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玉泉(二十一)


    通常来说, 修士的修为越高,寿元便会越长,只是修真界斗争不断腥风血雨并不太平, 许多修士都陨落在斗法中,还有很大一部分修士则是因为渡劫失败而陨落。


    遑论修仙一途与天争命,修为越高危险便越多,最后能成功渡劫飞升的修士少之又少。


    像宁不为这种四五百岁的修士若是放在世家里, 都能勉强称个老祖了,更何况像褚峻这种小乘期一千余岁大能。


    说他老宁不为觉得半点都不冤枉他。


    不过看着褚峻垂着眼睛好像在生闷气,宁不为又觉得这“老糊涂”有点莫名的……可爱。


    “那你仔细看看。”宁不为抱着宁修, 将手腕抬起来凑到他眼前。


    褚峻伸手捏住,温热的绯色灵力顺着他的手腕游走至丹田, 将他身上的伤口都检查了一遍。


    “化神初期,经脉识海拓宽了许多。”褚峻皱了皱眉, 道:“你有些心急了。”


    像宁不为这种重新开始修炼的情况,最稳妥的办法是安静闭关上一两百年慢慢来,而现在才一年不到的时间……依褚峻看,他这次突破即使到元婴初期都太过冒进,谁知道他竟然大着胆子直接跳了个大境界到了化神期。


    简直是不要命。


    “我的修炼方法和你不一样, 快慢无所谓。”宁不为倒没有觉得是冒险, 而且现在朱雀刀虽然只剩最后一块没有找到,但裴和光这个人诡谲莫测, 修真界危机四伏, 他总不能每次都靠褚峻帮忙。


    褚峻握着他的手腕沉默着没说话。


    宁不为突然福至心灵,凑到他耳朵边低笑着说了句什么, 褚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被碰到的耳朵梢却染上了层薄红, “成何体统。”


    宁不为只意味深长地冲他笑。


    宁修搂着宁不为的脖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好奇地眨着眼睛,“啊哒?呀?”


    你们在说什么呀?我能不能听呀?


    宁不为和褚峻站得有些近,身量又差不多高,宁修被宁不为抱着扭过身来,趴到了褚峻肩膀上,凑到他耳朵上听,小声的问:“哒?爹~”


    褚峻轻咳了一声,轻轻将他的小脑袋推开,“别学你爹胡闹。”


    被推开的宁修歪了歪头,转头看向宁不为,“爹~爹~咿呀?”


    宁不为严肃道:“小孩子少打听事。”


    宁修郁闷的哼哼了一声。


    不开心~


    不过他的不开心在看到不远处熟悉的身影时立刻就飞走了,他指着远处的人影,“啊哒!”


    哥哥回来啦!


    ——


    山林风大,夜色浓郁,虫鸣声和兽嗥声交织在一起忽远忽近,跃动的火光里,木柴焦糊的气味在微凉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冯子章用剑将快燃尽的木头往火堆中间怼了怼,然后将手中捏着的小半颗玉灵丹塞进了褚信口中。


    他已经守了褚信将近半个月,但人依旧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褚信的呼吸很微弱,有一道伤口从他的眉骨延伸到太阳穴,往外冒着浑浊的黑气,冯子章想了许多办法,都没能让这道看起来有些恐怖的伤口愈合。


    他既希望褚信能赶紧醒过来,又害怕褚信醒来之后自己小命不保,因此十分谨慎地设下了个困人的阵法,这阵法是宁不为教的,他第一次尝试,耗费了一下午的时间才磕磕绊绊完成。


    大概是那小半颗玉灵丹起了效果,原本昏迷不醒的少年有些费劲地睁开了眼睛,看到冯子章时,神情有一瞬间的茫然。


    冯子章紧张地挺直了后背,手指死死攥着剑柄,一旦褚信有异动,他就立刻御剑跑。


    果不其然,在褚信认出他来之后,茫然逐渐被阴郁取代,半张脸爬满了诡异的黑色纹路,额头暴起青筋,猛地冲他扑了过来。


    冯子章转身就要跳上飞剑逃跑,然后就被他放在地上的木柴绊了一下,悬在空中的飞剑被他撞到了一边。


    冯子章坐在地上一脸惊恐地看着扑上来的褚信,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褚信仿佛撞到了什么东西,往后踉跄了一步。


    原来是他之前设置的阵法。


    冯子章暗自松了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弯腰将旁边的剑捡了起来,看向形容狼狈的褚信。


    褚信目光阴沉地盯着他。


    冯子章见他眉骨到太阳穴的那道伤口开始流血,咬了咬牙,将手里剩下的那半颗玉灵丹也扔给他。


    褚信动作迅速地一把抓住,以为是什么暗器,结果是小半颗丹药,又抬起头看向他。


    “你身上的伤有很多我治不好,你……你自己想办法吧。”冯子章被他看得白毛汗都下来了,往后退了两步,抓紧了手中的剑,“这阵法天亮就失效了,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就跑进了旁边的林子里,跑了一炷香才想起要御剑,飞在空中还时不时警惕地回头看,发现褚信没有追来才松了口气。


    晨光渐起,万千霞光铺满天际,冯子章从飞剑跳到地上,扫了扫被流云沾湿的衣袖,拿出琉璃球来定好方位,准备遵从褚峻的指示继续寻找自己的机缘。


    余光一扫,便又看见了之前带自己找到法器的小蘑菇。


    这蘑菇似乎胆子很小,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就会藏起来,现在藏在几片草叶子后面,装成一朵普通的蘑菇。


    冯子章走近两步停下来半跪到地上,冲它伸出一只手,怕吓到它便将声音放得很轻,“过来吧,我不会伤害你的。”


    那只小蘑菇犹豫了一会儿,大着胆子蹦跶了两下,跳到他的掌心里,发现对方没有强行驯服自己的意思之后,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拇指。


    小蘑菇不怎么软,还有些潮湿,带着泥土和草叶的清香,但十分乖巧可爱,冯子章摸了摸之后,问道:“你是想要跟着我吗?”


    小蘑菇在他手掌心里蹦跶了一下,然后跳到了他的肩膀上,催促着他往前走。


    冯子章本来想休息一下,但是他有些不好意思拒绝,即便对方只是个小蘑菇,便点了点头继续走,一边走一边和它说话:“我没养过蘑菇,不过我吃过……啊,不是,就是那种普通的蘑菇,你放心,我不会吃你的,你看着好像有毒。”


    小蘑菇:…………


    “你们蘑菇不都是长在土里的吗?要不我给你做个盆吧。”冯子章低头在纳戒里翻了翻,结果只找到了平时小江给他盛饭的碗,“要不——凑合一下?”


    等他挖了些土将小蘑菇种在碗里,一人一菇齐齐沉默了下来。


    小蘑菇从碗里跳出来,重新回到了他的肩膀上,冯子章只好将碗放回了纳戒。


    没过几天冯子章便发现这个小蘑菇似乎对宝物格外敏感,每次都能找到些他不认识的好东西,不过短短几天,几个纳戒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


    冯子章清点完东西之后,用灵力捏了个碗让小蘑菇啃着玩,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他梦见自己被人掐住脖子,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猛地睁开了眼睛,结果发现不是在做梦。


    “褚……”冯子章想开口说话,却根本发不出声音,紧接着他想用法术,但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周身的大穴被人封得严严实实,半点灵力都调动不了。


    褚信将他掼到墙上,声音有种怪异的嘶哑,“宁不为在哪里?”


    冯子章挣扎的动作一顿,艰难地拍了拍他掐着自己的手。


    褚信力道微松,冯子章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半晌才缓过来。


    “说话。”褚信不耐烦地看着他。


    “我……我也不知道。”冯子章觉得自己脑子转得飞快,应该能想出逃走的办法,但实际上却是脑子一片空白,全都是“我要完蛋”这四个大字。


    果然他爹没骂错,他死也是被蠢死的。


    褚信眼中血色弥漫,声音嘶哑道:“冯子章,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我……”冯子章觉得一心两用这种事情太艰难,办法想不到,只好先老老实实回答他的问题,“之前在临江城,是你收留了我们。”


    褚信冷笑一声,语气讥讽,“那是我做过的最愚蠢的事情,要不是我眼瞎救了你们,也不会连累我师父师兄师弟全部惨死!”


    冯子章愕然,“怎么会——”


    “怎么会?”褚信咬牙死死盯着他,“这话你该去问宁不为!”


    冯子章被他语气中的狠辣吓了一跳,紧接着皱起眉,“我爹他不会滥杀无辜!”


    “哈。”褚信嘲讽一笑,“这真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你竟然相信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头不会滥杀无辜?”


    冯子章被他嘲弄的语气激起了脾气,回呛道:“那你有什么证据是我爹做的?而且你现在才像邪修!”


    褚信脸上嘲讽的笑容一顿。


    冯子章色厉内荏地瞪着他。


    褚信扯了扯嘴角,“没错,你说得对,我现在就是个邪修……不择手段的邪修。”


    阴冷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围绕过来,冯子章顿时瞪不下去了,“你、你要干什么?”


    “既然你不告诉我宁不为在何处,留着你也没什么用,倒不如将你的金丹和灵根都送给我,让我养好身上这些伤。”褚信的手抵在了他的丹田处,在冯子章惊恐的目光中身形面容逐渐扭曲,化作了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青年。


    “如果你的金丹和灵根都在我身上,你猜宁不为会不会识破?”褚信脸上惊恐的表情和冯子章完全一样,甚至连语气都别无二致。


    丹田处传来一阵刺痛,冯子章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第122章 玉泉(二十二)


    崔元白最先完成了任务回来, 褚峻给他的玉牌能出声,他也不用费劲去看,只是要花些时间背完, 但这对他来说也颇有些艰难,磕磕绊绊背了一个多月,终于从山洞里出来。


    他远远地就看见宁不为和褚峻抱着宁修站在飞舟前,苦闷的心情顿时明媚起来, 一边跑一边喊:“爹!爹爹!我回来啦!”


    他像一阵风跑到两人面前,跳到了宁不为身上。


    小家伙长高了些,但还是有些瘦, 宁不为一只胳膊就抱得动,崔元白大概是在山洞里憋闷久了, 小嘴巴巴地跟宁不为说:“爹爹,我背完了好厚的一本书, 每天都要背好几页,背不下来还要挨罚,山洞外面有只野猪天天来烦我……”


    然后又转过头对褚峻道:“爹,我背完之后玉牌就碎了,我怎么都粘不好。”


    “无事, 碎了就说明你记熟了。”褚峻点了点头。


    崔元白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 然后又从宁不为身上跳下来,宁修也闹着要下来, 褚峻便将他放到了草地上。


    “小山有没有想我?”崔元白伸手使劲揉了揉宁修肉嘟嘟的脸蛋。


    “呀~”宁修被他揉得嘴巴都变了形, 却咧嘴笑得很开心。


    崔元白伸手有些费劲地将他抱起来,“小山你又胖了。”


    “哒~”宁修点了点头, 扭了扭身子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于是崔元白就将他放下来, 宁修牵着他的手往前走了五六步, 骄傲地挺着小肚子,“啊!”


    我也变厉害啦~


    崔元白惊喜地看着他,“小山真棒!”


    宁修又牵着他走回来,站在宁不为面前炫耀,“哒~爹~”


    宁不为蹲下来拍了拍他的头,语气夸张道:“哇,你怎么这么厉害?明天就能跑了!”


    宁修学着他的样子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然后开心地笑了起来,甚至还激动地原地蹦了好几下,虽然脚都没能离地,但充分表达了自己的豪情壮志。“哒!”


    我就知道我很厉害哒!


    然后因为对自己的错误认知,松开了抓着崔元白的小手。


    只见他踉踉跄跄往前走了几步,啪叽一下摔到了地上,然后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整个过程太过流畅,以至于宁不为都没反应过来,直到听见哭声才赶紧把宁修扶了起来。


    褚峻从头到尾都在安静地看着。


    宁修原本哭了两声就停住了,借扶他的力气站了起来,但看见他爹来哄,眼泪顿时就止不住,也不肯站了,伸着胳膊要宁不为抱。


    宁不为便赶紧将他抱了起来,捏着他的下巴看,果然磕破了一点皮。


    “呜~”宁修顿时哭得更卖力。


    爹爹~脸疼~


    宁不为见他哭得惨,便准备用灵力给他覆住,却被褚峻阻止。


    “他自己会。”褚峻语气中带上了点无奈,“许久不见你,他只是在冲你撒娇。”


    说完他帮宁修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温声道:“你自己试试。”


    宁修看着褚峻抽噎了一下,睫毛上的小泪珠要掉不掉,然后从小手里飘出来一点点金色的灵力补到了下巴上,伤口瞬间就愈合了。


    褚峻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个圆滚滚的小石头递给他,“不错。”


    宁修又抽噎了一声,然后就抱着小石头乐滋滋地给宁不为看,“啊~”


    我又有一个啦!


