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情郎
清冬白昼寒,饶是春将来,总是惹人倦怠。
楚衿在廊上戏耍了一阵,不见姐姐归来,得清寒眷顾打了个喷嚏,采采忙哄着她进了屋。
她便拿着两只小风车在屋中玩了片刻,一时倦意袭来,自己摸上榻去睡着了。
方晏来时,隐在暗处正见采采轻手轻脚地从屏风后走出去,又小心翼翼地合上了门,他望了望身上的锦衣,只觉来的不是时候。
正在他思索之际,那屏风后又出了点动静,他以为是楚姜醒来,
翻身入户,站在屏风外轻轻敲了敲。
等他见到小童儿蹬蹬跑过来时,只得忙不迭地绕去了屏风后,想着伺机离开。
“你就是我九姐姐的情郎吗?”
小孩清脆的声音响起,惊得他赶紧查看自己是否露了什么形迹,却并未见何处不妥。
楚衿没有听到回应,板着小脸在屋里找了一圈,方晏早已纵身上了房梁,坐在上面看着这小童儿严肃地道:“你不要不出声,我知道你就藏在屋里。”
他眼中闪现笑意,将发冠下的素纱抽出遮了面,又优游自如地从怀中掏了一只匣子来,打开取了一只海珠往下扔去。
楚衿正气呼呼地在各处查找,忽见一颗珠子从上方落下,忙往上看去,就见一青袍蒙面郎君正坐在房梁上望着自己。
“小孩,你家姐姐有情郎?天下竟有如此靡靡之事,我势必要说出去讹你楚氏一笔。”
楚衿翻了个白眼,“我是八岁,不是痴傻,你穿得就像是……就像歌楼馆子里的小倌人,才不是好人家的郎君,就是你勾引我姐姐。”
他轻笑一声,“你这小孩嘴真是毒,我可不认识你姐姐,不过要是你姐姐真看上了我,我也却之不恭,与你家做个上门女婿也无妨,到时候等我入赘了,第一个就谢你。”
“呸!我姐姐与你决计不能长久!”她气得跺脚,“我九姐姐要配的郎君,必是人中龙凤,我家不会许你入赘的!你这个……你这个以色侍人的登徒子,等你颜色衰老了,我就叫我九姐姐抛弃了你。”
“既是如此,我便也不隐瞒了。”他在房梁上站起身来,楚衿以为他要坦白了,正是得意,心想势必要将这人赶离她姐姐身边,决不让她姐姐名声有损。
未料方晏只是在房梁上抱臂轻踏,梁上风过,吹起他袍子,偏生施然奕奕,端是神仙态。
“童儿,如此我便也不瞒你了,如今你正在梦中,该醒来了。”
楚衿大笑,“这回我才信了你不是我姐姐的情郎,我姐姐绝不会看上你这般愚蠢之人,你还装神仙,哈哈哈,笑死我了,我知道了,你是贼人,你偷了我姐姐的珍珠。”
他徐徐摇头,轻叹道:“童儿,你竟张狂至此,本仙君本不欲泄露天机,念你父功德深厚,便点你一二吧!待你睡醒后,可见东南角火光冲天,乃是其位之主德不配位,天道降罪。”
“什么神仙还藏头露尾的。”她叉着腰大笑,忽听外面脚步声响起,立刻动作道:“我这就叫人……”
方晏挥袖,翩然自房梁上跃身下来,衣袂拂动,风神卓然。
楚衿果被吓到,向后退时只听到一句“童儿,醒来!”便没了意识。
楚姜推门进来,见楚衿悠悠倒下去,正被方晏接住。
她忙回身关了门,“衿娘在里头睡着了,阿聂,稍后再来收拾。”
说完她便疾步跑过去,都顾不上方晏头一回穿了华服锦衣来见,看着他将楚衿放在榻上,拍着他的肩背急道:“你把她怎么了?”
方晏扯下面纱,愧色道:“只是安神药粉,师傅配来用镇癫狂之症的,对身子无大碍。”
她眉眼生怒,嗔道:“是药三分毒,我平素煎药都舍不得叫她多闻了,你这……你吓她做什么!”
她拍在方晏身上的几掌似抓痒一般,反叫他心神荡漾,又见她因生恼,白皙的面容上有春色娇媚,便侧了脸,呼吸稍有些急促,将事情详细说了出来。
楚姜听了不免失笑,便听他道:“我去给李甫珃院子里放把火,听到动静之后你把她叫醒,我……”
他顿了顿,深看了她一眼,“等我。”
楚姜却含笑打量了他一眼,“难得见师兄如此打扮,放火可别燎了袍子……”
他耳根一红,离去时丢下一句:“你这幼妹小小年纪,竟晓得了小倌人的打扮,好生管教着,免得被什么人带坏了去!”
她不由笑意大盛,却也挂上了心,在榻前坐下望着楚衿,细想了想她都接触了些什么人,等到见到东南角冒出一阵浓烟,便轻声唤醒了妹妹。
“衿娘,快起来了,我给你带了荷花酥回来,可是秦娘子亲手做的呢!瞧着就是一朵活的花,酥松香甜……”
楚衿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手还在揉眼睛,嘴里已经咽了好几口,“九姐姐,我……”
她四处望了望,又抬头看了看房梁上,十分疑惑。
“瞧什么呢?”
她摇摇头,掖着声不肯讲话,楚姜却已经叫采采将热好的荷花酥端了进来,她闻到香气又咽了一口。
“先下榻净了手再吃。”
采采给楚衿擦了手,一边将刺史府中失火的事说出来,“女郎,李刺史那院里火烧得可真是大,咱们从殿下那里回来时,路过瞧见还好好的,这一下子起了这么大的火。”
楚衿咬着荷花酥愣住了,连嚼也不嚼,便小跑着往外去,趴在廊前栏杆上目瞪口呆,意识到嘴里的荷花酥要掉了,她赶紧嚼了几口咽了下去。
楚姜出去时,只见她小手指着东边与南边念叨,“这是东,这是南,那是东南角,怪哉!姐姐,九姐姐,我梦里见着神仙了!”
她回身兴奋大叫,一把扑进楚姜的怀里,“姐姐,神仙梦里告诉我,那里要起……”
“嘘!”楚姜藏着笑,带着她回屋坐下,“鬼神之事可不能胡说。”
“真的!”她低声道:“我真的梦见了,穿个青袍子,戴个白面纱,我还对他不敬,说他……”
她瞟了一眼姐姐的脸色,不敢说实话,“我与他吵架,他说念在父亲功德深厚,愿意点我呢!”
楚姜神色严肃,仿佛信了她的话,“你将梦里的事都一一说来,等回了长安,我们去观里卜卜。”
她有些迟疑,楚姜便道:“此事关系颇大,你这样的机缘,往后怕是再也难遇见了,衿娘,你将实话告诉我,是否说了什么触怒了神仙?”
她瘪瘪嘴,眼睛里憋出几滴泪,有些委屈,“我说……我先问神仙是不是姐姐的情郎,说……说他穿得像是歌楼馆子里的小倌人,勾引姐姐,后头他不承认,我便说等他颜色衰老了,就叫姐姐把他抛弃了,他又说要入赘我们家,还掏了一盒珠子,我说他是贼……九姐姐,我知道说错话了,往后我再不敢了。”
楚姜看着妹妹嚎啕,忍着笑给她擦泪:“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我又没有情郎,你是如何胡乱想到的?”
她吸吸鼻子,抽抽噎噎道:“我看到姐姐案上写了几句诗,原来先生讲过,‘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是思念情郎的,还有那天晚上,我还没睡熟呢,就听见有人在敲姐姐的窗,后来我在我屋里瞧着,采采守在门口,就想……就想姐姐在屋里见谁了。”
楚姜不想她竟也想得如此缜密,怨自己大意,忙哄她道:“那诗我随手写来罢了,至于那晚,确实有人,不过,却是沈当。”
楚衿疑惑,她便解释道:“我交代了他一些事,不好被人知道,你没见他这几日都没出现?便是我打发他出去做事了,况且你想,我可是那般易被人引诱了的?”
楚衿摇头,“不像。”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也不要胡想了,再有,你何曾见了什么小倌人,怎会知道小倌人穿些什么?”
她立刻心虚地低下了头,支支吾吾道:“我前日出去玩,看到有个楼修得好看,里头好生热闹,有些郎君娘子,都穿得花花绿绿地站在楼上,我还要看,乳母就说那里不好,好品性的娘子都不会多看。”
她以为会被训斥,不妨只是听到姐姐淡淡道:“你乳母说得不错,往后不可去看了。”
她点点头,“那神仙会怪我吗?”
“你年纪小,又是担心我,神仙会原谅你的,只是此事你绝不能与外人说起,不然真就泄露天机了。”
她猛点了几下头,却有些难过,“早知道是神仙,我就问问他有没有见过弟弟跟先生了。”
楚姜不能告诉她真相,心疼地抱住她,安慰道:“方祜跟先生,已在仙境之中,或许哪日也要化作神仙来你梦中。”
小姑娘点着头,又默默擦了擦泪。
夜将暗时,楚姜点了灯坐在镜前散着发,临近的桌案上还有一只食盒。
不多时,方晏便自窗外翻入,她听到动静回身,看他徐徐走近,笑着看他身上锦衣,看到袍角有火燎过的痕迹,摇摇头道:“师兄,难得一身好衣裳,怎么如此不爱惜?”
他并不顺着回答,只是道:“未想你我第二回 联手,竟是哄孩子,废的心思倒比第一回毁杀一个家族还要多,不过有了经验,往后也不须想旁的主意了。”
他说话时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楚姜,眼中仿佛有一团火,火舌卷起随时能将她卷进去。
她故作镇定,假作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指着案上食盒笑谑道:“师兄行强梁事,或是还未用膳?”
佳人揽镜,案前茶饭,这温情万千实在不好招架,他便打开食盒,拿起筷子用了几口,“方才放火时,见到李甫珃院中厨下做了几道好菜,我不忍毁之,替他吃了几口,那时觉得好,此时才觉那味道何其寻常。”
楚姜哑然,手支着下巴望他,想他总是在各处来去自如,缓缓道:“方才衿娘也没说错了,情郎是你,贼人也是你,师兄,你还是什么人?江湖侠客?朝堂谋士?”
“不然也。”他放下筷子,起身行至她身后,袍上青竹呈于锦绣纹,与她发丝交缠。
他将怀中那盒海珠取出置在镜前,取了一颗比在她发间,看镜中姝色明艳,低吟道:“只是你的情郎,为你行强梁事的贼人。”
一府之中的废墟旁,有人怒喝,“贼子!贼子!盗我珍珠便罢了,还盗我饭食!”
作者有话说:
李甫珃:大家好,我是冤种。
第92章 互许
方晏可不知李甫珃的怒吼,灯色下,楚姜就直直透着铜镜凝视着他,认真地看着他将海珠比在她发间。
瑶光浮白,粒粒呈绛光。
她垂眉寻了一支银钗,对镜比在那海珠旁。
“这一支配得么?”
她对镜问,端是眼波流转,潋滟波光。
至少方晏二十三年来没有见过如此姝色,如此明亮似骄阳。
他想起几年前也是在扬州,笙歌十里欢场,他冷眼看着只觉人间污秽肮脏,可怜的,可笑的,可恨的,俱在秽亵凡尘。
然而此时他伸手盖在了她手上,带着她将那支银钗送至发间,又俯身来看,热气扑在了楚姜的颈窝。
“明月宝镜中,物物天照齐。①”
她笑着伸手探向镜中,纤指轻点着他在镜中的眉眼。
方晏只觉呼吸也急促了几分,她触着那冰冷的铜镜,却传递着叫人发颤的热。
她的手移到了镜中那银钗上,在镜中与他的手相交缠。
“这支银钗,师兄可记得么?”
她说话时,微微侧了侧头,兰气扑在他眼前,隔着铜镜,像是她在轻吻着他。
似有万蚁噬心,他克制着心中那股激动的情感,对她笑道:“自然记得,那时月明,长安城里高高在上的世家贵女,忽地心狠手辣,要我小则亏了肾阳,重则风瘫。”
她将头转过来,细腻白净的肌肤就这样撞上他的脖颈,吐气如兰,香软的气息绕在他鼻尖,“那时月明,山野间的樵夫变作了匪贼强梁,要拿捏我的性命要挟我父亲。”
他叹气,阖眼感受到她的手触上了自己的眼睛,迷醉在她的若即若离的碰触中。
“第一眼,我还想,哪来的娇娇女儿,害得我每日要在东厨里多忙上一刻。”
“第一眼,我也想,这山里,竟有这么个仙君似的人物,分明一身粗衣,却比长安那些膏粱俊俏上那么多。”
他笑,“过几日我发现,这娇娇女儿倒是爱卖弄读过几本书。”
“过几日我也发现,这山野莽夫分明长得如此俊俏,怎是个痴傻的,明明一把腰如此劲瘦,怎么力气如此惊人。”
他伸手怀抱住她,与她交颈低语,“后来见这娘子,倒是可爱得很,摔了还晓得抱树。”
“可我后来想这郎君,怎如此可恶?竟叫我为他销赃。”她的手探向他发间,拆了他的冠,让他头发落下,与她的墨发交织纠缠。
“那时候我便想,哪一日把这郎君绑去我的庄园里,叫他做个伐桂的吴刚,无休无止地砍柴。”
他点着头,“这郎君实在可恶,值得如此下场。”
楚姜失笑,抬头看他,俱是欢快。
良久,纠缠在一处的头发缠结得更为紧密了,她忽然心中一恸,抬头望他,眼中带着一汪似水的情意。
“师兄,回了长安之后,会有很多人来向我求亲,他们不是图我,只是图我父亲跟我大舅舅的权势,图我在陛下跟娘娘面前得到的几分亲近,往昔我病弱,他们怕揽了我反与楚杨两氏结了仇,你可不知,长安仕宦多么会盘算,连衿娘,从她出生起便一直有人打她的主意,师兄,我给你一年时间,一年之后你去见我父亲跟我大舅舅,可好?”
