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讨要说法
“对面的, 做人要讲道理。你家娃娃往我家院子里扔泥巴,砸了一身泥不说,连瓜也掉了一地。这件事总得有个说法不是?”
江云也小声分辨:“我们、我们不要你赔瓜钱, 让他出来道歉就是”,他不会吵架,跟在张翠兰身后磕磕巴巴。
排队买吃食的客人探头,听到巷子里的争执声, 声音竟然有些熟悉,像是食肆老板在和人吵。
都三两步跑过来凑热闹, 果晶脍也顾不上买。
有人认识闹架耍赖的妇人:“这不是蔡富贵她婆娘李艳秋吗?怎么又跟人吵起来了,”说话的人一哄而笑,显然是早知道她这副德行。
人一多,又说什么赔钱不赔钱的,李艳秋顿时急了眼,寒瓜可不便宜, 休想让她赔一个子儿!
“你放屁,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儿子扔的?一个小娃娃, 他还是个孩子, 他能懂什么?我看分明是你们想讹钱,赖到我家头上!”
青天白日贼喊捉贼,张翠兰可算是头一回见了, 咋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江云站出来:“婶子, 你儿子手上还沾着泥巴呢,怎么能说是我们污蔑。”他虽然不会吵架,但是理智还在,看一眼蔡家宝的手,证据都摆在这里。
这件事本来就是他们占理, 明眼人仔细一看,立马就明白过来,说几句公道话:“蔡家的,你儿子就是犯了错,人家都说了不要你赔钱,道个歉不就完了?何必呢。”
其他人也附和点头,都是一个巷子的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能为着一点小事闹僵了。再说调皮的娃娃多的是,道个歉回去好好教育,不比那颠倒是非的强?
虎子和阿婉看的一清二楚,讨厌的蔡家在欺负张婶子和云阿嬷,他们年纪虽然小,也分的清对错:“我和阿婉都看见了,是蔡家宝在墙根拋的土,故意往婶子院里扔呢。”阿婉也点头。
“小娃娃总不能说谎话,我说蔡家的,道个歉就算完了。”
“道什么歉,就该赔钱。”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大家七嘴八舌,又不是塌天大事,都在旁边劝说,以和为贵。
李艳秋脸色憋紫,急了眼,恨恨盯着张翠兰和江云,突然想起他家还有男人。又转头骂起虎子:“你们两个小野种,死了娘了啊,一边凉快去,大人说话轮的上你们插嘴,没规矩没教养的。”
大人就算了,孩子也被骂的这么难听,看热闹的人都看不下去,“嘴里积点口德吧,哎哟。”
张翠兰平时虽然一团和气爱笑,真遇上事情,也不是软柿子。虎子和阿婉可是两个好娃娃,不能让这妇人平白辱骂。
她怒极反笑,道:“既然你说你有理,我说我有理,咱们干脆去县衙。你今儿个不仅要道歉,这瓜的钱,你也必须赔。”
“大家伙可看见了,他家娃娃现在手上还沾着泥呢,事实摆在这,我们问心无愧。我们一家人才搬来巷子,总不能一夜之间就和他家结仇,故意栽赃一个娃娃吧?”
告官不是容易的事,搞不好要打板子的,李艳秋登时慌了,急起来,冲过去揪着虎子和阿婉就要打,嘴里更是骂的难听。
张翠兰哎哟一声,这毒妇人,几岁的娃娃都要打,她忙赶上去拦,顺手扇一巴掌。
江云吓的脸色苍白,捂着肚子有些害怕,不敢靠太近,于是抄起墙边的扫帚,哆哆嗦嗦李艳秋身上打。
竹扫帚刮在李艳秋脸上,顿时刮出一条血痕,李艳秋捂着脸哎哟惨叫。这可不得了了,围观的人也看不下去热闹了,总不能看着娃娃和怀孕的被欺负,也冲上去。
狭窄巷子被围地水泄不通,张翠兰扯李艳秋的头发,江云手里拿扫帚,看热闹的把两拨人分开。虎子和阿婉趁乱,揪着蔡家宝踢。
顾家客房里,宋文生瞠目结舌,算是见识了大场面。他听了一耳朵,自然分得清谁对谁错。忍着断臂疼痛爬起来,摸到院子里,放出狗笼里急于参战的大黑小黄。
两条狗顺着人群钻进去,嗷嗷一声叫,李艳秋捂着屁股四处逃窜。打不过人,又要赔钱。李艳秋一屁股坐在地上杀猪一样嚎叫:“救命啊,光天化日要杀人了,我没法活了啊,这群不要脸的***”
她不管不顾的,头发凌乱像个疯婆子,坐在地上,一身的泥巴。张嘴乱咬,连带着拉架的路人,也被她骂了一遍。
张翠兰气的不行,江云拿着扫帚也红了眼。动静闹的太大,连街头的衙役都被引过来。
“让一下,怎么回事?谁在闹事?!”衙役吼着,这种街头巷尾骂架的事他们见多了,非得用吼的,才能把人震慑住。
张翠兰和江云还没开口呢,李艳秋先倒打一耙,抓着衙役的腿哭:“官老爷,他家放狗咬我,你可得做主啊,你看给我咬的。”李艳秋脸面也不要了,捂着屁股露出伤口来,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张翠兰瞪他一眼,也不示弱,语气还算理智:“二位差役大哥,你们给说说。我和儿夫郎好端端在家,他家娃娃无缘无故冲我们院子扔泥巴,还打碎了寒瓜。娃娃不懂事,咱做大人的也不能真计较,就想让她家道个歉。”
“她可好,反倒栽赃我们是在讹她银子。”
江云刚才不管不顾拿起扫把,打完人才手软,扫把掉在地上,惊魂未定的模样。有些害怕,小声道:“她连两个小娃娃都打。”
衙役看一眼,院里碎掉的瓜,被打哭的虎子阿婉,加上围观拉架的人七嘴八舌,心里也有数了。一个是坐在地上撒泼打滚的,一个规规矩矩有礼数,心里那杆称瞬间偏向张翠兰。
驱散人群,不耐烦对李艳秋道:“散了散了,你家娃娃既毁了别人东西,你也被狗咬了,便不用赔钱了。道个歉,以后少生事。”
李艳秋愣住,索性连哭都不装了,指着差役的鼻子,气极了谁都骂:“你们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分明是她家讹钱,凭什么要我儿子道歉。我呸,我告诉你们,我儿子将来可是秀才,以后有你们好果子吃。”
一边说,一边咬牙切齿朝衙役吐口水,用脚往前踹。
衙役一脸恶心躲开,被吐了一身口水,正恶心:“这疯婆子,我看不如拖去县衙大牢关几天。”
牢房可不是好去的地方,完完整整的人进去,能囫囵个出来就不错了。偷盗的抢劫的,都关在里面,她一个妇人,进去了还能有好日子过?
李艳秋呼哧呼哧喘气,盯着张翠兰和江云看,又瞥一眼衙役。打不过,也不能真坐牢。梗着脖子不敢说话,像一只气势不足的野山鸡,只敢偷偷用眼睛剜人。
她没敢继续闹,围观的人和衙役瞧见场面消停,也慢慢散去。张翠兰看一眼李艳秋,仍然不解气,拿过江云手里的扫把,跑两步冲上去,作势要打。
李艳秋哎哟一声,捂着屁股,连滚带爬从地上爬起来,躲回家里砰的一声关上门。
张翠兰也没想真打,大黑那一口虽然没咬出血,但肯定青紫,怎么也够这个贼妇人喝一壶。
“行了,量她也不敢出来。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生出个儿子也是没教养的。”张翠兰把扫把靠在墙面,收拾地上一片狼藉。
被欺负的虎子和阿婉都受到惊吓,尤其阿婉胆子小,要哭不哭。江云赶紧伸手,把阿婉和虎子拉在手里:“不哭不哭,阿嬷给你们拿糖糖吃。”
小娃娃就是好哄,听说要吃糖,立马不哭了,露出缺牙嘻嘻笑起来。
娘俩回到院子,看见站在院子里的宋文生,立马就猜出,两条狗是他放的,张翠兰牵出笑:“真是对不住,让你看笑话了。”
宋文生摆摆手,一身儒雅形象:“我都听全了,这件事不是婶子的错,是该分辨一二。”
江云把两个小娃娃带到井边,打水给他俩洗手。舀好的果晶脍一人一碗,连宋文生也分到一份。第一次吃这种东西,宋文生眼睛发亮,用仅存的另一手拿勺子吃不停。
寒瓜碎了一地,江云直心疼,只能简单冲洗干净,扔进狗碗里。大黑小黄倒是开心了,摇着尾巴低头呼哧呼哧大口吞下去,嚼都没嚼。七八月是正热的时候,别说人,就连狗也受不了。
他背对门口收拾,自然没看见回家的顾承武。偌大的个子靠在门口,眼中带笑,一动不动看着江云。
江云一转身,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那是他的相公。江云撇着嘴,眉眼都是委屈,小步走上去抱在顾承武身上,一副尽受欺负的模样。
“怎么了?可是谁惹你不开心了?”顾承武察觉出夫郎的情绪,笑意渐渐收敛,拖着江云的脸询问。
江云用力点点头,指着地上的瓜,插腰气愤控诉,他每说一句,顾承武的神色便阴沉一分。
江云说完不够,还凑上去拉顾承武的手:“我和娘没被欺负,我还拿扫帚打回去了呢。”说完,他扬起下巴,似乎觉得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顾承武笑意不达眼底,抱着江云坐下,给他揉捏水肿的小腿。一边听夫郎控诉,一边考虑当初租房时的弊端,位置和院落都是上好的,偏偏忽略了左邻右舍。
手上按摩力度轻柔,顾承武状似随意问道:“你方才说,那娃娃是对面人家的?”
江云便点头,道:“相公每日早出晚归,自然不认识巷子里的人。不过我们也没吃亏,想吃他们以后也不敢故意欺负人。”
他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话说完,又高高兴兴甩腿玩,自然忽略了顾承武眼底一抹心思。
第92章 第 92 章 教训熊孩子
阴暗小巷逼仄无光, 窜出的野猫尖叫一声,蹦上墙头逃之夭夭。
散了学的娃娃结伴回家,两个六岁的小哥儿, 捏着大人给的铜板,流着口水买串糖葫芦,一人一个分吃。
糖葫芦还没进嘴里,被忽然撞上来的蔡家宝抢走。
“你还我!那我是的, ”小哥儿急着去追:“讨人厌的蔡家宝,我要告诉我爹!”
蔡家宝冲两个小哥儿做鬼脸吐舌头, 迫不及待咬一口塞进嘴里,大摇大摆离开。
他路过漆黑的巷子,忽然慢慢后退,看见巷子里散落几颗果子糖。他有些犹豫,巷子阴暗,一个娃娃断然不敢进去。
但是那几颗糖就像金子一样, 让他又馋又惦记,最终还是咽口水走进去。
人进了巷子, 忽然一下消失。蔡家宝被一双手抓进狭窄的两堵墙中间, 一抬头,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闯进眼睛。
“啊啊啊娘救我,有鬼, 娘啊。”蔡家宝没喊完, 便被一双手捂着嘴巴。
黑暗里,他吓破了胆子,童子尿滴了一裤子,一边流眼泪,一边模模糊糊听那鬼语气冷淡说:
“下次再乱扔泥巴, 就拿口锅,将你煮了吃了。”
一个六岁的娃娃,哪里分得清是人是鬼,真以为自己遇上鬼,不停摇头,再也不敢了。
顾承武转身离去,取下从薛含星那里抢走的鬼面具,随手扔进巷子里。
星夜流淌,顾承武推开院门,看见夫郎正和福仔白仔玩耍,旺财在一旁挡路捣乱,见他回来,道:“怎么今天这么晚?”
顾承武笑而不语,走过去:“怎么还剩半桶果晶脍,没卖完?”
