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双镜(十六)
裴四拿到了五百两的银票, 小心翼翼地揣进了前襟的内兜里。
他这辈子都没有拿过这么多钱。
他急着去官府救人,走得很快,揣着这么大额的银票, 又格外小心,神情紧绷地贴着墙根往前走。
裴四生性谨慎, 干过最出格的事情也不过是自作主张将宁行远带回了家, 但是现在他打算去官府,把这五百两银票还给酒楼老板, 换裴老大回家和以后的太平日子。
裴五虽然断了腿, 但只要他和爹娘都在, 日子就能往下过。
裴四站在气势威严的县衙门口,低头紧张地拍了拍衣服沾上的灰, 又踢了踢鞋上的泥巴,然后硬着头皮上了台阶。
“大人忙着处理公务,没空见你。”师爷耷拉着眼皮慢吞吞道,见他神情焦急, 又开口道:“裴老大打伤了人, 按律最少也得蹲一年,且看刘万方怎么诉, 你找我们也没用, 大人断案秉公严明,绝不徇私。”
刘万方就是裴五做活计的东家, 手底下有好几家酒楼, 是双镜县数得上号的富商。
裴四声音紧绷, “我把钱还给他, 能不能把我爹放了?”
师爷终于撩起眼皮看向他, 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你哪儿来得银子?”
裴四沉默地看着他。
师爷甩着袖子打了打衣摆上的灰,往前走了两步,裴四赶忙跟上,却被他转身用扇子抵住了肩膀,“不用跟着我,你去把钱还给刘万方,他同意私了,你再来。”
裴四冲他拱手,“多谢大人。”
“嗯,去吧。”师爷随意地挥了挥手,往前走的步子瞧着有些急促。
裴四跟着衙役往外走,突然捂住了自己的肚子,面色发白道:“官差大哥,请问茅厕在哪里?”
那个衙役不耐烦地瞪眼,“你出去再——”
一块碎银子被塞进了袖子里。
“那边,别乱跑!快点回来!”
“多谢,多谢。”
裴四很快就看到了师爷的背影,只见他步履匆匆进了个房间。
周围无人,裴四皱了皱眉,绕到了房间后面的窗户下。
“大人您真是料事如神!那裴四果然打算还给刘老板五百两银子!”师爷快步走到桌边道:“看来传言是真的,仙人果然给他家留了不少好宝贝。”
县令是个眉眼端正的中年人,闻声道:“还是你的主意好,若不是你想出打断裴五腿的办法,还真不容易这么试到。”
“哪里哪里。”师爷笑道:“那个裴五体格太好硬是撑了七八天,要不然咱们早就试出来了……我派人去药铺问了,裴家给他吊命用的药都是最好的,再加上一个多月的药钱,少说也得砸了七八百两,就这样那裴四还能拿出钱来还五百两的债,万方还是要少了。”
“行了,要不是刘万方是你妹夫,这好事能轮得上他?”县令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去告诉他,要是裴四找去了晾着他,过上一个月,跟他要一千两。”
“诶,好。”师爷躬身道:“那裴老大?”
县令轻慢地笑了一声:“扔大牢里去。”
“那……咱什么时候放人?”师爷问。
“牢里又不缺他一口饭。”县令不急不缓道:“再说,仙人的宝贝放他们这种贫民小户里根本压不住,本官这是替他们着想。”
“是,是。”师爷给他添茶。
“等裴四走投无路求到本官这里来,再说吧。”县令摆摆手,“这穷乡僻壤的,茶都带着股小家子气……”
——
裴四回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前面往回走的裴李氏。
村长叹了口气,对裴四道:“四娃子,你可千万不能倒下,你们家就全靠你了。”
裴李氏肿着眼睛看向他,“见着你爹了没?我们直接被拦在了外面,你有没有见着你爹?”
裴四摇了摇头。
裴李氏没好气地抽了他的胳膊一下,又抱着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娘,咱们回去再说。”
入夜。
屋里烛火熄灭,裴四一个人坐在台阶上,低头看着手里有些发皱的银票和那张五百两的欠条。
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柴房里慢慢悠悠亮起来的光。
宁不为盘腿坐在干草上,面前摆了个小板凳,板凳上放着碗米糊和一小盘子青菜和半只烧鸡。
宁修坐在他爹腿上,拿着自己的小勺子双眼发亮。
尽管宁不为和褚峻再三和他解释在这里吃了也白吃,根本进不了他的肚子,但他还是固执地要完成自己的一日三餐。
“糊糊~”宁修拿着小勺子笨拙地舀了一勺,还撒了半勺,晃晃悠悠地往嘴里放,舔了一半又很有礼貌地问宁不为:“爹爹~次不次?”
“谢谢,不吃。”宁不为嫌弃地看了一眼他的小勺子。
“娘亲?”宁修又看向褚峻。
褚峻态度比宁不为要好,但还是拒绝了他。
宁修再接再厉,看向陌生的房晚臣,“哥哥~次?”
靠在窗户前神情郁郁的房晚臣闻声抬起头来,强颜欢笑道:“多谢,我不饿。”
他叹了口气,又认真的纠正宁修,“你该叫我叔叔,我是你爹的朋友。”
宁修舔了舔嘴角的糊糊,乖巧地点头,“簌簌~”
房晚臣将视线从外面的裴四身上收了回来,蹲到板凳前摸了摸宁修的小脑袋,“乘风兄,他在这种你们说的……幻境里,会不会对身体不好?”
“在我身边不要紧。”宁不为给宁修擦了擦身上沾的米糊,见他又想伸手抓烧鸡,给他撕了根鸡腿让他抱着。
宁修抱着大鸡腿两眼放光,啊呜一口咬了上去,吭哧吭哧啃了半天抬起头来,只给鸡腿咬破了一点皮,糊了自己一脸的油。
“爹爹~次不~到~”宁修眼巴巴地看着宁不为。
宁不为拿起来咬了一口,“这不是能吃到么?”
拳头大的鸡腿瞬间就少了一大半,可怜兮兮地挂在骨头上。
宁修羡慕地看着宁不为,张大了嘴巴,“啊——”
宁不为给他塞了一小块嫩鸡肉,宁修认真地鼓着腮帮子嚼,吃得一脸满足。
房晚臣欲言又止地看着宁不为。
宁不为道:“但说无妨。”
“如果……这里真的是你们说的群怨幻境,那你有办法救他们吗?”房晚臣刚说完,就感觉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宁不为愣了一下,“这些人早死了几百年了,你救谁?”
房晚臣道:“如果按你们的、解释,这里之所以如此真实是因为有诸多——厉鬼在此,他们有办法得到解脱吗?”
宁不为刚要开口说话,就听褚峻冷声道:“这个幻境时间长达五百年,只能灭,不能渡。”
房晚臣噎住。
宁不为皱着眉想了想,“其实——”
“我们只需要知道事情的经过。”褚峻看向房晚臣,“你与他们不是同世人,牵扯过多坏你自己的气运。”
褚峻这话也是在警告他,不要过度插手房晚臣的事情。
宁不为罕见地沉默了下来。
房晚臣和他们一直跟在裴四身后,亲眼目睹了他所有的遭遇,心中满是愤懑和不平,听褚峻这么说,摇摇头道:“那县令与师爷和刘万方作恶,伤民害人,却无人为裴四主持公道,纵然事情已过几百年,却又让我们看见当年发生在玉泉村的事情,定然是这些冤魂想让我们还一个公道!即便是坏气运,我也再所不惜!”
宁不为皱起了眉,“这天底下不公的事情多了去了,你管得过来么?”
“有一件算一件,只要遇上了,我就该竭尽全力。”房晚臣看向宁不为,“我只要问心无愧。”
宁不为鲜少遇见像房晚臣这种人,但仔细想来也能理解——他十五六岁的时候还信誓旦旦要斩妖除魔扶济苍生进崇正盟呢。
房晚臣跟冯子章那个憨货差不多大,明明各自的遭遇天差地别,竟也能神奇地“蠢”到一处去。
褚峻冷声道:“你的生魂散在这里做祭品,就能渡怨魂,你渡不渡?”
房晚臣愣住,“什么意思?”
“用你的命换他们安息。”褚峻声音更冷。
“你胡说八道什么?”宁不为站起身来,“这种群怨幻境根本就没办法——”
“我愿意。”房晚臣突然道。
“你愿意个屁。”宁不为没好气地打断了他,终于不再对着他和颜悦色,“你知道他们生前都是什么人吗?你现在知道村子是怎么烧的?还是你知道怎么用你的命来换?”
“你这么心怀天下,怎么不想想你爹娘和其他亲人?”
房晚臣顿时哑口无言。
宁不为站起身,瞥了褚峻一眼,“我出去透口气。”
宁修抱着鸡骨头想跟着,结果连他爹的袖子都没摸到,又扭头看了看盘子里油亮亮的烧鸡,深思熟虑之后又自己走回了板凳前。
先吃完再找爹爹玩吧~
房晚臣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看向褚峻,“褚兄,乘风兄是不是生气了?”
褚峻神情淡淡道:“没有,他只是不喜欢听别人提这些。”
房晚臣疑惑,“不喜欢?”
“他曾有位兄长,修的便是苍生道。”
第142章 双镜(十七)
宁不为坐在房顶上, 百无聊赖地数着手里的朱雀刀碎片,低头去看坐在台阶上的裴四。
裴四和宁行远除了容貌相似,其他的方面简直完全不一样。
至少他从没见过宁行远这么走投无路的模样, 宁行远总能把事情处理得很好。
不过他也知道把宁行远和裴四放在一起比较实在是很欺负人, 一个是在修真界第一世家悉心培养起来的不世天才, 一个是在凡间界偏僻山村长大的普通人, 实在是很没有可比性。
但正因如此, 才更让人心惊。
朱雀刀碎片数来数去, 只差最后一块。
虽说世间三千六百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要走,需要各人去领悟,但实际上他对无情道根本不得要领。
无情一道,断情断念, 但他当初修习无情道本身就是为了能再见爹娘, 从一开始就走岔了路,以至于修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修的是什么。
所以修为停滞不前整整两百年。
都说破而后立, 星落崖之战倒是破了个彻底, 可现在修为虽然逐渐恢复,但他的道迟迟没有立起来。
这也是褚峻为什么一再阻止他修为进阶的原因——没有道的修为如同无根之萍,终归不能长远。
宁不为把手里的碎刀慢吞吞地拼好,最后缺了个刀尖。
从星落崖之战后, 或者说从很久之前开始, 他就找不到自己的道了。
大概是察觉到主人心绪不稳, 朱雀碎刀轻轻抖了一下, 贴在了宁不为的掌心。
“你这缺胳膊少腿的就别乱抖了。”宁不为伸手弹了一下它的刀柄, “越抖越丑。”
朱雀碎刀发出“咔咔”的抗议声, 干脆重新散落成碎片。
宁不为嗤笑, “你一个连刀灵都没有神兵,就别这么要面子了。”
朱雀碎刀气到装死。
——
不知道褚峻动了什么手脚,幻境的时间又变快了许多,转眼就过去了半个月。
裴李氏一天比一天苍老,裴五变得格外阴郁沉闷。
裴四给裴五喂完药,坐在床边递给他书。
“四哥,我觉得很不公平。”裴五低着头说:“凭什么他们就可能仗势欺人?”
裴四道:“是咱们没本事。”
“要是我能好好念书当上官,他们是不是就不敢欺负咱们了?”裴五又问。
“可能吧。”裴四也不是很确定。
裴五捏紧了手里的书,“哥,对不起,都是我拖累了你们。”
“其实——”裴四欲言又止。
“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和你一样,在家老老实实跟爹跟爹种地。”裴五摇了摇头,苦笑道:“哥,你看看我,我现在也只会自怨自艾了……”
裴四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想这么多。”
裴五点了点头,“爹真的能回来吗?”
“我会想办法的。”裴四道:“爹回来,咱们日子照样过。”
裴五笑道:“那哥你可得养我一辈子不许反悔。”
裴四坚定地点了点头,“不反悔。”
入夜,裴四推着车子拿着镐头进了山,再出来时天已微亮,他在晨雾里推着车子去了县衙。
“我要见县令大人。”裴四的声音很坚定。
县令这次没有忙着处理“政务”,笑眯眯地坐在主位上看着他。
“前段时间,我家里来了位仙人……”
“……玉泉村的地底下有一大片玉矿,只有我知道在什么地方……车子里全是……”
“……请您放了我父亲,严惩刘万方……”
“自然,您一看便知。”
县令大喜。
裴老大终于被放了出来,只是面黄肌瘦,看上去像是个骨头架子,看到裴四的时候,脸上罕见地多了笑容,只见他匆匆上前跑了两步,却身形一晃,栽倒在了地上。
“爹!”裴四却扶,却迟了一步。
裴老大在地上直接咽了气。
“裴四,这可怪不得我们啊……你爹他有肺痨,治不好的……”
“这些日子我们还专门找大夫给他开了药……唉,节哀……”
“……放心,本官一定严惩刘万方,还给你们一个公道,以慰你爹的在天之灵……”
“来来,快来人,帮忙把人给抬上车!”
