他痛骂的世家儿女?然而这是无法改变的,她是楚氏的女儿,便该护卫楚氏,却连她自己,也不敢承认楚氏就是清清白白。


    便似方壸曾在药庐中斥骂江南世家一样,所谓门阀,从来就没有哪一姓是干干净净的,任是养出了多么清风明月的人物,究到底子里,哪一姓不是压在百姓头上?


    “季甫,还是去吧,这位吴郎,终究还是有些才华的。”


    沈当听她此言,仿佛她沉默的一瞬间是改变了主意的,再观她身形,却再也瞧不出什么来。


    “暗中保护吴郎的事,可要令郎主知情?”


    “不必了,你只管去就是。”


    春日过半,烟水茫茫,拂拍春堤。


    那位吴郎还在慷慨地凭吊知音,楚姜坐在车上远去,遥看着人群渐散,竟是为他,生了些不值。


    然而下一瞬她便心狠地别开了眼,她是门阀之下最得益的那一批人,不该虚伪地,去反省自己的出生,况且,便如她父亲所言,没有楚氏,便没有她。


    采采看着她闭目凝神,却见到了她眉心的一点愁意,悄声叫车夫放缓了速度。


    而在长生观中,方晏也并不好受,戚三年岁还小,身量不足,将他带出了长生观还不曾走上一里便累得瘫倒在地,嘴里还抱怨不停,“大郎,你往后该少吃些了。”


    方晏靠在树上,冷笑一声,“不若你便丢下我。”


    戚三立刻便讪笑一声,起身来扶住他,“大郎这是哪里话,我怎么会抛下你呢,我是说咱们在路边等着,看看有没有车马经过,或是我回去叫人,正好廉叔他昨夜里刚到了长安,我去叫他来接大郎。”


    方晏被他扶着走动了几步,向路上看了看,“若是见到车马,我叫你去拦你再去。”


    戚三欢喜应下来,扶着他在几颗树后稍藏了藏。


    长安的道观从来就香火旺盛,尤其是依托在楚氏的长生观,向来规矩分明,位置也上佳,不过一刻钟,便已经有三架马车由此道路过。


    戚三耐心等着方晏发话,等第四辆马车驶来时,方晏看了眼马车上的标志,推了推戚三。


    戚三立刻就上前去拦下,待人掀帘,却是刘钿。


    正见她含怒看向戚三,其随行婢女亦面色不好,方晏忙扶着树出现在路边,虚弱地对着刘钿道:“草民拜见公主殿下。”


    戚三听他喊公主,吓得向后退了一步,急忙醒了神来将他扶去路中。


    刘钿即便惯见繁华,也被他容色所惊,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喝道:“你为何认得本公主?”


    “草民是梁王殿下府中幕僚,有幸见过公主一面,前不久草民奉命外出做事,却不慎遭遇贼人,草民乃文弱书生,实在不敌,不仅被他们搜刮了财物,连一身外袍也不能幸免,幸好路上遇见这位小兄弟。”


    他拍了拍戚三,面色感激,“有他相护送,才将草民带来了这大道所在,这才有幸遇见公主。”


    刘钿本是听说楚姜来了长生观,欲来寻她玩闹的,却未逮到她,心情正是不好,此时观他行事有礼有节,又兼容色实在过人,竟不觉心情好了些。


    “可是要让我带你去二哥府中?”


    “有劳公主。”


    刘钿便叫侍女将他扶上车来,又看了眼戚三,“这位可要一并前行?”


    戚三可从来没有坐过公主的马车,正一脸的跃跃欲试,不料方晏竟笑道:“这位小兄弟是山里人,去了城中反倒累他多走动一场。”


    刘钿见他一笑,不由又多看了眼,又觉不对,忙移开了眼神,叫车马起行。


    “从前怎么不曾见过你?”她冷淡问道。


    “草民才疏学浅,并不常在人前。”


    刘钿看他形色拘谨,怕是自己语气冰冷伤着了他,柔了声音问道:“这回二哥是叫你去做什么?”


