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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润物无声


    建始七年三月一日,清昼多雨,天白含翠。


    在宫中阅卷半月的楚崧终于回返家中,因着禁中劳困颇多,兼细雨披身,不觉在儿女面前咳了几声。


    楚姜立即便叫人去唤疾医前来,楚晔也面含忧色,“便是卷册繁多,父亲也该珍惜身子。”


    楚崧正要开口,见到怀中幼女也皱了鼻子,小手正指向自己,“父亲往后再要说是我们顽皮闹了毛病,可是再不能了。”


    众人发笑,连苦于孕事的顾媗娥也好一场开怀,一家人又是一番欢笑不提。


    檐雨连珠般坠地,熏炉里升烟,缭绕阁中,本该清淡的景致,因着一家团聚于此,反成了温柔可亲的陪衬。


    待至楚崧喝下一碗女儿亲煎的药,时已过正午,楚晔还要回东宫,顾媗娥与楚衿也面露倦色。


    他怜惜妻女,一个正孕中,一个尚是年幼,便叫各自散去。


    临别时顾媗娥又叫了楚姜到一旁去,自袖中掏出一纸给她,“你十一姨在家中待得无趣,说是要来长安玩耍,这信是同昨日随礼一并送来的,尚不知她几时到呢!”


    楚姜有些欢喜,当着继母的面便拆了信,却只见薄薄一行,“明璋吾甥,我要来长安了。”


    这俏皮明快的一句,仿佛已将那个娇憨天真的少女带至了眼前。


    她嗔笑一声,“前几日少岚姐姐在时,还说不知何时得见十一姨,这却要来了。”


    顾媗娥也笑,“她一惯爱胡来,又不说明哪一日到,哪日灰头土脸地上了家里的门,我可是要撵出去的。”


    话音刚落,却又被阴雨激起的泥腥惹发一阵呕,仆妇忙不迭地搀着她回去。


    楚姜便又送走兄长与幼妹,待折着信回头时,正见父亲含笑看着自己。


    她殷勤笑问:“父亲这是头一回做主考官,都瞧了些什么奇才?”


    楚崧失笑,挥挥袖子,“还不待为父问你那吴厝是怎么回事,你倒是先问起来了。”


    “本来以为他好歹是个富家子,舍了仕途也能做个富商,后头女儿一见他连曹子建的《九愁赋》都写了出来,又遣返仆从,怕是要出大事,已经请示去殿下跟前了,眼下且不必女儿做些什么的。”


    她说着便挽上父亲,“倒是今年这回太学试,清早采采便说街市吵闹,张在宫门外那张榜单上挤挤攘攘几大行,名字怕是有上千个,往常不过只招三百人,这回又是为何?好些以为自己不能入选的书生,都回返家乡了,这回岂不是劳动他们再跑一趟。”


    楚崧听她一问便在症结处,悠悠道:“后宫有喜,陛下大悦,又闻太学中学舍空置颇多,特下此恩赐,原先三百人分甲乙丙三等各一百人,如今仍旧前三百入甲乙丙三等,其余七百人为添员,将来不入朝官擢选之列,只在各州郡吏员缺处去做填补。”


    楚姜恍然大悟,周朝的吏与官,是有着明显区别的,倘以郡吏入仕,身后若无家族,升迁难矣,难怪诸世家对此没有抗议之言,又是天子自称狂喜之举,稍有眼色的便不会去扫天子的兴。


    况且书生们若是回乡,靠着才学也并非不能做个郡吏,故而那榜上的也未必个个都要去太学里虚废三年光阴。


    不过又有一念自她心头闪过,她看向楚崧,果见他神色并不如语气那般轻松,遂轻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陛下此举,可是在为寒门开路?”


    楚崧这才点点头,开口便叫楚姜震撼。


    “那吴厝的答卷,在前头几轮阅卷里被刷出了两千名外,最后呈到我与你左叔父眼前的,只有一千份定好位次的,然而陛下竟于深夜前往,玩笑般地从那刷下去的两千多份答卷里随手抽了几份,其中便有这吴厝的。”


    回忆起天子当时的笑,楚崧犹觉心惊。


    夜烛阑珊,残灯昏处,笔墨堆叠。


    天子立于那些被黜落的卷册处,抽出的那几页,仿似自泥垢里翻洗出的新芽。


    “伯安,稚远,朕瞧着这一个颍州吴子善,答得也不差,怎么落在了这里来。”


    天子俯身执卷,论对指点,这是自立太学以来,开天辟地头一回。


    除楚崧与左融外,殿中人皆噤若寒蝉。


    终究是楚崧站出来自认疏漏,叫众人将三千多份再审再阅,方有了今日这榜上的一千人,那吴厝,便在甲等第八名。


    阁中一时静默,楚姜脚下轻动,只觉膝下一软,跌在了一边的栏杆上。


    终究是,南齐故事,成了儆戒。


    楚崧观她此态,心中微叹,“明璋,不足惧矣。”


    楚姜扶着栏杆坐下,“只是绵雨惹生青苔,脚下湿滑。”


    然而此句终了,她还是承认道:“加之,女儿心中也有惧意。”


    昔日短寿之征不令她惧怕,匪众胁逼未令她胆怯,如今不过是天子欲为寒门开路,却叫她仓惶至此。


    楚崧忽觉他这女儿才是世族政客该有的样子,


    这样的反应,说明她已经想到了此事的归终,寒门若立,则世家门阀衰微。


    然而他却笑问:“明璋,君子有中和之道,捭阖豫审世间变化,预卜吉凶,你以为此事,便能致使世族末路吗?”


    楚姜观他仍旧云淡风轻,神情松动,不觉摇头,“一朝寒门起,一夕豪族立。”


    崛起的寒门,总会成为新的豪族,这是必然。


    可是她的担忧却并非此处,而是由虞氏想到了楚氏。


    她叹道:“然而若似昔日南齐,一但风教薄,士无德,门阀立于皇权之上,便纵无外敌,终将谱录废。”


    楚崧抚掌,指着宫廷方向,“自陛下即位以来,灭南齐,抚北境,天下咸宁。前魏王乱,手下将士大多只效陛下,各族虽皆有儿郎驻守北境,所任俱将官,无有低微之职,而自先帝以来,望族子弟多自矜文雅,鄙薄武事,即便从军,亦向往宫廷,连你伯父当年,前往北境时也并不情愿,若推论一二,你舅舅手下三十万大军,乃至北境二十万将士,是效陛下,还是效将帅?再论文治,郡吏之中,庶族渐多。”


    他声音渐缓,楚姜也明悟过来,“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①却动松柏,憾高城,冲陵激水,梢杀林莽。”


    若无提醒,她也以为不过郡吏、低微武士而已,几无升迁之望,最多终身碌碌。


    又想起来曾有人赞颂她舅舅乃世家俊彦,却能屈志戎旅,从那时候起,军中寒士便已经势众了。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②


    天下起于黎民,疆域分于州郡。


    郡吏点籍账,治文书,上见府君,下理百姓,这般亦官亦民的存在,一旦成万千之众,如何不比朝官更有影响力?


    武士御侮戡乱,外御敌,内固天家,总有军功可搏,渐至显达。


    这是皇家的手段,似春雨细腻,润物无声。


    若不是这回太学试一次多取了七百名,恐怕也无人有心去想那些郡吏、士兵是庶族还是世族,这一回,便是提醒了。


    楚崧看她神情变幻,即知她明白了天子的用心,便又说回了他开头那句,“君子捭阖,豫审世间变化,明璋,我朝不会成为第二个南齐,为父身为臣子,得遇如此明君,必忠君以报,而为家族计,却不能抛舍家族,故此,何以计?”


    楚姜眼中浮现一抹异色,迎着父亲期待的眼神,她心神渐定,缓缓道:“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楚氏百年,所为不过逆风戢翼,顺势扬帆,而今世族不能挟皇权,陛下欲为,便是大势去处,楚氏便该顺势而为,既是忠君,亦为家族计。”


    楚崧扬眉大笑,从她这话里实在听出了点奸滑之味。


    若世族不能挟皇权,便顺皇权;反之……


    他深笑着,拂袖起身,手向檐下,接住了几枚雨滴。


    “明璋,山雨欲来啊!”


    楚姜随他视线眺望过去,正是皇城方向,又明白他口中的山雨,或许不只是天子这和风细雨的手笔。


    连日春阴,直到三月初十才见了晴明。


    暮春占了暮字,却毫不显颓气,倒是草木竞发,春光频惊。


    亦如楚姜所料,除了前三百,其余的七百书生并非人人都要进太学蹉跎光阴,及至初十这日,前往太学登名的不过七百余人,更有甲等第八的吴厝,与甲等第五十三名的一个年轻书生不曾去。


    吴厝不往,情有可原,自考试过后,他便终日放浪诗酒,不过文赋里暗贬几句,或因太子命人暗护之因,至今未见他惹出什么风浪来。


    那另一个却着实令人猜不透了,这日太学中遣了小吏前往其所住客舍,却闻其因染病在身,难久于人世,早已无心什么功名,已于数日前动身返乡了。


    正在小吏惋惜时,这位对外称染病的书生却正在兄长府中被禁足。


    只见一斜楝花下,一个面容稚嫩的少年正满脸的愁闷,口中殷勤,直央着仆妇去为他求情。


    陆十一甫一进门,便见亲弟一副不加反思的样子,心中恼气更甚,出口骂了几句,见他气势萎靡了又有些不忍。


    未想脸色刚缓几分,陆十九又嬉皮笑脸起来,他索性将近日查探一一说来。


    “你顶替的那一个扬州书生,我已命人前往扬州打探,丹阳郡广德县扶马巷并无一个叫孙显的书生,那门户所在,乃是一户姓赵的人家,如此情形,你还想着要与他通信!”


    陆十九一愣,“十一哥莫不是找错了地方?我在扬州时,可是亲自去过他家中的,他家中一双父母尚是年壮,门前三棵……”


    “门前三棵柳树,临河,门前两头石狮子,一只口衔的圆球被砸豁了口子。邻人相告,几月之前,倒是有一户人家在那里赁屋而居。”


    跪坐席上的陆十九轰然便向一旁倒去,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兄长。


    “十一哥,他如此骗我,能有什么目的?”


    陆十一俯身将他扶起,看他神色痛苦,肃声道:“你逃婚一事,族中顾忌与顾氏的交情,分毫未敢向外张扬,可你一到扬州便受那孙显相助,事后他又哄得你一路来到太学试,若非是楚太傅见了你笔迹熟悉,一出禁中便告知了父亲,怕是他便要顶着那位次进入太学了,往小了想,只是他利用你进入太学,可若被揭穿,便是欺君之罪,你说他为何骗你?”


    陆十九年不过十五,脸上稚气未消,“可是他与我说,是他家中逼他来考,他又怕考不上好名次被家中责骂……”


    陆十一眉目稍冷,“你年纪尚小,他怎知你就能考个好名次?族中遣令数百人寻你不见踪迹,怎么他就那般恰巧,与你上了同一艘小舟?还有你逃婚这事,若是不愿,来信与我商量了,我自会央求父母为你解除婚约……”


    “解除了跟顾十一娘的,还会出来什么顾十四娘,顾十五娘,我心中就只有十三娘,她不在人世了,我也不会再娶其他人,何况顾十一娘性情粗莽,不识文墨……”


    陆十一简直被他气笑,去年家中为陆十九定下婚事,他与顾十三娘倒是十分相投,瞧着他也欢喜,不料顾十三娘元宵外出赏灯时竟不慎落了水,回去后便大病数日,竟是不幸去了。顾陆两族不想作废这桩婚姻,便该成了顾妙娘。


    他看弟弟满脸的追思,喝道:“你小小年岁,与十三娘不过约定,难不成真要终身不娶了?”