“你在家好好准备,过两天县令就去玉泉村,要是你胆敢骗大人……”
“胡说什么,裴小哥可不是这样的人,来,搭把手。”
裴四背着裴老大的尸体放上了来时的推车。
快到村口的时候,天上突然下起了暴雨,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往前走,车子陷进了泥地里根本推不动,他拼命地推着车子却无济于事。
村子的轮廓在厚重的雨幕里有些看不分明。
“有没有人!来搭把手!?”他在雨里使劲往前跑,拼了命地大声的喊,“三大爷!五叔!婶子!”
却全都是大门紧闭,无人应答。
裴四跪在泥地里,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低头去扒车轮下的泥,指甲劈了都没注意,血水混在泥水里,又很快被冲淡。
宁不为撑着伞站在雨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裴四崩溃又绝望的模样,纹丝不动,雨水溅湿了他的衣摆,打上了好几个泥点子。
走投无路,无人帮忙。
猝不及防,从雨里冲出来了个人,身上穿着靛青色的长袍,腰间的玉佩白得晃眼,被雨淋得十分狼狈。
房晚臣手里拿了块砖头,跪在泥地里帮裴四垫在车轮底下,浑身被雨水打得透湿,他高声对裴四道:“你去推车!”
宁不为皱起了眉,却没有出手阻止。
裴四很显然愣了一下,但却没有像之前被打乱轨迹的裴老大那样发狂,而是跑到了车子后面,使劲将车子往前推,终于走出了那片泥泞。
房晚臣在大雨中抹了把脸,将湿透的衣摆扎进了腰带里,跑到一旁帮裴四扶住车子,帮他一起将车子往家里推。
“你……谢谢。”裴四在雨里喊。
房晚臣摇摇头,他本就是个读书人,本来也没多少力气,但是即便只有这么点劲也帮了裴四不少忙。
裴老大的尸体被停放在了堂屋里。
这对裴李氏和裴五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你爹怎么死的!?好好一个人怎么就死了?”裴李氏崩溃地哭喊,“你不是说要把你爹好好带回来的吗!?”
裴四跪在堂前,浑身发冷,裴李氏的声音像是塞上了一层层棉花,他很费劲地才能听清。
“我用……玉……换回来的……”他眼前一阵阵发花。
“你哪儿来的玉?”裴李氏愣住。
“宁行远……和我说的……”裴四声音干涩道:“我爹……刚出来……一头栽地上……没气了……”
裴李氏崩溃地哭喊,尖细的声音如同绵密的针扎进裴四的耳朵里,“你咋不早去呢!你咋不早去呢!?”
裴四浑浑噩噩地想了半晌,恍惚道:“宁行远……不让我说……”
他向宁行远发过誓的,而且说出来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可现在不好的事情已经发生了,难道还能变得再糟糕么……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他不让你说你就不说!?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爹去死!?”裴李氏双眼通红,对着裴四又打又骂:“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个天杀的冤种!你把你爹害死了!你胳膊肘往外拐!他们养过你一天还是给过你一口饭!他不让你说你就不说你看你爹去死啊孬种!”
裴四跪在地上砰砰地对着她磕头,“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
要不是他把宁行远背回来,县令不会盯上他们家,裴五就不会被打断腿,裴老大也不会被带去大狱……要是他早点下定决心把玉矿的事情说出来,裴老大就不会死……
全都怪他。
“四哥!哥!”裴五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屋里爬了出来,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他不让他再磕,他哭着冲裴李氏喊:“怪不着我哥!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去酒楼找活计,娘,你打我吧!”
裴四攥住他的手将他扯到自己身后,闭上眼睛道:“娘,裴五的腿……被打断,是县令的主意……他们觉得我捡了宁行远回来,肯定……得了好处……”
裴五震惊地看着他。
裴李氏崩溃地哭嚎:“我们家养不了你这尊贵的仙人子,你滚!你给我滚!”
裴四给她磕头,“娘,我得留下来……照顾你和小五……”
“我们家这是做的什么孽啊!”
绝望的嚎啕声穿破厚重的雨幕,苍蓝色的闪电撕开夜空,湿重弥漫的水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房晚臣不忍再看,红着眼睛躲到了柴房底下,沉默地拧着衣摆上的水。
褚峻自始至终在柴房中看着宁修未曾露面。
宁不为撑在伞站在院门口,始终没有踏进院门。
他进过许多幻境,或激烈危险,或错综复杂,或构思精妙……这个群怨幻境和它们比起来平平无奇,乏善可陈,甚至连危险都算不上,纯粹是在耗时间——至少,在今天之前他是这么想的,他甚至完全无法提起警觉。
但现在他才猛地发觉,这个幻境的危险程度甚至不易于七杀阵。
第143章 双镜(十八)
裴老大的尸体回来的第二天, 裴李氏吊死在了堂屋门前。
裴五吐了两大口污血,昏死在裴李氏和裴老大的尸体前,腿疾复发, 高烧不退, 昏迷不醒。
裴四又马不停蹄地去请了大夫, 又跟着大夫去拿了药, 回来煎好药给裴五灌下去, 精疲力尽地瘫坐在堂屋里。
他已然愤怒不起来, 也没有力气去难过。
他目光空洞地看着裴老大和裴李氏的尸体, 端着碗大口地喝着凉水,没喝两口就呛到了喉咙,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
第三天,裴五醒了过来, 眼睛通红地看着他, 却一句话都不说。
第四天,县令带着人来了玉泉村。
村里一直闭门不出的人好像终于找到了打开门的办法, 站在村口对县令夹道欢迎。
县令径直来到了裴四家中, 情深意切地说已经严惩了刘万方,后面的师爷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裴四,县令说到动情处甚至泪洒当场,村民感动地直呼青天大老爷……
“……除此之外, 本官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 那就是玉泉村地底下有数不清的玉石矿脉……多亏了裴四小哥……本官已上报朝廷……大家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村民们惊呼欢腾, 对着县令感恩戴德, 看向裴四的目光却有些怪异。
“……藏着掖着呢, 我说他家咋有这么多钱给裴五看病……”
“真是自私……多亏了有县令老爷……”
“仙人肯定是想告诉所有人, 结果裴四想私吞……”
“嗐, 县令老爷神机妙算还是知道了,看看,他们家这不是遭报应了……”
“行了,少说两句……”
“我偏说,他们家就想自己过好日子呢……”
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裴四麻木地站在人群里,看着周围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不发一言。
“滚!你们都给我滚出去!”裴五怒吼声从房间里传来。
“腿都断了能什么能……”
“他竟然敢让县令大老爷滚,反天了……抓起来……”
裴四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县令拱了拱手,哑声道:“大人,草民带您去找玉矿。”
县令满意地点了点头,周围的村民激动不已。
“裴四!爹娘的灵堂还在这里!”裴五悲愤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县令眯起了眼睛,旁边的师爷刚要开口,就被裴四打断:“我弟弟他痛失双亲,情绪难免激动,还请大人不要责怪于他。”
县令十分大度地摆了摆手,“本官怎么会和一个小孩一般见识,走吧。”
“四哥——”裴五几乎是声嘶力竭在喊他。
裴四深吸了一口气,扯起了嘴角,“大人请。”
“啧,果然不是亲生,就是铁石心肠,不是个东西……”有人低声讥讽。
裴四垂下眸子,快步走了出去。
人群向院门口涌了过去,脸上或带着笑容,或带着讥讽,又或是罕见的同情与不忍,宁不为站在树下,湮没在这些人之中,而后猝不及防和刚出来的裴四对上了目光。
那是一个与宁行远截然不同的眼神。
冰冷又麻木。
但是却又无比熟悉,以至于心里一颤。
他曾看过这种眼神,从倒映的河水里,从某些回忆的水镜中,从别人的眼睛里——
那是他自己的眼神。
*
玉泉村史无前例地热闹了起来。
临边的县令,掌管一方的太守,御史,甚至还有京城的郡王为了讨姑娘家欢心,不远万里来此地挑选上一块上好的玉回去雕琢,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裴四手里拿着刻刀细细地雕琢着一对镇纸,这是县令要献给太守的东西,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仔细雕刻。
旁边还有几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拿着刻刀跟他学。
裴家的土胚房早已换成了瓦房,只是普通地和村里一众漂亮大气的房屋有些格格不入。
“裴四哥!县里又来人了!让你带着去看玉矿呢!”有人满脸堆笑推门进来,还把手里的筐子放下,“这是我家新下的鸡蛋,你给小五哥补补身子。”
裴四点了点头,“你先去,我等会就到。”
“哎,好嘞。”那人笑道。
有人趴在窗户上道:“咱们四哥真厉害,这手雕刻技艺出神入化,大家都喊裴大匠呢!据说京城皇宫的陛下和娘娘们都爱不释手,四哥,你将来会不会去京城啊?”
裴四摇了摇头,将手里的镇纸放下,对后面的小孩道:“你们继续。”
几个小孩明显有些怕他,低头认真刻着手里的玉。
“裴四哥你快点啊,别让贵人们等急了!我们先走了!”
裴四没搭理他,而是转身尽了里屋。
裴五坐在轮椅上,透过窗户看着院子外面的槐树发愣。
“小五,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裴四伸手给他把衣领整了整,“晚上回来给你做鸡蛋羹。”
裴五没搭理他,依旧看着树发愣。
裴四走到门口时,突然听见嘶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今天是爹娘的忌日,他们死了三年,我想去看看他们。”
裴五难得对他说这么长的一段话。
裴四脚步一顿,“我带你去。”
“你不去接待那些大官么?”裴五问。
“小五。”裴四蹲在他面前,沉声道:“我一定会给爹娘报仇的,但是现在,我们得先好好活下去。”
裴五笑了笑,对他的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转动了轮子,轻声道:“走吧。”
——
入夜。
裴五躺在床上,拽着裴四不让他走,“陪我说说话吧。”
自从爹娘死后,他们两个之间说过的话屈指可数,一旦说话,必然会爆发争吵,通常是裴五暴躁地发脾气,他一声不吭地听着,然后再耐心地等着裴五消气。
裴五不想看见他,却又离不开他。
裴四坐在床边,低头给他掖了掖被子,“好。”
裴五笑道:“咱们好久没说过话了,你总是很忙。”
其实就算裴四不忙,他也很少和裴四说话,这几年裴五的身体日渐虚弱,即便裴四想方设法给他请了许多有名的大夫,也总不见好,就好像一块即将燃尽的木头,勉强维持着外形,但内里其实已经耗尽了元气。
“我以后多陪陪你。”裴四说。
“不用了,我知道你这么忙是为了帮我看病。”裴五扯了扯嘴角,“我也知道,你当初是迫不得已才和那狗官说玉矿的事情……”
裴四沉默不语。
裴五缓缓道:“四哥,改个名字吧。”
裴四低头看着他,“为什么?”
“你现在是大人物了,出去总不能老实被人裴四裴四的叫,听着也不吉利。”裴五握住他的手,“以后你叫裴和光,好不好?”
裴四看着他,“那你呢?”
“我就不改了。”裴五低声道:“没必要。”
“那我也不改。”裴四说。
“那……我叫裴同尘。”裴五道。
“什么意思?”
“我读书的时候,学过一个词,叫和光同尘。”裴五想了想,“藏其光,混尘垢,好坏相合……大概就是不要锋芒太露的意思。”
“好。”裴四点了点头。
裴五笑了笑,“裴和光,裴同尘……还挺好听。”
裴四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地方不对劲,目光无措地看着裴五,“小五?”
