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玖琢不知道自己的脖子是如何僵住的。
只知道她再抬头时, 为首之人啐了一口,提着剑直直地刺向陆析钰的面门。他只是袖袍轻拂,雪白的扇面随着他的动作连连打出几个旋, 轻而易举地引开了那把剑,而后扇沿如刀一般划破空气,生生地断了为首之人持剑的那只手。
手段残忍至极, 却丝毫不拖泥带水。姜玖琢目光木然下移, 停在地上的那只断手上。
不止是姜玖琢, 剩下的所有人都被震慑在原地。
直到惨叫刺破耳膜, 其余人被强硬地拉回神魄,提起剑不管不顾地冲向陆析钰。
姜玖琢想上去帮他,可她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怎么都抬不动。没有能让她插进去的空,而他, 也根本不需要她的帮助。
剑刃从扇骨的缝隙中钻入,逼向他的喉间, 仅仅一寸之差,可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轻扯扇柄卡住那把剑, 微微侧过身便捏着那人的脖子摔向了从另一边要突袭的人。
动作流畅得找不到一丝破绽。
和那个捂着心口咳嗽不已的人没有半分相像的地方。
隐隐有情绪跟随着陆析钰每一个动作生根发芽。姜玖琢捏紧了拳头,紧紧盯着月色下衣袍轻摆的人。
几个黑衣人节节败退, 只剩最后两个人负隅顽抗,其中一人已被陆析钰牵制住, 见气数已尽,另一人就像个拼死一搏的困兽,迎着他同伴手中被陆析钰反转向自己的剑,狠狠地压了上去, 然后在极近的距离丢出了他手里的那把剑。
即便如此,陆析钰还是轻易躲开了。
可那剑却闪着银光,画出一道笔直的线,以姜玖琢的喉咙为落点。陆析钰眉心重重一跳,倏地转身。
以姜玖琢的身手,要躲开这把剑没什么难的,可她心思全放在陆析钰身上,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剑刃已化作一个点——刺向她骤然缩紧的瞳。
啪嗒、啪嗒。
血顺着陆析钰的手腕,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剑在离姜玖琢分寸间的距离处,被他徒手握住,刀刃嵌进他的掌心,血越流越多。
锵啷一声,剑被陆析钰丢在地上,他猝然靠近:“发什么呆!”
稍响的声音,姜玖琢不自觉一抖。她没有说话,望着一地尸体,又望向陆析钰和他手中的扇子。
沉默很久后——
“你没病?”她突兀地问道。
陆析钰一怔:“我……”
直到此刻,直到她对上他犹犹豫豫的态度,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骗了她,还骗了这么久。
他不仅没病,就连这身手,都远在她之上。
即便姜玖琢不断地告诉自己,他或许不是故意的,他或许有他的苦衷,就像她曾经骗他自己是个哑巴一样。
可当过往的画面一幅幅呈现,姜玖琢觉得,她还是很生气。以前一次次为他担心的自己,还有早晚不落为他熬药的自己,活像个傻子一样。
可她最气的是,就现在,比起对陆析钰发火,她还在担心他手心的伤!
“阿琢,我……”陆析钰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上前抓她手,却又在看见自己满手血的时候,黯下眸光收回手,换另一只手要牵她,“你别不说话。”
“别动,”姜玖琢躲开他的手,指了指他脚下,“站那儿。”
陆析钰果真就听话地站在原地了。
姜玖琢心又软了。
她睨着他,嘴唇动了动,转身回屋。
可刚动,站好的人又不太平地扯住了她:“你去哪儿?”
“……”姜玖琢吐出口气,“拿药。”
“阿琢,我今晚喝过药了,”他一听,可怜巴巴地道,“但你要是还想让我喝——”
“……金疮药!”
***
姜玖琢真的不知道陆析钰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明明都已经发现了他是装病,怎么可能给他再拿药?还有那没说完的话,就好像她要是真的想再让他喝药整他,他也可以喝。
她低头给陆析钰涂药,见他皱眉头,下意识垂眸吹了吹伤口。
皱眉的人一下便舒展开,又开始盯着她笑。
“……”姜玖琢装作视而不见,利落地替他把伤口包好。
“伤口太深了,一会儿还要再上一次药。”她道。
“一会儿你还会替我上药吗?”陆析钰笑着问。
姜玖琢深吸一口气,还是这副不正经的样子。
她把药摔在桌上:“你自己也可以上药。”说完,站起身就朝外走。
不想她方一起身,背后就响起了好大的动静。
姜玖琢应声回头,只见陆析钰跟着起身,许是起得太猛,把凳子踢翻了,是他从来不会出现的失误。
他弯腰在扶凳子,样子莫名的狼狈。
很快他直起身,目光有一瞬间的慌乱,但抬头看见她还在的时候,又微微对她笑。
可此时,她才发现他笑里蕴着的不自在。
姜玖琢忽觉不太习惯。他总是自如的,就连假笑都能控制最完美的角度,让人察觉不出。
她见过他高兴、生气、无奈,却独独没见过他慌乱。
——“可阿琢,你不怪我吗?”