    “人家楚太傅与元妻青梅竹马,不就是……”


    “你敬仰楚太傅,不过效其形表,未得风骨,我看你这回上当,便是知道楚太傅任主考官,哪怕没有孙显,你便是用了自己的名姓……”


    他顿了顿,更气了几分,“这样倒好了,旁人看了还赞我陆氏儿郎一声好才华,偏你愚懦顽劣,负才傲物,若是再寻不到那孙显的踪迹,只怕合族俱要被你拽入险境。”


    陆十九终于才惊惶起来,“怎会如此?我若……我若自行认罪……”


    陆十一看他此时才知悔改,在院中踱步了几个来回,细听他忏悔了数声,才终于道:“此事自有我与父亲处理,你只管在此好生反省,回头若再不愿迎娶顾十一娘……罢了,想来有此一事,顾氏也不愿再将女儿嫁与你,这你倒不必担心了。”


    陆十九愕然抬头,临了还受他一句讥讽,想辩解又觉兄长说得有理,只得懊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想了几回,又是眼泪不迭。


    作者有话说:


    ①宋玉《风赋》


    ②《道德经》


    第112章 星象


    陆十一话虽严厉,心中却有十分的计较,便连太学试的诸位考官都是在卷册送入禁中后才得知后宫有喜,天子欲开恩赐。


    虽不知天子是如何与诸近臣商定的此事,然而如今若要有人借太学试生事,无异于是在质疑天子。


    他这念头,正是梁王如今所苦之事。


    “我那好三弟,真是回回天幸。”


    堂中诸位幕僚都纷纷出言,或劝慰,或勉励,总也说不在他心上去,便将视线投向了方晏。


    又换了张面具的方晏坐在他下首,这回倒不是病态了,却也面容不美,甚至颇有些丑陋,见他看来便道:“方某倒以为,殿下所虑过矣,陛下只是想给寒门开路,如今几大世家俱拱卫东宫左右,我们折其羽翼,伤及世家,不是正好中了陛下之意?”


    其余几位幕僚都未料到他如此大胆,其中一个道:“方君所言实在锐意,将来若无世家相助,殿下夺嫡之路岂不艰难?”


    刘峤却目光浮动,显然也想到了天子的用意,此时又听方晏回答那位幕僚道:“尚兄以为,陛下一次多收这七百名太学生,难道不是明晃晃地告诉世家,寒门当起么?”


    那人顿时哑口无言,其余人也都思索起来,渐也对方晏所说认同起来。


    刘峤见此情形,仍略显迟疑,“只恐受父皇所疑。”


    方晏一笑,“山木自寇,象齿焚身,生而顺者莫不庸也,殿下想要的,可是人间极位,之前魏王之乱,陛下也不曾疑心到殿下身上,况且如今若要借这回太学试生事,诸世家,不是嫌疑更大吗?”


    梁王心中一惊,看着他站起身来,去将窗边一局残棋打乱,又捡起数枚棋子,指着棋盘上所剩无几的棋子道:“错峙时是僵局,殿下,您的棋若不打活,如何再走?”


    东风将动,一帘春暗。


    刘峤静看黑白各据,目光渐沉。


    三日之后,正是太学生入学之日,临近太学的一座园苑忽起大火,火势冲天,经久未歇。


    长安人以为只是一桩不慎,却于此夜中,城西与城东各有两处民宅起火,城北又有几座连铺被焚,火灰漫天,吓得百姓们漏夜查点家中薪烛。


    武候铺预防及救火不利,连带京畿巡防也被问责。


    而市井流言也越演越烈,却提的不是武候铺,反是提起太学试来。


    陆十一对此流言,心中不安渐重,独坐书房中思索良久。


    正好陆十九前来思过,见到兄长对着屋中一只相风铜乌①凝神许久,书案上又凌乱铺着几本书,想到近日流言,问起他是否在想自己闯下的祸。


    陆十一见他尚知悔改,心有宽慰,面色却依旧凝重。


    “本以为虞氏之祸与族中无关,却想当日顾氏不过与齐王几句闲谈竟被做了文章,若非太子殿下对答得当,怕也是一场大祸,然而看似风平波静,想必在陛下眼中,顾氏早已被记了一笔,如今你又被带进太学试中去,这考试虽非什么要紧的选拔,却也抵不住有心人借此生事。”


    陆十九面生俱意,即便年少,倒也分得出形势的,“兄长的意思是,有人是要故意针对顾氏与陆氏?”


    “不是针对,是要让顾氏与陆氏,如虞氏一般,轰然楼塌。”


    陆十九见他从案上捡了本《观象玩占》②,跟着他走了几步,却见他只是略看了几眼便掷下。


    忽有风来,拂动他衣袍,一袭灰青的竹叶纹盖在了铜乌上,他手下轻移,袍角便带着铜乌坠地。


    是夜,西南风动,城中再起大火。


    朝廷再不能坐视不管,深究走水之因未果,只得如实禀报。


    悬而未决之时,太史令呈报,西南有星孛入于北斗,而箕星在天,岁有凶风;又见北斗第四星微不见光,天权孱则文运衰。③


    一时之间,朝野纵论不休,皆以为天子会对这次太学试的结果另有发落,却不想天子一言不发,只叫太史令再观。


    连着两日星象俱是如此,太史令便献策,当请此次卷册中上佳者,焚之供奉上天,祭礼过后再观天权星是隐是现,方知这批卷册是凶是吉。


    这一策很快便得到了天子的许可,天子思索过后,又命太学试主考官主持祭告仪式。


    与此同时的梁王府中,刘峤临立窗前,看着天上几片云笑道:“以星象破解,楚伯安这一手,本王倒是不曾想到。”


    一位幕僚笑道:“焚卷册,毁证据,倒也不用愁怎么去找出那一份了。”


    方晏却是笑道:“想来或许并非是楚太傅之计,他在这次考试中实在清白,楚氏原本看中的两个书生这次虽都名次在前,却早被解了婚约,与楚氏再无瓜葛,这回可是拿捏不住他家的。”


    堂中另几个幕僚便有所思地点点头,一个问道:“难道是左稚远跟陆诩猜到了什么,不然为何那夜又生了一场大火?”


    方晏轻笑,“诸君,东宫众属臣中,尚有几位看似不见经传,实则圭角不露之人,或许,不该只盯着那几位位高权重的。”


    刘峤忽想到了什么,“可是吴郡陆氏十一郎,陆约?”


    众人一听这名字,都想起了陆十一是怎么入的东宫。


    身怀运道,以玄问途。


    刘峤看他们神态,抚掌大笑,“任他是谁,不过自作聪明,也省了本王废心去腾挪,正是个,瓮中捉鳖。”


    一番议罢,方晏出了梁王府中,上了一架驴车,坐在车辕上便自己动手赶车,侯在车中的戚三一见他便禀报起来。


    “大郎,沈三哥已经过去了,孙五险些被陆氏的人抓住,逃跑的时候藏进羊圈中被踢了肚子,正在哭天喊地呢……”


    方晏听他胡天胡地一通说,半句不在他关心处,打断他道:“我交代……”


    戚三一顿抢白,“哦,楚九娘啊!我看她机灵着呢,想必也知道了长生观里不是大郎你,再也不曾去了,不过昨日她与她表兄又外出玩耍了……”


    方晏手中缰绳一紧,皱眉侧身道:“我交代的是这个?”


    戚三一愣,才知道自己将与伙伴们闲扯琐谈的说了出来,忙改口道:“我记错了,大郎问那个太史令啊,他应当是听说陆十一身怀好运道,想着探究一二,却不知二人怎么就结交上了。”


    他略一想,思及陆十一与楚氏兄弟二人的关系,倒也不惊讶他与人结交的本事了,尤其太史令还先对他生出了好奇,这般情形,两人有些交情也不足为奇。


    戚三见他再无言语,心中乐了起来,难得他为自己赶一回车,想着他便索性向后一仰,乐不可支地挑开帘子窥看街市。


    “她去了何处玩耍?”


    戚三正看到一处胡人杂耍,正在酣乐之际,被这冷不防的一句吓得手上一抖,回了好一会儿神才意识到他在问什么,便放下车帘,调侃道:“大郎,打探人家小娘子的行踪,这不好吧!”


    不想他脸皮甚厚,笑声传进来,“那是你将来的嫂夫人,为兄还问不得了?”


    戚三吐吐舌头,“人家可是跟太子一伙的,大郎你总害东宫,还指望她嫁给你,我要是楚九娘,早就与大郎断绝往来了,我瞧着常与她一块儿玩耍那个左八郎便很不错,长得也好看,出手还阔绰呢,上回我瞧他买茶,出手就是一锭黄金,都不叫找补的……”


    他正说着,一锭黄金便从车外掷进了他怀中。


    他忙嬉笑道:“不过他比起大郎你来,还是差得远了,昨日他们去城外北山踏青,他连个纸鸢都舍不得买,还是上回那个公主给楚九娘买了一个,不过她又不爱玩,敷衍几下就跟她表兄看斗蛐蛐去了,气得那个公主跟她闹脾气……”


    方晏久未见她,听着戚三描述,心中思慕又重起来,却记着长生观里的事,一时气她对自己无情,一时又觉得自己也无情。


    只如此想来,倒令他发笑,两个无情人,活该凑做一对,正好互相折磨。


    不觉间,这架破陋的驴车便从楚府门前缓缓驶了过去,方晏借着面上这假皮,毫不遮掩地向内探视着,看到门口几架车马,猜测她或又是要出门玩耍,心中竟是隐隐泛了点酸意。


    顾妙娘初下马车,正见到一个面黑貌寝的青年人怪模怪样地看着她的马车,一转头便张大眼睛瞪了回去。


    方晏一见是她,心头那点涩意好歹减了些,收回视线方去了。


    而顾妙娘一等见到楚姜,便抱怨道:“长安怎么出些怪人,我刚在你家门口落脚呢,就有个丑郎君瞧着我,那样子,活像是我从他碗里抢了饭吃。”


    楚姜失笑,“怕是见十一姨华贵美丽异常,忍不住多望了几眼,慕美之心,哪里就怪了?”


    顾妙娘被她这一说,倒与高兴起来,短叙了几句,又带着她与楚衿去看自己带来的新鲜玩意儿。


    夜里楚姜刚沐浴罢,她窗外一株梨树开得正好,夜中无风,犹有香气拂窗。


    采采收拾起湿衣,正要开窗,看到有几瓣梨花落在窗棂上,捡了去与楚姜笑谈。


    “今日十一娘说她养了一盆花在屋子里,能控制花期,落进来这几瓣太淡了,女郎,不若我们也在屋里养一株梨树?等到了冬日里,催着它开花。”


    楚姜失笑,捏着那几瓣来到窗前,“我可不爱侍弄,你要养了,可不许叫我帮忙。”


    她说罢,借着月色望向那株梨树,忽见伸来的一枝上有一点绯色,压过枝条一见,正是一支玛瑙翠玉簪。


    采采瞬间便猜到是谁所系,调笑道:“簪子到了,人却未来,莫不是徒惹女郎相思?”


    楚姜握着簪子,将枝条放回去,任其掸落花瓣,笑喃道:“他这是怕来了,我又给他下药呢!”


    作者有话说:


    ①相风铜乌:铜质乌形的候风仪,可指示风向。


    ②《观象玩占》:是一本研究占卜星相的著作。


    ③“有星孛入于北斗”这句史书里记载是凶兆,箕星是二十八宿之一,古人以其明亮为起风征兆;北斗第四星也叫天权星,文曲星。文中星象是我瞎编的。


    第113章 舞弊


    非大祭之礼,本不必天子亲至,却实在与天子心事相关,一场祷问之礼,倒成了盛事。


    当日,天子端坐祭台正前方,诸官也沐浴焚香,分列祭台左右。


    一句“尚飨”念罢,太史局中两位官员便迎向楚崧与左融,请其呈上佳卷,待接过卷册,又念了一遍祭文,才要送至炉中。


    不妨祭台上还未起烟,宫城东北角一座阁子竟先燃了起来。


    众人讶然,看祭台上动静都停了,便都垂首等着天子的反应。


    不想天子只是面色平静地看了那方一眼,问向太史令道:“何不继续?”


    太史令忙禀道:“回陛下,神其有灵,兆不吉也。”


    “何时再祭?”


    “再待吉日。”


    天子微微蹙眉,看他面色踟蹰,肃声道:“若有言,不必遮掩,下一个吉日,是西南角再起火,还是西北角再生烟?”


    楚崧闻此语,心中明白天子要做这场祭祀,并非认为祭礼有用,天子可是连神医都舍得叫他放走的,一个连延寿养生都不期的帝王,怎么会以为凶兆吉兆能左右太学试。


    鬼神之后,不过是人心在缠斗。


    是谁京中放火,是谁将太学试卷进流言之中,是谁让这场祭祀做不成?