“哥,我有点害怕。”裴五说。
“不怕,有哥在,谁也别想再害你。”裴四使劲握了握他的手。
裴五撑着胳膊坐起来,从旁边拿出来一个小匣子,“给。”
裴四打开匣子,里面躺着块莹润的玉佩,上面九叶莲的纹路细腻又漂亮。
“这是你的亲人留给你的唯一一件东西,下次不要再随便当了。”裴五低声道。
裴四猛地扣上了匣子,“你才是我的亲人。”
“哥,咱俩没血缘关系。”裴五说:“你看,我有时候骂你滚出我家,你都没办法反驳我。”
裴四红着眼睛看着他,“我又不是不知道你说的是气话。”
“可气话照样伤人心。”裴五坐得有些累,没什么力气地靠在了他身上,“哥,对不起。”
“和我没什么对不起。”裴四伸手把他抱进了怀里,力气有些大,但裴五没吭声。
裴五从前康健的时候比裴四还要高上小半个头,裴四背他都费劲,但是现在他瘦骨嶙峋,抱起来都没有种没着没落的感觉。
“哥,如果人真的有下辈子,那我想当你亲弟弟。”裴五低声道:“到时候……就能理直气壮不许你随便收别人给的玉佩……”
“嗯。”裴四咬着牙点了点头。
“哥,我其实一点儿也不怪你。”裴五道:“你救人这件事没有错,错的是那些贪心的人,我……不该和你置气,当个好人又没错,我……最开始想好好读书,以后当个好官来着……可惜咱家供不起了……”
“如果县令是个好官,你就能放心救人了。”
裴四抓住他的手,“小五,别说了。”
“四哥,我也想要个玉佩。”裴五有些疲累的闭上了眼睛,轻声道:“和你这个一样,上面那朵花还挺好看的……”
“好。”
“小五,别睡。”
“哥,我困了,让我睡吧……”
“小五,小五?”
第144章 双镜(十九)
裴五的墓紧挨着裴老大和裴李氏。
裴四帮他和自己改了名字, 裴五的墓上写着裴同尘三个字,非要跟来的村民们有的小声嘀咕:“裴同尘,啥意思?”
“可能是和灰尘一样?”有人摇摇头, 低声道:“这名字可寓意不好, 说不定是改名字改死的……”
“瞧瞧, 裴家四口死了三口, 就剩了裴四一个, 他再厉害再能挣钱又咋样, 现在还不是孤家寡人……”
“哎哟行了, 可积点口德吧,你就是眼红人家。”
“可别瞎说,我才没有……我就是实话实说,我娘说了, 他小时候咱这儿来了个特别厉害的算命先生,给他批的命格就是天煞孤星, 看看, 刚长大就把他爹他娘他弟弟全都给克死了!”
“嘿你越说越来劲是不是?”
“行了, 别吵,小心裴和光把你们都给收拾了!”
“嘁, 忘本的东西, 看看,给他自己的名字里边有光, 到了他弟就是尘了,什么东西!”
站在最前面的裴四转头冷冷地看了那几个人一眼,嘈杂声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但有人还是默默翻白眼撇嘴, “装什么装, 他弟死了他就不用伺候了, 高兴还来不及吧……”
裴四收回目光,抓着纸钱朝天撒了一大把。
纷纷扬扬的纸钱落在了坟头上,落在了熊熊燃烧着的火堆中,倒映在了裴四冰冷的瞳孔里。
又过了几天,玉泉村变得格外热闹。
“裴四说他发现了一块举世罕见的玉石!”
“嗐叫什么裴四,人家叫裴和光,他现在可是县令身边的红人!小心裴大人砍了你的脑袋!”有人嘻嘻哈哈笑道。
“啧啧啧,了不得,一天到晚耷拉个脸,他要是早把仙人给的秘密说出来,咱们早就发财了,省得还被那个县令占便宜……”
“哟,再过几天可不能叫县令啦,听说人家要升官啦!”
“好家伙,这种狗娘养的玩意儿也能升官?”
“能呗,谁让人家养了条会找玉石更会雕玉的好狗呢……”
几个人嘻嘻哈哈转过弯去,就看见裴四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们。
“四哥,你别听他们瞎说!他们都是小孩闹着玩不懂事的!”有人讪讪打圆场。
裴四扯了扯嘴角,却不见丝毫笑意,“县令来了吗?”
“来啦!快到村口了!”有人远远地喊:“四哥快点去接啊,好像还来了个太守,嚯,好大的阵仗!”
裴四闻言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喃喃道:“人多挺好。”
玉泉村整个村子的人都乌泱泱地聚集在了村口,县令笑容满脸地骑在马上,凸出来的肚子一晃一晃,腰间挂着块上好的玉佩,师爷在他后面一边骑马一边扇扇子,他们旁边是一顶大气奢华的轿子,周围带着十几个侍卫。
“裴四啊,你说的玉石在什么地方啊?”县令居高临下的在马上睨了他一眼。
裴四拱手道:“还请大人和太守大人移步。”
“好,走!”
裴四微微一笑。
半个时辰后,玉泉村烧起了冲天大火,火光将半边天都映照得通红,红得仿佛要滴下血来。
村子里的村民身上燃着火,惊慌失措地四处奔逃,然而却发现无论如何都跑不出玉泉村。
县令哀嚎着在地上打滚企图扑灭身上的火,痛苦地喊叫着手下,但他的手下同样忙着逃命,根本无法顾及到他,师爷在和一个村民抢水缸里的水,被人拿着斧头重重地砸在了脖子上,呲出一大片血花。
太守被手下的侍卫包围着站在村口,怒吼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裴四去哪里了!?”
“大人,这村子好古怪!好像是鬼打墙了!”
“大人小心火!快快!救火!”
裴四站在村口,看着冲天的火光和从村子里传来的痛苦的哀嚎声,脸上却波澜不惊。
他手里拿着本薄薄的书。
这是宁行远不小心落下的一本古怪的书,他看懂了,本来想着如果宁行远真的回来,他还可以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宁行远,但是现在看来不用了。
他从来没奢望过能被宁行远带走,他只希望能好好跟宁行远告个别,但他没做到;他只想着一家人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但同样被他给毁了。
宁行远大概怎么都想不到,他落下的这本书会被自己用来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之前在裴五墓前一直碎嘴的那个人面容惊恐地朝着他跑来,大声喊:“四哥救我!救命!”
“裴四!裴四快救火!”给他送鸡蛋的那个人。
“四娃子!快救救大爷!”是他大伯。
“裴四!本官命令你!快救火!”县令嘶吼出声。
裴四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们,然后抓起了手里的一把纸钱,猛地扬进了火里,火瞬间烧得更凶了。
他微微一笑,“一路走好。”
熊熊的火焰瞬间湮没了所有的求救与哀嚎。
裴四伸手将那本书扔进了火里。
“哎大公子!这可使不得啊!”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个青年,一把将那本书从火里捡了回来,扑灭了上面的火星,还仔细地用袖子擦了擦灰尘,双手拿着书恭恭敬敬地将书递回给他,“大公子,您的书。”
裴四从来没有被人喊过公子,更没有被人这么恭敬地喊过,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那青年抬起头来,容貌看起来憨厚又老实,笑道:“在下是旁支的宁帆,大公子不认得我了?”
裴四神色紧绷,警惕地看着他。
“大公子想收拾这群小小的凡人,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在下有更好的办法。”宁帆笑道,见他没有回答,以为是他同意了自己的话,一甩袖子,几张紫色的符纸落了进去,瞬间血煞之气冲天。
“大公子,这样,他们这群凡人的魂魄便会永远被困在这里……”宁帆上前一步,“此事在下对天道发誓,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裴四又退了一步,“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宁行远。”
说完转身就跑。
“哎,大公子!”宁帆愣了一下,“等等在下!在下愿为大公子效犬马之劳!”
裴四一口气往前跑了很远,不知不觉就跑到了之前宁行远离开的地方。
凡间界无法御剑,宁帆只好在他背后穷追不舍,远远地喊:“大公子——”
裴四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冷不丁撞到了一个人,然后被人扶住了肩膀。
“跑什么呢?难不成咱们还真有感应,你知道我今天来?”熟悉的声音在裴四耳边响起。
裴四愕然抬头,便看到宁行远正笑着看向他。
跟在后面的宁帆看着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同样一脸愕然。
他吓得往后踉跄了一步,面色一片惨白,“你、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接你。”宁行远道:“我已经查清了当年的事情,本来想立刻回来带你走,但是被一些事情拖住了脚步,刚处理完我就来接你了。”
裴四又往后退了一步。
宁行远比三年前样貌变了不少,变得更加成熟,带着世家公子的温润矜贵,又不自觉带着上位者的笃定与从容,让人不敢靠近。
但他依旧很耐心,半点不见外地拉住裴四的手,无奈道:“躲什么,你身上怎么这么多灰?去哪儿玩了?”
裴四猛地抽回了手,将那本书藏在了背后。
“好吧。”宁行远拍了拍他的肩膀,“带我去你家?”
这里离得玉泉村有些远,但是仔细看还是能隐约看见发红的火光,裴四一把拽住了宁行远的手,“别去!”
宁行远愣了一下,但是见他脸色难看,还是很顺从地点了点头,“好,不去,你到底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还是……又挨打了?”
似乎在宁行远心里,他还是那个沉默又别扭的少年。
裴四神色复杂,拽着他往前走了几步,让远处那火光正好背对着宁行远,他低声问:“你真的打算带我走吗?”
“当然,只要你愿意。”宁行远点了点头,“上次锦舟同我说,我们临走前好像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便猜到是你,只是当时来不及再回来。”
裴四愣了一下,“你不生气?”
宁行远疑惑:“我生什么气?”
“你走时……我都没来送你。”裴四道。
“这有什么。”宁行远不急不缓道:“你可是我的双胞胎亲哥哥。”
裴四闷声道:“你不是说我是弟弟吗?”
“咳,我都调查清楚了,你是哥哥……这件事情说起来太复杂,等回了十七州我再好好跟你说。”宁行远“好了,这下你总该高兴了吧?”
裴四扯了扯嘴角。
“那你愿意跟你弟弟走吗,哥?”宁行远看起来很开心,整个人好像在发光。
裴四的目光越过他,看向那蔓延至天际的血色火光,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先回去跟你养父母说一声吧。”宁行远想拉着他转身,却又被裴四拽住。
宁行远迟疑道:“不同他们说吗?虽说你随时都可以回来探望他们,但总归说一声比较好。”
裴四摇了摇头,“他们都死了。”
宁行远愣住,“怎么会?”
“病死的。”裴四看向他的目光悲伤又复杂,声音透过火光沉沉地压了下来:
“宁行远,带我走吧。”
第145章 双镜(二十)
宁修被烟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但还是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去看那冲天的大火。
“娘亲~”他被褚峻抱在怀里,使劲搂着褚峻的脖子,软乎乎地喊他。
“嗯?”褚峻转头看他。
宁修指着大火, 奶声奶气道:“好多~白白的~在哭~”
“嗯。”褚峻抱着他转了个方向, “不喜欢就不看。”
宁修四处张望, “爹爹~去哪里~啦?”
“去找人了。”褚峻语气淡淡道。
“房房~叔叔?”宁修歪了歪头。
“嗯。”褚峻抱着他离火堆远了一些, “刚才教你的都记住了吗?”
宁修开心地带点了点头, 掌心浮现出一大团灿烂的金色灵力, 他挥动着小手, 包裹住一团绿叶,然后送进了褚峻的袖子里,“哒!”
这样!
褚峻道:“自己小心, 半点都不许留在手里, 懂吗?”
宁修摊开小手给他看,“娘亲~没有呀~”
褚峻捏了捏他的小手,“不错。”
然后往他嘴里塞了颗糖。
“呀~”宁修眼睛亮了一下,乖巧地亲了亲褚峻的脸, 小声道:“不能~告诉爹爹~会~生气哒~”
“嗯。”褚峻点了点头。
宁修一脸满足地吃着糖,嘴里的糖快要完全化开的时候, 终于看见了他爹。
宁不为臭着张脸, 手里还拽着个人,那人浑身的衣裳被烧得破破烂烂,脸上黑一道灰一道,不知道是被烟熏得还是难过, 眼睛通红。
宁不为将他放开, 拍了拍衣服上的灰。
房晚臣对着那大火愣愣地看了一会儿, 才使劲抹了把脸, 转身对宁不为作揖,哑着嗓子道:“多谢乘风兄救命之恩,是我给你和褚兄添麻烦了。”
宁不为冷冷地盯着他,“你做这些毫无意义。”
房晚臣低着头沉默。
他们已经知道了当年玉泉村大火的真相,但是幻境并没有结束,幻境正在逐渐崩塌,如果在大火灭掉之前还找不到出去的办法,那么他们唯一的下场就是也随着幻境化作灰烬。
宁不为抽出了朱雀刀,“事到如今,让那些怨魂消失是唯一的办法。”
就在他要动手的时候,房晚臣突然道:“乘风兄,且慢!”