江云拉着他看:“特意留下,你明日带给箭场的学员和师傅?箭场炎热,若是生热病倒下可不好。”
他惦记顾承武,连顾承武身边的人也没忘记照顾。
旺财使劲往这边跑,顾承武怕它冲撞江云,顺手一捞,放进笼子关起来。旺财呜呜呜叫的可怜,趴在笼子里也不动了。
顾承武冲江云点头,犹豫片刻,道:“明日……我或许会出城,要找的人找到了,我带着那位‘好友’去城外汇合。”
拨算盘的手一顿,画面停滞片刻,江云抬起头露出一个笑来:“好,我等你回家吃饭。”
只是笑意不达眼底,担忧和不安弥漫。那夜来去匆忙,他没忘记顾承武回来时一手的血和伤,即便那不是他自己的血。
灶棚里,张翠兰看一眼小两口,心里暗暗松口气。倒是没吵架了,别说是江云,她嘴上不说什么,一个人也默默担心。
宋文生伤成那样,一看就不是寻常受伤。加上干儿子瞒着一家人,不用多想都知道,做的是危险事,怕惊吓家里人。
算完账,江云把册子拿给顾承武瞧,刚才的担忧一闪而过,他笑起来:“你看,今日又赚了八百文。”
册子上的小字墨迹未干,歪歪扭扭排列,算不上多好看,却比刚学字时好了不少。
顾承武握住江云的手,低头:“我夫郎真厉害,比为夫赚的都多。”
他轻笑着,目光不离江云,既是实实在在的夸赞,又带着逗趣。
江云抿着嘴,欢欢喜喜:“以后,我养你,还有干娘。”他一边乐一边想起:“不对,还有崽崽。”
换做别的男人,若是要被女人哥儿说养着,就算心里乐意,面上也会觉得没面子。顾承武却不这样,更像是乐在其中。
张翠兰笑意盈盈,端着饭走过来:“可说好了啊,娘就指着你享福了。”
一家人说说笑笑,巷子对面忽然传来又哭又喊的声音,跟杀猪一样,江云和张翠兰没吃上一口饭,先跑出去瞧热闹。
因为哭喊的那人,正是对面李艳秋。
顾承武心里有数,端起江云的碗跟出去,守在夫郎跟前:“先把饭吃了,别饿着。”
他是最了解自家夫郎的,要是肚子饿狠了,能委屈巴巴半夜睡不着。
江云张开嘴,叼起顾承武送到嘴边的饭,一边鼓起腮帮子嚼,一边好奇踮脚:“怎么了这是?
话说完,巷子里其余几户人家也端着碗跑出来。陈虎子拉上他娘苗英凤英,往江云这边跑。
江云冲苗凤英打招呼:“苗婶。”
张翠兰也看过去:“老嫂子,吃了没?”
苗凤英性子外向,也是个爱热闹的,招呼打回去:“正煮锅里,就听蔡家的闹起来,也不知闹什么。说起来,晌午还得多谢你们,要不是你们护着,我家虎子指定被李婆子欺负。”
她男人是在城西开香烛铺子的,平时也做些纸扎,不是什么光鲜亮丽的生意,不说大富大贵,起码不偷不抢堂堂正正,够一家子吃饱肚子。
自打李艳秋知道他们家的营生,看他们眼神都是鄙夷,时不时教唆儿子欺负陈虎子。
苗凤英不是软柿子,教的儿子自然也不是。蔡家宝打不过陈虎子,只敢回去告状。
张翠兰摇摇手:“都是娃娃,咱们做大人的,理当管一管。再说,你家虎子是个好的,也得亏他把蔡家那皮猴子揪出来。”
长辈们说话,江云就听着,吃完一口。又乖乖张开嘴,等顾承武给他喂饭:“啊”,喂我嘴里来。
顾承武眉眼宠溺,给江云塞一口肉。
大约是有长辈在场,江云也有些羞,从顾承武手里接过碗自己吃:“我、我自己来。”
还知道不好意思了,顾承武摸摸江云的头。
对面哭的不行,不一会儿,跳大绳的人排队走进蔡家。只怕不是病了,是被附身了。
苗凤英道:“方才在门口择菜时我瞧见了,蔡家宝跟丢了魂一样,一裤子屎尿,说什么见鬼了。李艳秋最宝贝这个儿子,马上跑出去请人来做法。”
“啧啧啧,”张翠兰摇头,这个时候也不能诅咒人家孩子不好,只道:“恶有恶报。”
跳大绳的巫人嘴里唱唱有词,哼着诡异扭曲的调,火焰火盆染红院子,不像是招魂的,更像是锁魂的。
江云盯着巫人脸上悚人的面具,脸色有些白,后退两步躲在顾承武后面:“真、真的有鬼吗?”
吓的说话都颤颤巍巍,顾承武把江云扣在怀里,安抚情绪:“世上无鬼,即便有,也比不上人更坏。我们不做亏心事,也不怕鬼上门。别怕,我陪着你。”
话说完,江云陷入思考,慢慢不怕了。真要有鬼,也比不上刘桂花江顺德恐怖。
李艳秋大喊大闹没完,跳大绳的法事作完,蔡家宝才慢慢回过神。也不知道是真回了魂,还是被咿咿呀呀吵的不行,一个劲哭,嘴里嚷嚷再也不扔了。
各家都有事情做,也不能一直闲着看热闹,看够了都回家去。
顾承武回头看一眼蔡家,面色毫无波澜,牵着江云关上院门。
熄灯上床,又是一夜好眠。
天不亮,江云却被大街上动静吵醒。不仅是顾家,白云街几条巷子,都被嘈杂锣鼓以及呵斥声吵醒,一时间人心惶惶。
县城内忽然召集起士兵,几处城门严格把守,一条狗都出不去。商人被关在城里,焦急抱怨。菜贩子进不了城,也连声叹气。
江云迷迷糊糊被吵醒,睁开眼,却看见夜色中,坐在床边的顾承武。他眉宇冷峻,瞳色深沉,看着城门的方向。
见江云起来,顾承武回头:“吵到你了?天色还早,再多睡会儿,我叫干娘来照顾你。”
江云隐约不安,拉着顾承武的手,惶然问他:“你,是不是要走了。”
彼此心里都清楚,顾承武给江云盖好被子,低头轻吻:“别担心,我将人送出城,早些回来。”
仿佛和平常一样,只是去上个工。
江云拉着顾承武的手指,知道自己留不住他。相公有大事要做,他不能耽误拖后腿。
“你,你走吧,我不担心,”江云紧紧闭上眼,就好像不看着人离去,就不用担忧害怕一样,口是心非的淋漓尽致。
顾承武把江云的衣裳放在床头,方便他起床拿。收拾好一切,他关上房门。敲响客房门,叫上宋文声,两道身影隐匿在夜色中。
大街小巷都是巡逻的士兵,火光照亮半边天,来来往往的人都要被盘查。像是在找什么人,不敢太大张旗鼓,只说是在搜寻贼人。
“县里贼人多了去了,县令从来不管。这次转性了?半个县的士兵都来了。”有人不满抱怨,耽误了做生意的时辰,谁都不爽。
“我听说,倒不是贼人,像是朝廷什么人丢了,在四处找呢。”
“既然是朝廷找人,关城门也就罢了,怎么外面的人也不让进来?这哪里像是抓贼,手里拿着刀剑,倒像是杀人。”
越说越严峻,远处又走来一拨士兵,见到人便对着画像看,不是画像上的人,便推开继续找。
顾承武带着宋文生,隐藏在暗处,宋文生气愤不止,一只手砸在墙上,压低声音发怒:“原以为云水县安全,看来也是蛇鼠一窝,被那姓郑的狗官收买了!他们如此无法无天,连皇亲国戚也敢刺杀。”
他们这次秘旨私访,为的就是查出豫康知府郑禄清伙同太后娘家,霸占田产草菅人命的罪证。本想通过宁平府绕路,想不到宁平府也不干净。
顾承武看一眼外面:“所幸县城有我们自己人,李四暂时不知道你们身份,你们顺着狗洞出城,我护送你们和老孟回合。”
话说完,举火把的士兵正往这边来。顾承武带宋文生穿小道,往上次进门的狗洞走。
狗洞外,站着一个看不清身影的人。宋文生呼吸一停,拦下顾承武,抄出手里的刀,要和那人拼杀。
顾承武觉得眼熟,抬手阻止宋文生。
“顾大哥,”竟然是李四。
他们偷偷出城的事情,并没有告诉李四,李四却早早在这里等待。
“你怎么来了?”顾承武不怀疑李四别有用心,只是总要问清楚。
李四看一眼出城的二人,道:“顾大哥就别骗了我了,我是在县令手底下做事的,这几日一来一回,猜也能猜出来。我们衙役自然比不上县衙士兵权力大,但要论义气,我李四不差。”
“搜人的士兵拿了你‘兄弟’的画像,只怕快搜到我们这边,再不走便走不了。我和顾大哥一起护送你们出城。”
两个人既是同袍之谊,又是同生共死过的,顾承武对李四放心,拍了拍李四肩膀,带着宋文生去接荣王等人出城。
狗洞外,是没有人来过的残垣断壁,李四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骡子。虽然比不上马跑的快,胜在耐力强,跑的更久。
几人骑上骡子,悄无声息离开县城,等到太阳升起,已经跑出十几公里,遇上老孟的大部队。
早晨阳光照在东方,江云打着哈欠坐在床上,穿鞋有些吃力。顾承武走后,他也没心思继续睡,起来在院里慢慢散步。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声音杂乱无序,不可能是顾承武。
第93章 第 93 章 秦家的生意
门板被拍响, 每拍一声,都像是在江云心里猛敲一下,叫他手脚发软, 耳边都是胸腔里心脏跳动的声音,江云呼吸凌乱。
前天顾承武拿了刀剑,匆匆出门,说是帮助昔日同袍, 再回来的时候一身疲惫和伤。
紧接着,今天早上县衙士兵匆匆搜人, 顾承武看一眼又走了。
江云不是傻的,怎么会猜不出,县衙要搜查的人,就是相公救的那人。他不知道被救之人的身份,但也知道云水县容不下他。
他脸色有些难看,从凳子上站起来, 迟迟不开门,一时间思绪混乱, 害怕的不知道怎么办。
县衙士兵都是凶狠的, 若真找上门来,江云和张翠兰不说当场被抓去杀了,至少也要吃些苦头。
张翠兰在卧房补衣服, 也放下针线篮子, 匆匆走出来,不敢大声说话:“这可怎么办?我出去看看?”
江云扶着肚子,似乎被太阳照的头晕目眩。今天县门紧闭,大街上行人不准乱走,铺子自然也没生意。
这种情况下, 江云还是逼迫自己稳住心神,道:“娘您去开门,若是府衙的人只管拖住,我将宋文生留下的东西先藏起来,不叫他们拿住把柄。”
张翠兰意识到事情严重性,来不及佩服儿夫郎的应变力,匆匆跑去开门。她是最知道县衙士兵的嘴脸,要是开门晚了,被打一顿都是轻的。
江云往宋文生住过的房间去,里面留了不少纱布夹板,一看便知道出过事。藏在衣柜里不行,最后拿去茅房,扔进茅厕里。他们总不会把茅厕翻出来吧?
没等处理完一切,张翠兰在门口匆匆喊他。
声音并不害怕,反而带着惊喜。
“云哥儿快来,是秦员外家的人!”
