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双镜(六)
夜色已深, 土胚屋的窗户中亮着一豆昏暗的灯火。
裴李氏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些急躁,“你、你倒是说话啊!那人和四娃子长得一模一样,是不是他家里人找来了!?”
裴老大吧嗒吧嗒地抽着手里的旱烟, 听她说完, 将烟把重重地往桌角磕了两下, 哑着嗓子说:“人把四娃子给我的时候, 说不会再来了, 更不能让被人知道他是从啥子修士的娃,这都十六年了, 咋又来人找了呢?”
“我就知道瞒不住, 这十里八村就没个后生能长得跟四娃子这般俊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不是咱的娃!”裴李氏急得在屋子里来回转圈。
“哎呀!你别转了,转得我头晕!”裴老大将烟斗重重地往桌上一搁,“这事拖不得, 我去问问四娃子。”
裴李氏赶忙拽住他, “你问他干啥?别看他八棍子都打不出个屁来,但心眼多着呢, 你再不小心多说了让他听出什么来咋整?”
裴老大脸色黑沉沉的,“他听出来又咋样, 生恩不如养恩大,老子好歹养了他十六年,是他爹!”
裴李氏从角落的大箱子底下找出来一件小小的襁褓,裴老大一看顿时脸色遽变, “我不是叫你埋了吗?你咋还留着这玩意儿!”
裴李氏伸手抹了把眼泪,“我、我这不是寻思着, 多少得给四娃子留点念想……”
裴老大一把将那襁褓夺了过来, 指着裴李氏道:“你这是要害死咱们家!这东西留着迟早也会害了四娃子!”
那件丝绸质地的襁褓在烛火下闪动着漂亮的光芒, 暗金色的纹路若隐若现。
倒映进窗外那双震惊的眸子中。
“不行,我还是去把这东西烧了。”裴老大将那襁褓往怀里一揣,推开门出去。
裴四从窗户外面跳进来,又将杂乱的木柴堵住了那扇隐藏的窗户。
宁行远听见动静,有些费力地睁开了眼睛,便看见裴四神情郁郁,“怎么了?可是你爹娘不许我留在这里?”
裴四见他要起身,赶紧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你躺着别动。”
宁行远道:“我的伤好些了,离开不成问题。”
“我没找他们说。”裴四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来那枚玉佩,指着上面的花纹道:“这花纹是什么东西?”
“我们宁家的家纹,九叶莲。”宁行远看着他神情不对,“可是找到了什么?”
“我……”裴四欲言又止,“算了。”
“这种事情怎么能算了?”宁行远坐直了身子,神情严肃地盯着他,“你告诉我,我会帮你。”
裴四抿了抿唇,“我刚才在窗户外听见我爹娘说话……他们说我是别人送给他们养的,还说我是修士的孩子……”
“我娘拿出来的襁褓上,绣着和这玉佩上面一样的花。”裴四说完,神情忐忑地看着宁行远,见他面色凝重,又赶忙道:“也可能是我看错了,屋子里面挺暗的,也不一定——”
“我有个办法。”宁行远看着他,“只不过……可能有些疼。”
裴四有些犹豫,“什么办法?”
“但凡是我们宁氏一族的人,只要遇到危及性命的事情,眉心便会浮现出九叶莲的家纹来。”宁行远道:“无论如何,身上血脉做不得假。”
“好。”裴四点了点头。
宁行远笑道:“你这么相信我?不怕我趁机要了你的命?”
裴四茫然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我的命?”
“唔,我们修真界的大家族勾心斗角,争夺内斗很厉害的,亲兄弟都能自相残杀。”宁行远故意吓唬他,“你要真是我弟弟,说不定我就心狠手辣将你杀了。”
裴四震惊地望着他,张了张嘴,就在宁行远以为他真被吓到的时候,便听他问道:“为什么我不能是你哥哥?”
宁行远愣住,“啊……你瞧着比我小。”
裴四严肃道:“我今年也是十六。”
“哦,我今年都十八了。”宁行远一本正经道。
“胡说,你之前明明说你也十六岁。”裴四不怎么服气道。
“我说了吗?我什么时候说的?”宁行远疑惑。
“我从山上背你下来的时候。”裴四闷声道:“……仙人还骗人。”
宁行远靠在草垛上笑,然后冲他伸出只手来,“不骗你,来。”
裴四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小心地将手覆到他的手上,紧接着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直接让他眼前一黑。
宁行远顺手将昏过去的人给扶住。
只见裴四的眉心浮现出黯淡的九叶莲纹路,比宁行远见过的宁家人的家纹都要灰暗浑浊上许多,这就意味着——
裴四没有灵根。
柴房顶,宁不为同样看清了裴四的家纹。
“宁氏一族的确每年都会降生几个没有灵根的孩子,”宁不为皱着眉道:“但是这些孩子大多会被送到十七州各处凡人的聚集地长大,也有舍不得送的,就养在父母身边终老,没必要将没灵根的孩子千里迢迢送到凡间界来。”
而且还是送到这种偏僻无比的小村子里。
褚峻道:“你对宁行远的父母可有了解?”
宁不为摇摇头,“我没怎么见过他们,宁行远跟他们并不亲厚,是宁老爷子养大的他,而且……因为宁行远执意要收养我,还跟他爹娘闹得很不愉快。”
他自然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宁不为道:“我遇到宁行远的时候他都八十九岁了,他年少时发生过什么,我并不清楚。”
“如果裴和光就是裴四,如今已经过去了五百多年,可他依旧好好活在世上,甚至修为高深——”褚峻话说到一半,不远处的山林中突然传来了一声惨叫。
“坏了,房晚臣!”宁不为面色一凛。
说完便直接从柴房的房顶跳到了槐树上。
“宁乘风!”褚峻皱着眉低声喊他。
“你在这儿看着裴四,我去去就来!”宁不为动作利索地从树上跳了下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
褚峻站在房顶上,缓缓皱起了眉。
第132章 双镜(七)
十七州, 万玄院。
宁修坐在郝诤怀里,一只手拿着个小圆球,另一只手揪着郝诤的胡子不肯撒手。
“臭小子, 赶紧松手。”郝诤被他薅着胡子, 疼得龇牙咧嘴,又不好用力拽开他的小手,虎着脸瞪他。
宁修使劲晃了晃小手, “伯伯~要爹爹~”
“诶知道了知道了,你先撒手。”郝诤捏住了他的手腕。
宁修乖乖松开了手, 冲他笑得一脸无辜,“啊哒~”
“嘶——你小子是不是故意的?”郝诤伸手掐他的腮帮子,“跟你爹一样鬼精。”
宁修歪了歪脑袋, “要~爹爹~娘亲~”
好久好久没见过爹爹和娘亲啦~
“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了。”郝诤将他抱起来, 严肃道:“现在你来跟我说说,为什么要跟其他的小孩打架?”
宁修站在地上,使劲拍了一下手里的小球,“啊呀?”
什么打架呀?
崔元白站在旁边小声道:“是他们先动的手。”
“谢家小公子的腿都被你打断了!”郝诤指了指他, “等会儿再说你的事, 宁修,你说。”
宁修懵懵懂懂地抱着球,“哒?”
旁边的掌教见状站出来道:“是这样的院长,葛家八小姐和九小姐想找小公子玩,三人本来玩得好好的, 但后来又有几位公子小姐想找他一起玩……”
掌教一番解释之后, 郝诤无语地看着宁修, “你玩累了走开就是, 干嘛打安七公子?”
安七公子是安家的小公子, 整个安家就这么一棵独苗苗,送来万玄院的时候祖母和母亲姨娘们轮番哭了好几天才送下,全家当眼珠子疼,最关键的是,姓安的都不怎么讲理,要是知道他们的宝贝疙瘩被人打了,怕不是要哭塌万玄院。
宁修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安安~抢球~”
安安抢他的球球,他才不要和安安一起玩~
这边掌教解释完缘由,郝诤又去训崔元白,宁修自己抱着球玩了一会儿,不小心让球滚到了桌子底下,他就趴在地上爬了进去,掌教就站在旁边,低头还能看见他的小虎头鞋。
宁修伸手抓住了自己的球球,然后胖乎乎的小手就被人戳了一下。
“哎呀~”宁修吓了一跳,然后见看见桌腿后面传来了熟悉的气息,“哒!”
是你呀!小木偶~
然后他又疑惑地歪了歪脑袋,看着小木偶人变得软乎乎的身子,“木木~”
你怎么变得软乎乎的啦?
巴掌大的小人跑到他的跟前,小声道:“宁修,你帮帮我好不好?”
“啊哒?”宁修茫然地歪了歪头。
小人有些焦急道:“我能不能进你的小铃铛里躲一躲?”
宁修晃了晃手上的小铃铛,“哒~木木!”
当然可以呀~我找了你好久好久呢~终于找到你啦!
小人见状熟门熟路地钻进了他的小铃铛里,下一秒一只凶巴巴的小狗就钻进了桌子底下,冲着宁修狂吠。
“汪汪汪汪!”
掌教赶忙一把将宁修从桌子底下抱了出来,看着门口站着的几个八九岁的孩子,严厉道:“谢长安!你们来这里干什么?把你的狗带走,回去上课!”
谢长安抱着胳膊打量了崔元白和宁修一圈,“宋掌教,我弟弟都被姓崔的打断腿了,我来看看。”
宋掌教厉声道:“郝院长在此,自然会秉公办理,回去。”
宁修被宋掌教抱着,脚下的小狗汪汪直叫,一点儿都不如他家大黄和善,奶声奶气地对宋掌教说:“狗狗~凶~”
宋掌教拍了拍他的背,“没事,别怕。”
言罢一挥袖子,连人带狗一起瞬移出了院门。
谢长安几个没反应过来就被送出了门,一个小孩道:“老大,那小傀儡怎么办?他要是到处乱跑被人发现了,我们肯定要记过。”
另一个小孩道:“崔元白实在太可恶了,长明不过是说了他几句,他竟然就把长明的腿给打断了,老大,咱们要不要埋伏他一下?老大?”
谢长安回过神来,问他们:“刚才宋掌教抱着的那小娃娃是谁?”
几个人面面相觑,一个胖乎乎的小孩开口道:“我、我知道,他是崔元白的弟弟,叫什么修好像……”
谢长安点了点头,“崔修——崔家有这俩人吗?”
“不知道诶,崔家一般不会将孩子送来万玄院,谁知道他俩怎么混进来的。”
有人问:“老大,那个小娃娃才一岁多,路都走不稳当,在幼堂那边,他哥犯事咱没必要牵扯他吧?”
谢长安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我什么时候说要牵扯他了!我就是问问!”
那小孩捂着屁股蹦了好几下,“老大,那个小傀儡咋办?”
“不管了,这种小玩意儿有得是,再找个别的给长明解闷。”谢长安摆摆手,“走!”
另一边,训完崔元白,郝诤直接将人给带走了,“我带他去浮罗秘境放放风。”
宋掌教有些担心道:“可元白年纪太小,恐怕……”
“没事,再让他在这里憋着容易憋坏,你帮忙看好这小家伙。”郝诤摸了摸宁修的小脑袋。
宁修咧嘴冲他笑。
郝诤捏了捏他的小脸,拎着崔元白走了。
宋掌教抱着宁修回到了幼堂,原本正在哭闹的几个小娃娃已经又在一起玩得十分开心了。
“修修~一起~”扎着两个丸子的小姑娘一把抱住了宋掌教的腿,“阿宋~我要跟修修玩~”
“兮兮~”宁修挣着要下去,宋掌教只好将他放了下来,半跪在葛云兮面前摸了摸她的头,“是宋掌教,不是阿宋。”
葛云兮牵着宁修的手,眨了眨眼睛,“宋~挡料~是阿宋~”
宁修在旁边点了点头,奶声奶气地跟着喊:“阿宋~”
宋掌教无奈笑道:“算了,你们自己去玩吧。”
葛云兮牵着宁修去了小秋千那边,几个小娃娃围了上来,宁修又十分开心地拿出了小球,一群小孩咿咿呀呀地玩得十分欢腾,全然将刚才的不愉快忘在了脑后。
安博文拽着手里的灵力泡泡磨磨蹭蹭地凑上来,看着玩球的宁修,旁边的掌教温声细语地哄他,“文文,你也想一起跟他们玩吗?”