宁不为目光不善地看着他,“你——”
“我在裴五的墓中找到了这个!”房晚臣摊开手掌,那是一块和他腰间挂着的一模一样的玉佩。
只是一个是幻境之物,一个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也许……这玉佩和我身上戴着的完全一样。”房晚臣将手中的玉佩和腰间的玉佩试图合二为一。
两枚玉佩靠得越来越近,周围的幻境也开始逐渐扭曲,这次宁不为没有阻止,眼看两枚玉佩就要完全合上,突然一阵罡风刮过。
房晚臣手中的玉佩落在了一只苍白的手里。
房晚臣被风迷了眼,抬着袖子挡风,再放下时便发现眼前突然多了个陌生人。
“你们是什么人?”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裴和光扫过他腰间的那枚玉佩,看向了对面的宁不为和褚峻,微笑道:“乘风,景和太尊,别来无恙。”
“裴和光。”宁不为看向他的眼神格外复杂。
裴和光这次没有再似是而非地给他自己是宁行远的错觉,只是笑得有些遗憾,“你从来都不肯喊我和行远哥,行远总是念叨。”
宁不为冷冷地盯着他,“到底——”
“到底哪个是行远,哪个是我?”裴和光替他把没说完的话说了出来,笑道:“有时候我们自己都分不清楚,更不要说你了,不过,行远和他那根伴生藤大部分时间都形影不离。”
可正如裴和光所说,他们自己都分不清,那些对宁不为而言过于久远的记忆,他根本分不清什么时候藤在,什么时候藤不在。
“宁行远到底是怎么死的?”宁不为握紧了手中的朱雀刀,“是不是你动了手脚?”
裴和光轻轻地叹了口气,无奈道:“乘风,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宁不为手中的朱雀窄刀在微微颤抖,又被他下了大力气压制住。
“你可以杀了我。”裴和光笑得很平静,“只是你又怎么知道,你杀的……到底是不是你以为的那个宁行远呢?”
宁不为眼中压抑的愤怒几乎要喷薄而出,他咬牙道:“宁行远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他?你养父母和你弟弟的事情又不是他的错!”
“这当然不是他的错,行远也是我的弟弟,还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他待我极好,我怎么会恨他。”裴和光叹了口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行远这个人……没人能恨得起来,他太好了。”
“世上有些事情,不是简单的爱恨就能解释得清的,总有许多无可奈何的时候,”裴和光看向站在一旁的褚峻,笑得有些意味深长,“比如有些人好像对你情深不悔,但其实从头到尾都在利用你……
我说的对吗,景和太尊?”
褚峻目光微冷。
“你有话说清楚!”宁不为有些暴躁地看着裴和光。
这种模棱两可的挑拨离间别人用也就罢了,放在裴和光身上,尤其他还曾顶着宁行远的身份,在宁不为看来便格外反感抗拒。
裴和光拢袖道:“景和太尊早早便算出自己命有死劫,早在六百年前便开始替自己打算准备……所以乘风,你猜他是为你拓海塑骨之后你应了他的命劫,还是因为他早就算出自己有命劫,干脆将计就计,给你拓海塑骨,让命劫应在你身上?”
拓海塑骨分生机给他,确有命劫相应,但如果褚峻早就知道自己会有命劫呢?与其让命劫不知何时落在不可控的人身上,倒不如一开始就让应他命劫的这个人在自己的掌控范围之内。
褚峻心思缜密,鲜少会让事情超出自己的预期。
裴和光摇了摇头,道:“行远说你心软,我倒觉得你是好骗,不信你现在直接问他,问问他到底是因为宁故救了他才给你拓海塑骨,还是因为从头到尾就想利用你破命劫。”
“花言巧语。”宁不为冷冷看了他一眼,转头看向褚峻,“姓褚的,你自己说。”
宁修被褚峻抱在怀里,好奇地看向裴和光。
裴和光冲他温柔地笑了笑,宁修眨了眨眼睛,把小脑袋埋进了褚峻怀里。
褚峻顶着宁不为笃定的目光,却沉默着没有回答。
宁不为很是愣了一下,皱起眉道:“褚峻?”
褚峻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在帮你拓海塑骨前,我确实一直在找能应命劫的合适人选……分一缕生机给你,命劫便必然落在你身上。”
宁不为愕然地看着他,然而褚峻依旧是神情淡漠的样子。
“破命劫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死破,他现在也许因为还有时间慢慢找别的办法,可若命劫时间到了,你猜他是会心甘情愿去死,还是——”裴和光微微一笑,“选择用你的命来破劫?”
“你闭嘴!”宁不为冷喝了一声。
“宁乘风,你从头到尾就被他耍得团团转!”裴和光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宁不为,厉声道:“他分给你生机,他给你拓海塑骨,他给你修补破损的丹田和经脉,甚至哄得你和他结了道契,你现在的识海对他来说可以随意出入,他随时都能轻而易举地捏碎你的丹田击毁你的神识要你的命!但是反过来呢?”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是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兄弟反目,夫妻成仇,你见的还少吗!?”
“你现在道心迟迟立不起来,还要继续放任自己沉湎在他给你的这些虚假的谎言里?”
宁不为手中的朱雀窄刀嗡嗡作响,撩起眼皮看向褚峻,道:“他说的全都是真的?”
“嗯。”褚峻应了一声。
宁不为拿起了朱雀窄刀指向了褚峻,褚峻怀里的宁修似有所感露出小脑袋来,又被褚峻伸手轻轻按了回去。
“呀~”宁修不满地哼唧了一声。
宁不为满面寒霜,整个人突然暴起,缠绕着黑雾的朱雀窄刀朝着褚峻劈去,旁边的房晚臣惊呼出声:“乘风兄不要!”
他身后的裴和光微微一笑。
谁知宁不为手中的朱雀窄刀不等碰到褚峻,就猛地调转了方向,猛地劈向了拢袖而立的裴和光。
谢酒赶忙出剑,然而到底是晚了一步,朱雀窄刀擦着他的袖子劈向了裴和光,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了半空,刀刃与屏障相撞擦除一串耀眼的火花,发出令人牙酸的撞击声。
裴和光站在屏障后失望地看着宁不为。
宁不为黑眸中泛起丝丝缕缕的猩红,面色不善地盯着他。
裴和光轻飘飘地一挥袖子,一股无形而磅礴的力量猛地将他连人带刀掼了出去。
宁不为后退十几丈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执迷不悟。”裴和光敛起了笑,“他真是将你哄得晕头转向。”
宁不为手腕一翻,朱雀窄刀中的黑雾猛地翻腾滚动,刀身中尖厉的哭啸声与玉泉村地底怨魂的哀嚎呼应在一处,他脚下用力,整个人飞身而起,力带千钧之势再次劈向了裴和光。
“我的人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第146章 枯骨(上)
这一刀即便是裴和光接下也有点吃力, 周围的火势因为刀气而剧烈扭曲,他的动作看似轻松,但脸色已经微微发白。
“师父!”旁边的谢酒见状想要上前, 却见裴和光抬起手来制止了他。
“在群怨幻境中动用邪气, ”裴和光气定神闲地将手负于身后, 看向双眸猩红的宁不为, “你还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宁不为刀尖往下, 声音里全是冷意, “当年我师父来玉泉村遇到偷袭, 也是你搞得鬼。”
裴和光微笑道:“晏锦舟确实是个聪明人,或者说她比你们所有人都聪明,她发现了我的存在, 从巽府宁城一路追查到了玉泉村, 甚至推断出了当年的事情……抛开其他不谈,我还是很欣赏她这个人的。”
宁不为死死盯着他,“是你害死了她。”
“怎么能是我呢?”裴和光气定神闲的看着她,“只能说她聪明反被聪明误, 天才总是很自负,就像行远一样, 所以她才在群怨幻境里消磨了太久的时间受了重伤……不过真要论起来, 到底是谁害的你心里不清楚么?如果不是你一意孤行非要调查宁家的事,她会为了你来到玉泉村?”
宁不为目光一颤。
裴和光叹了口气,“当年晏锦舟合体大圆满的修为都险些折在这里,你觉得你一个道心都未立起来的化神期又能坚持多久?”
“你到底想做什么?”宁不为冷声问。
“我到底想做什么……”裴和光看向周围铺天盖地的大火, 笑道:“你这种从小到大都养尊处优的小公子是不会懂的, 不过, 也许可以问问景和太尊。”
说完, 竟是直接飞向了旁边一头雾水满脸懵的房晚臣。
房晚臣吓得向后趔趄了两步,就被裴和光扣住了手腕。
“这位、这位壮士!”房晚臣白着脸道:“你冷静一些!有什么事情咱们可以出去再说,我们可以讲道理!”
裴和光眼角抽搐了一下,“……壮士?”
“你、你会飞啊当、当然是壮士!”房晚臣瞄了他一眼,趁机猛地挣开了他的手,跑向宁不为,“乘风兄救命!”
“小五!”裴和光面色一沉。
宁不为提着刀直接越过房晚臣,拎起他的衣领扔向褚峻,褚峻单手接住将他挡在了身后。
房晚臣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额头的汗。
宁修趴在褚峻的肩膀上看着他,软乎乎道:“房房~叔叔~不怕怕~”
房晚臣冲他弯起眼睛笑了一下,“叔叔不怕,叔叔就是有点热。”
宁修伸手指着他的身后,“呀~火~”
房晚臣又忙着踩衣摆上燎到的火。
另一边,宁不为拦在了裴和光面前,冷声道:“轮回转世已完全是另一个人,他现在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裴和光微微偏头,“谢酒。”
谢酒闻声而动,手中执剑直接冲向了宁不为。
宁不为抬刀相抗,和他再次交手,裴和光则落在了褚峻面前。
“景和太尊。”裴和光脸上带着淡淡的笑,“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情,你又何必插手?咱们都是凡间界的人,与其两败俱伤,倒不如一起合作。”
褚峻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你算什么东西。”
裴和光脸上的笑容变冷,“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无形的威压在周围碰撞激荡,房晚臣只觉得胸中憋闷,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鼻子,却摸到了满手的血,然而不等他惊讶,一股无形的力道就将他完全笼罩了起来,令人窒息的压力顿时消散地无影无踪。
幻境之中再开虚空,整个群怨幻境开始变得支离破碎。
桑云站在高处,拿出一道符燃了扔到空中,只见远处大火漫天,下方邪气四溢,鬼啸魂泣,上方虚空乍开,两股威压沉沉压在上面不肯相让。
“疯了么?”她喃喃道。
大黄从纳袋里冒出头来,震惊地瞪圆了狗眼,“是乘风和太尊!他奶奶的真是疯了,要是这个群怨幻境崩塌,别说双镜县,得死多少凡人?这他娘的不是造孽吗!?生怕天雷劈不死他们?疯了疯了!你还愣着干嘛快去阻止他们啊!”
桑云皱眉道:“我没有修为,如何阻止他们?”
“你不是能通晓世间万物吗?那看看最后结果怎么样啊?”大黄急得汪了好几声。
桑云低头看它,“你如何知道?”
“汪,你先别管大爷怎么知道的,你是宁行远的朋友,乘风是宁行远的弟弟,你要眼睁睁看他去死吗?”大黄叫道。
桑云指间微动,面色一滞,有些诧异地看着大黄,“你是行远带走的那只狻兽?”
“狻什么狻,爷只是一条普通无辜的小土狗。”大黄抖了抖耳朵,又反应过来,“姑奶奶诶,你快想办法啊!”
桑云这次直接两只手一起掐算起来,半晌后摇摇头,“算不出来。”
大黄急得想从袋子里面蹦出来,“怎么办,宁修还在,我得去找他们!一个两个就没个靠谱的!让他们看孩子他们只会带着孩子打架!气死狗了!”
说完,竟是直接冲破了桑云的束缚,往火海那边冲了过去。
小黑龙冒出头来打了个哈欠,“嘤?”