张翠兰开门时吓的不清,打开门,却不是官兵,而是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说是秦家拖人捎口信的,要找江老板。
江云似乎浑身上下都松了一口气,擦擦额头的冷汗,扶着肚子慢慢往屋外去。
张翠兰把人请进来,倒一杯茶水待客:“先坐先坐,喝杯茶。今天实在是忙,都没听见敲门,你别介意。”她随口编了借口。
小厮打量院子,虽算不上多大,倒是干净齐整。
来之前管家再三叮嘱他和江老板打好关系。他不以为意,还纳闷,镇上大酒楼难道不比一个小铺子好吗?非得选一家小作坊的吃食办宴席,他还是头一回见呢。
来了一看才知道,外面的铺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摞放的桌椅起码十张,能看出生意红火。也就是今天县衙勒令关门,不然还能看到排长队来买吃食的人。
“我家老爷一月后六十大寿,请了不少当地乡绅,倒时一定是大场面。我家夫人吃了江老板送去的点心和果晶脍,尤其喜欢,小姐少爷们都嚷嚷着要吃。这不,管家打发我来,从江老板这里订吃食。”
见出来的老板竟然是个怀身孕的小哥儿,小厮惊讶一瞬。不过他是秦员外家的人,主子不是重男轻哥儿的,他自然也不是,只是稍微讶然。
说完,又拿出一袋银子,崭新的银锭,当作订金:“这是十两订金,管家说了,等办完宴席,再结剩余的银子。”
十两,换成铜板,那就是沉甸甸一山。张翠兰在一旁看愣住。要不是顾及外人在,她早捧着银子乐开了花。
江云淡定许多,浅浅笑着,心想当初秦府管家说做长久的生意,不是假话。也辛亏第一次去秦府时,他大着胆子推荐吃食,才有了这笔生意。
“秦府家大业大,秦员外又是乐善好施的好人,我们定然仔细准备。”江云来了镇上,也学习一些场面话。
就是不怎么说,捏着手指有些紧张腼腆,好在是说到人心坎上了。
小厮是秦家家仆,秦家就是半个家,听到别人夸主家,面子一瞬间就有了,立马对江云高看起来。
江云拿来纸笔,仔细询问宴席规模,人数几何,确定做多少量。
把秦家小厮送出去,江云才愣了神,不敢相信慢慢坐下。
张翠兰也是一样的反应,急忙拉着江云:“我怎么觉着跟做梦似的,那可是十两。云哥儿你快掐我,是不是真的。”
江云也后知后觉,眉眼渐渐染上笑意,是从未有过的高兴,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紧张,他眼角的泪光闪闪,对张翠兰点头:“是真的,娘,我们的生意做成了。”
张翠兰激动地直拍大腿,在原地赚了好几个圈,连做什么都忘了,乐的合不拢嘴。心里一想,她怎么就这么命好呢,结了个这么能干的儿夫郎。
高兴完,张翠兰竟也和江云一样,眼角冒出泪花。一大把年纪,难得哭一次,道:“以前谁能想到,还有这样的好日子。”
“今儿高兴,反正铺子也开不了门,等武小子回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咱一家人好好吃一顿,庆祝庆祝。”这是比过年还高兴的,日子好起来,什么事都顺心了。
江云翻出册子,和张翠兰进卧房纳凉,娘俩商量着请人的事。
赚钱是高兴,到了要做吃食的时候,又犯难了,张翠兰道:“若是在村里,左右邻居一吆喝,都是信得过的人。现下到了镇上,人生地不熟,就怕请错人,反倒把方子泄露出去。”
她说的,也是江云担心的。琢磨片刻,江云有了主意:“洗切果子这样的杂事,可以随便请两三个婆子。做果晶脍还得咱自己人来,去村里接一两个信的过的,家里包吃住,也不必太担心。”
如今江云越来越有成算,虽然在外面还有些胆小,但已经不是当初刚嫁进来时候那样怯懦。张翠兰对他一百个放心,说什么跟着做就是。
而此时,三十里外的顾承武和李四,已经将荣王等人安全送出云水县管辖范围,和老孟大部队汇合。
荣王遣去下属,同顾承武在林间坐下,单独说话。
“等查完豫康府,便直接北上回都城,这次一别,恐怕以后没有再见的机会。你不愿入朝为官,本王也不强求。你前后救了本王两次,这等功绩也不会忘了你。”
两人席地而坐,仿佛没有等级之分。
荣王回忆刚参军的时候,他还是个没有封位的毛头小子,和士兵们同吃饭同睡觉,一起同生共死。天大安定后,他成了王爷,以前一起经历生死的人,死的死伤的伤,要么就是入朝为官,见到他恭恭敬敬的,上下级分明,再没有以前的感觉。
也就剩一个顾承武,还能和他席地而坐。
疾风吹乱顾承武的头发,露出额角那道疤痕。顾承武面色平静,似乎已经习惯分别,他道:“等我孩子满月,再为殿下送去一坛满月酒。”
“本王等着,”荣王点点头,拍拍顾承武肩膀。
站在山崖之上,顾承武目送荣王队伍离开,等队伍消失在山道后,顾承武也和李四骑着骡子慢慢回家。
黄昏日暮,顾承武的身影准时出现在家门口。江云并不惊讶,下午的时候,县衙士兵已经撤去,县门也重新打开,街上行人慢慢多起来。他就知道,一定是没找到人。
“你回来啦!”小鹿眼里明亮欣然,江云快走两步,迎向顾承武。
顾承武张开手臂,接住扑面而来的小夫郎,小小一个,个子只到他胸膛,就算怀了宝宝,单手也能抱起来。
“越发沉重了,”顾承武笑着,把江云搂住怀里,风尘仆仆回来,依然有闲心打趣夫郎。
“不听不听,”江云头埋在顾承武肩窝,不承认自己腰上多了几两肉,虽然看不出来。
他拉起顾承武的手,一脸殷切:“你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江云把银子放在顾承武面前,整整十两呢,他可厉害了。江云不告诉顾承武,就等着顾承武猜。
小心思都写在脸上了,顾承武捏了捏夫郎鼻子,道:“这么多银子,哪里来的?”
江云笑起来,说了和秦家做生意的事,顾承武便一个劲夸:“我夫郎真厉害,怎么这么能干?嗯?”
直夸的江云不好意思,红着脸低下头。
“你饿了没,我给你煮饭,干娘说要好好庆祝,要买肉买菜呢。要是饿了,我先给你下一碗鸡蛋面,”江云坐在石凳上,指尖蹭了一些墨迹,乌黑的长发散在背后,因为刚洗完头发,带着一点皂胰子香味。
日暮下的侧脸宁静柔和,眼睛黑白分明,睫羽扑簌,笑起来嘴角一点梨涡。
顾承武静静看着夫郎,目光落在夫郎红润的唇上,唇瓣一张一合,孜孜不倦和他分享今天发生的一起,一点一滴都没放过。
一阵风吹过,树叶婆娑响动。顾承武忽然明白悸动是什么,那是他的夫郎,他一个人的,满心满眼都是他。
顾承武捧起江云的脸,低头吻下去。
院里无人,张翠兰出门买菜去。江云蓦然被堵住呼吸,英俊的脸庞逼近,带着灼热的气息。
睫毛不安眨动,手里的毛笔落在地上,墨迹沾染衣袖。他脸红地滴血,却没推拒,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踩在云团上。
等呼吸不过来,江云才推开顾承武大口汲取空气。不等呼吸完,又被顾承武捧着继续。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结束。江云羞愤的要死,唇有些微肿,水润红亮。他抬手捂住脸腼腆,说什么也不敢抬头看顾承武了。
他哪里想到会这样,还以为相公和以前一样,只是凑近轻轻碰一碰。
摸着被咬的微肿的唇,江云难得安静下来,乖乖坐着不说话,眼睛目视前方,微笑坚定,看起平静其实内心已经凌乱。
傍晚红霞满天,张翠兰买菜归家,院里笑声不断,一家人终于聚在一起,吃完一顿寻常的晚饭。
第94章 第 94 章 招短工
秦家单子要的不急, 足够江云花时间请人、采买果子蒟蒻粉。
蒟蒻是山里才有的东西,采药的人须得翻山过河,到深山里挖出来炮制。山里到处都是, 就连青苗村后面那片大山里,也被江云经常碰见。
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物,但也不是无限的,一家药铺总共只有几十斤, 买完只能跑下一家。
江云和张翠兰仔细琢磨,娘俩之前有过请人做工的经验, 这一次更加得心应手。上次请的几个人都是实诚的,干起活来也不马虎,也不油嘴滑舌。
于是一致决定,就在那几个婶子阿嬷中挑选,问问人家愿不愿意。照例给五十文一天,吃住都在家里, 几双筷子的事,花不了多少钱。
江云身子沉重, 不适合坐板车回去。张翠兰便一大早起来, 趁着太阳没出来还凉快,找了一两牛车,给五文钱, 回青苗村去。
临走前, 被江云叫住。
江云刚从床上起来,穿着清凉的小衫,被顾承武扶着慢慢下床,收拾几个首饰盒子和布匹。
对着单子一一清点过,江云嘱咐:“这匹棉布, 是给芝芝姐的,估摸日子她该生了,我也不能回去参加满月宴,只能将礼送到。”
塞进张翠兰手里,江云又想起:“对了,还有一只平安锁,银子打的,不算值钱的,是给娃娃准备的。”
在村里,江云没怀上那会儿,对芝芝姐肚里的娃娃也期盼着,还说要当干爹爹呢,总要给未谋面的干儿子或者干女儿送见面礼。
他自己的娃娃也快生了,若双方都是哥儿或者女娃,以后还能拜金兰,从小做个伴才好。
“相公,你把匣子里那两只盒子拿来,”江云在门口叫顾承武。
顾承武抽开江云的小匣子,里面除了家里的存钱,便是几只银首饰,以及两只崭新的匣子。虽说银钱都交给江云在管,但江云从不将钱偷藏起来,都是大大方方放在那里,不拘着顾承武花钱。
江云把小匣子也交给张翠兰:“娘,这是给玉哥儿带的小首饰,劳您跑一趟。”
三个首饰一匹布,张翠兰不用琢磨都知道,没一两银子下不来。
张翠兰心里有数,虽然有些心疼钱,但嘴上从不说什么。儿夫郎能干,又能赚钱。就是花再多,那也是小两口自己的,她这个老婆子没得乱说嘴。
“成,娘都记住了。天还早,锅里馒头粥都热着。你俩快回去睡,武小子起床记得把鸡鸭狗喂了。我得赶路去,再不走该热起来了。”
把家里交待完,张翠兰也是高高兴兴回村。离家这么久,总还是惦记家里的田地房屋,临走时田里种了些高粱,托徐大娘帮忙照看,也不知道长的如何了。
刚收谷子那会儿,云哥儿就说想吃高粱米,这次回去要是能打些高粱带上也好,省的在镇上买花钱。
顺便酿几坛子高粱酒,冬天喝了也暖和暖和身子。
张翠兰一走,江云和顾承武躺回床上,两人没有睡意,早上还不算太热,蒲扇放在床边没用。江云靠在顾承武身上,道:“我今日想去牙市看看,招几个能干活的。”
顾承武掀开江云的小衣,手掌伸进去,贴在肚皮上轻轻抚摸,一边回江云的话:
“牙市鱼龙混杂,你一人去我不放心,吃完饭陪着你。”
江云扬起白皙的下巴,冲顾承武乐乐一笑。顾承武的手掌有一层茧子,是常年习武拿兵器造成的,贴在腰间,让江云一阵痒意。
他拍开男人作乱的手,凑上去蹭了蹭顾承武,道:“要挑老实的,不能将方子泄露出去。”
顾承武垂眸,小夫郎跟一只松鼠似的,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越发机灵起来。
“无妨,写一纸契书,招到人带他们去官府签字画押按手印。有了契书,他们便不能泄露雇主的东西。”顾承武道。
江云呆呆睁着眼睛,竟没想到还能这样。像是买田买地似的,那么一张随手可以撕掉的纸,竟然有这么大的威力,叫人不敢乱来。
随即他又失落低下头,小声道:“我果然还是太笨了,这都不知道。”
“谁说你笨了,”顾承武捧起江云的脸:“我夫郎又会做饭又会做生意,比为夫都厉害。”
这时,江云肚子微动,小崽子似乎也赞同他父亲说的话。
江云心里那团乌云立马散开,笑颜逐开。他扑上顾承武,连连点头。
他不笨!他很聪明!相公说的。
折腾完,两人抱着继续睡会儿,醒来吃完饭,往城东牙市去。
云水县本来没有牙市,但随着来往商人越多,不少人自荐谋生路,甚至还有那家里条件差活不下去的,自己把自己卖了。这些人聚集在码头旁的打铁巷,打铁巷自然而然变成牙市。
里面堆满人,只道路中间留一条通行的路。有男人,也有女人哥儿,都是上了年纪,抛下面子出来谋生存的。年轻的小哥儿姑娘,断然不可能来这里。
江云站在巷子口看一圈,那些人的目光立马看过来,像是抓住一根稻草。目光却都落在顾承武身上。
这些人的目光直勾勾,让江云有些害怕。他下意识想往顾承武身后躲,又被顾承武拉出来:“如今你是老板,一切自然是你来决定,有我在你身旁,不用害怕。”
沉稳的语调中,是鼓励和安抚,让江云顿时安心,鼓起勇气站出去。
不等江云说话,好几个人都凑上来,恨不得直接跟着江云走。又惧怕江云身边高大冷厉的汉子,不敢上前,只在远处问:
“老板要招人?您看我怎么样?我不值几个钱的,给些铜板,能吃饱饭就成。力气活我都能做。”
“我我我,我也能使力气活。”
“……”
七嘴八舌,让江云一时难以抉择。他做的是吃食,不需要使蛮力的人。看了一圈,江云最终把目光落在最角落里,一个衣裳全是补丁的夫郎身上,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
他不像其他人一样极力推荐自己,只是蹲在角落里,目光郁郁,把自己藏起来。脸颊没多少肉,看上去是饿了很久。
旁边窜出一个人:“老板您别看他,他晦气的很,看看我吧,我也能干活。”
这人凑的太近,险些把江云吓到。顾承武神色冷冷看着那人,把他推出去:“离远些说话。”
那人害怕地缩脖子,不敢再凑上来。
江云问他:“为何要这么说?”
“他年纪轻轻死了丈夫,不是晦气是什么?又被主家赶出来,是个没人要的。”
不知道是哪一句话刺痛那个夫郎,他捏了拳头,红了眼眶:“你胡说,我才不是被赶出来的。”
刚才不说话,现在却大声为自己分辨。江云看着他,忽然想起以前的自己,更加的懦弱,被打的连分辨都不敢。
江云走到他面前,轻声细语道:“那是为何?”
满是补丁的年轻夫郎愣住,看着眼前温柔秀美的小哥儿,愣了半晌。小哥儿看他的目光是干净澄澈的,不像别人那样带着恶意和攻击,叫他鼻尖忽然一阵酸涩。
他颓然低下头:“我是撞破主家夫人和另一个在……才被赶了出来,我不是晦气的。”
江云看着他,虽然饿的消瘦,衣裳也全是补丁,但身上比别人都干净。指甲缝里没有泥垢,鞋底除了灰,也算的上干净。
直觉告诉他,这人是可行的。
江云道:“我们铺子缺短工,一天给五十文,包吃。只是有些累,你愿意来么?”
面前破衣补丁的夫郎似乎不敢相信,慢慢抬起头。五十文,那可是他在老爷家里也赚不到的,真的愿意请他吗?
回过神,他用力点头:“我不怕累,只要能吃饱。”
“叫什么名字?”