——“就算你怪我,我也只能这样了。”
他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说出那样的话呢?
见她一直不说话,陆析钰终于褪去了那有裂痕的笑,走到她面前。他唇色有些苍白,连带着说出的话也苍白:“阿琢,你应当怪我的,我瞒着你很多事,我有很多话都说不出口——”
他滚了滚喉咙,“——在你面前的时候,最说不出口。”
两人都换回了来时穿的衣裳。
一个是一身白的风流贵公子,一个是一身黑的持剑小娘子。可当他们面对面再站在一起,早已不是最初认识的彼此,也不是最初的那种关系。
应该是这样的,却好像因今夜的事,又为两人亲密的关系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
姜玖琢仿佛站在大雾外,望不见他眼底的情绪。
却又,那么清晰。
因为她比谁都懂,面对一个人,怎么都说不出话的滋味。
是害怕啊。
他怕她会讨厌她,他怕自己知道,他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样子,他可能也无数次想说出口,可他还是害怕——他怕将最丑陋的样子展现给她之后,自己会失望。
她握着剑的手渐渐收紧。
此时此刻,她想戳破那层雾,想告诉陆析钰,很久之前他们就见过了,更想要探知,他的脆弱源于何处。
“陆析钰,你敢像我一样,把所有事都告诉我吗?”她问。
“你敢相信我吗?就像我相信你那样。”
***
小佛城后的小山丘。
大雨冲刷过尘埃,雨后的夜色格外的亮。
山坡上踩一脚还能溢出水,陆析钰叫住了走在前头的姜玖琢:“我先上去吧。”
姜玖琢回身:“为什么?”
陆析钰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侧身先一步走到了山顶。
等到姜玖琢再往上爬的时候,她才发现最后一小段比先前的陡了些,她本是不拘小节的人,可是走前顺走了桌上留下的那点桂花酿,这下倒是不太方便了。
倒也不是她贪馋,而是手上有点东西,便不那么尴尬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把桂花酿丢掉,一只手从上伸到她面前。
陆析钰笑眯眯地:“我帮你。”
姜玖琢一顿,刚要把酒递给他,便见他收回手:“酒太凉了,我不想碰。”
“……?”
陆析钰遂又在她凶巴巴的目光中伸出手,不要脸地说道:“但我可以稳住你。”
姜玖琢嘴角一颤,竟被他气得想笑,睥了他一眼后,她也不理他,环视周围后朝一棵小树下了手。
奈何她才随着迈出的那步抬手,就被陆析钰眼疾手快地握住了,她诧异抬头,撞入他促狭的眼中。
紧接着,握紧她的手突然大力地一拽——
电光火石间,天旋地转,一片混沌中只剩他眼中狡黠的笑意。
两人双双跌倒在地,那自如之人的笑意也收敛。
——柔软唇瓣相贴,带着雨后湿漉漉的青草气息,热度就此融入夏夜的水汽之中。
耳边的蝉鸣停了,身下人的呼吸慢了,唯有头顶的月光亮堂堂的,照进陆析钰黑白分明的眼中。
加快的心跳带来灼热的温度,让姜玖琢动弹不得。那双撩人的深情眼中,只有她一个人。
情愫不合时宜地蔓延,她习惯性担心他会经不住摔,急忙要从陆析钰身上起来,却被他按住:“再等一会儿。”
姜玖琢这才想起反应过来她是瞎担心,问道:“等什么?”
陆析钰收紧双手,低低地呓语,“我怕以后就抱不到了。”
夜色沉静得让人心慌,无人说话,他便一直抱着她陷入沉默。姜玖琢以为,他是在下决心思考如何告诉她,就像她那次一样。
可良久,陆析钰些许苦涩地勾唇,却问:“我们会有以后吗?”
姜玖琢身子僵住,她从没见过他这么患得患失的模样。硬要说的话,来小佛城的第一天,在梦里倒是见过的。
她呼吸有些不畅,“会的。”
其实她早就有答案了,她希望能和这个人有很久远的以后,即便今日他什么都不告诉她。
姜玖琢刻意直视他,那么想展现她的坚定,又像极了心虚的孩子遮掩谎言。
望着她澄澈坚定的双眼,陆析钰终于沉沉地笑出声来,心里想的却是她完全没听懂他的意思,大概她说的以后只是成婚了之后的以后。
但那又如何,有这个答案便够了。
陆析钰松开她,把她扶起,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垫在地上:“所有事都告诉你,很长,会说很久。”
姜玖琢便依言在他的披风上坐下。
陆析钰靠着她也坐:“想从哪里开始听?”
姜玖琢不假思索:“你。”
陆析钰笑笑,明知故问:“想知道我什么?”
姜玖琢手一下一下揪着地上的草,想起今晚审问时他曾失魂落魄地说他情愿他是燕吾。想了想,她舍去了名字,轻轻问:“你们,是朋友吗?”