    连他,也分不清幕后之人是谁。


    “陛下,或是卷册不对,该当另择佳卷。”太史令跪地道。


    天子冷笑,“是哪一份不对?索性去将三千多份卷册都拿来,一并给焚了,再有不够,往年封存的也一并取来。”


    太史令闻声,再不敢抬头。


    日阳高升,东北角的动静早已下去,正在场面渐僵之时,立在楚崧与左融二人身后的一个太学博士出列拜道:“陛下,臣有奏。”


    天子闻声只是轻轻挥手,便有内官开口道:“当奏。”


    众人视线过去,正见那博士执笏出班,朗声道:“昨夜臣在太学外救下了三个书生,遇时正是深夜,街道尚无行人,那三个书生身后却有数人追赶,皆兵刀在手,幸而臣昨夜自家中返值,尚有部曲护送,追赶之人见臣身后有势,方遁了去,那三个书生却意识混沌,臣便将他们安置下,今晨方见他们意识清明,五感灵醒,甫一见臣便高呼悔矣,求臣相救。”


    此言一出,顿有蚊声起,连天子也微微俯身向前。


    又听他继续道:“这三人皆是徐州人士,去年十二月抵的长安,为的正是此次太学试,而三人无一人赴考,却惊奇甚者,其中一位却在榜上有名。”


    一语既出,祭台上下皆哗然。


    下一刻,这博士又道出更为惊秘之语,“三位书生还告知臣,早在太学试前两日,他们便已经拿到了太学试题。”


    “荒唐!”天子拍案,“寒士久苦,孰人再误?”


    众臣看不明白,这究竟是对谁发怒,然而两位主考官却不得不出来表态。


    左融道:“回陛下,太学试题乃是诸位博士在禁□□拟,刻印后由御林军看守,至考试当日,诸博士与看守卫士无一人离开禁中,饮食皆有看护,便连臣,也是考试当日才知试题如何,如此缜密,若仍有疏漏,必不可轻忽。”


    楚崧也道:“回陛下,太学取士关乎我朝文运,若卫博士所言非虚,必深察之。”


    天子目光阴郁,又听下方几位重臣附和,复看向卫博士,“三位书生试题何来?又何以早日不告?”


    “有人比他们更早得到,三人遂以孔方换来,然考试前日惴惴其栗,不敢赴考,匆匆回乡,却在驿站听说有一人名字在榜上,心中惧甚,急忙回京,三人无胆,不敢前往衙门,只往太学告屈,却言被一博士阻拦,受唾数句,三人不敢相斗,不想才刚离开太学便被追杀,藏躲几日后,终想一搏,才叫臣遇见了。”


    他每出一句,便叫此间人声沉下一分。


    他身后数位博士俱面有异色,似在彼此疑猜赶走三位书生的博士是谁。


    天子忽问道:“赶走他们的博士是哪一个?”


    “三人不识,只道是容长脸,面白,有须。”


    几位容长脸的博士都面面相觑,其中几个面白的更是惊惴,然而只如此看着,实在不能辨出是谁。


    天子又问:“那在榜上的,叫什么名姓?”


    “姓孙名显,字文普,世居扬州丹阳郡广德县,列于甲等第五十三名。”


    楚崧眼中微芒闪过,五十三名,那卷册是陆十九的字迹,阅卷考官中,只有他认得那字迹。


    那是个赤诚的孩子,第一眼见到自己便激动得跌了跟头。


    他赫然便明白了是谁人设局,目光越过祭台上的祭炉,看见对面的梁王面色肃然。


    在他前方的太子,也依旧温润平和,他身后,站着陆氏父子,陆诩的神色显然不如陆十一沉静,他暗叹着收回视线,目光掠过在祭台上捧着卷册的太史令,心中暗猜本该焚到第几册才是陆十九的。


    卫博士此时也从怀中献出一张绢帛来,交由内监呈上,“陛下,臣来前令三人提名画押,此次祭礼不成,或是上天昭示卷册不详,或许其中,便有甲等五十三名,臣所言是真是假,只请一核便知。”


    天子点头,内监立时便带着绢帛去祭台上。


    日阳高升,祭台上光明洞彻。


    刘峤看着内监手脚轻慢,躁意上了怀,又带着难言的兴奋。


    陆诩手心一片滑湿,紧紧盯着那方,眼中似要喷出烈焰,要去代替内监那双手,去焚了卷册,去烧了祭台。


    一只手轻轻拍在他臂上,内监的声音也响起来:“禀告陛下,其中并无甲等五十三名。”


    刘峤双手轻颤,抬眼前看,见到站在太子身后的陆十一身影镇定,连一阵风过,也不曾激起他衣裾。


    这不可能,卷册封存禁中,今日开阁去取,是他毁掉证据的唯一机会,若不然他也跟着放一场火是为何?星象、祭礼,不都是为了毁掉……


    怔然间,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陆十九所写的卷册,若是不在祭台上,也绝不会在封卷阁中,进了那阁中的人,翻卷之时,轻易便可调换。


    一旁的楚崧也不曾料到,正见卫博士面色不改,“想来便在封卷阁中,亦可辨出。”


    天子望了群臣一眼,看着这些精明深算的臣子个个低头不言,忽看向两个儿子,“太子与梁王,一并领人前去,将那甲等五十三名的试卷,拿来祭台上。”


    这句话,令太子与梁王都有些惊讶。


    这尚是头一遭,天子在群臣面前,将二人并提。


    二人心思如何,群臣不得而知,只看二人恭敬领命,一派兄友弟恭地去了。


    不多时,二人便已执卷而归,与卫博士呈上的绢帛字迹一比,果真有异。


    天子扫向群臣,手指在椅背上轻敲了几下,眼神渐渐沉重起来,直直看向卫博士,“三人可有说,谁人将试题卖与他们?”


    卫博士顿首,周身气势大义凛然,“正是如今甲等第十名与第十七名,言辞之间,牵扯其中者,当有十数人之众。”


    群臣哗然,陆诩与顾晟更是错愕,原因无他,只因他们入京之后也效仿北方世家,在书生中择挑了几人做女婿,这甲等第十名与十七名,正是两族分别选中之人。


    刘呈也面色微凝,之前他叫东宫中的年轻属臣们去访看书生们,看中的人中正有这二子,得知顾陆两族招他们做女婿时还十分满意,本想等太学试后对他们多加青睐,却在此时……


    他未深想下去,心中更怀疑那牵扯进去的十数人,或许大多是东宫看中的。


    刘峤垂着头,暗暗伸直了肩背,心中想着一个陆十九本就是引子,骈枝而已,没了便没了。


    天子的目光,也悠悠投向了东宫诸人所在,与太学博士们站在一处的楚崧与左融,对视一眼,已然猜到了天子要说些什么。


    “事涉太学博士与众位考官,诸卿认为,此事何解?”


    楚左二人当即领着身后博士们拜倒在地。


    楚崧道:“臣涉其中,不敢妄言。”


    其余人纷纷附和。


    “太子与梁王呢?”


    刘呈心中深明,他两位老师涉入,东宫也不得幸免,便回道:“回父皇,兹事体大,甲等第十名与第十七名,儿臣曾探知其才华,不敢妄发议论。”


    刘峤也随之道:“儿臣以为,该当严查。”


    天子蓦然眯起眼,神色间隐隐有些不耐。


    左丞相观此情形,略一想便道:“禀陛下,而今星象有异,正是上天昭示,事既现,便当如梁王殿下所言,一一查实,试题有泄,所图者尽已在太学之中,不如请太子殿下与梁王殿下共同究办此事。”


    “陛下,臣以为不妥。”卫博士抬起头,头上的进贤冠轻晃了片刻,“那第甲等第十名与第十七名,早被陆氏与顾氏招了女婿,太子殿下爱才,昔日顾氏惜齐王之失尚殿前回护,如今恐是……”


    “卫仲弦,你竟敢攀诬东宫?”左融愤而出列,顿首道:“陛下,东宫所庇亦乃天下寒士,又怀仁儒怜悯之心,何须作弄太学试中?”


    顾陆两族官员也都出列拜倒,口称清白,自请囚闭,只待查办结果出来。


    天子嘴角翕动,却是望了眼刘呈,看见他站在众臣之前,满身的春阳之辉,最是松风水月,见到他望去,他这最为疼爱的儿子微微抬起眼来,一眼清明。


    刘呈看到他神情微妙,便也顿首下拜,“父皇,儿臣愿避嫌,寒士之苦,累年经月磋磨文墨,一朝沾恩,暮春挟纩,儿臣爱之怜之,对俊杰亦惜之重之,望父皇彻查此事,以还诸士子公道,儿臣自请避于东宫,望父皇恩准。”


    众臣面色各异,楚崧脚下缓移,与左融站至一处,也拜道:“臣请伴于东宫左右。”


    他如此表态,连带着太子身后诸人与左融,都跟着跪倒附求。


    梁王低着头,并未想到太子能如此忍退,正想跟着也说上几句,却听天子已然赞同,“便着梁王与左相主查此案,暂将太学封禁,那三人……交至御林军看管。”


    众臣听了这命令,又恍然明白了几分。


    而梁王心中虽有喜色,却还是挂着怅意,左丞相他,可是一心向着太子的,天子此举,对自己究竟是信是疑?


    第114章 独谋


    不待梁王多想,天子便已称倦,叫太史令匆匆收拾了祭礼,上了柱香便先行离去。


    太子此时才看向两位老师,走至他们身侧惭愧道:“是子衎连累了老师,东宫之中殿阁粗陋,委屈老师了。”


    楚崧叹道:“是臣履职不力,怎敢推脱于殿下,待臣回返家中……”


    他话未完,便有天子亲近的内侍近前来,笑脸请他们前往东宫,说话前还怕他们多想一般,“陛下的意思也是,清白便要清白个干净,免得遭人拿了筏子,一应起居之物,禁中俱出得了。”


    刘呈眼神一暗,随即便笑道:“正是,王内官所言有理。”


    说罢便请两位老师同行,身后又跟着众多属臣。


    刚行了几步,刘呈便似想起什么一般,面色微红,“王内官,我宫中一位女史,身上落了些症,楚九娘子吃的一副药,刚好对她的症,这几日看着,怕是要吃完了,不知是否方便,孤遣个人去九娘那里,再取几贴药来。”


    王内官看他面色,笑得有些慈蔼,“得殿下如此关怀,是那女史的福气,殿下是自请避嫌,自然去得,老奴这便叫人去。”说罢便交过一个年轻内监,从腰间解了块令牌给他。


    刘呈便笑着看向楚崧,“太傅可有什么叮嘱要一并送去?”


    楚崧便看向那年轻内监道:“有劳内官,只叫她按时吃药就是,另有,我新给她写了一副字帖,便放在我书房里,书架第三层的楠木盒中,嘱咐她不可轻忽了功课。”


    刘峤远观着他们师生言笑,见那内监执了出宫令牌离去,低声叫过贴身的亲卫谢倓,“跟去看看。”


    谢倓应声,一路相随着那内监来到楚府之外,见人进去之后才离开了。


    楚姜听闻父兄皆随太子禁闭东宫,满怀惊讶,天子从来偏爱太子,竟也能准许,这是否也说明了,这次太学试对天子而言意义非凡?


    内监看她渐入沉思,又轻唤一声,“楚娘子,不知如今那味药可有配好的?”


    她连忙回神,“有的,我先前正算着那几帖药能吃几日呢,请内官稍候,我这便叫人去取来。”


    内监看她嘱咐婢女去取药,仍笑道:“太傅如今只是为避嫌疑,世人皆知太傅高风峻节,如今避了也好,想来过几日便能回来了,娘子也无需过忧,您这身子好不容易才养好了,更要珍惜爱重才是,不然陛下与娘娘皆要心疼的。”


    楚姜感激一笑,“多谢内官提醒,说来我回京数月,倒不曾进宫拜见,想来娘娘该要气我了,本来早便要去的,倒是家中事情繁忙,母亲又有孕在身,实在脱不得身,正好我给娘娘做的两身披袄刚过完香,劳内官替我送一趟,也请她不要担心我,等事情忙过了我再进宫去拜见。”


    内监自无不应,楚姜便劳他稍等,回到房中便收拾起一个包裹,出门时手上又拿了一只锦盒,只见她笑着递去,“我记得王内官腿脚到了寒湿之日便不灵便,疼痛难挨,父亲怨是我小时候总要他老人家抱着玩,害得他落了病,这里头是一张神医赠的方子,江南水雾重,多些老汉腿脚亦有此症,都是赖着这方子治好的,烦请内监为我一并送去,也算是我报答他老人家的。”


    内监倒是先替着上司推了一句,看她神情实在诚恳,便也接了来。


    等到采采拿着药来,他接过时,便觉袖中有什么东西坠下,心中明了,待分别时又听楚姜道:“还要烦请内监告知我父亲,我会照料好母亲与妹妹,请他安心辅佐殿下,对了,也告知殿下,我这里的药足够,叫他不要担心虞女史的病,药吃完了,尽可来取。”


    内监一一记在心中,离去时惦着袖中那块暖玉,倒是心情颇好。


    楚姜等他身影离了院中,才轻叹了一声,叫采采去顾媗娥院中通报一番,又特意嘱咐她一定要好生劝慰几句。


    阿聂因知她敬爱顾媗娥,问道:“女郎何不亲去?夫人孕中思虑重,采采嘴下没个轻重的,万一叫夫人动了胎气可不好了。”


    “殿下与父亲托了如此重任于我,可是耽搁不得的。”


    阿聂看她匆忙要往院外去,赶紧取了伞跟上,却不明白她说的重任是什么,“殿下与郎主何时……”


    楚姜回身叫她止步,“叫个小丫头跟着我就是,阿聂,神医赠我的那本药方,你即刻叫人去抄下来,每一份都要单独放,再备上十份礼,便照着……照着我回外祖家看舅母们的份例来,还有,把沈当叫来院中候着,我有要事让他去办。”


    阿聂观她面色凝重,知道事态不好,忙将伞交给一个婢女,自己去忙她交代的事。


    她一路向楚崧的书房过去,穿花过柳,她侧眼见锦色春荫,渐觉天子恩威难测,恰如这般繁盛光景,春夏灼人,秋冬凋敝,今昔加身之锦绣,哪日凋折惨败,才是可怜。


    想着她又加快了脚步,等进了书房翻找到那只楠木盒,心中忽生怔营,暗吐了一口气才打开来看。


    然而盒中,确实只有一本字帖。


    是楚崧所擅的楷书,写的是《易传》中的《彖传》,她仔细翻过数页,却未见任何字帖之外的交代,不觉蹙眉,又从头翻了一遍,依旧无果。


    她父亲为何要写《彖传》?