“老板,我叫夏竹。”
他急忙跟起来,像是怕江云不要他似的,紧紧跟在几步后。直到看见陪着江云来的那个男人,一脸冰冷,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他吞了吞口水,默默躲在江云身后。
牙市转一圈,江云又挑了一位婶子,婶子姓麻,家就在镇子上。是闲来无事,来赚点钱补贴家用,还算实诚人。
随后又去府衙,找人立字据画押,有李四帮着办事,不到一炷香便办完。
“多亏你,明日来家里吃饭,”顾承武拍拍李四肩膀。
“早说你们要招人,何须去牙市,小弟在镇上认识不少人,可比牙市的人好多了,”李四同顾承武站着聊天,看一眼嫂夫郎挑的人。
除了一个妇人,还有一小哥儿。躲在江云身后有些拘束,但不算胆小,进了衙门好奇四处打量。
李四看他一眼,随即收回目光。
夏竹四处打量的目光也撞上李四,停顿一瞬,视线一触即分。
办完事,江云把食肆位置告诉夏竹和麻婶,又看向夏竹:“你家住哪?若是离铺子远,可得早些来。铺子客人不少,或许有些忙。”
夏竹似乎僵了一下,随即牵起一抹笑:“我、我就住附近,离得不远。”
江云不疑有他,又交待一些注意事项,约定明天来上工。
“太好了,总算开了一个好头,”江云双手合十,露出一个笑。
顾承武牵着江云在街上漫步,街上行人来往,看一眼便知道他二人是夫夫。大街上牵手,到底有些胆大,江云低下头,不好意思松开手,只觉得手心都是灼热的。
顾承武喉间溢出低沉的笑,目光不离夫郎。旁边忽然窜出一个小孩儿,他把江云往怀里一带,没让那小孩撞上来。
迎面又遇见一个卖糖葫芦的老翁,顾承武停下脚步:“吃不吃,给你买?”
“小孩才吃的东西,”他嘟囔着,随即立马抬头,灿烂的眼前竖起食指:“那买一串。”
顾承武嘴角微动,即便在路人看来,他依旧一副冰冷疏离的模样。
但江云知道,他就是在笑。
糖葫芦在手,江云喜滋滋咬一口,又喂给顾承武。顾承武不爱吃酸,咬一颗推给江云。脆硬的糖在嘴里,夹杂了山楂的酸,眼前是夫郎心满意足的笑。他咬碎糖壳,忽然觉得似乎也不那么酸。
回家时,张翠兰也刚到。把从村里带来的大包小包放下:“你徐婶子张大娘都没空,家里有田地要照看,葛夫郎这两天也回娘家了。我就去找了树哥儿,他家田不多,我一说要招工,立马答应了。”
“我也是去了他家才知道,剩子前几日进山砍柴,无意中碰到一窝蛇。那可是入药的好蛇,他们冒着危险逮了,拿去卖了八两银子。这事他们谁都没说,也就告诉我。有了钱买好药,我瞧剩子他娘也不怎么咳了,还能出来晒晒太阳。”
江云听张翠兰说村里的事,知道树哥儿家里日子好起来,他也高兴。
江云也说了今天招工的事情,还算顺利。他做事妥帖,张翠兰只管点头,一百个放心。
第95章 第 95 章 计划请长工
铺子生意好起来, 账目也越繁琐。江云夜里时,还点着油灯,坐在小桌前打算盘。如今家里赚的多, 不缺那点油灯钱,一次就能点三盏呢。
饶是这样,江云还是觉得眼睛干涩,不舒服用手背揉了揉。
顾承武在茅房旁的澡棚子冲澡, 用胰子搓了又搓。箭场尘土飞扬,又是最炎热的夏日, 无法避免出汗。因此每天回家吃了饭,第一件事就是冲澡,不能被夫郎嫌弃了。
冲澡时顺便洗了头,水珠顺着发尾落进胸膛里,顾承武拿帕子擦干净,不需要火烘, 夏天没一会儿就能吹干。
见卧房里明亮,顾承武进去, 看见昏黄灯光下一脸认真盘账的夫郎, 眉眼宁静专注,拨算盘珠子的手利落。
顾承武边擦头发边走过去,伸出手在江云眼前晃一晃, 眉眼缱绻。
江云正盘完, 一道残影晃过,他下意识抬头,鼻息间是清爽的胰子香味。江云接过顾承武手里的帕子,站到他身后:“我给你擦,可别湿着头发睡下, 这样会头疼。不是还有一条干帕子,来回换着擦。”
他以前在村里,就见过一些老人吆喝头疼,是年轻时湿头留下的毛病。江云不希望顾承武也生病,自己都未曾发觉,眼里尽是担忧。
他擦的仔细,顾承武怕江云累,接过帕子要自己来,被江云拍开手:“别动。”
江云轻轻呵住,眼眸里都是温柔,叫顾承武无不顺从。
“夜里就别盘账了,”顾承武道:“对你眼睛不好,若是盘不完,尽管交给我。”他虽然不怎么管账,但算数算盘都是会的,能帮上夫郎的忙。
江云换一条干帕子继续:“我想自己做,这样日子才踏实,铺子账目心里也有数。近来客人越发多,账目是有些繁琐,但我能做的来。”
自从秦家来铺子订吃食的消息传出去,镇上好几个富户都跑来打听,虽然一次性订的不多,平摊下来每天也能有一两银子收入。
借着果晶脍的招牌,江云又推出自己做的糕点,买的人也不少。小小的街头铺子,排的人越来越多。
自然,日子也忙起来。江云怀了身子,不好劳累,张翠兰便做的多一些,有时候一天卖下来,浑身都是酸痛的。要是没怀崽崽,只怕他也得一头扎进铺子。
江云没注意到顾承武眼里的神色,自顾自继续道:“我和干娘两个人有些吃力,我想过了,不如再招两个为人老实的长工,这样我也能腾出时间琢磨新吃食……”
话没说完,他便被顾承武长臂一揽,江云眨眨眼,人已经坐到顾承武怀里,双臂挂在顾承武脖子上。
“怎么了?”江云呆呆的,不明所以。
温热柔软的触感凑上来,江云被按住后脑勺亲下来。顾承武发泄着,自从家里生意好起来,夫郎每日不是琢磨新方子,就是盘账。简直不怎么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有好几次,他人站在门口。夫郎也不像以前一样上来求抱抱,而是坐在院里,抬头看他一眼,一双明眸溜滴流滴流转一下,继续埋头拨算盘。
这叫顾承武心里跟被堵住似的,又狠不下心做什么,只抱着人亲。
夜里关上门,一切隐私渐渐大胆起来,江云虽然依旧红着脸,但是被亲多了,也不似以前那样羞涩,由着顾承武欺负。
……
江氏食肆前,木牌又新增一个。江云早上起来,便去隔壁巷子,托木匠做了木牌,新增一道吃食:牛乳八宝脍。
顾名思义,是用牛乳熬制的,八种杂粮红豆、大枣、莲子等等搭配,既好吃又能食补,小孩子也能吃。
这是他新琢磨出来的,炎热的天若是一味吃冰凉的,只会伤身体。他到镇上最好的杏林医馆,请本镇颇有威望的韩大夫写下几道食疗方子,然后照着食疗方子做吃食。
既适合老人小孩,也适合男人女儿哥儿,价格定的公道,来买的人竟不亚于果晶脍。蒟蒻粉倒入熬好的牛乳里,冷却成形,是不一样的味道。
“江老板早啊,”
“江老板出门去?”
“我这有新鲜的鱼,早上江上刚打捞的,给江老板您留一尾?”
巷子左邻右舍几乎都认识江云,一开始听说是一个哥儿开铺子做生意,打心眼里都不看好。如今铺子生意红火,大家都知道风往哪边吹,嘴上也都是好听和善的话。
江云要去订一批果子,看一眼拎着草鱼打招呼的鱼贩子,点头笑一笑:“留一尾吧,等我回来拿。”
他扶着肚子,身子有些沉重,但慢慢走几步也不碍事。就连大夫都说了,每隔一个时辰便要散步活动,只要不往人多的地方去,便是安全的。
订完果子交了订金,江云往回走,进院子时,蓦然看见许久不见的树哥儿。江云有些激动,加快步伐走进去。
“云哥儿慢些,我拉着你,”树哥儿也高兴,江云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又愿意照顾他赚钱,树哥儿是感激的。
江云只看了一眼树哥儿,就知道他们家日子确实是好起来了。以前的树哥儿面黄肌瘦,衣服也都是陈旧补丁不合身的。如今像是变了个人似的,长胖了一些,衣裳也都是崭新合身的。
江云不知道的是,这身衣裳是树哥儿婆婆压箱底的东西。知道树哥儿要去镇上,不能让他丢了面子被瞧不起,才翻出来做一身新的,让他穿着来。
“你吃了没?正好,铺子还没开门,给你舀一碗牛乳八宝脍尝尝,我新做的呢,”江云眼里泛着灵活,拉着树哥儿的手,去看他的成果。
树哥儿是第一次见这种东西,好奇睁大眼睛:“这是什么?像豆腐又不像,看着就好吃。”
江云给他舀一碗:“你尝尝,请你来帮忙,就是做这东西。”
口感细腻软滑鲜甜,带着浓浓的奶香。树哥儿没喝过牛乳,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只连连点头,觉得比豆腐好吃一万分。
吃完,江云又带树哥儿去卧房:“我们将卧房腾出来,用来制作果晶脍。里面有张小床,这几日委屈你暂时住下。”
卧房不算大,但床是新的,墙壁也都平整不透风,就连被子也是软和的。树哥儿这辈子都没住过瓦房,更别说镇上的房子。对他来说,算不上委屈。
安顿好树哥儿,夏竹和麻婶也来了。他俩和江云不熟,进来之后有些拘束,在院子里不敢乱动,等着江云吩咐。
江云给他们的任务是洗切果子,熬煮八宝茶,只在院里活动就行。至于果晶脍,便交给张翠兰和树哥儿,在屋里忙活。
毕竟和夏竹麻婶不熟,就算签了契约,江云也不完全放心他们。
秦员外大寿在后日,果晶脍是吃食,夏日不容易保存,只能赶时间在大寿前做出来。除了果晶脍,秦家也订了不少点心。
江云略一思索,把自己新琢磨的牛乳八宝茶做二十份,赠送给秦家。
做生意就是这样,讲究一团和气,有来有往才好。
他在卧房里,没注意到院子外来了一人,是张翠兰上前交涉。
“云哥儿,有人找你,”张翠兰喊一声,又回头让那人稍等。
江云放下笔,走出去看那人,他也不认识。
来人冲他抱拳,礼数周到,笑容和蔼道:“您是江老板?我家老爷和秦员外是熟识,在秦家吃了您做的果晶脍,甚是喜爱,打发小人来订一些,带回家给夫人小姐们。”
江云愣住,随即反应过来,把人请进来。
他本以为能搭上秦家,已经是他运气好,也不贪心更多。没想到,倒因为秦家,又吸引不少人。
江云同那个人交涉完,呆呆回过神,偷偷掐了自己一下,确认是真的。一连两家大主顾,叫江云对自己多了一分自信。
而一旁正在切果粒的夏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仅仅一夜的时间,江云在他心里逐渐神圣起来,眼神中都是羡慕崇敬。
尤其在看见江云又是写字又是打算盘记账,比男人还厉害,眼里隐藏的羡慕快要溢出眼眶。
他从小就是孤儿,被一家农户捡到,收养回去做童养夫郎。日子平平淡淡,相公在镇上码头做工,偏偏老天捉弄人,叫他相公掉进江里淹死,尸体都没找到。
人死了,夏竹的养父母瞬间变脸,哭嚎着说他克夫,数九寒冬把他从家里赶出来。夏竹无处可去,只能去富户家里洗衣服打杂讨生活。
却又那么不巧,碰上主家夫人私事,被威胁恐吓赶出来。
夏竹把目光收回来,专心做事。他没什么本事手艺,被人赶走,连生存都难。如今陡然见到一个小哥儿当老板,叫他心里生出一些向往。
江云自然不知道夏竹想了这么多,江氏食肆生意越发好起来,让江云忙的脚不沾地,同时也高兴的不行,想立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顾承武。
从前在刘桂花手底下卑微讨生活,是决计不敢想,还能有今天。
……
秦家老爷大寿,自然不能马虎。新鲜的吃食要放在冰水里,为了保持鲜甜的口感。江云忍着心疼,花了八百文买来冰块,小小一桶冰,让他捂着小荷包默默流泪。
一想到能赚钱,江云又豁出去了。
两三天的时间一晃而过,江氏食肆外,六辆板车整装待发。
江云提前找来六个拉车稳重的,十几桶果晶脍放在上面。他不能去,便让张翠兰和树哥儿一起。
仔细交待完,江云有些不放心,站在巷子门口,看着浩浩汤汤的车队出城。
第96章 第 96 章 小满宝
镇上的日子一眨眼就过去了, 江氏食肆在云水县已经小有名头。谁家做喜宴,要是订的是江氏食肆的果子吃食,那一定是既有面子又让客人高兴的。