    宁不为:“…………”


    崔元白鼻子灵,把脑袋钻进褚峻的袖子里,果然看见了储物袋里的一堆小石头,退出来眼巴巴的看着褚峻,“爹,我也想要一个。”


    褚峻道:“将清心诀背一遍我听听。”


    于是崔元白将手放在身后,流畅地背完了一遍,褚峻又随机问了他几个问题,他也磕磕绊绊地回答了。


    褚峻这才点头,示意他自己挑。


    崔元白挑了个小小的白色鹅卵石,对着太阳看得津津有味,一副赚到的模样。


    见宁不为在看自己,褚峻便对他露出了个浅淡的微笑。


    宁不为:“…………”


    这么哄骗两个无知稚儿良心真的不会痛吗?


    事实证明不会。


    几天后,宁不为懒洋洋地靠在榻上,用灵力托着十几个小石子来回变换摆成各种形状,崔元白和扶着榻站着的宁修仰着脑袋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很捧场地惊叹一声。


    宁不为得意一笑,然后用灵力把两个小家伙托了起来,让他们高高地贴着房顶漂浮抓那些四散开的小石头,两个细细的红线缠在他的指间,好像放风筝一样控制着方向。


    每次宁修或者崔元白快抓到石头的时候,他就漫不经心地动动手指,正巧让他们抓不到。


    褚峻一进门就看到这幅场景。


    他就说放石头的纳袋怎么越来越轻,以及宁修和崔元白怎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来越调皮。


    一个用灵力包裹了个小石子朝褚峻飞了过来。


    褚峻伸手要接,那小石子仿佛长了眼睛一样,动作敏捷地绕着他的手指滑过,留下些凉丝丝的触感,在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又倏然飞回了宁不为的手中。


    宁不为单手支着头,另一只手上松松垮垮缠着两根细细的红线,黑色的灵力包裹着的白石头落在手背上滚了两遭,被夹在了修长的手指之间。


    他冲褚峻懒洋洋地笑了笑,褚峻微微一怔。


    宁不为其实很好的结合了宁故和李笑寒各自的优点,生得骨相上佳皮相俊美,又被宁行远教养得极好,举手投足间不自觉带着世家公子的萧肃清朗。


    有时候人骨子里的东西是很难被彻底掩饰的。


    阳光从窗户外面洒进来,宁不为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又放出根红线来缠住了褚峻的手腕,甚至心情颇好的系了个蝴蝶结,慢悠悠地将他往自己这边拽。


    褚峻便顺着丝线的力道往前,最后停在了榻前。


    宁不为挑眉,“怎么了?”


    褚峻正要开口说话,外面传来了江一正欢腾的声音:“爹!太尊!”


    于是宁不为起身,和褚峻站在窗户前看去,便见江一正灰头土脸地站在飞舟下面,激动地冲他们摆手,“我还捡到了灵竹和大黄还有小黑!我就一起带他们回来啦!”


    宁不为疑惑地转头看向褚峻。


    褚峻沉默片刻,“……我怕一正迷路,就让大黄带着小黑去接她回来。”


    宁不为低头看着江一正兴高采烈的模样,趴在窗户上问她:“你对着石碑悟了些什么?”


    江一正挠了挠头,仰着头看向他和褚峻,脸上写满了迷茫和不确定,“那石碑上全是稀奇古怪的图画,我研究了半天没看懂,就放弃了,然后在旁边的桃林里闲逛,觉得还是不要太勉强自己比较好——”


    她说着眼睛越来越亮,“我摘回来好多桃子,可甜了!我还留了种子,等回家了就能种上。”


    “回家?”宁不为不解。


    “太尊说咱们在梨城有座大宅子!”江一正扯着嗓子喊,然后拽着仰灵竹往飞舟上跑,“还有,灵竹的手竟然长出来了!”


    宁不为啧了一声,“她这是悟了个什么?”


    “挺好的。”褚峻眼中泛起丝笑意,“她方才说的那句话我想了几百年才想明白,一正心思纯净,大智若愚,成就未必会低。”


    宁不为有点诧异,紧接着江一正就拉着仰灵竹跑进了房间,仰灵竹虽然年纪小,但要沉稳淡定许多,双手将药鼎交还给褚峻,弯腰行礼,“多谢太尊指点,我已取得生骨莲炼入体内,右手也重新长了出来,此恩灵竹没齿难忘。”


    褚峻微微颔首,接过了她递上的药鼎,又指点了她怎么修养,仰灵竹应声道谨记,然后小心翼翼地看了褚峻旁边的宁不为一眼。


    宁不为冲她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企图吓唬小姑娘。


    谁知道仰灵竹竟然半点不怕,甚至还弯起眼睛抿唇笑了一下。


    宁不为十分没趣地摸了摸鼻子,将还在上面飘着的宁修和崔元白收了回来。


    宁修和崔元白玩得满头大汗,宁修见两个姐姐和大黄小黑都回来了,表现地十分激动,挨个牵着展示自己能走五步的新技能,最后被江一正塞了个水灵灵的大桃子。


    宁修吃惊地看着面前和自己脑子差不多大桃子,使劲咽了咽口水,“啊~”


    好大好香呀~


    那边一群小孩忙着吃桃子,宁不为扫了一眼,问褚峻,“子章去干什么了?”


    褚峻看着满屋闹腾的孩子,不急不缓道:“去破一个他自己的命劫。”


    第123章 玉泉(二十三)


    听冯子章要渡命劫, 宁不为一开始还打算去帮忙,毕竟冯子章喊他声爹,就算插手因果也大不过这声爹去, 谁知没过半天, 冯子章自己就颠颠地回来了。


    “爹!太尊!”冯子章背着大包小包, 整个人风尘仆仆, 像是从哪里逃难回来。


    江一正赶紧帮忙接过他背的包,“你怎么不放纳戒里?”


    “纳戒里也都满了。”冯子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然后将纳戒也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全部都倒了出来, “我捡到了好多东西,大部分都不认识。”


    宁不为随意一扫,里面的天阶法宝不下五件,还有许多天材地宝, 这傻小子一路背回来没被人抢真是离天下之大谱。


    冯子章带回来的东西林林总总上百件,江一正带着几个小的兴致勃勃地帮他清点。


    冯子章很有大哥的自觉,十分大方道:“喜欢什么自己拿!”


    说完又走到宁不为和褚峻面前, 从袖子里捧出来一只圆滚滚的小蘑菇, 那蘑菇胆子小得可怜,窝在他手心里不敢动, 冯子章道:“爹,太尊, 这些东西都是它带我找到的, 不过我不知道它是什么。”


    “寻宝菇。”褚峻道。


    宁不为接话道:“这小东西是上古时期才有的灵物,和十七州现在的寻宝鼠差不多, 不过胆子极小, 也不会认主, 能不能收服全看缘分,浮空境里也没剩几只。”


    “啊。”冯子章挠了挠头,“它一直跟着我。”


    “此物难得,既然你们有缘,便照顾好它,切忌随意现于人前。”褚峻道。


    冯子章点了点头,就被崔元白拉着去看宝物了。


    宁不为低声问褚峻:“他命劫破了吗?”


    褚峻缓缓摇了摇头。


    宁不为看着蹲在宝贝里面傻乐的冯子章,皱了皱眉,却也没有再多问。


    破命劫并非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情,从命劫显现到完全破解的时间长短因人而异,有些人一个命劫可能几百年都破不了,有些人可能只用几个时辰就勘破。


    凭冯子章这逆天的气运,宁不为以为用不了多久,结果人回来了劫没破。


    “你我无需过多插手。”褚峻见他皱眉,便出声道:“有些事情需要他自己想明白。”


    褚峻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江一正就问道:“子章,你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啊?”


    冯子章神色微顿,继而摸了摸鼻子,干笑道:“没啊,我就一直在忙着捡宝贝。”


    一脸心虚生怕别人看不出他在撒谎的模样。


    宁不为:“…………”


    入夜。


    熟睡中的冯子章猛地惊醒,他条件反射般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却只摸到了一手冷汗,半晌才坐起来,使劲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透过窗户向外看,已经月上中天。


    他犹豫许久,又将窗户关了起来。


    半个月后。


    梨城。


    繁华的城池熙熙攘攘,在东南坊沉寂许久的一座宅子终于又迎来了它的主人,只是这一次它的主人不再是孤身一人。


    宁不为这五百年来四处漂泊,从来没有在哪个地方久留过,自然不会想购置宅子,乍一看这黑瓦白墙宽敞素净的院子,竟然还有点恍惚。


    冯子章几个大的带小的早就迫不及待地去四处观光,时不时发出惊叹,一副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但明明就是随处可见再普通不过的宅子。


    “爹,太尊,咱们家真大呀!”江一正叉着腰感慨,指着角落的一块地问褚峻,“太尊,我能在那里种棵桃树吗?”


    褚峻点头,“可以。”


    “爹,我能住这间吗?”崔元白跑过来拽褚峻的袖子,仰着脸问他。


    褚峻道:“去问问其他人,你们自己商量。”


    崔元白欢呼一声,便去征求冯子章等人的意见,原本冷清空旷的院子中瞬间充满了人气。


    宁不为随手抹了一下石头做的灯罩,上面古朴的兽纹看上去气势十足,他有些好奇,“你一个人怎么买这么大的宅子住?”


    褚峻仔细回想了片刻,眼里浮现出了一丝困惑,“记不清了。”


    宁不为揶揄地挑了挑眉。


    “我买这座宅子时——”褚峻清了清嗓子,“不过三十余岁。”


    如今过去了近千年,他实在记不清当时三十多岁的自己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买下这么大一座宅子,只是一直习惯进出凡间界时会来此处歇歇脚,护院的大阵也一直用灵石养着。


    宁不为有点无法想象三十多岁的褚峻是什么模样,也是现在这种不紧不慢的温吞模样?又或者十分活泼?


    可“活泼”这两个字安在褚峻身上又实在违和。


    当褚峻说这宅子的陈设近千年来没换过后,宁不为便对这宅子起了浓厚的兴趣,每个院子房间都端详了一遍。


    简单朴素的摆设和褚峻的识海一样无聊。


    三十多岁的景和太尊大概和活泼也沾不上什么边。


    等宁不为逛完了所有的房间,那边几个小孩也都商量好了各自想住的房间,宁修也十分积极地参与了进去。


    “啊~”宁修指着一间厢房,激动地蹦了蹦。


    这一间呀~


    崔元白揉了揉他的脸,认真道:“那我们就是邻居了。”


    “似~里居~”宁修弯起眼睛冲他笑。


    江一正点了点头,“那最大的一间就留给爹和太尊吧。”


    宁不为正好从连廊外拐进来,就顺嘴问了一句:“留什么?”


    “爹你和太尊住这一间吧。”冯子章指着最大的一间正房。


    宁不为愣了愣,“房间这么多我为什么要和他住一间?”


    “啊?”冯子章被他问地懵了一下。


    江一正眨了眨眼睛,“啊。”


    只有崔元白心直口快,理所当然地说:“爹和爹爹跟爹和娘一样,道侣都要住一间的。”


    仰灵竹点了点头。


    “爹~凉~哩!哒!”宁修摇晃着走过来抱住宁不为的小腿。


    爹爹娘亲~要和我住一间哒~


    宁不为被这一双双眼睛盯着,罕见地脑子有点转不过来,“我和他——”


    说不是道侣,可道契结了,雷劫也帮着挡了,神交双修也没落,亲儿子都会喊爹了……


    可说是道侣,他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于是他和许多当爹娘的一样,无师自通地糊弄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别管,忙你们自己的去。”


    于是一群崽子又兴致勃勃去各自房间里布置窝去了。


    只有宁修还抱着他的小腿仰着小脑袋。


    宁不为伸手将他抱了起来,看着他和褚峻十分相似的那双眼睛出神,有一搭没一搭地捏他的小脸蛋。


    “爹爹~不!”宁修大概被他捏疼了,气鼓鼓地拍他的手。


    宁不为很识趣的收回了手,低头问他,“要是……很久见不到我,你小子会不会把我给忘了?”


    宁修眨了眨眼睛,歪了歪头,“啥?”


    “啧。”宁不为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你这是跟谁学的?”