他从她语气里听出了一丝不确定,抚着她的发安宁她的心,灼热的呼吸一点点地撩拨着暧昧。
“我会去的,或许不用一年,只要半年,三个月,九娘,他们配不上你的,他们不知道你敢拿着银钗威胁人,他们会害怕你兵不血刃擒了贼人,诸多世家男子,懦弱卑微,不及女儿勇,九娘,楚太傅怎么可能看得上他们呢?”
楚姜只觉颈侧酥麻阵阵,听到他气息游离在耳底,“寒门士子、江湖游侠、朝廷新贵、落魄王孙,九娘,你喜欢哪一个身份,他们会接受哪一个身份?”
“他们喜欢世家儿郎,要匹配的门阀,出色的品行才貌。”她拂了拂置在自己肩上的俊美面庞,悠悠道:“可是,都不及我喜欢的,师兄,你到时候就大大方方地来,便只是你,是方晏,也是陈询,带着白茅包好的鹿,一对大雁。”
野有死麋,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②。
方晏默念,眼中似有暗涌,她这样平平淡淡的一句,已是极力的温柔哀求了,他一时竟不知自己何德何能,得她如此眷顾。
于是他许道:“那之后,我便与九娘做个伐桂的吴刚,为你砍柴,为你做饭食、缝补衣衫。”
她捉住他一丝头发绕在指尖,失笑道:“那谁去外头讨生活去?”
“我的资财,已足够你我呼奴唤婢地奢靡一生了,若是你我坐吃山空了,我便再做贼人,往李刺史这里使使力。”
“怕师兄适时年老了,被人捉去了府衙里,难道还要我去求人救你么?”
他眼神遥远,也畅想着,“那便金盆洗手罢了,到时候叫方祜供养你我。”
她再忍不住笑,在他怀里颤着身子,乌发如云,一点点拉拽着他俯身。
终于,他已经尽数将她抱在了怀里,揽着她玲珑的腰。
楚姜心跳如雷,面上结了红晕,眼中水光潋滟,芙蓉泣露,手攀在他肩上,低声伏在他耳边道:“师兄,你我还不见长久之像,怎能如此亲近呢?”
催命的穿肠毒药也不及她这一声逼人,他俯身一息,她便拿着银钗调拨着他的眉心,轻敲着逼他后退。
然而她眼神又如此缠绵,红唇轻启,令他气血上涌。
她感受到身侧的肩膀硬得似铁,紧绷着,似乎要将锦衣挣裂,心生顽劣,用银钗挑起他的下巴,“师兄,夜深了,仍不归么?”
他咬住银钗,唇齿翕动,生出靡艳之色,“九娘当真如此狠心,要赶我走么?”
楚姜心头一热,竟是愣了一瞬,片刻后便醒了神,恼羞成怒地想他竟以美色惑人,闭上眼道:“师兄每每夜来,传出去也不像话。”
“什么话?”他以唇齿从她手中夺过银钗,弃在地上,在银钗碰击地板的铮铮声中,他声气低迷,“楚氏九娘,楚明璋,竟与山野莽夫暗夜来往,二人情意缠绵,互诉衷心,互许姻缘,是这样的话吗?”
楚姜闭着眼,能感受到他越来越近的气息,知道自己是玩火自焚了,便壮起胆子睁眼,看到他眼睫与自己的眉相抵,入目,是他挺直的鼻,向下,他的唇只差丝毫便要碰到她的鼻尖。
她咬了咬唇,等着他的动作。
然而他却停住了,只是呼吸更加急促,扑在她脸上的气息越加灼热。
她不敢再激他,刚要伸手,被他叫住,“九娘,不要动,也,不要说话。”
如此已经过于刺激了,他该敬她,未有婚聘之书,岂能孟浪?
然情之不可抑,便致忘形,放浪形骸。
楚姜却大着胆子抬起了头,与他唇鼻相接,只蜻蜓点水的一触,她便盈盈笑着推开了他。
“师兄,夜深,该归矣。”
方晏被她如此眷顾,一时且无法平静,手撑在妆台上冷静着。
楚姜自他怀间抽离,未料二人头发相缠,拌着她不能动。
他见她眉一蹙,抚着她的肩笑问:“头油呢?”
她嗔了他一眼,反手拿起头油,向两人纠缠的头发抹去,“我这头油,可就最后一盒了,还是我长姐从益州给我送来的。”
“明日我叫人去益州置备上一箱子。”
她抬眉,“三五盒也该用腻了,不过益州我没去过,将来我也要去瞧瞧。”
他脱口笑道:“也可,那里有我一处……”
见他稍有迟疑,楚姜笑问:“一处什么?一处贼窝?”
他本也不想瞒她,“也算是,不过也是正经贼窝。”
“贼窝还有正经的?”
“专挑富人们做生意,只挣他们的钱,如何不是正经呢?”
她慢慢分开头发,漫不经心问道:“什么生意?”
“杀人越货的生意。”
他本以为这话会吓到她,不妨她眼睛一亮,“便是我予你金银,你替我杀人?”
他失笑,探向她的手,“替你杀人,不要金银。”
楚姜轻哼着拍开他的手,“我又没有要杀的人,倒是师兄这样,怕是杀孽深重,哪日我要始乱终弃了师兄,这便是一条原因。”
“你若始乱终弃我,我便夜夜探你闺房。”他见她终于将头发分开,心有不舍,俯身揽住她,“不仅如此,我还去长安哀告,这楚明璋玩弄我青春年少,见我容颜老去,便弃了我,如此无情女子,必引世人口舌。”
她攀着他的胸,仰头道:“那我便说是这郎君先欺我哄我,骗我青春年少不知事,哄得我以为他是朗朗君子,不想他是个登徒子,探我闺房,久久不离,坏我声名。”
他又欲开口,门外响起了楚衿的声音,“采采,九姐姐睡下了么?”
方晏咬着她耳尖,“说睡下了。”
她忍住笑,“当真么?”
而不等他出声,她便向外道:“我睡下了。”
楚衿直乐,“哈哈哈,九姐姐真傻,睡下了怎么会出声呢?”
她抵着他的胸,笑得满脸得意,“是啊,我真傻。”
方晏哑然,乍然神色低落,“我明日便要去长安了,却不知……”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不在朝夕,思卿朝暮。”
她推开他,“便等三十朝与暮。”
他无奈地摇摇头,从怀中递了块牌子给她,“每至一驿,以此令牌示于驿外茶寮之主,便能得我消息。”
她伸手接过,忽生不舍,门外楚衿却又唤了一声,方晏翻身出户,笑着与她对视了一眼,“九娘,我等你来。”
她握着令牌,笑着点了点头。
夜深时,楚衿在她床上滚了一圈,懊恼道:“九姐姐,方才我睡了一觉,神仙也不曾再来,看来是真的不会再有机缘了。”
楚姜随口应答了一句,抚着袖中那块令牌,怀着缱绻入了梦。
作者有话说:
①孟郊《寒溪》②《诗经召南-野有死麋》
第93章 长安
审查出刺客是太原郑氏所派的消息并未外泄分毫,对外只说是刺客嘴硬,留待入京再审。
东宫一行人便只在扬州草草过了年,大年初二便继续赶路了。
灞陵新柳迎归客,亦送离人。
于此长安冲要,除了东宫仪仗令路人震慑,更见诸多书生身负囊箧,次第赶赴长安。
左融与楚崧陪坐在刘呈车中,见此情景不由心中感触良多,左融叹道:“又是一年太学招考,今年兼有南方学子,盛况果不寻常啊!”
楚崧亦叹然,如今入仕方式除荐举、征召等,更有于诸多寒门学子而言更为稳妥的太学,若得入太学读书,再经太学考试,若试经及格,便可拜郎中。
而今太学共有太学生一千余人,每年一次大考选拔,每三年便向天下招考,学子多是自各州郡官学中而来,也有小部分来自各地私学。
刘呈掀帘看了一眼,亦笑道:“三年前南地学子少有往者,而今果真盛况。”
左融不免赞了他几句,“皆是殿下在江南之功。”
他倒是谦虚,向两位老师拱拱手,“皆赖两位老师尽心,子衎惭愧。”
三人间又是一番来往不提。
待至灞桥,便见有宫廷仪仗相侯,为首的是一紫袍青年,得见东宫仪仗,他便骑着马热情过来,到了太子驾前并不下马,只是在马上招呼道:“三弟,父皇母后已在宫中久侯多时了。”
楚崧与左融忙下了马车,向他见礼,“臣拜见魏王殿下。”
刘岷爽朗一笑,这才下了马,虚扶着二人起身,又才见太子下车来。
刘呈面上尚且苍白,勉强对他一笑,“有劳大哥相迎。”
他见了便担忧道:“听闻三弟遇刺,为兄心中大恸,却也知你安好,如今为何……莫不是你为了安我们的心,才假传了消息?”
楚崧忙上前扶住刘呈,“回魏王殿下,并非刺客所伤,只是殿下心病难消……”
刘呈按下他的手,摇头道:“我只是担心二哥罢了,并非大碍,大哥不必担忧。”
话虽如此,说话间却又痛咳了几声,十分骇人。
听他提到刘峤,刘岷眼神微暗,安抚了他一声,便见到了神采奕奕的刘峤走来。
他心中不由暗惊他伤好得如此之快,看向他时便微不可察地望了一眼后方的囚车,见囚车被黑布罩住,并不见详细,便按下了不安,与刘峤客套了几句,再才迎着东宫仪驾回了宫。
诸官家眷皆在灞桥之外停了停,见到东宫一行尽去了才入长安。
楚姜担心顾媗娥初来心中紧张,便带着妹妹与她共乘一架马车。
顾媗娥已有三个多月的身孕,因着赶路,神色有些疲惫,又兼新入长安,亦有些不安宁。
楚姜自能瞧出她的担心,轻声安慰道:“母亲不必担心,我们一府并不与族人们住在一处,还与在金陵时一般便是。”
她笑了笑,“我明白,总是挪了地,心头不安宁罢了。”
楚衿不知如何安慰她,抱着她的胳膊道:“母亲别怕,有我跟姐姐呢,没有谁敢欺负您。”
她心中感动不已,虽是小孩子戏言,却叫她安心了些。
等到马车进入城中,楚衿便挑起帘子向她介绍起来,“母亲,长安可比金陵热闹多了,常有人在街上打架呢!”
她掩唇,好奇望了望,楚姜便笑着解释道:“争闹常有,却不至于打架,今朝廷有令,若遇京城街市逞凶者,尽可府衙查办,便往往是世家子弟们斗富,若有不服时,便要从城东斗到城西,母亲瞧,街上那些金银玉器行、坊毡铺子、乐器行、酒楼,只要能花钱摆阔的地方,都能叫老板们大赚一笔。”
顾媗娥讶然,“如此岂不是奢靡荒唐?哪家儿郎如此不逊?”
她眨眨眼,“哪家都有,哪家都得有,此事虽伤了家族体面,却无伤大体。
顾媗娥这才明白了些,心中想着这些北方世家,倒是会在这上头下心思。
马车正路过一处乐器行,楚衿忽惊讶道:“九姐姐,那是七表兄。”
马车中人忙看出去,便见乐器行中有四五位郎君,分呈两派之态,一郎君身着鸦青锦袍,手中正调着一把胡琴,另一位身着缃色布衣,飘逸洒脱,正拿着一把琴与伙伴们调试,却仿佛不谙此道,神情有些不好。
那缃衣郎君正是楚姜的亲表兄,杨戎的长子杨郗。
楚姜便叫停了马车,向顾媗娥道:“母亲,容我与表兄说几句话。”
顾媗娥自无不应,却想杨戎如此受倚重,却有子如此,瞧着便像是楚姜方才所说的世家子弟相争,又对北方士族的露拙叹服了些。
未想他们马车才刚停下,不等楚姜下车,杨郗的一个伙伴便已经发现了停在外的马车,透过挑开的帘子看到了楚姜,便见他眼睛一亮,当即拍了拍杨郗,“七郎,你家妹子回来了,快叫她帮忙调琴。”
杨郗当即看过来,见到表妹也是欢欣,不理对面郎君的脸色,抱着琴便跑出来,巴住车窗把琴递进来道:“明璋真是回来得巧,快替我把这琴调好了,左小八那厮真是无赖,哪想他今日想出这法子来斗我。”
他刚说完,又见得了车中的顾媗娥,只一愣便想到了她是谁,收束了嬉皮笑脸的模——/依一y?华/样,正了神色向她拱手道:“想必这便是姑父的新夫人,不曾拜见夫人,失礼了。”
顾媗娥温声一笑,“郎君多礼,不必顾我,且与九娘叙话便是。”
楚衿这时才从她身后钻了出来,倚在车窗上笑道:“表兄怎么没有瞧见我呢?”