安博文点了点头,又轻轻摇了摇头,小声道:“修修~不给我玩球~”
“你要好好跟修修说呀,不能抢他的球。”掌教耐心道:“我们再问问他好不好呀?”
安博文被她牵着去了宁修几个那边,宁修见他过来立马抱紧了手里的小球,“安安~”
“修修~”安博文指了指他的球,皱着眉冥思苦想,奶声奶气地问:“玩~一起?”
宁修认真地想了想了,严肃地点了点头,“啊哒!不抢~”
安博文开心地牵住了他的手。
几个奶团子围在一起玩得十分开心,没多久时间就到了,被几个掌教轮流抱进屋子里哄着午睡。
宁修躺在小床上,年轻的掌教给他盖上了小黄鸭被子,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小修午安,快点睡吧。”
浅淡的安神符落在了床头上。
“哒~”宁修冲她弯了弯眼睛,然后乖巧地闭上了眼睛。
掌教们挨个哄他们睡觉,十几个小孩子都安稳地睡了过去,他们才悄悄离开,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宁修睡得正香,突然听见有人在喊自己。
“宁修……宁修……小山……”
宁修困顿地睁开眼睛,看着面前巴掌大的小人,“啊?”
小人偶跪在他的枕头边上,低声道:“谢谢你救了我,我要走了。”
宁修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奶声奶气地说:“不要~”
好朋友是不能离开哒~
小人偶伸手摸了摸他软乎乎的脸,轻声道:“你要乖乖听你爹爹和哥哥姐姐的话,我帮你带走一个命劫,要好好长大。”
“爹爹~”宁修没太听明白他说的意思,但听见爹爹两个字小嘴巴瘪了瘪,“想爹爹~”
“你爹爹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小人偶帮他擦了擦眼角的泪,“你给我取个名字吧。”
“名纸~”宁修已经知道名字是什么意思,他叫宁修,爹爹叫乘风,娘亲叫褚峻,还有子章哥哥一正姐姐灵竹姐姐欢欢哥哥大黄小黑……“木木呀~圆圆哒~”
小木偶圆圆哒~
“嗯,我不喜欢姓狄,姓木挺好的。”小人偶冲他笑道:“我就叫木原,谢谢。”
宁修伸手想把他放回自己的小铃铛里,“木木~觉觉~”
快睡觉呀~阿宋说乖乖睡觉才是好孩子呀~
木原将揭下来的安神符重新贴在了床头上,“好,快睡觉。”
宁修的眼皮又沉沉地阖上,还不忘抓着他的胳膊,木原将他的手放进小被子里,看了他一眼,悄无声息地从床上跳了下去,消失在黑暗里。
宁修正做梦梦见爹爹给自己喂大大的鸡腿,抱着鸡腿啃得正香,大鸡腿突然消失不见。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地要找自己的小人偶,结果小床上和铃铛里都没有,窗户落了帘子,其他的小伙伴们都睡得很香,他坐着纠结了一会儿,悄悄地从床上滑了下去。
“木木~”他小声地喊着自己的朋友,但是没有人回应他。
宁修光着小脚丫磕磕绊绊在屋子里找了一圈依旧没有找到人,他仰起头看着高高的窗户,扶着墙使劲掂了掂脚,发现自己还是够不着,垂头丧气地盯着自己的小脚丫,“爹爹~”
他决定啦,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他要自己去找爹爹和木木~
先找爹爹和娘亲,再找他的好朋友木木~
他冥思苦想了好久,从小铃铛里掏出来一个小锤子,这是爹爹送哒,然后闷头在掌心汇聚了一小团金色的灵力,学着娘亲的样子拍到了小锤子上。
带着灵力的小锤子往墙上一砸,咔嚓咔嚓细微的两声过后,面前就出现了一个能让他爬过去的洞。
“哒!”宁修开心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带着自己的小锤锤从洞里爬了出去。
第133章 双镜(八)
宁修闷头爬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周围是密密麻麻的灌木,长得比他站起来还要高。
他一点儿都不害怕。
宁修抓着草叶子站起身来,往后看了看, 已经完全看不到自己到底是从哪里爬出来的了。
爹爹是最厉害哒,他要跟爹爹一样, 什么都不怕!
宁修抓紧了手里的小锤锤,白嫩的小脸上写满了坚定,只是没坚定多久,就被脚底下的小石子硌得脚心疼。
宁修动了动光溜溜的小脚丫,他的大老虎鞋子忘记穿了……
他又试着走了两步, 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于是他又很聪明地趴在地上开始爬,爬了一会儿之后, 手手也变得很疼。
宁修坐在地上郁闷地叹了口气,“爹爹~手手痛~”
可是周围没有爹爹。
也没有哥哥姐姐,没有大黄和小黑。
阿宋掌教也不在, 兮兮和安安也不在。
“呜~”宁修眼泪汪汪地想回去, 但周围全都是一模一样的大草,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爬才能爬回去。
爹爹和娘亲的小屋屋也进不去。
宁修抽了抽鼻子,低头从铃铛里拿出来自己的小水瓶,伤心地吨吨吨喝了好几口,才感觉好受一点。
“糊糊~”宁修吧唧了一下小嘴,却只找到了几袋米粉,“哒~”
不会煮~
当大孩子好难呀~
他耷拉着小脑袋, 又从小铃铛里取出了许多东西。
河边的大宝石——几块漂亮的小石头。
很厉害的棒棒——几截被冯子章削得很圆润的枯树枝。
绿叶叔叔送的叶子——晏兰佩给他稳定魂魄的玉叶片。
一团没什么用的小棉花——藏海楼的镇山至宝镇魂流云。
娘亲给的叶子——褚峻给他雕的黄玉枫叶。
好吃的小鸭鸭——宁不为给他用灵力捏的啃了一半的小黄鸭。
爹爹画的丑丑的黄纸——宁不为给他塞的爆破符。
爹爹悄悄塞的好多圆珠子——宁不为给他准备的丹药。
…………
宁修耐心地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看了一遍, 忧愁地叹了口气, “哒~”
都是没什么用处的东西呀~
但是他都好喜欢~
他苦闷了半天, 又准备一点一点把自己的宝贝们装回小铃铛,草丛中却传来了脚步声。
“长明,你腿真的好啦?”
“当然,我哥给我找的接骨丹。”
“那咱们还是赶紧回去上课吧。”
“嘁,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啊,好不容易能出来透口气——嗯?”
两个七八岁的男孩看着坐在地上的小娃娃,谢长明饶有趣味地蹲下来看着宁修,“这哪来的小孩儿啊?”
“哒~”宁修歪了歪脑袋,学着他的口气,“小孩儿呀~”
“长得还挺可爱的,跟个小雪球似的。”谢长明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抬起头来看向后边,“从幼堂里跑出来的吧?”
“枣~爹爹~”宁修认真地问他,伸手给他比划,“高高哒~厉害~对厉害哒~”
你有没有见过我爹爹呀?高高哒!是最厉害最威风的修士呀!
“嗐,我可不是你爹。”谢长明戳了戳他的腮帮子。
“长明,快看,这是不是玉灵丹啊?”葛云阳指着宁修面前的丹药问:“我去,还有接骨丹,极品养元丹,洗髓丹……嘶。”
这些丹药别说拿出来,他们见都极少见到,丹药课上掌教们都当宝贝似的供着。
谢长明皱起了眉,“这些都是你的?”
宁修点了点头,开心道:“我哒~小山哒~”
“原来你叫小山啊。”谢长明蹲在他跟前道:“你这些都是好东西,放外面会被别人抢走的。”
宁修歪了歪脑袋,“抢?”
葛云阳也一起蹲下来,严肃地点头,“大人都会被抢,你这种小娃娃别人更会抢的,揍你都不带商量的,快收起来。”
宁修眨了眨眼睛,低头抓了两颗玉灵丹,“给~大哥哥~”
谢长明和葛云阳愣住。
“给我们?”葛云阳咽了咽口水,“这可是玉灵丹啊!”
宁修点点头,“哒!”
这种甜甜的圆珠子可好吃啦~
葛云阳和谢长明刚要伸手去接,手就被两颗小石子给打了一下,他们赶紧缩回了手。
两大一小不约而同抬头向上看,就看见树上坐着个十来岁的小孩。
“哥!?”谢长明大惊失色,转头就想跑,然后被一条绳索接结结实实捆住了脚腕,噗叽倒在了地上。
葛云阳抱着手瑟瑟发抖。
“啊呀~”宁修吓了一跳,指着树上的谢长安奶声奶气道:“凶狗狗~”
是凶狗狗的主人~
“你才是狗。”谢长安翻了个白眼,从树上跳下来,揪住谢长明的耳朵将人给提了起来,“我说怎么找不见你,原来是逃课了。”
谢长明疼得哎哟一声,不服气道:“哥你不也逃课了!?”
“我乐意。”谢长安冷哼一声:“赶紧回去上课。”
“我不!”谢长明抗拒道:“你还打我手!人家要送东西给我的!”
“他这么点大懂个屁。”谢长安瞥了一眼宁修,“你拿了玉灵丹你护得住吗?自己上赶着找死。”
谢长明一脸茫然,“啊?”
葛云阳点了点头,“长安哥说得有理,咱俩就算拿了也肯定会被人抢了去,白白浪费了小山的心意。”
谢长明愁眉苦脸地点头,“好好我知道了,哥你先放开我。”
谢长安将绳索收进了袖子里,不耐烦地挥手,“赶紧滚回去上课。”
“可是——”谢长明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宁修,紧接着就被谢长安给踹了一脚,苦哈哈地被葛云阳拽了回去。
谢长安盘腿坐在宁修对面,气势十足道:“崔修是吧?”
“哒?”宁修一脸茫然。
崔修是谁呀?
谢长安目光不善地盯着他,“崔元白打断了我弟的一条腿,我打断你一条腿不过分吧?”
宁修打了个小哈欠,学他说话:“过分~叭~”
谢长安:“……好吧,是有一点过分,我从不以大欺小,你这种我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
“哒~”宁修挑了颗养元丹递给他。
谢长安没好气道:“怎么他俩是玉灵丹,轮到我就是养元丹了?”
“凶~狗狗~”很记仇的宁修有理有据。
谢长安翻了个白眼,“谁稀罕你的破丹药,赶紧都收起来!”
宁修见他不要,就慢吞吞地往自己的小铃铛里塞。
爹爹给的,再没用他也是当宝贝哒~
刚装进去两颗,不小心碰到了宁修手心的伤,他鼓了鼓腮帮子,抬手给谢长安看,软乎乎道:“手手~痛~”
谢长安抱着胳膊低头,就看见他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上沾满了灰和泥巴,掌根处还有点淤血。
宁修瘪了瘪嘴,又指了指自己的脚丫,“脚脚~痛~”
谢长安凶巴巴道:“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你哥,疼找你亲哥去!”
宁修想起子章哥哥和欢欢哥哥,顿时更加难过了,泪汪汪地看着自己的小手,“要~哥哥~抱~”
要子章哥哥抱~
谢长安冷笑道:“打死我都不会抱你,休想!”
宁修自己伤心了一小会儿,又继续把剩下的东西慢吞吞地放回了小铃铛里,皱着小眉毛想了半晌,眼睛突然一亮。“哒!”