    她随手翻开一页,目光探去,忽想起她父亲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明璋,阴谋阳计,早有记载,故曰读书人仁义,读书人奸狡。”


    她怔然垂眸,看到随手翻开的这一页上正是一个《随卦》的卦辞。


    “随,刚来而下,柔动而说,随。大亨贞,无咎,而天下随时,随时之义大矣哉!①”


    书墨自纸页里脱离,萦绕在她眼前。


    她忽然便想明白了,不觉露连个笑,默念道:“‘而天下随时,随时之义大矣哉!’卦若家国、似君臣,君臣相随,君是君,臣是臣,东宫是储君,梁王是臣下,哪有臣下不敬上的道理呢?”


    想通之后,她便匆匆抱着锦盒回去,正见到沈当侯在廊上,见到她来,沈当也面露忧色,“女郎,属下刚得知东宫众人俱被禁闭宫城中……”


    “是有书生告发太学试舞弊,殿下与我父亲、三哥,都为了避嫌,留在了东宫。”


    沈当惊讶,“女郎可是有事情要属下去办?”


    楚姜点头,问道:“殿下护着的那个吴厝,现今如何了?”


    “之前恍若疯癫,整日在客舍里喝酒写诗,之前多有书生去寻他辩论,只是其所言俱是指摘门阀,渐渐便少人去了,太学试放了榜之后他倒是震惊得很,却因不肯去太学报道,又多了些名气,已有许多人前去请他做幕僚,更甚者,扬州刺史还征辟他做豫章郡的郡守,却都被他一一拒绝了。”


    楚姜拧眉,扬州刺史李甫珃?一念闪过,她也想到了其中关节,天子广纳寒士,李氏也愿意顺势,李甫珃收一个吴厝,或能打破他庸碌的官声。


    “可有人对他下手吗?”


    “有过一回,被太子殿下派去的卫兵发现了,不过也不曾抓住什么证据。”


    楚姜点头,沉声道:“后日夜里,你带几个人去刺杀他,务必隐匿身份。”


    沈当正错愕之际,便听她继续道:“现在护着吴厝的,你之前也见过,你与他们的长官通个气,问他要一块东宫近卫的令牌,刺杀之时只要闹出动静就是……”


    他越听心中越是惊恐,不敢相信她竟如此大胆,然而看她神色如此镇定,听她淡淡解释了几句,终究还是应了下来。


    他临走时,楚姜又叫住他,“季甫,替我送个口信去城外大营,叫我六哥务必不要回来,让他与我三哥一样,在外避嫌,不要散发议论,不要心生不满。”


    沈当垂首,看她扶着栏杆莲步轻动,掠过柱子时身形纤瘦得尽数被挡住,只有一片轻薄的碧绡得彰见人影,这样一个弱女子,能撑起如此重任吗?


    她似看出了他的疑问,缓缓摇了摇头,“季甫,这是东宫所托,我不一定做得好,可如今,可我不会绝令事态更为严重,也或许,我真能挽回局面,上党匪患那年,我父亲也十七岁,他一人便舌战劝降了上千匪众,如今我也十七岁,未必不能如他一般。”


    沈当惭愧拱手,“属下自相投于女郎,便知女郎才智过人,往后绝不敢深疑。”


    楚姜挥挥袖,笑着叫他离去,等他人影渐去,笑里竟渐渐带着些惆怅。


    阿聂出门来看见,心中疼惜,“女郎,药方都在抄了,是要给哪家送去?”


    “先给大舅母送去,不过她素来体健,我得写封信给她才好。”说完她便提步回屋,阿聂看她匆忙,又是一阵心疼。


    却说那位王内官,收到楚姜送去的药方时白腻的脸上便是一阵笑。


    跑路那位年轻内监一见便殷勤道:“楚娘子说是报答您呢,不过早不来晚不来,这会子来,陛下知道了,不知道您老人家是用好,还是不用好呢?”


    王内官手一摆,倒是将锦盒收进了袖中,“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她能记着,便是好的了。”


    说罢他又对着这内监笑道:“九娘从来就出手阔绰,想必你小子也没被冷落。”


    “正是想着将这暖玉献给您……”


    “这玩意我老家伙拿着真是照丑呢!”他又看了一眼,拍了拍年轻内监的肩,“是好东西,好生收着,这好意你可得记着,别做了那等朝三暮四之人。”


    “小的明白。”


    王内官便点点头,手拢着袖中方去了。


    作者有话说:


    ①《彖传》


    抱歉今天晚了,部门应酬真是烦死了。


    第115章


    春尽之时,云气渐稀,长安百姓爱在这时节裁布做衣,因少了湿意,又免躁气。


    月沉之时,仍有人户在响着机杼声,在这般祥宁的声响中,忽有嘈杂的人声响起。


    “有贼,有贼!”


    “速请衙署,速去。”


    在客舍伙计的呼救声里,当事人倒显得十分沉静,脸上神情笃然,似是早已料到一般。


    客舍主人不知是怜惜他的才华,还是舍不得他付的房资,十分殷勤地关怀着他,“哎呦吴郎,这紧要关头您举着烛火四处看甚?还不速速去府衙里寻个依托庇护。”


    吴厝摆摆手,镇定坐在床沿上,“多谢阿翁关怀,吴某早料到有此一遭,怕是……”


    店主听他话音停下,借着烛色好奇望去,正见他蹙着眉,从身下帐褥中摸出个令牌来。


    “这怕不是贼人遗留……”


    未等店主人说完,吴厝便大笑一声,将令牌置在烛前,一字一顿道:“原是,东宫要杀我。”


    说完他便意气起身,回身看了眼床上破烂的被褥,正露着丝絮,显着刀剑撕扯的痕迹。


    店主一听就吓了一个趔趄,显些没抗住摔下去,“吴郎,这话可说不得,那东宫害你作甚?休要胡言,休要胡言。”


    吴厝看只是提起东宫便令他畏惧至此,嘴角轻扯了个弧度,将那令牌揣进怀中,“害我作甚?自是我吴某挡了他们的路,折了他们的脸,在这紧要关头怕我吴某生事加重他们的罪,阿翁,我自去告我的,不会连累尔等。”


    店主看他匆忙出门,又惊又忧,一路跟着下楼去,“吴郎,这向来民不与官争,穷不与富斗,何况那可是太子,您就是不想着前程,也该想想家人。”


    吴厝冷笑,脚下不停,“阿翁,吴某正是想着家人,才更要奋身一搏,我家中高堂俱在,下有一双儿女,又有妻妾遥盼,我若不去告,将来我阖门百口,与活在桀纣之下污暗的浊世又有何异?”


    “吴郎,这话实在过激了,吴郎……”店主看他自客店出去,只得无奈地跺了跺脚。


    伙计也是一脸的惊疑,“要是……要是衙门里遣人来问,我们可能作答?”


    店主看着街邻都点了灯,好奇来看,挥手对他们笑了几声才折回客舍来,对着伙计又是一番长吁短叹,“哎,瞧他舍得花钱,又有名气,留着是个宝,哪想倒是成了祸?”


    “阿翁,衙门来人……”


    “来来来,我当然知道衙门里会来人,你如实答了就是,上一回不也有人来行刺杀之事,也照样答了就是,来了几个义士相助,长个什么样貌,点了什么酒菜,花了多少钱,给我拿出账本来一一对了回答……”


    深夜的长安府衙,鼓声似六月阵雨急促。


    当班衙役出门来看时,正见到一清隽郎君击鼓,裹了裹身上外裳,发问道:“何人深夜击鼓?”


    “学生吴厝,深夜遇贼,特来报官。”


    “府君未在,何不白日前往,也不惊扰百姓。”


    “学生恐命短,留不到白日。”


    衙役先看他衣容齐整,以为是纨绔胡闹,此时一听才重视了些,叫他进门详说,不想才等吴厝一只脚踏进府衙大门他就后悔了,见着吴厝手中那块令牌,慌张到双腿失力。


    “学生要告东宫卫兵杀人。”


    衙役叫悔,双手颤颤,不敢接他递来的令牌。


    吴厝又向前一伸,他反后退一步。


    “难道学生竟是来错了地方?这府衙难道不是为百姓伸屈的?”


    衙役心怀惴惴,想要撵他出去,又见到门外多了些被鼓声惊动,来看热闹的百姓,想要让他去公堂上,又怕得罪了东宫。


    幸而他的一位上司过来,终是年纪长些,听了只是眉头紧皱,思索片刻倒也让人进去了,又嘱咐这衙役赶紧去请县令前来。


    不过半个时辰,县令便匆忙赶来,一路对那衙役又是一番教训不提,待其进得衙门,一见吴厝便觉头疼。


    他既为长安县令,自然知道这名满长安的吴厝,更知道他是个难缠的,上回他那客舍主人便来报过一回案,倒是这吴厝阴阳怪气一番,说什么不见凶手,不见证物之类的话给撤了回去。


    如今却是拿着块东宫的令牌前来,想到这里他又心生侥幸,幸好律法中有八议之辟①,审理东宫的案子,也轮不到他头上来。


    吴厝见他满脸的愁容,又上前一步拜道:“学生吴厝,要告东宫卫兵杀人。”


    县令心中思绪万千,顺着他的话点点头,“本府已然知情,只是周律中有八议之辟,本府无权审理此案,你为太学甲等,必不会不知,为何不前往宫城外击鼓,非要深夜扰民?”


    他便顿首道:“学生心中惧矣,前有书生太学告屈被博士喝退,又于天子脚下被追杀,今学生所告东宫卫兵,实在怕步后尘,只得先求于府衙,有百姓闻学生鼓声、见学生进府衙,想必,府君也能送学生前往御前,讨个公道。”


    县令被他一堵,顿时哑口无言,想想才道:“本府无权求索御前,你且去宫城罢了,念你在太学榜上,本府且饶你深夜扰民及言出不敬之过。”


    “府君治民,进贤劝功,决讼检奸,学生于长安遇险,府君却靳于光阴,罔顾治下百姓安宁,陛下知情,何不道府君懒政?”


    县令听着心口又是一堵,怨自己竟是摊上了他,看他嘴舌还不肯饶人,若不是为着官声,真要暗里拿捏了他,又奈何天子脚下,门外又有百姓在,不送他去皇城外,少不了有政敌攻讦,送他去了,又得罪了太子,实在是左右两难。


    吴厝看他犹豫,反从容了起来。


    过了小半个时辰,门外百姓渐渐散了,县令才终于决定要轰他出去,不想他被送到门口,又预备敲鼓,县令这才不得已,叫几个衙役送着他去了皇城,自己则是立刻去写请罪的奏折,想着能推一点是一点。


    天将大白时,楚姜刚起身便得知了吴厝告到御前的消息,抿了抿唇,穿戴齐整后便叫来沈当。


    “如今吴厝已经闹大,守着他的,可仍旧是赵卫率?”