他当即一笑,伸手捏捏她的鼻子,“我且忙着呢,改日哄你玩。”
楚姜一面调着琴,一面笑道:“表兄今日不去灞桥迎我便罢了,倒是拦着我替你做事。”
杨郗知她玩笑,眼巴巴看着她调试,“我早与左小八定好了日子,那厮心机深沉,竟然暗地里学了胡琴,这才叫我落了下乘。明日我去楚府,正好近日我得了一株一人高的珊瑚,你摆着廊子里瞧新鲜。”
她已动手调好了琴,闻言谐谑道:“珊瑚且不新鲜,一人高的瞧着还显笨重,不如改日表兄带我去五陵原玩。”
乐器行中那郎君也走了出来,正是左八郎,“九娘,我在五陵原新辟个跑马场,你将琴扔了,我领你去玩。”
她一笑,将琴递给了杨郗,“八郎说笑了,不论有没有五陵原一遭,我都该帮着我表兄才是。”
左八郎不服地昂起头,“我也算是你表兄,况且你长姐可是嫁给了我堂兄的,你不帮我,往后我在族中也不帮你长姐。”
杨郗哈哈大笑,“你不被元娘欺负便不错了,还帮她,左小八,我先调好了,你那颗夜明珠该给我了。”
说完向楚姜眨了个眼,“我改日便带你去五陵原。”
左八郎气得要动脚踢他,他却先一步跑进了乐器行中,拿起置在柜台之上的一只盒子向伙伴们炫耀。
楚衿失笑,看他们又在乐器行中争闹起来,便令马车继续前行,不妨才刚行了几步,杨郗便骑马追了上来,将那盒子往车中一扔。
“明璋,这珠子给你扔着玩。”
她掀帘一看,便见他正骑马追赶着左八郎,片刻就不见了人影,回来笑着将那盒子打开,便见一只婴儿拳头大的珠子,润似白玉,却光泽几位鲜亮。
顾媗娥心想这郎君倒是爱护表妹,便见她摇头笑道:“这哪是什么夜明珠。”
她便细看一眼,伸手摸了摸才发现就是个汉白玉的珠子抹了些油脂上去,不由笑道:“倒是意气少年郎。”
楚姜面上带笑,心中却惋惜,将珠子递给楚衿,“给你玩。”
楚衿倒是欢喜,乐道:“我的陶雁正要下蛋了,就拿这一个做蛋。”
众人被逗笑,顾媗娥因见到一场逐闹,心中的不安更淡了些。
另一边的太子等人,自入宫门又有宫娥引道,南地世家那几个头回得见周朝宫廷,都暗自留了心神。
楚晔兄弟与陆十一站在一处,稍落后了些,向他说了几处随伴东宫时当注意的场所,倒叫他感激不尽,又问起了在灞陵见到的那些书生。
“太学设考在三月,为何如今还未出正月,便已见人群蜂拥?”
楚晔抿唇一笑,“自要留待人观。”
他心有疑惑,却点了点头不再询问,等到进入了内宫之中,来到议政的太华殿时,太子与两位太傅被先行宣召入内殿,其余官员皆留在了大殿。
在闲饮茶水稍作歇息时,他听到一位官员不经意向身旁人道:“这一批学生倒是有些资质。”
他这才恍然那句留待人观是什么意思,既能知道资质,便是提前看过了才知晓的,他本以为周朝与南齐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官员择选。
南齐只有举荐一途,寒门难见,而周朝却有太学一门,故而得见大周朝廷之上亦有不少庶族出身,而今一听,莫不是看似庶族,实则也是门阀瞧中的人选?
不待他细想,内殿中便传来了动静,不多时,有几位宫娥迎着一位身着宽博衫子的中年男子出来,刘呈与两位太傅紧随其后。
他只看了一眼,便见到天子神姿凛然,面色沉静然不怒自威,始一端坐便探目下视,再不多看,低敛了神色列班下拜。
第94章 天子
天子端坐在上,俯视众臣跪拜,只微微向下抬了抬手,便有内监唤群臣起身。
他往南地臣子所在投来视线,却只是微微一眼,便叫楚崧与左融上前呈报太子在长江中遇刺一事,二人遂将事情详细一一说来。
众臣神情本都严肃,忽听二人齐跪在地,左融自怀中呈上一纸,慷慨道:“贼子受擒,非不招也,只是兹事体大,在扬州时,杨大将军提审,臣等与太子殿下、梁王殿下旁听,得此供词,却见恐怖之处,不敢妄报,故请陛下观此供词,再定复审与否。”
众臣一听都不免面露骇色,刘岷本来温和的神情骤现一丝僵硬,却掩饰得极佳,立刻眼怀关切地望着面色苍白的刘呈。
天子眉头微蹙,他身边那内监立马去将那供词请了上来,摊开呈在他面前。
随着他视线在纸上行走,殿下诸人都不由屏气凝神,几位重臣都暗自揣测着纸上所写,不可避免都有了些猜测。
不过片刻,天子便面色铁青地站起身来,目光森严地看向了楚崧与左融,肃声道:“何故当时不报?”
不等他们答话,他又看向了刘呈与刘峤,“太子、梁王又何故不报?”
众臣讶然,刘峤心中微苦,看到刘呈脚步踉跄上前,急忙先一步扶住他,兄弟二人一齐跪下,端是和睦之态。
刘呈先拜倒回道:“父皇,是儿臣优柔寡断,与太傅、兄长无关。”
“父皇,儿臣亦同殿下之念,与两位太傅无关。”
刘岷一看两个弟弟如此,忽觉诡异,却不见天子给他任何眼神,却颇有些骑虎难下,不知是否应当上前求情,却看几位重臣都低敛神色,便也先按下了这念头。
天子听到儿子们的答话,冷哼了一声,“自与他们无关,你二人擅自就定了主意,他们做臣子的还敢拦你们不成?”
两人急忙告罪,皆说是自己的错,天子的脸色却没有好上几分,复坐下来眼神巡视了一圈众臣,忽点了几个人出来。
“度支中郎将、郑侍郎,你们怎么看?”
刘岷顿知不好,这二人俱是他母族中人,岂不是……岂不是那供词里,真有实际内容?
在他惴惴不安时,两名官员已经站了出来,二人低着头互看了一眼,都知道怕是来者不善,又兼心中有鬼,心中地不安不比刘岷少。
且天子言语不详,是问他们对太子遇刺一事的看法,还是对东宫隐瞒供词的看法?
二人内心焦灼,面有踟蹰,众臣亦不敢言,皆噤若寒蝉。
未想天子先笑了笑,招手叫内监把供词递给二人齐观,“若是无言,也是无妨,等看完这供词了,朕不吝再问你二人一遍。”
此时饶是刘岷再作镇定状,额角冒出的汗也出卖了他,天子语气含笑,看向他道:“魏王可是觉热?”
他心中一惊,急忙回道:“回父皇,儿臣不热。”
“若是不热,何故汗如雨下?”
他便看了跪在地上地两个弟弟一眼,拱手道:“见兄弟受斥,心中哀怜。”
“既如此,便将你两个弟弟扶起来吧。”说完他又看向楚左二人,“伯安、稚远,也起来吧,他二人行事荒唐,倒是连累了你们。”
二人齐声谢恩起身,刘岷也正好上前搀扶两个弟弟。
而此时那供词已经到了郑侍郎与度支中郎将手中,二人只细看了一眼便齐齐跪倒,膝盖与地板相击的声音撞进刘岷耳中,惊得他扶人的手一松。
刘呈与刘峤本都接力于他,乍然被松开都不免有些狼狈,踉跄着彼此搀扶了才起身。
郑侍郎哀诉道:“陛下,冤枉啊!这供词实在是空穴来风,郑氏满族惟效陛下,绝无妄心。”
刘岷这便知道那供词写了些什么的,忙也跪拜道:“父皇,儿臣虽不知那供词写了些什么,然纸上若指责郑氏忠心,实不该也,数年来郑氏儿郎戍守北境,若有一人心生妄念,何叫我边境安稳数年?望父皇明察。”
天子冷肃脸色,在龙椅上向前俯身道:“那你们这意思,这供词里所说,郑氏派了死士刺杀太子与梁王并非为真?是这供词冤枉郑氏了?还是说,是太子与梁王冤枉了郑氏?”
乍闻此消息,众臣不免都倒吸一口凉气,郑氏二人与刘岷也低伏在地回道:“儿臣不敢,当是贼人攀诬。”
“臣不敢。”
刘峤便又上前拱手道:“回父皇,正是太子殿下见供词如此,亦怕贼人胡乱攀咬坏冤枉了良臣,才不忍妄自报回京中,殿下亦因此染病,而今儿臣等人尽在京中,恳请父皇复审,只盼得还郑氏清白。”
刘呈也面容惭愧,“父皇,儿臣愿主审此案,望得还郑氏清白。”
天子尚未回话,丞相左芩便上前一步道:“陛下,臣以为不妥,东宫赋性仁慈,只见供词便忧戚若此,若行主审之事,恐大伤矣。”
刘呈一听正欲反驳,天子却点了头,“丞相所言有理,太子至性纯善,不宜主审,此案复审,便由……”
他向下巡视了一圈,目光停在了刘峤身上。
“便由梁王主审,限一月之内查出真凶。”
刘峤早知有此结果,瞒下心中不平之苦,面色沉静地应了下来。
便见天子又望向了跪伏在地的刘岷与郑氏二人,眉眼依旧沉郁,郑氏若蠢如斯,他并不惊讶,一个发迹于军功不过三十年的家族,底蕴微弱而图求甚大,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而长子竟也如此,却叫他怒火不知何所泄,北境驻守的儿郎,各家族皆有,郑氏那几个算得了什么,又怎敢称功?
因着这怒火,他对刘岷毫无温色可言,“魏王难避嫌疑,在复审结果出来之前,便先在府中休养,两位郑卿,亦当避嫌。”
天子这话说得客气,但是众臣都明白了意思,与魏王走得近的那几个都难免焦急,却见魏王神情尚好,又想案情或有转机。
待至众人离开太华殿要赴宴时,刘峤便叫住了左丞相与楚崧、左融三人,只见他请教道:“小王初担大任,恐审问有失,欲请丞相及两位太傅协助一二,不知三位意下如何?”
楚崧一眼便知他是拖不下太子,也要将太子身边的人拉几个下水,却也有推脱之词,便笑道:“得协助殿下审案是臣之幸,然尚有不巧,今科太学生选拔,陛下已施圣意要臣任主考官,一身难以两处,实在愧于殿下相请。”
刘峤便笑道:“自是太学选拔为要,太傅言过矣。”
左融见此也轻叹一声,“臣亦然,今科太学生选拔,楚太傅主考,我当辅助从之。”
刘峤心下更沉,倒不是因二人的拒绝,而是东宫两位老师皆做了太学选拔的考官,如此一来,这批太学生将来所偏向,自也不必多言,他虽知天子偏心,却未想能至如此。
然纵他掩饰得好,左丞相也看出了其中暗涌,笑了一声,“看来只有老臣是个闲人了,殿下若不弃,老臣愿受殿下驱驰。”
他便一脸欣然,拱手相谢,仍也对楚左二人亲热,四人一并赴了宴。
正当众人赶赴接风宴时,魏王刘岷却去了郑昭仪宫中,未想初至永延宫,便见宫门紧闭。
他身后随从忙上前叫门,便听其中宫娥回道:“殿下请回吧,娘娘已知太华殿中处置,为避嫌疑,在结果出来之前当紧闭宫门,娘娘亦请殿下恭谨为要。”
他陡然一惊,“母妃如何得知?”
那宫娥惊疑他为何如此发问,“难道不是太华殿中林内监前来……”
他暗道不好,“快开门让我进去。”
那宫娥还在犹豫,便听他伏趴在门上低声道:“后宫干政乃是大忌,而今太华殿中竟有内监前来相告,便是要闭宫也要本王来过之后,什么林内监,本王从未使唤过。”
此时里面才知道不好,急忙打开宫门让他入内,郑昭仪也听到了方才的对话,急切出来相迎,“珉儿,不是你使人前来,还能是谁?”