    “大~哥哥~”宁修见他爹笑,便也跟着一起笑。


    “算了,就快你生辰了。”宁不为抱起他来掂了掂,“一岁了,儿子你起来成熟了不少啊。”


    “哒!”宁修搂着他的脖子往宁不为脸上亲了一口,正好啃到他爹的鼻尖。


    “哎,糊我一脸。”宁不为嫌弃的抹了一把,举着宁修仔细地瞧。


    当初那么一丁点儿大揣他前襟里都绰绰有余的小东西,现在白白胖胖都能走会说话了,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竟然真磕磕绊绊养活了。


    “小兔崽子。”宁不为哼笑了一声。


    最后还是没有和褚峻住进一个房间。


    褚峻将宁修哄睡之后,推开房门出来,一抬头就看见宁不为懒散地坐在对面屋顶上,手边还放着坛开了封的酒。


    见他出来,宁不为便冲他招了招手。


    片刻后,褚峻和他一起坐在了屋顶上,晒月亮。


    秋风渐凉,虫声唧唧,在梨城看到的月亮要比浮空境小上不少,平白多了分寂寥的意味。


    “后天是宁修的生辰。”宁不为看着院子里的小路,月光洒在青石板上沁凉,“我刚在无尽河边上醒过来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还以为他是谁扔进我怀里的,皱巴巴一团跟个没毛的小耗子一样……”


    即使看见他眉心的九叶莲家纹,其实也是不想养的。


    那么点大的小东西,身上玲珑骨的气息又那么浓,他怕自己忍不住给炼化了,但莫名其妙就揣进了怀里,在冷冰冰的雨里靠他不怎么暖和的体温暖着。


    宁修不会说话也不会自己吃饭,除了尿床只会哇哇大哭,还总会被人给盯上拖后腿,半点用处都没有,搞得他焦头烂额,后来在临江城他一时犯浑差点给扔了……


    宁不为已经忘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习惯了半夜时不时起来给他喂米糊换尿布,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见他哭不再是不耐烦,而是心急火燎生怕他哪里不舒服。


    放在一年前,他打死都想不到自己会变成这样。


    “我以前,一直想不明白爹娘当年为什么要把我藏起来……我宁愿和他们死在一起。”宁不为扯了扯嘴角,目光平静地看向褚峻,“但是有了宁修之后,我就明白了。”


    好好活着,原来是他爹娘对他最大的期许。


    第124章 玉泉(二十四)


    冯子章吹熄了蜡烛, 然后蹲在地上补完了房间内阵法的最后一笔,将整个房间笼罩在结界中,然后从纳戒中掏出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小瓷瓶。


    小蘑菇趴在他的肩膀上抖了抖菌伞。


    冯子章伸手摸了摸它, 小声道:“别害怕,他现在伤害不了我们的。”


    说完, 他默念口诀,整个人消失在了房间中,只有一个小瓷瓶安静的立在桌子上。


    瓷瓶内的空间和冯子章现在住的房间差不多大, 只是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浑身都是血的人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 四肢都被散发着金光的符纸牢牢钉在地上。


    冯子章小心地走近他, 然后就听见一声沙哑的笑。


    “你终于想通了?”褚信剧烈地挣扎了一下, 伤口处的血又缓缓地洇了出来。


    冯子章没敢走得太近,警惕地盯着他,“想通什么?”


    “杀了我啊。”褚信目光阴沉沉地盯着他,“我三番四次想要你的命,上一次若不是这只臭蘑菇突然出现,你现在早就是个没有灵根和丹田的废人了,这样你都不打算杀我?”


    冯子章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


    之前他被褚信控制住险些剖了灵根, 但小蘑菇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帮他挡了一击, 还被削掉了一半的菌伞, 他晕了之后又被疼醒,当机立断把本来就身受重伤的褚信给困在这个不知名的法器里。


    他本来打算跟他爹坦白这件事情, 但是又不知道为什么, 迟迟没有说出口, 而他一路心惊胆战地藏着这瓷瓶和里面的褚信, 他爹和太尊竟然也没有发现。


    “我不想杀你。”冯子章听他这么问, 缓缓地摇了摇头。


    褚信冷笑了两声,“你想慢慢折磨死我?不愧是认了大魔头当爹的人。”


    冯子章皱了皱眉,“我没想折磨你。”


    “你有本事放了我!”褚信又使劲挣了一下,疼得面色一阵扭曲。


    “我没本事。”冯子章摇了摇头,“我要是放了你,你肯定会杀了我。”


    褚信气急败坏地吼道:“你既不杀我,又不放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冯子章茫然的摇了摇头,“我还没想好。”


    褚信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继而勃然大怒,“冯子章你个怂货!杀人都不敢!你个蠢货!懦夫!没用的废物!”


    冯子章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手背上青筋暴起,灵力凝成的冰锥直指褚信眉心。


    褚信死死咬着牙,脸上却挂着嘲讽的笑。


    冯子章双目通红地盯着他,猛地松开了手,连带着冰锥也瞬间消散无形。


    “……你说得对,我就是个废物。”冯子章低头盯着他,英俊的脸上满是沮丧,“我优柔寡断,愚蠢懦弱,还总是不合时宜地想当好人,却只会不断地连累别人,除了运气比别人好之外,简直一无是处。”


    “我甚至连杀了你都不敢。”


    褚信勾了勾嘴角,“你的师兄弟们全都被你师父闻鹤深杀了,但凡有点血性的人都不会当缩头乌龟,现在闻鹤深被废了灵根扔到了凡间界,你难道不想亲手为你师兄弟报仇吗?”


    冯子章脸上的神情一怔。


    “哦,我差点忘了,你连我都不敢杀,更何况是闻鹤深?”褚信讽刺笑道:“一个为了活命认魔头当爹的胆小鬼——


    冯子章,你这种没心没肺的人,怕是连心魔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


    江一正刚收拾完房间准备上床睡觉,外面的门就被人敲响了。


    “小江姐姐,你睡了吗?”仰灵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江一正披上衣服下床,打开门,果然看见仰灵竹站在门口。


    她赶紧将仰灵竹给拽进了房间,摸了摸她的手,果然冰凉。


    于是又赶紧将门关上,拉着她坐在了床上,“怎么了?有什么事情?”


    仰灵竹抿了抿嘴唇,手指和袖子绞在一起,最后像是鼓起了勇气,开口道:“小江姐姐,我要走了。”


    江一正愣住,半晌才开口:“怎么好端端的要走?爹说我们要在这里住下的。”


    仰灵竹摇了摇头,“小江姐姐,这是你们的家,我、我的家在医仙谷,但是医仙谷已经没有人了,灵脉也都被其他门派瓜分……我听子章哥哥说宁帆已经被你爹杀了,我——”


    她眼睛红了一圈,攥紧了自己的衣袖,“师叔陨落前将医仙谷的掌门印交给了我,我要出去重建医仙谷。”


    “可是你还这么小,你怎么重建啊?”江一正不赞同道:“就算要重建,也得等你长大一些吧。”


    仰灵竹脸上闪过一丝茫然,“我现在不知道,但总能找到办法的。”


    “我不该留在这里打扰你们。”


    江一正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们都很欢迎你在这里的,爹他看着凶,其实人很好的,我和子章当初缠着他不肯走,他也没有真的赶我们,还有太尊,他虽然看着性子冷,但其实最温柔了,从来没嫌弃过我们。”


    仰灵竹捏着衣角,小声道:“我知道的,宁不为老是偷偷往我纳戒里塞丹药和符纸。”


    她发现了很多次,但是不好意思问。


    江一正点了点头,“爹他就是爱这样,他是害怕。”


    仰灵竹疑惑,“怕什么?”


    宁不为这么厉害的大魔头,竟然也会有害怕的事?


    “怕我们受了伤没丹药救命。”江一正笑了笑,使劲眨了一下眼睛。


    “可我是个医修,丹药很多。”仰灵竹说。


    “但那是他给的。”江一正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子章和我,还有欢欢,跟你一样都是他捡来的,他只给自己的小孩丹药。”


    仰灵竹愣住。


    “我早就说啦,爹心肠很软的。”


    ——


    房顶。


    褚峻按住了宁不为试图拿酒的手。


    宁不为顺势抓住了他的手腕,借着月光低头看。


    褚峻手腕清瘦,凸出的腕骨稍微有些硌,整只手骨节分明又白皙修长,单这么看着都赏心悦目。


    宁不为慢吞吞地摸过他的指骨,触感温热明晰,他喝了酒脑子明显变慢了一点,依稀记起自己说过再也不会碰酒。


    不过他一向说话不怎么算数。


    褚峻好像看透他心里的想法,出声道:“你又想自己离开?”


    宁不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紧接着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片刻后又转过头来理直气壮地瞪他。


    褚峻先是欣赏了一下他这变幻莫测的表情,很快就反应过来,“你喝的什么酒?”


    一小股灵力托住了酒坛,默默地藏到了宁不为的身后。


    褚峻:“……时迹坊的仙人醉?”


    “我只喝了两三口。”宁不为语气笃定,“微醺。”


    褚峻不喜饮酒,于是问他时带了些疑惑,“这酒很好喝?”


    宁不为皱了皱眉,没有点头,只是问他:“你要尝尝么?”


    褚峻刚要开口说不必,就被宁不为抓住了衣领往前狠狠一拽。


    靴子踩着的瓦片响起细微的摩擦声,带着些梨花香的酒气弥漫在唇齿之间,时而凶狠霸道,时而缠绵温存,最后只剩些清甜的苦香,热气沿着喉间一路曲折蔓延进了心里。


    像是被人拿着烙铁使劲烫了一下。


    宁不为同他靠得极近,近到能看清他眼睛里映出来的另一个宁不为。


    近到宁不为只是稍微动了动,鼻尖就和褚峻碰到了一起。


    宁不为抓着的褚峻衣领的手因为过分用力骨节有些微微泛白,却没放开,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我从来没有送过别人花。”


    不管是可遇不可求的浮罗花,还是沼泽里随处可见的小野花,狗尾巴草也没有。


    “我其实……挺喜欢你的。”


    宁不为借着酒意壮胆说出来,又因为过分直白而有些忐忑。


    因为太缺乏这方面的经验,他想尽量说得漫不经心来以此表现地游刃有余,多少符合他魔头的气质,可对上褚峻的眼睛,还是不可避免的紧张起来。


    “那个道契,我找到解开的办法了,你要解开吗?”


    尽管很多时候他都看不明白褚峻这个人,尽管他也没奢望能和褚峻有个什么结果,但他还是很在意褚峻的回答。


    拒绝,答应,或者轻描淡写的忽略。


    褚峻的回答在他的意料之中。


    褚峻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反问:“你想解开吗?”


    宁不为不悦地眯起了眼睛,抓着他的前襟往后推了一把,却没放开他,语气有些冲,“我先问的你,你只说解或不解。”


    褚峻眸光微沉,“你亲手结的契,你又说……喜欢我,为什么还要找解开道契的办法?”


    宁不为被他问得一噎,张了张嘴,“我当时喝醉了,没经过你同意,道契结了之后要共担因果,我们——”


    不至于。


    没必要。


    没到这个程度。


    “道契怎么解我几百年前就知道。”褚峻轻轻叹了口气,“我也从来没有收过别人的花。”


    宁不为觉得脑子转得有些慢,从褚峻嘴里说出来的话囫囵转了好几圈,他才勉强理解过来,看着褚峻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褚峻的声音在微凉的晚风中打了个卷,围着他逛了一遭,才慢悠悠地落进他的耳朵里。


    “宁乘风,我不解道契。”


    “我其实……也挺喜欢你的。”


    第125章 玉泉(二十五)


    宁修生辰这天, 梨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


    宁修最近喜欢上了崔元白送给他的一块红宝石,每天都要抱着玩上许久,却经常忘记丢在什么地方,于是江一正和仰灵竹就给他做了个宝石项圈, 编了一圈彩绳, 上面还坠了些闪闪发光的灵石。


    虽然十分花里胡哨, 但放在个周岁的小娃娃身上, 倒也合适,看着就喜庆。


    宁修每天早饭前都要低头看一看,表示自己的很喜欢。


    “圈圈~”宁修拿着鸡蛋啃了一小口,低头指给宁不为看。


    宁不为被上面花里胡哨的装饰闪得眼疼,边上的褚峻倒是十分赞同地点点头,附和道:“好看。”


    宁修开心地学他说话, 觉得娘亲的品味和自己一样好,“好~看~”


    宁不为觉得褚峻一本正经扯谎的本事简直炉火纯青,他伸手戳了戳宁修的红宝石,“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


    “次饭~朔花~”宁修将嘴里的鸡蛋咽了下去,有点噎, 指着自己的小水瓶, “爹爹~水水~”


    宁不为将水瓶递给他,宁修抱着咕嘟咕嘟喝了两口, 又拿起啃了一半的鸡蛋来,然后伸手将蛋黄拿了出来,抬头看着宁不为,“爹爹~”


    宁不为知道他儿子不喜欢吃蛋黄, 关键他也不怎么喜欢, 抬头看房顶装看不见。


    宁修见他不搭理, 又扭头看向褚峻,“娘亲~”


    褚峻眉梢微动,静静地看着他,也没应声。


    宁修拿着蛋黄想了想,奶声奶气地喊他,“爹~次黄黄~”


    褚峻低下头,咬走了宁修手里的蛋黄,皱了皱眉,咽了下去,然后状若无意地端起旁边的茶喝了好几口。


    宁不为憋着笑,严肃地教育宁修,“小孩子不能挑食,会长不高。”


    宁修的小嘴巴一动一动的吃着剩下的蛋白,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爹爹~次~”


    “爹爹不吃。”宁不为坚定地反驳。


    “爹~次~”宁修指着褚峻,企图用事实来反驳宁不为。


    宁不为眯起眼睛,目光满是威胁地盯着褚峻,“下次他也不吃。”


    一大一小都直勾勾地盯着他,褚峻淡定地放下茶杯,开口道:“嗯,下次我也不吃。”


    宁修慢吞吞地吃掉最后一点蛋白,弯起眼睛冲宁不为笑,“爹爹~哒~水水~”


    蛋黄什么哒,下次再说吧~


    宁不为叹了口气,认命地将手里捏着的小水瓶塞给他。


    宁修晃了晃了小脚丫,又拍了拍肚子,示意自己吃饱了,褚峻便给他换衣裳。


    因为今天过生辰,小衣裳是昨天从锦衣阁新买的,大红色的小袍子,衣领是一圈柔软又雪白的绒毛,看着可爱又喜庆,好像刚捞出来的小汤圆。


    刚换的小靴子上绣了两个小老虎,宁修盯着看了许久,褚峻要将他放到地上的时候死活不愿意,非要他抱着。


    “啊~”宁修指着自己的小靴子,严肃地摇摇头。


    褚峻会意,“怕弄脏了?”