    她口中的赵卫率正是太子的母族中人,沈当便点头道:“正是赵卫率。”


    她便放心不少,将手中一只匣子递给他,“下一步,也可做了,去探探八公主的踪迹,这张面具,用法也在匣中,却不如方晏所使的法子好,切记,不要让她近身了。”


    沈当看了一眼匣中的面具,定下心神点了点头。


    楚姜想了想,又起身道:“还是我去引她罢了。”


    “女郎,公主今日未必会出宫。”


    “今日初一,城东的李氏糕饼铺会做新鲜花样,她会去的。”说罢她便起身添了支钗子,又吩咐采采去邀她表兄与左八郎。


    沈当观她事事想得齐整,便收起了匣子,告辞而去。


    作者有话说:


    ①八议:又称“八辟”,古代为了庇护统治阶级成员的罪行,规定如议亲(皇亲国戚)、议能(有大才能者)、议功(对国家有大功者)等八种人,司法官员无权直接审理管辖,必须上报皇帝特别审议。


    第116章 童谣


    楚姜来到李氏糕饼铺时,这铺子里正热闹着,她未下马,只是略望了望,见到八公主尚未过来,便先静坐在马车中,叫采采下车去买糕点。


    她挑帘看去,见到热闹的铺子门口有几个童儿在分着糕点吃,一边又有几个抱着风车的童子念着童谣过去。


    她听着他们口中的童谣,嘴角微扬。


    不过一刻钟时间,杨郗与左八郎也骑马赶了过来,倒是都先出言安慰了她一番,杨郗又道她送去的那张药方十分有奇效,他外祖母年事将高,夜里实在睡不安宁,照着药方喝了两碗药,连着两夜都睡得安稳,白日里也精神抖擞。


    “什么药方?我祖母也总说睡不安稳,九娘有这方子怎么不给我一张?”左八郎好奇问道。


    楚姜愧疚一笑,“是神医赠我的一本方子,上头记了不少疑难杂症,本来想着病症隐难,我随意探听总不好,便都留在手中了。也是舅母信中提起我才知道,书上正有这么张方子,才送了去。只是如今这本药方在我手中,也是不好做人情的,我父亲与三哥留在东宫不出便是为了避嫌,我在外头广施药方,怕是妄惹嘴舌。”


    左八郎满不在乎地甩甩缰绳,“又不是你上赶着送的,我从杨七这里知道了,家中祖母有疾总不能坐视不管,总之我不管,那方子杨七你回去得要给我抄一张来。”


    楚姜失笑,“这我倒是管不着了。”


    杨郗便也应了下来,又问起她怎么今日想起请他们出门,“我本来想去大营找六郎的,我父亲送回来一张弓/弩图,瞧着有意思,兵部却做不出来,六郎素爱弓/弩,我还想叫他看看呢!又听到你叫人来请,我一想姑父与三郎被留在宫中,怕你心头想得多,才匆匆来了,不然也要把那弓/弩图拿来给你看个新鲜。”


    左八郎一听就来了兴致,“什么弓/弩图?怎么我不曾看过?”


    “你看了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我奇才在身……”


    楚姜看他二人笑闹起来,摇头道:“我在家中待着心头闷,恰好衿娘想吃糕点,我便想着出来散散,正好也有事求教表兄与八郎。”


    两人少有被人正经请教,见她正色,都正经起来,“什么事?”


    “表兄与八郎,可知道吴厝吗?”


    二人点头,杨郗还感慨道:“狂生不折腰,抱屈上诉堂。”


    这便是知道吴厝深夜击鼓的事情了。


    楚姜探二人神色,想是他们尚且不知吴厝告的是东宫卫兵,眉头微微蹙起,“之前我在定澜楼里听过他辩论,有些敬服他的才华,后来听他妄发议论,怕有人要杀他,便叫手下人去保护了他几日。”


    左八郎挑了挑眉,看她眉眼忧色颇重,又含着胆怯,试探问道:“九娘是怕他,是去陛下面前告你?”


    她忙矢口否认,“我护着他,自该他谢我,我是怕,他不识好歹反咬我一口,本来我父亲就涉入太学试一案中,要是……”


    “呦,这不是杨小七跟左小八嘛?斗富都斗到糕饼铺子了?”


    楚姜听到了想听的声音,慢慢止了话音。


    刘钿今日又是一身男子袍裳,骑在马上得意地向马车中看了眼,“楚小九也在啊。”说着又转身向身后随从笑道:“瞧这七□□三个,愁眉苦脸的,咱们真倒霉,一来就看见三个倒霉鬼。”


    杨、左二人都翻身下马,向她拱手行了个礼,楚姜也下了马车,见礼后方笑道:“难怪今早我出门的时候听见几声喜鹊叫,原来是遇上殿下的吉兆。”


    刘钿听不出她是真欢喜还是假欢喜,哼了一声下马来,正见到采采提着糕点出来,“女郎,十四娘爱吃的五福饼只剩这一包……婢子见过公主……”


    刘钿不想惹动静,瞧她一脸的惊吓,忙抬手打断她,有些急切道:“五福饼没了?”


    采采点头,看楚姜对自己使了个眼色,伸手把五福饼递向了刘钿的侍女,“这是最后的一包。”


    那侍女正要接,刘钿一个冷眼过去,“我还不屑与一个小孩子抢吃的,眼下楚太傅被关着,回头父皇知道了,又说我欺负你呢!拿回去!”


    “那我便替幼妹,谢过殿下相让了。”


    刘钿看采采动作飞快地将糕饼放到马车上,却轻嗤道:“本公主就知道你是虚情假意,这么快就收回去了,你的礼仪都学到哪里去了?”


    杨郗与左八郎都后退了一步,怕被波及。


    楚姜也笑容一凝,挥手叫采采将糕饼又取来,亲自递过去,“那殿下请?”


    “不要,收回去。”


    “还是殿下收下,衿娘正换牙呢,糕饼吃多了也不好,是该抑着些。”


    “不要就是不要。”


    “殿下当真不要?”


    刘钿看她把手往回伸,瞪了一眼,“难道我说不要,你就不给?”


    楚姜含笑,“难道我给了,殿下就会要?”


    “你不是诚心想给,我为什么要?”


    “殿下不是诚心想要,我……”


    杨郗看她们再争下去怕是会惹来人群围观,上前将糕饼夺过,“这五福饼给我吃罢了。”


    刘钿眈他一眼,欲言又止,终于才是作罢了,她的侍女一见忙跑进铺子里去,怕去晚了又少了几样。


    恰此时两个童子掰着糕点吃,正路过她们身边,嘴里你念一句我唱一句,十分欢乐的样子。


    刘钿本也注意不到,只是那两个童子手里头正是五福饼,不由惹得她多看了一眼,正好将他们口中唱着的童谣听了个明白。


    “居显位,华不实,以为图得江南客,不见东边火光秽。江南客,江南悲……”


    “站住。”刘钿执着鞭子挡住两个童儿的路,吓得他们手中的糕饼落了地。


    “你们唱的这歌是从哪里学来的?”


    两个童子看她颇凶,还有仆妇众多相随,都吓得落了泪,左八郎忙上前挡了,将童子叫走,从腰间解下钱袋一人分了个小金豆,温声问道:“童儿,是谁教你们唱这个歌的?”


    “我们跟着学的,有好多人在唱,我们就跟着学了。”


    楚姜也蹙眉过来,俯身问他们,“后面还有吗?是什么?”


    一个童子吸吸鼻子,捂着金豆道:“还有,江南客,江南悲,毁了宗庙进长安,士子门生拢成堆。”


    杨郗与左八郎都倒吸一口冷气,刘钿更要过来,楚姜便微拦了拦,挥手叫两个童子赶紧走了,“拿着金豆子去买糖糕吃,以后这歌不要再唱了,再被听到,你家大人要打你的。”


    两个童儿都惴惴点了点头,牵着手跑远了。


    刘钿怒不可遏,“你没听见他们唱什么吗?眼下三哥被囚禁起来了,这童谣胡唱,让他再被御史参奏怎么办?”


    楚姜知她性情天真,却未想她如此关心太子,垂了眼叹道:“那只是两个小童子,拿捏了他们,殿下得的美名还是骂名?”


    刘钿一愣,却仍是气不过,杨郗与左八郎也在察看着这热闹的街市,忽见到几个童儿拿着饼从糕饼铺子一侧的巷子里出来,忙提醒道:“看那里。”


    刘钿忙疾步走了过去,她身后奴仆自也要跟着去。


    楚姜望了采采一眼,采采便心领神会,在楚姜也疾步过去时着急地唤道:“女郎您慢些,便是看热闹也不必这么急,您的身子可是急不得……”


    浩浩荡荡一群人往巷子里去,又兼有人在喊那巷子里有热闹,不仅路人,连在糕饼铺子里的人都跟着去看了。


    楚姜跟上刘钿的脚步,几乎与她同一时间来到巷子口,第一时间便是气喘吁吁地提醒她,“殿下,不论见到什么……”


    一句未完,下一刻,容色不镇定的却是她了,而刘钿,竟成了那个捂住她嘴的人。


    楚姜被她挟住,只发得出几个模糊的字音:“唔……那是……唔……”


    然而有杨郗与左八郎在,他们以为二人闹别扭,帮着拉开了刘钿,便见楚姜一得了自由便激动地指着那人。


    刘钿忽然也满是恳求地拉拽着她,“明璋,不要说,楚明璋,我求你……”


    可是楚姜却比她更激动,“散播谣言的是那位方先生,是梁王殿下身边的幕僚方先生,表兄,八郎,抓住他,快抓住他……”


    围观百姓莫不好奇地望着,一见便知几人身份不凡,眼下又听到这两句,莫不意兴盎然地讨论起来。


    “什么方先生,又提到了梁王殿下?”


    “说是散播谣言呢!”


    “什么谣言,我今早去买肉,倒是听王屠户家的那小子唱了几句,什么江南客……”


    “江南客?可是说太子殿下去江南的事?谁这么大胆敢编排太子……”


    “嘿,这不是正听着呢,谁的幕僚……”


    刘钿听着议论声渐重,眼神绝望起来,对着人群喝了一声闭嘴便跟着杨郗与左八郎追过去,然而那位“方先生”早在巷口有动静之时便已经遁逃离去,众人只见得五六个被吓哭了的小童子在巷子里。


    有人认出其中有自家孩子,冒着风险拉出来责问,“不在家中温书,跑出来作甚?”


    小孩抽抽噎噎,“我在家里……听到外头有人唱歌,出来看了一眼,他们在发饼子吃,我也……我也想吃……”


    众人唏嘘,又看到那个开口呼喊的小娘子柔弱地跟着跑了几步,似是不胜如此冲击,竟扶着墙缓缓倒了下去,令得她家下人蜂拥上去搀扶。


    于此同时,宫城之中,太华殿上,吴厝正拜倒在地,口中陈述着昨夜之事。


    听他言罢,众臣噤若寒蝉,莫不敢言。


    天子端详着内监呈上来的令牌,亦是良久未言。


    第117章 嫁祸


    吴厝伏在地上,静等着天子的决断,良久,只有内监巡案添水的声响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


    他今日倒也来得巧,正是五日一轮的朝会,除了梁王与左丞相因奔波太学试一案免了上朝,其余五品以上京官俱在。


    他跪在殿中,心沉如水,众大臣跪坐案前,心思各异。


    于此凝重气氛中,天子终于出了声,众臣望去,正见他将那令牌递给内监,口中问道:“太子自请避嫌于宫中,可曾留有卫兵在外?”


    王内官忙回道:“回禀陛下,只有当日在东宫当值的卫兵们留在东宫,其余都在京郊大营中。”


    天子点点头,“那便叫人去查查,是谁的令牌丢了,提来殿前审问,也去将太子叫来。”


    吴厝听此吩咐,尚觉天子袒护东宫,怕他只是随便找个人来顶罪,心中暗忖若无太子吩咐,他底下人怎敢如此行事?他便又要出言,却忽听天子唤了他一声。


    “吴厝,你为何不前往太学?”


    他一愣,看到大臣们视线纷纷过来才答道:“回陛下,学生自觉才德不配,不敢玷污太学门槛。”


    天子竟是笑了一声,“矫言伪行,确实是不配。”


    吴厝没想得会得到这样一句,听他语气仿似家中寻常长辈一般,有些不明白。


    然而天子也不再就此事问他,只是问向诸臣此事如何看。


    曾参奏过东宫的一位御史便起身出班,“臣以为,东宫之避嫌,未尽避也,若与外尚有往来,与自由无异。”


    天子凝眉,却并非生气,“文卿之意,便是太子指使人去杀吴厝?”


    “臣不敢,只是闻楚太傅有女,在东宫禁闭后仍送了物件入东宫,此若外有襄理,并非万事袖手,如此,自然不算避嫌。”


    天子望向王内官,他当即答道:“回陛下,是有此事,太子殿下宫中女史有疾,恐避嫌多日延误了病情,遂请药于楚氏九娘,是奴使人去取的药,楚氏九娘只是送了药,另有两身做给皇后娘娘的披袄托了一并带进宫来。”


    天子眉头便稍有舒展,看向那御史道:“太子是自请避嫌,朕尚未察他有罪,堂堂储君,尚不得为身边人取几贴药?”