娘俩逐渐应付不过来, 江云身子又金贵,夜里五脏六腑被肚子压迫着,难以呼吸,怎么也睡不着, 到了白天总是容易打盹,近半个月的账目都是顾承武在替他盘点。
请长工的必要的, 只是没想到最后请来的长工还是夏竹。
江云是无意间在一处小巷子遇上夏竹的,他听夏竹说过在镇上有住处,便没往多了想。直到遇见夏竹才知道,他口中的住处,就是在小巷子里用篷布搭了窝棚,小小一处棚, 连风雨都遮挡不了。
一百五十文的工钱,在云水县根本吃不了多久。一个瘦巴巴的哥儿, 蹲在巷子里, 肚子叽里咕噜。
身无所长的哥儿,一没家人二没男人,又相继被养父母和主家赶出来, 哪还有能住的地方?江云后知后觉才想到这一茬。
做工那三天, 江云也观察过夏竹。是个机灵聪明的,会察言观色,学的也非常快,人也不坏。
动了恻隐之心,江云朝夏竹伸出手, 问他愿不愿意来铺子做长工。
之后的日子里,江云永远记得夏竹看向他的目光。就像是于黑暗中见到一束光,又像是跌入悬崖时可以抓住的藤蔓。
夏竹没住的地方,江云本想暂时把他安置在家里的客房。
这时候李四正好上门,给衙门里的兄弟买牛乳八宝脍。说起他原先在镇上还有一处安身之所,后来涨月例升职,和老娘才搬到更好的地方。
那处安生之所他没舍得卖,地方狭小,只有一件卧房、茅房、灶房,两三步路就能走到头,起码能遮风挡雨。
李四是看在顾承武和江云的面子上,给夏竹算二百文一月的租金。
江云给夏竹的月例是七百文一月,这只是暂时的。等以后做的时间久了,月例会慢慢往上加,晌午饭在铺子吃,剩余的钱足够夏竹支付租金。
他不知道,七百文对于夏竹来说已经是不小的数目了,以前在富户家里洗衣服,也不比在这里赚的多。对他来说,能吃饱饭穿暖衣,比什么都强。
夏竹利索的嘴皮子一下笨拙起来,鼻尖酸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听的。以前在富户家里油嘴滑舌,那是为了讨生活。
可江云对他来说不一样,他不愿意用那一套来对付江云。于是思来想去,只好脱口而出,自愿卖给江云当奴隶。
要知道,一但签了卖身契,相当于这辈子命都捏在别人手里,把江云吓了一跳,他没同意,道:
“我没想过婻風让你做奴才,都是爹娘生的,你不是生下来就该伺候谁。以后你是食肆的长工,食肆也有你的一份,等日子好起来,还是可以往前看的。”
江云自己就是例子,也就是运气好,才有了逃出苦日子的机会。他能帮夏竹一把,自然是最好的。况且夏竹比他还大呢,按年纪来讲,也算是哥哥。
夏竹来了铺子,一家人都轻松不少。他虽然没卖身为奴,但却是在官府签了保密契约的,江云放心把果晶脍的方子透露给他。前后有张翠兰和夏竹忙活,他只需要安安心心待产,时不时盘账。
如今不少酒楼琢磨出果晶脍的方子,虽然做的始终不如江氏食肆好吃,但也差不多。况且江氏食肆卖的东西越来越多,已经不依赖果晶脍赚钱,别的吃食卖的也好。
夏竹又是个机灵嘴皮子利索的,见人就说好话,谁听了都舒心。
不知不觉,一个夏天已经消磨完。十一月正是凉爽的时候,这天傍晚江云坐在院里,叉开腿有些吃力,慢悠悠看账册。铺子刚关门,天色有些黑,夏竹和张翠兰在收拾残局。
如今家里已经赚了不少,铺子的收益,加上顾承武月例和打猎赚的钱,正好八十两,干娘的分成已经给她了,这八十两是他和相公的。
江云皱着眉,八十两瞧着不少,一般人家肯定拿不出来。但若是在镇上买个铺子、房子,肯定连一半都不够。
他这样想着,脸色忽然一变,唇色苍白起来,身下察觉出异样。
伴随疼痛,江云脸色痛苦,虚弱小声喊张翠兰。
“娘,我、我肚子疼。”
他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但张翠兰和夏竹立马跑过来,张翠兰看一眼,也惊慌失措:“哎呀,这是要生了。”
她是过来人,夏竹也是成过亲的,都不至于分寸大乱。张翠兰赶紧对夏竹道:“快,快去对面医馆请黄大夫来。”
夏竹什么也没说,转头大步往外跑。出门的时候,正碰上回家的顾承武,他喘口气:“顾老板,老板要生了。”
顾承武目光一变,没来得及栓马,进去便看见夫郎痛苦的神色。他走过去,连呼吸都在发抖,又没有经验,忙问张翠兰:“该怎么做?”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慌。顾承武手不易察觉在抖,看江云疼的不行,他呼吸都有些乱了。
张翠兰把他推往灶棚:“快、快去烧水,一会儿准备用!”
“还有剪刀,要用火烧了。对了……裹娃娃的百家被!”
张翠兰匆匆回到江云身边:“云哥儿忍一下,黄大夫马上就来。”
当初租这间小院,就是觉得位置好,对面就是医馆。黄大夫看妇人夫郎的病最有一手,尤其接生也不在话下。
江云常常去医馆诊脉,又爱送些铺子的吃食过去。一听江云要生了,黄大夫赶紧放下筷子,拿上药箱匆匆过去。
斜对面家苗婶子也来了,帮着张翠兰一起把江云按着。生孩子是力气活,也不能乱动,免得对生产不利。
夏竹帮着黄大夫又是拿针,又是换水,几乎忙不过来。
顾承武一直在续柴,不敢让水冷下来。听着屋里江云的叫声,他眉间几乎拧成一团,心紧紧悬着。
这种感觉是从未有过的,担忧、慌乱。即便是在战场上,被敌人险些割下脑袋,也没有今天这样紧张害怕过。
他没见过生孩子,只听见江云痛苦的叫声慢慢停下,绝不是生了,只是等着继续发力。
顾承武盯着柴火,火苗在瞳孔里跳动煎熬。他往灶膛里扔进一根柴,转身朝卧房走去。碰上端了一盆血水的夏竹出来。
“我来,”顾承武接过盆子。
夏住连忙拦住他:“不行不行,老人们都说了,女人哥儿生孩子,男人不能进去。”他只嫁过人,却没生过,这话也是别人教他的,夏竹也不知道根据,只照做着。
顾承武偏不信这个,没人比他和夫郎更亲近,他进去即便不能做什么,在一旁陪着,也能叫夫郎安心。
江云意识几乎模糊,汗水打湿头发,湿哒哒粘在额头上。他从不知道生孩子能这样疼,有那么一瞬间,江云想放弃,是不是不生就不疼了。
随之一滴眼泪划过,这是他和相公的孩子,也是他身上的一块肉,不可能放弃的。江云咬着牙,照着黄大夫的话用力。
黄大夫自己也是夫郎,接生是熟手,看一眼安抚江云:“别怕,胎位生,孩子个头也不大,能顺顺利利生下来。”
江云喘着气,牙齿咬到无知觉,舌头都被咬出血。随即嘴里塞进一块布,江云模糊中看见,是顾承武。
“别咬自己,”看似轻飘飘一句话,其实每个字都在抖。
江云闭了闭眼,握紧拳头继续用力。
卯时初,响亮的哭声嚎满整个屋子,可以堪称洪亮,屋子里的人松了一口气。
黄大夫手里抱着孩子,已经用温水清洗过,包在提前准备好的百家被里。
刚生下来,还睁不开眼睛,身上皮肤皱巴巴,只一个劲儿的哭。
黄大夫语气欣喜:“这是我最近几年接生过的孩子里,哭声最响亮的哥儿了。你们看这耳朵后的红痣,鲜艳如血,身体也极为健康呢。”
顾承武陪在江云身边,江云生孩子力气耗尽,鬼门关里走一遭,浑身都虚弱着,闭上眼睡的比孩子都沉。
顾承武目光一刻不离,帮着擦拭身体盖被子。他不害怕江云生产时身下的一片狼藉和触目惊心,只是心疼,决意再不让夫郎生了。
黄大夫看着孩子,张翠兰和苗婶子乐的合不拢嘴,忍不住凑上前轻轻碰一碰,高兴的几乎跳脚。
夏竹也是第一次见刚出生的娃娃,难得心眼实诚一次,怎么这么丑呢?
“小哥儿奶水不足,你们买了奶没?”黄大夫问起正事。
张翠兰擦了擦汗,笑着道:“早安排妥当,找了一个奶娘来,说起来她家娃娃也是您给接生的。我现在就去找她来。”
黄大夫心里感慨一番,一般人家是不会请奶娘的。尤其是在乡下,若生的是个哥儿,更不会在意了。请奶娘一月就是好几两银子,附近几条街也就顾家了。
夏竹忙拉住张翠兰:“婶子您就在家,我去请。”
一来是他年纪小,跑的快。二来,娃娃刚生下来,也该让老板一家人团聚团聚。
张翠兰忙点头,让夏竹去。孩子在黄大夫怀里,她去卧房,从自己压箱底的钱袋子里,拿出一两银子,塞给黄大夫。
“哎呀张大姐,你这是做什么,这钱我断不能收。”黄大夫赶紧走开,把孩子交给苗婶,摆了摆手。
“我们大夫,做的是良心事,该收多少就收多少,不钻那些利益,这钱你还是留着给云哥儿和孩子补身子吧。”
他急忙推拒绝,一副要翻脸的样子。
张翠兰无法,只得收回银子,道:“成,我也不强求了。到时候娃娃满月宴,还请你来吃酒。”
一派喜庆祥和里,江云慢悠悠睁开眼,身下的疼痛似乎减少一些。他唇色苍白,脸都没了血色,被顾承武半抱着。
见夫郎醒了,顾承武眼眶发红,低头亲了亲江云额头,声音嘶哑道:“想不想看看孩子?”
江云灰暗的瞳孔露出一些光,点点头,低声回应:“想。”
顾承武手脚笨拙,不敢用力,把孩子抱来,还没他手臂长:“你看,是个小哥儿。”
孩子一直哭,直到放在江云身边,被江云握住小手,才慢慢安静下来,哼唧哼唧咂嘴巴。
江云转过头,露出一个无力的笑,道:“怎么、怎么这么丑?跟个小老头似的?”
他一笑,顾承武紧绷一夜的神色逐渐缓和,把江云和孩子都抱着,道:“黄大夫说了,新生儿都这样,过几日就会变好看。”
天边升起金灿的日出,东方红霞遍布,交织着未被照亮的鱼肚白,正是黎明时分。
顾承武握住江云的手:“想给孩子起什么小名?”
还没出生时,两人想了不下一百个名字,始终不满意。江云读书不多,知道名字不能马虎,于是和顾承武写封信寄回村,想请柳夫子给孩子起名。
小名就随意一些,江云看着孩子,道:“就叫满宝,希望他以后顺顺利利福气满满。”
“满宝,”顾承武叫了一声,怀里的娃娃似乎动了一下,像是喜欢这个名字。
第97章 第 97 章 满宝和阿福
天气转凉, 梧桐枝叶枯黄,风一吹飘在院里。幸好太阳足,就算起风也不算冷。
自从有了满宝, 顾承武每日晌午也要回家。碰上休沐,也不回村打猎了,小栓子学有所成,自己在家养了不少兔子和鸡, 已经不需要他随时教导,闲下来的功夫就是陪着江云和娃娃。
张翠兰拿出二两银子交给夏竹, 叫他去木匠家里做一个婴儿小床。夏竹接了银子欢欢喜喜跑出去,全程盯着木匠,不敢马虎。
满宝出生后,江云把月例给他涨到九百文一月,每月都花不完,还能存下不婻風少呢。
小床做好, 夏竹把床搬进去:“老板,你瞧新做的床, 我特意盯着木匠做的, 还成不?”
江云坐在床上,因为生了孩子要坐月子,所以不能出去吹风。每日便是盖上小被, 靠在床头, 逗弄满宝。
满宝和江云小时候十足的像,尤其一双眼睛,水汪汪圆溜溜,只有鼻子眉毛像顾承武,继承了爹爹和父亲的优点, 浓眉大眼肌肤白里透红,跟年画娃似的。
江云正低头,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逗弄满宝。满宝喜欢贴着江云,一刻见不到爹爹,就要哇哇大哭。只要江云一出现,立马能笑起来。
拨浪鼓逗地满宝开心的不行,江云抬头看一眼:“乔木匠家做的?是不错,不如放在床边。”
夏竹点点头:“我叮嘱乔大叔好几遍,叫他把木床打磨光滑,也检查过没问题,是牢固的。”
江云把满宝抱起来,挪一下尝试放在小床里。满宝忽然换了地方,看见江云离的远了,哼唧两声,立马就要哭。
“好好好,不哭不哭,爹爹抱你就是。”江云赶紧抱起满宝,在怀里轻拍细哄。
哭声立马止住,这时喂奶的秋婶开门进来,看一眼睡着的娃娃,道:“睡了?那等醒了再喂。”
秋婶自家也有娃娃,她生养的好,奶水也足,喂两个娃娃是足够的。满宝长的乖巧,吃奶也有劲,她瞧着就喜欢。
江云轻轻把满宝放下,对夏竹道:“这两天铺子忙不忙?”