    “哒!章章~”宁修软乎乎地点点头。


    “好,不踩。”褚峻甚至特意将他往上抱了抱。


    一大一小看得宁不为半晌无语,他凉嗖嗖道:“鞋子不踩地干嘛穿?大男人这么娇气。”


    “糟系~”大男人宁修吧唧一下趴在了褚峻的肩膀上,吐了个口水泡泡。


    外面的雨下得愈发大起来,宁修听见声音要出去看雨,看见小黑和崔元白在雨里踩水玩,犹豫的看着自己的新鞋子,沉思半晌,从掌心晃晃悠悠地飘出来两团淡金色的灵力,裹住了自己的两只小脚。


    片刻后,他十分开心地在雨里和小黑龙一起玩水,身上淡金色的灵力将他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将雨水完全隔在了外面,就算站不太稳跌在地上,也不会弄脏新衣服哒~


    宁不为颇有些诧异道:“小东西还挺聪明。”


    褚峻揣着袖子和他并肩站在连廊中看宁修他们玩水,闻言道:“宁修如今魂魄安稳,不必在跟着你四处漂泊,你是这样想的?”


    宁不为愣了一下,微微偏过头来看向他,“你怎么——”


    “你把宁修用的东西全都放进了房间的橱柜里。”褚峻没有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宁修身上,不急不缓道:“但是你的房间里,什么东西都没有。”


    干干净净,也空空荡荡,来时房间什么模样,现在依旧是什么样子,甚至连件外裳都不留在房间,和当初在一见峰时的情形相同,根本没有要久留的意思。


    宁不为没想到只是抱着宁修在自己房间里吃了个鸡蛋,褚峻都能看出这么多来,他摸了摸鼻子,不怎么理直气壮道:“我只是习惯将东西都放在纳戒里。”


    褚峻继续道:“如今宁修依旧遭人觊觎,子章命劫未渡,几个小的都无力自保,凡间界无法用灵力,躯壳无用,我也只能留在这里顾看,你打定主意离开,我自然也不好阻拦。”


    宁不为一噎,这么被褚峻直白地点破心思,任他巧舌如簧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解释。


    因为他就是这么想的,只是……一时之间还没想好怎么跟褚峻“商量”。


    他一向我行我素,不怎么在意别人,但褚峻和这几个孩子不一样,他不希望他们被牵涉进自己的事情中,尤其是褚峻。


    大能修士,稍微多沾一点因果都可能埋下祸患的种子,这种不必要的因果,褚峻还是能避则避。


    大魔头只能抱着胳膊闷头看雨,越心虚越沉默。


    谁知褚峻只是笑了笑,“这些都无妨,只不过你若是悄无声息地将道契给解了——”


    他顿了顿,转过头来盯着宁不为。


    宁不为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干嘛?威胁我?”


    他宁不为最不怕威胁。


    褚峻声音平静地说:“我修的不是无情道,即便已经上千岁,也没办法对所有事情心如止水。”


    “我也会伤心。”


    宁不为僵在了原地。


    褚峻大部分时间都神秘难测,但有时却又过分直白,经常让他措手不及。


    然后不可避免地,将主动权交到他的手上。


    “你想跟我一起去凡间界?”宁不为问完,想把自己的嘴给缝上。


    他坚定了许久的想法被褚峻三言两语就给动摇,对方挖个坑明晃晃地告诉他,他还是脑子发热想往下跳。


    姓褚的果真诡计多端,一身白皮裹的全是黑馅。


    “嗯。”褚峻毫不矜持地点头。


    宁不为眯起眼睛,“那宁修他们——”


    “郝诤明日便到。”褚峻不急不缓地接上,“带他们去万玄院。”


    宁不为哼笑一声:“啧,好算计。”


    郝诤带去了自然要安置,安置完自然要进学,万玄院的掌教们未必是十七州修为最高的,但绝对是十七州中最会教学生的,哪怕只待个一年半载都能受益无穷。


    这几个小屁孩不管哪个都够不上万玄院近乎苛刻的入院要求,但谁让他们的“爹”是褚峻。


    话说到这里,于情于理,宁不为再拒绝就很没必要了。


    “不过有一件事情你说错了。”宁不为皱眉看着他。


    “什么?”褚峻问。


    宁不为抱着胳膊,下巴微微扬起,嚣张道:“我在你房间里留了一件外裳。”


    至于他为什么要在褚峻房间里留件外裳——前天他抱着宁修在褚峻房间里玩,结果被尿了一身,他不想要就悄悄扔进褚峻的衣橱里去了。


    至于为什么非要扔褚峻的衣橱里,他乐意。


    说完也不等褚峻反应,转身就回了自己房间,“嘭”得一声将门关了个严实。


    褚峻揣着袖子站在廊下,听着雨声潇潇,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宁不为靠在门上吐了口浊气,然后皱着眉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房间。


    还真跟褚峻说得一样,一件属于他自己的东西都没有。


    他娘的。


    ——


    翌日。


    宁不为虽然很想躲在房间里不出来,但身为这群崽子的“长辈”,他还是硬着头皮出来见客。


    郝诤笑呵呵地坐在主位上,见宁不为出来,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宁不为额头的青筋使劲蹦了一下,上前两步对郝诤作揖行礼,“学生见过院长。”


    郝诤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等他行完礼才装模作样道:“乘风不必多礼,你如今是景和的道侣,就算连名带姓喊我也是使得的。”


    宁不为想拔朱雀刀出来砍他。


    “礼不可废。”褚峻拉着宁不为坐下,温声道:“乘风一向知礼。”


    宁不为对他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叹为观止。


    “还特意给这几个孩子准备了给掌教们的束脩。”褚峻将一个木檀盒子放到了郝诤面前。


    郝诤乐呵呵的神情一顿,“嗯?”


    “我与乘风去凡间界这几年,还得劳烦郝院长了。”褚峻微微一笑,“乘风常同我说,郝院长一向坚持有教无类。”


    “哪里哪里。”郝诤按住了木盒,“你我之间无须如此。”


    “不可,贤弟一定要收下。”褚峻笑道:“乘风如今是我的道侣,贤弟若是推辞,他恐怕要不高兴。”


    宁不为:“…………”


    这有仇当场就报的本事——郝诤一千年都没跟他翻脸真是好脾气。


    大人们以打机锋为乐趣,几个小的就紧张又懵懂地站在边上,宁修摇摇晃晃走到褚峻跟前,又被郝诤抱过去给了个小法器玩,坐在郝诤怀里玩得十分开心。


    直到半晌过后,他被郝诤抱着一路出了院门,而褚峻和宁不为则站在了门口不再往前。


    宁修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趴在郝诤怀里冲宁不为和褚峻伸手,奶声奶气地喊:“爹爹~爹~”


    见他们还没有跟上来,顿时不乐意了,扭着身子想下去找他们。


    “哎,你俩爹把你卖给我们万玄院啦。”郝诤拍了拍他的后背,笑呵呵道。


    宁修瞪圆了眼睛看着他,眼眶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郝诤没想到他当真,忙道:“哄你玩的,你爹他们很快就接你回去,不哭不哭。”


    宁修哇得一声哭了出来,趴在他肩膀上看站在院门前的宁不为和褚峻,一边哭一边喊:“爹爹~娘亲~”


    原本被冯子章牵着手的崔元白还很兴奋,但听见宁修哭,也忍不住转头看宁不为和褚峻,跟着哇得一声哭了出来,“爹——”


    缩在冯子章袖子里的小黑龙也跟着哼哼唧唧地啜泣。


    仰灵竹悄悄红了眼眶,攥紧了江一正的手。


    郝诤瞬间觉得脑袋大了一圈,有种转身把这群崽子给丢回去的冲动,结果等他一转头,就见宅子大门紧闭,姓宁的和姓褚的连影都不见了。


    郝诤:“…………”


    ——


    几个小崽子一走,原本热热闹闹的宅子瞬间恢复了之前的清冷,宁不为感觉自己在院子里喘口气都能听见回音。


    “子章和小江性子软,容易受欺负。”宁不为踩过青石板积下的雨水,嘀咕道:“元白没轻没重容易惹事,也就灵竹稍微稳重一些,”


    “宁修不知道要哭多久,”宁不为皱了皱眉,“要不我再去送送——”


    褚峻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你总不能时时刻刻都照应在他们身边,万玄院有郝诤和尚暖薇在,又常年封闭在海岛上,比十七州其他地方都安全许多。”


    “我知道。”宁不为清了清嗓子,“我就是,不太放心。”


    “那我们尽快将事情解决,早点接他们回家。”褚峻捏了捏他的掌心。


    宁不为有些焦躁的心情因为他这句话而瞬间平复了下来。


    然而还不等他一口气松到底,一道十分陌生的声音突然在院子里响起:


    “宁乘风!我能说话啦!”


    卷五:枯骨堆


    第126章 双镜(一)


    宁不为循声望去, 就见大黄甩着舌头直直地冲他扑了上来。


    他在伸手接和抬脚踹之间犹豫了一瞬,刚准备抬脚大黄就很自觉地停在了他跟前。


    “汪!”大黄使劲甩了甩尾巴,“老子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他娘的真是憋死了汪!”


    宁不为一把揪住了它的狗耳朵, 冷飕飕道:“你跟谁老子呢?”


    “汪~”大黄开心地甩着尾巴,“乘风乘风,我会说话了汪!以前在宁府你经常偷偷给我喂骨头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挨宁行远训了还抱着枕头抢我狗窝结果被——呜汪?”


    宁不为一把捏住了他的狗嘴,一脸高冷,“胡说八道。”


    大黄拿头拱他, 尾巴甩到飞起。


    天空又开始飘起了细细密密的雨丝,褚峻见状道:“进屋说。”


    宁不为只好放开了它的狗嘴。


    大黄迈着小碎步嘟念道:“真是多谢太尊帮忙, 要不是您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说话, 乘风找您当道侣真是找对了啊,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举办道侣大典汪?你俩年纪都不小了该办啦,再给宁修生几个弟弟妹妹呜汪!?”


    一炷香后,大黄脑袋上顶了个大包, 眼泪汪汪地用狗爪子捂着头趴在地上, “怎么还揍狗呢?”


    宁不为仔细端详着它,“你是当年宁府看大门的黑狻?”


    “呜汪!没错!就是本大爷!”大黄起身抖了抖身子, 摇身一变,先是变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黑狗, 继而身形变化,露出了六条腿的异兽原身,漆黑的皮肤上画满了猩红的符文, 身上拖着许多铁链, 脖子上还带着个缚兽项圈, 项圈上还挂了个可爱的黄色小铃铛。


    “你送我的小铃铛我还留着呢!汪!”大黄用一只爪子拨拉了一下, 铃铛顿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对于七八岁干的蠢事,宁不为拒绝回忆,果断转移话题,“你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汪~”大黄挠了挠下巴,变回了黄色小奶狗的模样,原本粗狂的男声变得奶声奶气,“我原身损毁只剩魂魄,沉睡了五百年,在临江城嗅到了绿藤的气息才醒过来,正巧碰见你在承运楼抱着个小娃娃喂饭,我就躲进了勺子里,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成了宁修的契约兽,还又重新有了肉身,汪~”


    宁不为捏起它的后脖颈将它放到了桌子上,“当年宁家……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大黄前脚掌并在身前坐下,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只是那段时间宁行远有些怪怪的,而且,有个很讨厌的人一直跟在他身边。”


    “什么人?”宁不为问。


    “我一直都没能看清他什么模样,但是记得他的气味,臭的,现在更臭了。”大黄道:“就是他杀了宁行远!现在还想伤害宁修!”


    宁不为神色一滞,“不是渡鹿?”


    大黄摇了摇头,“之前渡鹿连我都打不过,宁行远……还托我照顾你来着,可惜我连大门都没跑出去,好险魂魄元神躲了过去,但是伤得太重陷入了沉睡……”


    ——


    数日后,凡间界。


    “县里来的那位新县令好像挺年轻,是今年科举的探花郎哩!”


    “这探花郎怎么想不开来双镜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嗐,谁知道呢……”


    晌午阳光正烈,一群长工躲在靠近官道的树荫凉底下喝水吃饭,一边吃一边唠着嗑。


    “反正现在的日子越来越难了,北边的仗一直打,等再过一年,我就带着我婆娘和孩子往南边去,反正有祖上传下来的手艺也饿不死。”一个年轻些的男人摔了摔鞋底的泥巴。


    “李三,你祖上是玉泉村的吧?”有人问他。


    李三点了点头。


    “豁,几百年前玉泉村的琢玉工匠可是入了史册的,京城那位远近闻名的裴玉匠祖上也是玉泉出来的,怎么你早没想着用这个混饭,跟咱们在这里种地啊?”