    众臣观此情形,皆纷纷出言。


    吴厝跪在殿中,看他们个个为太子说话,而那位御史见参奏没了下文,也一副不强求的样子退了回去,他只觉好笑,满朝重臣,自然都是天子骅骝,天子要护太子,他们当然也要护太子。


    不觉中,他竟将希望寄托在了梁王身上,想他母族也是寒门,又不受世家支持,总该会比东宫表面的仁义好些。


    未多时,刘呈也随着内监来到殿中,一路上却一字未问,令前去请他的内监松了一口气。


    他甫一进殿便朝座上天子行了礼,又才姿态从容地问道:“不知父皇召儿臣前来,是为何事?”


    天子抬手,指了指殿中的吴厝,“太子可认得他?”


    刘呈望他一眼,面色有些怪异,却叫人以为其中有什么端倪,不想他只是道:“定澜楼中,儿臣听过吴君辩论。”


    天子也看出他面色有异,沉吟道:“便只有如此?”


    他稍有犹疑,缓缓道:“儿臣也派了一队卫兵暗中护卫他。”


    顿时满殿哗然,吴厝也错愕地抬起头来,刘呈被他怪异的眼神看着,心中尚有计较,只是对他点了点头。


    座上天子却似听了什么有趣的话一般,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可知他来御前是为何事?”


    刘呈又是一阵犹豫,“可是太学试一案中,吴君有何证据提供,儿臣亦能佐助?”


    天子却笑,挥手让内监将那块令牌递给他,“若是如此,他倒不必来御前了,他来,是告东宫卫兵暗夜刺杀于他,这令牌,正是昨夜凶手遗留。”


    刘呈大惊,“东宫卫兵是奉儿臣之命前去护卫他,怎会杀他?这其中必有什么误会,父皇可请……”


    天子挥手打断他,“你且说,这吴厝怎值得你命人护卫?”


    他低眉看了眼神色惊诧的吴厝,“儿臣惜其才华,又叹其过刚易折,不愿见此子有失,故才令人护他。”


    吴厝却有些不信,然而以他之力,磕破了头也不过只是给这华丽的大殿添上点艳色,便心灰意冷地跪伏在地,静等事态发展。


    殿中却也有旁的议论,有人出班道:“陛下,若只殿下一言,恐怕难以服众。”


    刘呈敛眉,看了眼出声之人,中书舍人冯至,心中暗记了下来,向前一步,忽跪倒在地,面有戚色,“父皇,儿臣护吴君,一是惜才,二,却是为了自保。”


    “此话何意?”


    他便哀声道:“吴君于长安,多有言语暗讽攻讦东宫,儿臣却从未以为吴君可恨,只觉其言似镜,得令儿臣自照陋处,时时省之,儿臣初时亦未曾有命人护他之意,只以为吴君高才,清风劲节,长安必将人人敬之。


    忽一日楚氏九娘来信于儿臣,言其担心有人暗害吴君嫁祸于东宫,提醒儿臣提防行事,儿臣故才有此举动,如今那信还曾留在东宫,父皇尽可命人前往取来一观,便知儿臣所言是真是假。”


    众臣听到他话中楚九娘,倒是未有多想,只当是她父兄叫她写信,一想到今日之事,倒觉楚崧十分有预见,至于嫁祸,他们都暗移了视线,等着天子出声。


    天子果然叫了内监去取,又问太子是令哪几个去护的吴厝,便听他道:“右卫率赵行领了二十卫兵,扮作普通百姓,轮流值守,还曾于三月二十六日夜晚,驱退了一伙前往吴君歇宿客舍行刺的贼人,府衙之中,应有当日报案留卷,客舍主人及伙计,应也识得赵行等人。”


    吴厝恍然抬头,看着太子跪在前方,仍旧不敢信,然当日遇刺一事却犹在眼前,正是一伙义士前来襄助,才叫他身全,那时候他便以为,定是东宫一系行暗杀之事,可如今听太子这话,是有人要杀自己好嫁祸东宫?


    此事时局渐已明了,天子沉下面容,嘱咐内监紧急将赵卫率、客舍主人、及府衙留卷速带进宫来。


    刘呈所说的那封信却先一步到来了,天子只看过一眼,便对太子的话信了八分,又叫内监将信递给了几位重臣。


    刘呈见他们看罢,容色皆不对,猜到是其中几句惹了他们不悦,便开口道:“父皇,楚氏九娘有此信,也是因昔日在定澜楼中受儿臣所托……”


    未料天子只是点点头,“有父如此,亦不会有庸儿碌女,此事不提。”


    那几位重臣本来正要发些议论,虽说几大世家都沾亲带故,楚姜见了他们都该唤声翁伯的,可他们自也见不得楚氏独揽盛宠,听天子这句,那些议论都憋在了心中,便盼着御史哪日能出言参上一本,倒是楚姜的一位堂舅看得兴致勃勃。


    天子的目光又移向了殿中跪着的两人,一个吴厝,一个太子。


    想到太子口中的嫁祸,心又沉了几分,连带着面色也有些阴郁。


    王内官忙添了水,低劝一声。


    天子一盏温水入喉,也看了眼群臣案上,便有内监在殿中又添了一遍水。


    那位叫冯至的中书舍人,早在太子说自己派人护卫吴厝时便察觉到了不对,奈何人在殿上,妄动不得,只得心中焦急。


    如他这般想法的,在这殿中虽不称多,却也有数位,更多的,则是为太子庆幸,知道他经此一遭后,若要再自请避嫌于东宫,想必天子与诸臣皆不会再允了。


    在众人各异的心思中,客舍主人与伙计来了殿中,二人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且是由内监扶着,才勉强答完了话。


    等到赵卫率等人前来,客舍主人又一眼认得他们中有几人打住在自家客舍,又如太子所言,正是他们护着吴厝叫他免遭了一次暗杀,府衙留存卷宗也记得分明。


    天子眼含郁色,不知想到了些什么,问向赵卫率:“为何这次你们皆不在吴厝身侧相护?”


    赵卫率便道:“臣等是东宫卫兵,首要之责当是护卫殿下,便且搁置了吴君之处,此为臣咎,求陛下处罚。”


    天子向前俯身,“太子在东宫之中,不仅有卫兵,还有御林军,尔何出此言?”


    便见他面有愤色道:“东宫卫兵谨守殿下之命,非当值之日不得进城,城中便只有臣等尚可自由行走,然而自殿下自请避嫌于东宫,长安城中,竟是多了首童谣,无知稚儿念唱,尽点东宫,臣等……臣等无奈,只得四散查访,遂无暇顾忌吴君。”


    “什么童谣?”


    刘呈也跟在天子后面发问:“什么童谣?”


    然而不等赵卫率答话,天子便看向群臣,“诸卿可有听过长安的新童谣?”


    众臣皆称不曾,倒不知其中真假几何。


    赵卫率正答道:“臣等为隐匿身份,散落市井,故而先知市井消息,童谣所唱,‘居显位,华不实,以为图得江南客,不见东边火光秽。江南客,江南悲,毁了宗庙进长安,士子门生拢成堆。’”


    群臣听得瞠目结舌,刘呈亦然,甚至面有凄凄,“父皇,儿臣自东宫生长,所言所行,未敢有字句分毫不称,若儿臣居于东宫,只是妄引天灾,招致不详,儿臣自当让贤……”


    群臣一听,纷纷出言打断他。


    “储君乃国之根本,殿下切不可妄言。”


    “东宫之重,立政根基……”


    “先是嫁祸东宫,再是童谣暗指,陛下,这是有奸人欲毁国本啊……”


    而殿中的吴厝,却从这些嘈杂的声音中脱离了出来,他看着手足无措的客舍主人与伙计,忽生悲意。


    在这殿上的,出了这宫城,挥手便是一方风云动,可他们三人却如此卑微,像是飘渺天地中的几粒尘沙,是江中青萍,是无用的,却也不得不存在,像是,被人随意腾挪的棋子一般。


    第118章 机谋显


    等到太华殿中议论初歇,时已过正午。


    群臣们不敢直说是谁嫁祸东宫,然而形势已经十分明了,东宫若败,得势的,便只剩下梁王了。


    天子脸上显露着些许疲态,不知是因愤怒还是失望,沉吟许久,才吐出一句:“今日先至此,吴厝遇刺一事,责令长安县令于十日内查出真凶,另童谣来处,责御林军查究,太子也不必再避嫌,只叫楚崧、左融及诸位太学博士仍避于禁中,配合梁王办案即是。”


    群臣称诺,列班而出,刘呈却是望了眼身后的吴厝及客舍主人、伙计三人,见吴厝仍跪倒在地,移步至他身前,施手向他,“陛下已移驾,吴君请起。”


    客舍主人这时又少了惊慌,眼中精光一闪,显是见太子礼待吴厝,又打起了生意经来。


    吴厝见身前锦衣袭来,抬头避开了刘呈的手,等站起身来才向他谢道:“学生谢过太子殿下相护。”


    刘呈观他神色淡淡,知他对自己怕也称不上敬服,微微一笑便叫来两个内监,交代他们将三人送出宫去。


    因是太子的吩咐,内监对他们一路上都十分客气,客舍主人这回反多了些看热闹的心情,一路上观望画栋飞甍、楼阁台榭,心中直称奇,等出了宫便对吴厝道:“吴郎啊,你这回可是有大造化了。”


    吴厝蔑笑一声,“阿翁,这可不是什么造化,你我俱为棋子,用得一时,便算有一时风光,哪日棋残局毁,伤者非弈手,胜者非你我。”


    客舍主人听不懂他这话,斜睨他一眼,只是多劝了他几句心高气傲折亏己身的道理,而他听没听进,这便是后话了。


    只在二人出宫城时,有一人骑马而来,神色匆忙,落在宫城门口,口中直称紧急。


    吴厝闻身向后看了一眼,看是个锦衣郎君,知是世家子弟,见其只是报了姓名御林军便已请他进宫,又是无奈一笑。


    回头看到客舍主人仍在意犹未尽地讲诉见闻,轻叹黔黎欲见,登访设寻,使尽手段,而膏粱欲见,只需家祖豪陵。


    进宫那位郎君,正是梁王亲卫谢倓,原是前两日刘峤与左丞相只是核对卷册,又将三位书生提到的士子一一唤来问话,至今日,便是叫谢倓前往东宫请诸位太学博士前往大理寺配合办案的,好叫三位书生指认是哪一位将他们从太学门口骂走。


    却见他进了宫门之后,恍惚觉得擦肩之人眼熟,向后看了一眼,只见到吴厝三人背影,便又觉是错觉,兼之身有要事,便以为是自己多想,匆匆转身进宫去了。


    当日午后,众太学博士正在前往大理寺的路上,其中几位容长脸、面白有须的看似紧张,却都有些不以为意,他们的同僚一看,忙都笑言调侃。


    其中一个回道:“我那日感了风寒,正在家养病呢,不曾去过太学。”


    另一个也道:“韩某当日可不曾出了太学的门,我那房妾室可以作证。”


    有几人倒笑起来,脸上皆是狎弄调谑之色,“这我倒也能证明,韩兄那房妾室,真是能叫韩兄乐不思蜀的,那才叫江南美人。”


    “胡言,我当日不过吟咏风月,尔等真是目色龌龊,淫者见淫。”


    “是是是,是韩兄好福气……”


    “顾晟那家伙,倒是会挑的……”


    之前检举的那位卫博士,对他们口中戏谑嗤之以鼻,独自出了马车坐在车辕上。


    骑在马上的谢倓听着几辆马车上的谈论都渐渐朝风月移去,唇角微扬,江南美人,哪是好消受的!


    等到了大理寺中,那卫博士便一马当先走了进去,谢倓且追不上他,等在堂中的三位书生一见到他便激动地站了起来,他却没几分叙旧的心思,拜见了梁王与左丞相之后便对三人道:“太学中诸博士已至,尽可指认。”


    后面进来的博士们一听便生了不满,“卫仲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便是唯你清白,吾等……”


    左丞相听他们言语刻薄,在堂上清咳了一声,众博士才纷纷收敛,对着他与梁王行了礼后才列次站定了。


    三位书生也得了梁王的许可,在来人之中细辨着,忽一位书生激动地指着那位韩博士,“是他,正是他。”


    刘峤出声,“孙显,你可确定?”