有办法啦~
淡金色的灵力轻轻包裹住他的小手小脚,顺带连膝盖都包裹了个严实,不等谢长安反应过来,小娃娃已经手脚并用钻进了草丛里。
“哎你等等别乱跑——”谢长安赶忙站起来找人,结果宁修早就不见了踪影。
——
“宁修呢?”宋掌教站在门口清点小孩的人数,结果数来数去少了一个宁修。
“我、我明明将他哄睡着了的!”另一个年轻的掌教焦急道:“安全阵法也没有任何提示——”
“宋掌教你们看!这里有个小洞!”一个掌教蹲在房间角落指给他们看,“看样子像是用灵力砸开的。”
“宁修一个小娃娃连灵力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会用灵力砸开墙壁!”宋掌教面色严肃道。
“您的意思是有人来带走了他?”另一名掌教大惊失色。
“此事不宜过早下结论,赶紧派人去找!开启护岛大阵,整个岛只许进不许出!派人去通知郝院长和尚院长!”宋掌教道:“你们几个在这里看好剩下的孩子,其他人跟我来!”
另一边,谢长安找不见宁修,纠结半晌之后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准备离开,却被脚下的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刚才那个小娃娃漏掉的一个小皮球,上面还画着只蠢呼呼的胖鸭子。
他拿起皮球站起身来。
宋掌教带着人顺着草丛细微的痕迹一路追了过去,正好看见站起身的谢长安,宋掌教顿时面色一凛,厉声道:“谢长安!”
谢长安被吓得一个激灵,手里的小球掉在了地上,滚了两圈之后,滚到了宋掌教的脚下。
宋掌教身后有人道:“是宁修最喜欢的球!”
瞬间好几道凌厉的目光落在了谢长安身上。
“谢长安,宁修在什么地方?”宋掌教厉声问。
“宁修是谁?”谢长安一脸茫然地挠了挠头,“不过刚才有个小娃娃——”
“他去了哪里?”有人焦急地问道。
“他……”谢长安看着周围一模一样的草丛,木然道:“好问题。”
“油嘴滑舌!带上!”
“哎关我什么事!我就是个无辜的路人!”
“闭嘴!”
第134章 双镜(九)
*
宁不为赶到密林中时, 正看见裴老大冲房晚臣举起手中的斧子。
情急之下,宁不为看准了旁边的一块石头,脚下蓄力, 一脚将那块石头踢到了裴老大身后的树上,只听咔嚓两声, 树干应声而断,直直朝着裴老大砸了下来。
裴老大闻声转头,宁不为趁机跑过去一把将地上的房晚臣薅了起来,拽着他往山林深处跑去。
“乘、乘风兄!”房晚臣被他拽着往前跑,另一只手里还攥着块天青色的襁褓, “谢谢你来、救我!”
宁不为一边跑一边问:“你怎么惹上他了?”
“我在山林附近转悠……便看见他形迹可疑拿着这、这东西想烧了,我推测……这东西应该是很重要的线索,就、就趁机夺了过来。”房晚臣气喘吁吁道。
宁不为转头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襁褓, 又看向追上来的裴老大,只见身形魁梧的壮汉半边脸都沾满了血,目光猩红, 面容逐渐狰狞。
“把襁褓还给他!”宁不为厉声道。
“为什么?”房晚臣紧紧攥着襁褓不撒手, “这是、线索!”
“在群怨幻境中若是强行改变人物行动的诡计,会让这些怨化作厉鬼。”宁不为一把将他手里的襁褓夺了过来,在看清上面的九叶莲暗纹时愣了一下,紧接着就使劲往身后一扔。
身后的脚步声渐远,宁不为再转头时已经不见了裴老大的影子,他便拽着快要喘不上气来的房晚臣躲在了树后。
房晚臣撑着膝盖累得满头大汗,却还不忘对宁不为道:“乘风兄……我虽不赞同你们的群怨幻境之说……但是、但是我觉得——只要想办法弄清楚玉泉村曾经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我们应该就能出去了, 那……襁褓, 真的非常重要。”
宁不为稍微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虽然房晚臣只是一介凡人, 但是格外聪明敏锐。
“差不多。”宁不为点了点头,“想要出去,要么想办法平息这些怨的怨气,要么找到幻境之本的那些怨魂厉鬼将其收服或消灭,不管是哪一种,都得知道当年玉泉村大火的真相。”
房晚臣噎了一下,决定不和他争论鬼神之说,只是皱眉道:“难道我们只能在这里干等着?”
“当然不能干等着,否则我们的生魂会在幻境里被活活耗死。”宁不为道:“得想办法破局,让幻境里的时间加速。”
“那襁褓——”
“襁褓是重要的线索,但不是破局的关键。”宁不为道:“关键在那个裴四身上。”
他罕见地耐心给房晚臣解释,对方又是个凡人,他换了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找出真相,还得靠人。”
房晚臣看上去有些过意不去,“白天是我过于激动了,还请乘风兄见谅。”
“无碍。”宁不为抬头看了一圈周围的环境,“这里是幻境边缘,很危险,先回村子里去。”
“好。”房晚臣长长地舒了口气,跟在了他的身后。
两个人往前走了一段路,突然两道带火的符纸直冲他们面门而来,宁不为一把将愣神的房晚臣推开,顺手从旁边折了根树枝,将那两张符纸打落在了地上。
细小的火苗在夜风里明灭不定。
“什、什么人!?”房晚臣脸色有些发白。
宁不为将他护在身后,看向前面大片黑暗的树林,冷声道:“出来。”
从黑暗中缓缓走出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对方揣着袖子,脸上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宁乘风,好久不见。”
“谢酒?”宁不为面无表情道:“崔辞。”
谢酒微微一笑,“前尘往事,我都不记得了,你还是叫我谢酒吧,听着习惯。”
宁不为面色有点难看,谢酒以原身进来,而不是像他们一样变成云泉村的生魂,说明这个幻境并不排斥他进来,而且在凡间界,他还能用法术,这更不同寻常。
“你与裴和光到底什么关系?”宁不为往前走了两步,冷冷地看着他,“当年宁家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
“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谢酒笑了笑,“至于裴和光——”
谢酒看起来心情很好,“他是我师尊。”
宁不为目光一凝,“裴和光和宁行远果然是两个人。”
“当然是两个人。”谢酒揣着袖子笑道。
“既然是两个人,他又何必打着宁行远的旗号——”宁不为面色阴沉,“平白来恶心人。”
谢酒冷下脸来,“宁乘风,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没资格这么说他。”
“呵。”宁不为冷笑一声:“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你大可不必想着套我的话。”谢酒放下了手,掌心又多了两道火符,看向他身后的房晚臣,“你对着一个凡人都能如此有恻隐之心,怎么就不肯体谅一下他的良苦用心呢?”
言罢,手中的火符猛地冲向他身后的房晚臣。
宁不为用手中的树枝将那火符拦住,灼热的火焰炙烤得脸颊生疼,他转头对房晚臣道:“跑!去找褚峻!”
房晚臣脸色惨白,“我不能丢下你一个在这里!”
宁不为咬牙道:“你他娘的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房晚臣往后踉跄了一步,转身就跑。
谢酒冷笑一声,又是一道火符脱手而出,却被一块碎刀给生生劈散,猩红的碎刀深深地插进了树干中。
宁不为抬手,那块碎刀飞回了他的掌心,
谢酒面色一变,“你竟然能动用朱雀刀!?”
“你都能用火符,我为何不能用刀?”宁不为轻嗤一声,手中的树枝应声而断,两道火符眼看就要扑到他脸上,他猛地向后一弯腰,再抬神已经恢复了原本成人的身形,抹了血的三道符纸和那火符相撞在一起,发出了沉闷的爆炸声。
“你果然留有后手。”谢酒不再一脸轻松,“既然如此,便休怪我不客气了!”
密密麻麻带着灵力的细网对着宁不为兜头扑下。
——
房晚臣拼命地往前跑,但是随着他每次落下脚步,周围的天色忽明忽暗,太阳都随着升落了好几轮,仿佛过去了许多天,等他跑到裴四家院子外的时候,便见门前又聚集了许多人。
刚才李乘风说破局让时间加速,那是谁让时间快了这么多——
他抬起头,就和树上站着的人对上了目光。
褚峻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乘风呢?”
房晚臣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紧张道:“我们碰上了个叫谢酒的人,那人会用火符,乘风兄和他打起来了,让我先走——”
“什么方向?”褚峻直接从树上跳了下来。
房晚臣给他指了个方向,“山林那边的东南!”
“你在这里待着,别离这棵树太远。”褚峻从袖子里掏出来了一截竹笛塞进他手里,“盯紧裴四,若是发现宁行远要离开,吹这笛子。”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往山林方向去了。
“哎——褚公子!”房晚臣茫然地看着手里的竹笛,在跟上去和留下之间考虑半晌,最终还是艰难地爬到了树上,看着院子里的柴房,苦着脸道:“你还没跟我说宁行远是谁啊!”
厢房里。
宁行远坐在土炕上看裴四雕木头。
“手艺还挺好。”宁行远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谁教你的?”
“跟别人偷学来的。”裴四吹了吹木头上的碎屑,又抬头看了他一眼才落刀。
“你这便宜占的,”宁行远靠在窗户上笑道:“你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到底是雕的你还是雕的我?”
“你。”裴四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木雕,顿了顿,“你的伤好了,是不是……要走了?”
宁行远脸上的笑容微顿,“嗯。”
他大概觉得过意不去,又补充道:“我的几位同伴应该都在找我,再不走他们会着急。”
其实他已经在玉泉村里拖了许多天了。
“他们也都是和你一样的修士吗?”裴四问。
“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宁行远话说到一半顿住,“你……你想不想跟我一起走?”
裴四捏着刻刀的手一紧,抬头冲他笑了笑,“你不是说我没有你们修士的灵根嘛,我跟你走又有什么用,况且我是被人送给我爹娘的,他们……都不要我了。”
实在没有回去的必要。
宁行远看着周围清苦的环境,嗓子有些发涩,“等我回去一定会查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会回来找你的。”
裴四低头刻着手里的木头,闷声道:“骗人。”
他听别人故事里讲的仙人们都不会再回来。
“真的不骗你。”宁行远认真地看着他,“无论如何,我们是亲兄弟,断然没有分开的道理。”
裴四抿了抿唇,“……我在这里过得也挺好。”
宁行远皱着眉,攥住了他拿着刻刀的手,动作利落地将他的袖子一掀,裴四来不及挣扎,手臂上的大片疤痕就暴露在了空气里。
“他们对你一点都不好,非打即骂,这些都是陈年旧伤,你后背上还有许多新伤,不超过半年。”宁行远声音有些发冷,“你在这里过得根本就不好。”
裴四咬了咬牙,挣开了他的手,将袖子撸了下来,嘴硬道:“这些都是我小时候调皮不小心磕的!”
“磕能磕成这样?”宁行远猛地闭了嘴。
裴四眼睛通红的瞪着他,看上去愤怒又难过。
宁行远愣了一下,“对不起,我——”
没人喜欢随便被别人随便揭开自己藏起来的伤疤,尤其是,这个人对他来说分外亲密又格外与众不同的时候。
少年人的自尊心既旺盛又别扭。
裴四闷闷地应了一声,抓起了桌子上的木头,起身就出了门。
门外传来了裴李氏不怎么和善的嫌弃声:“你个小兔崽子什么都不干了?整天围着人家转!人家可是仙人不愁吃喝,长得一样又咋样,你能跟人家比吗?还不赶紧去地里帮你爹干活!”
“知道了。”
“成天拿着这小刀子不务正业,刻什么刻,半个铜子都没见到!”
啪得一声,木头落地。
“赶紧上地里去!”
“好。”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宁行远推开门,脚下是块雕刻了一半的木头,他弯腰将灰头土脸的木雕捡起来,轻轻地擦了擦,低头打量半晌,放进了袖子里。
裴李氏正巧从柴房里出来,看向他的目光既畏惧,又带着十足的警惕和戒备。
宁行远对她微微颔首,见她要进屋,出声道:“这位夫人,我想同您说件事情。”
裴李氏转头看向了大门口,裴四已经不见了踪影,她噗通一声跪在了宁行远面前,带着哭腔道:“仙人饶命啊!我们这就带着他离开这里,还请您留我们一家的性命!我们绝对不会再出现在您面前!”
宁行远愣住。
第135章 双镜(十)
海浪拍打在礁石上, 浪花白色的泡沫转瞬即逝,咸腥的海风吹起了朱红色的衣袍。
宁修坐在一块圆圆的大石头上,对着面前一望无垠的湛蓝海水发愣。
好多水呀~
爹爹在水里吗?