    方晏微笑道:“容公主恕罪,隐秘之事,梁王殿下交代万勿令第三人知情。草民也是思及这一点,在见到公主仪驾时才毫不犹豫拦了车,若是旁的车马,恐会泄露梁王殿下之秘。”


    若是往常,得了这样的回答她早该生气了,这回她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看了眼他身上的里衣,微红了脸,将视线移去了车外。


    第109章 两处筹谋


    一路上刘钿未再多与方晏说些什么,只是到了梁王府外,在方晏向她道谢时微点了点头,问了他的名姓。


    “草民姓戚,因在家排行第三,故而都唤草民戚三。”


    刘钿一听心中竟是生了点怜爱,心想这些薄祚寒门出身的也不容易,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因着这一张脸,怕是没少被欺负。


    想着从前在梁王府中从未见到他,她便想或是兄长并不重视他,在他下车后便仍叫侍女扶着他,开口道:“你若有什么不如意处,尽可来寻我,我住宫中……”


    “多谢公主好意,戚某已受梁王殿下庇护,不该多劳。今日多谢公主相送,戚某感激不尽。”


    刘钿越发觉他可怜,却见他神色卑微,便也不再多说,看着他在门口与门房交谈了几句便被门房扶着进了王府,不由轻叹一声,“二哥身边的人怎地都与他一个样,行事恭恭敬敬,瞧着倒是少血性。”


    她身边婢女都跟着附和,她却瘪瘪嘴,颇觉无趣,叫车夫调了个头。


    “昨日左八才跟我说今日楚明璋会跟着杨郗去长生观玩耍,却害我白跑了一趟,走,去找左八算账去。”


    她的兴头来得快去得也快,在今时的长安,如此畅意酣然而心无挂碍者,第一个该数的,当属这位天真的帝姬了。


    却说方晏进到了梁王府中,一路被引去了梁王书房外,正巧的是,梁王也正在与幕僚商议如何救出他来,一听门外通传方晏遣人来见,脸上顿现欢欣。


    “在那长生观中,先生是如何能够遣人……”


    随着方晏进门,刘峤的声音戛然而止,其余幕僚脸上神色也与他相仿,不仅是对方晏面容的惊诧,亦有疑惑在心。


    不知方晏是使了什么法子,出口的声音却又变了个样,像个清亮天真的少年。


    “草民拜见梁王殿下。”


    刘峤点头,皱眉看向他,“先生被困长生观中,是如何使唤了你来的?”


    他身躯无力,比之之前戴上那张苍白的面具更像个病人,此时便道:“回殿下,草民是先生收养的孤儿,与其余几个兄弟听说先生被囚禁在道观中,便设法相救,今晨已将先生救出,未免牵连到殿下您,先生还令一个兄弟戴上面具扮作他继续待在观中。”


    “未想今日楚九娘前去观中拷问,不知寻了什么异人,将留在观中那兄弟脸上的面具给掀了,适时草民与先生尚未遁离那屋中,不知楚九娘又使了什么法子,草民与先生只闻一阵药香,之后便浑身力气尽失,先生更是可怜,一步也动不得,草民无法,只得将先生藏在山中,幸在路上见到公主车驾,求她带上草民来了殿下府中报信。”


    刘峤得知方晏竟脱了身,不由大喜,却听对面道:“殿下,先生叫草民务必告知您,此时那楚九娘已将先生伪饰面容之事捅破,怕是东宫得知之后以此攻讦殿下。”


    “无妨,之后本王托称几句无知便是。”


    “殿下,先生说恐怕东宫并不会轻易松口,若是以此事指责殿下您无识人之明,且先生之前又被那楚九娘一番诬陷,听闻她备受陛下与皇后宠爱,只恐殿下您会因此被陛下责骂,轻则只是父子家事,殿下受几句斥责,然若申之危重,如今朝中正在决议该由谁人接管魏王曾经所掌的京畿巡防兵事与度支职事,殿下本是不二人选,若因此事便丢了差事,更是可惜。”


    刘峤这才意识到情形的严重性,与幕僚们对视一眼,便见一位幕僚道:“不知方先生可有何应对之策?”


    方晏仍被人扶着,闻声脚步踉跄了一下,颇显病态,“先生说,殿下应当先发制人,应当赶在东宫之前去向陛下请罪,殿下向来以谦卑示人,在大局未明之前,必当要尊敬东宫,如今这差事若是没了,也不必强求,待到太学试后,殿下以谦卑之态立于不败之地,比如今大出风头来得更好。”


    听到太学试,刘峤与几位幕僚神色都有所变化,便赞同地点了点头,“大哥之死,父皇便有责怪本王之意,怨本王审问逼迫了郑氏。”


    一位幕僚立刻出来为他抱不平,“郑氏并不曾招供出魏王,是他自己心急,这般也能怨到殿下身上,无怪世人皆说陛下偏心了。”


    另外几位幕僚都纷纷赞同,刘峤心中发冷,看向方晏道:“本王这便派人前去将先生接回府中。”


    “殿下,先生说如今面容丑陋,怕是脏了殿下的眼,还请殿下遣人将草民送回居所,草民叫手下兄弟去……”


    刘峤摇头,沉声道:“在本王眼中,先生的面容如何并不重要。”


    方晏又勉力向他一拜,险些就倒了地,“殿下,请为先生留几分余地吧!”