    “学生确定。”


    另两个书生也跟着道:“正是,当日是他,是他赶我们走的。”


    韩博士满脸错愕,在同僚们异样的眼神中感到无端的屈辱与委屈,“我并未见过你三人,殿下,丞相,这实属冤枉,臣当日虽在太学中,却一步未出房门,饮食俱在屋中,更何谈出太学门口来赶走三人?”


    左丞相沉声问道:“当日你尚有一门《春秋》要讲,缘何未出房门?”


    他顿时便面色青白,半晌才道:“当日臣正感风寒,身有不爽,托了马博士代了一日,臣一房小妾在房中照料,她可作证臣当日未离床榻一步。”


    左丞相便看向马博士,“那一日是你代讲?”


    马博士忙点头道:“正是。”


    左丞相便与刘峤对视一眼,却见刘峤摇头道:“亲亲相隐,可免,人证不足,可有旁人为你作证?”


    韩博士急切地想了想,又点了点几个太学中的杂役、自己的仆人,三位书生一听,也都急了起来,那位孙显更是直接出言道:“学生当日,正是被这位博士驱赶,学生尚且记得,这位博士当日身穿一身豆红袍子,胸前绣有饕餮纹,若是他未出门,学生又不曾进太学去,哪里能知道他穿了什么衣裳?”


    韩博士顿时斥骂道:“孰知你从何处得来消息,竟敢……”


    左丞相冷喝一声,“此为公堂。”


    他这才收敛了,拱手解释道:“丞相、殿下,臣当日,甚至自前一夜起,便觉身子渐沉,于当日凌晨便叫了仆人去请马博士代讲。”


    刘峤却问:“当日你所穿,是否便是那身衣裳?”


    “回殿下,衣裳虽是……”


    “衣裳虽是,而你却实在不曾踏出太学门口一步是吗?”


    他便笑道:“正是,殿下明鉴。”


    一旁的卫博士却十分看不过去,嘲讽道:“奇了,那这三个文弱书生,是怎么知道你穿的是那身衣裳呢?难道他们有通天之能,千里穿墙之言不成?”


    刘峤也提醒了他一声,“卫博士,公堂之上,慎言。”


    他却一揖道:“殿下,臣可作证,当日韩博士,并非一步未出房门。”


    韩博士怒目向他,“卫仲弦,你此言何意?”


    卫博士并不理他,“殿下,丞相,臣在太学中曾听学生笑言,道韩博士那日雨中折梨赠美,胭脂裳袍格外显眼,可见当日,曾有学生见过在其屋舍之外的地方见过韩博士。”


    左丞相当即拍堂,“韩皎,如实说来。”


    韩博士急忙辩解道:“当日是臣那房小妾,与臣玩耍,换了臣的衣裳出门去折的梨花,或是当日细雨朦胧,学生们瞧错了。”


    卫博士轻嗤,“我太学诸生,竟连男女都分不清不成?”


    不说卫博士,堂上诸人都觉他这话错漏百出,刘峤更是拍桌道:“韩皎,还有何言以辩?”


    韩博士只觉有苦难言,出口数句,无一字能叫人信服。


    左丞相又问他一遍是否还有证据证明自己未出太学时,他已是辩无可辩,却一直不肯承认,然而三位书生人证在此,便将他除了官服羁押狱中。


    于此同时,御林军也在长安收集到了不少关于那童谣来处的消息。


    从“都是孩子们胡唱”到“是一个叫方先生的人拿吃食引导孩子们念唱”,所用不到一个时辰。


    这支卫戍皇城、直达帝王的军队,知道竟是楚九娘与八公主一同撞破那“方先生”教唆孩童时,都不由惊奇起来,幸而御林军中世家子弟也多,倒不必拘束什么,傍晚便上了楚府。


    楚姜身姿柔弱,被仆妇搀扶着才来到堂前应见。


    楚晔午后方从宫中回来,此时正在接待,看她来了忙扶着她。


    几位御林军见她如此,也不想催逼得急了,怕她真要急坏了,倒是自己得麻烦,不想她却十分激动道:“将军,那位方先生,正是曾在梁王殿下身边那位,小女与八公主都识得他,昔日他在定澜楼中言行不当,太子殿下便命他前往长生观里反思自省,他甚至会矫饰面容,长生观中曾上报东宫与梁王知情……


    今日小女见了他,等回过神叫人去长生观里寻时,才知那人五日前便不见了踪迹,观里怕遭责问,竟是瞒着自行先找去了,将军必要寻到此人,怕是他记恨殿下当日罚他禁闭道观,他心生不满,才要编了这童谣暗讽东宫……”


    御林军几人看她说得激愤恳切,眼中尚有泪光,怕她一时背过气去,忙执笔记下她所言,等问完后又笑拒了楚晔的茶,“多谢司议郎,只是我等还需回宫复奏,亦有八公主处未及询问,不便多留。”


    兄妹二人便不好再请,浅送了几步方罢。


    “真是多事之秋。”楚郁轻叹,回头看楚姜正拿袖摆擦着泪,以为她还是伤恼,失笑着扶她坐下,“怎学了这鲁莽做派。”


    不想才等坐下,他便见妹妹脸上一点戚色也无,原先那点弱态也荡然无存,只见她嫣然一笑,“三哥,鲁莽算什么,有用才是正理。”


    楚晔有些疑惑,“此中深意,如何?”


    她弯着眼睛,“等父亲回来,我一一说给三哥听,此时,我不说。”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又被朋友吐槽文案了,说这本文案比我上一本还要废,估计要改改,但是我就是个文案废啊好痛苦(扭曲)(阴暗地爬行)(扭动)(分裂)(阴暗地蠕动)(翻滚)(扭曲)(痉挛)(嘶吼)(蠕动)(阴森地低吼)


    第119章 天子之疑


    御林军在刘钿处却未能如愿,甚至连她的面也不曾见到。


    只有一名宫女出来说她身体抱恙,不便见人。


    几名御林军面面相觑,自然明白原因,梁王的幕僚在外散播东宫流言,还被梁王的同胞妹妹撞见了,加之这位公主由来骄纵,不愿配合也在常理之中,不过几人却也不怵,将手中证词稍一整理便呈到了天子眼前。


    连日的劳碌令天子面色有些疲惫,看见御林军呈上的证词,只是浅看了几页,沉眉听完御林军的禀报才问道:“八公主今日为何会出宫门?”


    这却不为御林军所知,王内官便躬身回道:“今日初一,城东的李氏糕饼铺会做新鲜花样,公主殿下一向喜爱她家糕饼,每月这日,都要出宫去。”


    天子忽侧眼审视着他,沉香炉里升起的白烟隔在二人之间,他并不能看清王内官面上神情,却也猜得到大抵是恭敬的。


    “王河,朕听说,你收了九娘一张药方?”


    王内官抬头,有些惭愧,“老奴有罪,知道楚娘子与神医结交,生了侥幸,找人打探着她那里可有什么方子能治老奴这腿,楚娘子心善,却不曾得了机会进宫来,只等到那日潘葛去替太子殿下取药,才托了他送进来,陛下……”


    天子见他扶着腿要跪下,抬手打断道:“一张药方而已,倒值得你解释这几句,你这腿脚,也是该好好养养了,若缺了什么药,太医署里没有的,不要俭省,只管叫人去寻访。”


    王内官当即感激涕零地应了下来,天子便将视线从他身上收回,看向下首御林军道:“杨七与左八,还是无赖模样?”


    “在楚娘子面前,倒是有几分兄长的模样,其余时候,依旧如常。”


    天子点头,目光有些悠远,良久才低头看向案上证词,“阿钿与她生分已久,如今倒时常一处玩耍了?”


    他初说完这句,窗外便有风来,将被镇纸压住的几卷证词吹得翻飞,王内官便移步过来,又放了一块镇纸上去压着页边,一面道:“殿下与楚娘子总是幼年玩伴,当年楚娘子病弱之躯,除了兄姐堂表外,便只有八公主与她玩耍,便是生分之后,也常听殿下念着她呢,这回楚娘子病愈归来,倒是多了些活泼,常与杨七郎、左八郎外出玩耍,殿下每每出游,也不过是与郎君娘子们一处,一回两回的,情分应是又回来了。”


    闻言天子却沉默了片刻,半晌方道:“这么说,这回也是巧合了?”


    王内官摇摇头,“老奴倒是不知了。”


    站在下首的那御林军统领窦将军,见到天子看来,便答道:“禀陛下,今日楚娘子,言是为家中幼妹买糕饼方去了,杨七郎与左八郎,俱是受她相邀,是她因听到吴厝来到御前,为她曾护着那吴厝之事向他们寻些建议,她惧怕吴厝遇刺一事,自己会被牵连上,因有些焦急。”


    天子却笑了笑,“看她写给太子那信,朕还诧异她胆子大,这一看,倒是纸上称英雄。”


    窦将军便又道:“李氏糕饼铺,向来都属孩童汇集之处,若是传散童谣,正是好去处,早几日城中也有童谣传唱,不过孩童念唱几句便被家中大人喝止,一直未成声势。”


    随着窦将军话音落下,天子脸上的笑才收了收,叫王内官去将刘钿请来,又问御林军那位方先生的身份。


    “其姓方名晏,会稽人士,先时,是梁王殿下的幕僚,二月中,在定澜楼中,他因言行得罪了楚九娘子,被楚娘子在太子殿下面前告了一状,便由两位殿下相商,将其送入了长生观里修养,第二日,长生观里发现方晏竟能伪装面貌,便报于东宫及梁王府知情,陛下当时也知其事,还将梁王殿下叫进宫中斥责了一番。”


    由他一说,天子也全想了起来,却是抓住了其中两字问道:“会稽人士,怎入了梁王麾下?”


    窦将军道:“梁王殿下曾往江南为谢娘娘寻医,或于那时相遇。”


    不妨天子竟是冷笑一声,“江南是太子的地盘,倒叫他捡了个异士了。”


    窦将军未敢出言,闻上首声音传来,“太学试舞弊一案,不必劳累我们梁王殿下了,请他回宫来,朕好好问问他这位方先生。”


    这话听起来,实在有些刻薄了,窦将军正要领命出去,刘钿却已经急匆匆地跑进殿下,满面涕泪地拜倒在地,“父皇,那方先生,早便从二哥身边被要走了,被楚明璋锁在了长生观里,他行事,与二哥又能有什么干系呢?”


    天子看向她身后,并未见王内官的身影,遂问道:“是从你母妃宫里过来的?”


    刘钿一愣,忙回道:“女儿见到那方先生后害怕,又不敢打搅二哥跟三哥,回宫后想了许久,才去母妃那里的。”


    天子便叫内监将她扶起,神情并不温和,反是严厉,“你以为,一个能伪装面貌、判若两人的异人,会被长生观困住?”


    刘钿不曾猜到他会如此问,却也答得巧妙,“可是父皇,他都被关了一回,怎么还要用那张犯了事的脸去干坏事?”


    “这也是你母妃教你说的?”


    她目光微闪,“是女儿自己想到的。”


    天子也不知信没信,只是叫她整理好仪容,“有百姓说,你见到那方晏时,听到九娘刚说了个方字,就将九娘给捂晕了?”


    她眼中还有泪,闻声忙解释道:“捂了不假,可没有捂晕,是她自己晕了过去。”


    天子目光幽深,“那你为何捂住她?”


    她被问得哑口无言,从天子冷肃的脸上,丝毫不曾见到作为一个父亲该有的慈祥与怜爱,只有怀疑。


    “钿儿,在你父皇眼中,只有中宫是妻,东宫是子。”她脑中突然想起来谢昭仪所说的这句话,大感她母妃说得没有错,没有一个父亲会这样看自己的女儿,没有一个父亲会不信自己的儿子。


    可她恰忘了一点,没有一个父亲愿意看见自己的一个儿子算计另一个儿子。


    然而天子似乎早有预料一般,他轻声道:“阿钿,东宫之重,可固山河,你三哥难道不可怜吗?他什么都不曾做,便有桩桩似剑,直指向他来,你若是不念他,怎会在听到有孩童念唱时便动怒呢?”


    她点着头,却还有不明白,“父皇,女儿不懂,二哥从来都没有对三哥有不敬,这回也绝不会……”


    天子失笑,招手叫她近前,起身揩去她眼角的泪,“阿钿,你不必明白,朕的女儿,只需做个自在的帝姬就是了,不论你二哥三哥如何,你都是公主,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她不知如何应答,心中却有一道声音在提醒她,没有谁是自由自在的,公主也不会自在,小时候她被她母妃喝止不许与楚明璋继续往来,那时候她就不自在了。


    御墙之外,渠水红繁,行人不解柳风语,顾盼红花绿锦,不见瓦砾碎石坠落。


    被人假冒了面容的方晏,顶着另一张假面,隐在女墙边,眼看着被梁王被御林军大理寺请走。


    见他们远了,才纵步离开,径直回到铁铺。


    廉申一见他,正有事情禀报,“世子,陈粲近日,已有神昏智迷之状。”


    方晏厌恶地蹙了蹙眉,“假装罢了,暂且不必管他。”


    廉申点头,正欲说话,戚三便兴冲冲地跑进来,“大郎,梁王被带进宫了,说是他指使你散播谣言呢!”