还是在水的那边?
这是哪里呀~
“爹爹~娘亲~”宁修从石头上滑了下来,小脚丫踩在了软软的沙子上, 一边往海水边走一边小声嘟囔, “小山~想爹爹~想娘亲~”
“在哪里呀~”
爹爹在哪里呀~
想喝热腾腾的糊糊~
穿着朱红色袍子的小家伙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了海水边, 冲上沙滩的海水冰凉, 没过了他的脚。
“呀~”宁修往后退了两步,小脸皱成了个包子,“凉~”
好冷呀~
他想了想, 使劲憋出了一团灵力,裹在了自己的小脚脚上,又试探地迈出了一步, 海水又漫了上来。
不凉啦~
宁修开心地踩了好一会儿水,才想起来自己要去找爹爹,憋红了小脸,金色的灵力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哒!”宁修骄傲地挺起了胸, 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圆滚滚的小肚子。
我要飞啦!
宁修站了半晌,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肿么……灰呀?”
爹爹和娘亲都会飞, 哥哥姐姐们也都会,连小黑都会飞,可是他不会呀~
“小黑~”宁修进到了自己的小房间,拽了一把小黑龙的尾巴。
一直在睡懒觉的小黑龙睁开了眼睛, 甩了甩尾巴, 将宁修小小一团灵识团进了自己的腹部, “嘤?”
干嘛呀?打扰龙睡觉。
“灰~想灰灰~”宁修扑腾了两下小胳膊, 伸手拽它的龙角,“不要~睡~”
我想要飞呀~你不要再睡觉啦~
小黑龙打了个哈欠,“嘤~”
你们人类学飞很麻烦的,你得长到和崔元白一样高才会飞……吧?
宁修拍它的鼻子,“找爹爹~现在~飞~”
我要去找爹爹啦~我现在就要学会飞~你教我呀~
小黑龙伸着短爪子将自己的龙须从宁修的小手里给薅了出来,“嘤~”
那好吧,等我一会儿,我去找你~带你飞~
岛的另一边,正窝在冯子章袖子里睡大觉的小黑龙悄悄钻了出去。
“小黑!你干什么去?”听课正走神的江一正小声问。
小黑龙甩了甩尾巴,消失在了门口。
“小黑别乱跑——”江一正用气声喊它。
“江一正!”掌教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你算算这是你第几次上课走神了?”
房间里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哄笑。
江一正咬了咬唇,转头看向冯子章,却发现他心不在焉,根本没有注意到小黑和她的事情。
“给我出去站着!”掌教恨铁不成钢的声音让江一正一个激灵。
一炷香后,小黑龙飞到了宁修所在的海滩。
宁修正蹲在地上拣贝壳,瞧见漂亮的还往自己的小铃铛里塞,自己玩得十分开心。
小黑龙眨了眨眼睛,悄悄地绕到他背后,直起龙身子使劲推了他一下。
“啊呀~”宁修吓了一跳,直接扑到在了沙滩上,手里的贝壳也掉了。
“嘤~”小黑龙用自己的龙尾巴把他卷起来放好。
是我呀~胆小鬼~
宁修伸手拿起地上的贝壳,软乎乎地说:“小黑~慢慢~”
“嘤!”小黑不服气地甩甩尾巴。
我是飞来哒!最快啦!
宁修把手里的贝壳塞到它的龙爪里,“肘~灰~找爹爹~”
小黑的龙须动了动,“嘤~嘤嘤?”
上来,我带你飞~爹爹在哪里?
“不纸造呀~”宁修迈着小短腿艰难地爬到龙背上,小黑用尾巴将他往前推了推,让他抓住了自己的龙角。
“嘤~”小黑兴奋地甩了甩尾巴。
没关系!我们可以到处找一找!我是一条大龙啦!一定可以保护好你哒!
宁修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
小黑龙驮着小娃娃直冲云霄。
“小山!”宋掌教带着人赶到海边,正巧看见这一幕,崩溃地喊出了声。
“我就说和我没关系!”谢长安指着天上的黑龙道:“你看明明是这条龙带——龙!??”
“十七州竟然还有活着的龙!?”年轻一些的掌教惊叹出声。
“别发愣了!快追!”宋掌教甩出一柄飞剑跳了上去。
其他人紧随其后。
谢长安默默合住自己的嘴巴,在看龙凑热闹和趁机赶紧走人之间犹豫了一瞬,也甩出了自己的飞剑,跳了上去。
笑话,那可是龙啊!
宁修趴在龙背上被狂风吹得摇摇欲坠,不满地拍了拍小黑的龙角,“啊~慢慢~”
你慢一点儿呀~
小黑骄傲地甩了甩尾巴,放慢了速度,“嘤?”
我厉害吧?
“腻害!”宁修被云打湿了小脸,两眼发光,“飞高高~”
龙的速度变慢,宋掌教带着人终于追了上来,他谨慎又警惕道:“这位……前辈,您背上是我们万玄院的孩子,还请您将他放下来。”
小黑龙摆了摆尾巴,拍过去一大团云,“嘤?”
小山,你要跟他们回去吗?
“阿宋~”宁修十分开心地冲他挥手,听见小黑问,摇头,“找~爹爹呀~”
不能回去,我要找爹爹呀~
宋掌教忌惮黑龙又怕伤到宁修不敢出手,扭头问身后的人,“联系上郝院长了吗?”
“郝院长这就来!”身后的人语气一顿,“谢长安!你上来干什么!?”
“不是你们让我跟着的吗?”谢长安一脸无辜。
“下去!别来捣乱!”宋掌教高声道。
谢长安翻了个白眼,看准了趴在龙背上的宁修,御剑猛地冲向他,“崔山!我来救你了!”
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他就扑上去抱住了宁修,宁修抓着龙角不放,小黑吃痛,甩尾卷住了谢长安,两人一龙在空中翻滚了两圈,直直地往海面坠落。
眼看他们就要坠进海中,两道灵力从相反的方向一齐托住了他们。
来不及出手的掌教们松了一口气。
宁修看着离自己极近的海面,伸出手指碰了碰海水,放进了自己的嘴里尝了尝,然后又呸呸吐了出来。“哎呀~”
好咸呀~
“院长!”宋掌教看见郝诤如获大赦,顿时就松了一口气。
然而郝诤脸上的表情却不轻松,他看向对面的悬于海面的人,手下的灵力不减,“王滨,你终于出现了。”
强横的灵力和郝诤相抗,维持住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谢长安宁修还有小黑龙被两股灵力缠绕在一起,几乎无法动弹。
“老夫自然要出现。”王滨不急不缓道:“论道山一战后,我王家处处受崇正盟和你们万玄院辖制,我来替我王家讨个公道。”
“颠倒黑白!”郝诤冷声道:“若不是你们王家为虎作伥,帮那宁帆作恶,十七州也不会损失这么多年轻的修士。”
王滨笑道:“郝院长这是一叶障目啊。”
郝诤收紧了灵力,“这两个是我万玄院的孩子,你一个老祖何必跟俩奶娃娃过不去?”
王滨笑眯眯道:“奶娃娃?不见得吧,这可是宁不为从崇正盟带走的玲珑骨,我来替崇正盟收回去不过分吧?”
郝诤身后的掌教们脸色一变。
“玲珑骨?”一个年轻的掌教皱起了眉。
“不能让宁修落在王滨手里。”宋掌教低声传音道:“要是被带走,一点儿活路都没有,上官,去通知尚院长和几位长老来帮忙……我们伺机将宁修和谢长安救下来。”
“是。”
趁着郝诤与王滨斗法,两名掌教悄无声息地退到了礁石后,转身便跑。
然而他们没跑两步,就被迫停下了脚步。
只见上百名崇正盟的修士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为首的正是无时宗的首席弟子沈溪。
沈溪冲他们抱拳行礼,“二位道友,得罪了。”
显然郝诤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面色一肃,沉声道:“沈溪,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与王滨是一伙的?”
“郝院长。”沈溪对他规规矩矩行了个弟子礼,“学生并非与王滨同谋,论道山之仇不共戴天,我们怎会与王滨同谋?
只是我们崇正盟也需要玲珑骨,学生向您保证,绝对不会伤及孩子的性命,十七州大阵修补迫在眉睫,还希望院长能以大局为重。”
悬在海面上的谢长安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眼睛却尖的很,用力地朝着崇正盟的方向挥手,“小叔叔!大姑姑!快来救命啊!”
人群中的谢江南和谢问时脸色遽变,两人跑到了海边,谢江南没好气的问:“谢长安!你怎么掺和进来!?”
“小叔叔,我这是来帮忙!”谢长安抱紧了怀里的宁修,“锄强扶弱!崇正黜邪!我早晚要加入崇正盟的!”
“胡闹!”谢问时皱起了眉,冷冷看了他一眼。
谢长安一向有点害怕他这大姑姑,不敢再大声喊了。
他低头对怀里的小娃娃小声道:“你看看,我为了你做出了多大的牺牲,怎么着不得报答我一颗玉灵丹啊?”
“咿~丹丹~呀~”宁修打了个哈欠,被抱得不太舒服,使劲扭了扭小身子。
好困呀~
郝诤和王滨相持抗衡的灵力因为他这一扭有一瞬间的失衡。
几乎是同一时刻,郝诤和王滨一起冲向了倒悬在海面上的宁修和谢长安。
第136章 双镜(十一)
王滨比他快了一步, 眼看就要抓住宁修,谁知一直安稳不动的小黑龙突然张嘴,一口咬在了他的手上。
王滨吃痛, 掌心蓄起灵力化作寒冰, 直接拍向了小黑的咽喉。
谁知就在此时, 一只通体漆黑的六足异兽突然凭空出现, 猛地撞向了王滨, 身上缠绕的铁链子掀起了数十丈高的海啸。
王滨连连后退几十丈才勉强稳住身形, 在一旁观战的众人也受到了海啸的波及, 皆出手以灵力相抗。
郝诤比他们离得都近,也被海啸逼退。
“黄黄~”宁修抬头看着面前的庞然大物, 青面獠牙有点吓人,他在对方面前都比不上半根指头大,却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拽住了一点黑色的鬃毛, 奶声奶气道:“泥萌去哪哩啦~想~爹爹~”
小黑甩了甩龙头,大概是觉得给自己撑腰的来了,十分嚣张地冲王滨喷了个火球。
王滨祭出法器将那火球猛地打散, 忌惮地看着这一龙一异兽。
“这是什么东西!?”谢江南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谢问时面色严肃道:“这上面的符文和链条看着像是被镇压的凶兽!”
能用上“镇压”两个字的,都不会好对付。
“这凶兽身上的符文灵力强盛,那链条像是万年寒铁打造,难怪连它自己都挣不开。”有人惊叹道:“到底是什么人才能将这等凶兽封印起来?”
“快看,那个小娃娃!”有人惊呼。
只见那凶兽张开了嘴,竟是想将那小娃娃直接吞进嘴里。
“孽畜敢尔!”王滨怒喝一声, 数条带着尖刺的绳索骤然冲向宁修,压根不顾孩子的死活。
“住手!”
郝诤祭出一柄长剑, 将那些绳索斩断, 谁知王滨竟还留有后手, 断掉的绳索落入海底之后又拧成一条,猛地从郝诤背后冲向宁修。
“吼——”原本在异兽衬托之下显得身形极小的黑龙身形暴涨,愤怒的龙吟声直冲天际,坚硬的鳞片与那绳索上的尖刺相撞,接连爆发出火光。
“跟我上!”沈溪抓住机会,带领身后的崇正盟诸人飞向了那异兽,势必要将宁修给抢到手。
郝诤面色一肃,宽袖一扫,无形的屏障将他们阻隔在了外面,谁知下一瞬王滨五指成爪,直接将那屏障击碎。
“师兄,我来助你!”迟迟赶到的尚暖薇带着万玄院的长老们与崇正盟的沈溪等人交上了手。
一片混战中,谢长安被龙尾巴甩得七荤八素,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的小娃娃激动地拍着手,“啊哒!”