“一样的忙,最近天冷起来,果晶脍买的不多。倒是牛乳八宝脍,卖了不少,今晚我和婶子还要去多买些牛乳回来。”夏竹看一眼娃娃,小声回答。
照顾完孩子,江云有些困,慢慢躺下眯眼道:“我想,后三日铺子的吃食,尽数减价一文,就当给满宝积福气,让大家都高兴高兴。”
他是东家,说什么夏竹自然照做。况且减价是好法子,也算是照顾不少老主顾,对铺子来说,是长久的利益。
这样想着,夏竹越发敬佩起江云,暗自发奋,也要向老板靠近。不能学习十分,起码也要学到五分。
外面秋风萧瑟,树叶沙沙作响。室内无风,江云靠着满宝,闭眼睡过去。夏竹回到铺子忙活,秋婶也蹑手蹑脚退出去。
回头看一眼屋子里,一双眼里满是羡慕。能像顾家这样,相公婆婆都把儿夫郎和小哥儿捧在手里的,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几家。
就连她,平时瞧着家庭和睦,可是一生了哥儿,婆婆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也有话说。
况且江云有本事,自己能赚钱,全家都宝贝着。坐月子这几天,别说下床了,吃饭都是顾承武和张翠兰端进来。又是请大夫开食疗方子,又是各种零嘴。
秋婶收回目光,敛去眼底羡慕,一抬头看见回家的顾承武,她淡笑点头:“顾老板回来了。”
顾承武走到卧房外,低声道:“满宝吃了?”
秋婶:“没,还睡着。云哥儿也睡下,我没打扰。娃娃一个时辰前吃了不少,想必不饿,等睡醒再喂也不迟。”她怕顾家觉得她不尽心,连忙解释。
顾承武点点头,掀开卧房门口的帘子,一束光线透进去。视线里,夫郎和孩子都睡的香甜。
他脚步无声走进去,坐在床边看着夫郎和孩子,看着看着,眉眼染上一层笑意。
江云足足睡了半个时辰,睁开眼,顾承武一如既往坐在床边。满宝也醒了,盯着顾承武,不哭也不笑,大眼瞪小眼,父子两似乎在较劲。
“他怎么光对你这样,”江云坐起来,眼眸一笑,乐呵呵打趣顾承武:“是不是在肚子里时,你总教育他。”
顾承武是个十足的严父,不溺爱孩子。若是个男娃,只怕更加严厉些。
“闹的你睡不好,是该教育,”嘴上严厉,语气却是温和的,夫夫两低头逗弄孩子。
满宝哼唧一声,顾承武把他抱起来,满宝立马哭了,顾承武拧着眉:“是饿了?我找秋婶来。”
话说完,察觉手里一阵湿润潮热,顾承武手顿住,神色忍俊不禁:“这小子,尿了。”
小娃娃尿了不会说话,只能一个劲儿哭。江云把满宝接过来道:“柜子里有尿布,都是新做的,正好拿一条给满宝垫上。”
顾承武赶忙取过来,把满宝放平,一边听着嘹亮的哭声,一边给换尿布。孩子刚出生那会儿,他连尿布前后都不知道,手脚总是笨拙,不如江云得心应手。
又心疼江云半夜给孩子换尿布,他便找秋婶学了整整一天,总算能上手。
门帘掀开一角,秋婶走进来,道:“小满宝哭了呀,我带他吃奶。”
孩子带走,张翠兰也正好把饭做好。全家都照顾江云的口味,饭食既清淡又有营养。
张翠兰天不亮就爬起床,知道云哥儿爱吃鱼,特意去码头老渔夫那里买了一尾,做成滚烫鲜香的鱼片粥,又炒了一盘金黄鸡蛋,一小碗炖猪蹄,正适合坐月子吃。
饭端进来,江云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对顾承武一笑,还知道不好意思。顾承武把小桌搬到床上,让江云就在床上吃。
张翠兰看江云吃的高兴,她也跟着高兴,道:“再睡七八天,彻底养好,便能出月子了。正好,也是满宝的满月宴,昨天我在镇上碰见你张婶子,还问起你呢。我想着,要不满月宴,咱就回村里办。”
猪蹄软糯,江云吃的满足,点点头:“嗯,都听娘的。”嘴角沾了一点肉汁,被顾承武用帕子擦了。
江云原本就是想在村里办,青苗村才是他的家,左邻右舍都在村子里。镇上生意做的再大,以后也是要回去的,也该叫满宝回家看看。
……
十二月底,江云彻底出月子,枝头树叶凋敝,早上起来草面凝了一层寒霜。
天气说冷就冷,江云添上薄薄的夹袄在里面,外面还是棉衣。坐月子后,人明显圆润一圈,不胖不瘦正好,脸色红润,瞧着气色就好。
板车停在巷子口,张翠兰和夏竹把东西往车上搬。江云抱着满宝出来,娃娃穿的比大人厚,小衣加中衣加棉袄。
江云做的肚兜和虎头帽也都派上用场,满宝戴着正合适。被爹爹抱在怀里,他扭着头四处看。
地上五只狗围着江云的腿转,都知道家里有了新的小主子,汪汪叫几声,眼里都是好奇。
满宝也不怕,看着狗崽子们,笑了一下。许是太阳有些刺眼,满宝扭过头,埋在江云肩膀上,闭眼要睡觉。
“竹哥儿,满宝的尿布带上没?还是那只拨浪鼓,他离不开呢。”江云抱着娃娃轻拍哄睡,一边问夏竹。
夏竹清点一遍:“都放在板车上了,衣裳也多带了两套。”他做事仔细,江云对他放心。
回村里办满月席,夏竹和秋婶都要跟着。几个人又租了一辆牛车,江云和秋婶坐在牛车上,牛车稳当,不会颠簸孩子。顾承武独自驱马赶车回去,张翠兰和夏竹便走路。
还没到村门口,已经远远看见好几个人等着。
柳玉和周芝芝听说顾家要回来,早饭没吃就跑来等,盼着人出现。周芝芝手里也抱着阿福,比满宝大一个月,是个皮实的小子。
“回来了回来了,快过去接一下,”周芝芝推推王山,王山立马走上去帮忙搬东西。
江云抱着满宝,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撒欢跑,沉稳了不少,朝两个好友走去。
江云和周芝芝都是第一次见对方孩子,一个哥儿一个小子,都睁着眼对视:“辛亏长的不像他爹,不然又是黑炭一个……说起来,你家娃娃乳名叫什么?”
“满宝,我给起的。大名还没定下,等明日办席面,托柳夫子帮忙起名儿。”江云抱着满宝,手有些酸,往上掂了掂。
满宝一路睡到现在,口水晶莹透亮,落到口水巾上。听到有人说话,哼唧两声,扒着江云不愿意睁眼。
柳玉一下子看见两个娃娃,尤其满宝,长的十足可爱。他忍不住上手,在满宝脸上碰一碰,极软的手感,雪白的皮肤。让柳玉激动地原地转了两圈。
满宝看一眼柳玉笑了一下,闭眼就想睡觉觉,阿福也要闭眼,两个娃娃都听话的很。周芝芝看一眼后面站着的两个陌生人,她都不认识,凑近问道:“云哥儿,他们是谁?”
“夏竹和秋婶,”江云给她介绍:“夏竹是我铺子里的长工,做事机灵可靠。秋婶是请的奶娘,之后一年,满宝都是秋婶喂奶。”
周芝芝顿住,直愣愣看着江云,半晌才回神:“都说你在镇上开了铺子,没成想生意这么好,连长工和奶娘都请了,云哥儿,你真厉害。”
铺子生意红火,村里来赶集的人多多少少都听过,一回村摆摆龙门阵,大家伙都知道了。但只知道赚钱,具体赚多少没人清楚。
现在看一眼身后的长工奶娘,心里就有数了。看顾家的目光也和从前大不相同,顾家有本事,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和他们这些泥腿子是不一样的。
东西安置好,江云有些抱不动,把孩子交给顾承武,让他父亲抱着哄。大约是感觉到爹爹不在,满宝立马睁开眼,“啊啊”两声,和顾承武继续大眼瞪小眼。
周芝芝看的发笑,打趣江云:“你家相公怎么也跟孩子过不去。”
是啊,江云回到看一眼顾承武,没忍住笑出声。真是的,满宝那么小能懂什么,还跟个孩子较劲。
周芝芝也抱的手酸,把阿福交给王山。和柳玉江云三人往河边走,溪水清寒,远山白雾弥漫,在山坳漂浮聚成一团。
都是江云熟悉的景象,他和柳玉捡起石子,往溪水里抛,却惊动河里的野鸭子,扑腾翅膀飞走了。
周芝芝看着河面,忽然想起什么,拍了拍江云,道:“你这几月在镇上,听说吴水的事了吗?”
江云摇摇头,眼里有些茫然。上次见吴水,是做工那日,他拿了工钱悄无声息离开,以后再没见到过。
见他什么都不知道,周芝芝叹口气,才告诉江云这几月村里发生的事。
第98章 第 98 章 给满宝大办一场
沿着溪边走, 周芝芝和柳玉带江云往下游偏僻的山坳坳里走。转过一道弯,看见山里唯一一户茅草房。
江云有些不明所以,看了看身旁两人。
周芝芝提醒他:“这是吴水他男人家里。”
江云没来过这里, 因为太偏僻,又离自家田地太远。茅草屋略显破败,屋顶茅草被掀飞一半,院子里杂草丛生, 树木枯死。箩筐竹匾散落在地,几只鸟雀旁若无人飞进来。
怎么看, 都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江云对别人家里不好奇,但是脚步却不由自主往房子那边走。他和吴水有过嫌隙,也被欺负过,那都是不懂事的时候发生的。
上次见过吴水,江云现在走到他家,总是想知道吴水过的如何。刚才周芝芝和柳玉说起吴水的时候, 神色算不上好。
院子里静悄悄,院门是打开的:“我们直接进去?不用敲门吗?”江云问。
“还敲什么门, 你进去婻風瞧瞧就知道, 就算是贼来了,也敢光明正大走他家大门。”说完,周芝芝一拍手, 觉得说的不妥, 这不是把他们仨也和贼并列了嘛。
屋檐下,一个蓬头垢面浑身脏污的老妇趴在地上,打结无光的花白头发遮住她的脸,目光散乱浑浊。
江云惊了一下,他看不清妇人的脸, 只听见妇人嘴里神神叨叨念着什么。江云有些害怕,又好奇,鼓起勇气上前一小步。
“你不得好死,你个克夫的,你去死,可怜我儿啊……天黑了啊,要回家了啊……”她嘴里疯疯癫癫,语序混乱。
妇人趴在地上,一身的泥土。混浊的眼中,忽然看见江云。她撑起身子,也不管究竟是谁,张牙舞爪恶狠狠朝江云抓过去:“就是你!害了我儿子!”
江云脸色一白,被柳玉和周芝芝拉回来,没让他被疯妇人伤到。
退到门口,江云心砰砰跳,声音有些颤抖:“她、她是吴水的婆婆,那水哥儿呢?”
“水哥儿早跑了。两个月前他男人夜里从镇上回来,下大雨看不清路,脚下又打滑。淹死在村里池塘了。家里就剩个老娘。”
“你也知道,水哥儿男人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的。他男人一死,水哥儿险些被婆婆打死,说他克夫。没过两日,就听说水哥儿跑了,跑去哪里不知道,总之没在村里见过他。”
周芝芝和柳玉拉着江云离开这里,沿着河边往回走,一路上仔仔细细说了事情的经过。
两个月前,正是下大暴雨的时候。回村那天泥路都被冲垮了,山上冲下来一块大石,顺着路砸进池塘里,把池塘边的围栏都砸垮了。
雷雨错杂,村里没人敢出门去,谁能知道吴水的男人偏偏这个时候回村,一身的酒气,嘴里一会儿骂人一会儿吹牛皮。
卖女儿的五两银子都拿去赌钱堵输了,他身上有气,又抱怨吴水没给他生个儿子。喝了酒就要赶回去揍人。
脚下一滑,却正好顺着被砸破的栏杆处滑进池塘的。
周芝芝朝江云一指:“你瞧,就是那边那个塘。后来我公爹找人修好了。”
这塘原本是村里养鱼的,后来荒废了,有些妇人夫郎就到塘里洗衣服。大概是死了人,没人再去塘里,见了都绕路走,觉得晦气。
“前几日还说,干脆找人把塘填了。”
江云有些害怕,不敢去瞧。吴水男人不是个东西,村里人都知道,就连他家老娘,也是个尖酸刻薄的。江云有些担心吴水,道:“水哥儿父亲和爹爹不是都在村里?”