他面沉如水,想着大殿之中众人的反应,眼含怒,“不是太子便是三弟,母妃,那位林内监是何时而来?”
“约莫一刻之前。”
他看见郑昭仪面色惶恐,抚着她肩背安慰了几声,又才与她分析道:“母妃,当是那被生擒的两人招供出了郑氏,如今舅舅与郑侍郎已经被父皇下令幽于府中,暗中势必有人盯着,母妃切记,不要替郑氏求情。”
郑昭仪眼含热泪,“可是……可是他们是为了你我母子……”
“母妃!”刘岷扶住她肩膀,劝诫道:“死士是郑氏豢养,母妃与我俱不知情,刺杀之事是他们所行,你我仍不知情。他们既然能审问出一次,这一次结果定然不会比上一次好,留待京中再审,不过是怕落人口实,而今入了京中,能有机会置我于死地,不论是三弟还是太子,绝不会手下留情。父皇虽偏爱中宫与太子,可对我们,从未冷视过,只要你我咬死不认,左不过换个偏远的封地,适时一切尚有可能。”
郑昭仪忍着泪点点头,“可是我们要是没了郑氏,可真就毫无倚仗了。”
刘岷摇头,目光探向太华殿处,“母妃,我们的倚仗是父皇,只要父皇有一念恻隐,你我便得全,我手下还有武卫营一万士兵,这也是倚仗,将来前往封地,他们尽可随往,此时最重要的,是让郑氏咬死了此事与你我无关。”
郑昭仪点点头,“我明白了,我明白,我给你舅舅写信,你着人……”
她恍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位谋士呢?让他想想法子保全你舅舅,将来……”
“母妃,那是郑氏的谋士。”他蹙眉道,“此次,恐是国士也力不能逮也。”
郑昭仪更是难过,伏在案上研墨时仍忍不住落泪,刘岷看之不忍,只等取了信便离去。
再出宫门时,他看向了喧声震天的宴会处,不甘与嫉妒齐上心头,相由心生,倒显得他面貌有些狰狞。
他的随从看得心惊,又在宫中,恐有人见到再生闲话,忙提醒道:“殿下,仍在宫中。”
他收回视线,低头整理了神情,咬牙低声道:“我的两个好弟弟,一个有病装没病,一个没病装有病,都是为了送我下地狱去。”
说完疾步往宫外过去,随从不敢妄言,只得紧跟着。
宴会之上,绣衣朱履交织,人声鼎沸,觥筹交错,刘呈一口酒下肚清咳了数声,身后一个内监忙上来搀扶,趁着搀扶之际在他耳边轻声道:“永延宫事成。”
第95章 齐王府外
建始七年春二月,长安城外千山绿,芳华初惊,草芽新发,不比江南的杨柳春烟,长安的春风中,多有几分豪迈。
琵琶胡琴,鼓舞醉人。
远来的书生乘兴举笔,落墨盼惊长安人。
正趁春光,五陵道上白马相斗,少年半醉,上得高楼听绿琴,亦有侠客系马垂柳边,典裘换酒拭青锋。
楚姜临立高岗,放眼看去,颇为享受这样的热闹。
杨郗刚与左八郎比试完一轮跑马,落了下风,不愿再玩,借着看护楚姜的借口跑了出来。
“如今三郎与六郎竟都不得闲,还是你我自在。”
楚姜听到身后声音,回身笑道:“自在归自在,却也闲得慌。”
杨郗撇撇嘴,“如今你这身子也大好了,倒不必如从前一般拘束,过几日我领你去黄河里玩。”
“只是稍好了些,又不是乍变神勇,黄河我是不敢去的,不过我要去看看齐王的宅邸。”她笑得灵动,“在金陵时听了不少齐王的事迹,我实在想瞧瞧这齐王现今如何了。”
杨郗却十分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去年九月我跟左小八扔了条巨蛇进齐王院中,把齐王的一个小妾给吓疯了,齐王去宫里边找陛下告状,陛下特意嘱咐了,不许我们再靠近齐王府。”
左八郎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愤愤道:“哪是吓傻了,齐王那老小子当我们不知道呢,那巨蛇被他全家炖成蛇羹吃了,那可是我花了五十两黄金从胡人手上买来的,还指望它通灵的呢。”
楚姜伸手挡了挡日光,笑道:“便远远看一眼,你们不得近前,我独自前去,总不会违了陛下的圣令。”
杨郗见她怕晒,便从随从手上拿过折扇打开替她遮阳,却并不赞同她的话,“这齐王从年初起便好生怪异,陛下派给他的一百卫兵被他反复折腾,日夜值守在王府内外,本来我还以为是我们吓着了他,可一想这老家伙可从来没有如此过,莫不是从前他虐杀的那些人,化作亡魂回来了……”
“杨七,你且闭嘴吧!”左八郎似乎畏惧这些鬼神之论,提高了嗓门打断他,“九娘听了这些话,夜里害怕了可怎好?”
楚姜抿唇而笑,“表兄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应是作恶多端,如今报应才是来了。”
杨郗看左八郎神色,说得更欢实了些。
楚姜只笑看着,心中却想或许那也是方晏的计策之一。
她不知道的是,这实则是虞八夫人命人往长安送来的消息,自她认出方晏之后不久,她在南丰的那家柜坊①便被人给劫掠了,数百万两黄金顿时便没了,可恨的是她那柜坊多为贼匪销熔金钱,更不敢上报官府,只能吃了那哑巴亏。
虞八夫人在家中看着残疾的丈夫心中火气越来越旺,眼见复国无望,虞氏又已是破败不堪,唯一算得上出息的竟只有虞少岚与虞舜卿那个在太子身边做亲卫的儿子,真是捉鸡不成蚀把米。
她一深想自己只将那柜坊告知过陈询,便知是陈询盗了她钱财去,更是咽不下这口气,遂命人将南阳王长子仍存的消息送来了长安齐王处,盼着齐王能威武起声势,哪怕不将陈询剿杀,也不要让齐王先死在了他手上。
虞八夫人这想法说来也不算错,她心心念念复国,如今陈询无此念,她更要寄托在齐王身上了。
然其不知,她给齐王送来数信,即便暗里谨慎,却每一字俱被人誊抄,齐王收到的是原本还是摹本且不知。
且不说虞八夫人的希冀,端看眼前,杨郗与左八郎带着楚姜来到了齐王府外,远隔一条街,便见卫兵们来往巡逻。
一个卫兵长眼尖,发现了杨郗等人,喝道:“杨郎左郎,不可近前,不然奏于圣上……”
杨郗与他似乎极为相熟,在马上朝他拱手,谐谑笑道:“王五啊,我不过来,你别怕,我就是许久未见齐王了,想得慌。”
左八郎也一脸浪荡,“王五,你记得向齐王通传一声,就说我跟杨七来看他了,过几日我纳妾作宴,请他务必赏光,若是他来不了,叫他家大郎来也好啊。”
王五十分无奈,挥着剑朝他们走来,心中又猜测这两个混世魔王身边怎还有辆马车,不知又是哪一个,口中却喝道:“陛下有令,杨七郎、左八郎不得近了……”
“欸,王五,我可一步未近。”杨郗拉着缰绳绕了一圈,挡在马车面前,“这大道宽敞,我骑马累了歇歇也不行?”
左八郎也大笑,“王五,你再敢近前,我可要去官府告你以官身威吓我等白身了。”
在马车中的楚姜看着齐王府良久,回了心神才听到二人与王五的对话,颇觉有趣,正欲掀帘就见拿王五丝毫不畏,正提剑过来。
杨郗手上缰绳一紧,往车中说了句:“明璋,看够了就该走了。”
话音刚落,他便催车夫赶车,自己跟左八郎却又奔马绕过王五,在齐王府院墙外跑了一圈,哇哇一通呼叫才追上了马车。
王五看着生气,追他们时却并未尽力,只因近一月来齐王总是折腾他们,要他们日夜不停在府内外轮值看守,叫他们俱是身心疲惫,如今杨左二人这一遭,倒是解了他心头一点气。
另一边楚姜得见二人骑马追来,掀帘笑问道:“方才表兄与八郎在齐王府外是喊些什么?”
左八郎眉飞色舞,“我说过几日我雇几个游侠去偷他的小妾。”
楚姜掩唇,又问杨郗,“表兄呢?怎么我听着表兄吼的那几声怪里怪气的。”
“我那是学妇人叫呢!”他脸上尽是得意,尽显齿牙春色,“我说我是被他虐杀的宫娥们,齐齐来要他的命。”
“可惜这话未必能吓得着他。”楚姜黯然道:“我去了金陵才知道南齐竟无史官敢记他,倒是几本野史写了齐王的残虐,想他杀人如麻,或也不怕鬼魂索命。”
杨郗笑意稍淡,不平道:“忠良赍志不得善终,却叫小人安坐高台,若不是陛下留他一命,早该有侠士去取了他狗命。”
楚姜看他神情,心想若是天子不保齐王,怕是她这表兄第一个就要充作侠士去杀了齐王。
不过这也只是她心中作想,又听到左八郎难得地赞同了杨郗的话。
他神情悠远宁静,“南齐虽亡,那虞剑卿与南阳王倒是风骨长青的。”
楚姜还以为他会有一番感慨,却不想他忽然一脸向往地望着自己,“九娘,我听说虞剑卿的女儿就在东宫,是个绝色美人,你可有见过?”
她忍俊不禁,“八郎这话好笑,好好说着齐王,怎么又念起了旁人?”
左八郎咧咧嘴,“这长安城里的大大小小的娘子我都见过了,倒是想看看南方女子如何,九娘,你且说说那虞娘子如何?”
楚姜知他并无秽亵心思,便笑道:“与我们长安的女子并无多大区别,倒是性子坚毅,又大方温煦。”
“你这话听着倒是寻常了。”他骤然失了兴趣,百无聊赖地甩着缰绳,“九娘啊,江南有趣么?”
杨郗也投来眼神。
“并不算有趣。”只是刚说完,她忽想起了方晏,瞬间笑似熙春,轻缓道:“不过也算有趣,有好人,也有坏人。”
左八郎立刻作声道:“这我知道,我听我母亲说了,你在金陵遇险,说是那些贼人还未动手,见到金银便先自相残杀了,九娘,多亏了那时你运气好,六郎又及时赶到,不然真是凶多吉少。”
杨郗也唏嘘道:“江南一行,你也算是逢凶化吉了。”
她只是微笑着应了一声,想必她利诱贼人自相残杀之事,在长安人看来并不可信,传着传着便成了贼人先斗了,这样也好,倒是少了些口舌。
三人说着话又至闹市之中,忽见一间茶寮热闹非凡,方圆不过几丈大的茶寮,竟是密密麻麻围了数十人,一时人声熙攘,一时又只听蚊声。
左八郎惯爱凑热闹,一见便下马往人群里凑去,杨郗本也欲往,思及楚姜在此,便故作调侃,“这左小八啊,真是和尚排队买木梳。”
她不解,“这是什么话?”
他指着往人群里扎的左八郎,大笑道:“瞎凑热闹。”
楚姜哑然自笑,正见到在人群里扎得满头大汗的左八郎回来。
他满脸不屑道:“两个呆书生辩论呢!害得我以为是斗鸡。”
他话音刚落,那边人群中便高喝了一声彩,“妙,秦郎君这句说得妙。”
熟料方才还嫌无趣的左八郎下意识便问了声:“哪一句?”
杨郗与楚姜俱是发笑,楚姜看出二人都有心想听,便指了指茶寮后的酒楼道:“正好我想听听,瞧着那里清净,应是能听着,表兄与八郎不若陪我坐坐,一并听听。”
杨郗倒是好说,左八郎却别别扭扭,好半晌才似十分为难般应了下来。
三人始在酒楼坐下,便听下方声音传来:“方才秦兄以韩非子《五蠹》‘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一句,陈明当今斯以武力为先,然而若及教化,百万雄师不及一本《论语》,且《五蠹》中尚有言‘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
其中上古、中古、下古不当以年岁久远分,当适其时,或今日可适中古,或明日可适上古。亦如我朝,若当从前,自是力气争雄,故收南齐。而今天下一统,得有敌万乘之能,以此根本,再施教化、行仁义,秦兄当见东宫于南地兴办官学蒙馆,仁义教之,故得江南民心,若以兵刀驭之,或见垄上田间怨言,必不如今日多矣。”
左八郎听得咂嘴,“那秦郎君照本宣科,这人倒是有几分真才实学。”
说完又欲交代下人去探听姓名身世,楚姜一笑,“八郎不必去了,那是东宫的陆司直,吴郡陆氏陆十一郎。”
左八郎当即便有些失望,“还当是哪个寂寂无闻的书生呢。”
楚姜深看了一眼,知道陆十一不会狂妄到在闹市之中与人随地辩论,这是太子,要为自己挑门生了。
作者有话说:
①唐都市中代客保管金银财物与借贷的机构。
第96章 长安再见
东宫此举,楚姜并不惊奇。
由来寒门入仕,或是才德昭彰,显于州郡,自有刺史郡守前往征辟,另有一途便是太学了。
若进入太学之后能得门阀庇护,更是保障,而若是受东宫青睐,便更难得了。
可惜陆十一对面那位秦郎君并不知情,他见陆十一年纪尚轻,竟是轻蔑嗤笑一声,“郎君说天下一统,莫非是忘了塞北虎视眈眈的鲜卑胡族?遥想当年霍去病操兵,禅于姑衍,封狼居胥,登临瀚海,直击匈奴王庭,是为一统,而今尚有鲜卑觊觎我北境,焉能称之为一统天下?”