打起来啦!院长伯伯加油呀~打败他们~哒!
“啊啊啊——”谢长安看着近在咫尺的獠牙,吓得失了声。
大黄猛地张大了嘴巴,谢长安抱住宁修,白着脸只剩气声:“不能吃他!”
“长安!”混乱中,谢江南身形灵活地钻了进来,一把攥住了谢长安后衣领。
“吼——”大黄怒吼出声。
巨大的威压直接将谢长安震晕了过去,他胳膊一松,抱着的宁修直直落进了异兽的血盆大口中。
众人大惊,宋掌教惊慌道:“快救孩子!”
沈溪提剑就要冲向异兽,却被郝诤拦住。
沈溪道:“郝院长!现在动手孩子还有救!”
郝诤却面不改色,寸步不让。
——
宁修坐在一片龙鳞上直直地往下坠,好奇地看着周围五颜六色的模糊团团,还有奇怪的噪音从里面传来,他试探地伸出小手,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道给阻止在了外面。
“小山听话,别乱动。”
是大黄的声音。
“黄黄~要爹爹~”宁修摸了摸自己的小肚肚,“饿啦~”
“你睡一觉,睁开眼就能看见你爹爹了。”大黄的声音有点急促,“你千万别乱动,我马上就回来!”
“啊~资道啦~”宁修乖乖地点头。
小娃娃乖巧地坐在龙鳞上不动弹,看着周围飞速掠过的模糊景象,歪了歪头,打了个小哈欠,正要闭上眼睛,突然眼前一亮。
“爹爹~带带~”
是爹爹来找他啦~紫色的头绳带带~
他果断地伸出小手,一把抓住了那条飘逸的雪青色发带。
紧接着竟然真从那些模糊的团团里拽出来了一个人。
但是拽出来后却傻了眼,他张着嘴巴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大人,“不似爹爹~哒?爹爹~呢?”
衣服和发带都是爹爹哒~爹爹去哪里了?
一身玄衣的青年眉眼温润,雪青色的发带夹杂在一头乌发中,他有些诧异地看了宁修一眼,笑道:“哪里来的小娃娃?”
“哒~”宁修眨了眨眼睛,伸手抓着他的发带,“爹爹哒~带带~哒?”
这是我爹爹的发带呀~怎么会在你头上呀?
青年任由他抓着发带,却也不恼,反而理解了他的话,问道:“你说这发带是你爹爹的?”
“哒!”宁修用力地点了点小脑袋,肚子上的肉肉都一颤一颤的。
“啊,这个是我临时管乘风借的。”青年仔细打量了他半晌,又捏着他的手腕摸了摸,“嗯?玲珑骨?”
“哒!”宁修歪了歪脑袋,摸了摸他衣袖上和爹爹一样的金色甜花花。
“乘风是你爹爹?”青年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又很有兴趣地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脸。
“爹爹~宁~乘风~小修哒~”宁修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膛。
宁乘风是爹爹,我哒!
那人笑了笑,“也好。”
“哒?”宁修不解地歪了歪头。
对方摊开他的小手,凝神在上面画了朵漂亮的小花花。
“发发?”宁修低头看自己的小手。
“这是……伯伯送你的礼物。”青年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脸上露出了个温和的笑。
“伯伯?”宁修再抬起头,人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周围因为他这一拽混乱波动的空间再次平息了下来,宁修低头看着手里青色的小花花,打了个哈欠,终于耷拉下眼皮沉沉地睡了过去。
*
玉泉村,群怨幻境。
宁不为一刀劈向了谢酒,溅起满地碎石,谢酒反身扔出数道火符,气势汹汹直冲他而来。
宁不为冷笑一声,刀柄在掌心翻转一圈,蓄满了力道,正要一刀劈下,眼半空突然多了个一小团黑影。
宁不为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握刀调整了方向,腾出一只手来将那小团黑影抱进了怀里。
带着凛冽杀气的刀风绵延数丈,带倒了一大片枯树。
宁不为低头看向怀里的这团“东西”,才反应过来这是他儿子。
“爹爹~”宁修刚睡醒,果然就看见了他爹,软糯糯的声音里还带着睡意,但是丝毫不妨碍宁不为听出他语气里的激动——
小崽子刚醒就使劲蹬了一脚,好死不死蹬到他刚才被炸伤的手臂上,疼得宁不为脸一白。
大魔头黑着脸盯着儿子,“你怎么来的?”
“布~吉岛~”宁修开心地搂住他的脖子,轻轻地蹭他的脸,“修修~想~爹爹~啦!”
小崽子身上的奶香气将他包裹住,打架打到兴头上的宁不为突然没了兴致,他单手抱住宁修,冷冷看了一眼谢酒,猛地冲他扔了几张符。
谢酒抬手去挡,岂料那符在半空中炸开,山林中顿时环绕起浓郁的烟雾,等他挥散开烟雾,早就没了宁不为的身影。
宁修窝在他爹怀里开心到整个小娃娃都在冒泡泡,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爹,“爹爹~想娘亲~”
宁不为伸手给他抹了一下口水,“等会儿就能看见他。”
宁修弯起眼睛冲他笑,“爹爹~爹爹~”
“哎,在呢。”宁不为低头看了他一眼,挑眉道:“说话利索了是吧?”
“似~哒!”宁修冲他吐了个口水泡泡,“修修~腻害!”
群怨幻境里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一样,宁不为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多久没见宁修了,反正他儿子说话利索了很多。
“厉害,你最厉害。”宁不为抱着他跳到了一棵古树上,眯起眼睛看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玉泉村。
宁修骄傲地点头,企图往他前襟里钻。
宁不为拍了一下他的小屁股把他的脑袋拎出来,“祖宗,你看看你现在多大行吗?钻不进去。”
“手手~脚脚~”宁修吸了吸鼻子,认真地给他展示,“疼~”
又拍了拍自己不那么圆的肚子,“肚肚~饿!”
宁不为摸了摸他瘪瘪的小肚子,“等会儿找地方给你熬米糊,你一个金丹修士,擦破点皮不打紧,更饿不死。”
宁修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小手还抓着他的前襟不放,软糯糯地喊他:“爹爹~抱抱~”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半晌。
“……好吧,只许这次。”
说完,有点艰难地把不那么小的胖棉花团子塞到了自己的前襟里。
宁修如愿以偿,小脚丫在宁不为的腹肌前踩来踩去,只露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来,舒服地叹了口气,“哎呀~”
好酥服呀~
宁修的头发扫得宁不为脖子有点痒,他伸出根手指将他儿子的脑袋往下按了按,低声道:“等会儿你娘来了,要是生气,你帮忙劝劝。”
宁修仰起头来看他,茫然地学他说话:“串串?哒?”
什么叫劝劝呀?
宁不为看着越来越近的白色身影,清了清嗓子,一脸严肃道:“算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先跟你娘谈谈你到处乱跑这件事情。”
宁修歪了歪小脑袋:“哒?”
第137章 双镜(十二)
凡间界, 双镜县。
酒楼。
“这位姑娘,您打尖儿啊还是住店?”小二见有客人坐下,赶忙上前招呼。
“小二, 跟你打听件事。”桑云将碎银子放到了桌上。
小二顿时喜笑颜开, “您问, 您问。”
“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个地方叫玉泉村?”桑云问道。
那小二闻言脸色顿时一变, “哟, 姑娘, 您这是从哪儿听说的?”
桑云又放了把碎银子, “你只说有没有?”
那小二看着银子纠结了一会儿,凑近她神神秘秘低声道:“从县城门口往东南三十里的山边上, 确实有个荒废的村子叫玉泉村,不过呀,我们都管那儿叫鬼村……
三个月前,我们新上任的一位县太爷不信邪, 非要带着人去平了那鬼村, 带了几十号人进去,一个人都没回来!这不,事情都闹到了京都, 陛下因为此事震怒,现在的县太爷下令谁都不能提鬼村的事儿——
姑娘,您听我一句劝, 千万别跟这事儿沾边儿!”
桑云点点头,“多谢。”
小二笑着低头拢起桌子上的碎银子,问道:“那姑娘您点点儿什么?”
问了没人回答, 小二抬起头, 却发现面前的人已经不见了, 顿时后背一阵发凉。“人嘞?”
——
玉泉村。
谢酒走到村子的碑石前,出声道:“师尊?”
“嗯?”裴和光的身形显露在碑石前。
他坐在碑石前,脸比之前看上去更苍白了几分,黑色的衣摆散在长满青苔和杂草的台阶上,上面暗金色的纹路在太阳底下若隐若现。
明明烈日当空,他周身却笼罩着一股阴冷,像个落不到实处的影子,带着与这里格格不入的虚浮。
谢酒半跪在台阶下,抬头看向他,“师尊,我方才和宁乘风交上手了。”
“如何?”裴和光随手折了根野草,漫不经心地在手里折着。
谢酒道:“没打起来,人就跑了。”
“跑了?”裴和光有些诧异,“我以为他会把你给绑了。”
谢酒:“……宁修突然进了群怨幻境。”
裴和光直起了身子,“玲珑骨不是在万玄院吗?”
“应该是王滨那边出了岔子。”谢酒皱眉道:“师尊,我怀疑玲珑骨突然出现在群怨幻境,是褚峻和郝诤在背后搞的动作。
不过万玄院和梨城进凡间界的入口远隔千万里,他们的修为已经到如此化境,能凭空将一个孩子送到凡间界的幻境里来?”
就算是大乘修士也很难做到。
裴和光摩挲着手里的草叶子,“修士不行,异兽未必不能。”
谢酒疑惑道:“异兽?”
“传言上古时期,凡间界和修真界并非如今这般泾渭分明,所有的修士与凡人都混居在一处,后有大能修士将人间之地依据灵力多少一分为二,凡人们被赶到了灵力稀薄的一方,又以上古异兽镇两界边缘,永世隔绝。”
“十七州梨城到凡间界的出入口也是后人强行破开的。”
裴和光折着手里的野草,“传闻那异兽乃上界仙人坐骑,能通过去未来,能移物于千万里之外。”
谢酒眉头皱得更深了,“可这只是传言,若十七州存在此异兽,岂不天下大乱?”
“你看,连修士都会下意识地怀疑从没看见过的事物,更何况是小山村里的凡人呢。”裴和光缓缓叹了口气。
“师尊,我——”谢酒还想说什么,却见裴和光抬起手来,将折好的那根野草别在了他的前襟上。
“时间差不多了,走吧。”裴和光起身,拂了拂衣袖沾上的碎草叶,一脚踏进了幻境中,声音也变得缥缈不定,“宁乘风必须被留在群怨幻境里。”
谢酒低下头,将前襟那朵用野草折的小花摘了下来。
栩栩如生的九叶莲在烈日下轻轻摇曳。
他抿了抿唇,将花拢进了袖中,跟着裴和光踏进了群怨幻境中。
隐藏在暗处的桑云缓缓现出了身形。
“群怨幻境?”她走到石碑前,拂开了遮挡住石碑的那些藤蔓,露出里面血红的字来。
“……双镜县,玉泉村,果然是这里。”她收回手,正准备也进去的时候,突然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凭空砸在了石碑上。
“嗷呜!”一身奶黄色长毛的小狗在地上打了个滚,干呕了一声,吐出来了一条比他身形大上十几倍的黑鳞小龙。
“嘤!”小黑了无生气地趴在地上,被黏黏糊糊的口水熏得直翻白眼。
“龙?”桑云蹲下身来,仔细打量着小黑,确认真的是条小龙之后,才顺便打量了旁边的大黄,“小土狗?”
“说谁土狗呢!?说谁土狗呢!?”大黄愤愤不平地冲她汪汪叫唤,“大爷正儿八经一纯种神兽!汪!汪汪!”
桑云:“……原来是个狗精。”
大黄气得头顶冒烟,“小屁孩,大爷要一口把你给吞了!”