    他早知此事,自不会急,反平静地问道:“若是我,会叫他此时被抓?”


    戚三顿时便两眼放光,“是不是楚九娘,一定是她,是她抢了你的面具,叫人假扮,大郎,她真厉害。”


    他轻笑一声,目有缱绻,“是啊,她真厉害。”


    廉申却有些紧张,“这是否,会影响我们的计划?”


    方晏一面向外走去,一面道:“廉叔,我们的目的不是为了扳倒东宫,如今事态已如你我所愿,再掺进周朝皇储之争中,周朝天子不是陈粲那般昏君,叫他知晓了可不好,况且九娘也不会放过我的,我的命,不及她家族重要。”


    廉申一时语凝,望着他走出去,问道:“不过刚回来,又要去何处?”


    “大理寺中。”


    戚三一听忙也跟上,“去完大理寺,大郎可要去见楚九娘吗?”


    “不去。”


    “为何不去?我倒是怪想她的。”


    “她且不在眼前,你不必总说她好话。”


    “大郎这话说得好笑……”


    二人来到大理寺时,日已昏黑,大理寺牢狱中只有值守的衙役在看着监牢。


    韩博士因是官身,又是地方望族出身,所住监牢倒也整洁干净,连带饮食,也比其余监押之人要好上不少。


    待至月上枝头,监牢外有明光洁亮,韩博士自矜文雅,身受冤屈,自入狱起,已从屈原咏到了曹植,见月光洒来,不觉又落了几滴泪。


    “韩博士好文采。”


    他吓得猛然回身,忽见监牢之外站了一个青年人,隐在黑暗中瞧不清面貌,却是满身的气度,又看旁近监牢竟无动静,连衙役也不见身影,不由心惊,“你是何人?”


    “救你之人。”


    他深表怀疑,“为何救我?”


    方晏在黑暗中笑了一声,颇有清越之感,出口的话却十分骇人,“因为是我将你送进来的,我要救你,也易如反掌,不信博士请看。”


    韩博士看去,只见他的手探在钥匙上,不过几下,锁链便应声而落。


    “逃刑可是会累及我家族,若被抓住,罪有数倍,何况如今亦并未定我的罪……”


    方晏走入牢中,向他走近,“我的意思是,博士若不依我所言,我便令博士成为逃犯,博士若听了我的话,我便有计能令博士全身而退……”


    作者有话说:


    韩博士:你不要过来啊!


    第120章 未见其人


    刘峤在紫宸殿外侯了近两个时辰也未得宣召,直到二更时分,谢昭仪过来时,见到他肃立在殿门外,殿门四开,却静寂无声。


    刘峤观她而来,只是静默着行了个礼,谢昭仪看向静寂的殿阁,心中微冷,向门外侍立的内监问道:“陛下可曾歇下了?”


    刘峤不明她来意,却知天子极其不喜后宫过问前朝之事,对她轻摇了几下头。


    她却拍了拍他的手,等着内侍进去通传。


    不过片刻,王内官便笑着出来,迎道:“陛下尚在批复奏疏,并不曾歇下,娘娘请。”说话间,只是和蔼地对刘峤点了点头。


    谢昭仪便也不看儿子,随着王内官进了殿中。


    天子端坐在案前,听到声音头也不抬,清夜有南风来,殿阁生微凉,谢昭仪温柔地行了一礼,径直走向窗户,掩了半扇。


    听到细琐动静,天子搁笔,看向她道:“这便是皇后与你所不同之处,太子自东宫不出那几日,她也一步不曾踏出宫门,而今朕不过令梁王站了几个时辰,你便匆匆来了。”


    谢昭仪面生惶恐,当即拜道:“妾粗识短见,不敢与娘娘相比,唯仰赖陛下,陛下是君父,梁王若有错,陛下对他如何责罚都在情理之中,只是妾身妄念,想他卑敬数载,未敢有一言一行僭越,如今事有波澜万丈,直叫他与太子殿下兄弟二人情分渐疏,妾身愚笨,不知前朝波谲云诡,却知道梁王心性,陛下心中有疑,何苦冷落了他?”


    天子从她柔美温婉的脸上,看见了一丝恳求和希冀,分明是一张极美的脸,却并未激起他分毫的怜爱之心,他怔然想起她是怎么成为自己的后嫔的,不过是前朝进言要充盈后宫,她恰是郑昭仪宫中婢女,填了那一年的后嫔人选。


    后宫之中,除了皇后,其余嫔妃,皆因前朝一句“后宫空虚”而来。


    谢昭仪被他漠然的眼神注视着,心中也有些不安,在这后宫之中,唯入宫年限与是否有子,算得上晋升之道,除了皇后,天子从无偏爱,她甚至以为,天子偏爱的不是哪一个人,而是不论谁在中宫之位,他都会偏爱。


    这是宗法之下,最合理的一种情形。


    合理,却并非必然,她掖着袖口,眼睛里逼出来一汪水意,“陛下,殿外露重,梁王的左手,如今一受寒便疼痛难耐,妾身求陛下,允他进了殿,陛下再责罚不迟。”


    天子的神色这才有所松动,望向王内官,叫他将人请进来。


    刘峤甫一进殿,便跪在案前道:“儿臣拜见父皇。”


    天子抬手,叫他起身,“你可知,朕唤你进宫是为何事?”


    他却不起,道:“童谣一事,儿臣并不知情,那位方先生,自当日言行不当之后,儿臣便已斥之不用,实不知,其为何会有此大逆不道之举。”


    “难道说,正如阿钿所言,只是他对太子不满,所以才要散播谣言?”


    “儿臣亦不敢如此作想,此人虽是江南人士,却是三年前来到长安求仕的,儿臣观他精于兵法,便将其收入府中做了个谋士,几年来他才能不过平平,只是儿臣愚笨,常受他言语推戴,倒对他十分喜爱,不论场合大小,时常携他同往,遂才有了,在定澜楼中,他对九娘言行轻薄一事,那之后儿臣便懊悔不已,对殿下要罚他入道观修心的决定也大为赞同,也是经由长生观里,才知道他在我面前,尽是伪装……”


    说至此处,他恍然有悟,抬头道:“说不得,他因此记恨儿臣与殿下,此举正是他报复之举,要借此离间儿臣与殿下的兄弟情份,父皇,儿臣愿亲自领命前去缉拿此人。”


    天子目色稍有温和,叫王内官将他扶起来,“若是如此,倒也说得过去。”


    谢昭仪乍听,心中正有疑惑,她深知天子绝不会如此轻信,果真下一句便听他道:“然而叫你亲去捉拿,未免过于为难了你,当初他伪装面貌与你相处多日尚不为你所察觉,如今再改换了面容隐匿市井中,想必也不会露了马脚,便且叫御林军处理此事,你近日也疲乏多劳,听你母妃说你的左手还不曾好全了,朕给你指几个太医,你便好生在府中休养着。”


    刘峤面上波澜不惊,眼中乃有感激之色,“儿臣多谢父皇。”


    谢昭仪也随他谢了一声,端看天子又要执笔,母子二人便一并请辞离去了。


    王内官送走二人回来时,却不见天子在案前,四顾之后才发现窗边的身影,提步过去时,见他正注视着那母子二人的背影。


    “王河,谢昭仪的兄弟,可还有在家躬耕的?”


    王内官忙道:“自谢娘娘的长兄受封乐陵伯后,其家中兄弟及族人已次第迁往乐陵,如今,已无亲身躬耕者。”


    “朕不久前听到有人称其为乐陵谢氏,乐陵谢氏,听着已颇有门阀气度了。”


    王内官未敢言语,天子便回身笑道:“你这老家伙,好处占尽,却一句坏话也不肯说。”


    王内官赧颜,“老奴阉人一个,是人世最末流,神仙有教训,叫老奴积些口德,好求个来世囫囵。”


    天子被他逗笑,倒也不再说谢昭仪之事,只是问起太子来,“让他开口请你去取药的那个女史,是虞剑卿的女儿?”


    “正是。”


    天子便轻叹道:“朕倒是听杨戎时常感慨,有父如此,其女应也卓然,叫太子哪日来请安时,将那女史一并带来。”


    王内官笑应,看他又提步回去案上批阅,低劝了几句无果,只好叫人煮了一炉养生汤药来。


    却说刘峤与谢昭仪离开紫宸殿后,谢昭仪便是满眼的心疼,“说来可恨,那什么方先生,偏偏被钿儿跟楚九娘给撞见了,他若是……”


    “母妃,我并没有叫方晏去行此事。”


    谢昭仪愕然,她本以为,方晏是受了刘峤的指使,才有如此举动,如此看来,竟还是他人手笔?


    “那……难道是太子自己演的一出贼喊捉贼?方先生竟是投了他?可他人在东宫,他老师也在,……”


    “母妃,方先生脸上那张面具,早在长生观中便已被人揭去,他如今在我府中,已是另一番面貌,是有人,戴着他先前那张面具行事罢了。”


    谢昭仪理了理才算明白,想起是楚姜与刘钿一同撞见,怀疑道:“莫非是,太子叫人前去取药之时,暗中交代了楚九娘?不然怎会如此巧合?”


    刘峤眸光有些幽暗,记起方晏说过,楚姜知晓他身份,他被困长生观,是她使计,他被揭穿伪装,也是她,此次有一个顶着他面具散播谣言的人,还是被她撞破。


    若一次,或是巧合,可这几桩迭次而来的,无一不是针对自己,他实在说服不了自己。


    谢昭仪观他沉默姿态,又是长叹,携着他走在静默无人的宫道上,墙角几栏红花,被她翠烟衫子盖过,残落几许红,“峤儿,连太子也不曾如愿娶到楚赢,不过一个楚九娘,总是得不到的,碍了大事,又何妨顾忌。你父皇疼她不假,这疼爱,却不过是因为她父亲与舅舅罢了,杨大将军,对你也是疼爱的,这疼爱却非血缘,只是他认为你优秀卓然,甚至超过了那一位,这样的疼爱,比血缘还要紧密可靠……”


    刘峤扶着她,渐也轻笑起来,“母妃说笑了,我对楚九娘,不过记着几分她少时巧合相助的恩情,哪有什么舍不舍得,杨大将军人品贵重,可不会偏向于谁。”


    一语将毕,正见到了迎面而来的刘钿,她一看到兄长完好无损,便哭着扑了上来,让谢昭仪与刘峤好一番安慰。


    待至刘峤回府之时,向下人询问起方晏的去向,府中却无一人知情,他心中稍有不安,去到他住处查看,推门便见满室空荡,只有一张草席落在地板上,上面遗留了一张纸条。


    一位幕僚急忙殷勤捡起来,“方某无能,见权贵而生惧,长安不敢再居,谢殿下容留之恩。”


    他面色顿时便阴沉下来,又有一位幕僚惊问:“不是要报仇?人跑了他要如何报仇?”


    “莫不是东宫细作,潜伏在殿下身边?”


    “大有可能……”


    刘峤未理会几人议论,知道楚姜设计陷害他时的恼恨,不及此时他心中怒火的一半,他咬牙切齿地在屋中巡视了一圈,而他身后幕僚还毫无眼色,甚且啧啧叹了起来,“真是蝗虫过境,连床帐都要卷走。”


    刘峤怒火更甚,“谢倓,去他宅邸找人。”


    “殿下,这里且空荡至此,怕是那宅邸,早已没了人影……”谢倓看他目光阴鸷,吞下了为未出口的那半句,立即领命出去,其余幕僚顿时也噤若寒蝉。


    却见他看向原本摆了一张紫檀青玉榻的地方,那里还残留了一片碎玉,几位幕僚跟着看过去,都面面相觑,心道这方先生行事,实在不地道,原先梁王为表礼待,予他用处的器具,尽是珍惜,未想真是……真是贼不走空。


    几人看着那张草席,乃至看出了些许被卷折的痕迹,想必若不是带不走,这草席也留不下来了。


    那张被幕僚们惋惜的紫檀青玉榻,上面正躺着一个少年郎君,正听他对着院中人道:“廉叔,这榻睡着真是舒服,将来我戚三郎娶妻了,就把这榻当作聘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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