说着他朝北方指了指,“夷族卑鄙,不通文化,如何怀柔?故纸陈墨俱是枉费,而我百姓顺服,故而教以文明能得民心,然则胡族野蛮,若非兵刀不能驭也。”
“兵刀过处,自有臣服。”陆十一先是赞同了一句,接着又道:“然灭南齐不过数载,若再兴烽火,不免伤及筋骨,而今北境多有胡人与我百姓互市,若其不通文明,便该无市,若有市,便知其尚晓文明,只是懵懂愚昧似幼儿,施以仁义,怀柔教化,使之衍变,我朝即为父母,为师长。”
众人闻之不免随之细想,不少信奉孔孟的看客一听,颇觉有理,天地君亲师,天仰地俯,天子在上,父母师长,如何不比拿着刀枪来打杀的要亲近?
那秦郎君一见众人纷纷点头,有些躁了,“野蛮胡族蒙昧,何以知晓报恩?”
陆十一淡淡一笑,“若如秦兄所言,胡人更似初生稚儿,天生一副野蛮,因得以教化,故有今日你我,你我忠君尊亲敬师,他日胡人衍化,何不是今日你我?”
左八郎在楼上笑出声,“这陆十一郎说话有趣。”
杨郗仰靠着,面上神情纨绔,口中却道:“要是兵刀震慑,辅以教化,应比一策单行要好些。”
楚姜轻笑,“不过下头这辩论,是要分个你死我活的,若是糅杂了意见,想必旁观的该先失了兴致了。”
然而未等看客们先失去兴趣,那秦郎君先耐不住了,草草应对几句便离去。
杨郗三人顿觉无趣,楼下茶寮里人群也渐渐散开去,陆十一也向众人一一作别,便离开了此处。
杨郗便似突然想起什么一般,“这陆十一郎,是不是就是与三郎、六郎交好的那一个?”
楚姜点头,“正是。”
“便是那运气上佳的?”显然左八郎也曾听说过。
她又噙着笑颔首,心道果然,长安对金陵城的事,无一不关心。
待至午后,楚姜与杨郗二人分别后,带着采采在一间铁铺面前停了下来。
“我要铸一把剑。”
铺子里正在打铁的是个年近六旬的老翁,闻声好奇看来,见到是个形容高贵的小娘子,咧嘴笑了一声,露出一口烂牙,“这位娘子,我们这里不铸剑,要是旁的锅呀盾呀老汉倒是能做,这剑嘛,从来没做过。”
她往铺子里打量了一圈,淡淡道:“可是有人告诉我,你们这里能铸剑,且只铸一把剑,剑名眉间尺。”
老翁眼神矍铄,忽笑着迎来,“原是如此,娘子请进。”
铁铺中湿热,亦非洁净之所,老翁似乎知道她是谁,迎着她往铁铺后走去,便过了铺子里两间杂室,见一雅致小院。
其中正有个少年在择菜叶,口中骂骂咧咧,听到有脚步声,忙端起菜来,“大郎,活我都做完了……咦!”
看到楚姜,他吓得向后一缩。
楚姜一看,正是当日在罗茵铺子里那少年,见他此态笑问:“难道罗娘子也来了长安?”
戚三是知道她与方晏的关系的,不免觉得别扭,担心自己方才骂方晏的话被她听了去,闻言便讪讪笑道:“未曾,是我祖父把我送来长安伺候大郎的。”
“不知郎君祖父是哪一位?我可曾见过?”
他看她笑似春风,心中更怕,“我……我祖父姓戚,我不是什么郎君,在家排行第三,娘子同大郎一般唤我戚三便好。”
先领她进来那老翁一看便笑道:“原来戚三也识得娘子,老汉便不招眼了,外头尚有活计,便使这小子招待娘子。”
楚姜对他曲身谢道:“有劳老翁。”
戚三便拖了张胡凳给她坐,有些拘谨地抱着篮子站在一旁,“大郎早上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无妨,我左右无事,等他就是了。”
春光薄淡,楚姜正坐在了一架葡萄下面,新绿的叶子稀疏,挂着嫩色,替她遮了大半的日光。
戚三也嫌太阳晒,缓缓挪到葡萄架下来。
“你家大郎出去做什么你可知道么?”楚姜忽问。
他急忙摇头,“大郎从来不跟我们说的。”
只是刚说完,他眼里便闪过一丝狡黠,故作黯然道:“不过长安繁华,大郎时常玩得晚些也能理解,他那般年纪,上个歌楼争个歌妓的,也都是常事。”
楚姜忍住笑侧头看他,“常事?那他花销岂不是颇大?”
戚三以为她信了,向她大倒苦水,“娘子您是不知,岂止是大,用黄河决堤来比他的花用都不为过,我这么跟娘子您说吧,我去年的压岁钱,哎呦,一个子也没落到我手里,全被他拿去花用了。”
她看戚三神情悲痛,叫采采递了只荷包给他,“若是去年,我也算识得你了,这是我该给你的。”
他心中一喜,又觉得不好,推脱道:“若叫大郎知道了,该要说我了。”
“不怕,我担着你,他不敢如何。”
戚三思忖不过片刻,立刻就接了荷包,先向采采拱手,“多谢美人姐姐。”
又对楚姜殷勤道:“多谢娘子,难怪祖父跟廉叔他们都说您是难得的好人,说你既善良,人又亲和,您看上我家大郎,那真一朵鲜花插在……”
他忽搂着荷包愣了愣,即刻便改口道:“那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一只仙桃上,一个仙姿佚貌,一个神采英拔,真是檀郎谢女,一双佳人啊!”
楚姜与采采都笑出声来,楚姜看他迅速将那荷包往怀里塞去,若然猜到了方晏就在身后,回头看去,就见他倚在门框上,正笑看这方。
戚三便似刚发现他一般,拿起菜篮道:“大郎来了,我正与娘子夸您呢!”
方晏拍拍手,眼似墨玉,虽是对着戚三说话,却直直向楚姜走来,“夸我上歌楼争歌妓么?”
“呦,大郎可是听差了?”戚三后退几步,“我……我说的都是好话呢!”
楚姜看着他走来自己身前,仰头拉了拉他的衣袖,“我作证,说的都是好话。”
戚三长吁一口气,看着方晏正低眉缱绻地望着佳人,急忙抱着菜篮跑进东厨里去,采采见状也识趣跟在他身后离开院子,正见他抖了抖肩,口中嫌弃道:“嘿,真是怪兮兮的,我瞧炙鹿脯都没这么痴迷。”
那眼神痴迷的郎君,正轻轻抚着心上人的头发,低喃道:“我未曾去歌楼。”
楚姜掖着笑,手攀在他臂上,“我又不曾信了戚三的话。”
“那为何赠他金银?”
“瞧他被你没收了压岁钱,怪可怜的。”她摩挲着他袍上的花纹,低眉见到素罗上绣了几枝柳条,轻抚了抚,“二来,也是想着收买他,近来郑氏诸人被幽禁,魏王与郑昭仪闭门不出,我怕师兄你不安分,想出什么坏主意来。”
方晏摇头轻笑,“九娘竟如此想我么?”
她仰头,笑得明亮,“那师兄敢同我说,你再不插手了?”
他险些被她温柔蛊惑,眼睫颤动,避开这话。
“九娘,你我分离多日,再见竟是这句话吗?”
楚姜将手从他臂上抽离,捉了一片叶子置在眼前.
他避而不答,是为承认,又微弯下身,手盖在她手上,两人摆弄着那片叶子。
叶片上的脉络纵横交织,楚姜白净细腻的手衬得新绿更深,他的手一盖上去,与她手指相合,彼此缠斗,便似交织的脉络。
叶片被他们压在掌心,楚姜施手轻轻将叶片抽出一许,“师兄,你有不告诉我的理由,我能谅解,可若师兄所为碍及我亲族,那我对你逞凶那一日,你也不该怪我无情。”
“若有那一日,你我不该互怨。”他争夺着将她抽出的叶片又覆上。
“不仅不该互怨,我若对师兄逞凶,我也依旧要缚住师兄你这个人。”她欲挣脱与他相合的手,却每一指都被紧扣,那片娇嫩的葡萄叶子,在两人手中已变作凄惨的一滩绿,枝液渗去袖上,将她衣袖染绿。
方晏被她霸道的话逗笑,细细的笑声扑在她颈后,“九娘,我若碍及你亲族,我也不会对你放手。”
她怔然失笑,仰身靠在他肩上,将手上那片捣碎的枝叶举起来对着日阳,几缝光影打在二人交缠的身影上。
只是轻风,便将那可怜的叶片吹得只剩几丝经脉,楚姜笑叹,“师兄啊,你我可真是一对佳人。”
方晏也瞧着那可怜的叶片,轻声附和她,“天下间,再无人比你我更相配了。”
第97章 审问之后
春庭朦胧,双燕翩跹过藤下,惊落枝叶三五。
楚姜弃了手中那一片,轻拉着方晏的衣袖,让他来到自己身前。
她才刚仰头,方晏便担心她累着,半蹲在她身前,眼神缱绻,“九娘,你要与我说什么?”
她含笑伸手,抚向他脖颈,用手指细细为他拢起碎发,“我没什么说的,只是久未见师兄了,觉得想念。”
她轻柔的衣袖摩挲着他脸颊,像是一湖温洋般细腻,可他却感受到了她正触摸着自己颈后,在她纤细的手指下,在皮肉之下,血液在激烈地涌动流淌,而这,也是一处命门。
他与她对视,在春光里眼神缠绵。
只是轻柔的摩挲,竟至心潮沸腾,即便她所轻抚之处,只用力一击便能致他于晕厥。
“九娘,我又做了什么叫你不高兴了?”他笑问。
楚姜摇头,将手从他颈后移开,探上了他的玉冠,“师兄,你还是该穿布衣,这精巧的玉冠加之你身,倒叫这玉冠庸俗了,岂不可怜它自矿脉里深埋千载,一遭经了雕琢现世,却叫师兄给掩了风采。”
他低笑出声,心想她若是动了心思哄谁,可真是那人的劫难。
她见了便又轻笑道:“师兄若是仁慈,就该穿布衣,粗粝的经纬,疏略的纹路,是被轻视惯了的料子,穿在师兄身上被埋没,倒是它们的福气了。”
他顺着她的话哄着,“我毕竟须得一身好衣裳与人周旋,等哪日不理俗世了,九娘叫我穿什么料子我便穿什么料子。”
她娇嗔一声,怨道:“这倒是奇怪,为何与人周旋还非要一身好衣裳?我倒是知道有些寒门书生讨好贵夫人时惯爱装扮,莫不是,师兄也为此等不齿之事?”
他牵上她的手,谓叹道:“若是世事简单若此,倒不必九娘担心我了。”
楚姜怔然失笑,不再逗弄他,与他双手交握,仰头望了望四方的天,“师兄,我回了长安后,倒觉心思索然,今日得见师兄了,才算心头顺畅了。”
琴棋诗酒太风雅,度日简单,却闷倦寡趣,见到方晏,总是鲜活了半分。
“未见九娘之前,我心思亦索然,所见皆寡淡。”
“骗人。”她从胡凳上起身,也拽拉着他跟随。
院中除了一藤葡萄,便只是利落的柴堆,她望着那柴堆,想起药庐中来,笑问道:“如今先生与方祜可好?”
“很好,师傅回了乡,给方祜找了个学堂。”
“衿娘还想念方祜呢!”
“等她大了可以告诉她。”
她轻轻点头,神情追忆,“只是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与先生相见,先生心性纯稚,却世事洞明,延请名师聆听学问,俱不如他一言。”
说着她低笑起来,“先生总爱骂师兄孽徒,这一条我是不赞同的。”
方晏揽着她,低声道:“我受了这许多年骂,总算有人为我抱屈了。”
“不过师兄也该受这样一场骂,我要是先生,骂且是轻的,该给师兄下几剂药,叫你吃吃苦头。”
方晏顿时苦笑,“九娘怎知我没吃过那几剂药?”
楚姜眼睛一亮,反手捉上他,“什么药,吃了会如何?”