它说完脑袋骤然变大,冲桑云张开了血盆大口,桑云正要用缚兽环,却见这狗精突然使劲耸了耸鼻子,又变回了小狗。
大黄使劲耸着鼻子,“这味儿怎么这么熟,让大爷想想,呜呜汪!”
它皱着眉想了半晌,突然甩了甩尾巴,两只前爪扒拉住桑云雪白的衣摆,在上面留了俩黑印子,“桑云!?”
桑云警惕道:“你认识我?”
大黄两只前爪乖乖放在身前,大尾巴将爪子给包住坐在了地上,“崽子,你还记得五百年——嗷呜!”
桑云攥紧了手里的缚兽环,看着被自己砸晕过去的小黄狗和瘫在旁边的小黑龙,一起用缚兽链捆了,扔进储物空间,带着一起进了群怨幻境。
——
群怨幻境内。
褚峻看到宁不为背对着他站在树枝上,声音微沉,“宁乘风。”
宁不为转过身来,很没个正形地往树干上一靠,握着宁修的手腕冲他招手。
“娘~亲!”宁修声音软糯,眼睛却闪闪发亮,乖巧地被他爹握着手跟褚峻挥手。
原本打算教训人的褚峻顿了顿,惊讶道:“你怎么在这里?”
宁不为抱着儿子挑了一下眉,打量了褚峻一眼。
“布~吉~岛~呀”宁修弯起眼睛笑得一脸无辜。
宁不为抱着他从树上跳了下来。
宁修大概稀罕够了他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褚峻,“娘亲~抱抱~”
褚峻伸手,宁不为有点艰难地把小崽子从前襟里掏出来,“啧,你下回要是再闹着往衣服里钻,你看我揍不揍你。”
宁修如愿以偿被褚峻抱在了怀里,乖巧地搂住了褚峻的脖子,软乎乎道:“想~娘亲~”
褚峻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宁修自己习惯性地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在了褚峻的小臂上,正对着宁不为,甚至他觉得晚风凉,还拽了褚峻的宽袖盖住了自己的小肚肚,骄傲地对他爹娘展示。“盖好~啦~”
宁不为故意将褚峻的袖子扯开,无情嘲笑:“你一个金丹还怕风?”
宁修低头认真地把他爹手里的袖子拽回来,给自己的小肚肚盖好,严肃道:“不盖~会~病病哒!”
阿宋掌教说啦,有风要盖好小肚肚,不然会生病哒~
“娇气。”宁不为伸手戳了戳他的肚子,“小胖子。”
宁修使劲挺了挺小肚子,试图把他爹的手指给弹回去,“哒~”
褚峻捏着他的小手腕给他检查身体,确定他身体没问题之后才放下心来,抬眼看向宁不为。
宁不为理直气壮道:“你别看我,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进来这里。”
褚峻不急不缓道:“先说说谢酒的事。”
宁不为严肃道:“还是先说说宁修的事。”
“修修~”被褚峻抱在怀里的小娃娃挠了挠自己的肚子,软乎乎道:“没似~呀~”
宁不为:“…………”
褚峻依旧不动声色地盯着他。
宁不为只好破罐子破摔,“是,我碰见谢酒了,不过没打起来。”
宁修指着宁不为的胳膊,动了动鼻子,“爹爹~血~”
说完,还十分熟练且孝顺地贡献了一小团金色的灵力,覆在了宁不为的伤口处,乖巧道:“爹爹~不~客起~”
宁不为:“……小兔崽子。”
“兔兔~崽~”宁修眼睛一亮,“爹爹~要兔兔~”
想要只小白兔~
褚峻攥住他试图捏宁修的手,极具压迫性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我们在群怨幻境中是生魂,生魂斗法,稍有不慎就会魂飞魄散,宁乘风,你——”
“我知道,但是我来不及跑啊。”宁不为抱着胳膊道:“他打我我不还手,照样魂飞魄散。”
宁不为觉得自己这个理由无懈可击,愈发理直气壮。
“你只是在为房晚臣逃跑拖延时间。”褚峻直接点破他的用心。
宁不为噎住。
“一个无关紧要的凡人,你何必因他将自己置于险境?”褚峻的语气听上去平淡又冷静。
宁不为皱了皱眉,“我将他带进来的,顺手救他而已。”
褚峻的目光明显不赞同。
“那你让我怎么样?”宁不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把人好端端带进来,结果让他陷在这里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你也说凡人因果重,我平白背上这条人命到时候好让天雷劈死我?”
褚峻的眼神毫无波澜,“那你为何非要将他扯进来?”
“那你为何非要将宁修也扯进这破幻境里来!?”宁不为冷冷盯着他。
原本有些燥热的空气瞬间凝滞。
第138章 双镜(十三)
宁修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 乖乖地扯了扯袖子盖好自己的小肚肚,看看黑着脸的爹爹,又转头看看冷着脸的娘亲, 整个小娃娃都陷入了迷茫,奶声奶气道:“阿宋~说, 不许, 吵架~哒~”
宁不为深吸了口气, 看了宁修一眼, 盯着褚峻道:“是我跟他吵吗?你怎么不问问他吃得十万八千里的海醋!莫名其妙!”
褚峻冷着脸道:“我只是在就事论事。”
“那你让宁修进来是什么意思?”宁不为冷声道:“他魂魄才安稳了几天, 你就让他的生魂进来, 万一有什么闪失——”
“哇!”宁修瘪了瘪嘴,终于大声哭了起来。
宁不为瞬间收了声,褚峻也缓和了神情, 低头看向他。
宁修攥着褚峻的袖子,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许……不许吵架!”
小东西哭起来一惯声嘶力竭, 还倔得不肯换气, 没哭两声脸就隐隐发紫, 宁不为赶忙给他拍背, “好好, 不吵, 我没跟你娘吵,我就是跟他讲道理。”
说完还没好气地踩了褚峻一脚。
褚峻面不改色地看了他一眼,伸手给宁修擦眼泪,温声道:“没吵, 我听你爹爹给我讲道理。”
“嗝~”宁修打了个哭嗝, 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抽泣道:“吵架~不乖!”
爹爹和娘亲吵架,不乖!要被阿宋打手心!
“嗯嗯嗯,是是是。”宁不为不怎么虚心地接受了他儿子的批评。
“不吵架。”褚峻拿着帕子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给你捏小兔子。”
宁修抽了抽鼻子,含糊不清道:“小兔~叽?”
宁不为从袖子里掏出块玉来递给褚峻,把宁修抱过来哄,“你娘可厉害了,之前的飞舟和枫叶都是他——”
宁不为说到一半突然愣住。
宁修开心地拿出自己的小枫叶来,又指着手上的小铃铛,“哒~”
铃铛也是娘亲做哒!
晃动的小银锁上雕刻着繁复精美的纹路,连那颗红木珠子上都刻着东西,宁不为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都只是一扫而过,觉得挺精致,可现在再仔细看,却看出了点门道。
银锁和珠子上刻着的纹路看着像是某种符文,但又很没规律。
宁修认真地看着褚峻给自己雕刻小白兔,还不忘提要求,“娘亲~兔兔~眼睛要!红哒~”
“好。”褚峻手里捏着细细的刻刀,慢条斯理的转动着手腕,甚至给小兔子刻出了绒毛的纹理。
褚峻的动作和他记忆里的某个动作重合在了一起。
‘宁行远,能不能给我在这镇纸上刻只丹顶鹤,要能看出羽毛纹路的那种。’
‘要不我给你买只回来算了。’
‘不行,你快点儿,这镇纸我打算带回万玄院,快点快点。’
‘好好好,你别急。’
他趴在桌子上盯着自己的宝贝镇纸,他记忆中的人坐在矮几后,捏着手里细细的刻刀,慢慢的转动着手腕,轻轻一勾,上面便出现了绒毛的纹理。
宁不为一把攥住了褚峻的手。
褚峻任由他攥着,抬头看了他一眼,“嗯?”
宁不为目光沉沉地盯着他,半晌后又松开,垂下眼睛道:“……没什么。”
褚峻一边给宁修刻小兔子一边道:“大黄原本是被镇压在凡间界和十七州通道处的异兽,能将两个相隔千万里的地方连接,王滨出现在万玄院附近,宁修继续留在十七州不安全。”
宁不为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该和我提前……”
说到一半,他才想起这里面的时间流速和外面不同,他不管不顾来救房晚臣,褚峻根本没机会提前找他商量。
褚峻从袋子里找了两颗红豆给小兔子做眼睛,粘好后递给了宁修,“我下次会提前和你商量。”
宁不为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哦。”
宁修开心地抱着小兔子,好奇地摸了摸看上去毛茸茸但实际上冰冰凉的尾巴团,“娘亲~凉哒~”
褚峻伸手给他捂了一会儿,又把他的小手放上去。
宁修眼睛一亮,要宁不为也摸,“爹爹~热~敷敷~”
宁不为只好也戳了戳兔子尾巴,清了清嗓子道:“房晚臣戴着的那枚玉佩是宁行远的贴身之物。”
褚峻目光微顿,“强行将我们拽进群怨幻境的那枚玉佩?”
“嗯,也不算……强行,我在玉佩上动了点手脚,房晚臣本来可以不用进来的,但是我让他也被拽进来了。”宁不为眸光微沉,“我不信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
所以干脆把房晚臣也拽了进来。
“你怀疑房晚臣是宁行远的转世?”褚峻微微蹙眉。
宁不为沉默着没有回答。
宁修抱着小兔子啃了啃,结果差点硌到牙,小脸皱成了个包子,宁不为心不在焉地捏他的脸,被宁修气鼓鼓地推开。“哒!”
“我不知道。”宁不为声音发沉。
但如果他能遇到江一正,为什么就不能遇到宁行远的转世?
宁修闹着要让褚峻抱,褚峻只好伸手将他抱了过来,不等褚峻说话,他又非要让宁不为抱。
宁不为啧了一声:“宁小山,你到底想干嘛?”
宁修瘪了瘪嘴,趴在他怀里奶声奶气道:“爹爹~怕怕~”
宁不为挑眉,“我俩都在,你害怕什么?”
宁修低头看他们的脚下,“下~”
“下什么?”宁不为和褚峻不约而同往下看,但什么都没有看见。
宁修皱着小眉毛想了一会儿,伸手给他们比划,“白白哒~在哭哭~”
他不开心地捂住耳朵,“吵~”
“玉泉村的那些怨魂?”宁不为凭空画了个符,往里面扔了个玉灵丹,细微的灵力波动过后又彻底归于平静。
“如何?”褚峻问。
宁不为摇摇头,“感受不到。”
褚峻见状,只好用符纸将宁修的耳朵贴住。
宁不为问宁修,“那些白白的东西,多吗?”
宁修茫然地看着他,“哒?”
他儿子理解能力有限,宁不为只好换了种问法,“白白哒,底下,都在哪里?”
宁修闻言目光从他们脚底下一直看到玉泉村远处的山脉,然后将小脑袋埋进了他的颈窝里,“爹爹怕~”
“爹爹不怕。”宁不为拍了拍他的小屁股,见他真的害怕,想了想,不辞辛劳地将他装进了前襟里,顺手把小兔子塞给他,“还怕不怕?”
宁修拿着兔子把小脑袋缩进了他的前襟里遮住眼睛,只留给他一个小发旋,闷闷的声音从衣服里传来,“哒~”
他声音刚落,远处玉泉村突然传来一阵清亮的笛声。
“什么声音?”
“房晚臣在盯着裴四,宁行远要离开玉泉了。”
等他们赶到村子里,天色已经大亮。
房晚臣蹲在那棵槐树上面容疲惫,见到他们顿时眼前一亮,“你们终于来了!”
“不过你们怎么变回大人了?”房晚臣一边问一边想从槐树上跳下来,结果刚站起来就被树枝打到了头,他精神恍惚地摸了摸自己的手,“我也变回来了?”
宁不为看了一眼褚峻,道:“因为群怨幻境的力量在减弱。”
“对了,那个宁行远要走了。”房晚臣道:“都到村口了。”
宁不为问:“裴四呢?”