周芝芝:“就是因为娘家有人,他才跑的了啊。当初水哥儿父亲把他卖了,后来见自己哥儿被打,孙女被卖,也后悔了,到底是亲生骨肉看着长大的。人一死,水哥儿父亲和爹爹便撺掇他,把婆家地契都偷走卖钱,他们老两口自己又出了三两银子,才去镇上把被卖的女儿赎了。人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人要是一旦被卖身成奴,这辈子都完了。江云在镇上见识过买卖人的牙行,都是些穷苦人家卖儿卖女。五两银子卖出去,就得十两二十两赎回来。
他敛起眉眼,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庆幸。幸亏水哥儿找到女儿,是能逃走的。要是逃不走,得一辈子在那个吃人的家里磋磨。
柳玉走在江云左侧,刚才要不是他手疾眼快把江云拉回来,江云就该被那个疯婆子打了。
他心有余悸拍拍心口:“那疯婶子家里田地都被卖了,也就是靠着侄子的接济,才勉强活了下来。只是见人就打,谁都不敢靠近。”
一个没了丈夫儿子的孤寡老婆子,就算田契地契被偷走了,他也打不过水哥儿的父亲爹爹。
况且,他家向来不做人,前一个媳妇就是被大着肚子折磨死的。村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压根没想过找官府。
在江云看来,水哥儿能跑出去就是好的。家里父亲爹爹都关照,躲一阵子风头,不是不能回来。
三个人聊完吴水,又说起村里别的事。日子过的快,江云看一眼田地旷野,小麦收了,新一茬油菜长的正好,年后就该冒黄澄澄的油菜花。
还没到家里,顾承武就抱着满宝过来。高大俊朗的汉子,抱着娃娃小心又笨拙。时不时拿拨浪鼓逗满宝,又带着满宝看看野花野草。
最后,一大一小都站在门口,眼巴巴盯着外面,就等着江云回来。
满宝离不开江云,被顾承武抱久了见不到爹爹,哭着就要找人。
江云走了半个时辰,满宝这一次哭起来,连夏竹和秋婶都哄不住。他一哭,王山怀里的阿福也跟着哭。
两个大男人没辙,你看我我看你,最终只好哄着孩子抱出去,一个找爹,一个找娘。
江云被满宝哭的心一疼,赶忙走上去接过来,把满宝抱在怀里,娃娃两个水灵灵的大眼看到江云,委屈巴巴,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我们满宝怎么又哭了,跟小花猫似的,你看,爹爹这不是来了?”江云笑着哄,手上一颠一颠。
顾承武就拿着拨浪鼓在旁边逗,眉眼露出一些笑意:“方才干娘正说起你,满宝就扭着头要找你。”
周芝芝在旁边,也把阿福抱过来,瞪一眼嘲笑儿子娇气的王山,对阿福假装生气,笑一下道:“弟弟是个哥儿,娇弱一些爱哭就罢了。你个皮猴子,怎么也跟着哭。”
顾家院里一会儿孩子哭声,一会儿大人说笑声。张翠花和徐大娘两家也来了,院子挤满人。
江云把孩子交给秋婶在一旁抱着,他坐下和张翠兰盘算明天请人来吃满月酒的人数。来的人不少,要写一张单子记下。
镇上的黄大夫、苗婶他们也要来。昨天顾承武提了一嘴,薛含星跟吴河他们也想来见见娃娃。他们都帮过江云,江云自然乐意他们来。
“席面是在镇上请的几个师傅做,咱们明天就不忙活了,陪着娃娃和客人。只需去借十五套桌椅就成,家里碗也不多,也要借一些,”张翠兰在旁边合计。
江云点点头,这些是该提前准备着。
顾承武和王山在房顶上换瓦片,周芝芝抱着孩子在底下仰头看着,叫他们小心一些。随即走过来:“不用借多少,我爹说了,家里还有几十个好碗,都拿来给你们用。桌椅也能匀出三套……”
这边话没说完,那边顾承武就在叫江云:“去年不是搓了一些麻绳,眼下正用的上。”
人站在房顶屋檐处,正好用麻绳把挂灯笼的绳子换了,夜里才有新气象。江云仰头看一眼,点头道:“剩不少,相公你等着我去拿。”
江云一走,满宝眼睛黏上去。秋婶立马会意,赶忙抱着满宝跟在江云身后,不给他哭的机会。秋婶比别人松快些,只需带娃娃,不用爬上爬下做体力活。抱累了还能交给江云带一会儿。
夏竹就没那么轻松了,第一次到老板的家里。总想做些什么,不干活心里就不安稳。主动拿起扫把,和张婶子徐大娘打扫灶房和柴房。
三个人都不熟,夏竹背过身在扫地。听见背后张婶子和徐大娘在嘀咕他,说的都不是坏话,只是好奇才小声嘀咕。
夏竹也不在意这些,他在镇上见的牛鬼蛇神多了,都是面上笑嘻嘻心里藏刀子。他反倒愿意和这些婶子阿嬷们在一起相处。
“竹哥儿快别扫了,你也过来喝碗水。”徐大娘招呼他。
夏竹扬声道:“好嘞婶子,我扫完就来。家里干干净净的,老板和满宝才舒服。”
他一口一个老板,也叫徐大娘和张翠花明白过来,江云不是以前的江云了。如今是个有本事的,别说做生意了,就连很多富户老爷夫人都认识。
要说他们这些泥腿子,就算拼一辈子,也认识不了一个富户豪绅。啧啧啧感叹完,又是羡慕又是欣慰,两个人都是看着江云长大,又看着江云从苦日子慢慢走出来的。
江云开铺子,村里人没多久都知道了。就连本地的秦员外,也常买江氏食肆的吃食。平时那些和顾家半生不熟的,也觍着脸,送些礼来参加满月宴。
江云没有拒绝,都是笑脸相迎。不管目的如何,总不能在这个好日子伸手打笑脸人。再说了,村里人纵然有些小心思,但也不会真的算计什么,也都存了想看看娃娃的心思。
十五桌,硬生生加到二十桌。名单拟订好,张翠兰带着江云挨家挨户请人。家里瓜果糖点鞭炮都准备好了,明天来吃席的人带的小孩也不少,一人拿一捧,就能吃完一整袋糖。就等着明天满月宴,给满宝大办一场。
第99章 第 99 章 顾知乐
在青苗村, 大大小小的好日子都要放一串鞭炮,这样才显得热闹又吉利。当然顾家是不缺这份热闹的,晌午的鞭炮足足响了一柱香, 算是给好日子锦上添花。
黄大夫和苗婶从镇上赶牛车到,一下车就从车上拿出各自买的鞭炮,添个礼。看到顾家的大青瓦房,又是青石板小院。乖乖, 比镇上住的还好。
江云抱着满宝在院里,被村里人包围着。村里人住的近, 来的也早,手里都各自提了鸡蛋鸭蛋糖点酒。
乡下不比镇上,鸡蛋鸭蛋都是金贵的。拿十个二十个,再添些铜板,已经算是比较丰厚的随礼了。
“哎哟这就是满宝?我瞧瞧,长的真可爱, 啧啧啧,你们看这嘴巴, 简直就和云哥儿小时候一模一样。”说话的阿嬷可是看着云哥儿长大的, 小时候那也是个美人胚子,要不是后来亲娘走了,那样貌, 放在村里也是抢手的。
“来来来, 让婶子抱抱,乖乖。”旁边伸处一双手,都是顾家认识的,见了娃娃就欢喜。
江云把满宝交给婶子,他就在旁边, 满宝看到他在不会哭。江云笑一下:“比刚出生沉了一些,抱久了手都酸。”
婶子喜气洋洋逗弄满宝道:“小娃娃就是长的快,新做的衣服十天半个月就穿不得了,我家那小子就跟冲天似的长,又沉又胖,不抱着还闹。”
旁边的人握着满宝小手,喜欢的不行,眼睛大大的皮肤雪里透红。
满宝看一眼江云,有爹爹在,他不哭也不闹,看着围在他身边的人,有些好奇:“啊,啊”两声,他还不会笑。
顾承武穿过人群,找到江云,低头道:“又拿了些鞭炮过来,我拿出院子外面放。你跟我一起?满宝今天不缺人抱。”
孩子生下后,夫夫俩独自相处的时间不多。难得有这么多人帮着带孩子,顾承武记得江云爱热闹,心思一转,存了想和夫郎单独相处的想法。
江云看一眼顾承武,漆黑的瞳孔里浮满笑意,偷偷看一眼满宝,小声道:“那我们悄悄走,不给满宝发现的机会。”
顾承武捏着江云的人,牵着他从人群中出去。夫夫俩一人拿几串鞭炮离开院子。背后是喧哗热闹,外面则远离人群安静很多。
鞭炮摊开,顾承武拿出火折子,牵着江云的手仍然不想放开:“想不想试一试?”他把火折子递给江云。
江云忽然有些紧张,他还没点过鞭炮。小时候都是看同村的小孩玩,当然刘桂花和江顺德肯定不会给他买这些。他就躲在树后偷偷看着别人玩,把羡慕藏在眼底。
等那些孩子把鞭炮放完,全都跑走后。江云才走上去,蹲下捡起一个被放过的,好奇看着,然后学他们一样摔在地上,呆呆看着地上。
记忆有些遥远,江云抽出火折子,看一眼顾承武。
“别怕,我陪你一起,不会伤到。”顾承武道。
“嗯嗯,”江云打开火折子吹一下,簌簌作响的火苗跳动。他手心出汗,弯腰点燃引线。
顾承武拉着江云赶紧跑开,不一会儿,噼噼啪啪的声音在耳边炸开,除了炮声,还有江云清脆的笑声,在旷野里听的分明,明艳生动。
他看向江云,这似乎是夫郎第一次笑这么开心,完完全全笑出声,不是拘束着浅笑。
“镇上还有一种炮,听人说叫烟花,能在夜空中盛开。等攒了足够的钱,咱们也买烟花来放,”顾承武被江云的笑感染,眉眼也温和,说着。
江云嗯嗯嗯用力点头,烟花他也听说过呢,是少有的好看。就是太贵,一箱就要四五两银子,说出去都要吓死普通老百姓,只有富户才放得起。
顾承武和江云在缭绕的烟雾中许下小愿望,就当作是明年的奔头。
鞭炮一放跟过年似的,宽大的袖子下,顾承武紧紧握着江云的手,本打算更近一步。远处撒欢般的少年声传来,吓地江云一抖,立马松开。
顾承武磨磨后槽牙,看着薛含星和吴河,眼里似有极大的不爽。到底是满宝的满月宴,他没在好日子训人,和江云上去接他们。
薛含星是个自来熟,又来过一次,完全把这里当自家了。他拿出一个盒子:“我特意让我娘帮着选的,你们快看看。”
盒子精美,里面的东西也珍贵,是一只开过光的朱砂手串。江云不认识这些,只觉得分外好看。顾承武却有所了解,朱砂是辟邪的,寺庙里开光的更好。
物品贵重,情意也贵重,他拍拍薛含星的肩膀:“多谢,有心了。”江云点点头,也附和。
吴河则是简单粗暴,江南云锦框框一顿放,不要钱似地叠成一堆小山。看地江云震惊了好一会儿,这是云锦吗?这是银子在朝他招手!
薛含星和吴河勾肩搭背,笑地得意。忽然脚下被什么东西蹭一蹭,毛茸茸的,独特的狗叫。薛含星机械般缓缓低头,脸色忽然一白,噌一下跑远:“啊啊啊为什么有狗!救我吴河!”
旺财大大的狗眼疑惑一下,发现这个人怕他,他哼哼一叫,更加凑上去追赶薛含星。吴河头皮一紧,无奈跟着上去救兄弟。两人一狗在河边唱大戏似地跑了五六个来回。旺财从不咬人,只是调皮,顾承武和江云不担心。
背后,一双手猛拍上来,粗矿笑声响起:“好日子,恭喜顾大哥了。”李四和顾承武不比别人,也不说场面客气话,满月酒他没送娃娃需要的东西,拉了一车好酒过来,还没开盖子,一阵酒香就飘出来。
顾承武:“来这么早。今天不用当值?”
李四叹口气:“今年过了年,我打算就不干了。上次那事之后,总是提心吊胆的。再说,给那样的贪官做事,我心里也愧的慌……”
他俩说正事,江云戳一戳顾承武的手背,他该进去了,刚才听见满宝又在找他。
院子里开始忙起来,做席面的婶子们来了。张翠兰和夏竹去村长家借碗和桌子。村里乡亲带来的娃娃趴在地上玩石头。江云刚踏进院子,就被几个婶子阿嬷拉过去,一口一个有福气夸他。又打听他在镇上具体是做什么的,满宝是什么时辰生的。江云都坐在长辈们跟前,问什么答什么。
村长家离得近,桌子凳子很快搬来,一个方桌能坐八个人。张翠兰和夏竹有些吃力,顾承武和李四话题掐断,上去帮忙。
桌子不好搬,夏竹人比较瘦,进门的时候差点脚下不稳,要连桌子带人摔下去。他心道糟了,还没摔到地上,桌子一角被一只手稳稳拖住,他才没摔倒。
“我来吧,你进去帮婶子她们。”是李四。
夏竹看一眼李四,是他房东,也是捕快头子。生的有些高大,人也壮。第一次见是在衙门,他们一眼错开,夏竹对李四的第一印象是魁梧,瞧着凶恶,其实算个好人。
他点点头,有些讷讷:“好,那你慢些,我先进去。”
清瘦的身子明亮的双眼,李四看一眼夏竹,似乎愣住一瞬,默默地想——那小哥儿太瘦了,要是他手下的兵,非得给他练出“腱子肉”来!