陆析钰没有直接回答,说起了另一个故事:“小时候那把匕首是顾易送我的,我剜了自己手上的胎记,先皇对我的做法龙颜大怒,却要处置送我匕首之人。”
“你没说出顾易。”她很自然地接话。
“没有,”他弯唇,“但这事没那么容易结束,那时所有人都在看戏,只有燕吾站了出来,他说,那把匕首是他送我的。”
“彼时他方战胜归来,什么赏赐都没有得到,却平白替我和顾易挨了五十大板。”陆析钰手往后撑,望着头顶近在咫尺的月亮,细声喃喃,“所以大概,在峪谷关大战之前,我们是朋友吧。”
姜玖琢看着草地,惊讶地问道:“所以你们三个人的关系很好?”可是他从来没听陆析钰提起过。
“对。”陆析钰道,“后来我去了永丽城,燕吾带领燕云军守在那附近,闲暇时便会来找我,这也就是为何峪谷关之战那日,燕吾会在永丽城的原因。原因很简单,仅仅是因为他算是我当时在永丽城唯一的朋友。”
姜玖琢也学着他的动作,后仰抬头,沉默地与他望着同一轮月。
直到这时,她的心跳都迟迟未平复,甚至越来越快。
听到身旁没有动静,陆析钰侧头:“为什么不继续问?”
姜玖琢瞄了他一眼,极小声地道:“我不想听了。”
她太不安了,她太怕陆析钰把错都归咎到他自己的身上。
陆析钰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自嘲地笑了:“是我没拦住他,我明明告诉他,未得旨意,不要私自前往,可对燕吾来说,这不是闲事,是他的使命。如果那日我能拦住燕吾,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我们谁都不知道峪谷关会变成那样!”姜玖琢有点着急,“而且、而且你不是救下他了吗!”
那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有,我没能救下他,”似是不堪回首,陆析钰闭上眼,“燕吾赶去后不久,便传来了燕云军造反的消息,我不相信,连夜策马去往峪谷关,彼时燕吾在那场大战中身受重伤,却还不忘要斩草除根杀死梁元太子,我为了带走燕吾,偷袭了梁元太子。”
到这里为止,都与姜玖琢知道的猜到的无异。
后来呢?
陆析钰停顿了很久很久,久到姜玖琢以为他不会再说时,他缓缓睁开眼,面色苍白得像个死人,“燕吾断了一条手臂,而我为了偷袭梁元太子也受了重伤,我们都让彼此滚蛋,却没有一个有力气动,不得已在一个沙坑里躺了三天三夜,可那三天三夜,气没有断尽,血没有流干,我们却被饥饿折磨到疯狂。”
“饥饿……”姜玖琢猛然瞪大了双眼。
那么出乎意料,但又太正常不过。
每每战争,被饿死的人不计其数。
“然后呢?”她颤声问。
“两天后,燕吾死了,”陆析钰说得那么平静,平静得仿佛不是在说与他有关的事,“我甚至不知道燕吾到底是饿死的还是重伤死的,我只记得他死的那刹那,我想的是我五天没有吃东西了。我看着燕吾的尸体,竟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话语戛然而止。恶心涌上,陆析钰突然觉得一阵反胃,捂着嘴干呕出声。
饥荒时父母为了活命吃掉孩子,将士为了生存自相残杀,一个快要饿死的人,和一个已经饿死的人。能有什么念头?
“陆析钰,别说了,”姜玖琢红着眼睛顺他的背,“别再说了。”
陆析钰因作呕感猩红了双眼,却躲开她的手,逼着自己说出口:“我那时想,如果我能食下那人肉,我就能活下去。”
“我这么想了,那个念头摧残着我的每一分意志,然后我跑了,我在沙坑里躺了五天五夜都没力气动一下,却在燕吾死后,丢下了他的尸体,硬生生一个人跑了。可阿琢,这与眼睁睁看着他尸体烂在沙坑里又有什么区别?”他不停歇,像是要诉尽自己的罪孽。
陆析钰又开始吐,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面前的人没了半分往日的矜贵,如同垂死的病人青白着脸色,常年不食肉而消瘦至极的背脊似能见骨,姜玖琢颤抖着抬起双手,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山洞里边吃边吐的小公子。
在她手堪堪碰到他时,他却瑟缩了一下,侧开身躲开了她。
“我一直逃到峪谷关的一处山洞,我靠在湿漉漉的石壁上,看着满地脏血,只觉得——”他眼角的情意被讽刺和厌恶代替,“太恶心了,我这样的人,太恶心了——”
“陆析钰!”
陆析钰没再说下去,就像十年前在山洞里那样,迎接他的是他未有过期盼的暖。姜玖琢死死地抱住了他,又或者说是重重地撞在了他身上,那温暖带着痛,穿过雨后的潮闷,灼得他动弹不得。
姜玖琢没能插进一句话。再开口时,尝到的全是咸咸的泪水。
“那年你只有十岁,你也差点死掉。”
“你身上有好大好大的口子,甚至因为罪恶感吃不进一点东西。”
“可你没有伤害燕吾,陆析钰,你从头到尾都没有伤害过燕吾啊。”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仿佛重复多少遍,仍是那么无力。
她想告诉他,迫切地想告诉他,在她眼里他也是特别特别温柔的一个人——
“陆析钰,不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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