    李三摇了摇头,“祖上传下的家训,不让做,等真混不下去了再说。”


    “不让做还传,真是……”


    “哎,说起这玉泉村,之前不是一直闹鬼吗?我听在官府当差的亲戚说咱们县令不信鬼神之说,等休沐时要亲自带人去查探破除谣言。”


    “新官上任三把火,鬼村那里大片的良田都荒着,之前的县令又不是没动过心思,还不是没成,李三,你家祖上没传下什么话来?”


    李三脸色微微一变,继而挠了挠头,憨笑道:“我们早几百年就搬到莲花村了,啥也不知道。”


    一群汉子在唠嗑打屁,有几个已经睡过去鼾声如雷,正当此时,官道上有人打马而来,停在了他们面前。


    李三心中有事没睡,正巧看见两人模样。


    这二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差不多的高挑身量,穿得衣服看不出什么料子,但瞧着就飘逸好看,带着说不出的贵气。


    其中一人穿着黑衣,眉眼生得极俊,只是面上带了些不耐,不怎么和善的样子,站在他旁边那白衣人倒是模样寻常,冲他微微一笑,拱手问道:“这位小友,请问前面可是双镜县?”


    李三赶忙点头,起身给他指路,“往前再走十几里,穿过片杏林,就能看见城门了,现在日头高——”


    他说着看向这二人,结果发现他们面色如常,脸上半点汗珠都不见,干笑道:“二位公子骑马不用半个时辰就能到。”


    “多谢。”那白衣人对他笑了笑,而后两人上马,很快消失在官道上。


    李三抻着脖子看了半晌,旁边有人踢了踢他,“干嘛呢?”


    李三也不恼,躺到树荫底下睡了过去。


    官道上,宁不为拽了一下缰绳,马停了下来,他摸到水袋灌了好几口,因为喝得有些急,前襟湿了一大片。


    他下意识地想使个小清洁术,诀掐了一半才想起凡间界没有灵力,气得又喝了两口。


    前面的褚峻勒停了马,反身回来看他,“等进了城我们先找处客栈歇下,等明日再去玉泉村。”


    大腿内侧传来火辣辣的疼,宁不为皱着眉点了点头。


    褚峻道:“可是骑马不舒服?”


    宁不为摇了摇头,双腿一夹马腹,“没事,走!”


    褚峻只好跟上。


    宁不为自出生起便生活在十七州,七八岁就会御剑飞行,偶尔骑些灵兽绝大多数也是带翅膀飞的,骑马这种出行方式对他来说完全陌生且没必要。


    又因之前种种,导致宁不为从未来过凡间界,骑马都是现学的,而且凡间界没有灵力,全身经脉运行得都不怎么通畅,好像被塞进了许多棉花一样——


    之前在修真界就算修为全失经脉尽断都没让他感到这种没做着落的不适,这直接导致他整个人都有些烦躁。


    等到了双镜县,宁不为身上都出了层薄汗,灼眼的烈日下,牵着马挤在熙攘的人群里,周围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让他恨不得赶紧来个瞬移。


    落后他几步的褚峻牵马追上来,将手里的帷帽扣在了宁不为头上。


    宁不为想拿下来,结果被褚峻抓住手,“能遮阳,多少凉快些。”


    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早知道也让你给我脸上贴那些玩意儿了。”


    临行前褚峻把那些什么皮往脸上贴,他还无情地嘲笑,结果现在被迫戴上了帽子。


    “面具贴着也会闷热。”褚峻扫了一眼他被晒红的脸和脖子,将他掀起来的帷帽给盖上,“前面有客栈。”


    宁不为热到只觉得头顶都在冒蒸汽,整个人都有些晕乎,也没什么心情欣赏凡间界的风景了,只盼着能早点到客栈。


    褚峻去后院拴马,宁不为先一步跟着小二进了房间,进门的瞬间被沉闷的热气和陈旧的味道熏了一脸。


    等褚峻上楼,就看见在修真界兴风作浪的大魔头蔫答答地蹲在门口,脸上写满了生无可恋,手里拿着帽子使劲地扇风。


    “怎么不进去?”褚峻低头问道。


    “在外面透透气。”宁不为回答了他的问题,但显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褚峻推门进去待了片刻,出来朝他伸出手,“起来。”


    宁不为只好不情不愿地握住他的手起身,结果整个房间比之刚才凉快了不少,原本的腐旧味道也被某种淡淡的清香取代,他有些诧异地转了一圈,果然在床头门口和窗户后面发现了几张奇怪的符纸。


    “凡间界虽没灵力,不过有些存了灵力的符纸还是可以用的。”褚峻道:“现在好些了么?”


    宁不为恹恹地点了点头,坐在桌子边上拿着水袋喝完了最后一口,觉得自己依旧像一条在岸上垂死挣扎的鱼。


    褚峻坐到他身边,给他的几处穴位都贴上了符纸,顺手擦去了他额角的汗,“修为越高的人在凡间界受到的压制便越厉害,许多修士都是趁年纪小修为不高来凡间界历练,否则乍然来会受不住。”


    比如宁不为这种五百多岁的化神修士第一次来,没了修真界的灵气就好像上岸离了水的游鱼,决计是好受不了的。


    宁不为了无生气地趴在桌子上,伸手扒拉着褚峻的袖子,“再来点儿。”


    “嗯?”褚峻任由他翻自己的袖子。


    “符纸。”宁不为觉得自己说话都冒着股子焦糊的味。


    褚峻伸手托起他的下巴,“张嘴。”


    宁不为目光恍惚地张嘴,一颗冰凉的丹药顺着喉咙滑了进去,丝丝缕缕的灵力顺着他的奇经八脉不疾不徐地扩散蔓延开来。


    他长舒了一口气,终于觉得自己像是活了过来,淡淡的清苦味道从口鼻之间蔓延开来,和他之前常从褚峻身上闻到的香味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丹药?”宁不为趴在桌子上看向褚峻。


    褚峻目光微顿,道:“寻常的养元丹罢了。”


    宁不为眯起了眼睛,慢吞吞道:“你心虚什么?”


    第127章 双镜(二)


    褚峻沉默不语。


    宁不为直起身子, 凑到褚峻的颈窝间低头闻了闻,手还不怎么老实地往人家的腰间摸,低声嘟囔, “跟你身上这苦香味一模一样……平时也没见你熏香,到底哪儿来的?”


    褚峻原本还十分淡定八风不动地坐着,可宁不为大概是吃了丹药之后有了精神, 整个人都快趴到他身上,也不知道是真在找东西还是借着这个由头占便宜。


    “乘风。”褚峻在他试图解自己腰带的时候轻咳了一声。


    宁不为的手指懒洋洋地勾着他的腰带,另一只手支着头冲他笑,“再不告诉我,我就解了啊。”


    褚峻按住了他的手,声音中带着几分无奈, “是我的血。”


    宁不为脸上的笑容一僵, “血?”


    “嗯,往养元丹里放了一些。”褚峻道。


    宁不为皱起了眉,“为什么你的血会有香味?”


    褚峻声音微顿, 刚要开口, 宁不为突然道:“算了, 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褚峻抬眼看向他, “没什么,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宁不为摩挲了一下他的手腕, 褚峻的神魂上, 这里有处浅浅的疤痕,他之前碰巧看到过,但褚峻一直遮得很严实。


    褚峻不想说, 他自然也不会再多问。


    都活了这么多年, 谁还没点不想说的事儿呢。


    宁不为摸了摸鼻子, 道:“我就是觉得挺好闻的。”


    褚峻见状,又拿出了两颗,“给。”


    “哎,你还有存着的?”宁不为有点诧异。


    “嗯。”褚峻将丹药放进了他的手中,“不舒服就吃上一颗。”


    宁不为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于身体无碍。”褚峻道。


    “哦。”宁不为把丹药揣进了袖子里,无聊地趴了一会儿,自己跑到床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傍晚太阳落山之后,外面的温度终于降了下来,宁不为醒来便听到了窗外喧闹的人声,起身后发现褚峻不在房间里,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街道上已经有摊位陆陆续续点起了灯,窗户下正巧是个卖糖人的摊子,摊主被七八个小孩围着乐呵呵地做着糖人,焦甜的糖味混杂着旁边的面汤的香味顺着风飘进了宁不为鼻子里。


    他早便听说凡间界的吃食要比修真界好吃上不少,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正巧闻见了香味有些饿,环顾了一圈,在桌子上看见了褚峻留下的字条。


    ‘有事,戌时归。’


    也没说是什么事。


    宁不为抱着胳膊看了纸条半晌,拿起旁边的毛笔添了句话,便背着手趁着晚风凉快出了客栈。


    虽然十七州也有凡人居住,但和凡间界真正的凡人还是不一样的,宁不为慢悠悠地在街上走着,瞧见了一个卖饼的摊子人不多,便坐了下来。


    “这位公子想吃点什么?”老板在炉子后面吆喝,“咱们这儿的肉烧饼可是双镜县的老字号了,配碗面汤顶好吃啦!”


    “那就一个饼一碗汤。”宁不为道。


    “好嘞。”老板喊道:“烧饼马上就好!”


    宁不为挑的这个位子正好离烤炉很近,他坐了片刻觉得有些烤得慌,便打算换个位置,谁知只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四五张桌子上就都坐上了人,他正要打消这个念头,和他相邻的桌子上那人道:“兄台若不嫌弃,咱们拼个桌吧。”


    这炉子实在烤人,宁不为点了点头,坐到了他对面,“多谢。”


    “没事,这大夏天的,碳炉子实在烤人。”那人冲他笑了笑。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年轻的男子,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头发被玉冠束起,穿着身整洁的靛青衣袍,五官清润气质儒雅,身上的气息也很平和,宁不为不由多看了一眼。


    “兄台也是从外地来双镜县的吧?”对方问。


    “嗯。”宁不为点了点头,“你也是?”


    “我前些日子来的,今日才得了空出来转一转。”对方冲他拱手笑道:“在下房晚臣,兄台贵姓?”


    “李乘风。”宁不为对他回了个礼。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老板便已经将烧饼烤了出来,拿着竹编的小篮子给他们盛了上来,“这位公子,你的一个饼,这位公子,你的五个。”


    “多谢老板。”房晚臣伸手一并将宁不为的饼也接了过来递给他,笑问道:“乘风兄只吃一个能吃饱?”


    宁不为看着竹篮里比自己脸都大的那张饼,又看向房晚臣篮子里的一摞,突然有些不确定起来。


    他早已辟谷,在十七州吃东西主要作用是尝味道,里面那点灵力还不如杂质多,并不知道自己的具体饭量。


    “不够公子随时加!”老板没走远,转头热情地对宁不为说:“咱们管够啊!您二位的汤马上就好,稍等。”


    宁不为点了点头,见房晚臣直接用手拿起来吃,便也没用筷子。


    酥脆的饼皮上沾了芝麻,里面的肉馅薄薄一层恰到好处,一口咬下去酥松软糯,竟然勾起了一丝饿意。


    宁不为刚咽下一口,对面的房晚臣已经吃完了一整个,见他看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今日忙没来得及吃午饭,饿得有些狠了,乘风兄见谅。”


    房晚臣虽然吃得快,但并不粗鲁,相反很是斯文,甚至有点下饭,等面汤上来,宁不为又和老板要了个烧饼。


    旁边桌子上吃饭的是对兄弟,弟弟看着六七岁的模样,一边吃饼一边问:“哥,听说新县令明日要去鬼村,我能不能跟着一起去看看?”


    旁边的青年没好气道:“你一个小屁孩瞎凑什么热闹,小心女鬼把你给抓去吃了!”


    小孩反驳道:“县令说了,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鬼村那里的地都荒着,他要把地分给没地种的穷人!大家可以跟着一块去看!”


    “你懂什么,上上任县令也去了鬼村,结果怎么样?不等任期结束就暴毙身亡,别的不说,县里去过鬼村的人有哪个能全须全尾活着的?不是死就是疯!你要是敢去,我就打断你的腿!”那青年没好气地拍了一下他的头,“闭嘴赶紧吃饭!我就不该带你出来!”


    宁不为在一旁听着,问那青年,“鬼村是什么地方?”


    那青年戒备地看了他一眼,转过头没搭理他。


    宁不为倒也没在意,咬了口烧饼,就听旁边的房晚臣道:“哪有什么鬼村,不过是一座荒废了几百年的小村子,被百姓传得神乎其神罢了。”


    宁不为心中一动,“那村子可是叫玉泉村?”


    “正是。”房晚臣道:“不过除了当地的百姓,很少有知道它的原名,我还是翻了县志才知道的。”


    大概觉得宁不为的表情太过淡定,房晚臣似乎也认定他不信这些传言,话便多了起来。


    “……这双镜县五百多年前盛产玉石,又被叫做玉县,许多百姓都以采玉卖玉为生,玉泉村则以出琢玉匠人闻名,现在皇宫里还留存着当年裴氏匠人的遗作,


    只不过当年一场大火将玉泉村给烧没了,这村子紧邻大山时常出命案,久而久之就传出鬼村这种荒诞的名堂来。”


    房晚臣苦笑着摇了摇头,“现在玉泉村周边土壤肥沃,良田颇多,可却因为这种传闻统统变成了荒地,实在不该。”


    宁不为目光一顿,“裴氏匠人?”