桑云思量片刻,也紧跟了上去。
与此同时。
宁不为的刀落在了谢酒的侧颈上,却在快要贴近皮肉时猛地收住。
谢酒愣了一下,紧接着手中的剑飞起打开了朱雀窄刀,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去。
火焰从旁边蹿出来,又被阴邪的气息给生生逼了回去。
褚峻抱着宁修站在原地未动,裴和光也看似心平气和地负手站在那里,但实际上虚空之中两个人已经交手了几百回合,但仍旧未分出胜负。
房晚臣茫然地看着他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和宁修大眼瞪小眼,小家伙显然比他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两只手抱着块糖啃得正欢。
裴和光笑道:“太尊不肯用出全力,到底是有什么顾虑——”
话音未落,一道猛烈的刀风便直冲他后背而来。
“打你用不着他!”宁不为狠戾的声音紧接着传来。
裴和光闪身躲过,回头便看见谢酒半跪在大火前,身上还被捅了好几个大窟窿。
他冷笑道:“没用的东西。”
谢酒又吐了口血,惭愧地低下了头。
宁不为刀光至,裴和光与褚峻便不得不从虚空中退了出来,原本正在疯狂坍塌的幻境又开始稳定了下来。
裴和光一甩袖,直接挡住了朱雀窄刀的攻击,却没有挡住上面紧随而至的黑雾。
原本只是缠绕着刀身的黑雾猛然暴涨,像是嗅见了猎物的恶狼,成群结队气势汹汹地肆虐开来。
裴和光脸色顿时一变,宁不为也愣了愣,朱雀窄刀上的黑雾却好像疯了一样想将裴和光吞噬进去。
凄厉的哭嚎声仿佛刺穿了宁不为的耳膜,他死死握着手中的朱雀窄刀,眼前一阵模糊,再清晰起来时,他便看见了令人震撼的一幕:
他们几个人站在玉泉村的大火中央,而从这里望去,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全都是累累白骨,缠绕在上面的是无数枯萎的藤蔓,干枯焦黑的藤蔓从尸骨的眼眶和骨骼缝隙中爆出,禁锢着他们丝毫不能动弹。
密密麻麻如同蔓延不绝的山脉,累累白骨之下,是滚烫不绝的猩红岩浆,试图将那些白骨卷进去,无数白骨嘶吼挣扎,声声泣血,却于事无补。
而再远处,是一座被焦枯藤蔓缠绕的巨大城池,城池中央一株枯黑的藤蔓高耸入云。
凄风厉号,耳边却仿佛有人在轻声叹息。
宁不为有一瞬间的怔忪,然而一道冷淡熟悉的声音穿破层层鬼泣魂喊,越过无数累累白骨和焦枯蔓延的藤蔓,清晰地落在了他的神魂上,“宁乘风!”
宁不为猛地惊醒,惊醒的瞬间,他恍惚间看到了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上面包裹着一团灿烂的金光,轻轻地在他的心口抓了一下。
剧烈的疼痛随之从四肢百骸传来。
他低头,就看见一只苍白的手正在抓着他的灵根往外扯。
宁不为眼前一阵阵发黑,但手中的朱雀窄刀却不曾放慢速度,直接冲那只手砍去,然而却丝毫没有阻拦住那只手的动作,反而将被强行粘合起来的朱雀窄刀重新打回了碎片。
紧接着一柄通体绯红的长剑直接刺向了那只手,裹着金色灵力的太极印将他的灵根重新推了回去,将他整个人牢牢包裹在一处,随后他就被人扶住了肩膀。
冲天的杀气直接扑灭了长久不熄的无尽火焰,整个群怨幻境剧烈的震荡起来,地底的累累白骨似有所感,仰起了骷髅头,伸长了手臂想去抓那柄绯色的长剑,可一旦靠近又被无情地绞碎成了粉末。
‘渡了我们吧……’
‘求您……求您……’
‘生生世世愿为您驱使……帮帮我们……’
‘帮帮我们……’
褚峻站在赤渊剑后,漠然地看着哀嚎的怨魂和挣扎的白骨,周身雪白的衣衫变得殷红,浓郁的血腥气铺天盖地压了下来,靠近的白骨无一例外全都化作了齑粉。
“你敢!”裴和光怒喝一声,手中结印,原本熄灭的大火又重新燃烧了起来,整个玉泉村拔地而起,带出了底下无数血色的怨魂,与赤渊剑相撞在一处,霎时间狂风大作。
“本尊有何不敢。”褚峻冷漠地看着底下的无尽白骨,如画的眉眼冷淡到了极点,血衣猎猎,“人都杀得,遑论枯骨。”
裴和光怒极反笑,“好你个卑鄙无耻的褚峻!”
“快住手!”一道惊诧的女声从火光外传来。
紧接着一个身躯庞大的异兽越过火光而来,叼起了一手抱着宁修一手扶着宁不为不知所措的房晚臣,将两大一小扔到了自己的背上,震耳欲聋的兽嗥响彻了整个幻境。
宁不为只觉得眼前的这些白骨怨魂与巽府宁城的白骨怨魂纠缠交杂在一处,手中重新凝聚成形的朱雀窄刀剧烈地挣扎,努力试图挣脱他的束缚,黑雾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湮没在里面。
“爹爹~”
“乘风兄!”
远处的哭啸和近处房晚臣宁修的声音模糊在一处,笑声和哭声忽远忽近,无数声音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气势汹汹地冲进他的神魂里。
“宁乘风,你想见你爹娘吗?”
“想给你爹娘报仇吗?”
“你只能修无情道,只有无情道才能让你无坚不摧!”
“宁乘风,你想想你害死了多少人?”
“没有人能帮你,他们都会被你害死……”
“天煞孤星嘛,师友亲人都死绝了,离远点吧。”
“好重的邪气……哈哈哈,原来是个魔头……”
“巽府如今寸草不生,都是宁家的错……”
“凭什么活下来的是你宁不为?”
“你看,不管是宁行远还是褚峻,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你,他们都有事情瞒着你……你从头到尾都被人耍得团团转!”
“他从头到尾都在利用你……”
“在帮你拓海塑骨前,我确实一直在找能应命劫的合适人选……分一缕生机给你,命劫便必然落在你身上……”
“道心不立,你凭什么出去?”
“乘风,你修不成无情道的……”
“哈,你找不到自己的道了……懦夫!”
“你看,我们才是一种人,乘风,乘风……”
仿佛有无数骷髅鬼手从朱雀黑雾中伸了出来,气势汹汹地撕扯着他的神魂,每一个都要凑到他的耳边窃窃私语,嬉笑怒骂不止。
“你做了多少孽?道心,你立啊,你立什么?无情道你修不成,你能修什么哈哈哈哈!你什么都修不成,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你背着这么多神魂干什么?啊?你难道还想救他们?虚不虚伪啊宁不为?”
“你师父怎么跟你说的,你为什么就是不听话!?”
“乘风……乘风……算了吧,算了。”
他恍惚睁开眼睛,看见了面前的李笑寒和宁故。
“好了,乘风不怕。”李笑寒伸手抱住了他,“娘知道,娘都知道,你不容易,咱们不修了,咱们什么都不修了。”
宁故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爹和娘来带你走,这次不会再将你抛下了。”
宁不为握紧了手中的朱雀窄刀,瞳孔有些涣散,声音喑哑:“爹……娘……”
李笑寒和宁故站在那里,身后还站着微笑的宁行远和晏锦舟,再远处,是闻在野和阿凌,还有宁城他熟识的那些人。
他紧握着朱雀窄刀的手缓缓松开,眼睛酸涩,“哥。”
宁行远笑着冲他招手,晏锦舟抱着胳膊懒洋洋地看着他。
“别这么累了,你不适合修道。”
无数熟悉的声音层层叠叠交织在一起,化作了一句话,由上及下轰然落在他的头顶,震聋发聩,好像让他一瞬间清醒了过来。
宁不为艰难地眨了一下眼睛,试图想起自己到底在干什么,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是周围全都是乱糟糟的,李笑寒宁故的身影和裴老大裴李氏的身影交织在一起,他一会儿是裴四,一会儿是宁乘风,他好像在找裴五,又好像在找宁行远。
“爹……娘……”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来。
一样的,他和裴四一样的,他们……他和宁不为一样……
他是谁?
他是……宁乘风,不,是裴四,他叫裴和光……不对,不对,他是谁?
“宁乘风!”带着怒意的声音如狂风过境,凛冽浓郁的杀意和血腥味席卷了所有的黑雾与骷髅,将那些疯狂的复杂的古怪的支离破碎的幻境统统压碎,站在他面前的宁故李笑寒裴老大裴李氏宁行远裴五等人全部都被压成了齑粉。
一双冰冷淡漠又极其漂亮丹凤眼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清泠又极具压迫感的声音落在了他的耳朵里:
“你再不清醒,我就给宁修找个后爹,把他炼回玲珑骨!”
原本松松握着朱雀窄刀的手指骤然收紧,快要溃散的黑雾霎时间又变得浓郁起来,浑浑噩噩的神魂将那抹企图代替自己的神魂彻底绞杀在邪气中。
空气中传来一声尖啸。
宁不为猛地睁开了眼睛。
第147章 枯骨(下)
无边无际的识海中, 入目间全是断壁残垣,上空黑沉沉一片,邪气四溢。
宁不为盘腿坐在地上, 面前是一颗拳头大的黑色丹田, 再往下, 是一根粗壮的金色灵根, 只是因为被生生扯出又被逼了回来, 那灿烂的金色看上去有些黯淡。
每个修士修炼之初, 都喜欢把识海打造成自己最喜欢的模样, 即便是像宁修这样懵懂无知的稚儿,都会把自己的喜欢的东西用灵力在识海里复刻下来。
宁不为最开始的识海并非这般模样。
他曾经在识海中造出了一座城,每条街道, 每块砖瓦, 甚至是墙头上的爬山虎,都和巽府宁城一模一样。
城的中央是宁府,宁府的中央是澹怀院。
院里有两棵桂花树,有大片的九叶莲, 有蜿蜒曲折的连廊,在廊下一抬头, 便能看见远处的沉月山。
再后来, 识海的城池旁多了一座岛,岛上有花有草,有上课他最喜欢的课室,窗外有他喜欢看的青松, 还有他时常去的自省阁, 还有褚峻住的房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宁修和他确实很像, 他儿子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全都造出来,而他则直接将自己喜欢的城池和岛屿照搬进了识海里。
只是万玄院的这座岛在识海中之建了一半便戛然而止,从此他的识海里面一片狼藉。
最开始宁故和李笑寒出事便是他逼迫自己接受,然后藏起来假装忘记,到后来习以为常,宁家出事,宁行远陨落亦是,后来不管是闻在野的死还是晏锦舟和阿凌的死,又或者是褚峻和万里的离开,他都采取同样的方式,面上轻描淡写,实际自欺欺人。
他做不到真的无情。
他修不成无情道——从他在临江城把宁修从半空扔掉又拽回来,或者从更早,从他没有狠下心将宁修炼回玲珑骨而是把小东西揣进怀里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修不成。
宁不为看着面前遍地狼藉的识海,面前漆黑的丹田上开始层层脱落,最后变成了最初晶莹剔透的模样。
破而后立,这一次他终于可以自己选择要走的道。
——
“爹爹~哇!”宁修的哭声在嘈杂嘶哑的鬼叫声和坍塌声里格外清亮。
宁不为艰难地睁开了眼睛,腹部和心口顿时传来阵阵剧痛,险些让他直接又昏死过去。
“爹爹~”宁修小脸上都是泪趴在他身上,两只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一边哭还在一边使劲。
宁不为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金光闪闪,腹部和心口上的伤正在缓慢地愈合着。
他脑子现在还有些发懵,全都是血的拍在宁修的小脑袋上,刚要说话就喷出了一口血。
宁修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手里攥着的半块糖已经化得黏黏糊糊,他呆呆地看着宁不为,带着哭腔喊他:“爹爹~”
“哎,没事。”宁不为咧嘴冲他一笑,结果露出了一排染血的牙。
宁修懵了一瞬,顿时嚎啕出声:“哇——娘亲!救爹爹!”
这下哭得说话都不磕巴了,简直中气十足。
宁不为用拇指给他儿子擦眼泪,结果糊了他一脸血,有气无力道:“你爹没死呢,不用嚎这么大声。”
褚峻一身煞气落在了大黄背上,房晚臣承受不住这浓郁的煞气,直接昏了过去,连大黄都苦着脸呜咽了一声。
宁不为看着他一身红衣自带煞气的模样愣了一下,很快又回过神来,“裴和光呢?”