    刘峤见方晏仍如此顾惜容颜,知道若是见了其真容怕是伤了他的尊严,便叫人将眼前人给扶好了,叹道:“难为先生遇了难关,竟还先想着本王,也辛苦你跑一趟了。”


    另外几位幕僚也都开口赞扬起方晏来,一个竟还提到了楚姜,“原以为楚九娘只是个病秧子,未想手段竟如此毒辣。”


    方晏脸上也留有余惊,惊慌道:“草民与先生也不曾料到,本见她生得如此貌美,先生都险些心软,幸而先生心性坚毅,藏在暗处一直不肯现身,却也不曾躲过了她这迷药。”


    “这样的女子,怕是满长安也没有哪个敢求娶了。”


    “杜兄此言差矣,有那般家世,只要不同前朝李司马那位女儿一样,求娶之人必然趋之若鹜……”


    “正是,她有此心计手段,将来必能为夫婿谋划,如此看来,她将来的夫婿才是有福之人……”


    方晏听着他们轻易便将严肃之事换成市井笑谈,一副不曾见过世面的样子,瞪大了眼睛,一脸的好奇。


    刘峤清咳一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闺阁女儿,有几分手段也不过在内宅里小打小闹,不过些拈酸吃醋的心机,不值多说。”


    说罢便叫人将方晏送了出去,未见他低头时唇角微动。


    拈酸吃醋、小打小闹?这样的事,求她做她也不会做的。


    在他出门之后,其余几位幕僚也都分别离开,有两个神色轻佻的,竟是看着方晏的背影道:“不知方先生竟还养了这样的尤物在身边,想必是自己越缺的,便越要找回了。”


    “你我如今是没有这样的艳福了,不知将来方先生厌弃了……”


    方晏虽手脚无力,耳力可不曾减弱,缓了缓脚步,将这猥辞尽数听在了耳中,折转长廊时余光瞥见二人,看见梁王也站在他们身侧,却并未出言阻止,渐想到他方才对楚姜的论断,心道他夺嫡的胜算实在是不大。


    文人立世,总该以德为先,却对同侪毫无尊敬,这般臣属,竟也不加规束,将来即便他得了大位,朝中多是这般臣子,朝纲也不稳啊!


    长安风流得似锦,处处俱是看花人,楚姜坐在车中得见长安春色,心中的沉闷去了几分,却没了与表兄一道去游玩的心情,遣人去说了一声便径直回了府。


    回府之时看见府门外有几架车马,向门房问了才知道都是些前来拜访的寒门书生。


    正听了那位吴郎在渭水的一番斥骂,看着门口这几架马车,她摇摇头:“不好好温书,走此歪门邪道,今日又非休沐,家中郎君俱不在府中,他们来了又能如何?况且太学试中父亲是主考官,让人知道了还不知要如何议论呢,还不速速送客。”


    门房一脸的为难,“是族里二房的三郎将人带来的,说是七娘与十娘的未婚夫婿还不曾拜见过郎主,他们连同几个同乡好友都十分崇敬郎主,早想拜会了,夫人推辞了几句都不管用,只得招待了。”


    楚姜峨眉微蹙,旁支的七娘与十娘许下那两位夫婿,自是不值当楚崧亲自去见,往常的也都是族里自己定下就是,二房的与旁支的关系比楚崧这一支还远,又管这事做什么?


    趁着今日来,莫不就是拿捏着顾媗娥不敢得罪族里?