    “玉泉村是御赐的名字,改名之前叫裴家村,一整个村子都姓裴。”房晚臣叹息道:“裴氏多出琢玉人,只可惜这一烧真正的裴氏匠人传承也断了。”


    宁不为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房晚臣吃掉最后一口烧饼,将剩下的小半碗汤喝了个干净,见宁不为也吃完,便热情地邀请他,“今日难得空闲,我准备去东坊散散步消食,乘风兄可有空?”


    宁不为看了一眼天色,离戌时还早,而且他本就是出来看风景的,于是顺势点了点头。


    华灯初上,两个人沿着河边的街道慢慢往前走,吆喝声笑闹声不绝于耳,房晚臣道:“乘风兄是哪里人士?双镜县如此偏远,我观乘风气度不凡,怎么会来此处?”


    “北边战乱,来探亲。”宁不为胡诌道:“你呢?”


    房晚臣学着他的样子负手于身后,笑道:“你猜一猜。”


    宁不为观他身正气直,而且周身隐约绕着层浅淡的紫色官气,隐而未发,又结合之前从路人口中听到的话,道:“新来的县令?”


    房晚臣诧异道:“乘风兄如何知晓?”


    宁不为总不能说自己观气看得,只能含糊道:“猜的。”


    房晚臣先是一怔,继而笑了起来,“乘风兄还真是有意思。”


    宁不为扯了扯嘴角,指着他腰间挂着的一枚玉佩道:“此物也是出自裴氏匠人之手?”


    房晚臣低头看自己腰间的玉佩,点头道:“实不相瞒,这是之前殿试时陛下赏的玉佩,据说是五百多年前玉泉裴氏匠人的遗作,明日我打算带人去玉泉,便想佩戴着,也算应景。”


    宁不为道:“可否方便让我一观?”


    “自然。”房晚臣将玉佩解下来递到他手里,笑道:“我与乘风兄投缘,若非御赐之物,便是送予乘风都可。”


    宁不为扯了扯嘴角,目光落在了玉佩上面。


    五百年前,放在他书房的镇纸上也刻着同样的花纹。


    玉佩上雕刻的正是十七州宁氏一族的家纹——九叶莲。


    第128章 双镜(三)


    房晚臣大概是看出他神色不对, 不由担忧问道:“乘风兄,可是这玉佩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宁不为将玉佩还给了他,“裴氏匠人的技艺不错。”


    “确实不错, 只是这上面的花纹我还从来没在别处看到过,似花非花,似叶非叶,不过倒是很雅致。”房晚臣笑道。


    宁不为将目光从玉佩上收回来, 看向河边飘摇的灯笼,“许是早就绝迹了。”


    房晚臣感叹道:“人生百年须臾而过, 确有许多遗憾, 也无须挂怀。”


    这人倒是很会自己安慰自己。


    走了一段路之后, 房晚臣突然问他:“乘风兄可信鬼神之说?”


    宁不为顿了顿, 这个问题他不好直接回答,只能反问道:“你信么?”


    房晚臣摇了摇头,“圣人言子不语怪力乱神,况我寒窗苦读十余载, 只信人定胜天。”


    宁不为道:“无论存在与否, 只要坚定自己心中的道,便无所谓信与不信。”


    房晚臣沉思良久,道:“乘风兄言之有理。”


    待到月上柳梢,宁不为便同他告辞。


    房晚臣对他拱手道:“今日能与乘风兄畅聊, 实乃三生有幸,乘风兄在何处下榻?改日晚臣定当前去拜访。”


    宁不为便将客栈的名字说给了他。


    两人在桥边告别,等宁不为回到客栈, 便见褚峻已经回来, 正站在桌边看他留下的字。


    “回来了?”宁不为转身将门关上。


    “嗯。”褚峻将字条收了起来, 问道:“万玄院那边传了消息过来, 要看吗?”


    凡间界没有灵力,但是可以去特定的阵法去取信,经褚峻一番解释后,宁不为反应过来,“你说有事是去取信了?”


    “嗯,我看你睡得熟,便留了字,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褚峻将一张薄薄的纸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在上面画了个简单的符,上面便显露出几行字和几张不怎么清晰的影像来。


    ——


    十七州,万玄院。


    宁修已经好多天没有见到他爹爹和娘亲了。


    大黄也不在,只有小黑还有哥哥姐姐陪着他。


    不开心~


    宁修坐在崭新的小床上,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失落地垂下了脑袋,揪着自己的小袜子,“哒~”


    想要爹爹抱抱~


    想要娘亲喂饭饭~


    “小山你醒啦?”仰灵竹推开门进来,就看见小娃娃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床上,赶紧跑了过来。


    “姐姐~”宁修小嘴一瘪,眼睛里就蓄满了泪。


    仰灵竹赶紧伸手将他从小床里抱了起来,声音轻柔道:“小山乖,不哭,子章哥哥和一正姐姐本来看着你,但他们都要去上课,我下课就回来看你啦,不哭不哭。”


    宁修抽了抽鼻子,抓着她的袖子晃,“爹爹~凉亲~哒?”


    爹爹和娘亲去哪里了?


    “他们……他们很快就会来接我们的。”仰灵竹给他擦了擦眼泪。


    宁修眼泪汪汪地看着她,“爹爹?啊哒?”


    爹爹不要我了吗?


    娘亲和爹爹的小房子也进不去了~


    “小山!”冯子章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见仰灵竹正抱着他,顿时松了口气。


    “吓死我了。”冯子章伸手抹了把额头的汗,“今日掌教拖堂了,一正又被留下,小山这边差点就顾不上。”


    仰灵竹抱着宁修问道:“院长不是说派人来看着小山吗?怎么……”


    冯子章摇了摇头,“院长跟我说了,小山应该会被送到另一个岛上,那里全是些不大的幼童,欢欢也跟着去,太尊和爹也同意了。”


    仰灵竹愣了一下,“他俩这么小就跟咱们分开?”


    “会有专门的人照顾。”冯子章道:“而且咱们没课的时候可以去看他俩,和同龄的小娃娃一起玩,比自己呆着要好。”


    宁修还趴在仰灵竹怀里闷闷地哭,沉浸在爹爹和娘亲不要自己的悲伤中。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等到了下午,不仅他爹娘不要他了,连他哥哥姐姐也不要他了。


    宁修被尚暖薇抱着哭得撕心裂肺,崔元白想跑,被尚暖薇给提溜住了后脖领。


    江一正和冯子章见状跑了上来,“尚院长,我们能去送送他吗?送到了地我们就回来。”


    尚暖薇道:“你俩不上课了?”


    “不急这一时。”江一正听着宁修的哭声,心疼地不得了,伸手将宁修抱了过来,“小山乖,不哭,姐姐在呢。”


    宁修紧紧抓着她的袖子,呜呜地掉眼泪。


    崔元白扒拉在冯子章的后背上,蔫头耷脑,显然不是很想去。


    冯子章摸了摸他的头,“我们不在,你就是最大的哥哥了,一定看好小山,不能让被人欺负他,知道吗?”


    崔元白严肃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宁修被送去的是万玄院专门用来照顾幼童地方,这里面有一部分是世家宗门送来的孩子,到了年纪直接进对面的万玄院学习,而另一部分则是捡回来无父无母的幼童,这部分孩子中资质高的也会进万玄院,但没有灵根或者资质一般的到了年纪便会让他们出去自谋生路。


    宁修和崔元白被里面的掌教领进去的时候,冯子章和江一正满脸的担忧,总觉得两个弟弟像是进了龙泉虎穴,站在门口迟迟不肯离开。


    悄悄跟来的仰灵竹拽了拽他们,“哥哥姐姐,已经看不见小山和欢欢了。”


    江一正泪汪汪地看着她,“小山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大,会不会被别的小娃娃欺负?打不过人家怎么办?”


    “……姐姐,小山他是个金丹修士。”仰灵竹无奈道:“就算他不会用,也肯定受不了欺负。”


    冯子章点了点头,“小山才一个多月大的时候就能把咱爹踹个三丈远。”


    江一正:“我差点忘了。”


    冯子章忧心道:“反而是欢欢,会不会揍其他的小孩?”


    江一正纠结道:“要不咱们进去看看——”


    仰灵竹叹了口气,拽着他们往回走,“你们上课就快要迟到了,赶紧走。”


    宁修被崔元白牵着小手,惊讶地看着房间里十几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小娃娃,眼睫毛上的泪珠要落不落,仰头看崔元白,“哥~哥~娃娃~”


    哥哥~好多小娃娃呀~


    看着一群比自己矮上的小萝卜头,崔元白顿时觉得自己是个成熟可靠的大人了,伸手摸了摸宁修的小脑袋,学着褚峻的样子一脸严肃道:“乖,别乱跑。”


    宁修乖巧地点了点头。


    ——


    宁不为看着宁修坐在一圈小娃娃里笑弯了眼睛的映像,挑了挑眉,“哟,没哭成泪人啊。”


    “郝诤说前两天哭得厉害,后面和那些孩子熟起来就好了,元白也在隔壁,他俩住一起。”褚峻道:“这岛外人很难进去,他们在里面很安全。”


    宁不为点了点头,“郝诤虽然古板迂腐,办事倒是牢靠。”


    万玄院不问世事,不管是斗法还是门派纷争,进了万玄院一律止步,说安全倒也不过分。


    “你出去吃了些什么?”褚峻问。


    “烧饼和面汤。”宁不为闻了闻身上,“有味道?”


    “没有。”褚峻顿了顿,道:“在凡间界最好不要和凡人走得太近,凡人因果重。”


    宁不为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知道知道。”


    褚峻还想再说,宁不为已经倒在了床上,闭着眼睛拍了拍旁边的空,“快过来睡。”


    翌日清晨。


    房晚臣穿着官服骑在马上,后面跟着主簿和县衙里的侍卫,再往后还有十几个县里胆子大的年轻人,都是不顾家里人阻拦非要跟着来的。


    主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骑在马上颤颤巍巍地开口,“大人,再往前可就进了玉泉村的地界了……这、虽然大人洪福齐天,但有些事情不得不信呐,若是——”


    “许涛,你若是不想去就立马掉头回去。”房晚臣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


    许涛背后冷汗直流,心里暗骂了一句,脸上堆笑道:“哪儿能啊,卑职就是随便说说,就算是肝脑涂地,卑职也打定主意要跟着您呐。”


    房晚臣没理他,带着人继续前进。


    不多久,一个荒芜破败的村落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半人高的石碑上面纵横交错爬满了野藤,茂密的叶子将碑石遮得严严实实,即便是在盛夏,却仿佛有阴冷的风贴着脚底吹过,让人生出一身寒意。


    “大人,这里就是玉泉村了。”有侍卫下马,粗暴地将那些藤蔓扯开,露出了斑驳的碑身。


    双镜县,玉泉村。


    房晚臣抬了抬手,“进村。”


    一行三十几人浩浩荡荡进了荒村。


    走了约莫一刻钟,除了能看到烧得漆黑的破败房屋和疯长的杂草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现。


    队伍中有人大着胆子开口道:“房大人说得对,这里根本就是个普通的荒村嘛,什么女鬼什么吃人,都是人为编造的谎言罢了。”


    “对啊,还是房大人英明神武。”有人附和道:“这里看着都很正常……”


    然而骑着马的房晚臣却皱起了眉,一名侍卫问道:“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


    房晚臣皱眉道:“县志可是记载这村子荒废了五百年?”


    “正是。”旁边的许涛赶忙点头。


    房晚臣勒马停下,指着一处土墙道:“既然已经荒废了五百年,但墙壁上的黑灰却像刚烧出来的,而且这些都是土墙,却至今屹立不倒。”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打了个冷颤。


    “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烟味啊?”队伍最末尾的一个青年使劲耸了耸鼻子,“闻着像是——”


    他顺着烟味转头,只见不远处燃起了熊熊烈火,而且火势飞速地朝着他们蔓延而来。


    “快跑!”有侍卫大声喊道:“朝着逆风的方向跑!”


    “保护大人!”


    “快跑!”


    众人惊慌失措地向前跑,然而身后的火像是长了眼睛,很快将他们逼进了一个死胡同里。


    走投无路之际,有侍卫大声喊道:“这里有门,快进来!”


    众人赶忙进入,这座宅子并不大,是个正方的四合院,待最后一个人进来,门被人关上,将大火隔绝在了外面。


    房晚臣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对许涛道:“看看人有没有少。”


    这时靠在门边的那人震惊道:“那火没了!它竟然自己消失了!”


    院子里灰头土脸的众人都吓出了一身白毛汗。


    许涛的腿顿时软了,被旁边的侍卫扶住,“这、这不会是……是鬼火吧?”