他却讳莫如深,向后避了一步。
楚姜更是好奇了,在院子里追着他问,非要他说出是些什么药。
纱窗日落渐黄昏,沈当在铺子外传来话,楚姜便没能等到戚三做好那餐饭,只让方晏送她至这院门口。
“师兄明日要做什么?我要去长生观里,师兄有空随我一同去吗?”临别时她回首问道。
他却惭愧道:“尚有些琐事,九娘若不急,待忙过了明日,我陪你同去。”
她便笑盈盈地点了点头,待上了马车,看到他出了院子,正遥遥笑望着她,便也颔首微笑着对她摆了摆手。
然才等放下帘子,采采正欲调笑,就见她笑意骤然减淡。
“女郎?”
“回府吧!”她低眉抚着手上那块令牌,手指顺着上面的“陈”字勾画了一遍,在马车辘辘声里,轻叹了一句,眉眼怅惘。
“采采,我爱他,却不能全然信他。”
采采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而她都能明白的事,方晏自不会糊涂。
戚三看马车远了他还驻足不动,怪声怪气道:“难怪大郎舍不得放手了,要是我,我也舍不得放。”
在铺子中打铁的老汉哈哈大笑,“你个三小子,大郎要是哪日再欺负你了,可不是无缘无故的。”
方晏嘴角带笑听着他们戏言,待见马车拐过街角再不见了才笑看了戚三一眼,戚三被他眼神盯得发瘆,后退着嘴硬道:“人家九娘叫你陪她去道观里你都不去,哪日她不喜欢大郎了也不奇怪。”
老汉便瞟他一眼,笑骂:“说你这小子没个眼神,还真没说错,也不看看明日是个什么日子。”
戚三疑惑,数了数,明日非节非庆的,“什么日子?”
方晏收起笑,负手往院中走去,“梁王提审刺客的日子。”
“梁王提审刺客?这与大郎有什么干系?”戚三嘀嘀咕咕跟在他身后,“又不是大郎去审,要是我,我就陪九娘去道观里了。”
经今日一面,他对楚姜的称呼亲近了些,尤其怀里那只装满了金豆子的荷包,时刻温暖着他的心。
方晏却顿下脚步,对他伸出了手,“荷包。”
“什么荷包?”他捂着胸口后退几步。
“九娘给你的荷包。”
“哦,大郎想要荷包啊!也是,想必九娘从来没给过你什么定情信物,这下醋着了啊!”他贼兮兮地笑着,转身飞快将荷包里的金豆子倒出来,将一只空荷包递给他,“喏,大郎你要的荷包,下回你直接问九娘就好了,何必扭扭捏捏的呢?”
一只石青锻绣牡丹纹的荷包放在他掌心,他本欲收走戚三所得的黄金,忽想起楚姜说这是她该给戚三的,唇角微弯,掌心合拢。
“这回便先罢了,不过你手里那点不要再被胡商骗了。”
戚三一见金豆子保得住,饶是个半大少年,也忍不住欢欣,从怀里摸出一个金豆子来,“大郎放心,我心眼多着呢!”
方晏淡淡看他一眼,手中拿着荷包,“你且珍惜着,过几日她该生气了,或许再也不会赠你黄金了。”
“她方才还摸大郎的脸,怎么会生气?”戚三满不在乎地咂咂嘴,幽幽道:“我看大郎你真是走运,这么阔绰的娘子看上了你。”
他眼底涌现暗色,荷包在他掌心,其上绣线细腻,似乎要镶进他掌心的纹路里去。
他低喃一声,“只盼她践诺,即便对我逞凶,也要缚住我。”
翌日凌晨,天刚破晓,两名江上刺客便被羁押至公堂之上,梁王与左丞相分坐两侧,先对着两名刺客询名问字。
“堂下可是郑奇、郑兰?”
刺客应然,又问其籍贯、行事目的、受何人指使等等,所出供词与扬州时杨戎审问出的毫无二致。
待至审问完毕,公堂上旁听的几位官员已经能预测到了魏王的下场,想必这供词只要一到天子眼前,魏王也少不一场刑狱。
刘岷在府中自也是心中焦急难耐,即便知道结果不会太好,待听到下人汇报供词时还是禁不住颓然倒在了榻上。
“怪我心急,怪我心慈手软顾念兄弟性命,若不然就叫他们直接放手将那几条船上的人都杀了干脆,何至于留得刘峤一命来如此害我。”
下人听他如此念叨,又观他眼神阴鸷,吓得不敢近前。
然不过片刻,又有一内监从宫中匆匆赶来,神色急切地对刘岷哭道:“殿下,咱们娘娘被降了位份,移居了池林苑。”
刘岷不敢相信,“父皇竟如此狠心?池林苑荒置多年,如何住人?”
“娘娘那日紧闭宫门的消息传了出去,陛下不知从哪儿知道有人从太华殿里给娘娘递消息,斥责娘娘窥视前朝,干预政事,是皇后娘娘求了情陛下才作罢,未料那供词送进宫中后,陛下一见便勃然大怒,任谁求情也不顾,直接下了圣旨将娘娘降做了容华。”
他激动起身,在屋中踱步,喃喃道:“容华?母妃自入宫后还没有过如此低的位份!”
那内监忙道:“娘娘说郑侍郎与度支中郎将都将被羁押,殿下此时更该谨慎清心,若是有人来要殿下受审,殿下务必配合,一如商量好的那般。”
“我明白,我明白。”他看向内监,“母妃可笃定郑氏一定不会供出我来?”
“娘娘叫殿下放心。”
他却不敢放心,在屋中来回走动,“康内官,母妃……母妃那里,你们定要好好伺候了,不许有丝毫闪失,告诉母妃我一切都好,叫她不必忧心。”
内监应下,“殿下,老奴须得赶回去了,您务必保重。”
刘岷点头,叫人将他送了出去,心中却是急躁难安,他与郑昭仪是承诺了会设法保全郑氏妇孺,郑侍郎与度支中郎将才答应将罪名担下,可刺杀东宫是大罪,天子一见供词都不管他母妃于此有无干系,便动了如此盛怒,万一自己之后为了保全郑氏妇孺再触怒了他,岂不是再无余地?
第98章 路遇八公主
郑氏密令死士刺杀东宫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出去,不过一日,街头巷尾便尽是流言。
黄昏未尽,寒鸦初落前山,长生观上烟雾暝迷,余辉沉入烟中,遥引开星汉,便见西方红霞尚在,已见东升月。
楚姜一身素衣,由一位道姑送着出了长生观。
在她出门之际,却见有几个宫娥正侯在楚氏的马车附近,她一见便觉十分头疼,刚迈出观门的脚又往后退了一步。
刘钿眼尖,从她马车一侧现出身形,一看到她便高声唤道:“楚明璋,我就说一定是你!你家这部曲还不肯承认。”
她无奈地告别道姑,朝她过去行了个礼,“真是碰巧,竟在此遇见了殿下。”
刘钿冷哼一声,“可不是巧,我从山上下来,瞧着你的马车故意等在这里的。”
楚姜微微一笑,之前在扬州得见她心情低迷她还有些担心,未料回程路上刘钿一见刘峤身子大好了,嘴上又开始不饶人了,一会儿挑剔她冷淡,一会儿又挑剔虞少岚寡言。
楚姜虽知她不过刻薄骄纵,然被她冷嘲热讽多了,总是懒得再见,此时听了她这话便敷衍笑道:“原是如此,殿下有心了。”
“我当然是有心了。”刘钿最恨她冷冷淡淡的,又哼道:“你上车去,我有话跟你说。”
她无可奈何,由采采扶着上了马车,刘钿便手脚轻快地跟着她进去,才等落座,她便对她马车内的摆设又挑剔了一番。
楚姜只觉眼前有飞虫在扰,佯作头痛,手扶上了额头。
“你就装吧。”刘钿恶声恶气地对她道,“待会儿我给你说的消息,你听了谢我还来不及呢!”
她轻叹,“今日嗅了太多香灰,正是难受。”
刘钿又冷飕飕地吐了口气,看她矫揉作态,才终于道:“前几天有人进宫拜见母后,我母妃也在,她说赵七夫人请求母后为她家六郎赐婚,就是求的你。”
她这才有些重视了,当今中宫便是颍川赵氏女,赵氏虽不及左、楚、杨、李四姓势大,却也是门阀中的佼佼者,楚赵两族也并非没有通过婚姻,只是不先通个声气便请皇后赐婚,此举未免鲁莽,皇后必不会应。
果真,刘钿下一句便道:“不过母后未曾应,说你的婚事要仔细慎重,赵七夫人就哀天叫地,直说可惜,然后你猜她怎么说?”
“怎么说?”
刘钿调皮一笑,“她说这么好的轮不上她,那便请母后指她个差些的。”
楚姜失笑,“这是拿我做筏子呢!娘娘应了她谁?”
刘钿见她来了兴致,倒是卖弄上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殿下不告诉我,为何在道观前等我?”说完她也摇摇头,一副并不上心的样子,“殿下不说也无妨,既然娘娘允了她,过几日总有消息,我亦非好事之人,晚些知道反而清净。”
刘钿没想到这一茬,有些下不来台,愣了愣才抬起下巴倨傲道:“看你问得诚心,本公主便好心说了吧!”
“我倒也不是诚心。”
“好了,你不要嘴硬了,我告诉你。”她眨眨眼,“就是你长姐的小姑子,左十娘。”
楚姜愕然,左融要将女儿嫁给太子的母族?于此关头,这婚事势必也是由左丞相点了头的,这是不是表明,往后无论如何,左氏全族,必定心效太子?
而先求自己,不过是自己正好此时回了长安,恰好身子大好,先向中宫求自己,倒显得他们图谋的是自己这个人,只是皇后不应,便再求了左十娘。
刘钿见她神情怔愣便得意起来,“哈,我就说你会害怕,左十娘本就最讨厌你,几次她说你坏话都被我抓到,这回要是知道赵七夫人说她不如你,还以你做筏子讨她,我看你只要出门就一定会被她堵了。”
她这才想到这一茬,又听到刘钿在耳边幽幽道:“楚明璋啊!你说要是一个人讨厌你,或是那人自己看谁都不顺眼,可是满长安都没有几个小娘子喜欢你,你该要反省反省了哦!”
楚姜暗笑,面色却乍冷,眼含霜色望向她:“怎么,殿下也以为我惹人厌烦吗?”
刘钿顿时支吾起来,“我……我当然是厌烦你的。”
她便喝住车夫,“既如此,坐在我这马车里,真是委屈了公主了。”
刘钿心头一梗,“你敢赶我下马车?我可是公主。”
楚姜无辜道:“可是公主厌我,怎能叫您与厌烦之人共处狭室?”
刘钿明知这是她的激将法,却忍不下这口气,立刻跳下马车,“楚明璋,我记住你这回了。”
楚姜撩开帘子,对她行礼道别。
等马车悠悠驶远,采采回头看到刘钿在宫娥的搀扶下气急败坏地上了轿辇,回身看到楚姜神色冷淡,怕刘钿的话伤到了她,忙安慰道:“女郎,公主的话并无依据,像左十娘跟公主这样骄横的,自是谁都看不惯,旁的小娘子只是怕同女郎玩耍时女郎伤了病了,她们回去会挨骂,才稍稍远着些,可是一旦见了,都是和和气气地招呼,除了左十娘几个,没有谁讨厌女郎。”
她蓦然轻笑,“人人都有日子要过,谁无缘无故要去讨厌别人?我若是十娘,我也会讨厌楚明璋,凭什么一样的出身,她就因为身子不好非要让人人都让着她?凭什么一道随驾秋猎,她坐在帐子里一动不动,领到的赏却比我猎了一只狐狸还要重?所以啊,十娘即便是个菩萨都该被逼出三分反性了,可我也无法,我也不能低声下气去哄她高兴,她要厌烦便任她厌烦,也碍不着我什么。”
说完她也掀帘向后看了一眼,轻声笑叹,“采采,我不爱与八公主共处,是恨她嘴上招人,泥人尚有三分火气,可她又是公主,我也不能像对十六叔、十九叔那样找人吓她,故而她一日说话气人,我一日不爱搭理她。”
采采心头一松,见车外天色将晚,又叫马车赶得快些,总算是赶在天黑之前回了府中。
正在府门口看见有下人套车,似要出行,楚姜忙问道:“天将要黑了,还有谁要出门么?”
“回女郎,宫中有诏,召郎主入宫。”
她点点头,在门口侯了侯,便见楚崧身着朝服匆忙出来,她忙上前问他入宫事宜。
楚崧叹道:“郑侍郎与度支中郎将已经招认,是郑氏密令死士刺杀东宫与魏王,并未与魏王、郑昭仪通过气,陛下看了供词之后又叫梁王再审,还叫御史台将魏王请去了,如今召我,当是有了什么变故。”
楚姜见他神色,便也不多耽搁他,将八公主与她所说一一说来,“父亲,是否娘娘也认为这场轩波与殿下无益,故此叫母族与左叔父在此关头定了亲事?”