    想着她便疾步去往顾媗娥处,心中计较良多。


    自周朝设立太学以来,几大世家择挑几个寒门书生进入太学便是约定俗成的事,然而如今时局似迷雾重重,兼之那位吴郎的话,实在令她心中不安。


    顾媗娥孕期正苦,二房那位带着几位书生在厅堂之中谈诗论对,虽并不要她待客,却也叫她焦愁,知道楚姜回来了便似见到救星一般。


    “九娘,那位三伯说话实在是咄咄逼人,句句拿族里压我,我真是……”


    楚姜看她急得要掉了泪,怕她伤了胎气,忙安慰道:“母亲不要动气,您请他们入府,又已经礼待,族里如何也说不了您的错处,倒是三伯,家中郎君不在,他引些男子前来,这才是他的失礼。”


    说着便对采采道:“采采,你去送客,请三伯留下,叫他等父亲归来,其余的书生,每人赠一匹绸缎,再即刻去请几个泥瓦匠来,照着那几个书生家乡的风貌建两个亭子,再对外夸几句,向少岚姐姐、秦娘子、我几位表姐妹、还有左氏李氏几位与我说得上话的小娘子发个帖子,便说我在书上瞧中了那几个书生家乡的建物风情,特请了族中两位准姐夫带同乡上门来参谋……”


    顾媗娥听她几句话便将事情安排了下来,心中渐渐大定。


    夜间楚崧归来之后,不知与二房的都说了些什么,回房时向妻子道:“往后若族中再有人前来,夫人不要顾忌,你若想见的便见,不愿见的便不见。”


    顾媗娥应道:“妾观九娘回来时的神色,便知事情不好,今日是妾大意了,夫主,可是有什么妨碍吗?”


    “本是那两个书生被同乡吹捧了几句便得意忘形,送了些东西给三哥,哄着他来了,幸而今日夫人你冷着他们,明璋的处理也甚妙,等那两桩婚事解除之后,再有什么,便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夫人不要多想了,以免伤了身子。”


    顾媗娥神色惭愧,“幸好九娘□□。”


    楚崧也笑了笑,想到傍晚出宫时,天子说到梁王那位被囚在长生观的幕僚,竟是个伪饰面容的妖人,不仅斥责了梁王识人不明,还按下了本该叫梁王接管的京畿巡防兵事,而这,竟也是楚姜的功劳。


    他眼神里多了分笑意,越发觉得将女儿囿在内宅,实在是天大的耽误。


    第110章 夜谈


    建始七年二月十五日,太学入学试开考,共计考生八千九百三十人,在为期两日的考试中,以策问试士为主,策试中又以《诗》《书》《易》《礼》《春秋》这儒家五经为要,另有百家之学佐之。


    然而书生们如此重视的这场考试在长安百姓眼中却不算什么要紧事,依旧有三五摊贩推着车去太学门口叫卖,待其见到持了兵刃护在门口的御林军,才悻悻推着车离开。


    太学虽设在城中,却处在僻静之处,不过有太学生千余人,其外的客舍酒楼书肆也都热闹着,尤其是考试这两日,诸太学生都在客舍里候着,口中议论纷纷,皆是在谈论这场考试。


    到了第二日午后,太学生们带着一股过来人的自矜,都涌在太学外面的酒楼里,想着看考生们出此门时的众生相。


    等候时,不免有人品评起来,又有人提到了那在渭水凭吊的吴郎君。


    “可惜了颍州吴厝,他若是不为沈樊祭文,必受博士青睐。”


    “只怨他心气过高了,那些话说出来,谁能忍下他!”


    却也有众多嗟叹者,言语中都暗暗对那吴厝含有褒扬之意。


    沈当与一个伙伴坐在角落里默默听着,将这群太学生脸上的神情看得分明,见他们众多都穿戴富贵,那几个说吴厝心高气傲的,谈及世家时甚至不敢面露嬉笑,又看了那些惋惜嗟叹的,虽并未散发不敬之言,神色间总是有些桀骜不驯。


    他便就着这间酒楼里的太学生数量看了看,发现这两类人约各占一半,心中尚有困惑,想他年轻时亦曾赴过几场太学试,那时候谈及世家,可无人敢神色不敬,如今也只十数年,倒是另一番光景了。


    正在他凝神思考时,太学门口渐渐有了动静,他便叫上伙伴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考生们出门时,从其形色面容都能窥见几分端倪。


    有春风得意的,或是早便找好了仪仗,或真是才华过人,答得行云流水。


    有愁眉苦脸、垂头丧气的,一见便知考得不顺。


    在其中神色自若的反属异类了,沈当看见吴厝随着人群出来,面色无悲无喜,在这一群考生中显然十分好认。


    他与伙伴便暗随其后,欲待合适时机再与他对面相谈,好送他出京。


    这吴厝应当是家产尚丰,住的客店正在长安繁华之所,沈当远远目送着他进了客店又才进去,将伙伴留在楼下守着,自己则进了一间与吴厝相邻的屋子。


    日暮昏黄,柳浪桃声充盈长安,早有高楼点灯,翠色浓艳中,又是画里升平貌。


    正当沈当临窗观景,感慨这几日的安宁时,他的伙伴突然推门进来。


    “季甫兄,吴厝的两位书童带着行囊走了。”