夏竹哪知道李四居然这么想,他一步三回头,看了看李四,没注意前方的路。脚下一踉跄,又差点撞在柱子上。
厨房火热朝天,二十张桌子,一直从院里摆到外面。菜还没上,只放了些瓜果点心,被娃娃一拥抢走。也有几个老夫郎老太太,自以为没人发现,偷偷揣完放进荷包。
开席前,才是今天的重头戏。柳家全家人提着礼前来,柳老爷子,柳夫人和他丈夫,以及柳玉。聊天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柳家在村里威望甚重。
尤其最近柳老爷子办了学堂,竟然连都城也有人把孩子送过来,叫他们知道柳家的地位。
江云和顾承武张翠兰抱着孩子走上去,把柳家人迎接进来。柳夫人和她相公见到满宝,掩饰不住慈爱关切,江云见状,赶紧把满宝抱给他们。
柳老爷子稳重许多,只是一贯严肃的面容也渐渐缓和,偷偷握了握满宝的小手。这时候,满宝忽然冲他“咿呀”叫了两声,像是回应。柳老爷子凝固一瞬,竟然也跟着笑一下,赶紧伸出来:“来来来,让爷爷抱抱。”
柳夫人和相公对视一笑,难得见到爹这样高兴,他们做儿女的也欣慰。
逗完满宝,顾家人才请柳老爷子进祠堂上坐,趁着今天日子好,把名字定下。
柳老爷子学富五车,古往今来的书读了不少,在大历文人界也颇有威望。起名字的时候却怎么都不满意。他见惯了世面,那些荣华富贵极乐登天对他来说都是虚的,人最终要的是快快乐乐无拘无束,活的自在才好。
最终还是起了“顾知乐”这个名字,不求荣华富贵,只求知足常乐。这当然也是江云对满宝的愿景,这个名字他喜欢的很。
“咱们满宝以后有名字咯,就叫顾知乐,乐哥儿。”张翠兰也满意,她没读过书,不懂这些。但看见儿夫郎满意,她就知道是好的。
在众人的围观下,张翠兰郑重拿出一个盒子,里面赫然是一只足够精致的平安锁。她把锁戴在满宝脖子上,喜洋洋道:“健康成长,长命百岁。四时吉祥,喜乐安康。”
说完吉祥话,由顾承武点燃最后一支鞭炮。客人们都埋头开吃,顾家的席面从来不差,大人小孩都吃的肚圆,风卷残云,最后只剩下几盘没吃完的素菜。
娃娃交给秋婶去喂,喂完江云把他哄睡,放在小摇篮里。乡下比城里冷,江云给满宝多盖一层小被。张翠兰和顾承武在外面送客人。
宴席结束,只剩几个和顾家亲近的婶子阿嬷主动留下来帮忙打扫,张翠兰和他们几个月不见,老姐妹有说不完的话。
江云让秋婶看娃娃,他出去帮着一起打扫。院里是热闹后的残景,五条狗钻到桌子下面,一地骨头足够他们吃撑。
江云和夏竹在扫地,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朝着顾家方向来。江云抬头,看见远处一个陌生人骑马赶来,停在他家门口,翻身下马抱拳行礼。
“请问这里是顾家?”
第100章 第 100 章 两百亩良田
此人风尘仆仆, 衣着朴实略显凌乱,平和的五官因为赶路显得疲惫。江云不认识他,但是看他没有敌意, 应该是来找相公的。
江云点点头:“正是,请问你是……”虽然看清来人没有敌意,但是江云也不好直接把陌生人往家里带,问清楚最好。
那人抱拳:“我家主子托我来寻访顾校尉, 有重要物品交代,不敢耽搁, 需由我亲自交给顾校尉。”
他说明来意,江云却一下子顿住。他只知道顾承武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具体在军营里做什么,校尉,听上去很厉害吧?
“我相公往村长家还桌椅去了,你先进来坐, 他一柱香就回,”江云把人请进院子, 院里刚打扫干净, 不至于让人看了脏污。
他往灶房烧茶水给客人,院子里,五官平和的男人四处打量。此处山清水秀风景俱佳, 一路过来百姓都热情, 路上没碰到挫折。
茶水还没端上桌,顾承武便从村长家回来了。他陡然看见陌生的马匹,生了警惕之心。推门的瞬间,却看到熟悉的面孔。
“老孟?”顾承武微不可查停滞一瞬,随即走上去, 没来得及惊讶,又被老孟猛一下抱住,手在他肩膀用力拍。
“你这臭小子,有福气,娶了个这么俊美的夫郎。比咱都城的小哥儿都好看,不怪你不留恋官场,非得辞官做个平头百姓。”
老孟是多年的熟人了,比他和荣王年纪都大。刚参军那会儿,他们一群小兵豆子的生活操练都是老孟负责,说是半个爹也不为过。
“怎么突然跑到这山野间?殿下如何了?”顾承武同他坐下,问起后续。他当时只把人送出宁平府。听说后来荣王又遇刺了,好在有惊无险。
老孟神色有些气恨:“那贪官逮是逮了,不过他上面有太后,只判了个流放。太后是动不得,殿下一回去,就被叫进宫借着不孝的罪名打了一顿,又不是亲生的,险些被打死,幸亏陛下及时赶来。现在证据还不够,不足以把这颗大树连根拔起,不够也不能。你还记得上次云水县令封城追杀殿下的事?”
云水县令显然也是太后手底下一个小喽喽,但他实在昏庸无能,还不知道荣王已经知晓他暗中追杀的事情,此时估计以为风头已过,正在家中喝酒吃肉油头满面。
顾承武点点头,心下已经猜出老孟来的原因,道:“殿下怎么说……”
话音未落,江云提着一只茶壶走来,拿出茶杯给他们倒水喝。知道相公和客人正聊天,他也不多问,打算倒了茶水就走。
指尖却被捉住,顾承武与他十指相扣。当着外面的人,江云耳尖一红,却没有挣脱。他听顾承武介绍:“这就是我夫郎,叫江云。”
随即他又对江云道:“这是我从军时的战友,亦是长辈,你随我叫一声孟叔就行。”
江云乖乖点头:“孟叔好,”他虽然有些怯生,向长辈打招呼却不含糊。
老孟笑起来,看着两个小辈欣慰点头:“好好好,对了,听王爷说,你夫夫二人生了个小哥儿?且带我去看看孩子。”
顾承武随即起身,拉着江云带他去。一来,老孟作为长辈,见见孩子是应该的。二来,他是荣王使者,他见过,就等于替荣王见过。
江云思绪被颠覆,他听的没错,孟叔刚才口口声声说的是王爷。还有相公一口一个殿下。他不傻,不是不知道王爷是什么身份地位。
猜到相公接触的人都不一般,江云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莫名失落。
成亲一年多,孩子也有了,他却连顾承武的过往经历都不知道。这种感觉让江云如同置身于雾里,不真实不踏实,看不清周围的一切。
他被攥住的指尖有些僵硬发冷,顾承武心思细腻,敏锐察觉出夫郎不对劲。他回头看一眼。江云冲他笑了一下,只是笑的不真,情绪都藏在眼里。
顾承武能猜出原由,他把江云的手握紧:“等看完孩子,我同你交代。”
起初不说,是担心哪天东窗事发,全家人会被牵连。现在荣王安全到达都城,他也没什么顾虑。
江云手心回温,那种失落一触即散,笑容渐渐明朗真切起来,跟着顾承武进去看娃娃。
巧的很,满宝刚醒,正睁着大眼睛四处找爹爹。江云把他抱起来,小被盖的厚,满宝身上都是暖和的,软乎乎香喷喷,像一只小羊羔子似的。
老孟一看,竟是这么水灵的娃娃,他面容越发慈祥,伸出手把孩子抱起来,轻轻捏了捏满宝脸蛋。满宝也不哭,冲着他眨眨眼。
老孟心跟融化了似的,道:“可起了名字没?”
“叫顾知乐,柳夫子给起的。”顾承武道。
老孟点头,重复一遍名字:“顾知乐,是个好名字。我知道了,回去便回禀王爷。你送的满月酒倒是不错,让王爷想起了小时候在西南的记忆,他很满意。”
顾承武和老孟又说起别的,满宝被江云抱在怀里,靠着爹爹脖子,忽然哼唧哼唧哭了。一般被江云抱着,他决计不会哭。要么是饿了,要么尿了。
江云伸手摸一下尿布,还是干的,他冲顾承武和老孟说一声:“到时辰,满宝估计饿了,我带他去找秋婶。”
一边说一边哄,江云拿着拨浪鼓逗他,满宝被逗地一乐,连饿都忘了。
老孟看娃娃走了,终于拿出带来的包袱。里面是一个木匣子,上了锁,匣子沉重,叫人猜不出里面的东西。
“你打开看看,”老孟脸色神秘,就等着顾承武开匣子。
饶是顾承武再聪明,也猜不出老孟卖的关子。他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一叠地契田契,以及一块令牌。
“半月前我便来了,落地之后在你们村子附近四处考察。正巧,三十里外就有一处不错的林子和两百亩良田。那是先帝在位时一位罪臣的产业,如今有些没落。王爷叫我来置办,就当作你救命之恩的谢礼。”
皇室宗室的命,还是当今陛下的亲弟弟。老孟知道,顾承武要是愿意当官,如今起码也是正五品京官。远不是区区三百亩林子和二百亩良田比的上的。
他家王爷不强求人,大约猜到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才托老孟来送礼,一是为了救命之恩,二来也当做娃娃的满月礼。
顾承武指尖在桌面轻扣,转瞬之间,心里已经考量无数。收不收已经不是他能决定的,这明摆着是王爷想做个了结,况且,田地契上还押了一块令牌,分明是还有事要办。
他心思活络,目光却沉沉不变,叫老孟看不出这小子的想法。他大手一挥,干脆开门见山说话:“王爷说了,云水县令别看官小,却至关重要。叫你想法子溜进去查账,顺便拿着令牌里应外合,你不是认识衙门的人?公家不方便办事,只能走野路子了。”
老孟也是没办法,来之前,王爷本打算再多给些铺子房产,奈何穷啊。瞧着是个王爷,过的实在两袖清风,手里那点钱都被皇帝哥哥坑去修大坝了。说是借,过了年收完赋税便还。难道王爷还能真找上门,找他哥给他还钱?
说难听些,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不过这么大逆不道的话,老孟肯定不能说。现在荣王手里可用之人都派去查豫康府,也幸好云水县有个顾承武,这不是现成的人嘛。
不知道是不是老孟错觉,顾承武嘴角似乎一牵,有些无语。他眉目沉敛,收下盒子,道:“什么时候行动?”
“自然是年前,越快越好。”老孟老脸愧疚,人家一个辞官的人,硬是被王爷厚着脸皮下命令,他觑一眼顾承武。也不怪王爷折腾人,谁叫顾承武能文能武,还能算账。
见顾承武神色无异,松口气:“你小子,怎么现在做事磨磨唧唧的,以前可不这样。行了,我和王爷的骁骑卫就在县外二十里,我得赶回去部署。”
顾承武握着匣子的手紧了又紧,眉宇间似乎团着一层黑雾。老孟说的没错,他现在是磨磨唧唧了。以前孤身一人,自然不怕死。
思绪冗杂,门被推开,是江云抱着孩子,光线将房间照地明亮,江云眉眼之间都泛着柔和,他抱着孩子嘴角一动:“我都听见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不用顾虑我们。你做的是好事,我高兴还来不及。”
顾承武眼底阴郁似乎散开,拧紧的眉毛渐渐抚平,他走过去抱住夫郎和孩子,手扣在江云脑后,带些力度压在怀里:“你不是想知道我以前的事,我现在告诉你……”
足足半个时辰,顾承武和江云说了以前,包括他怎么死里逃生,怎么一步步高升,又怎么放弃官身做个平头百姓。再之后的事,江云就知道了。顾承武来了村里,他才能遇见他。
江云鼻尖有些酸涩,撇过头掩饰眼角泪花,随即转过头笑起来:“我是你夫郎,你做什么我都在你身边,”要是事情失败那一步,他就一边哭,一边选个无痛毒药陪顾承武死了算了。
顾承武嘴唇微启,还想说些什么。又瞬间被江云整地哭笑不得,他夫郎正扒拉那些田地契,和满宝大眼瞪小眼,“哇,满宝,我们有钱了。”
三百亩林子,两百亩良田,那得有多大?江云目光呆呆的,想不出来。自家水田也才五亩,就这五亩,也够他们吃一整年了。
家里乍然成了富户,江云还处在朦胧的感觉里,有些飘忽。他摸了摸田地契,看到的不是几张纸,而是满满的银子,江云想象一下,他和满宝坐在钱堆里,天天数都数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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