楚崧不想她触觉如此灵敏,沉吟道:“应是如此,今夜兴许不太平,你三哥又在东宫值守,叫人去将你六哥叫回来。”
她乖顺应下,待送走了楚崧便依言让人去城外大营中将楚郁请回来。
楚崧进宫时天色已昏暗,新月高悬,夜风拂动,宫道上灯火通明,照着他的影子晃曳着去往内廷。
他来到紫宸殿中,在门口看到了肃立着的左融,上前低问道:“见过陛下了?”
左融摇头,“正等你来了一并进去。”
话音刚落,便有内监出来请他们,口中仍叮嘱道:“傍晚便未曾进食,两位太傅劝劝。”
“娘娘劝过了?”楚崧问。
内监点头,左融便向楚崧摇摇头,示意这回当是事态不对。
两人还未进殿中,就听里面天子声音愠恼,“几步路要走这么久?”
楚崧轻叹着走进去,“陛下,医理有言,若是腹中空荡,脾性便会浮躁,如今看来医术果真不假。”
说着二人已进内殿,正见到天子站在书案前,眉头紧皱。
听到他的话,天子一抬头便呵责道:“身为臣子,君王有急竟还嬉笑,佞臣耳!”
这一声,哪还有当日在大殿上的威严,倒似兄弟间顽笑斥责一般。
果真楚崧与左融皆是笑脸,向天子揖身行礼。
天子没好气地摆了摆手,将两张绢帛扔给他们,“瞧瞧,郑氏说与魏王毫无干系,只是他们想要杀了太子与梁王,好为魏王铺路,如此无私付出,朕瞧了都难忍感动。”
这话显然是冷嘲热讽,楚崧看过供词后便道:“刑狱已去太原拿人,待将郑氏族人悉数审问了,或能有不同。”
天子冷笑,又自案上扔出另一张布帛给他,“这是魏王被御史台请去的路上所写。”
楚崧接过,一见竟是血书,那布似也是自衣袍上撕下,心中不由一惊,便听天子道:“朕以为他至少不蠢,只是心思不纯,如今你们看看这血书,他竟拿这东西来堵朕的心。”
左融看过去,只见血书之上俱是魏王自诉其为人子、为人兄、为人甥做得不足之处。
“……为人子不孝双亲膝下,汲于功名奔波在外;为长兄不教兄弟,以至于兄弟不睦;为人甥者暗于外家心思,以致彼此离心……”
楚崧顿时明白了天子为何如此动怒,这魏王啊,一说自己汲于功名,却是暗表军功,二说兄弟不睦,暗指此事有兄弟陷害之因,三说自己与母族离心,于此事无辜至极。
难怪天子要说他心思不纯了。
于此同时的御史台,魏王刘岷正被送进一间净室之中,“殿下,得罪了,陛下有令,在郑氏复审结果出来之前,委屈您在这屋子里候着了。”
待人走后,他便在矮塌之上细思起来,被咬破的手指上又传来隐隐的刺痛,他眉头拧起,想起那封血书,不知天子的反应如何。
长夜漫漫,他静坐在榻上,直直看着新月西下。
忽门外有声响传来,有人微声道:“殿下,郑侍郎招了。”
第99章 魏王
刘岷神情错愕,竟无心去辨这声音是谁的,沉了嗓音道:“其心怀忤逆,招了便招了,何必通知本王。”
门口却突然传来开锁的声音,便有一青年进来,“殿下,是臣。”
刘岷一见是自己的下属,武卫营的将领孙平,心神稍宁,起身看着他手里的钥匙,“这钥匙何来?”
孙平显得有些急切,“殿下,臣守在诏狱外,听到录事说郑侍郎翻供了,这回的供词中,说是您跟娘娘与他们共谋,陛下方才又诏了左太傅与楚太傅进宫,殿下,您虽未与臣说过您的谋算,臣却不能坐视您受刑狱流亡之苦,这钥匙是臣暗中盗来,殿下,您随臣等出京去吧!”
他心中不愿相信郑侍郎会反水,然孙平是他忠实的部下,又为他行此违逆之事,情形如此,也容不得他不信了。
只是他还心存念想,“即便父皇……”
“殿下!”孙平着急地打断他,“刺杀东宫、残害兄弟,陛下便是再仁慈,又能如何处置您?是流放还是□□?还不如今日您随臣等逃出京去,往后隐姓埋名富足一生……”
“不!”他想到将要庸碌余生便眼中生出些恐惧来,“本王不贪生,不畏死,况且本王走了,母妃怎么办?”
“娘娘毕竟是陛下的妃嫔,至多也就是被冷落……”
屋子外渐渐起了些动静,人声火光齐现,孙平便上前拉住刘岷,“殿下,臣只带了百余人前来,若是动静传进内廷去,陛下派了御林军前来,您便再也没有机会了,是逃也好,还是殿下旁有他念,此时皆需出得此处,若再被□□,臣等无法近身……”
刘岷眼睛逐渐睁大,旁有他念,旁有他念……
孙平带着他奔逃至宫墙下时再回头,便见他双眼通红,鼻息粗重,“孙平,本王不甘心。”
孙平惊愕,“殿下,您,您之意如何?”
刘岷深看他一眼,看着身边数丈高的宫墙,声音阴恻,“五千御林军,敌我武卫营一万兵,胜负将会如何?”
孙平吓得脚步踉跄,“殿下,城外大营尚有五万营骑,如何……”
“端只看,一万武卫营与那五万营骑,谁先赶到宫城。”他目光森冷,“孙平,若叫本王隐姓埋名庸碌一生,倒不如一搏得个痛快,皇祖父与父皇俱是中宫嫡出,便以为只有嫡出的才能担得起那大位,可本王实在不甘。”
“大军未得天子喻不得进京,武卫营离长安不过十里,营骑大军却在三十里外,亟发密令,你领兵先拿下城门,除武卫营士兵之外,一应人马消息俱不通行。”
孙平从他眼神中看到了漫天的野心,又听他声音低诱道:“武卫营是本王一手建成,本王若死,你们必遭猜忌打压,余生升迁无门……”
不待他说完,孙平便已跪下表明忠心:“殿下,不为外物,臣甘愿为殿下赴死!”
他目光幽暗地扶起他,拍着他的肩低声商议起来。
另一边的紫宸殿中,天子心中盛怒依旧不减,楚崧与左融见安慰也无用,便也不再言语,陪坐在殿中。
天子忽悠悠叹道:“若是当真与他无关,余生叫他做个富贵闲人也便罢了。”
左融眸光乍闪,知道这是要放弃魏王了,却开口道:“陛下,魏王那血书或也只是一时冲动。”
天子冷笑,“你我之间,说话竟也含糊其词起来了。”
左融忙起身拱手,“臣不敢,只是魏王为皇长子,臣以为陛下不论如何处置,心中俱会痛矣,故请陛下三思。”
天子轻哼,看向巍然不动的楚崧,“伯安呢?怎不说话?”
楚崧微叹,“臣忽见窗外寒霜,思及明璋清夜遇寒咳喘,为人父者,心不宁也。”
天子斜睨他二人一眼,半晌才笑骂道:“两个谗言媚上的佞臣,句句机关,是生怕朕心狠枉杀了自己的儿子?”
话虽如此,却也叫他心中满意,知道太子的两位老师对魏王心怀仁慈,便可知太子立场如何了,一个温仁怀爱的储君,在此非大争之世,才是明君之选。
二人见他展眼,俱是一笑,皆口称不敢。
恰与此时,内监来报魏王自御史台中逃走了。
天子刚舒展几分的眉眼顿时又紧皱起来,唤来御史台官员询问。
“复审结果未出,他便先行逃离,原来这血书不过缓兵之计。”
左融与楚崧心中俱是复杂难言,对视一眼便不再多说。
天子起身,负手看了眼窗外,“令御林军在宫城与京中搜捕魏王踪迹,城门关隘,自即刻起,不许通行。”
夜将过半,长安百姓们自睡梦中被催醒,配合着御林军的搜查,又闻街市中传来铁蹄声,御林军大惊,皆出街市中,得见有士兵直引皇城去,他们便上前搏斗,或奔走传信。
“陛下,武卫营将士造反了,魏王,起兵谋反了。”
随着这一声通传,宫门的城墙处,箭雨火光齐放,将这寒夜,彻底唤醒了。
天子率先出大殿,人声火光齐冲而来,只令他蹙了蹙眉,随后便轻吐出一句:“朕竟生了这么个蠢货。”
楚崧心中也叹魏王粗莽,即便破了皇城,御林军中多是世家子弟,折损多了,便是他真破了宫城又如何?各大世家俱有儿郎殒命他手,这皇位,拱手送他坐,他也坐不稳呐!
天子轻叹了一声,忽见皇后形色匆忙地赶来。
她是个相貌华贵的女子,眉眼秾丽,却面若银盘,端庄里有半分艳色。只见她面色担忧,得见天子无碍才松了口气,“陛下,真是吓煞妾了。”
天子忙也扶住她的肩,低声劝慰了几句。
正此时,太子也带着东宫值守的官员自东宫赶了过来,楚晔与陆十一俱在其中,天子见到众人便长笑了一声,“若叫他攻破内宫,得见他的目标俱在此处,倒不必他费心去找了。”
众人一听天子如此语气,便知他有十足的把握魏王不会成功,却见火光将近,刀枪击撞声也渐渐重了。
刘呈走去父母身前,“父皇、母后,还是先行避一避。”
天子摇头,“阿呈,待会儿你好好看看你大哥,看看他是怎么,被自己一步步逼到绝境的。”
今夜之事实在来得紧急,刘呈本以为势必会有一场激烈的鏖杀,却见天子镇定若此,只得按下心中疑惑退后一步。
内宫宫门之处,刘岷只觉自己一路而来顺畅至极,以两千士兵便一路攻至内宫,即便知道其中有御林军出宫搜寻之因,却隐觉不对。
跟在他身后的孙平也察觉到了,“殿下,到了内宫之中,御林军反减少了,是否有诈?”
刘岷红着眼,“来便来了,不必多顾,可叫吴质攻进宫来了。”
他所说的,正是他手下另一名亲信将领,一万将众自城外大营赶路未免招眼,孙平便只先领了两千精锐攻破城门,再叫吴质领八千士兵跟随在后,等他们破了城门之后便可长驱直入,少些惊动。
孙平领命,即刻叫人去到宫门传信。
刘岷望着正前方遥遥的灯火明亮之所,“等吴质来了,一齐去往紫宸殿。”
紫宸殿外,天子牵着皇后的手向前走了几步,被一众臣子劝阻,“陛下,娘娘,危难在前,还请顾惜龙凤之体。”
天子便轻叹一声,看向天边的一抹鱼肚白,“再等下去,天都要亮了……”
随着他话音悠悠落下,终于听到了冲杀之声震天而来,皇后牵着天子的手紧了紧,被他轻拍了拍,“梓童别怕。”
刘呈即便不知他为何如此有把握,却见父母情意仍旧如初,竟将此夜的疲累消去了大半。
火光照亮紫宸殿的丹楹刻桷,贝阙珠宫之间,火把似星汉点点,铁甲将士齐齐冲来,驻留在御林军形成的一道屏障之前。
“吴质,还不替朕拿下逆王刘岷?”
随着天子这一声落下,忠君的,谋反的,一时之间,俱不能言语。
刘岷不敢置信地向后看了一眼,便见他所信任的将领,正率着他身后的八千士兵,齐将千万刀光掠来。
孙平也错愕不已,怒喝道:“吴质,你竟敢背叛……背叛殿下!”
“我大周将士所效命者,唯陛下一人。”吴质翻身下马,剑锋直指刘岷。
刘岷忽而大笑,丝毫不畏这剑,举目望向天子,看到他身边的太子与皇后,三人立在群臣之前,亲密和睦。
他忽然就意识到了什么,悲凉地大笑起来,“父皇,您从来就不信儿臣是吗?”
天子冷眼看向他,“朕本是信你的,只是你今夜之举,朕如何相信?”
他见吴质逼近,心中更是凄哀,索性将手中的剑扔下,朗声质问:“父皇的信任便是安插人手在儿臣军中吗?”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的兵,何时成了你的兵?”天子向前走近几步,威严道:“朕对你,从未忽视,从未刻薄,从未失了为人父之职,诸皇子所有,你一应俱有,你及冠之后,朕允你建武卫营,掌京畿巡防兵事与度支职事,你便是如此回报……”
“便是因为父皇您从未忽视,从未刻薄,从未失职,才养得儿臣这心也野了。”只是吼完他却怔然了,看着太子与皇后直摇头,“是儿臣忘了您爱重中宫,不,儿臣一刻也不曾忘,所以儿臣才要如此行事,因为只要我的好三弟,他还能喘气,父皇就一定不会给旁人机会,可是父皇,凭什么?三弟他连战场是什么恐怕都说不出来,一出生便是太子,这天下竟有如此不讲理的事?”