“躲在他们家柴房里呢,临走前还吵了一架。”房晚臣道。
“怎么吵的?”
房晚臣摇摇头,“我没敢靠太近,裴四说什么绝对不会离开这里,要走就赶紧走,还摔了个玉佩,另一个看着有点难过。”
他话音刚落,紧闭的院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
裴四手里攥着缺了个角的玉佩,跟没看见他们似的,开始拔腿狂奔。
宁不为和褚峻对视一眼,“跟上去看看。”
“我也一起!”房晚臣也一起跟在了他们身后。
裴四跑得很卖力,选的路都是崎岖偏僻的小路,这一路追得颇为艰难,好几次都直接被碎石或者树枝绊倒,磕破了手肘和下巴。
最后一次直接从个斜坡上滚了下去。
“哎!”房晚臣见状想去帮忙将他扶起来,却被宁不为阻止。
“别掺和幻境里的事,你忘了裴老大?”宁不为道。
房晚臣摇摇头,只能一脸担忧地看着裴四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前走。
“这对兄弟真别扭。”房晚臣叹了口气,“方才他哥在村口等了大半天他赌气不出来,现在人走了又来追。”
很快天就彻底黑了下来,裴四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手掌上的血浸到了那玉佩里,那玉佩闪了闪,给他指明了方向。
他明明喘气都有些费劲了,但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执拗地往前走,直到清晨天光微亮。
在宁不为和褚峻看来,这点距离真的算不上多远,即便他们不用法力,走起来也用不到半天,但裴四却艰难地走了一天一夜。
他灰头土脸地扶着棵树大喘气,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笑闹声。
裴四顿时眼前一亮,“宁行远!”
他拖着扭伤的脚使劲往前跑,却在看清远处的人之后又犹疑着挺了下来。
那是几个同他和宁行远差不多的少年少女,他们衣着光鲜亮丽,站在一处,毫无顾忌地嬉笑打闹。
“宁行远,你行啊,三个月不见大有长进!”一个华服公子哥亲密地搂着宁行远的肩。
宁行远抬起胳膊捣了捣他的肩膀,“过奖。”
“哟,行远公子还谦虚起来了!”对方搂着他的脖子不撒手,“昨晚我没用上全力,今天再好好切磋一下。”
“好了,咱们真得赶紧回去了,不然郝院长肯定会生气。”一个打扮得十分漂亮的小姑娘揪他耳朵,“褚临渊,你别闹了,你根本打不过。”
叫褚临渊的小公子大呼小叫不服气。
旁边一个英气的小姑娘抱着胳膊嗤笑,“他有长进个屁,谁知道是不是上哪里快活去了,现在连我一剑都接不住。”
“晏施主,切勿妄言。”旁边一个眉清目秀的和尚出声。
“小和尚,你到底跟谁一伙的?”姓晏的小姑娘十分不见外地搂住了宁行远的脖子,“你再喊我晏施主,我就不要你了!”
宁行远被俩人搂得左摇右晃,无奈笑道:“好了,别闹了,入口马上就出来。”
褚临渊摩拳擦掌,“我已经迫不及待想上天飞一飞了,可憋死我了!”
桑云挽住晏锦舟的胳膊,“锦舟,等万玄院放假了你一定要来找我呀,我在锦衣阁定了好多首饰衣裳,你陪我选一选。”
晏锦舟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却坏心眼地勾走了旁边明桑的纳袋。
“晏锦舟,你又欺负明桑!”褚临渊骂骂咧咧要跟她打架。
宁行远反手拿剑轻松将他们分开,“我们该走了。”
远远躲在树林里的裴四看着宁行远和他们混在一处,想要迈出的脚步又停了下来,攥紧了手里的玉佩。
“他怎么不去?”房晚臣看着原地不动的裴四,只能干着急,“追了宁行远一天一夜,人这不在眼前了吗?”
他话音刚落,裴四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往前迈出了一步,“宁——”
“吼!”
异兽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天际,地面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裴四看着庞大的异兽,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房晚臣比他好不了多少,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怪物,脸色惨白往后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倒,被宁不为伸手扶了一把。
原本安静的宁修从宁不为的前襟里冒出头来,开心地指给宁不为和褚峻看:“黄黄~嘴巴泥~好看伯伯~发发!”
有个好看的伯伯在黄黄嘴巴里送我了一朵小花花!可好看啦!
然而宁不为和褚峻的注意力都在裴四和宁行远身上,没注意到小娃娃在自己说什么。
待宁行远几个人在红衣“仙人”的帮助下,终于眼花缭乱地降服了那头异兽,地面终于彻底回归了平静。
变成了黑色小土狗的异兽愤愤不平地冲宁行远吼叫。
少年人笑着拍了拍它的脑袋,“宁府正好缺个看门的,就你了。”
异兽愤怒地咬住了他的手。
几个少年人又是一阵鸡飞狗跳,打闹着进了回十七州的入口。
完全被吓懵的裴四终于回过神,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跑向那快要消失的“天梯”。
“宁行远!”他大声地冲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喊。
可惜入口已经关闭了大半,宁行远被人簇拥在中间完全没有听见,只有落在最后扎着马尾的姑娘像是听见了他的声音,茫然地转回头来。
入口缓缓消失不见。
风吹起满地泥尘杂叶,只剩裴四一个人灰头土脸,狼狈又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第139章 双镜(十四)
宁行远走之后, 裴四好像又回到了他没有出现前的生活。
但归根结底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裴老大和裴李氏对他和气了许多,他一天一夜不见人影,再次回到家门口时, 他们两个明显吓了一跳。
“四娃, 你、你没跟仙人一起走啊?”裴李氏眼睛发红看着他, 想靠近又一副不敢的样子。
“娘, 我想睡一觉再下地。”裴四低声道。
“哎, 睡, 回你屋里头睡。”裴李氏赶忙点头, 裴老大脸色难看想说什么,被裴李氏一把薅住了胳膊, “快去。”
裴四一声不吭地回了屋。
裴老大吧嗒抽了口烟,没好气道:“他这么有能耐咋不跟人回去?”
“你少说两句!”裴李氏拽了拽他的袖子,“赶紧下地去。”
“不去!”裴老大拿着旱烟坐在了门槛上。
裴李氏看着裴四紧闭的房门, 叹了口气,“我这心突突的跳, 老觉得不踏实,你说那小仙人回天上, 会不会又找人来把四娃带走?”
“带走就带走!老子好吃好喝养他十几年, 又不亏他!”裴老大吧嗒吧嗒抽着烟,但很明显也神思不宁。
“这叫什么事啊!”裴李氏攥着袖子擦了擦眼泪,“我本来还想着四娃大了,赶紧给他娶个媳妇……”
“那个姓宁的仙人看着年纪小, 却不是个省油的, 他一直拖着不肯走, 就是想打带走四娃的心思。”裴李氏小声道:“之前我催四娃下地骂了他两句, 转头那仙人就出来了, 给了一兜子银元宝,说让我对四娃好一点……”
裴李氏说着又哭起来,“我儿子我能对他不好啊!虽然四娃不是我肚子里出来的,但不还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吗?我是他娘我骂他两句咋了?”
裴老大抽着烟,眉头皱得死紧,“你也甭委屈,你敢说你对四娃和对小五一样吗?”
裴李氏哭得更厉害了,“咋不一样了?要是家里有钱,我能不送他去县里读书?我乐意看他天天在地里和你剖拉那点儿粮食!?”
“我就乐意是吗!”裴老大低吼了一声。
“你还有脸说我!你每次揍四娃都能揍去半条命,要不是我拦着,你这没数的早就把他给打死了!”裴李氏上去打他,“亏得这两年小五上了县里离得远,他在家时你也没少揍他!”
裴老大脸一缜,“谁家不打孩子?棍棒底下出孝子!你不揍他能听话吗?我也是被咱爹揍过来的,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吗!?”
“有本事这话你对那些仙人说去!”裴李氏带着哭腔道:“他们要是把我四娃带走,我就跟他们拼命!”
“人家不用手指就能把咱捏死。”裴老大被烟呛得咳嗽了一声。
俩人在外面嘀嘀咕咕了好一会儿,裴四又从屋里走了出来。
“咋不睡了?”裴李氏问。
裴老大冷哼,“你要是想走,赶紧去再去那片山里转悠,碰到仙人让他们把你带回去,我们老裴家养不起你!”
“我没想走。”裴四垂着眼睛闷声说:“我只是……想去送送他。”
他只是想临走前和宁行远见上一面。
可惜没见成。
“人家稀罕你送?”裴老大使劲摔了摔旱烟管,撑着膝盖从门槛上坐起来,“不睡跟我下地干活去!”
裴四闷不吭声地跟在他后面,顶着烈日和他去了地里。
玉泉村的地都紧挨着,已经有不少出来干活的的村民,见他们父子俩出来,都好奇地张望。
更有熟识的扯着嗓子问裴四,“四娃子,你追上仙人了吗?”
“他在你们家住了仨月,没给你们家留下点东西?”有人艳羡道:“肯定留了不少宝贝,你们家真是祖坟冒青烟!”
“那位仙人很和善哩,还嘱咐我多照顾四娃子,我侄儿我当然照顾,是不是四娃?”一个大伯攥着锄头叉着腰笑。
不知道宁行远使了什么障眼法,村里的人压根就没有发现他们长着同一张脸。
裴四跟着裴老大后边闷头往前走,很快就到了他们家地里。
正是太阳毒的时候,大热天像是被火炉子烤,俩人蹲在田里拔草,就算戴着草帽,没一会儿也都热得满头大汗。
不远处的树荫凉里,宁不为几个盯着田里的动静,但同样热得不轻。
宁修早就热得不肯在宁不为的前襟里待,他从十七州来的时候还穿着小棉袄,这会儿只穿了个红肚兜和小裤衩,踩着褚峻给他做的小鞋子,蹲在地上看蚂蚁。
褚峻给他慢慢地扇着风,宁不为也热得够呛,很不要脸地蹭他儿子的风,房晚臣看着田地里劳作的村民,感慨道:“当年澧朝重赋税,主君有好战事,国库亏空严重,双镜县更是入不敷出,若不是后来发现了玉矿,恐怕这些人也会沦为难民……民生多艰啊。”
宁不为从未见识过人间是何种模样,很难理解房晚臣的感慨,更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会因为一群和自己无关的人如此忧心忡忡。
他只想找个凉快的地方散散浑身的热气。
褚峻照旧很沉得住气,专心地给宁修和宁不为扇风,好像不管在十七州还是凡间界,对他而言都没有多大差别。
宁修看了一会儿蚂蚁,又去揪草叶子,薅下来好几根转身递给褚峻,“娘亲~挑~一个哒~”
褚峻摊开手。
宁修愣住,“哒?”
褚峻眉梢微动,把手又抬高了一些。
宁修想了想,很大方地把草叶子全放进了他掌心里。
褚峻给他指了指身后,宁修转过头,什么都没发现,又乖乖转回来,结果看见褚峻的手掌心里空空如也,抓着他的手翻着看。“哒?”
叶叶呢?
褚峻伸手点了点掌心,“再给我几根。”
宁修只好任劳任怨地又去拽了两根草,放到了褚峻的手上,直勾勾地盯着草叶子,生怕再消失不见。
褚峻盯着他身后,发出了一声疑惑:“嗯?”
宁修忍不住又回头,在转回来看着褚峻什么都没有的手掌,张着小嘴巴一脸懵。“叶叶~哒?”
宁不为百无聊赖一低头,就看见褚峻背在身后的那只手里攥着几根草叶子。
“…………”
一千多岁的人了,欺负个一岁多的小娃娃都不带脸红的。
宁不为从他手里拽出来几根草叶子,放在手里折了一会儿,喊了声还在执着给他娘拔草的宁修,“宁小修,过来。”
宁修迈着小短腿哒哒“跑”过来,褚峻也转头看向宁不为。
宁不为把手里用草叶子折成的九叶莲递给宁修,宁修用两只小手捧着,惊叹出声:“发发!”