    他眉头一皱,出门看了一眼,却见到吴厝房门大开,他正神情冷硬地端坐在案前,案上纸页错杂,笔墨凌乱。


    他倍感异常,便佯装下楼时路过,向内一瞥,热情提醒道:“这位郎君,风将你的笔墨吹散了。”


    吴厝头也不抬,只是摆摆手中的笔,墨渍甩了满身。


    “若得东风便,送我心事满长安,也不枉某这千里一程,多谢兄台好心,无碍。”


    他话音落下,正有一阵风从他窗口吹入,将一页送到沈当脚下。


    沈当看他屋中只余下些许日常所用,也隐约猜到了些什么,笑着捡起那一页,却不见什么狂悖之言,只是一篇曹植的《九愁赋》。


    他想想便笑着俯身,将纸页轻轻放回了屋中,见吴厝仍奋笔疾书,便向后退去,一副不愿多事之态,随后与伙伴一同下了楼,又交代伙伴回去报与楚姜知情,自己则是点了一桌酒菜在楼下候着。


    楚姜正在教习楚衿诗文,得闻此事脸色便有些不好。


    楚衿等在堂中久未见姐姐进来,忙出门去看,一出门便见她眉眼带愁,体贴地上前拉了拉她的手,“九姐姐,怎么了?”


    她扬唇笑了笑,叫采采将她牵回去,又深看了她无忧无虑的背影一眼,眼中笑意不存,对来人道:“叫季甫见机行事,若是有人去害那吴厝……”


    她语气稍缓,凝了凝神,“先不必送他出长安,若是有人对他动手,依旧尽力护他,最好分辨出是哪一系,留下些证据。”


    来人连忙领命离去。


    楚姜看人影渐远,倚着栏杆坐了下来,眼神悠远。


    本以为这吴厝即便惋惜知音,哪怕罔顾前程,应当还是顾惜性命的,如今却已将书童遣回,独身留在长安,倒更是显了硬气,恐怕天下文人亦要颂他风骨。


    若是梁王与方晏此时杀害了他嫁祸给东宫与南方世家,正值太学试的紧要关头,不过书生狂论便丢了命,焉不令天下文人对东宫生出意见?


    想着她便要提步去找楚崧,怔然想到他近日要禁闭宫中主持太学试阅卷一事,便起身回屋,提笔将此事写下,又叫采采送往楚晔处。


    楚晔正任司议郎,要记注东宫大小事宜,便时常值守在东宫,拿到信后只翻看一眼,便知道妹妹的担心不无道理,想想便送往太子手中。


    “……吴厝之事,妹深患之,今父为禁所闭,此事乃与兄谋。恐人移祸东宫,妹止令仆力护吴君,兄若更议,必以告我,妹闺门行事,不若君等讳多,亦勿忧监察参我树党……”


    刘呈读至这几行,按在纸上的食指动了动,忽仰头看向楚晔,温声笑问:“三郎有何高见?”


    楚晔侧眼看了看堂中几位同僚,见他们都各行其是,似乎并不关心此处,便拱手答道:“高见不敢,臣只是以为,信中所提,应当重视。”


    刘呈亦颔首,顾自喃道:“如今两位太傅尽为太学试所困,倒是少了参谋。”


    话虽如此,倒不见他神色困顿,只见他招手叫过在一边研墨的虞少岚上前来,低声吩咐了几句,这话音却未避着楚晔,他敛眉听着,安心了不少。


    刘呈的吩咐正是叫虞少岚带人去替下沈当几个,又想楚姜近日受此忧惧,怕是心中愁困,也叫虞少岚留下伴她几日,好解解闷。


    而他的不避讳,也叫楚晔明白了他的另一层意思。


    若是东宫真被嫁祸,必不是楚姜护人不力的责任,而叫虞少岚相伴,也表了东宫的谢意。


    是夜,楚姜与虞少岚共处一帐,久未相会,二人俱是无眠。


    观婢女阖门离去,虞少岚脸上顿时少了些相聚的欢喜,借着灯色坐起身来,眼中浮现忧色。


    “殿下将那信给我看了一眼,你怎能写下那些话来,自古后宫不得干政,你竟……”


    楚姜微微蹙眉,也坐起身来,打断了她,反声道:“少岚姐姐,我又不是后宫。”


    她一滞,知道自己失言,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这些事都是他们男子所谋,你在信中说什么‘闺门行事,不若君等讳多,亦勿忧监察参我树党’,这话真是僭越了,幸好这次殿下派了人接过了这事,万一真叫你去处理此事,即便你做得好,外人评断来,怕是牝鸡司鸣、阴阳颠倒这些浑话都要往你身上安,到时候你要是处境艰难可怎么好?”