褚峻声音发冷,“跑了。”
宁不为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刚才混乱的记忆回笼,愕然道:“刚才那是——”
“你差点被他夺舍。”褚峻身上的煞气愈发浓郁,“之前你身上被种的心魔虽然被除掉,但和他之间的关联并没有断,他应当早就有这个打算。”
宁不为从来没想过有人会这么想不开夺他的舍,但一想到这几百年都有人在暗处盯着他的壳子,顿时一阵恶心。
如果不是褚峻喊了他一声……后果不堪设想。
“裴和光此人阴险狡诈,以后遇到绝对不能掉以轻心。”褚峻看向周围崩塌的火海,“群怨幻境已毁,该离开这里了。”
大黄闻言刨了刨爪子,苦着脸道:“太尊,您收一收身上的煞气,我快驼不动了。”
褚峻垂眸默念了句什么口诀,一袭红衣瞬间变得雪白干净,原本浓郁的血腥煞气顿时消失地无影无踪,又成了那个淡定从容了景和太尊。
“哇~”宁修赞叹了一声,走了两步抱住了褚峻的宽袖子,“娘亲~好看~”
娘亲是最好看哒~
褚峻伸手将他抱了起来,抬头看向远处的山崖。
站在山崖上桑云朝着他行了个礼,小黑龙便从她的纳袋里钻了出来,激动地飞向了宁不为和大黄。
大黄怒吼一声,踏碎了脚下的烈火。
宁不为准备闭眼调息的时候,余光却瞥见了谢酒,只见他浑身是伤奄奄一息跪在地上,他皱了皱眉,刚要开口说话,心口突然传来一阵刺痛,眼前兀地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宁修呆呆地看着昏过去的宁不为,又看看刚才两根手指就把他爹给捏晕的他娘,小嘴巴都张成了圆形。
“嘘。”褚峻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了唇边,面不改色地看着他儿子。
宁修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也学着他的样子伸了根手指放在嘴边,乖巧地跟他学,“嘘~”
褚峻脸上露出了个浅淡的笑,伸手将宁不为揽进了自己怀里。
宁修舔了舔自己手指上的糖渍,打了个哈欠,跑到了褚峻和宁不为中间,左右看了看,试图趴在他爹身上。
然后被褚峻两根手指捏着领子放到了自己的腿上。
“你爹爹很累,别吵他。”褚峻道。
“哒~”宁修在他腿上翻了个身,坏心眼地把手上的黏糊糊的糖渍抹到褚峻的袖子上,奶声奶气道:“修修~也~累哒~”
褚峻拿出手帕仔细给他擦着小手。
宁修小声道:“娘亲~爹爹这里~”
他指了指宁不为的心口,“好大的发发~”
说着又皱了皱眉,“吓人~不喜欢~”
跟好看伯伯送给他的花花一点儿都不像,又黑又红,还冰冰哒,讨厌!
“嗯。”褚峻垂眸看了一眼熟睡的宁不为,“抓干净了吗?”
“干净~啦!”宁修骄傲地蹬了蹬自己的小短腿,“全部~给~娘亲啦~”
褚峻又从袖子里拿出来一小块糖。
宁修瞬间坐直了小身板,乖巧地张大了嘴巴。
谁知褚峻却将那块糖一分为二,不等宁修抗议,又把其中的半块分成了两瓣,把其中一小块塞进了宁修的嘴里。
宁修含着糖,眼睛却盯着他手里剩下的糖块,含混不清道:“凉亲~我哒~”
褚峻十分淡定地将糖收了起来,“下次再吃。”
宁修郁闷地趴到了他腿上,安静了一会儿又不老实地往他袖子里钻。
褚峻知道他想找糖,淡定地由着他胡乱钻,等没了动静,将小家伙从袖子里掏出来,果然已经睡着了。
宁不为脸色惨白地靠在他怀里,手里还紧紧攥着朱雀窄刀。
褚峻伸手想把刀拿出来,就见宁不为皱了皱眉,似乎很艰难地想睁开眼睛。
“是我,褚峻。”他低声道。
宁不为的手微微一松,但仍然攥得很紧,迷迷糊糊地嘟囔,“混账东西。”
褚峻:“…………”
“老子早晚劈了你。”宁不为咬牙切齿。
褚峻:“……没大没小。”
宁不为在他怀里动了动,又被他一把按住,“松手,好好睡一觉。”
用力到骨节发白的手指不情不愿地松开刀,脑袋一耷拉,整个人像是卸了力气,瘫在了他身上。
褚峻握住了朱雀窄刀,刀身顿时吓得瑟瑟发抖,拼命想往宁不为身上靠,褚峻轻笑一声,指尖微动,窄刀就全都散落成了碎刀片。
*
双镜县,玉泉村。
躺在院子里的人陆陆续续地醒了过来,惊诧地看着对方。
“刚才……怎么了?”
“我好像做了个梦。”
“我也是!梦见了好多村民,还有什么裴四裴老大!”
“没错没错,他娘的!看得老子憋屈死了,恨不得上去帮裴四杀了那个狗官!但是就是死活动弹不了。”
“没错没错,不过最后裴四烧死那群人的时候真的大快人心呐!”
“但这未免也太过了吧,那可是上百条人命啊……”
“娘老子的,你怎么不看看那些人把人都欺负成什么样了!?”
“…………”
屋子外面吵吵嚷嚷,躺在炕上的房晚臣终于悠悠转醒,目光空茫地看着屋顶。
“大人!大人你没事吧?”主簿带着侍卫匆匆跑了进来。
房晚臣被人扶了起来,头痛欲裂地看着他们,慢慢地摆了摆手,问道:“其他人呢?”
“回大人,都没有事。”主簿小心翼翼道:“大人,这地方太邪乎了,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房晚臣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只是茫然地看向周围,问道:“他们呢?”
主簿和侍卫们面面相觑,“大人,您说的他们是谁?”
房晚臣愣住,道:“就是和我们一起的……”
谁来着?
他模模糊糊记得两个人影,却怎么也想不起具体的模样来,他身上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他却只能勉强记得几个片段,等他被人扶出房间,便连那点片段都记不得了。
“大人,这地上好多灰啊!”有人疑惑道:“厚厚的一层灰白色。”
“瞧着怎么这么像骨灰啊?”有人多嘴。
这句话让众人不寒而栗,有人骂道:“胡说八道什么!大人在这里,别瞎说!”
“可是真的很像啊……”
“去去去,那得多少人才能有这么多骨灰,滚蛋!”
“…………”
走到玉泉村石碑的时候,房晚臣突然勒停了马,转身向后看去。
他们来时正值清晨,走时已近黄昏。
远处是绵延不绝的苍青山脉,在夕阳的余晖下火红欲燃,近处的村落的房屋掩映在树林和山丘中,错落有致,时不时有飞鸟从空中飞过,在风中抖落几根羽毛,晃晃悠悠地落在了破败的烟筒上。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那烟筒里冒出了炊烟,慢慢的,炊烟越来越多,鸡鸣狗吠,孩童的笑闹声和锅碗瓢盆的声音碰撞在一起,从田间地头忙碌了一天的村民三三两两笑着往家中走去,四处都是暖洋洋的饭香。
“……大人?大人?”有人在喊他。
房晚臣猛地回神,面前却还是寂寥清冷的破败荒村。
“大人,您没事吧?”侍卫担忧地看着他。
房晚臣摇了摇头,笑道:“没事,只是觉得我好像在这里住了很久,有些……怀念。”
侍卫茫然地看着他。
房晚臣收回了目光,道:“走吧,错觉而已。”
说罢,扬起了手中的鞭子,“驾!”
马蹄高扬,奔向了双镜县的方向。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最后化作了看不清的小黑点,消失在了斜照残阳里。
第148章 除夕(番外)
两个月后。
宁修穿着红色的小袄, 上面还绣着只惟妙惟肖的小老虎,同色的小裤子上还绣着两个粉嘟嘟的虎爪子,他趴在窗户上看了一会儿, 扭头对褚峻喊:“娘亲~雪~”
寒风裹挟着雪花从外面吹了进来, 冻得宁修缩了缩脖子。
“过来。”褚峻将手里的书放下。
宁修踩着榻上的棉被, 扑进了褚峻怀里。
窝在火炉边上的大黄站起来, 打了个喷嚏, 趴到窗户上用嘴把窗户关了起来, 又大摇大摆地走到火炉边上趴下。
小黑龙倒挂在房梁上打着呼噜, 一口泡泡一口烟,时不时还会被自己吐出来的烟呛一下。
宁修看着躺在床上的宁不为,“娘亲~爹爹~森么时候醒?”
褚峻给他穿好鞋, “他睡够了就能醒。”
宁修鼓了鼓腮帮子, 奶声奶气道:“想让爹爹~一起玩~这泥,好多人~”
“人间的京城当然热闹。”大黄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何况是过年。”
宁修坐在褚峻腿上扒拉他的袖子,“娘亲, 我想~次糖糖~”
“今天已经吃过了。”褚峻伸手捏他的脸。
“不捏~”宁修摇着头往他怀里钻,小声念叨:“想爹爹~要爹爹醒过~来~要爹爹捏捏~”
褚峻失笑, “那你去叫叫他。”
宁修一听果然来了精神, 从他身上滑了下来,吧嗒吧嗒走到床上,费劲地爬上去,钻进了宁不为的被窝里, 他还记得褚峻的嘱咐, 没敢趴心口, 乖乖地趴在宁不为胳膊上, 伸出小手摸了摸宁不为有点扎人的胡茬。
“爹爹~起床啦~”
宁不为没有丝毫反应。
宁修歪了歪头,又摸了摸他的耳朵,“爹爹~爹爹~粗去玩啦~外面下雪~哒!”
宁不为皱了皱眉毛。
宁修眨了眨眼睛,又去摸他的眉毛,“爹爹~你似不似~醒了呀?”
宁不为没有动静。
宁修疑惑地看着他,小声道:“爹爹~娘亲给了次了~好多糖糖~”
宁不为撩起眼皮睨了他一眼。
“呀~”宁修捂住了嘴巴,紧接着兴奋地直接掀了被子,“爹爹!爹爹!”
宁不为一巴掌糊在了他的小脸上,半点不客气地捏住了他的嘴,有气无力道:“祖宗,我就想安静睡个觉。”
宁修开心地拿脑袋蹭他的掌心,被宁不为嫌弃地抵开,“学什么不好跟那只土狗学。”
“说谁土狗呢说谁土狗呢!爷正儿八经的神兽!”大黄冲他汪汪叫了两声。
宁不为勾了勾嘴角,两只手抱住宁修把他给举了起来,还使劲晃了晃。
“啊~呀~”宁修被他晃得晕头转向笑得停不下来,“爹爹~晕啦~”
褚峻走到了床边,伸手他儿子从魔掌中解救了出来,放到床边,垂眸看向宁不为,“不睡了?”
“昂。”宁不为很没形象地在床上摊平,懒洋洋道:“再睡某些人就要急得挑唆我儿子给我刮胡子了。”
褚峻面不改色道:“我给你刮。”
宁不为一抬腿,腿上还挂着个大胖儿子,他很不客气地用脚指着褚峻,“你敢动我胡子我就踹你儿子。”
宁修乐滋滋地抱着他的小腿使劲往上爬。
褚峻淡定道:“踹吧。”
“哒?”宁修歪了歪小脑袋,脚下一滑,掉了个个儿,被褚峻揣进了怀里。
“你的糖没了。”褚峻微微一笑。
“哒~”宁修心虚地垂下了小脑袋。
宁不为把他拎过来,“没事,爹带你出去玩。”
宁修的小脑袋顿时又支棱了起来,“哒!”
宁修缠着他腻歪了一会儿,又跑去跟大黄玩,一人一狗仰头看着在房梁上睡得正香的小黑龙,企图把龙给拽下来。
“哒?”
“汪!”
宁不为倚在床上,摸了摸有点扎手的胡子,认真考虑道:“你说我留个像郝诤一样的胡子怎么样?”
“…………”褚峻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宁不为捋了捋自己尚不存在的胡子,“有了胡子出去不会被人叫乘风兄,起码得被叫声爷爷。”
褚峻捏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往他的下巴上一扫,那片青色的胡茬就被刮得干干净净,以实际行动强烈抗议。
“啧。”宁不为摸了摸光滑的下巴,意有所指道:“胡子也没用,有些人虽然没胡子,但照样老奸巨猾,你说是不是?”
褚峻淡定地给他把脉,“玉泉村的事——”
“先别提,头疼。”宁不为装模作样地捂住了脑袋。
褚峻伸手捏了捏他的后脖颈,“躺了这么久,出去透透气?”
宁不为点了点头,看向宁修和大黄,顺势拽着他的手借力道从床上起来,伸了个懒腰,转了转脖子,感慨道:“幸好只有一个崽子,要是都带来,房子都给你拆——”
他话没说完,就见大黄突然长大了嘴巴,噗噗噗噗连吐四下,吐出了高矮不一的四个崽子来。
“啊啊啊怎么回事!”冯子章大惊失色,旁边江一正惊恐地拽着他的胳膊,“不不不知道啊!”