    “哪儿来的这么大的鬼火?而且鬼火都是蓝色的,外面那火可是通红。”有人回呛道。


    “别吵了。”房晚臣眉头皱得死紧,拔出了手中的佩剑,对旁边的侍卫道:“将门打开。”


    “大人!万万不可啊!”许涛赶忙劝阻,“万一那鬼火又卷土重来——”


    “若是真火,怎么可能就此熄灭?”房晚臣执剑道:“本官倒是要看看,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开门!”


    旁边的侍卫只好将门打开,赶忙退到了一边。


    阴冷的风卷着枯叶从门外吹了进来,门外是空荡荡的街道,街道上只要沉寂的灰烬,哪里还有大火的影子。


    房晚臣握紧了手中的剑柄,抬脚就要跨出门,身后有人惊呼:“大人不可——”


    靴子重重落在了街道外的灰烬上,四周一片安静,无事发生。


    众人紧张屏住了呼吸,房晚臣紧了紧手中的剑,毅然踏出了另一只脚。


    然而,就在他落脚的瞬间,面前突然冒出了熊熊大火,尖啸凄厉的哭声穿透大火直击耳膜,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无数男女老少在烈火焚烧中挣扎的惨况,眼看他就要被面前的大火吞噬,一道黑色的身影猛地从火中飞出,伸手扣住了他的腰带,带着他从往前飞跃两步,直接落在了院子中央。


    “嘭!”


    黑衣男子眉眼冷冽,一手拿着柄窄长的环首刀,另一只手将房晚臣放在了地上,他们身后敞开的大门轰然关闭,激荡起一片灰尘。


    院中众人纷纷呆住。


    房晚臣尚未从那些凄厉的惨叫声中回过神来,惊魂未定地抓着对方的胳膊,惊诧道:“乘风兄!?”


    第129章 双镜(四)


    宁不为将他扶稳, 朝着院子里看了一圈,冲他点了点头。


    房晚臣大概是惊惧过度,死死抓着他的手没松开, “乘风兄怎么会在这里?”


    宁不为抽了一下没抽动,惜字如金道:“路过。”


    房晚臣:“…………”


    围观众人:“…………”


    好敷衍的回答。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一白衣人从天而降,目光轻飘飘地扫过房晚臣抓着宁不为的手。


    房晚臣后知后觉赶忙松开,对宁不为道:“乘风兄见谅。”


    “无碍。”宁不为看向褚峻,问道:“你那边怎么样了?”


    褚峻摇了摇头。


    他们只比房晚臣等人早进来一炷香的时间,本来宁不为没打算掺和这些凡人的事情,但是看见房晚臣找死一般往幻象里走, 还是忍不住出了手。


    房晚臣勉强稳下心神来, 对宁不为说道:“乘风兄若是不介意,不妨同我们一起, 人多也好有个照应。”


    宁不为想起方才房晚臣踏进幻境时那玉佩上陡然出现的红芒,不加思索便点了头。


    房晚臣又看向褚峻, “这位是?”


    “我朋友。”宁不为道。


    褚峻闻言眉梢微动, 却也没多说什么。


    房晚臣对褚峻颔首行礼, 褚峻回了个礼,态度有些冷淡。


    房晚臣对宁不为道:“我们一行人本来打算直接穿过村子去西面, 只是被那大火逼到了这座院子里。”


    “我还就不信了。”人群中有个年轻人气势汹汹地推开了门,一脚踏出了院子, “能有多邪——啊!”


    大门旁边的另一个年轻人眼疾手快,在他被火燎到之前将人给拽了回来。


    那年轻人瘫坐在地上面如土色,“好、好多死人!”


    院子里的人面面相觑。


    “大家不要惊慌。”房晚臣镇定道:“也许是奇门遁甲幻象阵法, 只要能找到关键之物, 就能破局。”


    “可、可是大人, 咱们被困在这小院子里,怎么找啊?而且我们也不懂那个什么门甲呀!”有人哭丧着脸道。


    房晚臣皱眉道:“终归得试一试才行,我虽不精通,但也略有涉猎,我们如今所处的这座宅子丝毫没有被大火焚烧过的痕迹,也许关键就在这处地方。”


    许涛闻言激动道:“大家快散开找一找有没有机关什么的,大人肯定能破开这阵法!”


    众人闻声散开,却又不敢走得太远,更没有人敢进房子里面去找。


    房晚臣见状对宁不为道:“乘风兄,我去房中看看。”


    “我和你一起。”宁不为点了点头。


    房晚臣冲他笑了笑,“多谢乘风兄。”


    宁不为快走到门口时,突然转过头来,“褚峻,你也——”


    褚峻声音淡淡道:“我在院中探查。”


    宁不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转身直接推开了房门。


    门被突然推开,扑面而来的灰尘直接让两人呛咳起来。


    房晚臣用袖子扇了扇灰尘,宁不为则直接屏气走了进去,打量着房间内的摆设。


    简单的厅堂,里面摆着张掉了漆的八仙桌,桌上还散落着几把小巧的刻刀和雕刻用的工具,上面蒙了层厚厚的灰尘,工具旁边,是雕刻了一半的玉石,看样子像是块未成形的玉佩。


    厅堂的西面开了个小门,被布帘挡着,房晚臣想要掀开帘子进去,却被宁不为拦住,“跟在我身后。”


    房晚臣便退到了他身后。


    褚峻正在看院子中的这个缚灵阵,突然听见房间里传来一声惊呼,他身边的几人大惊失色,他面色一凛,几步走进了房间里。


    宁不为举着胳膊,一手拿着朱雀刀,另一只手拿着驱鬼符,对死死抱住自己的腰的房晚臣道:“走了。”


    房晚臣脸色煞白,双眼都没有聚焦。


    宁不为也没法将他推开,只能安慰他道:“没事,就是个幻象,你先撒开我。”


    正好目睹这一幕的褚峻:“…………”


    宁不为以为进来的是个凡人,一边转身一边道:“帮个忙,先把你们大人——”


    话没说完,就对上了褚峻那双冷淡的眸子。


    宁不为原本打算放到房晚臣肩膀上的手顿时抬高,一脸严肃道:“你来帮忙更好。”


    褚峻:“…………”


    褚峻走过去,看了一眼房晚臣的情况,“阴邪过体?”


    “这房间里有古怪。”宁不为道:“方才他只是不小心碰到了桌子上玉石。”


    褚峻往房晚臣眉心点了一点朱砂。


    原本面色煞白的人猛地喘了口粗气,整个人如梦初醒般清醒了过来。


    褚峻将桌子上玉石拿了起来递给宁不为看,宁不为打眼一看,眉头瞬间皱了起来,“是四象六合阵的变阵。”


    “同你的噬魂阵有些像。”褚峻抹了一把玉石底部的灰尘,沾了朱砂的指腹在上面停留片刻,玉石上便显露出一个清晰的“裴”字来。


    “果然跟裴和光脱不了干系。”宁不为冷声道。


    旁边刚刚清醒过来的房晚臣一愣,看向宁不为道:“乘风兄是说这里与裴和光有关?”


    宁不为猛地看向他,“你认识裴和光!?”


    房晚臣赶忙摆手,“裴靖裴和光乃是五百年前澧朝的一位很有名的国师,相传他精天文通阴阳,相传他与仙人习得术法,帮助澧朝打赢了许多战争,最后更是被直接封侯……不过历朝历代没有这个先例,而且他有时手段颇为狠辣,世人对此褒贬不一。”


    褚峻和宁不为对视一眼,皆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解。


    修仙之人单单是出手干预一个普通人的生死都要背上莫大的因果,何况是擅自决定凡间界一国一朝的命运。


    而且倘若真如房晚臣所说,裴和光五百年前出手干预了战争甚至在凡间界封侯,一举一动都会干涉到无数凡人的命运,他在修真界恐怕早就被天雷劈得连渣都不剩了……


    “说不通。”宁不为道:“他一个修士根本没必要——”


    宁不为目光一顿。


    他看着褚峻手中的玉石,那上面雕刻的纹路与房晚臣腰间的玉佩别无二致,又想起晏锦舟回忆里那个从未露面的第六个人,一个诡异的猜测浮现在脑海之中。


    “如果裴和光……本来就是个凡人呢?”


    阴冷的风透过窗户呼啸而过,隐隐约约的哭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房晚臣腰间玉佩上的红芒瞬间大盛。


    “把玉佩解下来!”


    宁不为和褚峻几乎是同时伸手想要扯掉房晚臣腰间玉佩,却在碰到玉佩的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卷了进去。


    玉佩嗙啷一声摔在了地上,滚了两圈,靠在了雕刻到一半的玉石上。


    *


    宁不为一睁眼,就发现自己的视线变矮了许多。


    他正站在一处草丛里,手里还拿着个用花编成的花环,再仔细一看,他的手变小了好几圈,又黑又瘦,好像只黑皮鸡爪。


    “二蛋,裴四哥家捡了个贵人回来,你要不要去看!?”有人大声喊。


    宁不为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脚就开始动了,他呼哧呼哧喘着气,混在一堆七八岁的孩子里,土胚房和崭新的瓦房在他身边掠过,远处望不到尽头的碧绿麦田和绵延成线的群山,泥点子溅到了他的下巴,空气中散发着雨天过后泥土独有的潮湿气味。


    这十几个孩子都穿着粗布衣裳,有几个长得很白净,身上的衣裳明显比他们都要好,叽叽喳喳道:“听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仙人呢!”


    “裴四哥给背回来的,结果被裴老大给抽了半条命,还是那仙人醒来塞了银子才让他住下的……”


    “快快,到啦!”


    一群孩子混杂在几个大人中间,比着赛地往上蹦,企图越过那一个多高的院墙,看清里面的模样。


    宁不为不受控制地蹦了两下之后,发现自己可以控制身体了,便顺着墙根绕到了院子的后面,估摸了一下高度,借着旁边的一棵槐树爬到了墙上,然后动作灵活的跳了下来。


    沉重的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宁不为身形一闪,进了旁边的草垛中,借着干草之间的缝隙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这人身形魁梧,长着络腮胡,看上去三四十岁,面相凶煞,手里还攥着根棍子,一步一步朝着旁边的柴房走去。


    “你干什么呀!?”不等他靠近柴房,一个瘦小的妇人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拦在了他面前,压低了声音:“现在邻里四庄的都知道咱们捡了个仙人回来,你要是杀了他,官服铁定要将你抓起来蹲大狱!”


    那男人也压低了声音沉声道:“你以为我想吗!你还记得那些人怎么说的吗?要是被发现了,咱们整个裴家庄都得跟着陪葬!”


    妇人攥着他的袖子哭哭啼啼:“我早就说你要对他好一点……你偏偏不听,现在可咋办?”


    “干脆全杀了!”那男人攥紧了手里的棍子,“那人也就一口气的活头,我——”


    “嘭嘭嘭!”


    外面忽然传来了敲门声,有人扯着嗓子喊:“裴老大!听说你们捡了个仙人回来!让我们也看看!我们带了东西给仙人!”


    “是啊是啊,快点给我们开门!”


    那小妇人吓得浑身哆嗦,“这可咋整?要是让他们看见了咋整?”


    裴老大一把按住她的肩膀,“你去把柴房门锁上,我们和他们说。”


    那妇人连忙点头,裴老大去了大门前,而她转身就拐进了正屋和墙之间的一个狭窄的过道,宁不为从草垛里钻了出来,悄悄跟在了她身后。


    正屋后有个小小的柴房,妇人用锁将柴房锁了起来,又不放心似的,将用来压草垛的一块大石头费劲地往门前挪。


    宁不为借着身形瘦小,闪到了墙与柴房的夹缝间,伸手将纸糊的窗户戳了个眼,借着昏暗的光,看清了里面的情形。


    房间里堆着高高的几摞木柴,角落里是大片干草,上面躺着个浑身是血的人,而旁边有个人背对着他,看不清模样。


    宁不为正想凑近一些,结果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了窗棂,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背对着他的那个人猛地转过头来,在昏暗的光线和灰尘中,同宁不为对上了目光。


    第130章 双镜(五)


    那是一张和宁行远极度相似的脸。


    如果不是这张脸过分清瘦又写满了警惕和戒备, 宁不为一瞬间以为看见了少年时期的宁行远。


    “……有人?”躺在草堆上的人气息微弱地问。


    “我娘把门给锁了。”他转过身,低头看着对方,然后拿起手中的湿布子将他满是血污的脸擦干净。


    躺着的人笑了一下, “抱歉……我……连累你了。”


    他微微侧头, 雪青色的发带落在发丝和干草之中,上面还沾了些血迹,上面绣着的九叶莲暗金纹路若隐若现。


    宁不为看清了那发带的模样, 瞳孔骤然紧缩——


    这发带是宁行远炼制的法器,后来连哄带骗送给了他。


    ‘……小时候炼的法器,没什么用处, 小孩戴着好看, 过来,给你绑上……’


    ‘九叶莲家纹,独此一份, 我托锦衣阁的朋友绣了好几个月……’


    除了宁行远, 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坐着的人低垂着头没说话,仔细给他擦着脖子上的血污。


    “我听他们……咳咳,喊你裴四,这是你的大名?”宁行远笑着问他。


    “嗯。”裴四将手里的布巾放到了旁边的水盆里,使劲揉搓了几下, 揉出来一盆血水。


    他顿了顿,开口道:“你别说话了, 伤口还在流血。”


    宁行远又咳了口血出来,裴四要去给他擦,被他抬手制止, “这是……咳咳, 魔物所伤, 不管怎么样……咳咳,都会流,你别害怕。”


    裴四攥着手里的布巾,还是固执地帮他将嘴角的血擦掉,“怎么才能救你?”