宁不为哼笑了一声,又从掌心里拿出来一朵,插在了褚峻的头发上,“来,小孩儿一人一朵,别打架。”
拐弯抹角地笑话褚峻幼稚。
褚峻面不改色的将那朵草叶子花摘下来,是朵九叶莲,看着还挺精致,不太像宁不为能做出来的东西。
“宁行远教的。”宁不为眯起眼睛,伸手要抢,“不要拿回来。”
褚峻手腕灵活地一动,手里的折花就消失不见,宁不为把他背在身后的手也拎出来,同样没有,正想搜他身,结果看见褚峻在笑。
宁不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行为和刚才他儿子一样,被褚峻耍着玩,倒也没觉得恼,故意使坏把根草插在了他头发上。
宁修抱着小花在地上使劲蹦,企图将褚峻头上的那根草给拽下来,没能成功,干脆学着褚峻的样子,往自己的头上也插了根草。
旁边的房晚臣看得目瞪口呆,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乘风兄,这不太……合适吧?”
“什么不合适?”宁不为疑惑。
房晚臣低声道:“头上插草,是贱卖的意思。”
宁不为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果不其然看见褚峻眼里戏谑的笑意,恶声恶气道:“对,我就是打算把他给便宜卖了!买个大的我还饶个小的!”
“哒!”宁修学着他爹的样子绷起了小脸,觉得自己超凶,往前跑了两步,结果啪叽摔倒在了地上。
本来房晚臣想弯腰扶他,结果他自己很麻溜地爬了起来,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兜,自言自语道:“哎呀~不疼~”
宁不为伸手把他头上的草给薅下来,戳了戳他的小肚子,“花扁了。”
宁修低头一看,刚才他爹给他折的花这会儿已经变成了扁平的草叶子,登时呆在了原地。
不哭不闹,像个小呆瓜。
褚峻见状道:“要不你再给他编一个?”
房晚臣也觉得这小娃娃是在难过,附和道:“乘风兄,你再给编一个吧。”
原本在嘲笑他儿子的大魔头顿时有点拿捏不准,伸手戳了戳宁修的小胳膊,“爹再给你编一个?”
谁知宁修自己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宁不为,奶声奶气道:“想起~来啦~”
几个大人一头雾水,宁不为疑惑道:“想起什么来了?”
宁修举起自己的右手给宁不为看,“爹爹~好看伯伯~留哒~”
宁不为捏住他沾了点灰的小手,上面什么都没有,“什么好看伯伯?”
宁修抓住了他的发带,“爹爹哒~黄黄!嘴里~带带~”
“发发!”宁修指着地上扁扁的九叶莲,又指了指自己的手心,“一样~哒!”
宁不为一脸肃然地盯着他:“……什么玩意儿?”
第140章 双镜(十五)
太阳落山, 田里的村民都开始陆陆续续往家里走,裴老大在和同村的叔伯唠嗑,裴四一手扛着锄头, 另一手提着晌午裴李氏送来的饭篮子, 闷头往前走。
“你家小五咋样了?我听说月钱不少啊。”
“也就那样。”裴老大摆摆手,“不成器的玩意儿。”
“哟,你家小五识文断字还会算账, 那还叫不成器?”有人笑道:“我听村头三大娘她孙子说了, 小五读书的时候经常考榜首, 要是你再供他两年,说不定能供个秀才出来呢!”
“嗐, 供个秀才那得多少银子,你这是要累死咱大哥!”有人笑道。
裴老大道:“能让他不在地里刨活计就行了。”
“说起来, 你们家四娃打小也聪明, 我瞧着就没几个孩子能跟他比, 你要是把他也送去读书, 考个状元!”
“他那是小聪明。”裴老大看了前面闷头走的裴四一眼,好像要说什么, 又叹了口气。
裴四只当自己听不见。
一伙人走到村口, 就听见前面传来哭闹声。
“老大,好像是你家?”有人说。
裴老大面色一变,加快了脚步,裴四也赶忙跟了上去。
拐过路口,哭声愈发清晰,远远便看见几个穿着酒楼打手衣裳的壮汉堵在他家门口, 裴李氏嚎啕的哭声落进了众人耳中:
“……我们家小五绝对不会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你们——你们怎么能把我儿子的腿给打断!”
裴老大推开那几个壮汉, 裴四赶忙跟上, 只见裴五奄奄一息躺在院门前的门槛上,腿上衣服上全是血,他脸色苍白地看着众人,双眼通红,哑着嗓子说:“爹,娘,四哥,我真的没有偷酒楼的银钱。”
“你说没偷就没偷?”一个酒楼的打手冷笑道:“他这可是人赃俱获,被咱们少东家的逮了个正着,就算是去县衙都有人证物证,要不是掌柜的心善,你现在早进大牢了!”
他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张契纸,随手扔在了地上,“你偷的银钱再加上你没干够学徒年限的赔偿,加起来一共六百七十八两,要是你年前还不上,就去蹲大狱吧!咱们走!”
裴李氏吓得哭都不敢哭了,脸色惨白地看着那张契纸,裴老大被几个打手撞了个趔趄,围观的人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个敢上前说话的,裴四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把地上的契纸拿了起来揣进了袖子里。
“爹,娘,先带小五进屋吧。”
说完蹲下来把裴五背了起来。
院门关上,隔绝了外面村民们的纷纷议论。
进了屋,裴老大这才缓过神来,眼神愤怒又不可置信地看着裴五,“你偷人家银子?”
“我没有!”裴五倔强道:“爹,你和娘一直教我们做人要清白,我要是偷了他们的银子,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裴李氏看着裴五的腿掉眼泪,着急忙慌地找家里的银子,“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胡话!你们快去请大夫啊!”
“我去。”裴四拿过银子,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门。
——
请来的大夫查看裴五的情况后眉头紧皱,旁边的裴老大和裴李氏紧张地看着他,“大夫,不要紧吧?他、他还能站起来吗?”
大夫拎着药箱出了厢房,对裴老大和裴李氏道:“能不能站起来倒是次要,这拖得时间太久,伤口都烂了,我下几服药试试……且看他能不能熬过今晚。”
裴李氏顿时眼前一黑,倒在了裴老大身上。
裴四在屋里照顾裴五。
裴五抓住他的手,哑声道:“哥,我真没偷东西……是少东家他栽赃嫁祸,东家包庇他儿子,怕这事传出去坏他儿子的名声,我真没偷!”
“四哥,你信不信我?”裴五问。
裴四点了点头,“你不是那种人。”
裴五只比他小上一岁,原本黝黑的肤色这几个月被养白了不少,但还是比裴四冷白的肤色深不少,他模样随了裴老大,五官有些锐利粗犷,他神色倔强愤愤不平,但到底是个十四五的孩子,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对着裴四掉眼泪。
裴四伸手给他擦了擦眼泪,“别想这事儿了,好好休养。”
裴五大概也是在靠心里那股怒意强撑,嘴唇上没点血色,他有些懊恼道:“我本来……想着攒了钱,就把你和爹娘都接到县里去,哥你这么聪明,不读书真的可惜了,爹他就是死心眼,我——”
“行了,闭眼闭嘴。”裴四沉声道。
裴五不怎么情愿的闭上了嘴,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开口,神色郁郁道:“四哥,娘是不是给你打听了隔壁村李家那三丫头?你们什么时候成亲?”
“胡说八道。”裴四皱了皱眉,“你听谁说的?”
“你先别管我听谁说的,你在村里的事我都知道。”裴五道:“听说你还救了个仙人,他赖咱家三个多月?要不是我没空回来,我肯定——”
话没说完,就见裴四脸色有点难看。
“咋了哥?”裴五瞥见他脸色不太对,果断闭上了嘴,皱眉道:“是不是那人欺负你了!?”
说着就想从床上坐起来,被裴四一把按住肩膀,只听裴四冷声道:“没人欺负我,你再说话我就把你扔出去。”
裴五立马闭上了嘴,没多久就沉沉地合上了眼,浑身的虚汗直往外冒。
“小五?小五?”裴四有点不安地喊他,就听外面传来的裴李氏压抑的哭声。
他掀开帘子出去,就见裴老大跪在那大夫面前,“大夫,求求您,一定得救救我儿子!出多少钱我们都愿意!”
裴四揣上了家里所有的碎银子和铜钱,跟着大夫去拿药。
“今晚煎三副,一副分三碗,半个时辰一碗,给他灌下去……”大夫叮嘱他,“要是明早他挺过来了,再来拿三副。”
裴四一手抓紧了药,另一只手攥着仅剩的三枚铜板点了点头。
折腾忙活了一整宿,裴李氏哭晕过去了三回,裴老大急的在院子里磕头,裴四喂药喂了一晚上,昏昏沉沉的裴五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哥……”裴五动了动嘴唇。
裴四赶忙上前听。
“嘴里苦。”裴五皱了皱眉,“我昨晚……梦见被人掐住脖子喂毒药,不过一看是你……我就全喝了。”
裴四见他还能贫嘴,顿时松了口气,被焦急的裴李氏挤到后面。
裴老大把沉甸甸的一袋子银子递到他手里,哑声道:“这是那位仙人……留给你的,我和你娘本来打算给你留着娶媳妇,但是你弟弟——”
裴四低头看着这袋银子愣神。
“看在我跟你娘养你十六年的份上,爹求你……救救你弟弟。”一贯强势说一不二的裴老大竟然开始求他。
裴四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攥紧了手里的袋子,“爹,我一直当小五是亲弟弟。”
裴老大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岁,偏过头使劲咳嗽了起来。
裴四又拿了一个月的药,他站在院门前,把绣着九叶莲的钱袋放进了袖子里。
然而推开门,却看见一院子的狼藉,好不容易有点血色的裴五悲愤地趴在门槛上,衣服上又洇出了血。
裴四赶紧上前将他扶了起来,“这是咋了?”
“酒楼的人来要钱。”裴五咬牙道:“爹打伤了他们一个人,那些人非要送他去见官!咱娘跟村长去追他们了。”
裴四将他背进了里屋,又帮他腿上换好了药,“我去县里看看。”
裴五却抓住了他的胳膊,红着眼睛问他:“四哥,你跟我说实话,我这腿是不是废了?”
裴四顿了顿,“你别胡思乱想,大夫说了,你好好吃药就能站起来。”
“你和爹娘一样!都骗我!”裴五怒声道:“骨头都烂了我还怎么站起来!?”
裴四背对着他,浑身僵在原地。
“都是因为我咱们家才会变成这样!你们还让我活着干什么!”裴五崩溃道:“我就该死了算了!”
啪!
裴四想都没想就甩了他一巴掌,厉声道:“你能不能有点出息?不就是双腿吗?以后我养着你!”
裴五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声音带上了哭腔,“我知道咱家没钱了,哥,我去承认是我偷的!我去蹲大狱!我贪图东家的银钱,我鬼迷心窍!让他们把咱爹放了,我换爹回来……”
裴四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小五,咱行得正坐得端,你现在只要好好养伤别让爹娘担心,这件事情交给我,我一定把咱爹好好带回来。”
裴五抱着他的腰,哭得委屈又愤怒。
“有哥在,啥也别怕。”
——
当铺的老板看着手里的玉啧啧惊叹,半晌后佯装随意的将玉佩小心翼翼的放在了台面上,“小兄弟,你这玉是好玉,但这里缺了个角,虽然修补过了,但明显火候不到,反倒让这玉贬了值,这样吧,我给你一百两,成不成?”
裴四垂眸盯着玉佩上雕刻着的那朵漂亮的九叶莲,右上角的缺口他细细地修补过,但还是没办法恢复如新。
他抬起头,不卑不亢道:“这玉料就是京城都难得一见,我跑了三家当铺,最低的都给六百两,你不识货就算了。”
他拿起玉佩转身就走。
“哎——等等!”那老板咬牙道:“你这缺口实在是个大瑕疵,三百两,不能再多了!”
裴四脚步没停。
“五百两!真的!五百两!给你活当!不然你就走吧!”老板从窗口探出脑袋来喊。
裴四停下了脚步,平静地看了手里的玉佩一眼。
庆幸而又难过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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