反倒是仰灵竹和崔元白反应迅速地站在他俩面前,一个扛着刀一个手里拿着毒针,警惕又气势凶残。
大黄拿狗爪子心虚地蹭了蹭鼻子,“爷只想吐个毛球,真的。”
“爹爹!”崔元白看到宁不为,瞬间眼前一亮,一个猛虎扑食就往他身上扑,结果在半空中被褚峻提溜住了衣领。
“爹!”崔元白眼睛又一亮,连手带脚扒拉在了褚峻身上。
“爹!太尊!真的是你们!”冯子章跑到宁不为面前,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直接跪在了他面前,疼得眼睛瞬间冒出了泪花。
江一正眼睛通红地看着宁不为,“爹啊,你是不是又受伤了?咋瘦了这么多?”
“没死,也没受伤。”宁不为伸出两根手指头把他俩推远,满脸嫌弃,“离远点儿,一身的口水味。”
“爷口水没味!有味也是香的!”大黄怒汪。
宁不为抄起枕头扔它,“你跟谁爷呢!”
仰灵竹安静乖巧地站在角落里,观察着周围的环境,细声细气地问:“太尊,我们原本正在万玄院准备休假留宿的事宜,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褚峻道:“大黄送你们过来的,不必担心,此事我会同郝诤说明。”
“好的。”仰灵竹认真道:“您和宁前辈一走便是小半年,宁修中途出事失踪,不过郝院长告诉我们宁修跟您和宁前辈在一起,只是我们也无法确认。”
“郝诤没骗你们。”褚峻道:“他可以信任。”
仰灵竹点了点头,“好的。”
“哒!姐姐~”宁修走过来抱住了她的手。
仰灵竹抱住他亲了一口,开心道:“小山!”
宁修咧嘴冲她笑,然后就收获了好几个来自哥哥姐姐的亲亲,整只小崽子都晕陶陶的,“哒~”
好开心呀~
原本宽敞的房间瞬间变得拥挤热闹起来,明明只是多了个四个崽子,宁不为却感觉像多了百十来个人,吵吵嚷嚷嘻嘻哈哈,闹得他头大。
“这里是凡间界?”冯子章问。
“我还从来没见过凡间界是样子!”崔元白激动地想往外跑,被大黄扒拉住了腰带。
“掌教说凡间界特别热闹,尤其是过年的时候,太尊——大黄说今天是除夕,今天是不是除夕啊?”江一正趴在窗户上问。
“是。”正在给宁不为拿衣裳的褚峻抽空回了一句。
“我同窗说,过年要贴春联。”仰灵竹回忆道:“大家要坐在一起吃团圆饭,街上很热闹。”
“爹爹,出去玩!”崔元白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宁不为。
“爹爹~粗去~玩!”宁修有了同谋,理直气壮地叉着小腰。
“去去去,都去!”宁不为盘腿坐在床上,大手一挥。
顿时一阵欢呼。
这会儿还是上午,京城的街道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冯子章江一正几个穿着万玄院朱红色的弟子服倒也不算扎眼,反倒因为气质出众格外引人注目。
冯子章和江一正走在前面,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碰见喜欢的还要停下来买。
“这个是灵竹说的对联吧?”
“好大的福字!”
“这个红果子是做什么的?”
宁修骑在宁不为的肩膀上,手里还拿着一小串糖葫芦,好奇地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各种从来没见过的新奇东西,忙得眼睛都快转不过来了。
崔元白手里的糖葫芦比宁修的大了好几圈,一边啃一边被褚峻牵着手乖乖往前走。
仰灵竹本来是跟在江一正身后,但是江一正和冯子章走得太快,慢慢她就落在了后面,她只好走在了宁不为的身后,悄悄地小心翼翼地抓住了他的袖子、
宁不为走了一大段路才注意到没看见她,结果一转头就看见她紧张地跟在后边,见他转头赶忙松开了他的袖子。
宁不为碰上的小孩一个比一个糙,唯独仰灵竹安静乖巧得不像话,不说话的时候他都忘了还有这么个孩子。
他清了清嗓子,伸出了一只手,“牵着。”
仰灵竹抬头小心翼翼地看向他,见大魔头一脸理直气壮,有些犹豫地抓住了他的手。
有点凉,但是却让人格外安心。
仰灵竹慢慢弯起了眼睛,因为到了陌生环境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下来,开始放心地向四处张望。
“这位公子,头花要不要?给您女儿买一个吧!”旁边的小摊主笑眯眯地喊:“这可是今年京城最流行的款式!”
宁不为停下了脚步,低头看向仰灵竹没什么装饰的小脑袋,“好,拿两个。”
片刻后,头发上簪了朵大红色的牡丹花的仰灵竹和头上簪了朵玫红色芍药花的江一正面面相觑:“…………”
“我觉得还挺好看的。”宁不为满意地点点头,问褚峻,“你觉得呢?”
景和太尊淡定道:“好看。”
江一正满脸写着‘没想到太尊你是这种人’,悲愤地拽着冯子章往前面跑了,仰灵竹摸了摸头上的花,小声地对宁不为道:“谢谢。”
宁不为咧嘴一笑,阴恻恻道:“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见?”
仰灵竹憋得满脸通红,咬了咬牙,抬高了声音道:“谢谢爹!”
说完转身就跑着追上了江一正。
宁不为愣住,问褚峻,“我长得很像个爹吗?”
褚峻:“……留胡子更像。”
宁不为啧了一声,“呵,没人喊你爹你嫉妒罢了。”
褚峻顺着他的毛捋,认真地点头,“嗯。”
宁不为笑着撞他的肩膀,“小气鬼,宁小山崔小欢,还不赶紧喊他声爹。”
崔元白声音响亮:“爹!”
宁修中气十足:“爹~”
一边一个喊得褚峻耳朵疼,无奈地看着宁不为。
宁不为笑得一脸灿烂。
——
“往这边点儿,哎不对,再往上点儿!”宁不为叉着腰在梯子底下指挥。
冯子章举着胳膊无奈道:“爹你看准再说。”
宁不为瞪他,“我说了,再往上点儿!”
“好好,往上。”冯子章抻长了胳膊把横批一巴掌糊在了门框上。
“雪雪~”宁修手里拿着根胡萝卜递给崔元白。
崔元白更正道:“是雪人,雪人。”
“雪愣~”宁修认真地学。
大黄咬着树枝递给他,“山啊,跟爷学,雪、人。”
“雪~银~”宁修抱起了一个小雪球,“哒~”
“算了,口齿不清不是你的错,怪你爹。”大黄小声说,紧接着就被人踹了一脚。
“宁乘风!你又踹我!你小时候哭鼻子还跟我抢窝你——呜汪!”大黄被人凶残地捏住了狗嘴。
“抢窝~”宁修学得字正腔圆,被他爹没好气瞪了一眼。
屋子里,江一正和仰灵竹轮流往桌子上端菜,江一正敬佩地看向褚峻,“没想到太尊你的厨艺也这么好!”
坐在窗户看宁修和崔元白堆雪人的褚峻不急不缓道:“酒楼订的。”
“……哇。”江一正赞叹了半晌没赞起来,干巴巴道:“太尊你竟然还会从酒楼订饭菜。”
仰灵竹默默地捂住了脸。
褚峻无奈笑道:“天快黑了,喊他们进来吃饭。”
大大小小一群坐在桌子上,大黄自己占了俩座位,刚开始动筷子,崔元白疑惑道:“烧鸡怎么少了一半?”
“鱼也少了一半!”江一正震惊道。
“嗝~”房梁上传来一声饱嗝,耷拉下来半条龙尾巴。
“小黑——”冯子章咬牙。
“爷今天要炖了他你们别拦爷!”大黄愤怒地汪汪声。
仰灵竹惊喜道:“肘子没被吃掉。”
“哒~”宁修开心地揉了揉自己的小肚子。
宁不为拿起了酒杯,看向坐在他旁边的褚峻。
褚峻敛袖端起自己的酒杯,同他的碰在了一起。
“嘭!”
窗外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漆黑的夜幕中炸开了无数绚烂的烟花,响起了声声爆竹,湮没在了凡间界某个热闹的都城里。
卷六:所求道
第149章 浮罗(一)
修真界。
乾府娄州, 万玄院。
茶香沾染着浓郁的灵力,在寂静的室内缓缓散开。
“……也就是说,那个裴和光不仅知道你之前的打算, 还全当着面说给宁乘风听了?”郝诤脸上的表情在幸灾乐祸和同情之间切换了好几次, 最终停在了幸灾乐祸上面。
褚峻嗯了一声。
“那小子没找你算账?”郝诤捋了捋胡子,“没拿他那把宝贝刀劈你?”
褚峻摇了摇头, 道:“他一直没再提过此事。”
郝诤疑惑道:“不太像他的行事作风啊。”
褚峻不急不缓地摩挲着手里的茶杯,“憋着呢。”
刚醒来的时候好像还没懵过来, 回十七州这两天看他的眼神都逐渐开始不对劲了。
“我说你怎么闲得往我这里凑。”郝诤幸灾乐祸地笑道:“活该。”
褚峻微微眯起了眼睛。
“我好心给你出主意,你少算计我。”郝诤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 “不愧是若谷峰种的灵茶。”
“帮忙, 两包都给你。”褚峻道。
郝诤挑了挑眉,揣起袖子揶揄道:“我可记得五百多年前, 某位褚掌教信誓旦旦跟我说要死破命劫, 冷酷无情地很……算计来算计去,大费周章不惜给个小娃娃拓海塑骨——”
褚峻老神在在喝茶。
“啧,‘起码他这样还能多活十几年,我不欠他什么因果’,”郝诤啧啧道:“我这记性不好, 谁说的来着?”
褚峻继续喝茶。
郝诤伸手按住他的杯子, “你这茶到底是不是送我的?怎么你喝起来没完了?”
褚峻只好放下了茶杯。
“他现在若是生气发怒倒也好,我自有办法应对,”褚峻垂眸道:“但他现在不冷不热, 对此事决口不提……”
“结果把你给晾这里了, ”郝诤摇头大笑, “你也有今天!”
褚峻垂眸不答, 瞧着像是在出神。
郝诤嘲笑他嘲笑了个痛快, 最后才敛起了笑,正色道:“自从星落崖一战过后,那个裴和光接二连三拿旧事来刺激宁乘风,估计打得就是想让他重塑无情道心的主意,怕人不上钩,还故意拿宁家旧事和朱雀碎刀引着他……不过要是最后就为了夺舍宁乘风,这似乎有点说不通啊。”
“他本想夺乘风灵根,而后才趁乘风道心不稳时试图夺舍。”褚峻皱了皱眉,“但看起来更像是一种试探。”
郝诤摸了摸胡子,“这半年来,八卦大阵不稳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现在也都知道宁修就是玲珑骨所化,不止崇正盟,十宗门八世家都盯着宁乘风,更别提多少人在里面浑水摸鱼,事情发展地如此迅速,难保不是那个裴和光搞得鬼。”
褚峻慢慢地敲着桌子。
“八卦大阵的事情你如何看?”郝诤突然问他。
褚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如果……修复八卦大阵只能用玲珑骨,褚临渊他们又真的找到了能保全宁修性命的方法,你和宁乘风打算怎么办?”郝诤道。
“为什么要修复八卦阵?”褚峻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冷。
“八卦阵一毁,十七州灵力尽散,恐怕以后修士飞升更是希望渺茫。”郝诤叹了口气。
“未毁时也不见得能有几个飞升。”褚峻轻嗤了一声:“打得什么主意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哎你——”郝诤已经几百年没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过话,一时有些诧异,“你不会把杀戮道的禁止给解了吧?”
褚峻沉默地盯着袅袅升起的白雾。
“还好意思说别人倔,你才是最拧巴的那个。”郝诤无可奈何地看着他,“要是拙之真人还在,非得抽你,犟驴一头!”
褚峻道:“我已改道,就算解开也无妨。”
“呵,你信誓旦旦要死破命劫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郝诤冷哼道:“结果呢,跟人孩子都一箩筐了,现在颠颠跑来求我帮你哄人。”
正在喝茶的景和太尊呛了一口。
——
宁修抱着个小球在连廊下兴致勃勃地往前跑,宁不为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欣赏着久违的风景。
许久没回来,万玄院还是老样子——无趣至极。
一支腊梅开得正盛,宁不为伸手要折,一枚带着灵力的石子气势汹汹地朝着他的手打了过来,被他一把捏在了掌心。
他闻声望去,就见尚暖薇站在门口,面色不善地盯着他,“哪里来的混账小子,敢随便碰我院里的花?”