作者有话说:
尘仔又出差了,现在这章还是在高铁上码的,明天请一天假哦(虽然看的人寥寥无几,但我还是写得挺开心的哈哈哈)
第100章 春雨
天子身姿峨峨,下视长子,“宗法有制,立子以贵不以长。”
刘岷听了连连大笑,眼神偏执癫狂,“所以我不甘心,论文才武略,三弟他哪一点比得过我跟二弟?就因为他是嫡出,所以我跟二弟就要辅佐于他?父皇,我不甘啊,我母妃也是太原郑氏荣尊贵养的女儿,我身上流淌的血,不比三弟低贱,我少有军功,三弟他有什么?凭什么他就能让楚伯安跟左稚远做他的老师?凭什么那么多世家儿郎都要去做他的亲卫,父皇,我不服啊……”
刘峤率兵赶来时正听见他这番话,又听到他竟然提到了自己,心中除了跼蹐,更甚添了些屈辱,他不该,不该说到什么低贱的血脉。
易了容的方晏跟在他身后,看到他脚步停滞,肩背僵直,轻拍了拍,“殿下,您该前去护驾。”
他这才醒神,正听到天子威严的声音,“就凭他是朕亲自立下的太子,他所有即是朕所允,你对东宫不满,便是对朕不满。”
“我当然不满,谁能甘心?”他目光触及身边的下属,“孙平,你可能甘心?”
孙平自知已无退路,索性站去了他身后支撑着他,“殿下,臣生有所欢,死亦不悔,臣也不平,东宫无德无能,我魏王殿下,如何不能取而代之。”
“好,好,好。”他连叹了三声好,又才看向上首,正见天子睥睨看来。
众人各怀心思,都看向了天子,见他看向太子笑道:“太子,你怎么看孙平所言?”
刘呈眼神晦暗,忽向身边亲卫伸手,“弓给我。”
众臣愕然,天子与皇后亦然,便见刘呈已经搭好了弓箭,直指刘岷。
“大哥,你看看孤这太子,究竟哪点比不得你。”
皇后与楚左两位太傅俱是惊慌,都上前去拦他,却见箭已离弦,殿下的刘岷面有错愕,却丝毫不避,甚至推开了前来挡箭的孙平。
灯火照夜,五更钟动,万千红焰燃华阙,一支箭穿进焰火,“砰”的一声响,挑落了刘岷的发冠。
天子松了一口子,皇后与两位太傅对视一眼,也都放了心。
却见刘呈二次搭弓,再次指向了刘岷,“大哥,你及冠时,我为你赞冠,这一箭,是我怪你不念兄弟之情。”
第二支箭应声而落,却是从刘岷的胸膛处落下,那处布料完整,毫无损失,原是刘呈将箭镞折断了。
“这一箭,是我回敬大哥派去的刺客。”
刘峤在后看着,低声道:“先生,第三箭,能否令他杀人?”
“太子不会使第三支箭了,殿下,您已经来了,他会提防的。”
果然,刘呈已经将箭递回给亲卫,立刻就跪倒在天子面前请罪道:“父皇,儿臣鲁莽了。”
天子不怒反笑,伸手将他扶起,欣慰地拍了拍,又看向殿下身形狼狈的刘岷,见刘峤已经领兵到来,便轻挥了挥手,“吴质,梁王,活捉庶人刘岷。”
一句话,大周朝的魏王便不复存在了,有的只是庶人刘岷。
刘岷向后望了望,看到提剑前来的刘峤,散发大笑,捡起地上的剑,一副要往殿上冲去之态。
孙平所领来的士兵中,不少人已生畏意,孙平即便忠心魏王,却也不忍他们送死,满脸痛色地拉住了刘岷,“殿下。”
“孙平,本王不怪你。”刘岷挥开他的手,剑锋直指太子,狂笑数声,“三弟,没了我,你以为满朝文武就会服你了?”
刘峤缓步,心中生出几丝不好的念头,果真刘岷已经朝自己看来,“二弟,你以为你能争得过吗?”
他冷着声音向前,“大哥,何必言语挑拨,真以为世人皆如你一般心怀不臣?”
刘岷已知陷入绝境,并不认为挑拨的几句能派上多大用场,只是抬眼之处,却见天子与皇后执手而立,心中愤懑更甚,迎着风狂呕出一阵咳。
孙平欲上前搀扶,被他伸手挥退,“你带着人降了。”
孙平即知不好,看到他忽提起剑横向脖颈,一把上前抱住了他的剑,“殿下,不可啊!”
庶人总比死了好。
他是这么想的,可是刘岷却不以为,挥剑欲踢开他。
殿上的刘呈呼喊过来,“大哥,不可!”
刘岷正欲讽刺他假慈悲,却见到殿后角门处,郑昭仪正眼含热泪地对着他摇头,她身后是两名太子亲卫。
他忽然明白是自己错估了太子,可是为时已晚,他手上的剑已经提了上来,活着,会同绝壁上折翼不生的孤鹫一般,只能叼食自己的腐肉为生。
他扯开视线不去看郑昭仪,“孙平,放开本王,不然本王连你一块儿杀。”
天子看得已然不耐,冷喝道:“孙平,夺下刘岷的剑,朕可饶你不死。”
孙平却未曾听言,只是哀戚求着他,“殿下,放下剑吧!还有娘娘呢!”
天子便朝刘峤招了招手。
刘峤忙疾步上前,趁着刘岷不觉,一脚将他的剑飞踢出去。
众人以为刘岷能够束手就擒了,却见他一个翻身又拾起了剑,看到刘峤他大笑一声,持剑与他对峙,抬眼向殿上天子道:“父皇,您曾问,我与二弟谁的身手更好,彼时我二人俱是自谦,如今,便比试一场给父皇看看可好?”
天子恐他自刎,并不曾回答。
便见他神色失望,拭了拭剑身,寥落长叹,“若如此,儿臣也还是想让父皇看看。”
语罢,他立剑直指刘峤,不给他任何机会便冲杀过去。
刘峤见剑来身前,只得提剑相挡,又一势,剑锋横过,要将他擒下。
然而众人所见,只是刘峤的剑划过了兄长的脖颈,鲜血迸进一旁倒地的火把上,同时浇灭火焰。
众人惊骇,天子轰然向后倾倒。
刘峤瞪大了眼看向手中的剑,又怔怔看向捂着脖子仍挡不住血流的长兄,心中恐惧,正欲向后请罪,忽膝窝一痛,令他伏倒在刘岷身上。
他看到身后一片布料,认出那是方晏,乍然明白自己该先为误杀,不,为长兄前来寻死感到悲痛才是。
刘岷尚存一丝气息,被他搂住,血中带笑,“二……弟,这轮是你……不敌我!”
刘峤的痛哭声将他的话音尽数掩盖,他尚有几分意识,却再也说不出话了。
刘呈也匆匆跑来,看到众人将正在挣扎着要去看刘岷的孙平缚住,微不可察地对身后点了点头。
便在他路过孙平之际,孙平正好被放开了双手,直直扑向刘岷的尸体,然而刘呈却稍挡了几步,远看着,便似孙平要扑杀向刘呈一般。
一旁的御林军急忙动手,□□几缚,孙平还未见到刘岷便已然失了性命。
方晏低头看着刘呈的脚步从自己身前掠过,心中莫名可惜,他若是不以收服江南世家为功绩,自己该要轻松许多的。
哭声中的皇子们不会知道旁人的算计,他们都跪在兄长的尸首面前哀诉,然而又像是等待检阅的将兵。
等到天子踉跄过来,等到郑昭仪哭喊着跑来,刘呈便哀诉着,惭愧着哭道:“父皇,儿臣……儿臣已将郑娘娘请来,便是不想……不想大哥走上绝路,可是……大哥他竟如此决然。”
刘峤亦哭,顿首在地,额上青红,“都是儿臣的错,儿臣不该拔剑,不该挡剑。”
躺在血泊中的皇长子,还披散发,不,他的三弟已经哭着替他拢上了,他横躺在他二弟的臂弯中,脸上的血被他的泪水冲刷着。
建始七年二月春,大周朝的皇长子,因谋逆犯上,自戕于紫宸殿前。
他的死只是告诫了他年幼的弟妹们要恭谨戒慎,另外再给仲春带了一场大雨,其余的,只是长安人口中的嗟叹。
天子并没有褫夺魏王封号,也未曾加罪于魏王的家眷,却也不会因他的死再行抚慰,魏王妻妾无数,却只有正妃膝下有一女,另外便只是一位妾室身怀遗腹子。
魏王家产府邸并未被没收,仍由魏王妃处置,因她膝下的女儿年岁尚小,她便只好寄希望于那妾室,望她得子,好求得天子怜悯,叫魏王府尚有男丁支撑。
“虞娘子,王妃说了,只要您这胎是个郎君,她一准进宫去求陛下让小郎君承袭殿下封号,往后您就是太妃娘娘了。”
虞少莘抚着隆起的腹部,对着前来劝慰的嬷嬷,脸上只有敷衍的淡笑,心中却恼恨万千,如今虞氏再无消息,她在东宫的族兄与族妹与她又从未有过多的来往,自己才是真走进了绝境,本以为魏王是个好倚靠,未想竟是一时发了症谋反了。
她如何不知魏王妃的话只是妄谈,却再无他法,她悠悠长叹,便当望梅止渴了。
长安的雨一连下了半月,待雨歇时,魏王的死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交谈中,如今巷议街谈中最常见的,则是将于三月中旬进行的太学入学试。
这日楚姜随着家人来到楚氏诸多族人们所居的大宅,为一位族老贺寿。
因着魏王的死,这寿辰并不喧哗铺张,只有亲近的亲朋前来,楚姜才应付完了众多来观探自己脸色的夫人,在亭子里躲闲之时又被几位小娘子给撞见了。
她一见为首的左十娘,心中暗生警惕,不料从前张扬的左十娘竟对她柔柔一笑,向身边的伙伴们低说了几句便至她身前来。
“瞧着你是真好了。”
语气熟稔,似乎她们是无话不谈的好友,楚姜却知道,自她二人懂事以来,她从未对自己有过如此温声细语的时刻,哪怕在长辈面前,也是对自己冷眼相视。
“多谢十娘关心,托尊长之福,我是好了些。”
左十娘看她神色淡淡,与她隔着一根梁柱坐下,神情悠然,“我早就知道赵七夫人拿你做筏子向娘娘求婚的事了,她行事之前,还特意问过了我。”
楚姜即便心中疑惑,还是轻笑,“那该生气的难道是我吗?”
“随你气不气。”左十娘拍拍手,好整以暇地侧头看她,“九娘,你知道我为什么不闹你了吗?”
楚姜笑看她,“我不知道。”
“因为我知道,你婚后一定会比我痛苦。”她似看破了天机,形色得意。
她轻轻抬眉,“十娘何故如此说?难道我未来的夫婿,定然比不过赵六郎?”
“这倒不是,比赵六郎好的这长安多了去了,我倒是还想嫁给你三哥呢,可惜他早定了亲事。”她毫不避讳地可惜,又看她眼中淡淡地疑惑,抚掌笑得有些刻薄。
“我母亲说,在娘家越受宠爱的,往后在夫家就过得越艰难,我突然就想到了你,但凡女子,都是要在内宅里讨生活的,你相貌好,聪明,读的书多,见识也广,我虽然讨厌你,可我也知道世家儿郎中没几个能配得上你。”
“你的夫婿,难挑,即便挑到了,将来你夫婿一旦压不住你了,就会纳妾,找外室,冷淡你,哪怕将来楚伯父与三郎不嫌弃你,叫你和离回家,过不久又会给你寻夫婿,周而复始,九娘,你一定会过得痛苦的,你饮食起居哪怕奢靡,你的心里一定会很痛苦。”
楚姜倒是有些惊奇她能想到这一点,即便心中有异样,仍是含笑问道:“可我为何就一定要挑个世家儿郎?”
为何我一定就要在后宅里讨生活?
后一句,她隐在喉中,并未说出。
左十娘倒是愣了,“你还想嫁个寒门?”
愣完她就笑了,“那更好了,往后我就能放心欺压你了。”
楚姜起身,“十娘,事未定,皆不好说。”
左十娘看她毫不为自己的话所动,一时想自己是不是想错了策略,却又撇了撇嘴,以为她故作坚强。
而楚姜,确实也为她的话,心中起了一丝涟漪。
“但凡女子,都要在内宅里讨生活吗?”
采采以为她在问自己,回道:“或是如此,即便贵如皇后娘娘,亦不可插手前朝分毫,只能安居后宫呢!”
她轻轻摇头,望着不远处扑蝶的族妹们,又想起了族中几位为家中琐事、夫妻情意而愁烦失意的伯叔母,竟也不觉感叹。
几顶儒冠从假山处掠过,采采看她视线,忙说道:“那是族中看中的几个书生,以为在这次太学考试中能大放异彩的。”
她便喟叹一声,眼神里划过几丝神采,“天下女子,竟都要如此吗?我想不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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