    宁行远笑了笑,“劳驾……我想坐起来。”


    裴四皱着眉,伸手托住他的后脖颈和腰背,小心翼翼地将他扶了起来,让他靠在了后面的草垛上。


    宁行远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裳,看不出他受了多重的伤,但裴四这么一抱,灰色的粗布衣上面沾满了鲜红的血,脸色煞白地看着宁行远。


    “……放心,死不了。”宁行远的脸色比他好不到哪里去,神情却格外淡定从容,大概是年纪尚小,他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我可是你们说的‘仙人’。”


    裴四攥着湿透的布子说:“县里有要药铺,我……等天黑了就带你跑出去,药铺里有大夫。”


    宁行远无奈笑道:“真不打紧,我修养几天就好。”


    裴四不信,沉默地拧着手中的布巾,拿起宁行远的手给他擦上面的污血。


    宁行远看样子是想把手抽出来,但显然是没什么力气,只能任由他去。


    “裴四,你是自幼在此出生长大的吗?”宁行远问他。


    裴四给他擦手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声音低闷道:“被我爹从山里捡回来的。”


    宁行远从腰间解下枚玉佩来,指着上面的九叶莲问道:“那你……咳咳,你被捡到时,身上可有类似这种的配饰……咳咳,或者咳咳,或者其他的咳咳——”


    裴四赶忙帮他拍背,“你别说话了。”


    宁行远摇摇头,眼睛却微微发亮,“我们长得一模一样,这本就不是件寻常事,待我归家之后,定要问问父亲母亲,是不是有遗落在外的兄弟……咳咳咳!”


    他大概有些激动,咳得有些喘不上气来,屋内的裴四提心吊胆地看着他,窗户外的宁不为也皱起了眉。


    说话就说话,这么急躁作甚,半点都不沉稳。


    完全没有考虑到屋里的只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


    “没有。”裴四不敢动他,只能虚虚地扶住他的胳膊,“也许只是碰巧。”


    宁行远拿着那九叶莲玉佩道:“不管你是不是我宁家的人,都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个……你收着。”


    裴四推拒,“换做是别人我一样会救的,这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要。”


    宁行远又咳了两声,闭着眼睛道:“我没力气了……你想让我咳死吗?”


    说完拿着玉佩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裴四见状,犹豫地看着他手里的玉佩。


    宁行远又使劲咳了一声,手一哆嗦,那玉佩就落在了裴四怀里。


    裴四赶忙抬头看他,宁行远脑袋一歪,吓得裴四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宁行远眼睛睁开一条缝,见玉佩被裴四收了起来,才又慢吞吞地闭上。


    围观了全程的宁不为:“…………”


    果然不管年纪小还是年纪大,宁行远都很欠揍。


    他正要再继续看,一只手忽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宁不为一把扣住那只手,接力将人直接翻倒在地,在对方想要出声喊叫的瞬间,动作利索地捂住了他的嘴。


    一个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扎着俩冲天髻,瞧着蠢兮兮的。


    宁不为压低声音道:“敢出声就杀了你。”


    那小孩疯狂地摇头。


    宁不为松开手,就听那小孩用气声道:“你不用紧张,我不是你们这里的人,我——”


    宁不为挑眉,“房晚臣?”


    房晚臣连忙点头,“你是乘风兄?”


    拐角处传来那妇人的脚步声,宁不为拽住他的手,几步带着他爬到了墙上。


    槐树上,站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身柔软的棉布衣袍,虽然样貌普通,但周身都带着股不可靠近的冷意。


    宁不为抬头看向他,眼神交汇的瞬间,便认出了对方,“褚峻?”


    “诶?”房晚臣愣了一下,然而来不及说什么,宁不为就带着他直接从墙头跳到了槐树树干上。


    房晚臣脚下一滑,整个人就要往下栽,宁不为猛地箍住他的手腕,脚下一蹬,将人又给提了上来。


    不远处的院门前那些人还在吵嚷着要见见仙人,裴老大和颜悦色地在跟他们解释仙人身受重伤不方便,等明日再来,一墙之隔,小妇人正将柴门和窗户堵了个严实,彻底看不清房间里情形如何。


    房晚臣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难免有些惊慌失措,他看着自己缩小了许多的手,“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宁不为站在树上看着远处真实到不可思议的天空和群山,甚至连云都在缓缓的流动,如果没有之前的事情,这里简直与现实世界无异。


    “这是个群怨幻境。”宁不为道。


    房晚臣抓着树枝,白着脸道:“真的是奇门遁甲?”


    “非是奇门遁甲。”宁不为摇了摇头,觉得和一个凡人解释起来十分艰难——尤其是房晚臣这种不信鬼神之说的凡人。


    褚峻开口道:“群怨幻境就是成千上百乃至上万人在同一时刻死亡,若死状惨烈又迟迟得不到解脱,魂魄无法入轮回,便会生出无数怨气。”


    他看了宁不为一眼,继续道:“通常来说,想要魂魄不散,需要用灵力或者邪气来将养,有朝一日才好入轮回。


    此处的怨魂却是被人生生禁锢在此,一旦有生人靠近,便会沦为这些怨魂的养料。”


    “怨魂不散,便会无休止地重复过去在此地发生过的事情,因为死者过多,形成的幻境便会无比真实。”


    房晚臣震惊地看着他,又低头看向那些活生生的村民,“你的意思是……他们都是怨魂?”


    “不是。”褚峻冷淡道:“这些都是幻象,是那些怨魂的记忆投射,真正的怨魂藏在各处,极难找到。”


    房晚臣脸色变幻多次,最后抬高声音:“简直是一派胡言!”


    褚峻依旧神情淡淡,“那你自寻生路去。”


    房晚臣眼底隐约带上了怒意,转头看向宁不为,“乘风兄,你相信他所说的吗?”


    “……”宁不为试图委婉地同他解释,“的确是这样,若非群怨幻境,不可能如此真实。”


    房晚臣摇摇头,却没有反驳宁不为,缓和了声音道:“既然乘风兄也这般认为,道不同不相为谋,在下便自寻出路去。”


    说完便直接从树上跳了下去。


    “哎——”宁不为眼疾手快想要拉住他,却被褚峻不着痕迹地挡了一下,正巧错开。


    房晚臣跌在地上,起身冲宁不为拱了一下手,一瘸一拐地走进了人群中。


    宁不为不解地看向褚峻,“你在怀疑房晚臣?”


    “没有。”褚峻道。


    宁不为语气笃定道:“你绝对是在怀疑他,不然为何总跟他过不去?”


    褚峻看向他,“你又为何非要将他一起拉进这群怨幻境里来?”


    “有凡人在,不管是什么幻境都更容易解开。”宁不为道。


    褚峻皱起眉,“你不怕和他沾上因果?”


    “没那么容易。”宁不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意味深长里面带着一丝震惊,“这种醋你也能吃?”


    “我没有。”褚峻略微一抬手,按住了他要往上凑的脑袋


    宁不为现在身量只有他的一半多点儿,被他按住了头就动弹不得,干脆就扒在了他的胳膊上,“走吧,去柴房看看。”


    褚峻:“……你不管房晚臣了?”


    宁不为挑眉,“他跑不了多远,而且比咱们安全许多。”


    ——


    柴房里。


    裴四看着昏睡过去的人,慢慢抬起手来,覆在了他的脖颈上。


    宁行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用力错拧,裴四顿时发出一声惨叫。


    宁行远回过神来,赶紧松开了他的手。


    裴四疼得满头是汗,抱着手咬牙道:“你肚子都不带喘气的,我……就是看看你……嘶,死没死,你这劲也太大了。”


    宁行远有些艰难地自己坐起来,不着痕迹地送了口气,“我运功疗伤呼吸就浅……手拿过来我看看。”


    说着便将他的手拿了过来。


    裴四疼得倒吸凉气,“是不是断了?”


    “没有。”宁行远手下微微用力,又给他接了回去。


    裴四面色惨白地抱着手,找了两块破木板想绑在手腕上。


    “你干什么?”宁行远问。


    “固定,不然等会肿得更厉害。”裴四闷声闷气道。


    宁行远下意识想要摸自己的储物袋,然后才想起凡间界储物袋打不开,有些尴尬地看着他,“对不住,我还以为……”


    裴四用破布条将木板绑好,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们仙人怕被害死的吗?”


    宁行远无奈笑道:“不是仙人,是修士。”


    “修士是啥?”裴四问他。


    “大概就是修炼术法,想飞升成仙的人。”宁行远给他解释。


    “哦,方士。”裴四点了点头,“我们这里也有好多,只不过他们不会飞,只会炼丹画符什么的。”


    宁行远没有再多跟他解释,“差不多吧。”


    裴四反而来了兴趣,“那你会炼丹吗?”


    “会一点儿,”


    “画符呢?”


    “略懂。”


    “啊,看风水会不会?”


    “差不多。”


    “算命呢?”


    “略懂。”


    裴四叹了口气,“你这学得不太行啊,都只会一点点,怎么混饭吃啊?”


    宁行远靠在草垛上笑,“家里略有薄产,饿不死。”


    裴四打量了他一遭,点了点头,“也对,看你被养得细皮嫩肉白生生的。”


    宁行远:“…………”


    裴四似乎对这些颇为感兴趣,和他一起靠在了草垛上,转头问他,“那你除了会飞和说的这些,你还会什么呀?”


    宁行远垂眸沉思了片刻,“修真界有的,都……略懂一些吧。”


    “那你在你们方士、啊不,修士里面,也不是很厉害吧?”裴四问。


    十六岁就天机榜排行第一的宁行远:“对。”


    “你得找一个最拿手的绝活才不会被人欺负。”裴四有些担忧道:“你没有很厉害的绝活吗?”


    宁行远冥思苦想半晌,“阵法吧。”


    裴四疑惑,“是法术?”


    “大概——”宁行远直起身子,从旁边拣起根树枝,随手在地上画了个小型的聚灵阵,片刻后阵上便浮现出星星点点的荧光。


    那些光点晃晃悠悠飘到了裴四的鼻尖上,轻轻碰了一下就倏然消失。


    裴四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就听宁行远道:“凡间界灵力稀薄,就算是这种小阵法也只能维持一会儿。”


    裴四赞叹道:“好厉害。”


    宁行远笑了笑,从袖子里掏出个淡黄色的符纸里,“给你变个戏法。”


    说完,手里的符纸顿时燃烧起来,一块莹润洁白的玉石出现在他的掌心。


    裴四震惊道:“隔空取物!?”


    “我们叫置物符。”宁行远指了指地下,“你们村子周围的山底下全都是玉石矿,有部分灵力比修真界的都要强,只是沉寂于地底而已。”


    裴四瞪圆了眼睛,“很多玉?”


    “嗯。”宁行远将玉石递给他,“给你拿着玩。”


    裴四接过来,看着地面,“那……要是把这些玉石挖出来卖,我们村是不是就发财了?”


    “唔,也许吧。”宁行远道:“不过还是顺其自然比较好,若是操之过急,容易出事。”


    “为什么?”裴四不解,“这不是好事吗?”


    “福祸相依,运有定数。”宁行远见他一脸茫然,无奈道:“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我自己都没参悟透,就不在这里误人子弟了。”


    裴四扶着他靠好。


    宁行远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方才是我冒失了,此事你还是隐瞒下来,切记不要告诉别人。”


    裴四见他一脸凝重,便点了点头。“那你什么参悟透了?”


    宁行远将手里的木枝折成好几小段,想了想,学着凡间界算命先生的架势,道:“来,我给你算个命吧,写个字。”


    “我不认字。”裴四低声道。


    宁行远愣了一下,“你们家族没有学堂或者私塾吗?”


    “连饭都吃不饱哪来的学堂。”裴四揪着脚下的干草,“不过县里倒是有私塾,可是束脩很贵,爹只让我小弟去读了两年,他如今在县里的客栈给算账先生当学徒。”


    宁行远见他失落,递给他一小截树枝,“那我教你写字。”


    裴四伤得是左手,用右手攥住树枝,眼睛发亮看着宁行远。


    宁行远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你想学什么字?”


    “你说你叫宁行远,怎么写?”裴四弯腰弓着身不得劲,干脆趴在了草垛上,看宁行远写字。


    宁行远一笔一画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就趴在宁行远身边,攥着树枝笨拙地一笔一画跟着写。


    “姿势不对,要这样。”宁行远给他调整拿树枝的姿势,又耐心地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了一遍。


    “宁——行——远。”裴四艰难又缓慢地写完了三个字,“这几个字长得真好看,你爹给你取的吗?”


    “我祖父取得。”


    “什么意思?”


    “修仙之途既穷且艰,鲜少有人能走到最后——


    大概是希望我能走得更远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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