宁不为规规矩矩对她行礼,语气却十分敷衍,“尚副院长。”
尚暖薇和其他两个长老是万玄院的副院长,但总归副字不太好听,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喊尚院长,鲜少有活腻歪了的喊她副院长。
尚暖薇正打算教训人,就被宁修抱住了腿,“漂亮姨姨~”
“小修?”尚暖薇惊讶地看着他,伸手一把将他抱进了怀里,笑道:“姨姨好久没见你啦,见天跟着你那俩不靠谱的爹乱跑,都瘦没了,让姨姨亲亲——”
宁修开心地哒了一声,指着花道:“姨姨,要花花~”
“好,姨姨给你挑朵最大的。”尚暖薇又使劲亲了他一口,给他折了一大支最鲜艳的让他抱着玩。
宁不为背着手晃晃悠悠逛到门口,不着痕迹地往里面看。
“偷偷摸摸看什么看!”尚暖薇没好气道。
宁不为一脸谦虚道:“未经主人允许进去不太礼貌。”
“以前你天天爬窗户的时候也没见你礼貌过。”尚暖薇冷哼。
“尚副院长不是不认识我么?”宁不为背着手慢条斯理道。
尚暖薇抬脚就踹,被他游刃有余地躲开,顺理成章进了门。
宁修低头看着手里抱着的腊梅,悄悄舔了一口,没尝出什么味道来,被尚暖薇捏住了嘴巴,“怎么跟你爹一样什么都往嘴里放?”
“哒~”宁修吧唧了一下小嘴,“不甜。”
“不甜就对了。”宁不为一手负在身后,弯腰俯身去看桌子上的瓶瓶罐罐,“尚副院长最讨厌别人吃甜的,副院长,能碰吗?”
尚暖薇道:“随便碰,碰坏了我去找褚峻赔。”
宁不为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那怎么好意思。”
尚暖薇抱着宁修找了个椅子坐下,“要做什么赶紧做,少在这儿跟我装模作样,不收你玉灵丹,儿子借我玩两天就成。”
宁不为十分豪爽地点头,“成交。”
正在吭哧吭哧啃花的宁修:“??”
虽然几百年没见,尚暖薇的这个房间还是老样子,各种稀奇古怪的灵植和灵兽兽丹都有,不仅如此,几乎世上所有的符箓法阵都能在这里找到原本或者拓本,从前宁不为在万玄院上学时便是这里的常客,尚暖薇不止一次提过想收他做关门弟子,宁不为却因为贪玩一直没答应,很是让尚副院长不满。
但不满归不满,这房间的禁制对他还是保持着无效,这五百年里他悄悄溜进来过许多次都没被发现过——
也许早在上岛的时候就被郝诤和尚暖薇发现了,但他们都心照不宣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见。
宁不为捣腾了一下午的符咒阵法,宁修喊了好几声爹爹他都敷衍潦草地应了,却连头都没舍得抬。
等画完最后一笔,他终于动了动脖子,抬头看向宁修,“走,爹带你去——褚峻?”
褚峻喝完杯子里的最后一口茶,淡定道:“画完了?”
“昂,完了。”宁不为将手里毛笔放下,“你怎么来了?”
“宁修该吃饭了。”褚峻道:“走吧。”
正值放年假,除了专门的岛屿用来给不回家的掌教和弟子留宿,其他地方基本没有人出现,他们现在住的还是之前褚峻在这里当掌教时的房间,不算太大,但勉强也够用。
冯子章几个和其他留宿的弟子一起,被掌教们带着去了浮罗秘境历练,据说过两天才能回来,大黄和小黑被揣着带走,是以宁修孤零零一个多少有点小寂寞。
他坐在桌子前乖乖地吃完了饭,又被褚峻擦干净了嘴巴和小手,有点闷闷不乐地揉了揉圆滚滚的肚子。
褚峻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他们很快就回来了。”
“哒~”宁修趴在他的胳膊上,“爹爹~去哪泥了?”
褚峻抬起头,宁不为果然又消失不见了。
陪着宁修玩了一会儿“找爹爹”的游戏,在第七次确认宁不为没有把自己藏进博古架的花瓶里之后,宁修终于打了个小哈欠。
“娘亲~困啦~”宁修迷迷糊糊地趴在他怀里,像一蓬软乎乎的小棉花团子。
褚峻摸了摸他的小耳朵,“睡吧。”
宁修趴在他怀里没一会儿就睡熟了,也不知道做了什么美梦,咧嘴笑得十分开心。
褚峻将他塞进了小被子里,身后的门就被人推开了。
“睡了?”宁不为靠在门框上问他。
“嗯。”褚峻转头看向他,而后目光一顿。
宁不为头发湿漉漉地披着衣裳,前襟大敞,原本略显锋利的眉眼在水汽中柔和了许多,但脸上的神情却不怎么和善。
只见大魔头指着自己锁骨处的一枚殷红的小痣,声音里仿佛带着冰碴子,“你给我解释解释,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第150章 浮罗(二)
*
半个时辰前。
宁修坐在桌子前被褚峻喂饭, 宁不为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褚峻,每次褚峻想开口说话,他就故意转头看窗外, 褚峻最后也没能说话。
宁不为勾了勾嘴角,然后动了动鼻子, 抬起袖子闻了闻,一股子草药和兽皮的味道, 顿时皱起了眉。
他炼制了不少有用的符篆, 但这味道单单用清洁术清不干净, 他记得附近有个温泉,心下顿时有了决定。
宁修把蛋羹吃到了衣服上,正闹着让褚峻用小清洁术给他变干净,宁不为便趁这个空当出了门。
原本一切进行地很顺利, 温度正好, 无人打扰, 他优哉游哉地靠在池壁上,面前是错综复杂的阵法纹路, 在他灵力的引导之下自行变化, 甚至还能当成水镜来用。
虽然这个增加的用处十分鸡肋,但即便是大魔头偶尔也有闲得无聊的时候,他甚至还有心情在上面画了几朵流云, 打算拿给他儿子玩。
宁不为一边想着一边撩起眼皮仔细端详两朵流云是不是一边齐, 正巧看见了水镜里映照出来的自己。
身为一个时时刻刻都在搞事的魔头, 他很少有这么闲情逸致泡澡的时候, 更没照镜子的爱好, 而那枚小红痣又刚好在锁骨偏下的位置, 若不是他造阵法时正好低头在看, 再加上水有些烫以至于这红痣颜色格外深,他还真发现不了。
但就算是它再不显眼,宁不为也认出这是记忆被封印留下的红痣——而且这灵力的气息他再熟悉不过。
跟这种老狐狸耍心眼他够呛是对手,而且他也不耐烦拐弯抹角,何况对方是褚峻。
宁不为泡在水里沉着脸考虑半晌,决定还是直截了当地问褚峻。
*
褚峻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
“当年你在万玄院时,我给你封印了一段记忆。”褚峻道。
可即便是在意料之中,宁不为也难免火大,他扯了扯嘴角,“要是我没发现,你就不打算解开了?”
褚峻正要开口,便见宁不为瞬间到了他跟前,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冷冷盯着他,他便知道不管给什么回答都很难让这位祖宗满意。
自然也知道他不是单单只为了这一件事情。
见他沉默,宁不为眯起了眼睛,微微俯身盯着他,似笑非笑道:“褚掌教,原来你也有心虚的时候。”
“嗯。”褚峻垂下了眼睛,昏黄的光线打在他侧脸上,留下一圈淡淡的光晕。
宁不为呼吸微滞,心里暗骂了一句,努力告诫自己不要被美色所惑,更不要因为对方示弱就轻而易举放过他。
他的目光克制又隐忍地在褚峻脸上流连了好几圈,才勉强定下心神没让自己亲下去,直起身冷声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等褚峻说话,他接着道:“当然,你有你自己的打算,也没必要同我说,毕竟我只要稀里糊涂帮你渡命劫就行。”
只是越说语气越冷,最后直接黑了脸,周身的邪气肆虐蔓延,虎视眈眈地流连在褚峻身边。
然后他就听见褚峻轻轻叹了口气。
宁不为眉梢微动,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凶神恶煞吓到他,但紧接着就推翻了这个想法,十分不客气地扣住了他的下巴,“少在这里装模作样,有话直说。”
褚峻握住了他的手腕轻轻摩挲了一下,“听了你会生气。”
宁不为挑眉道:“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裴和光说得那么过分我都没舍得一刀劈了你。”
不过是气到分心险些被掏了灵根差点夺舍……而已。
褚峻微微偏头,亲在了他的嘴角上,温声道:“说好,听完不许解道契,不许离家出走。”
褚峻破天荒这么主动一回,宁不为被亲得脑袋发懵,敷衍地点了点头,他喉结微动,伸手指了指另一边嘴角,勾唇笑道:“褚掌教,公平一点。”
褚峻十分大方地满足了他的愿望,而后正色道:“其实——”
话没说完,就被人按住肩膀往后一推压在了床柱上。
“褚掌教,这么点儿好处就让我不解道契,还不许离家出走,您这未免有点瞧不起人。”
宁不为一手撑着柱子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一条腿压在他的腰侧,将褚峻严严实实困在自己怀里,逮着人肆意妄为亲了个够,还很大逆不道地在褚峻的耳垂上留了一小圈圆润的牙印。
“胡闹,宁修还在。”褚峻低头将被他扯散的前襟拉好。
褚峻的嘴唇有点发红,宁不为恶劣地用犬齿碾了一下,才有些呼吸不稳的抬起头来,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瞟了眼睡得四仰八叉的儿子,哼笑一声:“睡得跟猪似的。”
“再说——”他意味深长地往下看了两眼,手滑到他的腰带上轻轻勾了一下,揶揄笑道:“太尊这清净道修的……好像不太到家吧,嗯?”
褚峻耳朵上泛起一层薄红,沉声警告道:“宁乘风。”
“我可什么都没干。”宁不为举起双手以示清白,眼中的笑意倾泻而出。
而后眼前突然一花,再睁眼便发现自己身在自省阁。
宁不为脸上的笑意一僵,看向身侧的褚峻,苦着脸道:“我都五百多岁了,开个玩笑而已,不用再抄书吧。”
褚峻抬手覆住了他按在案几的衣袖,修长如玉的手指在一片黑色中格外显眼刺目。
褚峻的手扣住了他的手,宁不为下意识觉得事情不太妙,猛地抽手竟然没能抽动,后背贴上了一片温热的胸膛,褚峻不急不缓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中途改道,清净一道确实修炼得颇为艰难。”
宁不为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发涩,看着自己的手被他扣着往下,干笑道:“那也不用在这里……”
褚峻在他身后轻笑了一声:“不如你来帮我。”
宁不为被刺激得头皮发麻,咬牙道:“不帮。”
褚峻低声道:“乘风,求你。”
宁不为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冲向了脑子,暗骂了一声,将旁边碍事的矮几踢到了一旁。
矮几撞到书架上,发出“哐啷”一声闷响。
…………
宁不为懒洋洋地靠在那张碍事的矮几上,甩了个大清洁术之后,眼神空洞地看着书架上的某本不知所名的书,有点想不起来他是怎么从兴师问罪变成白日宣淫的——还是在自省阁这种操蛋的地方。
褚峻正弯腰将散落在地上的书捡起来放回书架,白皙修长的手捏着泛黄的书页,让宁不为有点心猿意马。
瞧着淡然出尘不食烟火,但其实就是个衣冠禽兽。
啧。
他揉了揉微微发酸的手腕,虽然他帮了忙,但褚峻也很自觉地出了力,彼此彼此,不亏。
完全忘记正事的大魔头一脸餍足地靠在矮几上,这种与神交截然不同的愉悦让他十分满意,甚至开始暗搓搓打算怎么才能哄着褚峻更进一步。
“别捡了。”宁不为抬脚勾了一下他的脚踝,“过来。”
褚峻将最后一本书放回去,甚至仔细地又用了遍清洁术,才走过来坐到宁不为身边。
宁不为伸手搂住他的腰,打了个哈欠,拍了拍他的大腿,然后枕了上去。
褚峻十分自然地伸手捏了捏他的后脖颈。
宁不为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命劫的事情——”褚峻刚开口,就听见宁不为的呼吸平稳得不像话,一低头,果然看见宁不为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识海都封闭的那种沉。
“…………”
褚峻垂眸盯着他看了半晌,脸上的神色意味不明,而后缓缓地伸出手——
在宁不为的脸上轻轻捏了一下。
果然……很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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