    楚姜知道她是担心自己,对她口中那句,她写下时便不曾担心,若是太子连将此事揽过的胸襟都没有,自己倒是甘心藏拙也不愿为东宫谋划的。


    不过她却轻轻摇了摇头,拉着虞少岚的手有些惋惜道:“当日初见,姐姐与我共谈兵法,我并未见姐姐你身上有如此迂腐的想法,而今不过数月,姐姐却以为外人的评断就能左右你我吗?”


    这一句像是深夜鸣钟,让她一瞬间愣了下来。


    楚姜观她神色,又轻声叹道:“少岚姐姐,那时候我说众人俯仰,不过天地一盘棋,如今我心万虑,不想耽搁到俗处,也想做个执棋之人,难道世间竟不许女子下棋么?我记得姐姐曾经,也是誓要红装挂帅的,现下却叫我不明白了。”


    她回过神来,被楚姜如此一提,便记起旧事,竟有隔世之感。


    “我……”她嗫嚅起来,“我不曾忘的。”


    然而是什么令她说出了先前那番话来?


    她凝望楚姜,见她分明笑着,眼神却是惜怜,顿觉惊慌。


    她瞬间便相通了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番话来,或是虞氏的坍塌,或是她母亲叫她离开金陵时的释然,又或是,是太子的温柔。


    莫名地,她觉得是最后一桩。


    她看楚姜仍不言语,只是凝望着自己,心中沉了沉,却未提出心事,只是笑道:“我只是与秦姐姐、画筝姐姐她们相处久了,总以为东宫能庇护我们一辈子,竟是忘了志气,九娘,先前是我失言。”


    楚姜含笑,拍拍她的手,若是秦娘子她们,也不怪她说出后宫不得干政了,那几个太子亲近的,将来俱是后宫之选,自要谨慎行事。


    她看着虞少岚眼中的一撇愁色,心中微叹,知道她有心事在怀,却不好探究,便推了软枕靠在床头。


    帐子上的海棠花撒在她手上来,她轻轻摩挲着,心中思绪良多,低声道:“少岚姐姐,我不要在意他们的评断,人生苦短,我不要将光阴消磨在无趣之处。”


    虞少岚垂下眼,一时不敢言,也庆幸楚姜未曾逼她对答。


    先前那句话,她是扯了谎的,不止秦娘子她们将东宫当作依靠,而是连她也以为,太子是她的倚仗,因此她也可以,不必再执着于仇恨,可以如天下诸女子一般,安守闺阁中,尽行女儿事。


    她也将软枕堆起来,靠着望向天青色的帐顶,昏色之中,天青荡曳,仿似片片落白。


    没来由的,太子在雪中将她接回太子府的场景又呈于眼前。


    这叫她深感不安,楚姜的话像是刀子一般,将蒙在她眼前的似锦繁花碎裂开,又叫她记起前尘。


    那时候她还记恨周朝,记恨刘呈。


    “九娘,我有些不明白。”她轻喃道。


    “姐姐不明白什么?”


    她侧头道:“不明白我往后要怎么做,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楚姜也转头看向她,烛光洒进帐子,照在二人眉眼间,一个坚定,一个茫然。


    “我要这么做,是因为我想。”她握住虞少岚的手,婉声道:“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我就是对的,我先前诧异,只是觉得姐姐不是在意他人言语之人,并非对姐姐的决定指手画脚,路要自己走了,才知道那道上露水沙尘沾衣几何。”


    “有的人顺遂一生,便要寻些坎坷,有些人年少便惯见风波,所以追逐安定,少岚姐姐,余生如何谁也不知,但求无悔而已。”


    虞少岚看着她诚挚的神色,不由怔然,片刻后才笑着点点头,笑中有些释然,“是我入障了。”


    长夜未央,烛火漫漫,二人相视一笑,终再无言。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等我,此后继续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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